第11章 山药粥(3)

“怎么样?”听完家臣的禀告后,利仁看着五品,得意扬扬地说道,“利仁连畜生都能吩咐自如呢。”

“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呀。”五品一边揉着红红的鼻子,一边略低下头,故意装傻充愣,瞠目结舌。胡子上还沾着刚才喝的酒。

当天夜里,五品躺在利仁府中的一间房里,茫然地望着那盏方形灯台。他辗转反侧,漫漫长夜无心入眠,好容易才等到天明。傍晚到达此地之前,和利仁以及他的随从一路谈笑风生,经过松山、小河、枯黄的原野,还有草、树叶、石头、野火的烟——这些东西,都一一浮现在五品心头。终于,他们在这暮色霭霭之时,来到府中。支起的长炭箱子中,炭火的火焰熊熊燃烧,看到此情此景,他终于放下心来——且现在自己竟然躺在这里,真令人难以置信,这仿佛是极远古之事。五品在四五寸厚棉花的直垂衾下,心满意足地伸着腿,呆呆地望着自己的睡姿。

直垂衾里是利仁借给他的淡黄色厚棉衣服,穿了两层。仅是如此,也足以暖和得让他发汗,加之晚餐时,他喝得微醺的缘故,当下更觉燥热。枕头旁的屏风对面,是霜色遍地的宽阔庭院,于是,五品陶醉其中,丝毫不感到一点痛苦。这里所有的一切,和京都自己住的屋子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但是,尽管如此,不知何由,我们的五品心中仍然七上八下,略感不安。首先,时间的流逝慢得令人发慌,而同时,天亮则意味着要喝山药粥了,天不要亮得太快。这两种矛盾的感情相互交织,境遇的急剧变化,使他局促不安,就像今日的天气般,突然变得寒冷难耐。这些全都是烦恼,以致来之不易的温暖也没有引起五品丝毫的睡意。

这时,外面的庭院之中传来很大的叫嚷声。听声音,似乎是今日在中途迎接他们的白发家臣在吩咐指示着什么。那干涩的声音,可能是经霜后回声的缘故,变得威严冷峻,字字都好像要穿透他的骨髓。

“这边的人听着,奉主公之命,明日一早,卯时之前,每人要上交粗三寸、长五尺的山药一根。都记好了,卯时之前。”

重复了两三次后,人声戛然而止,又像之前一般,恢复了冬夜的寂静。在这寂静之中,方形灯台的油吱吱作响。红色棉线般的火苗,不停地颤抖。五品忍住了即将打出的一个哈欠,又开始了胡思乱想——既然说到山药,那肯定是要拿来做山药粥的。这样一想,刚才只顾注意外面而暂时忘记的不安,不知何时又重新涌上心头。而且,比刚才更加强烈的是,不想过早就能喝饱山药粥的心情,竟然恶作剧似的在他脑海之中挥之不去。如果这么容易就实现了“饱饮山药粥”的夙愿,那么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这么多年来的隐忍岂不是都白费了吗?如有可能,突然之间出现一个小意外,暂时喝不成山药粥,然后,意外解除,下次历尽艰难险阻,一次喝个够——这样的想法,就像陀螺一样,咕噜咕噜地在原地旋转之际,五品因一路的舟车劳顿,沉沉地酣睡了过去。

翌日清早,一睁开眼睛,就想起昨晚上的山药之事,五品先打开房间屏风向外看,一看才知道,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睡过了卯时。宽阔的庭院之中,铺了四五张长席,上面都摆满了又粗又长的东西,大概有两三千根,有斜刺出来的桧皮葺屋顶那么高,堆积如山。定睛一看,全都是三寸粗、五尺长的大个山药。

五品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目瞪口呆地望着四周。宽阔的庭院里新打的桩子上,并排放着五六个能装五斛米的大锅。着白色衣服的年轻侍女,几十人在忙碌着,有的烧火,有的掏灰,或从崭新的白木桶里向大锅里加地锦汁,大家都在为山药粥做准备,正忙得热火朝天。大锅下的烟、锅里冒出的蒸气和还未消失殆尽的晨雾融为一体,庭院里一片模糊,看不清东西。在一片雾蒙蒙中,红彤彤的是锅底熊熊燃烧的烈火,眼前所见所闻就像是战场或者火灾现场一样,嘈杂万分。五品此时不禁思考,用这样巨大的山药,这样巨大的能容纳五斛米的大锅,来熬山药粥。而自己,只是为了吃山药粥,从京都特意长途跋涉来到越前敦贺,越是思考就越觉得自己可怜。我们五品那值得同情的食欲,实际上此时已经减少了一半。

又过了一小时,五品和利仁,还有利仁的岳父有仁共进早餐。跟前放了一个带提梁的银锅,装得像海水一样满,似乎快要溢出来的就是那可怕的山药粥。五品刚才看到,那堆积至房檐高的山药,被几十个年轻男子用快刀麻利地从一头快速切碎。那些侍女往来穿梭地将切碎的山药一个不剩地都放在可装五斛米的大锅中。最后,那成山高的山药,一个不剩地从长席上消失的时候,几道混合着山药香味和地锦汁香味的热气,从锅中袅袅升起,在早晨晴朗的天空中,向上飞舞。对于亲眼看见这一切的五品来说,对着锅里的山药粥,还没有品尝,就已经觉得饱了,这也不无道理。五品在锅前窘迫地擦着额头的汗水。

“你不是从来没有喝饱过山药粥吗?快请,别客气,使劲喝吧。”

岳父有仁吩咐侍从,另外再摆上几口银锅。每一锅山药粥,都快要溢出来了。五品闭着眼睛,红鼻子此刻越加鲜红。他将银锅里的半数山药粥都盛在大泥碗中,硬着头皮喝光。

“家父说了,千万不要客气。”

利仁在一旁,不怀好意地笑着,劝他再喝一锅。吃不消的是五品。不客气地讲,从一开始,他就一碗也不想喝。现如今,他一再强忍着,才勉强喝掉半锅。再喝下去的话,恐怕没等咽下喉咙,就要吐出来了。但不喝的话,等于是辜负了利仁的一番好意。于是,他又闭上眼睛,喝光了剩下一半的三分之一。此时,他连一口也喝不下了。

“谢谢盛情款待,不胜荣幸。呵呵,不胜荣幸。”

五品语无伦次地说着。此刻他简直是狼狈不堪,胡子上、鼻子上,完全不像是在冬天,不停地滴答着汗水。

“这吃得也太少了,客人太客气了,哎,你们还等什么呢?”

侍从们听从有仁的吩咐,又从银锅中向泥碗中舀山药粥。五品像是驱赶苍蝇般地不停挥动着双手,表示拒绝。

“不喝了,已经喝饱了。不好意思,已经喝饱了。”

如果不是利仁突然指着对面屋檐说“快看那里”,利仁恐怕还会不停劝说五品,让他喝山药粥。但幸运的是,随着利仁的一声吆喝,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对面的房檐上。早晨太阳的光芒洒在桧皮屋顶葺上,在那刺眼的光芒中,一只毛皮油光水亮的畜生,老老实实地蹲坐在那里。定睛一看,正是昨天利仁在旷野之上徒手捉住的那只阪本的狐狸。

“快看,狐狸也要喝山药粥呀。来人哪,快给它吃的。”

听了利仁的命令,从屋顶上跳下的狐狸,径直奔向院子中间的山药粥,开始大快朵颐。

五品望着喝着山药粥的狐狸,心中依依不舍地回想着从前的自己:那个被众多武士戏耍捉弄的自己;被京城的孩童骂“干什么,你这个红鼻子”的自己;穿着褪色的短衫、裤子,像丧家之犬般徘徊在朱雀大街上那个可怜孤独的自己;但同时又将饱饮一顿山药粥的愿望珍藏在心底的、幸福的自己——他为终于不用再喝山药粥而感到安心,同时也感觉到,满头大汗渐渐从鼻尖开始变干。虽然晴空万里,但敦贺的早晨仍然有些寒风刺骨。五品慌忙捂鼻子的同时,冲着银锅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大正五年八月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