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关于大胡子不倒翁的数学补习啊。
因为有事先拜托戳太处理,应该没啥大碍吧……才怪咧。
总算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一切都该尘埃落定的隔天早晨。
接到大胡子不倒翁打来的电话,我只得乖乖走一趟数学办公室。
「爱胜过了读书,这句话并没有说错。不管再怎么钻研数学,真正重要的东西也不会出现在方程式里。但是,正因为如此,读书才有意义啊。虚数的爱虽然并不存在现实世界中,但只要画成高斯平面,就能以座标的方式表现出来了。让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变成看得见,我认为这就是学问的意义所在,我也希望你能这么想……」
阳光从办公室的窗口洒进来,让大胡子不倒翁的胡子渗出薄汗。尽管如此,他还是以比课堂上更认真的口吻,苦口婆心地对我劝导着。
「关于你们要在世界的中心不停呼喊爱情这件事,昨天我已经听得够多了。而你今天愿意到我这里来,就表示你们的私奔计划也没急着一定要现在马上付诸实现吧。老师认为,高中的教育能让一个人的视野变得更加宽广喔。」
换句话说,总而言之来说,戳太是用私奔来当成我跷掉数学补习的藉口啰?我的好友真是聪明伶俐啊。戳太那个死家伙,真想把他丢进果汁机里榨一榨。
「你的数学成绩我会想办法的,相对的……不对,不能这么说,总之关于私奔的事,老师希望你能趁放暑假的这段期间再仔细想想,至少请你教教我该怎么做才有办法结婚吧。」
想不到大胡子不倒翁还挺为学生着想的嘛。这么一来,我就不用补习了。虽然最后混杂了一句掩饰不了发自真心的杂音,但我也靠着表面功夫对他轻轻点了下头。
回到教室后,我只把最后的结果告诉同样正在接受补习的小豆梓。
「这么一来,时间就多出来了……该怎么办呢?」
「这、这样的话,布偶娃娃的事,我也得跟你道谢才行嘛,难得有多出来的时间,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玩呢!」
「好啊,要约戳太一起去吗?」
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忸怩的小豆梓一听到我这么说,立刻不满地嘟起嘴唇。
「你很不解风情耶,人、人家是想跟你一起去啦!」
「就我们两个人?」
「就我们两个人!我、我也只会准备两人份的便当,其他人来只会添麻烦啦!」
小豆梓满脸通红地对我做出大胆的邀请。喔喔,这简直就是上个世代的超快速直球嘛。一拿掉表面功夫就变成这样了吗?这颗直球投得太快又太直,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啊。可是她应该没有讨厌戳太讨厌到那个地步吧。
小豆梓的独脚戏又接着持续了十秒钟左右。
就在我被她拉到走廊上,好巧不巧地跟女教务主任狭路相逢的短短这十秒钟时间。
「小豆同学,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呢。这次的期末考,你也考得太差了吧?我已经帮你准备好英文、地球科学、世界史、中国文学、健康教育、家政科的补习讲义了。」
「……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是比平安夜的驯鹿更重要的大事,这次可以请您先放我一马吗?」
「这可不行。我这么说,也是为了把这只死缠着你不放的腐败坏虫、女人的公敌、大变态从你身边隔离开,你应该要感谢我才对。好了,快跟我到辅导室去吧。」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豆梓声泪俱下却还是被强行带走了。这个女生到底有多不用功读书啊?还有,想让教务主任这个位子换人坐坐看的话,该向哪里提出申请才好呢?
于是乎,这下我真的无事可做了。
虽说是放考试假,但大部分的老师都还是有到学校来,那些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也毫不怠惰地加以练习着,学校的气氛跟平时并没有多大改变。只有我一个人茫茫然地没半点事好做,这种浑浑噩噩的心情不知为何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种时候,就让人分外想做那种事。
打开靠走廊那一侧的窗户,我犹豫着不知该大喊哪个深夜节目的名称才好,然后又浮现那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左右张望了一圈,果然在不远处的转角发现了一个身材娇小正在偷窥我的女生。
「『女管家看到了』,以前有部连续剧就叫这个名字呢。」
「那是怎样的故事?」
「就像你一样从暗处偷偷探出头来,露出一睑『哎呀,真糟糕』的表情。筒隐,你怎么了吗?」
「没有啊,我只是在想,你跟小豆学姐已经尽释前嫌了吧。」
表现出异常温驯却又有所顾忌的态度,筒隐的半边身体已经从转角处露了出来。
「托你的福,她好像已经没有生气了。我也得好好向你道谢才行呢。」
「向我道谢吗?是吗?……那就跟我约会吧,就我们两个人。」
筒隐维持着那种怪怪的姿势,一脸淡漠地借用别人说过的话。
「约、约会?不是啦,这当然好啊,不过这样太浪费了,谢礼我下次再补给你应该比较好吧?」
「你说浪费是什么意思?」
「就是跟你约会这件事啊,应该是我拜托你跟我约会才对吧。」
我没有妹妹,家里只有一个什么事都要麻烦我的姐姐。能和可爱的酷学妹两个人单独出去玩,我应该能稍微感受一下当人家哥哥的感觉吧。
我朝她招了招手,这次筒隐总算完完全全地从暗处走出来。不知为何她正摆出一副冷然的表情抬眼盯着我。正确来说,是看起来好像很冷然却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但她应该没有生我的气才对。
「那我们要去哪里呢?」
「不是的,那个……说要约会,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什么!为什么你要跟我开这种玩笑啊!」
「也没有为什么,只是忽然想说说看罢了。只是非常偶然的念头……照这情况看来,学长真的已经拿回你的表面功夫了呢。」
唔——还真是敏锐啊。虽然很敏锐,但刚才说的那句话可是千真万确出自我的真心啊。
不过关于表面功夫的事,她说的的确没错啦,我也只能笑着点头。
「太好了,这样就算达成目的了吧。」
「就是说啊,不过只有我先恢复原状了,总觉得对你有点抱歉呢……」
「动不动就说出真心话的学长已经让我想一状告到法院了,所以你不用为这种事跟我道歉的。要道歉的话,我还比较希望你为至今为止对我说的那些变态话道歉呢。」
「……真的非常抱歉。」
我就像伊旺·巴甫洛夫的狗(注17)一样缩起了脖颈。真是奇怪,只要一见到筒隐,我就会条件反射似地想跟她道歉,该不会我在不知不觉间被强制安装了什么程式吧?
(注17 Ivan Petrovich Pavlov,一八四九至一九三六,俄罗斯著名的生物学家,「巴甫洛夫的狗」用来形容一个人无须透过大脑思考的条件反射反应。)
筒隐一如往常地吐出一声叹息,突然想起什么般捧起她的书包。里头好像硬被塞进什么有棱有角的东西变得鼓鼓的。
「你要是真的想跟我道谢,那就陪我一下吧。」
可以吗?她用眼神窥探着我的反应,率先走进附近的一间空教室。
筒隐说,希望我能帮她评定一下演技。她今天之所以会专程跑到学校来,好像就是为了借用社团的物资。
「演技啊,你是参加什么社团来着?话剧社?」
「是儿童福祉社团,之前就跟你说过了。」
「奇怪,我们有聊过这件事吗……」
我一点记忆都没有。在我歪着头回想时,筒隐已经打开书包,拿出一叠彩绘好的画纸。原本就身材娇小到站在讲台后只能稍微窥见头部的筒隐,这下完全被那叠画纸挡住了,只能看见放在画纸两侧支撑的小手。
看在我眼中,就好像是接受关怀照顾的儿童正拼命与绘本搏斗般,一个不小心就笑出来。
「……明明忘记了我说过的话,但你的反应还是一样嘛。有什么话想说是吗?」
「才、才没有这种事呢,儿童福祉感觉超棒的啊。这种对社会奉献一己之力的精神,才让我感动到忍不住露出欣喜的微笑嘛。」
「真的吗?」
「真的真的真的!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对吧!」
「……拿回表面功夫后的学长,总让人觉得有点讨厌呢。」
大叠画纸后头传来讲台被泄愤似地踢了一脚的声响。为了闪躲流弹攻击,我只得退到教室后头避难。
「接下来,要为大家说的是『没有朋友的国王』这一篇故事。」
筒隐冷然地念起画纸上的彩绘故事。
我不由得讶异。
那应该是儿童福祉社团自己创作的故事吧,画纸上的温暖笔触和故事本身都还挺有趣的,但念故事的人毫无抑扬顿挫的声调却是致命的败笔。就连最高潮迭起的一幕,也是没有半点情绪起伏淡淡地带过。就算是说给小孩子听的童话故事,大概也能创下打
呵欠的世界纪录吧。
尽管如此,筒隐还是只能面无表情地继续将故事念下去,因为被猫像夺走感情的关系,就连受到小孩子欢迎的权利也跟着被剥夺了。
「……于是,国王终于交到他生命中的第一个朋友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翻过最后一张画纸,将这篇故事画下了句点。当筒隐从讲台旁露出脸时,我才知道她终于说完故事了。正如字面上的意思,我完全没有半点沉浸在故事余韵中的感动或感慨,「学长,你觉得怎么样?」
「这个嘛……这几张画画得很不错,小孩子应该会喜欢吧。」
「这样啊,我的声音完全不行是吗……」
「唔,不是啦,这种事……」
「不用拿你的表面功夫来敷衍我,我自己也觉得根本不行。」
筒隐耸了耸肩,将画纸从讲桌上拿下,收回书包里。
「而且,你夸赞了这些画,我已经觉得很高兴了。真的很谢谢你。这篇故事是其他社员创作的,不过负责画画的人是我喔。」
「咦咦咦,这样啊!你真是努力耶!」
「因为我是很认真的社员啊……七月底我们社团好像会去儿童活动中心办一些活动。我真的很想担任看图说故事的大姐姐,也私下练习了很多遍,看来还是没办法啊。」
面无表情的筒隐彷佛不痛不痒地说着,但那双大眼睛却不自然地眨了好几下。
一股冰冷的感觉渗入我的胸口。我像是总算拿回那本爱不释手的女星写真集般一个人开心不已,但这是不公平的。我们之间明明是互助的关系啊。如果没办法把筒隐真正的感情要回来,我们的互助关系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今天光是知道我的声音派不上用场,已经算是很有收获了。我想以幕后人员的身分回到社团继续帮忙。」
「筒隐……」
「学长或许不知道,其实我还挺全能的唷。我又会画画、也会准备好吃的便当、很擅长帮人挝肩膀,我的腰部马杀鸡也很厉害呢,享受过我的脚底按摩服务的每个人都说赞,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想找我帮忙,真的让人很伤脑筋呢。」
她只是刻意表现出有精神的模样。但看筒隐说得那么志得意满,我也笑了。
「下次可以请你也帮我马杀鸡一下吗?」
「绝对不要,光想都觉得有种变态的气息渗入其中。」
「为、为什么嘛?我可是抱着很单纯的心情这么说的耶!」
「因为我很清楚学长就连在呼吸时,脑子里都还是想着一些很变态的事。而且你刚才说到马杀鸡时,发音就有点怪怪的了。」
「唔唔唔……」
确实一说到女生的马杀鸡,只会让人联想到那种的跟这种的充满喔呵呵呜嘻嘻的快乐想法,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现实啊。我明明都已经拿回表面功夫了,为什么还会被她一眼看穿呢?
为了逃避筒隐那犹如暴风雪般极其寒冷的视线。
「既、既然你这么全能,就不该参加儿童福祉那种没啥人气的社团,要是成为哪个运动社团的经理,一定会被当作镇社之宝的啦。」
我随口说出一听就知道是在拍马屁的奉承话。带有表面功夫的、老实的我。
「你是说社团经理吗?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呢。」
「你一定会受到大家欢迎的啦,像是我们田径社就很缺啊!」
「田径社里有学长,我才不要呢。」
「好过分……」
「开玩笑的……真正让我不想加入的原因是——」
筒隐转头看向窗户的方向。操场那头传来运动社团的练习声,其中有一道比任何人都更加凛然、引人注目,而且再熟悉不过的沙哑叫声。就算明知道被钢铁之王严声斥责的人并不是自己,还是会让人畏惧地缩起身体。
「就是这么回事。」
筒隐喃喃吐出根本称不上解释的自言自语。
「……之前我就很想问你了……」
我刻意咳了一声。
「到底是为了什么理由,你跟钢铁姐姐之间才会感情不睦呢?」
「因为我被讨厌了。」
筒隐相当干脆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听起来却像是极力与内心情感划分出距离的答案。
「我不想遭到误解,我并不讨厌姐姐。」
「你们的感情不好,而你却不讨厌她?」
「是的。相反的,我应该算是喜欢姐姐的,我们以前也曾经很亲密过。一直到姐姐上国中之前,我们都还一起洗澡,也会一起睡觉。每天睡觉前,姐姐一定都会念一篇故事给我听,我想,我之所以会加入儿童福祉社团,说不定就是受到姐姐的影响,因为我知道听别人说故事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会……」
「一切都是我不好。自从爸爸妈妈过世后,我就老是黏着姐姐。从早上说早安开始,到晚上道晚安为止,只要一张口,就是我要吃饭、我要吃零食、我要玩玩具、跟我一起玩、教我这个怎么做、陪我陪我看着我……害姐姐根本就没有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是我太烦人了,大概是我国中毕业那一阵子的事吧,从某一天开始,姐姐就一直避着我了。」
筒隐的语气太过坦然,就像她此时说的不过是看图说故事里的某个无聊桥段。
但我还是感觉得出来,这并不是她真正的感情。跟姐姐一起洗澡啊……现在不是妄想那种桃色罗曼史的时候了。正因为她的声音如此平静坦然,才更显得那些堆砌出的话语有多苦涩,言语间栖息着那么多的无可奈何。
「一直到前阵子在闹区的游乐场里,隔了那么久我跟姐姐才又说上话了。我一直找不到跟姐姐说话的时机,如果可以,我真的很希望能回到从前。我们之间会变成这样,原因就出在我的个性。如果我那些孩子气的部分能够消失,也许我跟姐姐就能回到之前欢乐的时光了……」
说话声蓦地静止了。一直看着窗户方向的筒隐侧脸受到光影的洗礼,同一张脸孔被分割出光明与黑暗。眯细的眼睛是符合她年纪的缥缈梦幻,却让人担心她的身影会不会就这样越变越淡直到消失不见。
「你、你听我说!」
我忍不住握住筒隐的手。
转过头来望着我的女孩子真的看起来好小好小,只有那对眼睛显得特别大。
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在一本杉之丘见面的情景。那个时候,我一直觉得一个女孩子会独自出现在那种地方是一件很奇怪的事。说不定……说不定是我会错意了,也许她打一开始就是为了替姐姐祈祷才会到那座山丘去的。
结果却被不笑猫摆了一道。对这么小的女孩子来说,这样的结果未免太过残酷了。
「……那个啊……我的表面功夫已经成功拿回来了嘛,接下来就换筒隐了。怎么样,接下来要怎么做?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的事,不管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喔!」
「……这样吗,谢谢你。」
没有一丝笑意,猫儿般的眼瞳中倒映出我的身影。这一次,这一次我的表情绝对是认真的。如果她也能看得出我的认真就好了。
筒隐稍微思索了一会儿后——
「学长,你明天有空吗?」
「当然有啊!」
「那请借一点时间给我吧。」
她拍了拍我的手。花了好半晌我才发现筒隐是在表达「你抓得我很痛,请放开我。」的意思。
筒隐说她还得回社团去处理一些事。这样正好,约好了明天见面的时间地点后,我便往操场的方向走去。
今天棒球队和足球队似乎都没有练习。平常总是在角落活动的田径队,今天难得霸占了操场正中央的位置,正在练习跑步、跳远跟投掷。
其中有一把比任何人都显眼、迅速且敏锐、描绘出美丽抛物线的标枪。往投掷起点看去,站在那里的理所当然就是我们的筒隐社长。都到了这种时期还能不断更新自己的纪录,想必她不管是在睡梦中或清醒时,脑中想的都只有田径吧。
我坐在一旁的石椅上观摩着。没多久时间,社员受到斥责的次数已经多到两只手都数不清了。像是「那边的不要交头接耳」;像是「懒懒散散的成什么体统」;像是「再认真一点」;怒喝叫骂的频率比平时更频繁,总让人觉得心惊胆颤。打女孩子小屁屁这种事,出现在影片里就已经够刺激了呀。
「……好,接下来休息十分钟。」
充满权威的声音一落,半数的社员立刻无力地软倒在地,另一半则是站着昏厥死去。
而钢铁之王则是直接往我的方向走来。太棒了,今天穿的是体操裤呢。还来不及高兴太久,我也急忙站起身来摆出敬礼姿势。
「社长好,训练辛苦了!」
「不用对我使出军队那一招,我不喜欢。像那个什么什么部队或什么什么战队的和谐气氛,才是社团活动原本该有的样子不是吗?」
「想不到筒隐社长还挺爱开玩笑的嘛。」
「嗯?你是什么意思……不对,说到这个,横寺你今天的状况好像挺不错的嘛。」
「是的,真抱歉给你添了这么
多麻烦,我已经痊愈了。」
「喔喔!」
仍是一脸险峻的表情,钢铁之王把掌心伸到我的面前。她是不是也跟她妹妹一样,想向我求偿到目前为止的道歉,顺便还要连本带利的以痛殴我来结算清楚啊。我下意识地摆出防御架势,却瞥见她有所期待似的盯着我的手臂瞧来瞧去,闲着没事干的手掌则没意义的甩来甩去。
「……嗯,真是恭喜你了,实在是值得恭喜啊。哇——」
然后又显得有些寂寥地伸出自己的左手与右手互拍一下换了手。钢铁之王果然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人哪。
「在你说出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时,说真的我也觉得懊恼不已。但这么一来,我总算能放心引退了。你就从今天开始恢复参加社团活动吧。」
「能听你这么说我真的非常高兴,不过非常抱歉——」
「唔?怎么了?」
「因为还有一件事没有解决,在事情落幕之前,可以让我再任性一会儿吗?」
「是比田径社更重要的事吗?」
「是的,那是件非常重要的事。还有——」
我悄悄抹去渗出掌心的汗水。有件事无论如何我都得跟她说清楚才行。
「关于下任社长的事,可以请你当作没这回事吗?我想应该有比我更适任的人才对。」
「你想说我的判断出了问题吗?」
钢铁之王不悦地眯起眼睛,让我有种被深海压缩机截断歼灭的错觉。只能拼命咬住牙关,努力克制自己想夹着尾巴向她投降的冲动。这种压力跟真正的恐怖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话虽如此,我还是希望她不要揍我啦。
我们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经过了十几秒—
「……你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了。既然会露出那种表情,就表示你应该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吧。也好,你就快点去把你那边的事处理完。关于下任社长的事,我们晚点再来详谈。」
钢铁之王「呼——」的吐出一口气,缓和了语气这么对我说。
没有被任何人看见,虽然微弱但我确实做出了反抗。自从被取了绰号开始,我第一次觉得被叫做王子其实也还不错。这么一来,我便能心无旁骛地帮筒隐的忙了。
「但你的动作得快一点。必须要快。引退是没办法延期的,我接下来也有很多预定行程得付诸实行。」
「真是太感谢你了。这么说起来,社长也要参加大学联考对吧?」
「唔思……不只是联考,结婚的事也得有所进展才行了。」
「结、结婚!社长要结婚?你已经有对象了吗!」
「这种事没什么好惊讶的,我的年纪已经差不多了,所谓转大人就是这么回事呀。」
瞥了惊愕到几乎说不出话来的我一眼,钢铁之王不当一回事似地应道。
跟我口中「平民老百姓的幸福」那种漠然的比喻不同,而是伴随着确信与充满现实感的发言。前一刻我才终于有能以王子的身分承欢帝王膝下的感觉,下一秒却又被远远地拉开。
社长要结婚吗……我还以为她会把田径当作一辈子的伴侣呢。那个结婚对象是怎么样的人呢?会不会是喜欢被虐的类型呢?
「先别说我了,倒是之前的事——」
正当我想像着他们用来记录新婚生活的DV影像会有多激昂狂暴时,一只手忽然不轻不重地搁在我的肩头。
「之前的事?你是指什么啊?」
「就是你跟我家的无趣小妹约会,还脚踏两条船的事,当时发生了一堆状况,我都还没机会听你解释清楚呢。」
她怎么还记得那件事啊!表面上好像事过境迁没什么了,但帝王的眼睛依然看不出半点笑意。我只感觉到肩上的压力越来越沉重。原本平静和谐的气氛,不知不觉已经被另一波压迫厌完全填满了。
「那个时候你还在疗养期间,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然你现在已经痊愈就没有问题了。还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那个,呃……该怎么说呢。我、我想社长遇到的应该是我……的双胞胎弟弟啦。是我弟弟!偶然还真是恐怖啊。」
「你说什么?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可是,你们长得真的很像耶。」
「因为我从来没跟其他人提起过啊!只有两百五十六分之一的机率会走在路上遇见他啦,社长的运气真好。这就跟遇到迷途金属史莱姆(注18)差不多困难呢。」
「迷途?金属?迷途金属?唔?」
(注18 是融化史莱姆系的一员,以材质来看也属于金属史莱姆的一种,在电玩勇者斗恶龙里的Ⅱ中初次登场。)
「金属不是很难折断吗?我家那个弟弟超自以为是的,我们的感情一直都不是很好,所以我也只听他说过而已。和筒隐约会的是我弟弟,没想到他居然还脚踏两条船,真是太差劲了!」
「唔唔……我搞不太清楚,总之坏人是你弟弟,而你是被冤枉的啰……?」
「你能明白真是太好了,请尽量把怒气发泄在我家那个到处勾搭女生又滥情的弟弟身上。话说回来,我听说社长和令妹的感情好像也不是很好呢。」
好耶——总算切入正题了!能拿回我的表面功夫真是太好了!
这样的想法浮上脑海不过短暂一瞬。
一看到钢铁之王脸上显而易见的扭曲表情,我就知道一定踩中她的地雷了。
「你是从谁口中听说我跟月子之间的事?」
「啊,没有啦,那个……」
「只有愚人才会相信这种一点意义也没有的谣言,说长道短地去评论别人这种事最好别再发生了。」
钢铁之王简单的一句话就堵住了我的嘴。我对踩地雷这种游戏并没有兴趣,也没有那么不屈不挠的精神。每个人都有一块不愿对他人开放的私密领域嘛,就像我也有藏在书柜后头的秘密书柜啊。
但是——
要这么简单就结束掉用如此平静却苦涩的语气所提及的话题——我还是有点不甘愿。
「……社长对跟令妹之间的关系,难道没有半点不满吗?」
「你真罗嗦,我不是要你别去猜测我们之间的关系究竟是好是坏了吗!」
「不、不是啦,可是我觉得令妹最近好像因为跟社长之间的感情变得冷漠又疏离而感到很难过的样子啊……」
「少说那种蠢话了,就算我跟月子之间的关系变得有点紧张,这也不是你管得着的事。家务事我们自己会解决,不劳你费心,懂了吗?」
我真想挺起胸膛跟她对呛,最好能让帝王愤怒地一把将我推开。这跟你喜欢或讨厌无关,不要搬出那种假设性的条件来搪塞我。有种你就否定啊,笨蛋!——可惜我实在没有对她说出这种话的勇气。
「那至少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件事真的让我很在意。关于最近你妹妹真正的表情和声音都消失了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真正的表情……?你在说什么啊?」
「你有听说过不笑猫的传闻吧?那是千真万确的。」
「等等,你先给我等一下。不笑猫?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钢铁之王大幅度地摆了摆手,要求我从头解释一遍。
眼前是对谣言不太了解的裸身国王。她和周围的人平时都聊些什么样的话题呢?我大略地解释了在小小的筒隐月子身上所发生的事。
筒隐筑紫眨着跟那个女生一模一样的眼睛听我说完后—
「相当异想天开的想法,但实在过于荒唐无稽了。跟那只猫许愿就能成真?它又不是什么猫神,也不可能有这么神奇的力量……绝不可能有什么神力的。」
被一笑置之了。
「你也许不相信,但真的是事实啊。」
「我才不会相信这种事,聪明伶俐的我才不会被骗呢。」
从那双厉鬼般锐利的视线中,我察觉到钢铁之王对自己的评价真是高得超乎常人。是在统领田径社后才让她变得这么自以为是的吧。你是被骗了而始终没有发现吧?我本来想这么反驳她的。之所以没说出口是因为—
「况且,那只猫像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力量,那只是我小时候编造出来的故事罢了。」
是因为她接下来所说的话,着实让我吓了一大跳。
「编造的?是社长编的故事?」
「没错。唔嗯,现在它被称作不笑猫,还被人们祭祀参拜吗?这点我倒是不知道。我编的故事是还挺可爱的,但并不是那种光怪陆离的恐怖故事啊……」
「这也太奇怪了吧!为什么你要把那种思心的东西非法弃置在一本杉之丘啊?」
「你在说什么?那里本来就是我家的土地,哪里会跟非法扯上什么关系?」
「你、你家的土地?」
「搞什么,原来你不知道啊。那座山丘是筒隐家的所有物,我爷爷是个大地主,在各地都有我家的土地。那座山丘也是一样,说起来就像我家的后山一样。只是因为没有可用之途,才被附近的小孩当作玩乐的场所。」
接连而来的一连串冲击,让我只能呆呆地张大嘴却无法出声。
像是钢
铁之王真的没什么艺术细胞啦、或她是个货真价实的有钱人之类的,这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啦。真正的帝王一定就是这样的啦。
真正让我感到吃惊的是——我居然一点都不晓得这些事。筒隐也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些。
我还想她总算愿意敞开心胸跟我聊聊她跟姐姐之间的事了,想不到居然还是有所隐瞒。她是不是不想说得太多呢?
再加上她姐姐的态度,看来她们之间的问题真的不是三两下可以解决的。
「所以跑去跟猫许愿什么的,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话说回来,你刚才是不是把我的杰作说成恶心的东西了?是我听错了吗?横寺?你有在听我说话吗?是想故意无视我的存在吗?应该不会有这种事吧?」
钢铁之王好像在嘟嘟囔囔嘟嘟囔囔不晓得说些什么,真吵耶,我正在想事情还在旁边叽哩呱啦个没完。半晌过后——
「……唔思,看来你的病并没有完全根治啊,还是再休息一阵子吧。」
钢铁之王转身回到操场去了。为了一扫心中的烦一般,又再度展开暗无天日的斯巴达练习。
我陷在自己的思绪中甚至忘了向其他社员打声招呼,但对于筒隐姐妹一事并没有想到什么好主意,脑海中倒是闪过「明哲保身」这句至理名言。
离开学校前,我顺便去辅导室看了一下。
「还有九十八张、九十九张、一百张……呜呜,这样根本没办法结束嘛……人家的约会……」
那悲伤的啜泣声像极了盘子豪宅里的阿菊(注19),迟早有一天会被加进校园七大不可思议的奇谭中吧。
「我一直在看着你唷!明天我会再过来的。」
将写好的便条从门缝底下塞进去,我选择悄悄离开。
我又不是什么跟踪狂,面对面帮她打气应该会好一点,可是门板上贴着「变态禁止进入」的警示标语,我也没有办法啊。我觉得教务主任严重侵害我的人权啦。
(注19 数盘子的阿菊是著名的日本怪谈。)
*
真是受不了,今天也是打一早就闷热到让人好想把太阳射下来啊。全裸骑脚踏车应该会好一点吧。当然我也具备了跟一般人等级差不多的羞耻心,只能拼命忍住想把衣服脱掉的冲动。
为了夺回真心,筒隐究竟想怎么做这一点我还没有半点头绪。她只说了「到靠近校门口的公车站牌等我。」这句话而已。将脚踏车停在护栏旁,我坐在公车站的长椅上等了约莫十分钟。
筒隐的穿着打扮总是很适合她自己。所以我一直在心里偷偷期待着她今天会以怎么样的造型出现,当看见她身上的制服百褶裙时,若说我没有感到失望绝对是骗人的。说不定我的心情都还直接表现在脸上了。
「我是来参加社团活动的,要是不穿制服就没办法进到学校里了。」
她随即对我投出怎么听都像藉口的牵制球。
「啊,这样就没办法了……等等,我才不是为了看筒隐的便服打扮才特地走这一趟的咧!」
「……这样啊,那真是抱歉了。」
「没有关系啦,这个时期的衬衫也很薄透,我才没有觉得这也是超赞的美景呢。」
「跟你道歉真是亏大了。跟CERO伦理规范(注20)扯上关系的人,从今以后都禁止直视我。」
这样的判定标准也太偏颇了吧,心里这么想的同时,我也被筒隐从背后推着上了公车。公车上的冷气舒服得教人忍不住吁出一口气,我们拣了个双人座位坐下。
我已经习惯和筒隐两个人一起行动了。所谓的意气相投就是这么回事吧,不是那种会让人心跳加速的约会对象,而是跟年纪比自己小的青梅竹马一起出游的感觉。若是质问我具体来说这算是什么关系,我也没办法回答,总之如果大家都能理解的话就太好了。
我们不只是靠没什么情绪的表情和声音互相沟通,比起路上随处可见的情侣,不是男女朋友的我们反而更能相互理解。我想筒隐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也许就是因为我太自以为是了,才会那么晚才注意到她的异样。
国道旁的公车站,我又被筒隐从背后推着下了公车。这里是区域的干线道路,往来不断的车辆排放出的废气,让附近的空气品质变得奇差无比。
专程跑到这种地方来,目的地除了「那里」之外不会有其他可能。
(注20 《Computer Entertainment Rating Organization》电脑娱乐评级机构。以家庭用的游戏机或游戏软体为对象,进行伦理规范审查。包含游戏软体中的暴力表现、性表现,CERO有其义务审定等级,在游戏软体封面贴上分级标签。)
「你想要买什么东西吗?」
「是的,我想买很多东西。」
这是间超大型的廉价商场。
走过斑马线,穿过停车场,在走进店门前,我们依然持续推推拉拉的。
不管什么时候看,这里的商品陈列总是如此壮观。这间从地下三楼直达十二楼的巨型卖场,琳琅满目的商品多到让人有种说不定世界各地的东西都能在这里买到的错觉。店里充斥着阳刚的主流音乐,更呈现出无国籍的繁华闹区景象。
刚开幕那时,我也曾和戳太一起来过。听说五楼一隅的cosplay专卖店还可以帮人拍下变装照,我们立刻兴高采烈地跑来观摩,这件事若被发现的话肯定又会遭到白眼攻击了。所以绝对绝对不能让筒隐知道!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圣诞老婆婆的衣服好可爱喔,不过这种迷你裙让人不太敢尝试呢。吸血鬼和小魔女也是基本款,我最喜欢的应该是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服装,学长喜欢哪一种呢?」
筒隐兴致勃勃地主动观望起那一类的服饰商品。
「咦,什么?你想买的东西就是cosplay的服装吗?」
「不是的,我本来是打算买布料自己缝制的,但如果店里卖的成品做工也这么细致的话,说不定会直接买现成的吧。」
看了眼衣服上的价格标签,踩着轻快的步伐委身在音乐的洪流中,去那边晃一下、再叫到这里流连一会儿,我的背部犹如受到一个喝醉的司机操控,一路被推着走来走去。
「我觉得护士服还不错啊……咦,是筒隐要穿的吗?」
「是儿童福祉社团所举办的其中一项活动。下次我们要在儿童活动中心举办说书会,我在想如果变装参加的话,说不定气氛也会更热闹一点吧。」
「嘿……这、这样的话……」
我悄悄咽了口唾液。眼前是摆满比基尼泳装跟竞泳泳装的泳衣卖场,而站在我身后的刚好就是个现成的模特儿,说不定这正是以实验求证泳装理论的最佳时机。
「这里虽然也有卖护士服,但最棒的选择还是泳衣吧。最近不是热得要命吗?为了让小孩子注重环境保育的议题,当然得穿布料少一点的衣服比较好嘛。『STOP,地球暖化!』之类的。」
「……」
抵在背上的力道顿时减弱了。唔,还是有点太强人所难了吗?要是因此让她放弃变装的想法,那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什么都没了。正当我感到懊恼不已时——
「……说的也是,泳装说不定也是不错的选择呢。」
筒隐压低了音量喃喃自语着,我感觉她正从我身后退开。
转过身时,她手上已经拿了好几支套着泳装的衣架。「请等我一下。」留下这句话后,小小的身影便消失在试衣间的另一头。
「……咦?」
请等我一下。这句台词的意思是,她打算在这里换装吧,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她想换上泳装让我看罗?
女子泳装评比的人气投票现在正在我的体内激烈进行着!谢谢你,筒隐!请不要害羞,尽量展现你的肢体曲线让我欣赏吧!
……哪可能有这种蠢事啊。不,这才不是什么蠢事。简直就是太棒了。真的是太棒了——可是……
我愣愣杵在试衣间前,阖上的拉帘另一头传来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我的心彷佛欣喜的夏季晴空,但浮上脑海的疑虑却如阴霾般不断堆积层叠。
筒隐是这种个性的女孩子吗?我们一起去Animal日式咖啡厅时,她不是说过死都不会cosplay给我看吗?泳装的话就更不用说了吧,她应该要冷冷地斥责我才对啊。
她究竟是抱着怎么样的心境变化走进试衣间的?
筒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了。但,在面无表情的表情底下,她应该还是怀有某种情绪的,这一点我有仔细想过吗?
筒隐原本是个容易害羞的女孩。当她若无其事地说出「请等我一下」这种话时,内心或许正因为无法拒绝学长的强制猥亵而快哭出来了也说不定。
……真是太差劲了。在小豆梓的事件中,我应该已经学到教训了呀。不把对方的心情当一回事,愚昧地只看见事态表面,这种情况难道又要重复上演了吗?
感情被理性一脚踹飞,我冲动地拉开挡在眼前的布帘
。
「——筒隐,你不可以勉强自己!是我搞错……了……?」
「……」
如月光般渗着淡淡苍蓝的眼瞳倒映着我的身影,困惑地眨了又眨。
筒隐月子全身赤裸裸地不着寸缕。
也是啦,要换泳装时,当然得把制服甚至内衣都脱掉才行嘛,当我把试衣间的拉帘拉开时,理所当然就是看到这幅景象。
「……我搞错了……应该说,好像搞错了……应该吧。哈哈哈……」
「……」
「啊,筒隐你也搞错了唷,哈哈哈。我有在影片里看过,试穿泳装时,好像不用连内裤也脱啦。哈哈、哈……」
「…………」
筒隐有如初生的月兔般美丽。雪白的双丘上什么的、点缀着桃红色的果实什么的,我才不会厚颜无耻到把官能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描写套用在她身上呢。只是想用力地把眼前的美景烙印在视网膜上,不对啦,我到底在胡搞瞎搞什么啊!
对不起。谢谢。想不到你还挺有料的嘛。想对她说的话如狂猛的波涛袭涌而来,在我还没办法选择到底该说哪句话才好时,筒隐已经沉默地拉上拉帘。
「啊啊啊啊啊……」
我颓丧又无力地当场蹲下。这太过分了。实在太过分了。呜——嘻——真幸运,开心到露出笑容的直觉反应真是糟糕透顶了。
之后过了二十分钟,筒隐都没有从试衣间走出来。
我该怎么辩解才能挽回在她心中的形象呢?我再也、再也不会说出想看泳装这种话了,绝对不会再说了。
「加了背心的两件式比基尼也不错,但偶尔也想看看那种仅能遮住三点的超小件比基尼嘛!」
「学长对于泳装的喜好真是太没节操了。况且我也不适合穿那种型的……你为什么突然拿头去敲桌子呢?」
「没有啦,哈哈哈,只是再一次体认到我的意志力实在太薄弱了……」
为了向筒隐道歉,我请她来到一楼的美食区,而先提起泳装话题的人则是筒隐。她点了一客比我大三倍的大阪烧,还积极地敦促我把话说下去。所以说没有乖乖反省的到底是哪颗脑子?就是这颗脑子啦。去死吧我自己!
「刚才的事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生气啦。」
些许沉默过后,筒隐忽然想起似的加了这一句。她的语气仍像平时一样沉着坦然,所以这到底是不是她的真心话,只能成为永恒的谜了。不过我倒是完全没有感受到之前搔她痒时那种强大的压力,在我俩周围流动的空气甚至可说是平静和缓的。
「对象是学长的话,会发生那种状况也是没办法的事。没有事先采取防护措施是我自己的责任,学长只是做了学长本来就会做的事罢了,请你不要太苛责自己了。」
「不要在这种地方对我那么温柔啦!我又不是故意要偷窥的,我只是单纯希望筒隐不要因为我的关系而勉强自己啊……」
「没关系的,我真的能理解。」
筒隐用完全理解另一件事的口吻对我这么说,为了制止我自我惩罚的不断拿头撞桌子,筒隐拉了拉我的袖子。从今天一早开始我们就有不少肢体上的交流,这应该表示她的心情还不错吧,对我来说也算是件好事才对。
可是,该怎么说呢……
那种异样的感觉却愈来愈强烈。
「下次我会选间可以上锁的试衣间,所以没有关系的。至于那种猥亵的泳装……就需要一点勇气了。」
「咦?你、你真的要穿吗?」
「就算笑不出来,只要能跟小孩子打成一片,就算稍微变装一下也无所谓。我对cosplay的事并不是很了解,但既然是学长喜欢的东西,我也会努力——当作参考的。」
筒隐用食指和中指绕着那条尾巴似的小马尾轻声说着。到此为止,我终于知道那股异样的感觉是从何而来了。
说起来,我们今天究竟是为什么才会约出来见面的呢?
不就是为了夺回筒隐的表情——夺回她真正的情绪反应吗?可不是为了容许没有真实情绪的状况继续持续下去。但筒隐却扭曲了勇气与努力的方向。总是理性中带有知性,善于将每件事条理分明归纳清楚的女生,今天的行为举止明显地脱离了常轨。
「……那个,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问三围的话,我可不会告诉你喔。」
「不是啦,只是你今天好像有点……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形容,为了夺回你的真心……那尊猫像应该是关键所在吧。猫像的传说……听说是你家那个钢铁姐姐编的故事?」
我不由得选了这种拐弯抹角的迂回问法。我总是处在做错事被指责的地位,而筒隐一直以来都是能正确地评断我的那个人。然而今天,我们的地位却倒反过来了,光是这一点就让人感到踌躇退却。
「……猫像的事,你是听我姐姐说的吗?」
「啊,是啊……有哪里不妥吗?」
「不,正好相反。那个故事……是我还小的时候,有一次难得跟姐姐吵架了。姐姐为了向我道歉,才特地为我编了那个故事。就算是小孩子也听得出来那个故事偏离常理太多,但看姐姐那么认真向我道歉的模样,我也只能原谅她,还跟她定下了要永远在一起的约定。」
筒隐像沉浸在旧时美好的记忆幻梦中,轻轻吁出一口气。
「那是我很重要的回忆……我本来以为姐姐已经忘记了,原来她都还记得啊,也许我们还是有机会可以重来的。」
「如果你们能恢复以往的感情就太好了。我们毕竟是互助的关系嘛,不管什么事,只要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千万别跟我客气喔。」
「……那个,学长要帮忙的是……」
筒隐话说到一半又突然陷入沉默。彷佛刚从梦中清醒过来似地呼吸了一口气、再一口气后——
「是为了我——不对,是为了取回我的真心吗?」
早就决定好的事情,筒隐又再一次慎重其事地向我确认。
「当然是啊,我已经早你一步夺回表面功夫了,但在取回筒隐真正的情绪跟表情之前,我是绝对不会松懈下来的。」
「……这样啊,的确是这样没错。」
店内的广播声太吵杂,让我没办法好好听清楚筒隐那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的明明是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但不知为何筒隐看起来却比平时更娇小脆弱。
之后我们又继续购物的行程,但到最后还是没有买任何跟变装有关的商品。只为了儿童福祉社团买了糖果饼干、画纸和蜡笔之类的小东西。就只买了这些。
筒隐有些过分安静了。就算我向她解释打开隐藏页面时的正确撕法,她非但没有责怪我选择了不恰当的话题,还点点头催促我继续说下去。
该不会是在试衣间的惊吓还没完全恢复吧?难道我只能靠切腹自杀来表达歉意了吗?
走出廉价商场,搭上回程的公车经过一番晃荡后,我还是找不到跟她道歉的好机会,之后我们又换搭了前往筒隐家方向的另一辆公车。我只是想帮她把买来的东西搬到她家玄关而已,我发誓绝对没有什么肮脏龌龊的念头。这是真的,千真万确的真心话。
只是我太过愚蠢,居然忘了一件更重要的大事。
这样的理由,在面对真正的敌人——钢铁之王时,根本不会被采信啊。
公车的最后一站,设在靠近一本杉之丘的住宅区。朝左手边望去是几栋看起来相当廉价的公寓与住宅大楼,右手边则是一整片连绵不断的石砌外墙。沿着石墙走了好一会儿后,出现在眼前的是有着华丽屋檐的大门,这就是筒隐家的入口,简直就跟名门大户的宅邸一样庄严啊。
而站在街门正中央的那个人,正是有着美丽黑发的绝对君主。
「又跟月子去约会了吗,你还挺带种的嘛。」
以凶眼来称呼也不为过的眼神狠狠瞪视着我。她会出现在这里,很可能就是为了埋伏等待我的到来。若说她是从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从制服襟口那一大片被汗水濡湿的痕迹就可以窥出一点端倪了。看起来真是超色情的,哎呀——夏天真是个好季节啊,现在可不是允许我逃避现实的时候了。
「什、什么约会啊,我们只是去买东西而已,倒是社长你为什么——」
「闭嘴,你没有资格叫我社长。」
那是我从没听过的激动吼叫。夏日午后,柏油路面彷佛有着修罗的火焰蔓生。钢铁之王看起来也异常愤怒。
「……姐姐在生什么气呢?」
筒隐像只慎重其事的猫咪微微歪着头。问得好啊。我也很想知道她在生什么气。可能的理由实在太多了,我根本搞不清楚是哪一点惹到她呀。
「这是我跟这个男人之间的问题,月子你从后门回家吧。」
「什——」
我的手腕被用力拉扯,纸袋散落一地,接着我被拉进门的另一头,还顺手上了门闩,外头传来筒隐的敲门声和叫声。还来不及反应,我的手腕又被扯了起来。不是往玄关的方向,而是被带往地上铺满白砂,看起来应该是中庭的地方。
离主屋有一
段距离,周围的草木茂密繁盛,没有半个目击者,像是可以把人埋进去的柔软地面。
被狠狠地用力地稍微绑架了一下。该死,现在不是玩文字游戏的时候了——注意到这一点时,钢铁之王已经用力扯住我的领口。
「你……你、你想做什么啊!」
「这句是我的台词才对,你打算对月子做什么?」
帝王此刻正露出般若与恶鬼相结合的面相,加上在游乐场时致死量的恐怖,那时候的濒死感觉又在我体内复苏。
可是我不能逃,我就是不能逃。用不着盗用少年驾驶员所说的帅气台词,那时候的我真的已经尝够后悔的滋味了,所以我再也不逃了!
「不、不是啦,你看嘛,这些商品!咦?啊啊,刚才掉在门边了啦!我真的只是帮忙搬东西回来而已啦?你是不是搞错什么了啊!」
……至于说话声中的颤音,就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听到吧。
「这种说法就算骗得过月子,也别以为能适用在我身上。居然敢跑到人家家里来,你还挺会玩弄女生的嘛。我才不会允许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欺凌侵犯我家里的人啦!」
「你妹妹哪有那么不知人间险恶啊!社长的想像根本就跟现实差了十万八千里嘛!」
「我说过好几次了,不准你叫我社长!」
帝王发出的怒吼声几乎可以将天空震裂。
「你以为能用双胞胎的身分躲过我的法眼吗,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咦?」
「如果是我的学弟横寺就算了,居然被你这个从没见过面的陌生人骂笨蛋,甚至还敢对我家那个无趣的小妹一而再地出手,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
庭院里的石灯笼倒转了过来,天与地也跟着翻转。换句话说,就是我的视野完全颠倒了。「咚」的一声,我的右半边身体感到一阵钝痛。原来如此,我被扔出去了呀。我连她究竟使了哪一招都还搞不清楚,这个人投身田径真是世界的一大损失啊。
「横寺的弟弟啊,准备受死吧!」
她再次揪起我的衣领,我被一股蛮力从地上拽起来,被迫与愤怒的帝王面对面。
可是先等一下,钢铁之王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说一些奇怪的话耶。
「……弟弟?」
「少在那边装傻,你哥哥已经全都告诉我了。唔思……就算这么近看,你们还真是相像到分不清楚谁是谁啊,但我可不会再被你骗了!」
「咦、咦咦咦?」
这是怎么回事啊?她居然会打从心里相信我随口胡詻的那些谎话!
我明明已经学到教训,知道说谎是多要不得的行为了,怎么一拿回表面功夫又招来了这个灾祸呢,还真是一点成长都没有啊。
如果现在向她坦承的话,钢铁之王会不会饶过我呢?例如这么说:
「说我有弟弟当然是开玩笑的啊,噗噗噗,社长还真是个小笨笨呢!」
……不行,这实在太烂了。我全身的毛发一定会被她一根不留全部拔光然后烧掉的。已经没有后路可退了,不如就一股作气越过卢比孔河(注21)吧。
「真是的……我、不对,老子我……就是横寺的弟弟没错,由你来当对手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以刻在墓碑上的墓志铭来说,你的遗书还挺短的嘛。」
「等、等一下啦!」
下意识地伸手抓住她把我扯到半空的那只手腕。我真是白痴,承认这件事不是让情况变得更糟糕吗?
「我不等。抱着那种随便的心态玩弄女生,你就尽量后悔吧。」
「……在这之前,为什么你会对你妹妹跟我……不对,是跟老子一起出去玩这么反感呢?这件事跟你应该没有……没有关系才对吧?」
(注21 Crossing the Rubicon的意思是已经越过了「极点」,没有回头路,只能继续往下走。Rubicon是义大利北部的一条河,凯撒大帝当时要侵略古罗马城,在西元前四九年一月十日越过Rubicon,违反了当时的法律,冲突不可避免,非打不可。也有破釜沉舟之意。)
「跟我没有关系……?」
「没错,这件事跟大姐你又没有关系!」
自暴自弃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换来钢铁之王的微愣。捉着我的力道变弱了,说不定我已经抓住她的弱点了。
「如果你妹妹跟我在一起觉得很满意、很开心,那不就好了吗?你妹妹已经是高中生了,身为姐姐的你又有什么权利可以束缚她?我……老子我也是当人家弟弟的,所以很清楚啦,你妹妹一定也觉得你管太多了,这样让人很为难、很烦你知不知道,拜托你就别管我的事了,你难道听不见她的心声吗?」
我指着她的鼻子大骂。钢铁之王像被浇了一盆冷水般全身僵直,反正会被憎恨的也是我的假身分,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终于放开我了。就在我以为终于赢过她的下一秒,啪叽,我彷佛听见爆竹炸开的声响,啪叽、咻磅……接着是火花迸散。
当我发现眼前的人紧咬着下颚发出牙齿磨合的声音时,一切都太迟了。不知为何,那样的声音与其说是打算诉诸暴力的前哨,听在我耳中更带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悲恸。
钢铁之王的嘴巴缓缓张开了。
「干涉月子的理由是吗?……我当然有。」
「……咦?」
「你刚才说了吧。没有关系——我多么希望自己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封印之门悄悄开启了——
「我多希望——可以跟她断绝姐妹的缘分。」
她不屑似地吐出这句话。
「你、你说什么……?」
「动不动就哭的脆弱模样、动不动就开怀大笑的轻率模样、动不动就慌张失措的幼稚模样,毛毛躁躁的个性,模棱两可的态度,而且一点也靠不住,她从头到脚没有一点跟我相像的地方。跟那样的妹妹有血缘关系,是我最不愿意去面对的事。所以我才不满那孩子跟男生有牵扯,会出手阻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吧。」
过于漠然又充满洁癖的说法,她完全否定了筒隐月子这个女生的人格。
周围只剩下诡异的静谧。
从我被拉进大门到现在,已经过了不算短的时间。就算这间宅邸再大再宽广,沿着外墙跑一圈也花不了太久。此时此刻之所以这么安静,不就表示有某个人正躲在某处屏息注意我们这边的动静吗?
钢铁之王是个教人害怕的绝对支配者,但尽管如此,还是有个人希望能与她重修旧好——听到姐姐这么说,当妹妹的会有多么难过?
「……你这只手想做什么?」
无意识地,我也伸出手揪住筒隐筑紫的胸口衣襟,在被她粗鲁地挥开时,我才终于回过神。哇啊啊啊,好柔软好丰满的棉花糖胸部喔——我立刻抹杀瞬间想到那里去的体内第一人格,偶尔也该注意一下现场的气氛好吗?
「你刚才说了什么?你说筒隐怎么样?」
「嗯?」
「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开怀大笑、动不动就慌张失措?你怎么还在说那种话啊!」
最近的筒隐是不可能出现那种情绪反应的,她根本不可能有那样的情绪反应。
这个人依然什么都没看在眼里。她们明明住在同一个屋檐底下,她明明是筒隐最重要的亲姐姐,她们以前明明那么要好的。而这也是最让人感到懊恼悔恨的一点。
「看来你一直忽视筒隐这件事是真的,你一点都不明白筒隐现在处于怎么样的状态中吧!别开玩笑了,你这个笨蛋!」
「……笨蛋?你刚才骂我笨蛋?你又骂了我一次?」
「因为你是笨蛋我才叫你笨蛋啦笨蛋!」
「你说了三次!叫人笨蛋的人才是笨蛋你这个笨蛋!不对,你是蠢蛋才对!」
钢铁之王的牙齿像打击乐器般磨得喀嚏作响。那样的声音,跟我全身上下犹如正在开管弦乐演奏会的滚烫热血相比之下根本不算什么。
「因为不笑猫,筒隐现在已经没办法笑了!筒隐是为了你这个姐姐才那么认真向猫像祈求的,但她最重要的姐姐却说出『希望可以跟她断绝姐妹的缘分所以才阻碍她』这种话?像你这种人,除了笨蛋之外已经没有其他叫法适合了啦!」
「你这家伙,可别太自以为是了……唔?」
钢铁之王的拳头停在离我的鼻尖三毫米处,在险些就要打爆我的前一秒,钢铁之王突然停下了动作。
「你说她是为了我才去祈祷的?又是那尊猫像的传言吗?」
「就是!筒隐的真实情绪也跟着消失了!那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现在却只能不自然地用毫无表情的表情继续过生活啊!」
「……你是第二个跟我说这种话的人。不笑猫……谣言真的散播出去了吗?」
什么第二个人啊,从头到尾都是我说的啦,笨蛋!要是现在反驳的话,事情又会越变越复杂了,这件事还是别提的好。我多少还是剩下一点理性能考虑到这一点。
直到她说出接下来这段话为止。
「我当然知道月子
最近是有点不太一样。而且我也知道,那并不是猫像搞的鬼。」
钢铁之王耸了耸肩。
「你要是想打什么歪主意,我劝你最好还是死心。这件事跟猫像一点关系也没有,随着岁月流逝,月子脸上的表情也会慢慢消失,这就是所谓的成长。月子也不可能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小鬼,不管什么人都会体验到这种转变,说是生命中必须经历的仪式也不为过吧。」
「你在说什么啊……?」
「对了,不如直接把那尊猫像破坏掉。这么一来,散播那些愚蠢谣言的家伙也会明白月子的变化是因为她个人的内在正在转变的关系吧?思,真是妙招啊。这样我就能安心离开这个家,继续走我接下来该走的路。真是的,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跟我家无趣的妹妹一样的无趣的存在——」
击碎迎面而来的狂风就是这种感觉吧,我的拳头已经朝钢铁之王狠狠挥去。
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原谅这个人。不是为了谁,而是为了我自己,我必须亲手击毙眼前的帝王才可以。
……敌人就算腐败了仍是钢铁,凭我区区一个变态根本不够格与她为敌,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
原本想先发制人的拳头扑了个空,紧接着袭来的是电光火石般迅速的交叉反击拳,我的下颚被漂亮地弹飞,事情就这样画下了句点。
钢铁之王微微眯起了眼。与刚才没两样的怒气中,却隐含了无法言喻的莫名苦涩。
这一幕是我最后所见的光景,之后立即陷入一片黑暗。
*
「——痛死我了啊啊啊啊!」
跳起来的瞬间,立刻感觉到一股锐利的刺痛。像是被铲雪机毫不留情地碾碎了脑神经般,痛得让人无法忍受。
「你还得再躺着休息一下才可以。」
啪啪,肩膀被拍了两下,又被拉下恢复刚才的仰躺姿势。柔软的枕头就枕在我的后脑勺,接着出现在视野中的是筒隐窥探着我的脸孔。
她靠得那么近,却因为逆光的关系,让我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跟天文馆有得拼的偌大天窗洒下橘黄色的斜阳薄暮。
「这里是……?」
感觉是间还满宽敞的房间,赤裸的脚丫触碰到的是冰冰凉凉的木头地板触感,还可以看见筒隐身后的老旧冰箱和存放食材的架子。
「这里是我家的厨房,是我把学长背进来的。」
「为什么……咦,为什么要把我背到这种地方来?」
「因为姐姐从来没有走进厨房过,我想这里应该是最安全的场所。」
「……原来帝王不会下厨啊。」
流理台的高度比我家的低浅许多,看来这应该是间为了使用者而特别订作的厨房吧。原本只是想像钢铁之王握着菜刀站在这个迷你厨房里的模样,转瞬立刻与对我挥拳的恐怖记忆重叠了。
对了,我输了嘛……这一刻突然有了无比的真实感。全身上下没有哪里觉得特别疼痛,只有晃动的脑子仍不断产生思心的排拒感。
问了之后才知道,钢铁之王好像是把丧家犬丢到大门外任其自生自灭。是筒隐特地去拜托垃圾回收业者,请他们把大型垃圾沿着外墙拖行半圈,筒隐再从后门把我背进厨房里。该不会在我昏迷时正好遇上了人生的重大危机吧?
「学长真的好重,累死我了。」
说话的同时,筒隐把稍微滑落的冰凉湿毛巾重新放回我的额头上。
「……谢谢你。」
所以才反过来跟我玩医生游戏啊,真拿她没办法。
这次的症状比进保健室那时更加严重,而这次医生的脸也比上次贴得更近。视线往旁瞥去,就连她罩衫上的缝线痕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的姿势几乎可说是覆在我身上,我的脸好像就快被她搂进怀里了,这到底是……
「我怎么会枕在你的大腿上啊!」
「对不起,因为厨房里找不到枕头和被子啊。」
「不不不,你用不着跟我道歉啦,这样很好,真的真的非常好。」
被我当成柔软枕头的原来是筒隐的大腿。既温暖又柔软,让人感到心情平静的同时,却又兴奋到全身颤栗不已,这真是最棒的睡床了。要不是我现在头痛得要死,我一定会拿后脑勺不停往筒隐的大腿上摩蹭啦。
「学长脸上又出现平时那种变态表情了。」
「啊,不是啦,这个是……」
「看来你应该没事了吧……真是会教人操心耶。」
筒隐轻轻叹了口气,手指轻柔地慢慢梳着我的头发。在逆光的阴影下,这个女孩此刻正露出怎么样的表情呢?
「……既然你救了我,那刚才发生的事,你都看到了吧?」
「是啊,打架真的是很不好的行为喔。」
「那才不是打架,那种的哪能算是打架。挺身和压倒性的恶势力对抗可不能算是打架喔。」
我不知道筒隐现在是怎么样的表情,只看得见在光线折射下更显得鲜明的下颚线条。我知道她笑不出来,但「真正的」她又会露出怎么样的表情呢?
被相依为命的亲姐姐说了那种话的女孩子,会有怎么样的表情?
「……请不用担心我,其实我或多或少都能预料到这个事实了。」
早一步读出了我脑袋里的想法,筒隐淡淡地回应道。不是这样的吧?
「姐姐虽然没什么耐性,但事情过了她马上就会忘记,而且又很容易误会别人的意思。我想事情过后,她应该不会再去找学长的麻烦才对。」
筒隐又接着说。不是这样的吧?
「我很习惯跪坐,虽然这是第一次让别人躺在我的大腿上,不过你还是可以躺在我的腿上好好休息,等舒服一点后我再帮你叫辆计程车。」
「所以我说,不是这样的吧!」
「学长,你还不能起……」
「我的事怎么样都无所谓啦!钢铁之王不是说了要把那尊猫像破坏掉什么的吗,这么一来筒隐的真心就会永远消失了耶,你应该要更气愤才对吧!为什么你一点都不生气呢!」
我硬是推拒她想制止我爬起来的手,总算从她腿上坐直了身子。整颗脑袋就像遭到大型卡车冲撞般教人忍不住呻吟,而我无法判断是因为太痛了,或是我实在太愤怒了。
「……我当然生气啊。」
「你并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样子不是吗!」
「这是当然的,因为我真正的情绪已经被抽走了,所以你才不懂吧。」
「我懂!我当然懂,筒隐你根本一点都不生气!」
我们面对面坐在地板上,额头贴着额头,深深地凝视对方的双眼。
距离近到几乎能清楚地数出她的每一根睫毛,筒隐那双极有特色的眼睛捕捉住我的身影。像猫咪一样太大的眼瞳蕴藏着万有引力,天上的种明悄悄做了一些调整,让我能感受到这个面无表情的女生心底究竟有着怎么样的感情。
「看吧,你已经放弃了对吧,太没骨气了!拉着我走向宾馆那时的行动力跑哪儿去了!
该、该不会你只有在面对那种事的时候才比较积极吧?」
「……你很吵耶,而且太失礼了,那根本就不是事实。」
筒隐拼命张开小小的手阻止我继续说下去。面无表情这一点还是没有改变,但这一次我感觉到了,没有为什么,我就是知道她生气了。
「我只是从头把事情又想了一遍,那尊猫像说到底还是属于姐姐的东西。如果姐姐要把它破坏掉,那我也没办法阻止。我只拥有回忆,但并没有任何权利。就算猫像真的被破坏了,反正也不会是什么大问题。」
比起愤怒,那双大眼睛的深处,却怀抱了什么几乎快要崩溃的情绪。
「——反正真正的情绪什么的,原本就是不被需要的东西。」
像在隐藏自己的感情般,筒隐垂下眼睫,深呼吸一口气。
「如果放弃『变成大人』,姐姐只会越来越讨厌我,可是如果我真正的情绪——如果失去我原本的表情,也许还有可能让姐姐喜欢我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啊,这种事不管怎么想都很不自然吧!」
我用力拍向地板。愤怒的情绪没有退去,但不知为何却忽然好想大笑几声。筒隐喜欢开玩笑,再过一会儿,她一定会说现在这一段对话只是在开玩笑罢了。
因为,如果这不是在开玩笑的话——那筒隐的想法,未免太过悲哀了。
「学长不也是为了总是不小心就说出口的真心话,才需要靠表面功夫来隐藏吗?这跟我隐藏自己真正的情绪又有什么差别呢?」
「完全不一样好吗,而且也不是这个问题吧!你为什么就是不懂呢?为了那样的姐姐,你居然觉得就算自己的表情永远消失了也无所谓,这种事谁受得了啊!没办法表现出真正的情绪会带给你很大的困扰,这不是你自己说过的话吗!」
「学长不是明白我的感情吗,这样就没什么不方便的了。」
「光我一个人懂一点意义也没有啊!这又不是光我一个人的问题!」
「就只是学长一个人的问题!」
为了
代替没办法嘶吼出来的情绪,筒隐也用力地拍向地板。比我刚才用的力道还激烈,木头地板晃动着。放置食物的架子也跟着发出叽嘎响声,连放在流理台上的汤杓都掉了下来。
「……这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为什么?」
我张大了嘴,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筒隐霎时回过神来捣住自己的嘴,但脱口而出的话已经无法收回了。
为了挥除降临在我俩之间的沉默,她双眼眨也不眨地直直凝视着我。
「那我问你,学长是我的什么人?」
「什么什么人……你在说什么啊?」
没有起伏的冷酷声音,像是一个刚丢出最后王牌的赌徒。但我们并不是在玩扑克牌游戏,她丢出的王牌,是建立在沙尘上转眼即灭的东西。
「……是为了夺回真心与表面功夫的互助关系啊。」
不能用这种形式上的答案当作回答,这只会加速崩毁的速度。我明知如此,却还是只能说出这个正确解答,与头痛纠结成一团的脑神经就快被筒隐那双充满蛊惑的眼瞳吸进去了。
「说的也是,我们就只是互助的关系罢了。只是因为猫像的事才会走在一起的。那等我拿回自己的真心,之后又会变得如何呢?等我拿回真心后,我们就没有理由再在学校里见面、也没有在假日时一起出门的动机了。从此以后,学长一定也不会再跟我说话了,我依然会被姐姐讨厌,然后就这么孤单一个人过下去吗?」
「哪可能有这种事—之后我们还是可以创造许多在一起的理由啊,每款游戏的男主角都是这么说的!等前言说完后,接下来的重头戏才要上场不是吗!」
「……只要能和学长在一起,我也愿意做任何事。不管要我做什么都无所谓。就连今天在试衣间发生的事,就算我真想咬舌自尽算了,但还是哭着忍下来了。」
「咦……」
「开玩笑的,被变态看到裸体,我只觉得丢脸到快死了。」
「不要在这种时候开玩笑啦!说点别的事啦!我真的很想死耶!」
我都不晓得到底该生气还是该笑了,折衷方案只能跪下来恳求。
「……可是,只有我一个人想永远和对方在一起,光是这样还是不够的。」
「为什么嘛,你为什么要突然说出这种话嘛……我就算什么都没有了,还是会去见你啊。我会去找你,跟你说很多很多话,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的呀。」
「你骗人。」
筒隐公事化地摇摇头。捡起掉在地板上的汤杓,像是要在跟我之间画出一条界线似地,轻轻把汤杓摆在两人之间的木头地板上。猫般的眼瞳后头所隐含的情绪,不知何时竟消失到连我也探寻不着的深处去了。
「因为学长身边——已经有小豆学姐了。」
「咦?……为、为什么突然提到小豆梓?小豆梓是我的朋友没错,但我们之间就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而已啊?」
「现在或许只是朋友,但将来说不定会发展成另一种关系啊,这种事谁都说不准的。学长跟小豆学姐是很适合的一对,适合到我真的真的很后悔在一本杉之丘上推了你一把……」
筒隐自嘲似地丢开手中的汤杓,说话声也越来越小。
「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我拿回自己的真心,还是会被姐姐讨厌。到那个时候,也不知道学长是不是还会陪在我的身边。拿掉真心与表面功夫后,我们就没什么共同点了,教室也不是同一楼,所以我们还能够亲近多久呢?学长,请你告诉我,除去掉互助关系——」
你又会是我的什么人呢?
最后一句话,筒隐只是蠕动嘴唇,甚至没有发出声音。她没有发出声音,这句话却贯穿了鼓膜,狠狠晃动着我的脑髓。
拖曳在地板上那条由汤杓画分出的、看不见的界线。界线的另一头是那个连发声系统都毁坏的机器人女孩,无机质的表情映在从天窗洒下的斜阳光芒中。被这个荒废的世界伤害、倒下,等待能有一个盟友来拯救她,只能孤伶伶地独坐在地板上。
而我——却无法跨越那条界线。
筒隐背过脸,离开了这间小小的、封闭的厨房。
我没有开口留住她。从后门离开时,彷佛还能听见那几不可闻的细微叹息声。
*
回到学校把事情说到一半时——
「……差劲透了!」
小豆梓发出怒吼,音波的冲击让辅导室洞开的大门也随之震动。
幸好在接近夜晚的这个时候,走廊上并没有其他人,只有那张原本写着「变态禁止进入」的纸张被撕成碎片散落一地。
「为什么在那么重要的时候,你却连一句话也没说啊!你跑来这里干么啦!你到底在想什么嘛?」
「唔思……那个,你的补习讲义还剩几张啊?」
「很多张!就像叫人家数翻车鱼的鱼卵有几颗一样一点意义也没有嘛。不过比起来探望我,你应该赶快去做你该做的事吧,你这只笨笨呆呆的信天翁—事情都有优先顺序的吧!」
这种生气的模样,与其说是大波斯菊的妖精,更像是咆哮汪汪叫个不停的小狗狗。若不是有一大叠讲义组成要塞把桌子分隔成两边的话,我恐怕已经被她从头到脚咬过一遍了。
「筒隐学妹都说出那种话了,你难道没有半点感觉吗?」
「当然有啊,我心里当然是五味杂陈,都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了啊。」
「既然这样,那你的反应又是怎么回事嘛!」
「如果我只是嘴上说些什么,筒隐应该也不会相信吧。那个女生打从心里渴望的,其实并不是我说的话啊。」
我多想用力摇晃筒隐的肩膀,多想紧紧抱住她啊。但我却不能这么做。如果我这么做了,不就表示我认同了筒隐所说的那句「不需要真心」吗?
让筒隐说出那种话的到底是谁?让她有那么悲哀想法的到底是谁?
追根究柢,只要不打倒真正的敌人,那什么也无法解决。
「小豆梓,你可以告诉我吗?对你来说,筒隐算是怎么样的存在?」
一直朝我狂吠的小狗狗,视线在半空中稍微游移了一会儿后—
「干么突然问这个啦……学妹,不对,朋……应该是再前面一点的,算是竞争对手吧?」
「竞争对手?你们是什么时候?」
「这、这种事无所谓啦,现在最重要的是筒隐学妹那边的问题吧!」
她们到底算是哪门子的竞争对手啊?该不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上演什么猫狗大战吧?我还满想看看的耶。
但这么说起来,她们两人之间的隔阂应该完全消失了吧。
我有从筒隐那边听说她们已经和好了。就在我拿回表面功夫的那一天,她也接到小豆家打来的电话,聊到很感谢筒隐到她家去探望那么多次,还有关于筒隐觉得她像自己真正的姐姐之类的,那通电话里她们似乎畅谈了很多事。「还好她没有讨厌我」,说出这句话时筒隐还轻轻吁了一口气。
但我想都没想过小豆梓居然会为筒隐生那么大的气。
还真是令人欣喜的误算啊。
「这样的话,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辅导室里只有小豆梓一个人。老师似乎相当信任这位大小姐,只嘱咐「回家时记得把门锁上喔」,便把房间的钥匙交给她了。
靠墙的一侧有一排加了玻璃门的书柜。书柜里摆的不外乎学生的成绩单、升学指导簿,还有其他关于个人资料的文件夹。而得以开启书柜的钥匙,就是小豆梓手上那串钥匙的其中一把。
「为了打倒钢铁之王,我必须这么做。」
「……你是要我打开柜子,让你偷看吗?」
「没错,这或许是件坏事,但就如同奥斯卡·王尔德所说的:『道德与胆怯都是相同』……」
小豆梓从鼻间哼出一口气遮断我未完的话。
「那个我连见都没见过的人说了什么话一点都不重要啦,我只想听你怎么说。」
……那个曾靠借来的尊严模仿漫画人物,只会以表面功夫示人的女生,原本的软弱姿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楚楚可人的小妖精与筒隐那双彷佛会吸入所有光辉的大眼睛完全不同。在昏暗的灯光底下,她的双眼散发出宝石般灿烂的光芒,直盯着我的视线几乎令人炫目。
正因为如此——我也得以真心话来回应她才行。
「……我觉得,筒隐比任何人都要来得重要。」
动不动就说谎骗人、把每件事都推到种的身上想尽办法推托欺瞒,总是依赖别人来得到解答的我.不管有没有表面功夫,在重要的时刻总是说不出最重要那句话的我。就算如此痛恨自己,我还是没办法因此改变。
但为了重要的女孩子,偶尔跟自己的真心话激荡一下应该也无可厚非吧。
「我想帮助筒隐月子,而且只有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所以请你帮我这个忙,拜托你。」
「……嗯,你还是说得出来的嘛。」
小豆梓满足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微笑竟显得有些落寞。
*
烈
日当空(注22),有看过那部美国老电影吗?
我没看过那部片,但戳太的珍藏逸品中,某一部有年龄限制的影片就故意取了这个片名,所以我大概知道剧情是在说什么。
(注22 High Noon。一九五二年,美国西部片。)
隔天正午十二点。
我以充满正义感的警长心情来到一本杉之丘。没有伙伴,武器只有自己的拳头与信念。小豆梓试图阻止过我,但男人有时候就是该挺身而出做自己该做的事。真是太帅了。戳太的录影带中,扮成警长的女孩子虽然被坏人做了这样的跟那样的事,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天空挂着相当适合西部片的盛夏阳光。背对着太阳,坏人一步步走上一本杉之丘。与我们约定的时间分秒不差。
「居然会送来战帖,你还挺乐在其中的嘛……话说回来,这种做法也太老派了吧?已经向神祈祷过了吗?」
「这是我要说的台词啦,你就好好记住今天的太阳吧,这将会是帝王生命中的最后一颗太阳。」
「居然敢这么对我说话,我不得不夸赞你的勇气。」
筒隐筑紫今天依然穿着制服。暴虐的帝王颇有余裕的双手环胸,满不在乎地朝我走来。踏过无辜的杂草,我似乎能听见可怜的草地发出悲鸣。
「不过,横寺的弟弟啊,你该不会以为这场决斗真的能赢过我吧?若是如此,你的勇敢只能说是愚勇,我就打碎它来让你看清楚现实吧。」
「你这种傲慢的说法才是败北的征兆呢。就像过去那些伟大的君主,最后只会连个影子也看不见悲惨的殡落唷。」
「哼,嘴还挺利的嘛。像你这样的愚蠢之人,英文叫……唔嗯,我突然忘记了。」
我们在太阳的照耀下,慢慢地一点一点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一阵风刮过一本杉之丘,钢铁之王艳丽的黑发随之飞扬。
那双高傲眯起的双眼突然眨了几下,接着就像漫画人物一样不敢置信地睁圆了。
「这是什么东西……!是谁把我的猫像变成这种凄惨的模样?」
坐镇在我身旁的是有着巨大肉包子体型又肥不拉叽的猫像。今天的它看起来是一副气愤的模样,像是要把神鬼都吞吃入腹般露出獠牙,细小的瞳孔不屑地睥睨着周围景色。
筒隐筑紫嘴上说要把猫像给毁了,但她好像根本没有来这座小山丘走动过。看到自己所做的猫像变成这种莫名其妙的模样,她错愕地呆愣在原地。有必要那么震惊吗?之前那只面无表情让人感到思心的猫像,跟现在的样子比起来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你也发现得太晚了。既然亲眼看到了,你应该明白猫像的传言是真的吧……所以我、不对,所以老子我接下来要许的愿也会成真,你应该懂吧?」
「你、你打算向它许什么愿?」
「我要让它取走我不需要的东西。而此时此刻,我最不需要的就是——」
双膝跪在地面上。只要打从心里觉得不想要,一定就能得到猫像的回应。我对着猫像许下愿望。
「就是『羞耻』啦!请让害羞、顾虑、羞耻心这些东西从我的心里完完全全地消失吧!」
刹那间,犹如瀑布的轰然巨响随着一阵狂风刮过。老迈的杉树颤栗着,连枝干都发出激烈的磨合响声。我承受不住地倒向一边,在山丘上滚了好几圈。身下茂密的杂草刺得我又痛又痒,尤其是下腹部的感觉特别明显,唔——我该不会要往奇怪的方面觉醒了吧……等等!
「我的内裤?」
长裤底下,我的四角内裤突然消失了。
对喔,跟猫像祈祷时得献上供品才行嘛。我的内裤大概被当作羞耻心的象征献出去了吧。说不定在此同时,不晓得哪户人家的衣橱里会突如其来地冒出一条男用四角裤呢。请好好爱护我的羞耻心吧。
算了啦,反正夏天这么热,就算内裤不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上厕所时也方便不少啊——浮上脑海的只有这等轻率的想法,我的羞耻心真的消失了。
于是我再度站起身。
「我已经有所觉悟了!这么一来,我总算能跟帝王一决胜负了。」
「什么啊,你刚才在大嚷内裤什么的是怎么回事,这样不是让人很在意吗……话说回来,我们是要为了什么一决胜负来着?若是为了昨天被我痛殴的事,只能怪你先对我出手……」
「那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啦!我要找你决斗的理由只有一个!」
双脚踩在地面上,我悄悄沉下腰身,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为了要传达给远方的某人,我扯开喉咙大喊:
「赌上筒隐月子,跟我一决胜负吧!」
「……真是厚脸皮!」
「厚脸皮的是你啦。所谓的姐妹,应该是更崇高甜美的关系才对吧!我珍藏的每卷录影带都是这么说的。你既然都说想跟她切断缘分了,就别在那边继续自称大姐啦!像你这种人,根本没有资格当人家的姐姐!」
「在失去羞耻心的同时,你也丧失理性了吗?看来你真的很想被我彻底教训一下啊。」
筒隐筑紫握起跟凶器没两样的拳头。无须争论,那就是教人不寒而栗的钢铁拳头。就在我往旁边跳开的瞬间,足以粉碎一切的帝王铁拳已经朝原本我所站的位置挥落。这家伙是认真的。
可是只要没被打中就不痛不痒啦,某个伟人曾这么说过。看来健忘也是我的优点之一嘛。昨天被痛殴的不堪记忆已经被我的脑袋自动删除了,我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况且你这个家伙才没资格说这种话呢。你倒是说说对你而言,月子又算是什么?敷衍的回答我可是不会接受的。」
那是到今天为止的我都没办法回答出来的问题。
可现在不同了。因为现在的我已经没有羞耻心,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碍我了。
「这选用说吗!月子就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
「说来听听?」
「——妹妹啦!我愿意在一本杉之丘、不笑猫面前宣誓!」
筒隐筑紫僵直了身体。
「……咦?居然是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这跟血缘或法律或对方的想法都没有关系!你一点都不适合当那个孩子的姐姐!所以我要赢过你,正式成为小月子的哥哥!」
很会煮饭、会画出可爱的图画、马杀鸡一把罩、是个爱哭鬼又很容易害羞、动不动就耍别扭的小女孩。这样一个小女孩,因为害怕离开姐姐,就为了这个无趣至极的姐姐,她甚至愿意放弃自己的真心。
这种既愚蠢又狗屁不通的道理,谁肯接受啊!
「老子我要成为她的哥哥,一直陪在她的身边。还要从邪恶的帝王手中守护猫像,总有一天一定要夺回小月子的真心啦!」
「你、你为什么愿意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当然是因为我深爱着小月子啊!」
筒隐筑紫的嘴巴半开着,难得能看她露出一脸痴呆相。之后又忽然想起似地出拳对我展开攻击,但那种软弱无力的拳头根本伤不到我。
「……你居然敢一脸认真地说出那么难为情的话……」
「当你说出这句话时,就代表你已经输了。真正的爱一点都不羞耻,我是以哥哥的身分爱着小月子的!钢铁之王就说不出这种话来吧?」
「没礼貌,别给我取那种莫名其妙的绰号!谁是钢铁啊!」
出拳的速度突然加快了。有如五月的梅雨一般,连绵不绝地往我身上招呼来的攻击。筒隐筑紫真的生气了。帝王该不会连自己的外号都不晓得吧?就连一年级的学弟妹也在四月刚入学时就被告知了,难道她真的一个朋友也没有吗?靠体力的肉搏战果然还是对我不利,我开始绕着山丘加速疾奔,田径社社长则紧追在后。这是场争夺王位的复仇战。早就预料到或许会发生这样的状况,还好我现在穿的是跑操场专用的钉鞋。敌人脚上的则是一般皮鞋,今天就算比田径我也不会输给你啦。
「比起筒隐筑紫,我跟她还一起创造了更多回忆!我曾经压倒小月子、也被小月子压倒过,两个人还一起到宾馆去了,而且我还看过她没穿衣服的模样呢!」
「——是吗?」
短短三秒,我已经被抓住了。
好扯喔,她的头发都倒竖起来了。钢铁之王此刻真的是怒发冲冠的状态。但就算你这么揪着我的头发往上拉,我也不可能变成跟你相同的发型,请你快点住手吧。这样真的很痛耶,我的头皮都快被你扯掉了啦。
「说什么以哥哥的身分爱着她啊,你实在太污秽了。污辱了月子的罪过,就算要你死一万次也不足以偿还。我要先戳烂你的眼睛,当然还要慢慢地花时间折磨你,把你一点一点的戳烂。」
「因、因为赢不过我,就想诉诸暴力吗!你太狡猾了!简直太乱来了嘛!」
筒隐筑紫用白眼瞪着拼命扭动挣扎的我。
「……你不是想跟我决斗吗?况且我可不记得自己有输给你。你的记忆力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说出这种话的你真是太可笑了。所谓的回忆啊,应该是能唤起乡愁的那种才算吧。
」
「难道你就有那样的回忆吗?」
「哼哼哼,我跟月子共处的时间说出来只会让你羞傀得无地自容啦。我们可是曾在洗澡时,互相数过对方身上有几颗痣呢。」
「你、你说什么?」
「而且那颗痣还长在很微妙的地方,每次聊到这件事时,我们都会哈哈大笑呢。我还曾帮她洗过尿床的被子。月子念到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还是没办法改掉这个坏毛病,一个礼拜里我总得帮她洗个一、两次床单,为了找出不再尿床的咒语,可花了我们不少功夫呢。」
这一招的破坏力简直强到破表了嘛,实在太令人羡慕了!
听到我焦躁的咂舌声,筒隐筑紫也更加得意忘形,心底的那些回忆全都一股脑地涌上来般,她凝视着那尊猫像,那是几乎教人感到惊讶的柔和目光。
「数都数不清啊。我们曾共享一颗肉包、也曾经吵过架。她实在太贪吃了,我明明很公平地把食物分成两半,她却对我恶言相向,我们那次吵得可凶了。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做了这只猫像送给她。月子还夸赞这是个名作,她好高兴,立刻拜托我跟她和好……」
筒隐筑紫的声调中充满柔情。虽然跟她妹妹的记忆好像有些出入,不过无所谓啦。重要的宝箱盖子已经掀开了一点点,她看起来既得意又自满。
可是,她这种说法——
「大王,这也太奇怪了吧。照你那种说法,好像你很喜欢你妹妹一样嘛?」
「当然!你这家伙的爱算什么东西啊,梦话就到阴曹地府去说啦!」
筒隐筑紫激昂地,用几乎震动老杉树的音量大声说着。
「跟你这种家伙比起来,我当然更爱更爱可爱得不得了的月子啊!」
「——嘎啊,是这样的吗?」
就在这个绝妙的时机点,猫像所在的方向传来有如躲在一旁偷窥的女管家会说的台词。我明明要她安静别出声的,看来有人已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了。
「这、这个声音该不会是……!」
随着钢铁之王的脸色丕变,我的头发也终于从她的魔掌中得到解放。欢迎回来,我的发根。
从猫像的阴影处缓缓走出来的,是我事先安排入座的观众,你好你好。
「……我有太多话想说了。总之学长和姐姐先跟我道歉,然后把你们的舌头拔掉吧。」
筒隐月子的肩膀因气愤一颤一颤地不停颤抖着。
这场对战还没有分出胜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终止了,而两个决斗者则被迫跪坐在猫像前。
「听好了,是因为学长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我才会乖乖躲在一旁听的。可是这到底算什么,居然扯到爱什么的,姐姐还……连痣的事都说出来了,我真的没想到得接受这样的污辱,我强烈要求你们两个要用力地、强烈的好好反省。」
面无表情的筒隐说教的同时,也在我们周围不停走动着,就像绕着地球运转的月亮一样,只不过处于优势地位的是她。
「……我只有说一些很普通的事啊,是帝王突然想起什么奇怪的回忆,才自己说个没完的嘛。」
「……是横寺的弟弟设下这个陷阱陷害我的,有人开口向我要求决斗,我也只是全力以赴应战而已啊。」
低垂着颈项的同时,还一边用手肘互相顶来顶去的姐姐(暂定)与哥哥(自称)。太难看了吧,你可是帝王耶。说什么你,明明是个男人居然还做这种事。你很吵耶笨蛋。谁是笨蛋,你才是蠢蛋。什么啊,笨蛋。要打吗,蠢蛋。
啪、啪,筒隐一人一下把手拍在我们的肩膀上。
「不可以吵架,更不可以互相推卸责任。」
「……对不起。」
巴甫洛夫的狗一出动,我的声音竟和钢铁之王的重叠了。真是太让人不愉快了。帝王似乎也有跟我同样的想法,我们又背着筒隐悄悄瞪视彼此。
「真是的……学长是那个就算了,姐姐应该要更有成熟大人的风范才对吧。」
筒隐叹了口气,那个是什么意思啊?
虽然不晓得那个是什么鬼东西,但我却明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筒隐的那声叹息并不是出自无奈。
而是这个孩子打从心里松了口气的关系。为了什么?那当然是为了—
「……对了,姐姐,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
「你在说什么?我差不多该去田径社了,把路让开吧。」
「姐姐刚才说喜欢我的事。」
「唔?唔嗯?唔嗯嗯?关于私人的问题,必须先问过我的事务所才行喔。」
「你、是、说、真、的、吗?」
一个字一个音节问完后,面无表情的妹妹忽然凑向姐姐面前。在看透了姐姐的狼狈模样后,依然执着于得到解答,并一步步阻断她的退路。
唔——真是幅温馨的景象啊。看来要修复姐妹之间的关系,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不对,小月子你千万不能被她骗了!」
「学长,我应该有请你别用那个叫法——」
「她曾经说过想和小月子断绝缘分,还对你说出那么多难听的话,你该不会都忘记了吧!筒隐筑紫只是披着姐姐的外皮,极其邪恶的权力象征啦!」
我突然回过神。如果就这样重修旧好,还来个幸福圆满的大结局谁受得了啊!我还有最后的王牌没打出来呢。
「小月子,让我告诉你吧——关于筒隐筑紫穷凶恶极的真实面目,那教人惊愕的新事态发展!」
「你就一定要那样叫我就是了……说吧,你说的新事态发展究竟是什么?」
「其实——眼前这位帝王,正准备考麻省理工学院啦!」
这是我和小豆梓在辅导室里找到的生涯规划辅导资料。筒隐筑紫的第一志愿居然是远在太平洋另一头的异国大学,而且还是出了好几名联合国秘书长和诺贝尔奖得主,位于美国麻萨诸塞州聚集许多超级精英的名门学府。
「咦……」
筒隐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找到那份资料时,我也吓了好大一跳啊。就连负责沟通未来发展的指导老师似乎也相当错愕。在面谈资料的备注栏只写了简单两个字:笨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要舍弃年纪还那么小、既可爱又可怜的妹妹,独自离家远行,这实在太说不过去了!这就是筒隐筑紫披着姐姐的外皮,但内在其实是个虚伪坏姐姐的最佳证据啦!」
「……这不是问题,我已经是高中生了,一点都不小好吗?就算独自一个人我也有办法生活的。硬要说的话,学长说的话才真的说不过去呢。」
「听到了吗,筒隐筑紫!你又让妹妹说出这种故作坚强的话了!」
「我更希望学长能认真听我说话。」
「但你这个姐姐却想弃妹妹于不顾,还说想跟她断绝姐妹的缘分!」
继续责备这个虚伪的坏姐姐,我们之间的连系也会变得更加稳固。筒隐像是再也受不了我、只能忍痛放弃似地轻叹一声,独自一人转身面向姐姐。为什么被放弃的会是我啊?
「姐姐居然想参加MIT的考试……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因为我喜欢田径,而麻省理工学院正好又是研究健康科学的专门学校,我不会舍弃在田径社学到的理论,只是想用更科学的方式来印证而已。」
「就算如此,真的有必要特地选一间远在美国的学校吗?你连英文字母都背不出来耶。」
「才、才没有这种事呢。我邮购买了睡眠学习枕,预计马上就会说出一口流利的英语了。日常对话也会慢慢加入一堆英文,在睡梦中我已经能和蜘蛛人还有其他超级英雄携手合作了!」
「可以被邮购欺骗的只有国中男生而已,请你看清楚现实吧。」
受到比自己小两岁的妹妹训斥,钢铁之王相当不开心地绷着脸,活像个墓穴遭到刨挖,连深深埋藏的秘密都被摊在阳光底下的法老王。她看起来并不恨我,就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某一点。事已至此,只需再轻轻一推就行了。
「帝王所说的话,应该都只是表面功夫吧?其实你心里怀抱的是另一种想法吧?」
「唔……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啊,因为我为了真心话和表面功夫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呢。你就把心里的话老实说出来嘛。能靠言语表达内心想法的人类,就算说的是一些暧昧不明的话,就算说的话里参杂了真实以外的情绪,也只能照着这种方式依自己的步调一步步慢慢前进不是吗?——这句名言出自小月子口中,但我也是这么想的喔。事到如今,你也只能把话摊开来讲了啦。」
筒隐曾在一本杉之丘上对我这么说过。果然比起我所说的话,出自他人口中的话语更显得有分量啊。
像是终于下定决心,钢铁之王蹙起的眉间刻划出了好几条皱痕。
来吧,说出来吧。说你就是想逃离妹妹才会专程远渡重洋到大海的另一头去。说你根本就不适合当人家的姐姐,全都说出来吧。
「我的真心吗……唔嗯,我想跟无聊的妹妹断绝缘分——这是事实没错。」
「你还
真是个过分的姐姐啊,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美国的麻萨诸塞州是认可同性结婚的……」
「真是让人无法原谅……嗯?同性……咦?」
「我想跟月子——」
筒隐筑紫像是喝醉了般突然发出怒吼。
「我想跟月子结婚啦!移居到麻萨诸塞州后,我希望可以和不以姐妹相称的月子结婚,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啊!」
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啊?
瞥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我们一眼,帝王有如弹动的发条忽然朝妹妹扑了过去,不停地抚摸她小小的头。一点也不在乎妹妹极不情愿地挣扎,一个劲地把她当成小猫咪般怜惜疼爱。
「你们仔细想想吧,我和月子从小感情就很好。成为大人之后,感情很好的两个人因此结婚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这不是古今中外、连自然界都适用的理论吗?」
「不对吧,大王……那应该是关于男女之间的……」
「没错,目前的日本法律是没有办法让我和月子结婚的!为什么执政者要阻碍我娶想娶的结婚对象!这样无视国民的自主权真的可以吗!」
「……和妹妹结婚的自主权应该是在宪法的保障外吧。」
「太无聊了!发明妹妹这种无聊概念的无聊家伙,最好都给我去死一死啦!」
我想那个人应该在好几百万年前就死了吧。我已经放弃了,偷瞥了筒隐一眼,她正露出「学长请不要丢下我不管」的表情。这一点我实在也无能为力啊。
「真是受不了,无趣的妹妹是这个世界上再无趣不过的存在了。就算我半夜两点偷偷从房间的窗户侵入月子的房间,不停磨蹭月子的脸颊到不能再磨蹭为止,已经成为每天的必做功课,只要待在这个国家,我就没办法达成那个时候的约定啊!」
「……关于姐姐的日常功课跟我的脸颊越来越松弛之间的因果关系,我们晚点再好好详谈吧。话说回来,你说的约定是什么啊?」
「你用不着再假装不知情了!那次吵架之后,我们不是曾对着猫像宣示过要永远在一起吗!不管是在病痛或健康时,我们都要携手一起共度人生——记得吧?月子应该也只是陷入婚前忧郁症之中吧?」
婚前忧郁症。
结婚在即的女性会感到不安无措的忧郁现象。
原来是这样啊,真是恭喜你了筒隐,要办婚礼时记得寄帖子给我唷。
学长,请你不要逃避现实。
我和筒隐靠眼神互相交流内心的想法,我们两人的心灵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契合过,但还真是不可思议啊,为什么会觉得不太开心呢。
「再过不久就是月子的生日,总算要满十六岁了。等你变成大人后,我们就能结婚了!婚前会陷入婚前忧郁症也是结婚的形式之一啦。所以我才会丢着你不管、假装跟你吵架,这些日子以来我也过得很辛苦啊。月子最近都笑不出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但种表面关系马上就可以结束了,只要到麻萨啾还是什么州的,我们就可以正大光明的结婚了!只要我努力念书,考上啾——啾——大学就可以了!」
「到底该从哪里开始吐槽才好……总而言之,就算我们断绝了姐妹之情,但有血缘关系的人是不可以结婚的。对吧,学长?我想问题并不是出在这里喔。」
筒隐瞥了我一眼。算我求求你,不要把我扯进这个话题里啊!
「你、你说什么……这么一来,我华丽的计划不就全部泡汤了吗!那我不要上大学了,读书超痛苦的!我要一辈子待在家里跟月子过幸福快乐的生活!」
「这个跟那个是完全不同的两码子事,不可以混在一起讲的。我一辈子都会跟姐姐幸福快乐的,所以请你乖乖参加联考吧。」
「月子好温柔喔,看来只能想办法修正律法让我们顺利结婚了……唔。唔唔思?这么说的话,不只脸长得可爱,脑筋也很聪明的月子打一开始就知道没办法跟我结婚罗?」
「会以为我们可以结婚的,这个广大的世界里大概就只有姐姐一个人而已吧。」
「这、这样的话,你为什么会有婚前忧郁症!该不会……啊啊,该不会你跟横寺的弟弟?不行不行不行,我不会承认那个家伙的,那家伙绝对不行啦!如果你打算跟那个男人结婚,我就要把全世界的结婚会场、寺庙、神社还有神父和牧师全都一把火烧掉!」
一边揉乱妹妹的头发,边紧紧搂住她纤细的小小肩膀,帝王正一个人叽哩呱啦吵个没完。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除去那双如阎罗王般往上吊的恐怖视线,就算说她是五官很相似的另一个人,说不定也没人认得出来吧。
这是筒隐筑紫的本性吗?她也太像小孩子了吧。我是因为被这个帝王叫做变态才得到变态王子这个称号的,但原来钢铁之王并不是真正的钢铁啊?思及此,我顿时感到某种令人绝望的实力差距。
不过筒隐看起来倒是挺习惯的—
「不管是学长也好、姐姐也好,老是不听人家说话……你应该听说了吧,不是什么婚前忧郁症候群啦,我的表情是被猫像给夺走了。」
说完,还在帝王的额头上轻轻拍了一下。如此一来,这场闹剧总算可以落幕了吧,可惜事与愿违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真是太好了。不对,一点都不好!猫像,你是我创造出来的耶,现在是在搞什么鬼啊!还不快点把月子的表情还给她!要是敢不还,就算是我做出来的猫像,我也不会原谅你的!我到底有多看重月子,你就准备用肉体来体会一下我对她的爱有多深吧!」
筒隐筑紫这次转头面向猫像怒吼。哈哈哈,随心所欲就是在说她这种人吧。我被搞得快要虚脱了,除了发出无奈的空洞笑声之外,再也无法做出其他反应。
—但就在这一瞬间,不笑猫竟然笑了。
像是一只真正的生物般,不单单只是表情的变化,而是发出夸张又尖锐的狂傲笑声。也许它早在许久之前就期待筒隐筑紫能说出这句话,也或许这句话就是扣下扳机的关键字句。
流着眼泪,一副愉快至极的模样,木雕猫像扭转起身躯。以笑到直不起腰的姿势渐渐地缩小,不一会儿的功夫后,猫像又恢复成以前的那个尺寸了。连肿成肉包子型的脸也一点一点变回一开始的面无表情。简直就像什么奇异的魔术,既鲜明又迅速地变了个样子。
如此不可思议的事就在眼前发生,钢铁之王总算安静了下来。
不笑猫是为了让筒隐姐妹重修旧好而被创造出来的猫像。会不会只要包含其中的意念够强烈,有一天它就突然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意志,也祈祷能有不同的表情来表达内心的想法呢?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想到这个问题。
不过这时候的我,可是被吓得要死,只能维持跪坐的姿势,连站都站不起来啊。
可是啊,大家要是想夸赞我一番也是可以的啦。
因为我马上就注意到筒隐的下一步动作了。
自猫像变小后,地面上也腾出了一小块空间。掉在那里的是很久很久之前、应该早已当成供品献出去的——
「姐姐,虽然我没办法跟你结婚,但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再一起吃肉包子吗?」
从地上捡起已经冷掉的肉包,凝视着,然后叹了一口气,筒隐没有丝毫犹豫地递出手中的肉包。
钢铁之王的目光在肉包子与妹妹的脸上交互比对了好一会儿后,
「你还愿意跟我和好吗?」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姐姐啊。而且说和好有点怪怪的,因为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生气嘛。」
「是、是吗!」
「可是我有很多希望姐姐能改进的地方。因为姐姐老是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才会被人误以为是钢铁或恶霸之类的。田径社的社员好像都很怕你呢。真是没办法,只好由我来帮姐姐提升形象了。」
「没办法,我只好帮你了」——这句话,我之前也曾经听过。
就在决定一起夺回真心话与表面功夫而伸手互握的时候。那个时候,筒隐也为了帮我夺回表面功夫而帮了不少忙。
筒隐从来都是这样。总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从不会把自己的事摆在第一顺位。
「姐姐应该要舍弃那些奇怪的想法跟表面功夫,就从让大家都能看清楚你的真心,读得懂你的表情和听得懂你说的话开始吧。所以吃掉这颗肉包吧,它会带给你力量的,来。」
「嗯,虽然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会把整颗肉包让给我,看来月子也长大了不少嘛。」
不做多想接过肉包的钢铁之王什么都不懂。
那并不只是单纯的肉包子。而是充满「象征意义的肉包」啊。因为猫像自动放弃,现在总算回到真正的主人身上的——属于筒隐的真心。
如果她这次再拱手让给别人,就表示筒隐又将再一次失去她的真心。
因「钢铁之王」的名号而受到众人畏惧的筒隐筑紫,其实不过是个有点傻气、而且有恋妹情结的女孩子罢了,问题就在于她只会以生气的表情示人。如果她能像妹妹一样在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