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隐筑紫怒发冲冠。
她下定决心,必须除掉那位钢铁之王。
钢铁之王不懂外国语。她乃是名扬天下的田径部的大和抚子。率领后辈,以高中总体为目标每日耕耘。然而对待学问,她也一倍热心于常人。(注:高中总体,全称“全国高等学校综合体育大会”)
若是东边有后辈田径成绩上不去,她便会过去提供建议;若是西边有同辈学不进去,她便会过去帮助那人。钢铁之王在学校里广博人气,所到之处尖叫声不绝于耳。
被表白的次数已然不是一次两次这么简单。每当被表白之时,王都会以“我不是一个人的东西”加以否定。如此冷淡的拒绝,反而进一步助长了王的领导力。
王不懂人心。王就是王。比常人要高一个层次。即便不解人意,也定能指引我们前行罢。所有人皆是如此奉承。
钢铁之王是完美的。
正因如此。
筒隐筑紫才下定决心,必须除掉钢铁之王。
**
时值高中三年级的秋天。
几个月后高考就将来临,不论张三李四在这个时期都会埋头苦读。
钢铁之王拥有着比猫咪跳得更优雅的双脚,以及比勺子饮水更豪爽的喉咙。然后理所当然的,猫咪和勺子加起来,也敌不过她那自豪的头脑。(注:日本俗语猫も杓子も,意为“无论是谁”)
——连那张三李四都在勤奋学习,更何况我们的王!
面对泡在学校图书馆的钢铁之王的身影,人们是这么传言的。
谁都不可打扰她。
众人尊崇备至的王一旦踏足图书馆,所有人都会停止私语,飞速离开室内。
无论教室、操场还是上学路上,无论身居何处都会被人崇拜的她,只有图书馆是她唯一可以休息的地方。
“唔姆……”
今天,钢铁之王也一个人坐在自习用的拐角座位上,和雪白的墙壁面面相觑。
忧郁地叹息着的王,连参考书都还没从书包里拿出来。
与此相对,桌上摊开了一本杂志。
名为zex*(审阅删除)。(注:zexy,日本婚庆杂志)
这杂志从厚度而言可谓钝器,若是堆在男友房间里则可用作精神攻击。它便是适龄女子能够装备的理论最强武器之一。
扉页上登载的是婚庆特集。而她着魔般地凝视着这两页,早已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好想”
虽然只是絮语,却大声回荡在图书馆当中。
王有些焦虑地环顾四周,发现并没引起注意后便舒了口气。
目光又回到杂志上。纯白的婚纱,华美的皇冠头饰,可爱的花束,都在暴力且一边倒地殴打着王的肺腑。
内心一旦松懈,便再也无法恢复过来。
“——好想,结婚……”
这次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后,钢铁之王的双眼里满是陶醉。
好想结婚。打心底想要结婚。真的想。想的不得了。
王也是凡人,而且还是女孩子。
虽然时而严格时而温柔地将自己抚养长大的母亲粗野的很,但她毫无疑问爱着自己的丈夫。她无比珍惜她穿着婚礼服时拍的照片,心情好的时候还把照片给自己看过。
可能是因为这个,自打懂事以来,王便对婚纱怀有非同一般的憧憬。
若是北边有举行婚纱试穿会的礼拜堂,她便会带着妹妹过去拍上一年份的照片;若是南边有举办婚礼试吃会的餐馆,她便会带着妹妹过去扫光一年份的食材。
婚礼捣乱者当属筒隐一家。这名头于关东甲信一都八县之间无比响亮,她被哭鼻子的婚礼管理者禁止入场的次数早已无法统计。
求求你了赶紧找个人嫁了吧——然后求你不要再来了——钢铁之王被这么一恳求,一不小心自己也有了这个心思。
自己曾经将学校里那帮凑过来的男生撕了又扔,撕了又扔的,只是为了守护年幼的妹妹,心爱的筒隐月子罢了。
然而现在已经够了吧。
月子马上就将16岁。已是可以独立的年龄矣。
而她的姐姐,则自然没有不能举办婚礼之仪式的道理。
然而——
“那个,部长。占用一下你时间可以吗?”
图书馆后方,有个人正小声叫自己的名字。
“无妨”
筒隐筑紫缓缓回过头去。
站在那里的,是自己平日里便多有留意的后辈男生。
名曰横寺阳人。
他五官端正,不骄不躁,遇到所有事情都从正面应对。
每当在社团活动时,看到他总是比谁都专注地面对泳池一旁的水泥墙做拉伸的样子,钢铁之王都会无意识地露出微笑。
“在你学习时叨扰你非常抱歉。关于下周的社团活动,连续几天都是阴天,而且马上就有地区大会,所以我们关于讲堂使用权跟别的运动社团——……”
横寺边说边把目光移到了桌上。
“……部长,这是?”
他认出摊在那儿的杂志后,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
“哎哟我去!!”
“咿呀呀呀呀呀!?”
钢铁之王稍微清了清嗓子后,便把整个桌子翻了个个。她把桌子扛在肩上扔出去的样子,让人不禁联想到那扛着斧头的金太郎与熊相扑的情景。(注:坂田金时在足柄山与熊相扑的传说)
她从战栗不已的学弟身旁的地上捡起杂志,用双手缓缓拿起。
“如此这番将杂志扯开,对锻炼臂力来说很有必要”
“哦,原来如此——不对,怎么能损坏学校的备品呢!?反正要扯的话请你扯我那重要纤细且调皮的部位吧!”
“重要纤细还调皮?”
“我觉得刚力无双的部长的双手,可以把我带向新的巅峰……”
“新的巅峰?”
“呃,哦,这可不妙,已经没法再伸长了,绝对没法伸长了,不行,不行不行,这之后已经是宇宙啦,要变成双胞胎大象啦~~~!”
横寺像是背后被电打了似的抽搐不停。他到底想象了些啥,视线飘忽不定,嘴里直冒哈喇子。
好恶心。
并且,这也是常有的事情。
横寺是在用身躯表现暴虐的蛮横无情么。无论怎么粉饰,我都对无罪的纸质媒介做了非常失礼的事情。
钢铁之王深刻自省,并把桌子放回原位。
“横寺……看来你又给我上了一课”
“唔嘿嘿,额嘿……?”
横寺一脸不解地看着微笑的王。
这个学弟可不止这一次很了不起。
他会率先帮往高处贴海报的学生会成员们扶椅子,也会一直弯腰擦拭吹奏乐部会用的音乐准备室前的第一级台阶,还会把女子网球部的球场磨到会反光为止。
钢铁之王经常会目击到他这种毫无隔阂地亲切对待女生的情景。
她想,现在正好。
要将目前的当务之急、比什么都重要的一点调查清楚,现在便是最佳时机。
“话说回来横寺。虽然是万分之一,不,亿分之一可能性的话题”
“哦,嗯。是什么呢?”
“如果我说我想结婚,你会怎么想?”
王十分自然地问了出口。
听罢,横寺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觉得没可能!”
“没可能……”
筒隐筑紫捂住了脸。
这回答的也太快了。也太残酷了吧。
精心爱护学弟反被咬一口,就是这么回事么。
“哦,不,不是这样哦部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这件事的影响范围太大,很难简简单单就能做成的!”
横寺连忙摇手,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继续说道。
“你看,副部长的小麻衣……舞牧她就很可能会发狂不是么?”
“是这样么?”
“那姑娘有以部长为首的重要的青梅竹马们。应该说她类似于扮演了从外敌手中保卫所有人的守护者角色吧”
副部长舞牧麻衣,是筒隐筑紫低一个学年的竹马之友。
从进小学之时便相识,初次见面便咕噜噜暖洋洋大吵架一番以来,一直都作为亲密友人一起生活下去。
“我觉得其他田径部员哪怕不及小麻衣,听说部长要结婚了也肯定会非常惊讶的。因为钢铁之王乃神圣不可侵犯、和这种事情无缘才是大家的一贯印象”
“无缘……”
筒隐筑紫再次捂住了脸。
没可能也没缘分。自己其实是清楚的。
自己一直都隐约猜到了这点。
最近被告白的情况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与此相对,被从大老远深深行礼的情况倒是频频发生。这正乃“敬而远之”。
钢铁之王不懂人心。王与人不可同居一处。
这种评判已为万人所知。
“错在王,诸恶的根源就在王身上……”
她低声吟道。
她的眼瞳里积蕴着激情的风暴。筒隐
筑紫是个单纯的女人。
而在远处
——不过嘛,和这种女孩子结婚也是男儿的浪漫对吧欸嘿嘿嘿!
说着这种低俗东西的横寺的声音,也并未传入她的耳中。
“真是令人无语的王。不可留其活路”
而且,自己早已无法压抑内心那股对婚姻的憧憬。
必须要杀死身为邪恶暴虐的王的自己,排除通往梦想婚姻殿堂的障碍不可。
**
当晚,筒隐筑紫在妹妹面前下跪了。
“能准我三天自由吗”
正好明天开始就是三连休了。
今天,她为了请求能够只为自己过一次假期,将第一次放弃十几年来照顾妹妹的职责。
在这期间,她一定会抓住女子力的窍门,一扫恶王之名声。
月子就这么盯着她拿头蹭榻榻米的这副模样。
“姐姐……”
在作为女孩子之前,你首先是名考生所以应该去备考不是么?
月子并没有说出口。
月子心里很清楚,这个世界的姐姐可是一丝不苟地钻研学问的。
而且在听说有婚礼试吃会时,都会提前一天调整胃肠状态,然后把能吃的一切全部吸入胃部宇宙之中的自己,也应该负起相应的责任才是。
月子想起满腹后的幸福感,便决定最大限度地支持这位不中用的姐姐。
“倒不如说三天够不够啊”
月子一脸认真地问道。无论怎么放宽了计算,都应该需要更多时间才对。
“三天就够了!小菜一碟啦!”
筒隐筑紫一口咬定。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只用准我三天就行。若是无法相信我的话,善哉。我已经跟舞牧麻衣说过让她来我家了。那是我无二的友人。把她作为人质放在这里我再走罢”
“人质”
“我若没能寻得女子力为何物,第三天的日暮为止未能回归此处。你即可将其绞死”
“绞死”
“拜托了,就这么办罢”
结果变成了这么回事。
三连休的前夜,也就是周五的晚上。
带着麻衣睡衣和麻衣枕头的小麻衣,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到访了筒隐家。面对一无所知的好友,筒隐筑紫道出了全部。
“要我当人质!?”
舞牧麻衣立即翻了个白眼。
作为证人被叫到现场的横寺一脸疑惑。
“再怎么说绞死是不是也太残暴了?”
“这只是打个比方。然而麻衣也是女人。假如我没能回来,想必她也做好了被煮被烧被剥还是被干别的的觉悟了罢”
“能把小麻衣又剥又抱又卷然后还……哦吼……”
“才没有!做好!我根本没做好觉悟好吗!”
舞牧麻衣突然开始闹腾,横寺便将其紧紧绑了起来。
“部长——您这份坐立不安的心情,在下甚是感动!”
然后,他热切地握住了这位可爱的年上少女的手。
“请一定要在第三天日落之前回来。下周可是有地区大会的。哦,不过就算花了三天以上也没关系。我们一定能够想办法应付的。我会和小麻衣两个人协力,嘿嘿,手把手脚把脚腰把腰地协力的,诶嘿嘿……”
“哦哦,横寺。我的灵魂之友喔。你居然能说到这个份上”
“要说的话我倒希望您能稍微晚点回来。这样我们就能以部长的不在为食粮,迈上大人的阶梯了。诶嘿嘿嘿,真是头疼……”
“部长!你快看这货的眼神!这根本就不像张人脸!完全是点心递到嘴边在舔舌头的禽兽的目光好吗!部长!?”
动弹不得的舞牧麻衣发出了欢喜的声音。
“没问题的”
“哪里!哪里没问题了!贞操!为了部长的女子力我的贞操都陷入危机了!”
而筒隐筑紫则一把抱起了舞牧麻衣。
“我绝不会辜负麻衣奴第乌斯的一片心意”(注:neta《奔跑吧,梅勒斯》里被当作人质的梅勒斯挚友塞利奴第乌斯)
“听我!听我说话啊!?麻衣奴第乌斯是谁啊!?部长这是把我在饥饿的野兽面前晃荡!”
筒隐筑紫露出了微笑。舞牧麻衣很擅长开玩笑。朋友之间这样就够了。别的话语已经不需要了。
“唔姆姆姆……”
她对着以不可思议的目光盯住横寺不放的妹妹点了点头。
“月子,那么事情巨细就都拜托你了”
“……我知道了。各种东西,各种各种东西都交给我了”
姐妹间约定的握手一结束。
筒隐筑紫便立即踏上了旅途。
**
初秋时分,繁星满天。
筒隐筑紫于当夜,一觉未眠,快马加鞭,十里当急。这是因为她并不知道,夜间的交通工具中有深夜大巴这么个存在。出租车?那玩意有点恐怖嘛。因为生在富贵世家故而无知矣。
到达成田机场已是隔日上午。太阳高升,大家都开始工作了。
为何是成田机场?
理由有二。
首先,说到结婚就是成田了。虽然来头不知道,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可能是受了小时候和母亲一起看过的电视剧再上映的影响,不过筒隐筑紫并不记得。
在成田机场大吵一架的男女在经过迂余曲折后,于成田机场重逢并互拥和好,重新结婚。
对包括丈夫在内,同海外缘分颇深的母亲司而言,这个电视剧可能让她有很强的代入感吧。而筒隐筑紫则是如痴如醉地看着,对这个电视剧百看不厌的母亲的侧脸。自此以来,提到结婚,她便会想到成田机场了。
至于这个电视剧的名字叫《成田离婚》,便只是些琐碎之事了。
其次,便是zex(审阅删除)的特集了。
受男人欢迎的职业排行——对于类似这种名称的重要专栏,筒隐筑紫自然会倍加确认。
保育士、看护师、公务员。凌驾于这些常见职业之上,漂亮夺取桂冠的
“C~A?似乎是在这里来着……?”
CA。没错,也就是Cabin Attendant。她就是冲着这个来的。(注:CA这个称呼只在日本使用,也就是客舱乘务员,一般Flight Attendant比较常见)
筒隐筑紫并不理解Ground Hostess(地勤小姐)和Cabin Attendant(空姐)的区别。只不过在机场忙碌的人们的围巾很时髦这点她算是搞清楚了。
原来脖颈那块才是女子力的源泉。正当她以猛禽般的锐利目光眺望着这一切时。
她手头的电话响了。
这是她出发之前,妹妹强行塞给她的。
“怎么了?”
“早上好姐姐。你现在在哪儿?”
也即是说,这电话就是月子打来的。
“我在成田机场”
她战战兢兢地答道。然而对面既没骂她,也没问她理由。不仅如此,月子甚至还嘀咕了句“果然么”。
“行李应该已经送到了。你去受领所取一下吧”
唔,行李是啥?
她回问罢,却并没得到正面答复。
“你要遇到困扰了就去确认一下那个吧。一切都没问题啦”
说罢,月子便挂断了电话。
月子指定的行李收取所,就在成田机场第一航站楼南翼四楼的边上。
在狭窄的柜台下方,绘有公司的logo。是一只黑猫。一只住在大和的黑猫。(注:指Yamato运输公司)
然而,总感觉这只猫像谁。
它胖胖的,慈祥地笑着,向我这边招手。
就如同——沉睡在一本杉之丘上的不笑猫像一样。
筒隐筑紫眨了眨眼,又擦了好几遍眼睛。
再次睁开双眼一看,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那只黑猫。
“唔姆……?”
排队等号,向柜台的人告知自己的来意,得到请稍等的答复后,手续有条不紊地进行了下去。
对面递过来的,是一个巨大的旅行袋。
它重到得两个工作人员一起搬才搬得动。普通的女子的话恐怕是连一丝一毫都提不起来罢。
当然,钢铁之王既非普通女子,也非寻常人类。
“嘿咻!”
她如同大家熟识的金太郎那番,轻描淡写地把袋子扛到了肩上。
“哦哦……”
筒隐筑紫沐浴在感叹的呼声当中,步履蹒跚地离开了队列。一个路过的外国人游客见状,一边念叨“Oh, Japanese金刚力士girl……”,一边啪叽啪叽地狂按快门。
这种行为究竟和女子力的提高有关系么?
正当她的心头涌起一阵疑问之时。
“……!——……!”
她肩上的旅行袋突然开始翻腾起来。
诹访妖精么?难道说仆从妖精混进去了么?
筒隐筑紫是个喜欢幻想故事的普通女子。哪怕她能随手把学校桌子掀个底朝天,哪
怕她能抗起两袋米那么重的包裹,她也并非是王,而只是个女孩子。
她把袋子搁在附近的椅子上,兴奋不安地拉开拉链一看。
“……姆!姆——————!”
里面装着的,是被塞上口枷的横寺阳人。
俗话讲,害人终害己。
把舞牧麻衣拘束起来的横寺,遭到了比他自己所作所为惨烈不知多少倍的对待,手脚双腕双腿眼睛嘴巴全都给捆了个严实,然后给塞进了袋子里头。这乃是在绑架监禁方面手腕老练之人所为。
在呻吟的横寺的肚子上,放着一张只写有“致姐姐”,宛如犯罪声明般的明信片。那么这是哪位*子小姐所为呢。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正当筒隐筑紫感到困惑时,她感觉附近的机场工作人员正往这边靠过来。
她连忙拉上拉链回过头去。
“这位客人请问您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没有,绝对没有”
“请问您是否已经办理好了事前值机手续?”
“Zhiji”(Check-in)
“……您本次乘坐的航班是?”
“Hangban”(Airline)
“……能出示一下您的护照号码或者机票吗?”
“Huzhaohaoma”(Passport number)
面对对面侃侃而谈的未知语言,筒隐筑紫只得化身为复读机。才色兼备、文武两全的钢铁之王,唯一不擅长的东西便是外语和片假名语。
“……呃呃”
机场工作人员一瞬间皱了皱眉,立马又切回了营业式微笑。作为试探,对方又用英文、中文、西班牙语重复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就是现在。筒隐筑紫想到。
就在这里展示我平时积累的成果。
不能就一直这么依赖母语。现在就是展示自己因为备考而大幅提升的英语水平的好机会。
“……No……attendant……Oh yeah, attendant, go, please……”
我只是想观察客舱乘务员,想从她们身上学习女子力罢了。
我是想表达这个意思。
机场工作人员低头思忖片刻,旋即露出了更加热情的微笑。
“هلهناكاًيشيءنحتاجهلمساعدتك؟”(请问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到您的地方吗?)
不行了。
在仰天绝望的钢铁之王脚边,飘落了一张纸片。
她捡起来一看,发现这跟放在横寺肚子上的明信片很类似。
“请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使用”
除了可靠的妹妹的这段笔迹,纸上还密密麻麻写了些什么别的。
“attendant……”
筒隐筑紫紧握住这最后的救命稻草,把它递给了机场工作人员看。
看来上面还附有几张必要的材料。工作人员检查了一遍上面写的信息,确认了一遍附件的材料,稍作思考后,又重新看向筒隐筑紫。
虽然根本没听清楚对方在说什么,不过当中
“——Yadian?”(Athens)
有这么一个意义不明的单词重复了很多次。
稍微思考一番,王的聪明头脑立马整理出了答案。她听说业界特有的说法,也就是和一般世间所使用的语言有所差异是很常见的。
那么这一定也是这么回事。
“Yes!Yes!I’m, atten, dant,go go!”
“好的!好的!马上为客人办理去往雅典的预约!”
“Attendant!”
“是雅典对吧!”
双方像是终于达成共识似的,紧紧地握住了彼此的手。
之后事情办理得非常迅速。
她被带到指定的柜台,按照工作人员的催促把旅行袋寄存下来,出示了在外衣口袋里放好的护照,拿到能当作机票的奇妙纸片,完成指定的手续后,通过了行李检查处。
办完出国手续,又把留言出示给附近的职员看,在职员们的带领下前往登机口。
在堆满免税品的高档品牌店的门口,多种多样语言的对话四处飞舞。
对她来说,她所听、所见的这一切都近乎是初次经历。准确来说,在她七岁到访日本之时也见过同样的光景,然而当时她把一切都交给同行者了。
在她满怀新鲜地四处环顾之时,突然被叫到自己的名字,她一回应,她手里的票便过了机械,穿过一段狭窄的通道后——她回过神来。
自己怎么转眼之间,便被塞进了生着对诡异翅膀的交通工具里的狭窄坐席当中呢。
“怎么了怎么了……?”
事已至此,王才第一次歪了歪她那高昂的头。王绝对不会焦躁。她决定用优雅的动作确认目前的状况。
这个纵长的交通工具的胴体部分,有着三、四、三分配的座位。而坐在窗边的自己,目前到底是怎样个状况呢。
在她举起手想要确认已知的东西时。
“——这是!”
钢铁之王顿时瞪圆了双眼。
微笑着向这边走来的,是脖子那儿围着围巾的成熟大姐姐。
如此稀有的客舱乘务员,如今竟近在咫尺。
既然如此,迅速果断的状况判断即是必须,王那灰色的脑细胞中,电流飞奔而过。
这里即是——乘务员观察设施。
只要在这里对这些人观察个够、学习个够,并获得女子力就行。这就是上天的指引。回头想想,机场职员好像也说过“雅典!”“观光!”之类的话语。
身为设施主人的客舱乘务员如同时尚秀般在过道里前后穿行,而自己旁边座位的学龄前少女也双目放光。
“您要使用吗?”
十分善解人意的空姐递过来毛毯,筒隐筑紫连连点头。这种不经意间的用心正是女子力所在。
在她和小孩子两个人肩并肩,兴奋地双目放光之时,这交通工具终于传出了启动的声音。
透过狭小的窗子,她朝上方一看,发现黑云压天,淅沥沥的雨滴已然沾湿了玻璃。很快,点点雨滴便化作瓢泼大雨,配着振动不停的坐席,让筒隐筑紫有种不吉的感觉。
只不过嘛——自己已经很累了。
钢铁之王乃是出类拔萃的健康优良儿。通宵跑步只是例外罢了。
她靠在坐席上,把毛毯拉到肩部,嘴边模仿着空姐的微笑。
不知不觉间,筒隐筑紫已然落入梦乡。
**
筒隐筑紫是在被人摇晃肩膀时睁开双眼的。
空姐的古老微笑正倾泻在她的身上。(注:Archaic smile,为古希腊雕塑家常使用的特殊表情)
周围早已没有人影,无人的座椅四处凌乱,宛如被吞噬殆尽的野兽亡骸。
“什,什么情况……!”
阿弥陀佛,筒隐筑紫正思忖着此处发生了何等惨剧而慌乱不已,便被职业性的对应瞬间请出了飞机。
“什,什么……!”
随即受到了第二次冲击。
此处已是黄泉之国。
这是个被不像秋天的异样炎热与烈日所覆盖,为不可思议的文字与离奇古怪的语言所支配的异界。
她胆战心惊地确认了一眼带过来的手机,发现此刻乃是万物入寂的三更半夜。
“不可能,不可能!”
根据太阳的位置,现在应该是白天才对。被拖往常世之国的时钟,正显示着明显错乱的时刻。即使用颤抖的手指拨打电话,也完全打不通。
无论问谁,对方都会用恶鬼罗刹般的动作为自己指一条黄泉路。
她只好不情不愿地加入到那群拖着拖车的亡者的队列当中,在镇守的阎魔们盖好入国许可章的前方,有着嗡嗡作响的巨大冥土式传送带的地下一层在等待着她。
头顶的导航版上用希腊语写着“行李受取所”,当然筒隐筑紫是读不懂的。
在乘务员观察设施中堕入梦乡后,我没能再次睁开双眼。
因此从现在开始,我会被那个传送带配送到各种地狱——自己只得作此判断。
为何为了提高女子力的冒险,最后会成为通往黄泉平板的单程票了呢。
“怎,怎会有这番残忍之事……”
她那魂不守舍、呆然眺望着这幽世的目光,突然。
发现了不笑猫的轮廓。
她连忙擦了擦眼皮。没错。是那个旅行袋。
是自己在成田机场不知不觉搞丢了的旅行袋。拉链上挂着月子亲手
做的猫咪钥匙链。
“等,等一等……等等,等等!”
她拼命抓住了渐行渐远的袋子,抱起它走到角落一边,一边为某种预感浑身颤抖一边拉开拉链一瞧。
“姆!姆——————!”
里面果然塞着被捆得紧紧的学弟。
“横,横寺!”
“……姆!?唔哦呜啊——————!?”
“横寺,太好了,横寺……!”
等回过神来,筒隐筑紫已经扑在横寺阳人身上了。
在自己睡觉之际世界发生激变,混在一群语言不通的亡者之间,在绝对的孤独下彷徨于异境之中。这份恐怖与绝望可想而知。
在所见所闻全都只能联想到死亡的国度,得以遇到唯一一位亲爱之人之时的安心感,同样可想而知。
筒隐筑紫紧紧抱住亲爱的学弟,哇哇大哭。她泪流成河,将他紧紧揽在胸口,有如绝不会再次放手的宝物一般。
这份心境,正如于地狱里得见佛陀。
**
“被算计了……!被小月子算计了!”
总算从旅行袋中得到解放的横寺阳人,全身颤抖不止。
嘴边留着被胶带绑过的清晰勒痕的他,摩挲着被紧紧绑住的手腕。
“你听我说,真的太糟了!我纯洁的男人心被玩弄了!”
“唔姆……?”
“部长刚一出门,走廊里每隔一米就搁着一条魅力十足的轻飘布条。我兴奋地按顺序一条条捡起来,结果不知不觉间进了个笼子里头。我最后看到的,是面无表情地挥下棒槌的小月子,还有猫的笑声……”
横寺一边滔滔不绝,一边将轻飘柔软的布条往自己口袋里一顿猛塞。其中似乎有我抽屉里常见到的内裤,不过这种事怎么可能嘛。不就是内裤么,哪有什么收集的价值。
“话说这里是哪儿?莫非是希腊?雅典?为啥?”
“我不知道”
筒隐筑紫反射性地摇了摇头,随即为自己的话语而消沉下来。
没错,自己什么都不懂。
马上就将迎来成年之日,却是何等的无力。此番丢人现眼甚是不堪。我已无颜面对发誓出人头地的母亲矣。
“……部长,没问题的”
“姆……?”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擅长肢体语言的。有关肉体交涉的方式我早已通过各种视频颇有钻研了!”
看着爽朗大笑的学弟,筒隐筑紫的眼眶渐渐润湿了。
不笑猫的力量也好,正妻的制裁力也罢,横寺阳人能够在这里,真的是太好了。
仔细想来,这个男人一定会为了我而努力。在我的印象中无论何时皆是如此——哪怕是记忆之外的景象亦是如此。
“那我就去找可爱的希腊女孩……说错,找能够交流的女孩子了,部长你就在这附近休息吧”
“诶……”
筒隐筑紫倏地抬起了头。
横寺要去别的地方了。自己又要孤身一人了么?又只有无能为力的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
一阵比刚坠入黄泉之国时还要强烈的绝对孤独涌了上来。这团沉重的阴云,轻而易举便能在她心中卷起恐怖的风暴。
“我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等等”
她突然拽住了横寺的衣服边缘。
现在只有这个学弟能够依靠。若是放开了他,自己便活不下去了。
“部,部长?”
她无法直视明显困惑不已的横寺。
“……不想,让你走”
筒隐筑紫低下头,如同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般,嘤嘤地哭了起来。
无论作为王还是作为姐姐,这种态度都是极其罕见的。这份从未给世上任何一人展露过的姿态,令横寺愕然愣在原地。
“我什么都会做的……所以,不要走”
“我,我不会走的,只是去找回国的手段而已!”
“一起走……”
抬起头来的筒隐筑紫,双眼已经哭得红肿。
见到此状,横寺立马摆出严肃的表情。
“……我知道了。我们一起走,一起回去吧”
“嗯……”
横寺强有力地抱住了这位抽泣不止的年长少女。
筒隐筑紫战战兢兢,却又结结实实地拽住了横寺背后的衬衫。她把额头凑到他的脖子处,感受着其中奔腾血潮的温热。
在自己的吐息于横寺肌肤中消融之际——
“嘭通”,她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
现在能预约的回国航班只剩下整整一天以后的了。
和机场职员一阵交涉之后,横寺将这个事实带了回来。得知这事后,筒隐筑紫非常消沉地垂下了头。
“我知道了。那就加把劲在这儿等着吧”
“呃,可是,起码找个旅馆住一晚吧”
“不可!”
“可是,起码吃个饭吧”
“说不可就是不可!”
她疯狂摇头。若是吃了黄泉平坂的食物,挨了黄泉平坂的寝具,那会有何等后果。定是无法再度回归现世了罢。
“呃这样吗……”
横寺困扰地笑了。
他注视着亲爱的部长,同时也是没了精神的少女的侧脸,双手抱胸思索起来。
随后,他开始操作起手头的平板终端,是在跟远方的某人进行快速的文字交换么?没过一会儿。
“嗯,反正已经获得许可了。部长,咱们不住也行,稍微出去换个心情如何”
“……要去这个地狱的何处”
“当然是此世的天堂了”
说罢,横寺抛了个媚眼。
这次的客舱乘务员观察设施更加狭窄,滞留时间更加短暂了。
就不需要阎魔盖章这一点来看,应该是在黄泉之国内部进行了空间转移吧。这次降落后的建筑小了不少,跟刚才的大型建筑相比看来,自己应该是被招待到了相当边境的地方。
钢铁之王可是拥有明晰头脑的王者。不过即使她以得意的理论推理能力推测到这个地步,接下来的事情却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想。
一片苍蓝。
风平浪静的绝美碧海。无比高远的湛蓝天穹。
这片钴蓝,和日本能见到的海与天空的颜色相较,在质量上有本质的差别。这出乎与青的苍蓝,近乎粗暴地覆盖了整个视野。
“好美……”
筒隐筑紫站在赤茶色的裸岩顶端,被眼下海洋与头顶天空的风景摄去了心神。
“这里叫圣托里尼岛。从雅典坐飞机南下大约45分钟。似乎是能跟爱琴海争个高低的人气景点哦”
横寺一路把她带到展望台,和她一样眯起眼睛眺望着水平线。
圣托里尼是一个新月形的岛。若是和诸岛连带着的众多小岛在海上连成一线,就能形成一个圆形。
被这群新月形岛屿的圆包围起来的,即是泛着艳美钴蓝的内海。它宛如结婚戒指那般,让海、地、空三者的苍蓝相得益彰。
配得上地中海的宝石之称号的景色,就在这里。
“不是有亚特兰蒂斯大陆传说嘛。很久以前,作为这段传说根据的火山爆发形成了喷火山口,然后地中海流入这个口子里,才形成了现在这样的地形。据说日落时分浸染家家户户白色外墙的余晖,是有着必见的价值的”
横寺靠在高台栏杆上,一只手拿着导游书,滔滔不绝地做着讲解。
这段话当中,有一个单词她不能放过。
“……你刚才,是不是说了‘地中海’?”
“没错,准确来说是爱琴海。特别适合度假的那个”
“——地中海!我从母亲那儿听说过!”
筒隐筑紫对着膝盖就是一拍。说到四个片假名的、面临地中海的外国,那一定是和我筒隐家缘分颇深的那片土地了。
“莫非这里是意大利么!?”
“不不这里是希腊”
“也就是意大利咯!?”
“嗯希腊”
“意大利么!”
“希腊……”
“意大腊!?”
“……好吧,是意大利”(注:イタリア和ギリシャ,都是四个片假名,读音有点像(?))
“果然么!我的眼光准没错!”
钢铁之王基本上分不清外国。哎希腊和意大利基本上算是邻居吧……事实上圣托里尼岛上也有很多意大利游客就是……温柔的学弟决定默默退让了。
“打起精神了吗部长”
“唔姆?这话可就怪了。我无论何时都是精神百倍的!”
“那就太好了”
见我们的王自信满满地挺起胸膛,横寺微笑着点了点头。
就得这样才行,他心想。不想看到女孩子哭泣的模样。这是横寺阳人唯一的行动准则。
看到横寺露出微笑,筒隐筑紫也不知为何心花怒放。
两个人就这样舒舒服服地吹着海风。
时间究竟过了多久呢。
“横寺,你能把我带到这儿来真的感激不尽”
“没
事,要不是这种情况我也来不了这里。今天天晴真是太好了”
“是呀。天气上佳,风景甚好。宝石箱里又能装进许多回忆了”
在美妙的情景面前,谁都能成为诗人。
父母当年是否也看过这片同样的海呢,钢铁之王四处环顾的视线里,突然映出了某样事物。
“这是……横寺?”
在展望台楼梯旁边,有个小巧精炼的店铺。
虽然看板上写的文字自然是看不懂,不过一旁贴着的若干照片却十分明确。
这是婚纱照。
身着晚礼服和婚纱的男女,手挽着手摆着pose。
“哦,没错。圣托里尼岛除了夕阳外,还有一个卖点”
被叫来的横寺读懂了看板的意思。
“上面写着‘Photo wedding tour’。可以租借衣服,有摄像师和造型师作陪,在街上漫步的套餐很有人气啥的。可以让他们拍很多很时髦的照片哦”
“……居然是Wedding……”
筒隐筑紫小声嘟囔起来。
她的脑海当中,一瞬间浮现出在学校图书馆里不厌其烦地读过的特集页面。
自己万分憧憬的纯白婚礼服,居然触手可及。
好想试试——。
她吞了口唾沫,紧紧闭上双眼。
可是,然而。
再这么任着自己性子让他陪下去真的好吗。身为钢铁之王,理当和常人有所分别才对。
一阵逡巡后,正当她决定斩断留恋,坚决地抬起头时。
“Excuse me, please let me know the detail of this plan——”
“横寺!?”
横寺用英语向店铺的人搭话了。
“你,你,做什么……”
首先,他的外语比应考生的自己还熟练这点,令王非常震惊。
反正对方是母语并非英语的希腊人。如果没法交流,那不足的部分就用肢体语言去弥补就行——可能是横寺的这份乐观起了效果,他的举手投足都显得十分坦荡。
“你妹妹拜托我了。叫我为你盖上面纱”
“姆!?”
“一直都受你照顾,偶尔也该让我回个礼吧”
横寺恶作剧似的笑了。
令她震惊的第二点,是他的这个笑容十分成熟。
“姆姆,姆姆姆姆……”
自己觉得是学弟的存在,不知何时已然走在自己前方。
对于东率部员、西统同辈的钢铁之王来说,这个现象——不知怎的非常新鲜,是一种相当羞耻的体验。
而且,有关横寺通过收看夜晚的西洋动画获得临场感,日日夜夜努力进行听说训练的事实,她并不知情。
在国内为人忌讳的变态般的行动力,在海外反倒是一种优势。横寺阳人的交流技能乃是怪物级别的。
“唔姆姆姆,姆姆姆……”
结果,筒隐筑紫一边小声支吾,一边磨磨蹭蹭地凑到横寺的身旁。
她瞟了一眼他那可靠的侧脸后。
“噗通”,她又听到了自己那不可思议的心跳声。
“姆姆,姆姆姆,离奇古怪不可思议,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南无妙法莲华经南无阿弥陀佛烤肉套餐免费大份……”
她支支吾吾、念念有词,一边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一边思考着方才那心跳的含义。
**
发型设计师是个开朗的三十多岁的希腊人。
她是个明知语言不通,仍能一个人滔滔不绝的女性。
筒隐筑紫坐到小屋当中的椅子上,开始接受她从未经历过的画眼影与上腮红。
“Είναι χαριτωμένο. Πολύ όμορφο. Τέλεια!”(这很可爱,非常漂亮,完美!)
“……是么……”
筒隐筑紫紧紧闭上双眼,只顾连连点头。这个国家的语言果然完全听不懂。虽然感觉她是在夸自己,不过没有比听不懂的赞赏话语更加令人羞耻的了。
“横寺~……”
她如同在荒野中寻求帮助的狮子一般低吟一声,然而这声呼救并未传到。
她唯一的救命稻草横寺,现在正在别的房间选自己的衣服以及商量事宜。她只得像只借来的猫,耷拉着肩乖乖等待化妆结束。
虽然在准备好的婚纱之中,只有一条符合她的体型,不过她觉得只要能从这里逃离,随便哪件都好。
她只是想快点看到横寺的脸罢了。
等她做好所有准备,走出小屋外之时。
“横,横寺~……”
她为了扑向横寺而伸出手臂,结果最后却变成了不上不下的姿势。
“横寺!?”
身着一袭晚礼服的学弟正站在那里。
比白漆的建筑物更加洁白的夹克,彰显海之色彩的蓝色领带。精干的体格在仪式服的衬托下更显风味。
“横,寺……”
她反反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宛如咒语一般。
而被叫到的横寺,也同样一动不动。
在他眼前,是一身纯白的新娘。
公主裙的轻柔裙摆,将她的双足裹在其中。视线上移到腰部时,那曲线急剧变细,而到了胸口则再次高高隆起。在公主似的王冠下方,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眸正注视着横寺。
恶魔般的清纯,与煽情般的可爱。
筒隐筑紫那盛妆打扮过的花嫁身姿,充满着二律背反的魅力。
“……部长真是个美人啊。虽然我早就知道了,可这依旧”
从横寺嘴中,道出了直率的感想。
本来想再次抱住他的筒隐筑紫,听到这句话立马红到了耳根。
“这种无聊的奉承话休要再提!”
“这才不是奉承话!我发自内心这么觉得!”
“可以了!可以了!别再说了!”
“见到第一眼的瞬间我还以为是模特小姐!等我认出是部长就更加看得入迷了!”
“哇~啊~啊~!”
她用戴着手套的手,连连敲打晚礼服的胸脯处。横寺也来了气似的,不停地说些超美啦很漂亮啦之类的直白话语。
两个人心里清楚自己正在异国土地上干着蠢事,却谁都不愿意停下。如同一对笨蛋情侣,身着晚礼服与婚纱的这对年轻男女对彼此赞不绝口嬉笑怒骂卿卿我我。
也就是说。
他们俩都害臊的不行。
好不容易拍照巡礼开始了,他俩的距离感一时间依旧是那个样。
在工整的铺石小道正中央来一张。
在临海的台阶中段回过头来一张。
仰望着标志性的蓝顶教堂来一张。
在漆白墙的高级宾馆外壁来一张。
无论要求在哪儿拍照,两个人都会做出生硬的笑容,双方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
摄像师是一位蓝眼的壮年男性。
然后,非常的沉默寡言。
他可能不是希腊人,不谈日语,他甚至可能不会说英语和希腊语。
“姆?怎么了?我一步都不会从这儿移开!”
“诶,叫我去这边么?这有点……”
他一直用手势给两个人作指示,到后来可能难以忍受了吧。
“哦啊!?”
他推了一把横寺的背,强行令其凑到了新娘的身上。
突然的零距离,令筒隐筑紫窒息了。
突然好在意脖子上的汗。突然好在意心跳的声音。突然好在意触碰到的肌肤的滚烫。在意的地方好多好多,可身体却僵在原地,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部长,真对不起……”
“没,事,不,呃……哇啊!?”
横寺听从摄像师的指示,用手挽住了她。
“咿呀!”
“没,没事吧?”
“咿,呀,当然没事的啦……”
她感觉到他的指尖碰到了自己的裸背,不由发出了怪声。这声音又高又甘甜,非常有女人味,完全没法想象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
寡言的摄影师是一位非常讲究构图,也很讲究姿势的职人。他紧接着提出的一系列细致的要求,已是筒隐筑紫所无法承受的了。
她的脸已经红到脖根,深垂着头,红透了的耳廓颤个不停。混乱的漩涡,在她的双眸中翻腾。
全身紧绷,却使不上劲,只能毫无抵抗地让身体任由摆布。
“部长……”
横寺将少女纤弱的细腰,以及煽情的胸部隆起,一并紧紧纳入自己怀中。他和眼前这位可爱女子同样,脊背抖个不停,发出如同饥饿野兽般的嘟囔声。
颤抖与迷惘的协奏曲仿佛无穷无尽。
圣托里尼岛的主干道相当狭窄,上面塞满了观光旅客。
交错的行人们宛如面对着一座纪念碑,观望着这对进行着拍摄巡礼的异国年轻情侣,用口哨和欢呼声为二人送
上祝福。
如同结婚典礼的出席者们。
这时,仍然面不改色的壮年摄像师非常认真地低声说道。
“Bravo!”
或许,如果,父亲要是活着的话。
也许就能让他看到我这副模样了。筒隐筑紫那彻底混乱的脑海中,忽地想到了这一点。
“司阿姨……!?”
而横寺也好似在人群中看到了和某人相似的容貌,屏住了呼吸。
于地中海的宝石之岛,于复苏的幻之大陆。
在离世的父母的注目下。
筒隐筑紫和横寺阳人,在此正式结下了婚姻之契约。
“…………”
青空与苍海之间的白色大地上,两人无言地凝望彼此。
若是能永远住在这里的话,她甚至想到。
永远地,让这黄泉之国的时钟停摆,在重要的某人的祝福之下。
没有比这更幸福——更孝敬父母的事情了吧。
然而,理所当然的。
这是不可能的。
现实的时刻仍在不断前进,短暂的魔法终将解开。就如同古老的亚特兰蒂斯大陆终究长眠海底那般。
已是夕阳西斜之时。
瑰丽的夕阳洒在洁白的岛屿上,这,便是宣告终结之时的信号。
“……对面说已经到时间了”
横寺和摄像师用肢体语言交流了三两句后,眯着眼睛回过头来。
西日映照下的侧颜,裹挟着一抹哀伤之影。
“我们的航班时间也快到了,回去吧”
“是,么……也是……”
筒隐筑紫呆然低语道。
**
二人乘坐下午的满员航班从圣托里尼岛飞回了雅典。
机内塞得密密当当,充溢着度假过后流下的健康的汗香。
回过神来,此处便是现实。
“啊,对了对了,我一直放在口袋里了”
横寺将口袋里轻飘飘的布片取了出来。是那堆在筒隐家走廊办展览的东西。
“刚才在安检的时候差点碰壁了,所以由部长拿着吧!蕾丝的成熟感跟你很搭!”
“真不好意思。连换洗衣物都帮我拿了,真是个善解人意的男人啊”
“虽然这话由我说有点奇怪,不过钢铁小姐的心胸真是比太平洋还宽广啊……”
收下他递过来的东西后,她开始思考起自己刚才说过的话。说道换洗衣物,好像从昨晚开始自己就没换过——。
一想到这儿,筒隐筑紫突然觉得自己的脸又开始有些发烫了。
“横,横寺。能稍微离我远点吗……”
“离开?可我在窗边啊”
“一点就行。一点”
“部长!别挤我啊部长!这是机外!我的肉片快要挤到机外去了部长!莫非您生气了!?果然把内裤装口袋里还是不行么!”
心跳完全压不下来。手脚都不利索。没法直视横寺的脸。
虽然想擦香水想照镜子想换衣服想把各个地方都保养一遍可就是没法按自己想的行动。
自己所追求的女主力,难道是这么不自由的东西么。
变成这个样子,自己还能算是自己么?
脑海里,身为钢铁之王的自己,和身为弱女子的筒隐筑紫开始了拔河比赛。
回到雅典国际机场,摇摇晃晃彷徨半天后——她终于抵达了第一届奥林匹克的举办场馆。
这里是希腊,五轮发祥之地。
也是所有运动员都应该造访的圣地。
筒隐筑紫穿过开放给游客的大门,从小小的观众席下到狭窄的场馆里,自然而然地走上了跑道。
“部长,你要干什么……?”
不顾横寺的声音,她摆好了蹲踞起跑的姿势。
我是谁。我应该是谁。
我能成为我自己么。
我什么都不明白。
在思考的过程中,不知怎的,只想放情奔跑一通。
没错,就是这样,奔跑吧,钢铁之王。
奔跑吧,筒隐筑紫!怀抱着这份不讲道理的感情!
她推开其他游客,摆脱空气的重压,宛如一阵黑色旋风般冲了出去。她从白人旅客宴席的正中间穿过,从黑人旅客的宠物狗上方飞过,以渐渐西沉的太阳的十倍速度奔跑着。
能看到。能看到遥远彼方那小小的雅典卫城。神殿正沐浴着夕阳,闪闪发光。
筒隐筑紫和钢铁之王,拼尽最后的一丝气力,不知绕着场馆跑了多少圈。相互重叠的大脑已然一团浆糊。诸多的思考尽在碍事。
即便如此,她仍然为这团不明所以的混沌所牵引,不断奔跑。
太阳渐渐没于地平线下,连最后一片残晖都将消失之际,筑紫突然发现有一个人站在终点线的前面。
这个轮廓,这如同小猫尾巴一般的人影。
“什,为,为什么月子会在这里……”
“我过来了”
是自己的妹妹。
她似是在迎接自己冲过终点一般伸开了双臂。
筒隐筑紫带着不明所以的感情一并飞扑过去,而仿佛是在祝福她终于寻得的答案一般,妹妹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
“辛苦你了,姐姐。过的还开心吗”
“应,应该能说挺开心吧,可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做了场噩梦……可是,这到底是不是噩梦——我已经搞不明白了”
小小的手掌,轻抚着支支吾吾的姐姐的脸颊。
柔和的喘息,和温暖的体温一并传了过来。
“嗯。这里是异国。这里发生了许多事情,也有着很多事物。你只要慢慢地去思考就可以了”
妹妹温柔地安抚着姐姐,好似一切都了然于胸地说道。
“难得来一趟,姐姐。要不我们再一起旅行一会儿吧。之后也一起来逛各种各样的地方吧”
“……唔姆!”
姐妹紧紧相拥。
“真是敌不过小月子啊”
横寺微笑着从观众席走了过来。
“变态给我一边去”
“为啥!?”
“要是不想被吊着,就先把你口袋里所有布料都抖出来”
“哦好的”
“还有明天之前上交三千张反省文”
“好的……”
在斩钉截铁的月子和陷入虚无的横寺身旁,还站着一位困扰地盘弄手指的少女。
注意到她的筒隐筑紫回头一看,这位少女——舞牧麻衣热泪盈眶地说道。
“部长,请你揍我一顿吧”
“姆?”
“请用力揍我的脸。我在这三天内仅有一次。稍微怀疑过部长。生来第一次怀疑了部长”
“姆姆?”
“若是部长不揍我,我就没有拥抱部长的资格”
“姆姆姆……是么?”
这三天里,舞牧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将小小的罪孽和真挚的友情一并开诚布公的青梅竹马面前,一脸不解的钢铁之王,将一切都抛到了忘却的彼方。
“……谢谢你,我的朋友。小麻”
即便如此,她仍旧随波逐流地和她的好青梅竹马相互拥抱,听对方哇哇地放声大哭。
群众之中也响起了欢呼声。而横寺阳人在注视着她们二人之时,忽地开始掰起指头算些什么,随即静静地走近二人。
“三天的约定,并非是部长和小麻衣的再会,而是部长回到筒隐家才算对吧?”
“哈?”
小麻衣这声“哈”里,混杂着威压、不信与不安,而横寺阳人则脸颊微红地张大双手说道。
“现在大家要一起旅行,肯定赶不上了,所以毫无疑问算是毁约了。是这么回事吧部长?”
“唔姆。是这样么?”
“部长?部长……?”
筒隐一脸疑惑,小麻衣则是战栗不已。
然后则是将手搁在小麻衣肩上的暴君横寺阳人。
“意思是我就能够随便处置小麻衣咯!”
“没有问题。女人绝无二言”
“部长!?部长~!?”
横寺阳人把闹腾的小麻衣拖到场馆外的树阴当中,随即消失不见了。
他们俩一直关系很好。
就是这么回事。
横寺阳人肯定有很多比我关系更好的人。圣托里尼岛上的婚纱照巡礼,恐怕只是升起在幻之大陆上的阳炎罢了。
筒隐筑紫想到这儿,突然听到胸口传来一声泛着刺痛的轰鸣——与此同时,她注意到这绝非什么讨厌的事物。
这份感觉,是我应当一直拥有下去的东西。
这份心情,一定是比那美妙的天空、苍海的结婚戒指还要珍贵的宝物吧。
“……这次旅途真的。真的很愉快。接下来肯定也是”
“这样就太好了”
听到姐姐发自内心的低语,妹妹静静地、同时也满足地点了点头。
“横寺,横寺。等这番嬉闹结束之后,能分我几张照片吗。我想给大家看看。肯定所有人都会震惊的。要让所有人知道,原来我也有这样的一面,钢铁之王
已经在此死去了”
钢铁之王对着传出几声甘美悲鸣的树阴大声呼喊道。
过了一会儿。
“你在说什么呀”
横寺的失笑声响彻四周。
他仿佛理所当然一般,对着狼狈的年上少女说道。
“部长原本不就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么”
钢铁之王顿时满脸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