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寒冷又一直支撑自己的体重,手指头有些不听使唤。我焦躁地咂着舌与锁头缠斗数分钟后,锁终于打开。
玻璃跌跌撞撞走了出来,不晓得到底被关在里面几个小时,连站也站不稳,动作异常缓慢。发抖的双手像在合掌膜拜,脸冻成「一」的形状,模样十分可怜,加上在明亮的地方一瞧,被害程度比想像还严重。
「哇啊,快脱下来!哇啊哇啊……啊啊!」
不只因为水气变色的大衣,里面的制服上衣、裙子、裤袜、鞋子和书包,从头顶的头发到脚都冰冷湿透,好像一拧就会拧出水。
「……簌簌簌簌……」
「现在是发出像漫画一样哭声的时候吗?」
玻璃的身体成了震动的物体,我硬是用扯的让她把沉甸甸的大衣脱下来,接着把制服上衣也脱下来,放在洗手台。
「……四桶……」
「什么?」
我也急忙脱下自己的大衣和上衣,披在玻璃衣物单薄的肩膀上。
「先穿上去!把衣服扣起来!」
「水、水……有四桶……哗啦啦啦……从上面……」
她维持让手臂穿过袖子的姿势发着抖,虚无的目光呆滞地仰望天花板。难不成她冷到脑子冻坏了吗?
「快把衣服扣上!真是的,振作点啊!」
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像个仆人帮她把上衣和大衣的扣子扣好。她前后左右摇晃身体。
「四桶……会、会死的,因为是四……」
她穿得很厚,我心里着急得要命。寒冷的天气里湿成这样、冷成这样、发抖成这样,她真的很有可能冻死。
「……简、简、简直是魔鬼……我偷偷在心里这么想……」
得让她多穿点衣服保暖,对了,我刚好有件要带回家洗的运动服。
「……可、可是那是自来水……应该是那里……洗手台的……好、好险是那里……」
从书包里扯出运动服,我把上衣像围巾一样缠在玻璃脖子上。现在不是在意外观的时候。短暂的犹豫过后,长裤也围到她脖子上。这当然不是一套干净的运动服,已经两个月没带回家清洗,而且最倒霉的是裤子的屁股缝线正好碰到嘴巴。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拿下来重新整理,玻璃没有埋怨、抗拒。
「……因、因为万一是厕所里面马、马马、马桶的污水,就……」
她拼了命地讲着无聊的琐事。
「你还真多话啊?」
「……」
她忽然安静下来。俄罗斯娃娃圆滚滚的亡灵杵在洗手间里,厚重身影带着十足压迫感。咚、咚。
「安、安静下来反而可怕……算了,你继续讲吧……」
「啊,是……如、如果是马桶水,未免太过分了…………」
「自来水已经很过分了。」
「……啊啊……说得……也是……不过那个……其、其、其实她们也有慈、慈、慈悲……的一面呢!」
寒冷疑似会导致人类口吃,也有可能是因为实在太冷,在死前回光返照。看着把下颚埋在我的运动服里讲个不停的玻璃,我心里异常不安。
「而、而且最后一桶是热水喔!真、真的很好心!只、只可惜一下子就、就变、变冷了……」
「那是发生在几点的事?」
「唔,两、两点左右……吧。」
绅士忽然出现,但我没有余力谈论那个话题。
「三个小时以上啊,那还真是好心。」
我脖子上还有一条忘记取下的围巾,我把围巾拿下来包住玻璃湿透的头发,一圈一圈围了上去,从后面紧紧绑住。「唔啊。」好像有惨叫声传出,不过我要自己不要在意。很好,完成了!暖呼呼的俄罗斯娃娃不倒翁。
我拿起玻璃的书包,把湿透的大衣和制服挂在肩膀上,当然也没忘记带走自己的书包。
「走吧!外面超级冷!小心别冻死了!」
「知、知道了……我会、加油……可是学长,我、我们要去哪……」
「借助专业人士的力量!」
「专……?」
一走到外面,严冬冷冽的寒风毫不留情地袭来。要是不站稳脚步,似乎随时
可能被吹得往后退。由我在前面挡风,玻璃跟在我背后,维持小跑步的步调埋头前进。若没有持续行走让肌肉运动,恐怕我们两个都会直接冻死在这个地方。
通过夜晚幽喑的树林,走出市立体育场,我不时转头确认她有没有确实跟在我后头。尽管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玻璃始终紧跟在后。
「学、学长!」
被围巾围住整张脸的隙缝间,她的双眼看起来莫名明亮。
「嗯?」
「你、不冷、吗?」
「不冷!我有练过!」
这当然是谎话,其实我硬逼自己忍住寒意。我身上只有一件衬衫加上薄T恤,不可能不觉得冷。我冷得要命,痛苦难受得像身处地狱,从刚才就止不住鼻水和发抖,不过我绝不会示弱。
「滨田!」
我半自暴自弃地拉开嗓门,玻璃的眼睛用力眨了一下。
「我的名字!滨田清澄!」
「……闲田、清澄……」
「是!滨!田!」
「冰田……」
「滨田!」
「冰田!」
「滨田!清澄!」
「冰田!七成!」
「清澄!奇怪?这两个字你刚才不是说对了吗?」
「对、对噗起,偶的皮子、塞猪了……鞋长!」
「什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冰田鞋长!皮睡、皮睡快卢出来了。」
「听不懂!」
「啊啊要卢出来了……唔……啊!偶、偶的皮子!」
「好可怕!好可怕!」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语气都气冲冲的,不停说着听不懂的话,一味往前移动脚步。不久后抵达目的地。
「就是这里,快进去!婆婆——」
我拉开透出明亮光线的玻璃门,刹那间,暖气的热气如云朵般涌来,我差点没泛出泪水。「好暖和。」玻璃说着,双手用力搓揉着脸。
我从小就认识这间干洗店的婆婆,母亲带我搬到这里后,我们一直受到她的照顾。
「怎么啦?唉呀!这是怎么回事?」
前半句话是对我说,后半句是对玻璃说。也难怪她会有这样的反应,暖呼呼不倒翁确实是相当具有冲击性的外型。
「婆婆,我有件事想找你商量。可以拜托你用最快的速度处理这套制服和大衣吗?我当然会付钱。」
「现在收下衣服的话,最快也要明天,我想想,中午左右才能给你。」
「我不是要清洗,只是要弄干。她是我学校的学妹,因为衣服湿了正伤脑筋。」
「虽然看得出来她很困扰……但怎么会弄湿呢?外面有下雨吗?」
「她遭到同学欺负,从上头泼了四大桶水!而且是超级冰的自来水!」为了引起同情,我说得好像自己亲眼看见整个过程。
「什么?在这么冷的天里吗?」
「没错!而且后来她被抛在黑暗的空间里,一个人待了好几个小时!」
「居然这么过分!」
「对吧?所以可以请你尽快帮她弄干衣服吗?她这样子没办法回家。」
我把玻璃又冰又湿的大衣和制服上衣放在柜台,「唉呀唉呀唉呀。」婆婆说着看向那些衣服,伸手触摸确认,然后看着玻璃可怜的模样,又转头看向背后的工作处。
「如果不需要清洗,嗯……这个嘛……」
婆婆犹豫着竖起两根手指头,「大概要这么久。」也就是两个小时。
「怎么样?你可以等两小时吗?」
一转过头,玻璃激动地摇头,用力到把围巾甩开,露出娇小的脸庞。她奋力吸着鼻子,蹙起眉头。
「不行……」
泫然欲泣的双眼看着我,我直击两条透明鼻水从鼻子流出来的瞬间,于是随手把放在柜台上的面纸盒递给她。
「……啊,对噗起……流出来了……」
玻璃转过身,举起手使力擤鼻涕。也许是暖气终于让她恢复体温,转回来的脸颊泛起些微桃红色。或许是经历过受尽欺负后好不容易生还的凄惨体验,简直像解开了封印,脸上的表情看来格外生动。
「我没办法等两个小时……七点爸爸就回家了……如果我不在那之前到家,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很可怕……真的。」
藏本家的父亲似乎相当严厉,我转身面向婆婆,「这样可以吗?」竖起一根手指头。婆婆确认了一下时钟,「好,我尽量。」用力点头。
「话说回来,现在的小孩子做事还真心狠手辣。来,过来这里,把你身上湿透的衣物全部给我吧。」
她向玻璃招手,两人一起从旁边的门走进店里。
等了几分钟后,走出来的玻璃身上穿着我的运动服加上制服上衣和一件外套,呈现极具冲击性的俗气装扮。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
「……对不起,要继续借用你的衣服…
…」
「没关系,用不着在意。」
两个月没洗的运动服借你穿没关系——我决定将这部分的真心话深埋心里。不要紧的,最近我也没有认真运动到会流汗的程度。
玻璃似乎把上衣、裙子和手套也交给了婆婆。她光脚穿着拖鞋,所以连裤袜和鞋子也交出去了吗?
「顺带一提,我里面不是光溜溜的……」
「什么?」
「运动服底下……有穿内裤……」
「这样啊……」
过长的袖子里面只有手指伸了出来,她的双手不知道为什么拿了两碗冲泡式红豆汤。
「那是什么?」
「婆婆要我加热水泡来喝,我就收下了……她要我等一个小时后再来拿制服。」
「一个小时就没问题了吧?」
「是。另外要等一分钟……」
「嗯?不是一个小时吗?」
「听说这里面有麻糈……真厉害。」
「啊,你在说红豆汤啊。那回我家等吧。婆婆谢谢!我们待会儿喝完红豆汤后再过来!」
婆婆在柜台另一头拿着玻璃湿透的制服,不知道为什么脸色十分凝重。她招招手要我过去,把我围在玻璃身上后就忘记的围巾围在我脖子上,偷偷把脸凑了过来说:
「那孩子真可怜,那些人太过分了,学校的老师知道吗?」
她悄声说着,应该是在讲校园霸凌的事情。
「知道,今天这件事情我也会告诉老师。」
「……你要多帮她喔。」
我胸有成竹地向婆婆用力点了个头。
「我会的。」
走出店外,我再次和玻璃走进寒风中。我家就在附近,面对马路的一间小租屋处。
「你还是穿着吧。」我朝打算脱下大衣的玻璃说,要她在客厅的暖桌坐下。插上插头后开到最强,再从我在二楼的房间搬暖气机下来,放在坐下的玻璃正后方,同样开到最强。快变暖和吧,我向这些家电送出念力。冲啊冲啊电力快把热能传出去,尽快温暖玻璃的身体。
「如果可以把火力调节到『狂』就好了。」
「……狂……?火力?调节?」
「用不着管这些话。怎么样,还温暖吗?」
「……啊,是,越来越暖了……」
我把围巾披在她肩膀上,从洗手台拿来吹风机,另外借了一双妈妈的袜子。
「这是我妈妈的,你穿上吧。」
「咦?可是,这样好吗……」
「无所谓,不然你光着脚很不舒服吧。头发可以用这个吹干,这里没有镜子应该没关系吧?你需要毛巾或是梳子吗?」
「啊,没关系,这样就可以了……谢谢你……」
插上吹风机的插头后,玻璃照我的建议穿上袜子,钻进暖桌里吹起头发。漆黑长发在背后随着热风飞舞。非常好。
听着吹风机的声音,我在厨房烧开水。撕开婆婆送给我们的红豆汤盖子,把煮开的水倒到里面那条线的高度。
「帮我看时间。」
「什么?啊……啊!你是说红豆汤吗?是麻糈吧?」
「一分钟到了再告诉我。」
「好!」
我注意着别洒出来,用双手捧着倒入热水的两碗红豆汤,端到暖桌旁,另外也没忘记拿两双筷子。
玻璃甚至忘了吹干头发,一手抓着吹风机,模样可怕地瞪着墙上的时钟。像是下定决心连一秒也不错过秒针的行动,眼神如同杀手。难不成她打算这一分钟都维持那个样子吗?
「……喂。」
「还有四十秒!」
「……你的表情很恐怖。」
「还有三十秒!学长请做好准备!」
「……准备是这个样子吗……」
我一手拿着筷子,另一手的指尖放在碗盖上。玻璃也是同样的动作。
「十五秒!倒数计时!十、九、八、七、六、五、四……」
不知道为什么,她盯着我的眼睛用嘴型倒数。(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是现在!」
她用力指了过来。
「知、知道了!」
被不明的气势震慑,我迅速掀开纸盖。玻璃也在同一个时间点迅速掀开纸盖,打算用手上的筷子激烈搅拌时——
「啊啊啊!」
她用一只手捂住嘴巴,身体忽然大动作往后倒。她睁大眼睛,全身发抖看着纸盖上面的图样,像在确认什么,接着又再看向碗里大喊:
「学、学长!不得了!发生大事了!」
「怎么了?」
「麻糈……麻薯有两个!按照包装上的照片,里面应该只有一个!太奇怪了!」
「会吗?」
「怎、怎么办?」
「你喜欢麻薯吗?」
「喜、喜欢……老实说,非常喜欢…………」
「真是太好了,天上掉下来的好运你就收下吧。」
「可、可是,这样……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那两个麻薯都是你的。」
「……哇啊……!」
玻璃阖上双眼,用双手捧着脸颊,直接往前面倒了下去。额头撞上暖桌,发出「叩!」的巨响,不过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打从内心品尝两个麻薯带来的幸运。
——没想到她会高兴成这个样子。
我只是在倒入热水前,把自己那份麻薯偷偷放进她碗里。老实说,说不定这是我这一整天下来的最佳表现。
「真不敢相信,居然会有这种事情……哇啊!啊啊,怎么办?麻薯……!」
玻璃的双眼闪闪发亮,慎重地用门牙咬下麻薯,啜饮滚烫的红豆汤。「真好喝,啊啊,麻薯搭配红豆汤,真是太好喝了。」她边吃边赞叹,似乎克制不住想要同时进行这两项动作的心情。
(好、好吵……!)
没想到频率对上后,她是这样的个性。
不晓得该说是啰嗦、喋喋不休,还是情绪一激动就会变得吵闹。完全无法与第一次见面时的恐怖怪异印象联想在一起,该怎么形容好呢?我在心里思索起如何描述她的表达方式。这种感觉是,没错,是好——
「这个红豆汤好好吃喔,学长。」
(好、好可爱……!)
「是啊,很好吃。」
没错,就是可爱。藏本玻璃很可爱。
(……喂!很惊讶吧!这家伙可爱?谁会相信!)
我故作平静,让视线朝向玻璃。玻璃嘟起双唇啜饮红豆汤,津津有味地吃着麻薯。过长的袖子里只有指尖稍微伸了出来,她脸上笑嘻嘻的,发出「呵呵。」的声音。也许是好喝的红豆汤让她开心,她像猫般眯起双眼。
现在在我眼中,藏本玻璃是个可爱到让人吃惊的生物,而且是到了异常、非比寻常的程度。
也许是被吹风机吹干,亮丽的黑发轻柔地从额头前稍微竖了起来。总是被浏海遮住的阴暗脸庞现在看得很清楚,其实她的五官还算端正,容貌十分美丽。
白皙的肌肤,淡桃红色的脸颊,从纤细的鼻梁曲线延伸至娇小的唇瓣,大大的黑色瞳孔宛如星星或是宝石,闪烁着奇妙的耀眼光芒。只要她的视线稍微摇动,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晃动。这世上如此吸引我注意的人就在这里,存在于同一个地平线上,呼吸、眨眼、活着。一旦注意到,恐怕不管谁都很难无视这个事实。很多人认为玻璃是个「特别」的人,在我心中也是一样。
也许正因为玻璃是这样的生物,因此格外容易受到恶意人士的关注,众多一年级学生里,不是别人而是玻璃成了攻击的箭靶。
(真希望她有力量可以反击这种无聊的恶意。)
我想着这种事情,双眼直盯着玻璃的脸庞。
「……那个……?你、你这么盯着我,会让我不好意思吃东西……」
「我只是觉得,你像现在这样把浏海往上掀起来露出额头还不错。」
「还不错是什么意思?」
「很可爱。」
「……」
铿。
彷佛得知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玻璃右手里的筷子忽然掉在暖桌上。「太夸张了……」我帮她捡起筷子,让她重新握好。
「听到我这句话的冲击有那么大吗?」
「……什……这……呃……咦、咦……?咦?」
「我真的这么觉得,平常你也可以把发型弄成这个样子啊,绝对是这样比较好看。」
「……唔!咦?……啊、唔……咦?」
「还有,你别老是驼背看着地上,要挺起胸膛面向前方。」
「是……是……」
「另外,说话尽量大声清楚一点,像现在和我讲话这样。」
「……是……!」
「这么做的话,其他人也会知道你真的很可爱,还是个乖巧又很有趣的女孩,就像我知道的一样。」
美丽珍贵又特别的玻璃是不容伤害的宝物——绝对能让他们认清这个事实。因为特别,或许有人想要玷污或破坏,不过也正因为特别,同样会有人珍惜,像我就是其
中一个,千万不能拒绝这样的人。
我一看向玻璃——
「……」
她马上想用浏海遮住脸,木然低着沉甸甸的头,一头钻进暖桌的被子里。「你又来了!」我从下面扶起她的额头,想抬起她的头。「唔唔唔!」可是她忽然发挥异常顽固的精神,扭动着身体拼命想把脸转开。头发隙缝间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和烤熟章鱼一样莫名红通通的脸颊。然后——
「啊啊啊啊啊啊!」
她忽然大吼。「没有!」她指着我的红豆汤,「啊啊啊啊啊啊啊!」又继续大叫。
「所以又怎么了?吵死人了!」
「学、学长的、学长的红豆汤没有麻薯!啊!难、难不成?啊啊啊!」
「我越来越觉得没想到你这个人这么吵了!」
玻璃忽而闭上嘴,双眼直盯着我,似乎在窥探我的脸色。
「做、做什么……?」
「我终于知道谜底了。」
「谜底?」
「学长把麻薯给我了吧?我说得没错吧?」
「……什么?我、我不知道……」
「别装傻了,其实我从刚才开始一直在偷偷观察。学长还没吃麻薯;学长什么时候会吃麻薯?难道学长是把喜欢的食物留到最后的那一派吗?可是那样还好吃吗?难不成学长其实不太喜欢麻薯或是甜食吗?结果让我发现了事实真相!不出我所料!我早就这么想了!」
「……想要我给你一个麻薯吗?」
「不是!」
她猛摇头,像是要跳起来。
「学长!实在是很!那个……」
玻璃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膝盖奋勇地从暖桌里退出。她调整呼吸,在我面前端正跪坐,筷子也放在一边,伸出袖子的双手握紧小小的拳头。像是在计算时机,她一再挥着拳头,接着——
「……很体贴。」
她感动地说。
「你保护我,那个样子简直就像……」
玻璃长长的睫毛静谧地垂了下来。
「英雄一样。」
……然后又抬起来。
玻璃看着我,眼里带着有如生命火焰的强烈光芒。那双直视我的双眼,看得我险些畏怯。我也能同样直视她吗?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我在腹部使力,好不容易忍了下来,遏止动摇的心情。
「……英雄当个英雄,需要什么理由吗?」
当然我不是什么英雄,实际上只是个大她两岁的小鬼罢了。
我能做的事顶多只有帮她找齐室内鞋,或是打开工具间的锁,根本没办法让身体像伞一样打开,挡住所有袭向她的恶意石砾。真要说起来,可能连成为大人后也做不到,没有人做得到。人类其实很脆弱,不能碰火,也不能潜在水里太久,骨头一折到就碎裂,皮肤一割伤就流血,不能缺少氧气与食物,需要睡眠也需要钱,要是缺少其中一样就会活不下去、腐烂。在再长也只有百年程度的生涯里,连保护自己不受伤害都做不到,其他人又能帮上什么忙。
然而现在,我不想让玻璃明白这个事实,不想让她知道我只是个普通的人类。我想承受她笔直朝我投来的视线,回应她的心情,我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
「我是英雄这件事,千万别告诉别人。」
玻璃眼里的光芒更加强烈,重重点了个头。
我拿起撕下来后放在暖桌上的红豆汤纸盖,戴上面具般放在脸前,藏起脸上的表情。我用笑闹的方式,拼命藏起畏怯的双眼、动摇的内心与无力感,假装可以承受玻璃的一切。
我心里也觉得蠢,实际上也真的很蠢,不过玻璃双手盘在胸前,正经的神情十分严肃,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红豆汤超人……」
「……别乱取外号,再说这外号好像会抵触什么商标……」
「学长……真厉害,真让人尊敬。」
她穿着我的运动服、制服上衣和大衣,肩膀上披着我的围巾,脸颊兴奋得变成了桃红色。玻璃的双眼再也无法从我身上移开。
「怎么样才可以变那么强呢?」
玻璃相信了我的话。
「你想变强吗?」
她大大点了个头,接着把脸抬起,双眼直盯着用红豆汤纸盖把脸藏起来的我。
「我想变强,其实我从以前就想变强。我想变得和学长一样强,然后……我想奋战。」
「你想回击欺负你的那些人吗?」
「不是。」
玻璃慢条斯理地摇着头,一只手指向自己的头顶正上方,露出正经八百的眼神。
「我想击落飞碟。」
——她如此对我说。
一阵晕眩袭来,我无言以对。这家伙在胡说什么啊?
「刚好现在有时间,我可以解释这件事吗?」
「……这个嘛。」
「请听我说,学长,这世上真的有飞碟。」
「……不不不,等一下。」
「真的有。」
「等一下,暂停。其实我不太懂这种事,或者说我不是很擅长……」
「学长,不对,红豆汤超人。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玻璃看着我,双眼紧盯着我,闪耀的双阵始终停留在我身上。
「……好!先休息一下!继续吃红豆汤吧!冷了就不好吃了!来吃吧?」
「啊,好的。」
我回到暖桌,继续吃红豆汤。嘴里喝着香甜温热的液体,心想这下该怎么办。本来以为是怪人的玻璃,真的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不过到头来她果然是……
(超级诡异的家伙……)
心跳因为各种原因不停加速,我没有自信能够应付和飞碟有关的话题。我是文组的学生,对我而言宇宙实在太遥远。
这当然是捏造,也可以说是想像的故事——在解释这件事之前,玻璃如此表明。
「啊啊!这样啊!就是说嘛……说得也是。」
我在心里松了口气。
「难不成你以为我真的相信有飞碟吗?」
「嗯,是有一点。」
「我看起来像是会讲这种事的人吗?」
「其实满像的。毕竟你充满意外,今天也做出了很多惊人的举动。」
「……意外、惊人的举动……」
「这些都是称赞你的话喔,意思是你这个人很有趣。」
并肩行走时,我悄悄看向玻璃嘴边轻柔吐出乳白色的气息,柔软的嘴唇唇色淡得像朵花一样。她不冷了吧,太好了。
干洗店的婆婆比约定好的时间还早处理好制服,而且让人感激的是,她亲自送到我家。我要付钱的时候,她说着「不用了、不用了!」坚决拒收,不肯告诉我费用。「用不着这么客气,倒是你要送她安全到家啊!」婆婆说完,用力拍了下我的背。
离开家里时已经接近六点半。
带着顺利穿回自己制服与大衣的玻璃,我也穿上自己的大衣,两人走在夜晚冷得像是呼吸也冻结的道路上。天气预报表示晚上可能会下雨或降雪,不过迎面吹来的依然是干燥的寒风。
车站方向商业大楼和市政府林立,景况相当繁荣,但这附近一带真的是乡下地方。民宅零零星星,偶尔可以见到几间酒馆或商店的招牌。废弃在路边生锈的神秘铁皮屋、荒废的宽敞停车场、加油站、田地,或是种来自家食用的小稻田。平地的另一头是高山、山、山&山……
这地方甚至不在通往市中心的公车路线上,路上也没有几个人在走动。路过的车子倒是不少,这个县的驾驶每个都喜欢开快车,无一例外。路上没设置什么栏杆,走在路上常让人胆战心惊。
从我家到玻璃家必须徒步至少二十分钟,问过她家住址后,得知那里比这附近还要荒凉。玻璃表示不需要送她回家,不过我当然不能这么做,因此我几乎是强迫她一起出门,走在这条路上。我说想知道飞碟的事情,她终于答应让我陪她一起回家。
「一开始提到这件事的人是我爸爸。」
玻璃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拨起浏海,说起有关飞碟的那件事。也许是因为寒冷,她侧脸的鼻尖红通通的。
「四年前的冬天……我妈妈离开了家里。」
「离婚吗?」
「他们正式是什么样的关系,我到现在还不是很清楚,也不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
「失踪了吗?」
「爸爸好像知道她在哪里,也去和她见过面,讲过话。可是爸爸从来不告诉我妈妈在什么地方,妈妈也从不来见我。从爸爸说过的那些话听来,我猜她现在已经……另外有个新家庭了。」
「小孩子遇上这种时候最可怜了。」
「嗯……不过我能理解妈妈的心情。爸爸的个性很严厉,总是对妈妈讲些难听话……也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难怪她会离开家里,现在的我是这么想的,遇上那种情形一般都会想逃出去。」
不惜抛下你吗?这句话我说不出口。没有必要在她伤口上洒盐,刚认识她的我,没有资格大肆评论她家里的问题。
「可是那个时候我闹得很
凶,一直在问为什么,妈妈去哪里了,她是不是不要我了,因为我不是乖小孩吗?结果爸爸说:『玻璃,其实是飞碟』。」
——玻璃,是飞碟。
虽然看不见,飞碟就在这片天空里面。
飞碟掳走了妈妈,所以你们不能见面,放弃吧。不过——
「『那不是你的错』。」
「……」
「爸爸是这么说的。」
「……就算他说不是『你』的错……但不会反而有种『就是「你」的错!』的感觉吗?」
玻璃面向前方,紧紧蹙起眉间,像是觉得很困扰。乳白色的气息也停住了几秒。
「……话是这么说没错,听起来确实给人这种感觉呢。不过万一我这么想,爸爸就太可怜了。」
摇曳银色光芒的双眼窥探我脸上的表情。
「所以一直到现在,我都尽可能不这么想。我们毕竟是父女,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万一他走了,这世上就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对爸爸来说我也是他在这世上剩下的唯一亲人。」
「你不是有个奶奶吗?」
「……有。」
「是爸爸那边的吗?」
「不是,是妈妈那边的。」
「这样啊,那在妈妈离家之后,她待在那里的心情应该很复杂吧。」
「她什么话都不说。」
她很安静,非常安静。
玻璃小声地说,然后闭上嘴沉默不语。我顿时陷入不安。
难道是我讲错什么话了吗?玻璃好不容易愿意告诉我这些重要的事情,愿意对我敞开心扉,愚蠢的我却搞砸了一切,又在她心里烙下一道伤痕吗?
沉默地走了一会儿之后,玻璃终于低喃了一句:「……可是,那不是我的错。」她停下脚步,再次开口:
「也不是爸爸跟妈妈的错,每一件事情都是飞碟的错。」
她缓慢地抬起头看着我的脸,被风吹散的长发拍打她的脸颊。
「这么想就行了。不知不觉间我把所有过错都推到飞碟上。不管是被欺负还是其他事,全部都是飞碟的错。那些不如我所愿的事情全部都是飞碟的错——是那个看不见也摸不到,就算说它确实存在也没人相信,在我头顶上空的飞碟的错。所以我什么也做不到,一点力量也没有,只能选择放弃……可是……」深沉寂寥的黑暗中,只有玻璃的眼睛散发强烈的光芒。
「学长找到了我的飞碟。」
刹那间,我不晓得为什么忽然想哭,为了强忍住泪水硬是挤出笑容。
「我?我什么时候找的?」
「星期一那天,在我眼里看起来确实是这个样子。英雄忽然现身,注意到飞碟的攻击,保护了我,并为我奋战,和我站在同一阵线上。我知道学长一直在注意我,带给我很大的冲击。世上居然有这种事情,居然有这样的人存在。从那个星期一开始,我的世界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所有事物景象都变了。」
「……我做的不过是小事罢了。」
「不,是大事,而且是非常重要的大事。那个时候我想到——不对,是惊觉到『对耶,原来可以抵抗啊』。如果真的能把『那个东西』击落,我就能恢复自由。」
玻璃将母亲的离去,欺负自己的那些人,说不定还有父亲的严厉,全部称为『那个东西』,飘浮在她头顶的飞碟——充满折磨、伤害她的人事物。
「是学长……是英雄让我明白这件事。」
玻璃的双眼笔直凝视着我,露出两道强烈的目光。
我现在确实想击落飞碟,让那些东西全部从玻璃的空中消失,为此要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学长,『那个东西』现在也从空中往我撒下捉住我的网子。」
「……想像力真丰富啊,是捞网吗?」
「就是捞网,那东西捉住我的身体,令我不自由。动不了,逃不掉,也发不出声音,我讨厌这样,可是……我以为这辈子只能死心,只能继续忍耐,不过那都是遇上学长之前的想法。我也想变得像学长一样,我做得到吗?」
「这我也不知道。」
「我想变强,强到可以击落飞碟。怎么样才可以变强?需要怎么做?应该先从锻链身体开始吗?」
「最重要的是想法,能不能成为英雄全看自己的想法。」
「靠想法成为英雄?」
「……也就是强烈希望自己可以变成英雄,进而改变自己的意志。」
「改变自己……啊!你的意思是指变身吧!」
「没错,就是变身。」
在星光闪耀的夜空下、双眼看不到的飞碟底下,我发出坚定的嗓音,同时也是在告诉自己。
「你要变强,玻璃,我也会变得更强。记得要抱着希望,相信自己,我们一定可以变身。」
「是!」
这是和玻璃,也是和我自己的约定。为了毫不犹豫地相信我这种人的玻璃,我会变身,变成玻璃相信的我,成为真正的英雄。
「听好了,英雄绝对不会放过坏人。」
玻璃点点头覆诵:「英雄绝对不会放过坏人。」
「英雄绝对不会为了自己而战。」
「英雄绝对不会为了自己而战。」
「还有,英雄绝对不会输。」
「英雄绝对不会输。」
「——这就是英雄,强大指的肯定是这个意思。」
「学长讲的一定不会有错!我也会遵守刚才那些话,绝对不会忘记。」
她露出严肃的神情,戴着手套的双手紧握在胸前,彷佛在发誓。
「我差不多该走了。」
此时我们身处在过了杳无人烟的住宅区、四周只有冷清田地的狭窄十字路口。玻璃背后是一片树林和小沼泽地,比夜空更漆黑的黑暗树影显得无比庞大。玻璃家应该就在那附近,没想到那种空无一物的地方居然盖了间房子。
「我陪你一起走。」
「接下来的路我可以一个人走,而且我爸爸就快回家了。」
「我陪你走到家门口。」
「不,不行。」
看见玻璃顽固地摇头,我心想或许严厉的父亲不能接受她和男生一起回家。
「不然这给你。」
既然如此,我把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带来的折叠伞交给她,但是她没有收下。
「现在又没有下雨。」
「等一下说不定会下。」
「不要紧,我可以跑回家。」
玻璃再次看着我,向我低头致谢表示:「今天真的很谢谢你!」看来她真的想自己一个人回家,但最后我无论如何……
「……玻璃!」
「什么事?」
「记得要这么做!」
无论如何,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
「……变、身!咚!」
我希望她展露笑容。
我想再一次看见,在那间冷死人的女厕里转瞬即逝的笑容,我想在最后看见那个笑容再和她道别。所以我张开双脚,将重心往下压,大动作甩动手臂。
「英雄在此!」
我单膝跪地,摆出帅气的姿势。
我衷心期盼,她在看见我这副蠢样子后会笑出来。
「……学长。」
玻璃维持转身的的姿势,停下脚步。
「你没有红豆汤的纸盖也可以变身……?」
「是啊,因为力量已经在我体内,可以从毛孔喷出成分,自动在脸上覆盖红豆汤纸盖!」
「是这样的构造吗!」
「啊哈哈哈!」像是再也忍受不住,她终于发出天真无邪的嗓音笑了出来,可爱又圆滚滚的柔嫩脸颊散发光芒。
我想一直看着那张脸,一直听着她的声音,希望她能一直这么笑下去。这辈子,不对,是永远都这么笑。
「晚安!」
然而,玻璃轻巧地转过身,冲向夜晚漆黑的暗影里。
那天深夜,降下带着冰雹的冰雨。雨势一时下得磅礴,却也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停了下来。
隔天,星期天。
早上在自己的房间读书时,我感觉到似乎有道人影站在起雾的窗户对面,就在隔着一条马路的另一头。
难不成是玻璃?我带着这个想法站了起来,打开窗户,可惜人影早已消失不见。
不知道那是否真的是玻璃,不过如果是她,这天有好事发生的人反而是我。
开始逐步占据我内心世界的女孩子,即使只有一瞬间,只要她化为现实出现在我眼前,就是我无比美妙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