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侏儒的话(3)

但是,这个励志故事褒奖尊德的同时,当然也让尊德的父母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他们没有给尊德的教育提供丝毫的帮助。不,不如说还设置了层层障碍。且从父母的责任来讲,这分明是父母的耻辱。但是我们的父母和老师很单纯地忘记了这个事实。尊德的父母酗酒或者赌博都可以。问题只是尊德,无论怎么艰难困苦,都不荒废自学的尊德。我们少年人必须培养尊德那样的勇猛意志。

我对他们的利己主义有些惊叹。原来对于他们来说像尊德这样身兼杂役的少年定是好儿子。但是还不到十五岁的我对尊德的气概大为感动的同时,想到了自己的不幸在于没有生在尊德那样贫穷的家庭。就像被锁着镣铐的奴隶,还想要更粗的镣铐一样。

奴隶

所谓奴隶废止,只是说废止作为奴隶的自我意识。我们的社会如果没有奴隶的话,一天的安全都难以保障。现在连柏拉图的理想国都设想奴隶的存在,这绝非偶然的事情。

对暴君称呼暴君无疑是相当危险的。但现在把暴君以外的奴隶称呼为奴隶,更是相当危险。

悲剧

悲剧就是,对自己的羞耻行为敢于担当。因此,很多人共通的悲剧起着排泄作用。

强弱

强者就是不畏敌人,但却畏惧朋友的人。他们一击之下将敌击倒还能全身而退,却因无意识中伤害了朋友,而像个小孩一样感到惊恐万分。

弱者是不畏朋友,却畏惧敌人的人。因此,处处都是他们的假想敌。

S·M的智慧

这是朋友S·M对我讲的话:

辩证法的功绩——最终,无论对什么都做出荒唐的结论。

少女——无论到何处都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浅水。

早教育——涉足一下,也不错。在幼儿园的时候就让人知道智慧的悲哀,对此不必负有任何责任。

追忆——地平线远处的风景画。要好好地完成。

女人——根据玛丽斯托普斯夫人的说法,女人至少要两周一次对丈夫有情欲的需求,才能产生贞操这样的东西。

年少时代——年少时代的抑郁是对全宇宙的傲慢。

玉不琢不成器——如果说玉不琢不成器,日常生活中,深思熟虑的男人最终肯定成不了玉石。

我们该如何生存?——提前稍留一些未知的世界。

社交

所有的社交都理所当然地把虚伪作为必要之物。如果不用丝毫的虚伪去掩饰,对我们的朋友知己吐露我们的心声的话,即便是古代的管鲍之交也难免心生龌龊吧。姑且抛开管鲍之交,我们大家都对自己的朋友知己多少有一点憎恶或者蔑视。但憎恶在利害面前肯定还是收起了锋芒,并且轻蔑又使其越来越多地坦然吐露虚伪。因此,为了和我们的朋友知己进行最亲密的交往,互相之间必须具备最完善的利害和轻蔑。这对任何人来讲,当然都是非常困难的条件。如果不这样的话,我们很早以前就成为礼贤谦让的绅士了,世界也很早以前就出现黄金时代的和平了吧。

琐事

为了使人生变得幸福,必须热爱日常的琐事。云的光芒、竹林的声音、群雀的叫声、行人的面孔——必须在所有日常的琐事中,感受无比的甘甜。

为了使人生变得幸福?但是热爱琐事也必然会为琐事感到痛苦不堪。院子前的古老池塘里跳进去的青蛙打破了百年的忧愁吧。但跳出古老池塘的青蛙也可能带来了百年的忧愁。不,芭蕉的一生是享乐的一生,同时,无论在谁的眼中也都是受苦的一生。我们为了享受微妙的快乐,就必然遭受微妙的痛苦。

为了使人生变得幸福,必须遭受日常琐事的痛苦。云的光芒、竹林的声音、群雀的叫声、行人的面孔——必须在所有日常琐事中,感受坠入地狱的痛苦。

所有神的属性之中,我最同情神的是,神不能自杀。

我们发现了咒骂神的无数理由。但不幸的是,日本人没有对全能的神相信到值得咒骂的程度。

民众

民众是温和的保守主义者。制度、思想、艺术、宗教——所有的这一切,为了能够被民众所热爱,就必须带有前时代的古色。所谓民众艺术家并不为民众所热爱,不一定全是他们的罪过。

发现了民众的愚蠢,并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但是,发现我们自己也是民众,这倒的确是一个值得夸耀的事情。

古人以愚民政策为治国之道,为了使民众更加愚昧——或者往往又不知为何却使民众变得聪明起来。

契诃夫的话

契诃夫在他的手记里论证了男女的差别:“女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顺应女性,男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远离女性。”

但是,契诃夫的话是说男女双方都随着年龄的增长,自然地停止了和异性的交往。这是连三岁小孩都明白的道理。不仅如此,与其说是男女之间的差别,还不如说是这显示了男女的无差别。

服装

至少女人的服装是女人自身的一部分。启吉没有身陷诱惑之中,当然是因为道德的观念吧。但诱惑他的女人是穿了启吉妻子的衣服。如果没有穿他妻子的衣服,启吉也可能不会那么容易就被诱惑俘获了。

注:详见菊池宽的《启吉的诱惑》。

处女崇拜

我们为了找一个处女做妻子,在妻子的选择上重复了多少荒唐的失败呀,已经快到了对处女崇拜漠不关心的时候了。

处女崇拜是从知道处女的事实后开始的,也就是说,比起率真的感情,更重视零碎的知识。因此,必须说处女崇拜者是恋爱上的学问大家。所有的处女崇拜者都显露出威严的神情,可能也绝非偶然。

当然,貌似处女崇拜和处女崇拜是不同的。把这两个作为同义词进行对待的,是低估女演员的才能了吧。

礼法

听说有一个女学生问我的朋友这样一件事。

“接吻的时候是该闭着眼睛呢,还是该睁着眼睛呢?”

所有女子学校的教学中都没有关于恋爱的礼仪教育,对此我和这个女学生一样,都深感遗憾。

贝原益轩

我小学时就学过贝原益轩的名人逸事。益轩曾经和一个书生同坐一艘船。学生为了显示自己的才华,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古今的学说。但益轩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倾听。这时,船靠到了岸边。船上的客人临分别的时候,按照惯例都要通报一下自己的名字。书生这才知道在一代大儒面前班门弄斧了,扭捏地为刚才的无礼傲慢进行道歉——这就是我学过的名人逸事。

但是,我在这个故事中发现的是谦让的美德。至少为了发现,我做了很多的努力,这都是事实。但是现在不幸的是,我连丝毫的教育意义都没有发现。这个故事让今天的我仍然产生一点儿兴趣,只不过仅仅出于以下看法:

一、将始终一言不发的益轩的轻蔑描述得多么的辛辣呀。

二、以书生的羞愧为快乐,同船乘客的喝彩叫好是多么的恶俗呀。

三、益轩所不知道的新时代精神,在书生的高谈阔论中,是多么的生龙活虎和令人鼓舞呀。

某种辩护

某新时代的评论家在解释“猬集”时,用了“门可罗雀”这个成语。“门可罗雀”这个成语是中国人发明的。日本人使用的时候,没有必要必须沿用中国人的用法。如果能通用的话,譬如说,“他的微笑就像门可罗雀一样”,也是可以的。

如果通用的话——什么事情都可以和这个不可思议的“通用”扯上关系。譬如说“私小说”不也是这样吗?Ich-Roman的意思是第一人称的小说。那个“私”并不一定指的是作家本人,但日本的“私”小说经常说的那个“私”是作家本人。不,有时候只要最后人们认为这是作家自身的亲身经历,就算第三人称的小说也称为“私”小说。这当然是无视德国人——或者说全西方人的用法的新型事例。但是全能的“通用”赋予了这个新型事例生命。“门可罗雀”的成语不知什么时候也可能同样产生意外的新型事例。

由此看来,某评论家并不是特别地缺乏学识,只是有些过于急躁地在主流之外寻找新的事例。那个评论家所受的挖苦嘲笑——无论如何,所有的先知先觉者都必须甘于忍受命运的不公。

限制

就算是天才也要受到各种各样某些难以超越限制的约束。发现限制这件事多少会感到有些失落,但不知不觉中却又令人感到亲切,就像是知道了竹子是竹子,爬山虎是爬山虎一样。

火星

问火星上有没有居民,就像是问我们的五官能否感觉到有无居民的

问题一样,但生命并不一定是我们的五官具备的条件就能感受出来的。如果火星上的居民能超越我们的五官得以存活的话,他们这群人今晚也许会伴随着让法国梧桐叶变黄的秋风,来到银座。

布朗基的梦

宇宙是无限大的,但创造宇宙的只有六十几种元素。这些元素的组合尽管不计其数,但结局还是逃脱不了有限。那么这些元素为了创造无限大的宇宙,除了尝试所有的结合以外,又必须将所有的结合进行无限的反复。这样看来,我们栖息的地球——这些结合之一的地球也不限于太阳系中的一个行星,肯定是无限的存在。这个地球上的拿破仑在马伦哥战役中大获全胜。但在茫茫无际、虚无缥缈的别的星球上,拿破仑也可能同样在马伦哥战役中惨败。

这就是六十七岁的布朗基梦想中的宇宙观。我们先不讨论这个论点的对错,只是布朗基在监狱之中把这个梦想记录下来之时,已对所有的革命都绝望了。这件事至今仍在我们的心底渗透着落寞。梦想已经从大地上消失,我们为了寻求安慰,对着几万亿英里的天空——向与宇宙之夜相关的第二个地球,转移光辉灿烂的梦想。

庸才

庸才的作品即使是大作,也必然像没有窗户的屋子一样,对人生的展望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机智

机智是缺少三段论证的思想,他们所谓的“思想”,是缺少思想的三段论证。

对机智厌恶的想法是人类疲劳的根源所在。

政治家

比起我们这些门外汉,政治家在政治上可以夸耀的知识只是些琐碎的知识,最终净是一些和某党某领袖戴着什么样的帽子之类的知识。

所谓“街头政治家”,就是没有上述知识的政治家。如果要讨论那些见识,未必比那些政治家差,且在富于超越利害关系的热情方面,常常比政治家还要高尚。

事实

然而,混淆事实的知识经常是民众喜欢的东西。他们最想知道的不是爱是什么,而是耶稣是不是私生子这种事。

武士修行

我一直认为武士修行就是和天下的剑客决一胜负,从而磨炼自身修为。但现在看来,那是为了发现天下没有和自己一样强大的人。

——宫本武藏传读后感

雨果

遮盖全法国的一片面包。但总觉得,上面的奶油涂抹得不够均匀。

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完全充满了讽刺,而且讽刺的大部分内容肯定能使恶魔也感到抑郁。

福楼拜

福楼拜教给我的东西是美丽的,无聊也是存在的。

莫泊桑

莫泊桑就像冰一样,有时候也像冰糖一样。

埃德加·爱伦·坡

爱伦·坡在创作狮身人面像之前研究过解剖学。令艾伦·坡的后代感到震惊的秘密是这个潜心的研究。

森鸥外

森鸥外先生终究是一个军服上佩戴宝剑的希腊人。

某个资本家的理论

“艺术家贩卖艺术,我贩卖蟹罐头,这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但是艺术家说起艺术时,以为那是天下的珍宝。如果仿效那些艺术家的话,我必须也以一罐六十钱的蟹罐头而骄傲。不然年龄已经六十一岁,还没有一次像艺术家一样傻乎乎地孤芳自赏过。”

批评学

——致佐佐木茂索君——

某个晴朗天气的上午,变成博士的梅菲斯特站在某个大学讲坛上教授批评学。但这个批评学不是康德的Kritik 或者其他,只是讲如何对小说和戏曲进行批评的学问。

“各位,我想上周我讲的东西大家都理解了,今天我们进一步地讲解‘半肯定论证’。‘半肯定论证’是什么东西呢?就像字面意思一样,对某个作品的艺术价值进行一半肯定的论证方法。但是那个‘一半’必须是‘更坏的一半’。肯定‘更好的一半’的论证方法是非常危险的。

“譬如运用这个论证方法在日本的樱花上试试。樱花‘更好的一半’是色彩和形状的美丽。但为了运用这个论证方法,与其肯定‘更好的一半’,不如肯定‘更坏的一半’——即必须肯定樱花的香味。总之,我们的结论是,香味确实存在,但仅此而已。假如,用肯定‘更好的一半’来代替肯定‘更坏的一半’的话,会产生什么破绽呢?‘颜色和形状确实美丽,但仅此而已。’这并没有丝毫贬低樱花的意思。

“当然批评学的问题是关于如何对某些小说和戏剧进行贬低。但这些事如今就没有必要去讲了。

“那么这个‘更好的一半’和‘更坏的一半’是按照什么标准来区别的呢?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必须重新回到经常讲的价值论上。价值并不像古今信仰的那样存在于作品中,而是存在于鉴赏作品的我们的心中。因此,‘更好的一半’和‘更坏的一半’是以我们的心为标准,或者说是以一个时代的民众的爱好为标准加以区别的。

“譬如说现在的民众不喜欢日本式的花草。那么日本式的花草就是不好的。或者,现在的民众喜欢巴西的咖啡,那么巴西的咖啡就是好的东西。某个作品里的艺术价值的“更好的一半和”“更坏的一半”,当然也必须要像这些事例一样加以区分。

“不采用这个标准,而去追求真、善、美等标准,那是最可笑的时代错误。各位必须丢掉像发红的麦秆帽子那样的旧时代。善恶不会超越好恶,好恶即是善恶,爱憎也是善恶。这并不只限‘半肯定论证’。真心地希望立志于搞批评学研究的各位千万不要忘了这个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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