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是星期六,学校放假。
一大早睡不着睁开眼睛,发现月子妹妹趴在我的棉被上,张开双手睡着。她究竟在警戒什么呢。
不过该说可悲吗?她睡得好沉好沉,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即使我呼唤摇晃,她依然像小鸟合唱般发出酣睡声。因此我在她圆嘟嘟的脸颊上画了个吞云吐雾的喇叭图案,然后悄悄从被窝里溜出来。
洗把脸,吃面包,刷个牙,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冲出筒隐家。天上只有几片零星云朵,今天也是大好天气!
搭公车与电车,朝目标一路迈进,就是小梓的家。
「早安呀!我是横寺阳人!横寺阳人!幼咪咪活跳跳的横寺阳人!」
「哎呀呀,早安呀,一大早就这么有精神呢。」
有如连续呼喊名字的选举造势活动,我蹦蹦跳跳向对讲机打招呼,穿着睡衣的小豆姐姐随即出来应门。
「和小梓约好玩耍吗?谢谢你们经常陪她玩喔。那孩子早上爬不起来,还在呼呼大睡呢。我马上叫她起床喔。」
「不是啦!抱歉喔,其实今天不是来找小梓,是来找大姐姐们的喔。」
「哦……?大姐姐『们』?」
在歪头疑惑的小豆姐姐背后,大块头熊先生探出头来。
「呶!呶!」
他仿佛在说了解一般用力拍拍胸脯,然后拿出全新的棒球手套与棒球。他兴冲冲地准备前往附近的公园,不过抱歉,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是关于采咲女士……关于筒隐家的事情,想拜托你们。」
我低头鞠躬致意。
战斗首先从拉拢这些人成为自己的伙伴开始。
俗话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不过还得考虑一句俗话『棒打老虎鸡吃虫』。
试着套用国中数学的解法,会得到『早起的鸟儿=鸡』的结果。鸡可是经济价值很高的动物,伊索寓言里甚至有只会下金蛋的鸡呢。要是有鸡帮我下金蛋,肯定能美味地大快朵颐任何美少女,所以早起还是有好事的。
在小豆家的交涉,远比原本意料中更加顺利。
我们的早晨还没结束。就在我哼着鼻歌,意气风发地回到筒隐家时——
「请问变态刚才到哪里去爽了呢。」
玄关的门一打开,像是游累的鱼一样,抱腿坐在地上的月子妹妹板着一张脸等待我。
「我到小梓那里去……等等,刚才的发音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
「完全没有。请问到小豆同学那里去,有何贵『干』?」
「……难不成该不会,你在生气吗?」
「为什么学长认为我不会生气呢。竟然对小孩子做这种恶作剧,真是的。」
月子妹妹气鼓鼓的脸颊上,有毛巾反覆使劲擦拭的痕迹。果然不应该用签字笔,下次用色铅笔画好了。
「对不起喔。其实我的性癖是在可爱的女生身上涂鸦……别管那些了,我告诉你去小梓家的原因,等一下准备迎击代理人大姐姐吧?」
「可爱,性癖,咦。咦咦。变态刚才说了什么变态话吗?」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了!不知道那个大姐姐今天什么时候会来耶!时间就是金钱,金钱就是曼尼(Money),曼尼就是帕奎奥(注:Emmanuel Dapidran Pacquiao,昵称曼尼,菲律宾职业拳击手。)在世纪之战中因分数落败之前,要想办法尽一切努力!」
「噢,是的,是这样吗,说得也是……」
虽然月子妹妹慌慌张张,但还是让我压了下去。
格外顽固又意志坚定的女孩,噘嘴的生气表情竟然这么轻易退缩,真是难得。感觉这里隐藏着完美沟通成败与否的重大提示,可惜现在没时间停下来仔细思考。
「欸,月子妹妹。我们今天该做的事情,是扮演采咲女士对谈的辅助,将咪咪大姐姐永远赶回去。让你和钢铁小姐不需要回义大利,这样可以吧?」
「……咪咪大姐姐。」
「啊,是昨天的代理人大姐姐。因为不知道名字,才会不小心。呃,没有奇怪的意思啦!」
「原來如此。」
筒隐低喃着,低头看向自己的五岁幼童身体。
然后她扳着双手的指头计算。十六减五是十一,她在胸前增加十一个虚拟豆沙包般的物体。
「……月子妹妹?你在做什么?」
足足十一个豆沙包,最后化为足以贯穿月亮的火箭,设置在筒隐身体的前方。然后五加十一的未来图设计者小姐满足地不停点头,嗯,嗯嗯。
「被称为咪咪大姐姐的话,果然我也会有些困扰呢……学长最好不要这样称呼。」
「噢,好。」
我完全不知道月子妹妹为何会对咪咪大姐姐投入感情,但可以继续讨论了吗?
「所以,虽然我有密技对付大姐姐,但问题在于远在义大利的祖父母。如果他们无法接受,结果还是会发生同样的事情。」
「……也对。」
「所以只要设法告诉对方,你们住在这里最幸福就行了。虽然一开始我以为,直接打越洋电话就够了……」
月子妹妹名义上才五岁。口齿不清的她,不论搬出多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别人都会认为是受到外在的胁迫。
「唔嗯……」
筒隐和我一起坐在走廊上思考。
「如果这年头影像电话能更普及一点就好了。就算要传送影像,但这个家中应该还没有牵网路线。」
「相信对方而送到日本的宝贝孙女,竟然会沈溺于日本的腥膻,传送爱情动作影像信过来……」
「嗯?」
「没事没事!只是忽然联想到而已!」
「虽然听不太懂,但学长是变态吧?」
「不要再将听不懂的事情全部归咎于我的变态个性啦!」
「难道不对吗?」
「当然对是对啦!但请你道歉!快为听到正确答案前就猜到正确答案道歉!」
「学长是最差劲的变态呢。」
就在我向毫无破绽的筒隐逻辑学提出抗议时,走廊传来一阵由远而近的缓慢脚步声。
「……」
我们一瞬间立刻沉默,装出双胞胎Q比娃娃的表情转过头来。
「你们两个,躲在这里究竟在做什么?」
路过的是打扮完毕,准备出门的钢铁小姐。
「没什么啊」
「怎么可能没什么,刚才我明明有听到声音。」
「啊,那是睡昏头的月子妹妹在说梦话啦。谁叫她在这里睡着嘛,吓我一跳呢。那来检查一下早上有没有尿裤好痛」
我迅速试图撩起月子妹妹的裙子……结果月子妹妹假装躲开,回头一脚往我的手背踩下去。要躲避钢铁小姐的追问只有这招啦!错的不是我!只是我的脑袋!
钢铁小姐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月子怎么对你这么亲啊。她明明很少对我撒娇呢。」
我猜是因为未来的钢铁小姐对月子妹妹的撒娇太过离谱,她才会下意识提高警觉吧。
我不敢这么说,只是哈哈笑了笑。
我的视线往下一瞧,然后停留在钢铁小姐手中的东西。
小型,很古老又怀旧的透镜式——
「……那是什么?」
「前几天被阿猫阿狗拍成怪模怪样,还被笑了好久。因此拿出之前存的零用钱在糖果店买了这个玩具。今天换我好好拍她了看我的超级拍立得!」
「就.是.这.个」
看到我手一指,钢铁小姐露出疑惑的表情歪头。
*
我们细心地帮窸窸窣窣起床的采咲女士脱掉刺猬装,然后将她拉到中庭来。
「喂喂喂,这是在吵什么啊……照片?为什么要拍照?」
「哎呀,别这么说嘛!就当作是纪念啰!」
「纪念什么啊。」
「庆祝平凡无奇,纪念平凡无奇的日子!平凡无奇的幸福纪念日!」
我露出牙齿一笑,采咲女士见状叹了口气。
「认为平凡无奇是一种幸福,我觉得这句话不是很吉利……」
「为什么?」
「所谓的幸福,就像登上山顶一样。当你感到幸福的时候,代表无法继续往上爬啦。」
「嗯?」
采咲女士这番话真哲学。看她大大打了个呵欠,可能只是还很想睡也说不定。
「是也!」
高傲的钢铁小姐大大点了点头。
「我也不喜欢这种孩子气的举动!可是在月子她们百般邀请下!虽然我一点都不想加入,不过没办法!」
她的手却与这番话相反,使劲拉着母亲的手。紧紧握在自己的胸口,片刻也不放开。
附带一提,她本来要去找麻衣衣,但现在已经换了套衣服,还花了很多时间洗头发,而且连绑头发的道具都从绒毛球发圈换成了缎带。
白色缎带。
那是以前,在我亲眼见证下,我送给她的回忆象征。在她心目中,这条缎带似乎占有特别的分量。我还是觉得很可爱喔!
只不过我这么说的话,横纲女孩会对我大发脾气吧。
「如果妈妈不想拍照的话,就清楚说出不想拍照吧!我也只是无可奈何才会站在这里的!无可奈何!」
「……算了,沒差……」
多亏妖怪无可奈何魔人,采咲女士也不再多做抵抗。我成功将她引导至预定的位置,以高雅的庭院池塘为背景。
「呶呼……」
对面的石灯笼上方,放着仿制拍立得相机的玩具相机。
野兽月子妹妹目不转睛盯着,乍看之下是随意按着相机上的按钮。但其实是在设定倒数计时器。照理说是这样,但从刚才就不断亮起闪光灯,还发出啪嚓啪嚓的拍照 声,该不会是我多心了吧?
「哎~弄得像玩具一样……原来是玩具啊,那就算了。」
采咲女士不耐烦地走近,连同相机将女儿抱起来。糟糕了,重要道具啊!这么快就作战失败!
月子妹妹就这样被拎着洋装背后的缎带,摇摇晃晃回到我身边。
——难道你不会设定吗?
我以手势问她。
——没见过那种类型的相机。
结果她露出沮丧消沉的表情。
这样啊,她这个世代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拍立得了……这是代沟啊,爸爸好难过!爸爸直到最近还很爱用这一型的相机喔。因为比数位相机更容易湮灭证据嘛!感到难过的是我,变态必须死。
——感到难过的是我,变态必须死。
刚被放回地面,毫无慈悲的野兽妹妹随即张牙舞爪,用力压扁我的鼻子。
「怎么回事啊,别乱动好不好……」
采咲女士一边安抚她,同时向钢铁小姐招手。
「嗯?嗯?」
「这样比较好,应该吧。」
「嗯……」
以手梳理女儿秀发的动作真的很有母亲的模样,而且缩着脖子,一脸害羞的钢铁小姐当然是有史以来最像女孩子的一刻。
「那就随便拍一张吧。」
「好!」
采咲女士以熟练的动作设定计时器,然后将相机放在石灯笼上。
配合快步跑回来的她,我们四人紧紧挤在一起,脸上露出笑容说『Cheese』!
任何人都会认为这是最棒的一张相片吧。我猜啦。
*
钢铁小姐跑出去欺负麻衣衣之后,我开始打扫大厅。
从玄关到房间的推测步行路径,相关的走廊范围从头到尾全用抹布擦过。连中途的柱子都从上到下擦干净,还拿扫帚与畚箕钜细靡遗清扫放置茶几桌的大厅,然后清光累积的垃圾。
「……你在做什么?」
在走廊上擦身而过时,采咲女士露出既讶异又佩服的表情看着我。
「今天是难得的假日,你也出去玩吧。」
「没关系!今天是平凡无奇的纪念日,所以想将家里打扫干净!不行吗?」
「是可以啦。你还真了不起啊。」
采咲女士看似忧郁地晃着叼在嘴里的香烟……不对,是棒棒糖,并耸了耸肩。
「但可别像昨天一样跑来妨碍啊。」
小小的声音,确实在我耳边响起。
回过头一看,她的视线已经不在我身上。
安装在走廊上的旧式黑电话响起,采咲女士迅速接起电话。
「啊哈哈哈……」
我干笑了几声,头上冒出冷汗。
难道她发现我是刻意捣乱的吗?她究竟知道多少内情?
「学长。」
在房间内滚来滚去发出呼声,一如往常假装小孩子的筒隐,以纤细的声音呼喊我。
没关系,放心啦。反正再怎么叮嘱都无济于事,头已经洗下去了。
趁着采咲女士讲电话,我进入房间内,与筒隐小声商量接下来的作战。
援军应该也快来了。
我拜托小豆姐姐的,是请他们夫妻两人一同来到筒隐家。
『很坏的人跑到筒隐家来了喔!为了赶走坏人,需要小豆姐姐你们的力量!』『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呢。』
早上,进入小豆家的客厅后,我在可告知的范围内说明原委。
说明有人要求筒隐姐妹回到义大利,以及对方担心采咲女士是否能好好养育小孩。
所以在代理人前来之前,希望小豆姐姐他们先来到筒隐家。
进出筒隐家的成年人,不只采咲女士一个人而已。当地的大人也会帮忙照顾我们只要让对方这么想,应该就不会对采咲女士单亲母亲的身分啰哩八嗦了。
『我不希望朋友从此不见。希望小梓和我,小舞和小钢,大家可以一直玩在一起!』
小豆姐姐他们虽然听得不停眨眼睛。
『也是呢!小梓也不希望朋友就这样离去吧。』
但似乎比想像中更轻易接受这番说词。
握手后,我不停向两人道谢。
『谢谢!一定要来喔!一言为定!』
『好,一言为定。』
『呶……呶!』
小豆姐姐对我笑咪咪,小豆家的熊先生也将手套与棒球紧抱在胸前,用力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已经做好迎击的准备了,月子妹妹!」
伴随压低的声音,我竖起大拇指。
「……就算小豆同学的父母前来,但他们和妈妈几乎不熟,这样不会马上穿帮吗?」
筒隐一边偷瞄走廊的动静,同时不安地歪头疑惑。
这就是我大显神通的时候了。不知道我以前解决过多少问题吗?
虽然是小孩,但正因为是小孩,演技要多少有多少。让对方见识筒隐家与小豆家和乐融融的计划,就像澡堂内不断冒出的袅袅蒸气一样。
让小豆姐姐呵护,请熊先生陪我们玩,和小梓打成一片……简单来说,和平常做的事情没什么两样嘛!
只要大家同心协力,一定能打倒邪恶的坏家伙!
我紧握拳头高举,为不安的心情萦绕心头的筒隐加油打气。
走廊亮晶晶,大厅干干净净,眼前没有任何障碍。
最后以拧过的毛巾擦拭柱子。我注入希望,仔仔细细擦拭。筒隐家的大梁柱,上头还留着几道测量身高的痕迹。怎么能让这个充满回忆的家分崩离析呢!
不久,期盼多时的门铃声响起。等待的人到齐了,任务开始!
我连跑带跳冲出走廊,追过采咲女士,一溜烟冲到玄关。
「你好!谢谢你們前,來?」
大门旁,出入口的门一打开
「……你好,小弟弟。家里有人在吗?」
却是温和地微笑,瞳眸细长的代理人小姐。
*
「咦……?」
我探头看了看咪咪大姐姐的身旁与后方,却没看见其他人。只有冬季冰冷的阳光,照射在闲散的柏油路上。
可能是我连招呼都没好好打,不停东张西望的关系。
「……你是筑紫她们的朋友吧。昨天也见过面,还记得吗?」
咪咪大姐姐习惯性皱起眉头。虽然困扰的表情真的很适合她,但现在可不是请大姐姐陪我玩的时候。
「啊,喂……不要随便跑出去。」
采咲女士从我身后出现,让她进入玄关。
这下糟了,计划完全乱了套。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早来,简直不给我们任何准备时间嘛。当然这是我的被害妄想。
既然如此。
在小豆姐姐他们抵达之前,只能靠我想想办法了!
我急忙冲回门口,穿过外庭抄捷径,鞋子一踢跳上外廊,溜进放置茶几桌的大厅内。
房间内已经没见到月子妹妹,似乎被采咲女士隔离到其他房间去了。
当我在榻榻米上到处乱爬时,纸门一下子就拉开。
「……你在干什么啊。居然还抢先一步跑来。」
带领咪咪大姐姐进来的采咲女士,以讶异的声音说道。
「这个啊,为什么呢。就是钥匙啊!刚才打扫的时候,似乎不小心弄丢了家里的钥匙!我可以寻找吗?」
「拜托喔……」
我抬头仰望采咲女士,却正好对上可怕的犀利视线。
只见她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瞄了身旁的人一眼,像是在选词用字般叹了一口气。
「……那种东西等一下再找啦。」
「我不介意喔……弟弟你很担心吧?」
我对露出迷人笑容的咪咪大姐姐客套地笑,然后自行在房间内展开毛虫大行进。
「哎呀呀,好奇怪耶~到~底~在~哪~里……」
我反覆穿梭在壁龛与壁橱之间,一边心急如焚盯着时钟看。同时缓慢移动步伐,虚弱无力地扭动身体,就像在领先一分的伤停时间内,尽可能拖延时间一样。但是时钟的指针依然自顾自地走着,门铃声始终没响。
「怎么回事啊……」
难道电车停驶了吗?还是迷路了呢,或是小梓发生了什么事吗?啊,或许他们在邀请附近邻居吧!对了,肯定这样没错!接下来只要再争取一点时间,让月子妹妹趁机打电话联络—
—
「……已经够了吧。」
采咲女士低声说。
「等一下,感觉好像很快就要找到钥匙了——」
「过来就对了。」
我就像被丢到岸上的鱼一样,被采咲女士强行拖起,拉到走廊上去。关上大厅的拉门后,采咲女士用力搔了搔头发。
她瞪着我看,冷淡地咂嘴。犀利的视线从刚才就丝毫没变。像是在生气,又像感到麻烦的样子。
我缩着脖子,像笨小孩一样傻笑着。
「对不起!可是没有钥匙很伤脑筋耶!再给我一点时间,真的只要再一点点时间找找看就好」「我说啊……」
采咲女士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在等小豆家的父母,他们不会来的。」
淡淡地宣布。
「咦?」
是我耳朵有问题吗?不来了?为什么?更何况采咲女士怎么会知道小梓她们家的事?不可能是月子妹妹说的,难道是咪咪大姐姐告密吗!
「刚才他们打电话来,我拒绝了。」
锐利的眼神笔直俯瞰我。
眼神既像在生气,又像是觉得麻烦或者该说,像是怜悯一样。
「拒、拒绝了……为什么要拒绝啊!」
「怎么可以擅自将别人家扯进来。这是我们家自己的问题,必须由我们家自力解决才行。难道不对吗?」
「或许是那样啦!可是,他们明明说会帮忙!对了,该不会是采咲女士说了很过分的话吧!?例如惹对方生气之类!」
「想太多,怎么可能那么做。彼此都是成熟的大人了。」
采咲女士像是想起刚才电话的谈话内容般,脸上微微浮现苦笑。
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比起直接赶来,对方似乎也更想仔细了解事情的原委。我向他们说明后,他们也能了解,这才是大人。不会有人对厚脸皮的小屁孩生气啦,放心吧。」
「这不是真的」
我确信采咲女士在某处撒了谎。但不晓得是什么谎言。身为小孩子的我并不晓得。
而且不管怎么说I唯有小豆姐姐他们不会造访筒隐家这点是真的。
有一种每个人都相信的天空屋顶破裂,某些重要的事物穿越裂缝坠落,一口气压在肩头上般的沉重冲击。
明明说了一定要来。明明那样再三确认过。
他们明明面露笑容,点头答应。
难道我被背叛了吗?还是从一开始就没有缔结什么约定。那么当时的握手又代表什么?
脑海中响起某个人的低喃。
你真的以为光靠那种小孩子的道理,大人就愿意采取行动吗?
「吵死了……」
我大概—早就已经错失了机会。
月子妹妹的巴掌没有发挥作用。事到如今我才发现,不知何时,我的智商也变得和身体尺寸一样幼小了。
即使理性上,依稀能了解小豆姐姐他们不来的原因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不公平,这样不公平!哪有这样的啦!」
就像梦想着正义英雄秀的少年一样,当场耍赖,大吵大闹,不停跺脚。
「真的很烦耶,小屁孩。冷静一点啦……」
与这番斥责相反,采咲女士温柔的手掌抚摸着我的头,却让我愈来愈想大闹。
不过再怎么大闹,我依然无法拨开她的手。
从六岁的身体见到的大人相当大,视野内甚至无法容纳采咲女士的一切。
不论如何抬头,有些事小孩子就是办不到。
「知道吗,给我听好。你似乎为我着想过不少——但我们需要的不是互相欺骗,而是对话,必须彻底沟通。对方也只是担心孙女而已,不是坏人。不要随便将别人当成敌人,也不要以为打倒对方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采咲女士露出有些悲伤的视线,望向房间内。
「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真正的坏人。」
她这番话肯定是对的。压倒性的正确,正确到不能再正确。
关上的拉门另一侧,代理人正在等待吧。对我露出许多次微笑,表情困扰的咪咪大姐姐。可以轻易想像到她没有半句怨言,默默等待的坐姿。
可是。
「……我听不懂啦!」
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我不想听这种大人的理由。
我不想知道这种无法和任何人战斗,无法打倒任何人,无法拯救人的故事。
我想在小孩子的世界里,凭着小孩子的理论,创造小孩子的理想。
「真是的……再说,我们早就谈妥啦。」
采咲女士的声调忽然改变。
「骗人……」
「没骗你啦。昨晚透过电话谈好了大略的条件。」
她蹲下来与我的视线齐平,对我露出笑容。然后手一使劲,粗鲁地摸着我的头。
「……别担心,大人有大人的做法。」
最后弹了一下我的额头,示意话题到此结束。
随手关上纸门后,她回到了大厅内。
可是我早就知道了。
大人都是骗子。其实根本没有谈妥。
『求求您,拜托,让我照顾女儿吧。』
『您这样我也很伤脑筋……』
『拜托您,再考虑一下,好不好!』
从纸门缝隙窥见的采咲女士,额头几乎磕在榻榻米上,不断低头哀求。
那里已经不是可以随便偷瞄的领域。
那是大人将羞耻心与自尊都彻底粉碎,但依然为了某些事物奋战的模样。
我在走廊上抱着膝盖,头埋进手臂里,一直闭着眼睛。
感觉世界仿佛冻结了。
在脑海里度过好几次冰河时期后,感觉有人轻轻坐在我的身边。
「……我们实在太孩子气了。」
某人轻声说着。
「其实我之前,就觉得会变成这样。因为我们太过依赖世界的好意,所以我一直认为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
没错,其实你一直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而已。
是我的错。
因为我没有好好努力。
「不是的。」
身边落下轻轻叹气的声音。
她紧紧搂着我的肩头,柔和的温暖抱紧了我。和我一样是小孩子的体温包覆着我。
「是我的错,我也有责任。因为我们丝毫没有尽到自己该做的事情,所以——对现实视而不见,或是一肩挑起所有责任,全部都是错的。」
我摇摇头。其实我不是否定这番话。
只是不想承认而已。
试图承认的话,只会让胸口痛得难以忍受。
「小孩子的世界,已经足够了。我已经足够了。我们必须变成大人才行。我们要变成大人,完成只有我们才办得到的事,以及我们该做的事情。」
她以比任何人都年幼的模样,比任何人都年幼的声音对我说。
「学长说过,要借助大家的力量吧。那么应该有个最需要拜托的人,不是吗?」
「……嗯。」
「虽然绕了不少冤枉路。可是,知道猫神的事情,知道姐姐疾病的事情,知道筒隐家的事情应当知道这一切的人。」
「……嗯。」
我对以相同姿势悄悄凑近我身旁的她点了点头。
然后,我的视线缓缓往上扬。
透过走廊窗户望见的天空,是一望无垠的蔚蓝。
即使滩开手掌,我的纤细手臂也抓不住任何一片云彩。
*
接着过了几个小时后。
目送大姐姐离去后,我缓缓进入大厅内。
房间中央,脱下上衣的采咲女士,精疲力竭地手撑着脸颊,靠在茶几桌上。
我默默坐在她身边,采咲女士也默不作声,稍微挪出一点空间给我。
她的视线前方是中庭。
刚才拍摄照片的角度,与从此处见到的景色十分相似。
以纸门区隔出来的那个空间,看起来就像一个封闭的箱庭。
「刚才那张照片拍得不错啊。」
过了一会儿,采咲女士吐露出一句话。
「……嗯,我也这么想。」
「将刚才那张照片寄过去,对方一定会为我们感到高兴吧。代理人也这么说。」
采咲女士若无其事地说谎。
「是吗,太好了。」
所以我也要固执最后的己见,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我绝对不会道歉。
可是——
「……笨〜蛋。」
采咲女士有些傻眼似地笑了笑,然后来回抚摸我的头。
「别露出那种表情啦。那是我的工作。之前不是说过吗?为了孩子而付出,是大人的喜悦之一。」
我是个无能为力的小孩。
既不会说谎,让她这样安慰反而更加心烦气躁却又感到高兴,而且没由来地想哭。
「明天是星期天。你明天也要玩耍吧。在这个家里,感到开心吗?」
「……嗯,真的
,很开心。」
这次我没说谎。
这个温柔的世界。快乐得不得了,除了快乐什么也得不到。不用背负任何重担。大家都在笑,和大家一起笑,能和大家一起生活的理想国。
我真的很喜欢这个世界。
我真的,真的,好幸福。
可是,月子妹妹说得没错I已经到了变成大人的时间。
梦总有一天会醒。
在不断压迫而来的现实中,我们必须再次背负命中注定的负担。
纵使必须走在坎坷不已的路途上,不论前方有多么悲哀的命运等待我们。
我们必须离开幸福的箱庭才行。就像无法永远和彼得潘为伍一样,孩子总有一天会长大。
我揉了好几次眼睛。一边揉,一边开口。
「……采咲女士,之前你说过,『你应该有什么事情非说不可吧』,对吧。」
「对。」
「你说得没错。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你可能难以置信,可能会生气……但却是很重要的事情。」
「嗯。」
有如催促我继续讲下去。
采咲女士露出温柔的表情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