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国家曾经深陷于战火之中。
“不行了,已经没救了……!没救了、没救了、没救了。”
掩藏在挖出来的战壕中,通信兵·矶丸的牙关正在打颤。
只是把石块东拼西凑而成的石墙对面,是源源不断的子弹在穿梭。背后的树干被打飞,赤土之上不断地溅起碎土块,啪嗒嗒嗒……。
“上子弹,快给我子弹,矶丸!”
同一个部队的成田让枪口维持捅进石墙间隙里的状态,直接向这里伸出手。然而矶丸只是一味地紧紧攥住从背后的通信机器上连过来的对讲机。
“已经完蛋了。司令部沦陷了。快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六花大人……!”
“闭嘴矶丸!给我闭嘴!”
雷霆大发的成田掴了矶丸一巴掌。拎起他的领口。
“别说什么已经完蛋了!赶紧了把子弹给我!”
“已经没了!哪来什么子弹!”
“怎么就没啦!我是让你从那帮子倒地上的家伙身上拿!”
“我已经拿来了。都给你了!那就是所有的子弹了!”
被拎着领口,矶丸绷紧了身体反唇相驳。镜片开裂的厚厚的圆框眼镜好像马上就要从鼻子上滑下来一样。
在战壕里残存下来的军队,现在就只剩下两个人了。其他人都在刚才,在两人的身旁死去。注视着胸口流着血,躺在坑洞里的死尸,矶丸的胸中燃起星星的怒火。该死的,竟然抢在我之前就睡倒在那里。竟然睡得那么安详。
这里就是地狱。我也想快一点睡下去。
闭上双眼,枪声、哀嚎传入耳中,还有战车的引擎声——。
“成田……成田!过来了!战车的声音!”
矶丸从石墙的缝隙中看向对面的杂木林。敌军的主力战车压过树丛,转动履带,登上这座丘陵。没有更糟的了。
“对方论战舰论战车论战斗机全都不缺,我们这里论士兵论枪弹论士气都匮缺。这怎么可能守得住啊……!这座丘陵已经,完蛋——咕!”
这次用的是拳头。
“别吐丧气话!你这德行还算得上是帝国军人吗!”
“……呐,来祈祷吧?祈祷六花大人能快点来。要是有两个人祈祷就能更快过来——咕!”
又是“了”字被拳头打断。成田骑在矶丸的肚子上,一拳一拳,向着矶丸的脸颊挥下拳头。
“就是因为你依仗那东西才会这么软弱!区区祈祷士,他们能有何作为!”
矶丸手掌摊开保护眼镜,一边拼命地辩解。
“六花大人不是一般的祈祷士!是能驱使祸津神,特别的祈祷士——”
“吵死了!谁管他那么多!”
成田站起身,掏出了手榴弹。这是为了自尽而一直留在最后的东西。食指拔去保险栓,狞笑道:
“切,战车算个鸟。这本来就是觉悟好了玉石俱碎的特攻战。我的性命是怎么华丽凋零的,给你们好好瞧瞧。”
说完,他把头探出石墙的那一瞬间。嗖——,子弹擦着成田的脸而过。
成田把脸徐徐转向矶丸。
子弹射中的耳朵开裂,但他的脸庞上却浮现着凝滞的笑容。
“看呐,矶丸。是子弹从我脸上躲开了。即使不向那个祸津六花祈祷,我也有神在助力。我敢放话。祸津六花,连屁也算不——”
磅——(译注:上一段最后处,原文是“へのかっ”这里的枪声的象声词是“ぱーん”,连起来的“へのかっぱ”意译成中文就是“连屁也算不上”,是极度轻蔑又带戏谑意味的词语。也就是说枪声帮他完成了最后的脏话(遗言),该词另一种解释是河童的屁股2333。怎么说呢,我最喜欢这样在正经而血腥的场面,还不忘逗笑我们的作者了……)。枪声震飞头盔,成田面带笑容,断了气。
“什,成田!”
矶丸摇晃着卧倒在地的成田。在他的指尖看到了手里的的保险栓。在那里的,只有从整个手榴弹上拔下来的保险栓这一部件——。
“……受不了,你个傻瓜……。”
矶丸皱起面孔,上面满是皱褶。
拔去了保险栓的手榴弹,就在成田的腹下。
矶丸旋踵,挣扎着意欲爬出战壕。背后发生爆炸,爆炸的冲击甚至推平了傍边的洼坑。
六花大人、六花大人、六花大人——。在飞扬的尘土中,矶丸双掌拍合,继续着祈祷。
陆军军曹六花,正率领部队赶赴着座丘陵——这是一种确切的情报。怪物、招祸者、人肉兵器——在战场上的种种化名,同时也是她存在感之巨大的证明。
只要有那个少女在——目睹了六花战斗的某人这样说过。
只要有那个少女在,任何劣势都可以颠覆。
矶丸背上的对讲机正发出信号音。哔——、哔——、哔——……。
‘六花部队到达。请立刻中断作战,迁出战域。六花部队,到达——’
掺杂了杂音的情报,让矶丸的表情焕发出光采。
“嗯嗯。今天也是好天气呢!”
六花伸展背脊,拂过丘陵的南国之风撩起她的黑发。
她闭上眼睛,汗津津的肌肤感受到自然的吐息。
这座位于国家最南端的岛被大片的绿色和蔚蓝的海包围。浪花卷上海滩的声响。蝉鸣不绝于耳。耀眼的太阳从浑厚的积雨云之上洒下大把阳光。
“……好了,干活吧。”
然而现在的这座岛上,试图来犯的美国士兵和意欲阻挠他们的日本士兵之间,正展开着一场陆地战。枪声爆炸声的声音将风声盖去。
古川六花,年方十七。
这个脸上表情还没有褪去天真的少女,身着披有白色羽织的军服,立于战场之上。
“第零三祈祷部队,出阵!”
毅然呐喊的六花两侧,有五名祈祷士站成一排。
在岩壁上俯视而下,可以看到美国军正攻入杂木林。敌军向着位于这座丘陵制高点所挖的海军战壕,一点点登上来。
“我们接下来,将介入海军战壕防卫战。”
在六花的身边,站着比她小一岁的弟弟,七日。虽然和六花同出古川流,七日却不用祈祷术。插在腰间的军刀和扛在肩上的九九式步枪是他的主要武器。皱紧眉头的冷酷视线,比头大一圈的军用头盔加上军服。外表上看就是一个瘦麻杆少年兵,但是杀死的敌人,已经不止十个。
六花的另一侧,是一名有着和战场、南国都不相衬的雪白肌肤的少女——大坂雪生。大坂流的祈祷士利用道具。身上没有枪和军刀一类东西,而相反她的肩上挎着鼓得满满的一个提包。
带着两把军刀的副队长面带笑容“看来正处于劣势咧”地说完,以太刀代替军刀扛在肩上的战斗斥候瞠大双目吼道“你们都小心别被我落下了!”。“小豆丁。”有人嘟哝着揶揄身高只有六花差不多高的他,该人是纵使身处战场,也依然故我地穿着羽织和竹皮屐的祈祷工兵。
“喂!刚才是谁说小豆丁的!”
在战斗斥候回过头来后,全员都一脸嫌麻烦的样子撇开视线。
加上六花自己,也就只有六人。队员全部都是祈祷士。而且还都是以十几岁的少男少女所构成的怪异组合。这便是第零三祈祷部队——以六花为队长,通称“六花队”的全员。
“六花,把头盔戴上。”
受七日叮嘱,六花蹙起眉头。
“我知道的啦。我这不正要戴上呢嘛!”
戴上头盔的六花绷紧颜面,再一次凛然地高声喊道:
“各个单元,请在下降到杂木林后,开始进行战斗或是友军的掩护。这只是防卫战。注意不要太过深入。期许各位不要送命。散开!”
六花一声令下,全员从较平缓的石壁上驱驰而下。六花队的三名队员纷纷散开进入杂木林,而六花的护卫七日,还有卫生兵的雪生还留在六花的身边。
先行的祈祷士们一个个进入了杂木林之后,枪声相比之前更响了。大概是战斗已经开始了吧。杂木林已经处于敌阵之中。
“是、是要在那里面召唤吗!?”
追在两人身后的雪生喊道,七日斜眼看向六花。
“你应该不会打算要进去吧。”
“当然要进去。毕竟战场就在那里面。”
六花对七日看都不看,一蹦一蹦地跳下岩壁,根本没有驻足的打算。
“那至少在斥候确保了安全之后再——”
“那样就迟了。就让我们在这里搞定吧。帮我拿一下,阿七。”
说完就把才刚戴上的头盔抛向七日。
“喂,六花!”
“碍着我事儿了嘛。我没办法集中精神!”
脱下头盔的六花,一边跑着,一边眯细眼睛,集中精神。
而后她的身体产生了变化。乌黑的秀发从发根至发梢,一点点的染上如火焰燃烧般的赤红。
同时横向伸出的右臂变成亮眼的黄色,茶色的斑点浮现其上。
“出来吧——彼岸花(莉可丽丝)、向日葵(诃利安萨丝)!”
边跑边吟唱的六花向前挥出右臂。
随着一阵耀眼的光芒,六花的两侧出现了两个并排奔跑着的少女。二人都是外表不到十岁的幼小少女,披在身上的白色布匹翻飞,赤脚踩着石壁向下奔跑。
其中一个有着长及腰间的白发,而另一个没有右手臂。
“不用说我想你们两个也是明白的吧,吃可是禁止的唷!还有就是,不要离开我太远。”
六花奔跑于石壁上,看向两侧的少女并嘱咐着她们。
白发的少女莉可丽丝“得令——”地做出有气无力的回复,诃利安萨丝则高高举起左手单臂,精神奕奕地作答:
“明白——!”
她提高速度,“先走一步啰”地说着奔向杂木林。踩着夸张的步伐闪避“锵、锵”地打在岩石之上的流弹,高高地跳过岩壁,突进到杂木林中。
美国军清楚祈祷士六花和六花所召唤出的少女们有多大威胁。不能把六花召出的少女们认作是普通的小孩来小看,那是吃人的“祸津神”。是在这座南方之岛的陆战中,掠夺了众多士兵生命的怪物。
于杂木林中驱驰的战车发现了身穿白色布匹的少女,毫不犹豫地发射七十五厘米的炮弹。咚!在迸散出硝烟的瞬间,炮弹擦过诃利安萨丝的肋下。
炮弹命中在诃利安萨丝的后方,引发爆炸。
“咿呀!”
被爆风席卷,诃利安萨丝的娇小身躯飞舞在树林中。
炮塔内的士兵用望镜确认到在扬起的尘埃中,如破布一般被吹飞的少女,以异国的言语“干掉她了吗?”地喃喃自语后,随即看到少女空翻身躯,在原本没有东西的右臂部分,生长出一条黑黢黢的半透明臂腕。
五根尖锐的钩爪出现在指尖。那只手臂巨有着和黑少女的身躯极不相符的扭曲,和巨大。
那是以六花的右臂为依代诞生的“腕神”诃利安萨丝。她的能力是 “魔王之手”——借以异界魔王之右臂当作自己的手臂使用——
“唔——!嘿呦!”
诃利安萨丝一边空翻一边握紧拳头,魔王之拳落向战车的炮塔。
以厚实的装甲自诩的战车炮塔,被挥下的巨大拳头捣进战车内部。
落地的诃利安萨丝抓住战车,足有五十吨之重的战车被区区一支手臂高高举起。“嘎叽嘎叽”,装甲轧轧作响,而后连同里面的士兵一起,被碾碎。
“啊哈哈哈!”
看到主力被如此轻而易举地破坏,内心的动摇在潜伏于林中的士兵传播。这不可能打的赢。根本敌不过她。我们又不是来退治怪物来的。肆意挥舞的异样巨腕,将这样的恐惧带给了士兵们
其他的战车也将打破对准了诃利安萨丝。有所察觉的诃利安萨丝吆喝一声将损毁的战车扔出去。引爆发射出来的炮弹,战车之间互相冲撞,爆炸。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熊熊燃烧的杂木林中,仅有长着诡异右臂的少女一人,笑着。
熊熊燃烧的森林上空,美国军的战斗机回避着滚滚浓烟盘旋着。
祸津神参战的报告已经透过无线电传来过来。海军战壕攻略作战本来进行的十分顺遂。战况明显是我方的优势。在太阳升起之时将其攻占下来,今晚本应该可以举杯庆祝作战的成功才是。
但既然六花出现在战场上,究竟还能否继续这个作战吗——。
他嘶吼着,向无线电请求指示。
飞行员已经目击到一次六花所率领的少女们的战斗了。即使现在想起来依旧不寒而栗。把那说成是战斗,不如说是杀戮。
饱受砥砺的强悍士兵架起枪,以完美无缺的阵势包围上去,然而甚至无法奈何身上只有薄薄一条布匹的少女。
脖颈连根拔起,心脏被掏出来,一个接一个丧命的同伴们。只能在战斗机上俯视这一切的他,无能为力。
要是遭遇到少女,就应该撒腿逃跑。说出这一证言的飞行员受到没有看过她们战斗的同伴嘲笑,但他没有开玩笑。
现在,之所以自己还活着,这正是因为自己逃到了少女鞭长莫及的高空——这时,告知异常事态的警报声突然响起,在驾驶席回响。
机体一度剧烈地颠簸,向前方渐渐倾斜。一边确认仪表,一边拉起操纵杆以调整机身。然而战斗机还是不停地左右摇晃,高度渐渐降低。
到底发生了什么。飞行员察觉到传来的引擎声不同寻常。看了才发现机体前端的螺旋桨已经不转了。像纤细的丝线一样的东西紧紧地缠在上面。
头上有东西在动,他仰望天空。在裹住驾驶席的丙烯板的外侧,有一名白发的少女攀在上面。
是什么时候?怎么做到的?这可是在飞行中的战斗机——飞行员绷紧了愕然的脸庞。可能是觉得这副样子很滑稽吧,少女龇牙,吊起了嘴角。
飞行员胡乱地摇动操纵杆。摇摆机体,想将少女甩下去,然而被发丝缠住的螺旋桨和机翼不听使唤。
以六花的头发作依代而诞生的“栉结神”莉可丽丝,可以自由的伸长自己的头发,恣意操纵。
以“发缲”之力蠢动的发梢从机体上的细小缝隙中侵入到了驾驶席里。
飞行员终究还是发出了悲鸣。
从少女的手中是逃不出去的。
即使到了空中,也无处可逃。
万念俱灰的飞行员看向夹在仪表盘上的一张照片。照片上面,映的是还在祖国等待他归来的妻子和女儿。
伸向照片的指尖,被无数的头发缠绕。扎穿了两耳、喉咙还有皮肤,侵入到身体中的头发搅和、破坏着士兵的内脏。
从口中喷出的血溅上照片,玷污了心爱之人的笑靥。
渐渐稀薄的意识中,飞行员祈祷着,“神啊”。然而他不知道,正在他头顶笑着的少女同样是神。
战斗机上升起的黑烟撕裂澄澈蔚蓝的天空,向着杂木林坠落。
森林的每一处地方都燃起了火舌。枪声和哀嚎的交响之中,六花潜伏于树下。身边有雪生,头上有跨座在树枝上的七日,他们都架着枪。
“阿七,我想在往前进一点。”
六花仰头说道,但七日的回应一成不变,“不行。”。
“要是不再靠近一点,没办法控制那些孩子们。”
“那就叫回来。用不着队长亲自上阵。”
“真是的,你个木头人。要是叫回来了还能叫战斗吗?”
“你才是,给我有点自觉。你自己可是那些家伙的依代。”
七日斜眼瞪着六花。少女们的依代就是六花的身体。祸津神只要依代被破坏了就会死,所以六花的死亡和少女们的消灭有着直接联系。
也就是说六花才是祈祷部队的核心,会左右战况的最重要人物。
“我知道的啦,心知肚明。”
六花一脸不满地撅起嘴唇。
这时,七日“糟糕,被发现了”地嘟哝道。
旋即架起步枪,射击。七日向树丛的彼端开枪了。枪声在杂木林间奏响回音,被击中的美国士兵之怒号应声整天价响。
“大坂,带着六花退下去。”
雪生大大地点头。向从树枝上跳下来的七日问道:
“……那古川君呢?”
“我来拖住他们。那家伙在这里太显眼了。”
七日将六花手里的头盔抢过来,强硬地扣在她头上。
六花的身体中,召唤了祸津神的依代所对应的部分会改变颜色。
头发会染上红色,右臂会变成带有茶色斑点的黄色。在这绿色的杂木林里未免太过显眼了。而现在,她目送着七日的双眼也闪烁着青紫色。
在离三人所在位置,五百米之外的前方,有一片格外旺盛的火势。
美国士兵操着火焰喷射器扫射,将同胞烧得焦黑。只有被施以“视野Jack(驯服)”的士兵,其眼眸呈青紫色。Jack(驯服)着他的少女——紫阳花(海德兰洁尔)正搂在挥舞火焰喷射器的士兵的脖子上。
六花的祸津神,每个人都缺少着和自己的依代所对应的部分。“腕神”诃利安萨丝没有右臂,“栉结神”莉可丽丝的头发枯成白色。
然后,以六花的眼球做依代的“覗神”海德兰洁尔在一开始就没有两边的眼球。空洞的眼窝的娃娃头少女,强制性地剥夺士兵的视野,操纵他的身体,散布火焰。
“哈哈、好好玩呢,这个。”
被夺去了意识的美国士兵嘴里说着他本不可能懂的日语,眯细了青紫色的眼睛。
就在这时,头顶的树梢上有树叶洒落,战车从天而降。士兵抓住肩上的少女,远远掷出去。紧接着,士兵连同火焰喷射器一起被压成了饼饼。
“哈啊……!?诃利安萨丝!混蛋,你该不会是存心的吧!”
“啊哈哈哈哈哈。”
诃利安萨丝跟在战车之后落了下来,她搔着脑袋,向着没有眼睛的少女,淘气地吐出小舌头。
“抱歉咯,海德兰姐姐。正在Jack(驯服)中吗?”
“我就在那男人的肩上呢,你能看见的吧!?所以说你就是笨嘛
。竟敢破坏我难得的好玩具。要不要我来Jack(驯服)你看看……!”
“对不起,对不起了啦。我把这个送给你,好吗?”
说着,诃利安萨丝用巨大的手抓住从损毁的战车掉出来的士兵。
二人探头看向手掌上平躺着的士兵尸体。
“我们对半分着吃吧?”
“……会被六花发现的。”
“没关系的哟?吧唧吧唧吃干净就好了。”
诃利安萨丝再一次淘气地吐出小舌头。在那舌头上,滚着被咬成碎块的小拇指。
以跑在前方的雪生为先锋,跟在后面的六花,注意到了以眼球和右臂作依代的两个祸津神正高涨的食欲。
“不好了……那些孩子,打算要吃人……!”
在林间的空地上,六花倏然止步。
“六花小姐……?”
雪生回过头,听到“轰——”地战斗机引擎声正接近而来。
美国的战斗机正在向这里迫降。怕啪啪啪,机关枪扫射,赤土飞溅。着弹的轨迹不偏不倚地直指六花而来。
“六花小姐!”
雪生伸出手,为了跑回六花身边儿踏出脚步。
战斗机已经来到了六花的正前方。无数的子弹正要贯穿六花的身体,就在那一刹那——七日霍然从杂木林中跳出,抱住六花的身体翻滚。
战斗机呼啸而过,雪生跑到倒地的二人身边。
“没事吧!?有受伤吗?”
“我……没事……”
六花从七日的臂弯中坐起来。
“阿七。阿七……!”
为了庇护六花而跳出来的七日,他的左脚踝被子弹打碎了。淌出的血液渗入赤土中。
“阿七!别死啊,阿七!”
头被放在六花大腿上的七日,淌下涔涔汗珠,回答道:
“……谁会死了。只不过是脚。没问题的。有大坂的歌留多牌在。”
“马上开始治疗。但是——在这里的话太显眼了……”
就在雪生警惕着四周的时候,空中再一次响起了引擎声。之前的战斗机掉过头再次来犯。
“糟啦!六花小姐,快到树林里——”
“不可饶恕。竟敢,竟敢把阿七……!”
六花的大腿上还躺着七日的脑袋,直直狞视向迫至眼前的战斗机。青紫眼瞳放出不祥的光,饱含憎恨。
战斗机激射而出的枪弹击穿赤土,瞄准着六花直逼而来。
雪生为了庇护六花,用自己的身体盖住两人。
——啪啪啪啪啪……。
子弹向着雪生倾泻而下,和引擎声一同呼啸而过。
雪生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知晓到自己没有受伤。压在上空的黑影是一张巨大的手掌。从杂木林中跳出来的诃利安萨丝张开魔王之手,挡住了子弹。
诃利安萨丝收起手掌。海德兰洁尔站在她旁边。雪生感受到二人所释放的不祥气场,鸡皮疙瘩直窜而上。
六花回头看向飞远的战斗机,少女们感受到她的憎愤,将杀戮的对象集中于一。让七日受伤的,那架战斗机——。
正因为是感情用事的六花,所以才会有一些颇为不成熟的举动。对自己人无条件地给予慈爱,而当重要的东西像这样受到伤害时,手下不留情。
被溢于言表的感情所牵引,六花的祸津神们也变得更具攻击性。这真的还能称作是在控制这些扭曲的少女们吗。雪生不时会感到后怕。少女们之所以会如此残酷,真的只是出于她们祸津神的身份吗?
还是说六花自己,就很残酷呢?
诃利安萨丝猛蹴赤土,纵身奔向战斗机。脚踹树干高高跳起,在树枝与树枝之间移动。目光只瞪视着飞在空中的那架战斗机。
“做不到的。怎么可能追得上战斗机呢……”
雪生不自觉的这句呢喃,得到了回应:
“怎么会做不到。”
雪生向没有眼球的少女寻问:
“……你不去吗?”
“我跑不了。因为看不到嘛。要是你可以把眼球借我的话,我就去啰?”
不知她是不是在根据听到的声音辨识他人,海德兰洁尔将空洞的眼窝对向雪生的脸庞。少女应该没有眼球才是,但却感受到了像是被窥探着一般的恐惧。
雪生像是逃开一样,将视线移回空中。
她看到白发的少女在战斗机的机翼上着落。
然后战斗机升起黑影,翻滚着,坠落下来。
X X X
“古川六花军曹,我等不得不向您致谢。”
在六花她们守下来的丘陵上,挖有全长四百五十米的洞穴。
这里是日本海军为建造据点而挖掘的壕沟。沿着煤油灯排成一线的坑道直直走到尽头,那里有一个禁止一般士兵进入的房间,大约六叠大小的这个狭窄空间被作为司令室来使用。
以司令官的熊仓少将为中心,三名幕僚围住一张木制的桌子。
站在桌子前方的,是本来不应该身处于海军战壕内的陆军军曹,六花。
“我们的阵营虽然兵临城下,不过现在拿下了守备防御的胜利。这也全归功于六花队的英勇奋战。我等海军,向您致以深深的感谢——”
“不必。”
六花对将手撑在桌子上,正要弓下头的熊仓少将,毅然地放话。
“我不过是在自己力所能及之处,尽力而为罢了。”
在煤油灯的微光下黝黑发亮的秀发和华美的身形,怎么看也不像是军人会有的。不过在她的领子上缝有的阶级章证明了陆军军曹的身份。
六花的白色羽织是祈祷士特有的东西。羽织的后背部分画有红日和“祈”的大字,这是祭祀仪式上使用的正装。在身披这件羽织的时候,六花便是祈祷士的代表。
将天真烂漫掩藏于“祈祷士”这一头衔的阴影之中的她,即使是在战壕的最高司令和幕僚们的面前,也绝不瑟缩。放出有力的眼神,表达自己的意见。
“我所执行的,是杀戮。对杀人的行径给予的谢辞,我不需要。”
“但是在结果上,您拯救了为数众多的士兵。”
熊仓少将在桌子上撑起手肘,从军帽的阴影下打量着屹然挺立的六花。
“有因为您而得救了的生命。许多的士兵在感谢您。请您昂首挺胸,以此为荣。”
“我没有在杀了人之后,还挺得出的胸膛。请您不必挂怀。”
令人窒气的沉默降临于司令室、六花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发言也否定了军人们的战斗行为。
在座的其中一名幕僚,像河豚一样脸部肿胀的河豚多中佐嘴里嘀咕着“手好疼欧”之类的话,一边用手帕抹着额头的汗珠。坐在对面的,是像犀牛一样有着巨大溜肩的香犀中佐,他苦着脸,摇摇头,问道:
“原来如此,杀人挺不起胸,而是救人可以,所以六花阁下身后才会跟着这么长一溜的平民吗。”
香犀手指指着六花队一路带到丘陵的众多当地人,如此问道。
“是的。”
“那可真是了不起。”
“诚然如您所说,我们第零三祈祷部队,为了让被卷入战火的平民百姓避难,现在正在南下中。漫长的旅途已经让当地住民疲惫不堪。女子、孩子、老人,总计四十六人。我请示他们在这个战壕内的短时间驻留休息。”
“做不到。”
河豚多猛地站起来,椅子倒下的声音响彻司令室。他一边慌张地扶起椅子,一边对六花说道:
“这里已经是饱和状态了。士兵们甚至都没地方躺下,都站着睡觉。更何况这里是军事最高机密。士兵先不说,平民的入驻免谈!”
“……还请您通融一下,拜托了。”
“军曹”熊仓少将对六花如此唤到。两肘依旧架在桌子上,吐字缓慢,像是在温和地奉劝叛逆期的女儿一般说道:
“很遗憾,战壕的状况就如河豚多所说。相信您也走过坑道了吧。负伤的士兵堆到了房间外面,就连落脚的地方都没了。卫生状况也很恶劣。非常非常遗憾,要让平民进来,这实在是——”
“不是还有这个地方吗?”
六花说着,在这个只放置了神龛和桌子的司令室伸展双臂。
“虽然有些狭窄,把桌子立起来还是能进人的吧。而且还有腰不好的老婆婆在,椅子也一定能得到善用。”
将少将和三名幕僚置之不理,像是沉浸于试衣服的少女一样,自顾自地提出这这那那的提案。看不下去的香犀中佐“六花阁下”地说着,向她搭话。
“请谨慎您的言辞。您是打算让堂堂司令官和乡村老太太比邻而坐吗?”
“……啊啊,没错。”
六花装腔作势地耸耸肩。
“军人大爷们都是一个德行。看来海军和陆军也别无二致。你们,难道不是为了救这座岛上的人们才过来的吗?”
熊仓少将这打算要开口,这时。
司令室里响起低沉的,像是在沉吟一样的嗓音。
“我们是来救他们的。”
出声的是第三位幕
僚。是一个对六花的登场不以为意,将军帽深深地戴在头上,迳自捣鼓着手枪的男子。
“——是来救他们了,没错。但是战况超乎想象地迫在眉睫。万一优先平民,放过了敌军的侵略,到最后,人民和土地都会遭到蹂躏。别把我们看扁了,祈祷士小姐。这是拿一亿个人去人头换人头的大战。在这场大战里,何来应当保卫的国民。” (译注:日本总人口一亿,现在是1.27亿。)
听了他的说法六花没好气地撅起嘴唇,挺身站在男子的面前。
“以您的说法,就是要让毫无罪孽的平民们白白地去死吗?”
“哈哈哈。怎么会,我不是这个意思——”
男子把脸抬起。没有映出光彩的黑色眼瞳回看向六花。
“我是让他们多杀死哪怕一个敌人,然后再死。”
“……”
六花蹙起眉头,表现自己的不快感。
“明白了。那么我们今晚之内就动身离开。”
“您这么做我们会伤脑筋的!”河豚多随即厉声喝道:
“这座战壕已经身在沦陷边缘。古川军曹!如果没有您和祸津神的力量,我们守不住这里。会有很多的士兵死去的。”
“那么你们也跟我们走吗?我们不介意连你们一起保护喔?”
见军人们无话可说,六花行个礼,旋踵而去。
“告辞了。”
“古、古川军曹!”
想要挽留住其背影的河豚多在确认六花已经离开后,气得猛跺脚。
“可恶、可恶、可恶!那个小丫头是什么意思。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还什么‘不介意连你们一起保护喔?’!”
河豚多拉尖了嗓子模仿六花的样子,随后香犀指责他的不慎发言。
“别做了。校官怎么能学下级士官的举止。”
“但是你想想。护卫者平民向南方移动?还说会来到这里也只是顺路不是吗?我还以为是陆军为了支援我们才派过来的增援呢。”
“确实啊。陆军到底在想些什么嘛。该不会是以平民做优先来制定作战策略的吧?”
之前的那个男子也加入了河豚多与香犀的对话。
“司令部真的会下达这种命令吗。”
“柊少佐。你是说她现在的行动是违背命令的?”
“那可是牵扯到军事法庭的事了。”
“不管怎么说”熊仓少将开口总结发言。
“祈祷部队能来到这座战壕实属侥幸。没有武器,没有兵力。可以说是在仅剩牺牲一途可选的时刻,祸津六花现身了。”
“但马上就要离开了不是吗。我们已经完蛋了,全完了。”
河豚多的丧气话再一次拉低了士气。香犀也受到影响而长叹一口气。
“……听闻说她才只有十七岁。竟然沦落到不得不去依赖那样一个小姑娘。”
柊将枪放在桌子上,黑眼瞳瞥向对面的香犀。
“那就是说我们弱小到不得不去依赖那样一个小姑娘吧。我有一事相问。在那个小姑娘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命令让士兵后退的人是您没错吧,中佐阁下。”
“正是。我对六花队的战斗方式有过耳闻。那是为了不让士兵被卷进战斗而采取的措施。”
“所以说就是这个做法不可取。……这里是我等的战场。把它拱手相让给之后才来的六个少年兵,而自己却在山丘上撒手旁观。中佐阁下您来这座岛上,是打算野餐的吗?”
“……你这家伙,是在说我的判断是错误的吗……!”
香犀伸出手臂揪住柊的领子,隔着桌子将他拎起来。
河豚多慌张地挤到两人的中间来。
“住手、住手啊!你们这样下去是赢不了的,肯定赢不了。一起协作吧,好吧?”
柊被香犀抓着领子,瞪向河豚多。
“你也不要一直把赢不了赢不了挂嘴边。这个寡廉鲜耻的肥头干部,要把士气拉得多低落才甘心!”
“可是,事实就是赢不了啊!连武器也没有,遑论能有何作为。对啊,我们只有避难一途!暂时和六花队一起逃往南部,重整态势。而且,要是错失这次机会就没有下次了。在六花队离开的时候,我们也跟他们——咿……!”
“逃……!‘被小姑娘保护着,一起逃’!你是用这张嘴说出这话的吗!”
枪口捅入了河豚多喋喋不休的口中。
“快住手,柊!把手放开!”
香犀抓住柊的手臂,但明明两人有体格差,柊的手臂却纹丝不动。柊举枪扳起了击锤,而香犀无力阻拦。
“我一直就看不顺眼你的懦弱。要是你还打算这么丢人现眼下去的话,那还请容我来送你上路吧。”
“别再吵了!”
熊仓少将的怒吼响彻司令室。
“……柊君。你打算让这个司令室变成战场吗。”
柊的手指还是扣在扳机上,就这么将脸转向熊仓。
“恕我直言,司令官。这么打算的人是我吗。有错的人是我本人吗。并非这个下达谬误命令,让士兵撤退的男人,也不是这个散播胆怯风气的男人,而是我吗?”
“这不是现在要决定的事情。不要去指责别人的判断和怯弱了。现在,我等不得不做的事情是——”
“是啊,我做错了。”
柊出口之言盖过了熊仓的话。说完,枪声旋即响起。
——磅。
紧接着“呀啊啊啊啊”河豚多的惨叫声在战壕中引起回声。从内部被射穿了腮帮的河豚多倒在椅子一旁,满地打滚。
“哎呀,是我错了咧。但还请您不要指责我吧。现在比起这种事情,应该考虑该如何处理那个小姑娘的事情,我没说错吧。那么,由我去找她谈谈。”
柊走向房间的入口,“柊君”熊仓叫住他。
“把手枪放下再走。”
“……请再次恕我直言,司令官。别忘了这里是战场。”
柊把枪收进腰间的枪套,背过身离开。
X X X
离开海军战壕的六花,奔向早在战壕存在以前就立于丘陵之上的,民间的墓地。
这座岛从以前就有将遗体在洞穴或是洞窟里风葬的习俗,这里的墓地也和本土的墓地相比也有着风格独特的形式。在巨大的岩石上掏出一个能容下人的空间,把棺材搬进里面。宛如龟壳的龟甲墓。在战争开始后,平民们都钻入这个龟甲墓以躲避炮击。
左脚受伤的七日也一样被运进绵绵丘峦间的龟甲墓中。
六花跳入晦暗的墓中,蹲在横躺于席子上的七日身旁。
“阿七!你的伤怎么样了?已经治好了吗?”
“想也知道还好不了。哪有那么快的。”
脱了靴子的左脚踝上被包上了数十层的绷带。雪生在渗出血的绷带上放上歌留多牌。昏暗的墓穴被歌留多牌发出的柔和光芒点亮。
雪生对六花说明受伤的状况:
“好在子弹贯穿了过去。我想不出三天,应该就能下地走路了。发烧反而更让人担心。因为我的歌留多牌治不好疾病……”
“你还发烧了?阿七!”
七日的额头上正放着叠起来的湿布块。
六花为了摸到七日的皮肤将手臂伸向七日的后颈。七日受不了这一举动,坐起身来。他的动作迟缓,面色通红,为了呼吸肩膀一上一下。
“没问题的。稍微休息一下马上会好。”
“……可是。”
六花耷拉下眉梢,脸上浮现苦笑。
“虽然有机会和司令官对过话了,但是看样子不能让我们进到战壕里。他们说里面已经没地方了。”
“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我交涉过了,那个……一不小心,就把‘那就算了’给说出口。所以就必须要在今天之内离开这里才行……”
六花低着头,嗫嗫嚅嚅地说道。七日叹出一口气。
“你啊……。该不会一个人去的吧。”
“但是你看啦。大家都这么忙。”
“才没有那么忙好吧。龙之介呢?交涉的事务都是那家伙的专长,我不是说过,要和上面的人对话的时候就把那家伙带上的吗。……话说回来,那群家伙究竟跑哪里去了……?”
七日将视线转向墓穴的外面。自战斗结束之后,就没见到六花队上其他三人的影子。
“翘辫子了?”
雪生否定了七日的私语。
“都还活着呢!大家都在外面自由行动。嘛啊,就是一如既往的那种感觉呢。”
“……这么部队真的笼络不到一块呢。”
在墓穴的入口,有一对肌肤晒黑的兄妹在探出脸来看着里面。是跟着六花队的,这座岛上的住民。二人对脸相看,“一——二”地念着口号。
“六花佳~佳~!”
孩子们对着回过头来的六花喊出方言,招手唤她过来。
“快来这里!我们给你看看有趣的东西。”
“嘘——。这里有伤者在睡觉呢,小声点。大姐姐正在讨论重要的事呢。等结束了我再去。”
“欸——……”
看到灰心丧气的孩子们,六花面露难色。
“好啦,你去好了。”
七日说完,六花很快把视线转向他。
“咦,可是……”
“战壕的事情会想办法的。要是真的必须今晚出发,走不了路的我可就头疼了。等必须要你出面的时候会叫你的。”
“这可不行。阿七还受着伤呢!”
“我会让龙之介去办的。哪会放任他一个劲儿的玩。六花队里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呜呜……。谢谢。”
六花凑过来抱抱,七日把身体后仰。
“快住手,我可是伤员。”
“……这个姐姐这么不可靠,真的对不起。”
六花对着抱在怀里的七日的耳畔低语。被她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七日哑然失语。他把手搭在六花的背上,道出语带叹息的呢喃。
“……才——没有那回事咧。”
隔了一次呼吸的空档便松开怀抱的六花,一如既往地,露出尖尖的虎牙,粲然一笑。
“那我去去就回。”
“别忘了,你现在还身处战场。”
“我半刻也不会忘记啦!……喔,想把什么拿给我看呐——?”
转身离开,六花就像是在轰跑小孩子们一样跑出去,墓穴内再一次被阴冷的寂静笼罩。
“我看着六花小姐,就感觉会一不小心忘记这里还是战场这回事……”
雪生一边将光线变弱的歌留多牌换新,一边如此细语道。
“……只要有六花小姐在,人就能变得精神呢。”
“可别被带坏了。被她的那大大咧咧的德行。”
再一次躺下的七日如此忠告,雪生莞尔一笑。
她把“我指的是古川君啦”的这句话吞进肚里,继续手头的治疗。
X X X
战场上奏响蝉鸣。虫的鸣叫声在丘陵之上的蓊郁树林间此起彼伏。
炽烈的阳光一到黄昏也变得温和,吹过丘陵的风拂过当地人汗津津的皮肤。人们坐在海军战壕附近的开阔墓地上,略事片刻的休息。
六花被孩子们拽着手,扑通一声坐在石墙上。他们递过来一个小纸袋,据说里面装着的是胡麻蛇的卵。(注:原文“ハブ”Habushu,日本产。Habushu以胡麻蛇(Trimeresurusflavoviridis)命名,属于坑蛇蛇家族,与响尾蛇和铜头密切相关。剧毒无比。)
“胡麻蛇……。就是那个栖息在这座岛上的毒蛇,没错吧……?”
“六花佳~佳~,不打开试试?快点啦、快点啦!”
被孩子们催促着,六花胆战心惊的打开纸袋。随即——扑跳扑跳扑跳!
“咿呀呀呀!”
纸袋里的东西赫然乱动,六花的肩膀猛然弹起来。
“不得了,孵出来了!蛇它孵出来了!”
六花指着落在地上的袋子。孩子们为她的反应捧腹大笑。
“喔耶,上当啰!怎么会有胡麻蛇咧!仔细看看哟~?”
孩子中的哥哥拾起纸袋,从里面取出用圆形皮筋串联起来的碎铁片。以圆形橡皮筋相接的碎片在袋子里面蜷着,为了让它能在打开的瞬间一圈圈地转起来,在上面动了不少脑筋。
“竟、竟然敢骗我!讨厌!”
“是被骗的人自己不好啰。”
孩子中的哥哥开溜,六花紧追其后。
少年躲在就坐于迎面向海的石墙之上的老婆婆后面。六花向右他就向左逃,向左他就向右跑。而后,一直睡眼惺忪的老婆婆倏地瞪大眼睛。
“咿咿呀!小赤佬!又在对六花大人恶作剧!小心一会儿挨揍喽!”
说完就向少年的光头上砸了一拳头。“啊嘎”少年哀声叫唤,“你这不已经揍了嘛!”一边抱怨着,向后躲。
“哈啊、哈啊……!谢谢你,老奶奶。”
气喘吁吁的六花说完,老婆婆再次眯起眼睛,抬起头。
“真要道谢的,应该是我们才是。”
说着,注视向渐渐跑远的那对兄妹小小的背影。
“……爹爹和姆妈都被杀了,小咛们都不再笑了,但之所以现在能笑出来,都多亏了六花大人您。”
“请不要叫我什么大人。应该是我这么称呼你才是。我能笑出来是因为孩子们肯对我笑。我自己也一样,是他们给了我活力。”
六花笑了,老婆婆也让满是皱纹的脸庞皱得更深,做出笑颜。
然后,“虾虾侬”——用属于这座岛的语言,道出“谢谢你”。
丘陵上吹起的风将六花的黑发,还有老婆婆纤柔的白发温和地拂过。
过去从这座丘陵上,可以望到这座岛上很远很远的地方。在眼下就是甘蔗田地的一片葱郁,在彼方延展开来的大海上,水面在夕阳之下波光粼粼。
要是那时候能看看白天的景致该多好啊,六花正如此想到。等战争结束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和七日两个人一起再过来一趟呢。
美丽的大海和澄澈的天空组成的壮大景色摄人心魂,七日准会被感动的。但是七日不坦率,不管六花怎么说这景色多么多么漂亮,他也一定只会回答“还凑合”。想象着七日这时的表情,六花的脸颊变得舒缓。
现在,放眼一望这片景观,就会有瑕疵映入眼中。田地的一部分被战车的履带压毁,海上还有成列的美国驱逐舰。
注视着蹂躏这座岛的钢铁巨块,老婆婆无力地低喃:
“……生在这座岛上的小咛们可怜得让人看不下去。本来应该是生在一座和平秀美的岛上的,却卷进大人们的争端,不知道明朝又要漂泊到什么地方去。阿拉都是行将就木的老头老太太了,所以可以不去在意。但是果然还是希望能把这美丽的景色留给小咛们呐。”
老婆婆的方言味很重,六花没办法将她的话完全理解,但能从语速的急缓、自己懂得的单词之间,读出她的感情。
过去这座岛上也有祸津神,老婆婆继续说道:
“有时它们会出来吃人。人在哪里,哪里就有神在。不过在飞机开始焚烧这一带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它们了。不知道是被烧死了,还是变得畏惧人类不敢出来了——。就连祸津神也畏惧于人类吗。六花小佳。老太太我忧心呐。”
“忧心……?”
“……再这么下去,‘人类’会不会就这么坏了呢。本地的军队都把那些乘着大铁疙瘩,但真的是这样吗。好好看,那也是人类呀。出生的国家不同。肤色不同。思考方式不同。但那也是拼命活着的人类不是吗。人类杀人类。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小咛们,会不会厌恶人类呢?”
六花盯着老婆婆凝望大海的侧脸,停滞了呼吸。故乡被烧了,家人被杀了——即使如此,老婆婆却不是憎恶敌人,而是在慨叹人的心神。注目于未来,为这仇恨的连锁惶恐着。
易地而处,六花便无法将“没问题的”之类的话轻易地说出口了。她没有能慰藉她的话语。所以她握起老婆婆的干瘦的手,起誓道:
“……我一定会将大家送到疏散船上。毕竟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件事了。”
一心冀望着。但愿自己做到事情,能够让孩子们懂得。人类之间不仅仅只有杀戮。还有和自己一样,赌上性命去拯救他人的人。
“六花佳~佳~!”
有人唤她的名字,六花匆匆抹干眼角。抬起头,便看到那对兄妹。在他们身后是一只消瘦的山羊,缰绳被孩子哥哥的手牵着,站在那里。
老婆婆再次厉声严斥孩子哥哥。
“小赤佬!你把它带过来做啥。快牵回去!”
“我想要让六花佳~佳~看看嘛!”
孩子哥哥颇有怨言地撅起嘴唇,妹妹则叫嚷着为山羊做介绍。
“六花佳~佳~!它的名字叫咩~~子。”
“哎唷,梅叶子?好淑雅的山羊呀。”
“不是啦!咩~~子!”
“咦?么耶子?好难的发音呢……”
六花感到困惑,挠挠脑袋,老婆婆说道:
“这只山羊大概是胆小吧,自从战争开始就在没有出过奶。正思量只把它吃了,于是把它拉出来了,结果这些孩子们很喜欢它。爱不释手。”
“蛤啊,毕竟旁友怎么能吃嘛!”
哥哥纵声喊道,六花脑袋歪了歪。
“旁友?”
“就是‘好朋友’的意思。”老婆婆解释道,原来如此,六花迳自点点头。
“六花佳~佳~。对不起,刚才吓唬你。我把这个送给你。六花佳~佳~老喜欢花了对吧?”
突然变得乖巧,忸忸怩怩的妹妹将一朵花递给六花。这不过是在周围采来的野花,但六花看到娇小的手中绽开的红花,发出感叹。
“哇啊,是扶桑花呀!用这里的话来说,就是红旗花对吧。”(译注:原文为“アカバナー”,直译就是小红旗。)
“唔嗯!”
妹妹大大的点头,从六花的手中,单单把艳红的花朵儿拧下来。
“咦!?”
六花的手里只留下了花茎。六花为突如其来的暴行感到困惑,妹妹把花瓣下的花托朝向六花,“快吸”地如此催促道。
“这个地方老甜了!”
“哦,真的?”
按她说的做,六花将嘴巴凑上扶桑花的花托。确实,那里沾有花蜜,带着微甜。
“真的耶。原来扶桑花这么甜。”
“对伐,对伐?”
“那我就给你回礼”说着,六花灵巧地编织起留在手上的扶桑花的茎。
“手伸出来。”
将花茎戴在少女伸过来的纤细手腕上,做出一个简易的手环。
“哇喔、哇喔!”
少女对其万分喜爱,又是从各个角度端详它,又是把它举在脑袋顶上。
“呵呵。你能这么高兴真是太好了。这就是旁友的证明了呢。”
“旁友的证明!”
少女露出没长全的牙,“虾虾侬”地开怀笑道。
“……这里就连山羊也有吗。”
柊少佐来到距离司令部所在的海军战壕不远处的丘陵中腹。从稍微高一些的岩壁上观察于下方的墓地里聚集的人群。
六花带过来的老人和孩子们将铺着石板,杂草丛生的荒地作为休息的场所,有人睡在这里,也有人在来回走动着。
海军基地是军事设施,所以这座丘陵本应该是坚决不允许平民入内的。不过现在就连山羊都被带了进来,它们被拴在一棵棵树上,“咩——”的叫着。
带着破裂的圆眼镜的通信兵,矶丸紧跟在柊身后的,在敬礼之后回答道:
“是!就连山羊也有!”
柊径直走过保持着行礼便僵直的矶丸身边,继续前行。
柊的每一句提问,矶丸都会殷勤地敬礼作答。
柊少佐这个人物,是一个绝不可能和不过是一介小卒的矶丸,普通地进行一对一对话的司令部高干。他是出生于军人家系,叔父是将官的精英。但是矶丸过度的紧张,是出于不同的理由。
柊被说是三名幕僚中,最为残忍的人物。传闻说,他抓来的敌人不是收作俘虏,而是断其手脚再送回去。想也知道,这件事是真是假,矶丸自然是问不出口。
柊斜眼瞥着平民们,一边走着,一边低语:
“他们还真够肆无忌惮的咧。”
大概是觉得在战壕的旁边就安全无虞了吧。有少数还在谈笑的人在,空气中浮动着些许和谐的气氛。的确,比起身在炮击的暴雨和走在埋着地雷的道路上,这是兴许能算得上安全吧,不过真没想到,甚至还有把火生起来的家伙。
“火吗。”
“是!是火无误!……万、万分抱歉!我有忠告过他们不要生火了!我这就去灭了它!”
矶丸举枪冲过去,“无妨”柊如此叫住了他。
“反正战壕的位置早就暴露了。区区一两柱狼烟,不用管它。但是那群家伙心里没数吗?这里什么时候受到炮击都不奇怪。就算没有蜻蜓在脑袋上盘旋,铁雨照样下下来。”
“蜻蜓……?啊、您是指侦察机啊!”
“火是无所谓。但让他们别再说方言了。听不懂的语言令人不快。把那视作间谍行为。”
“是!啊……只是,年长者之类的人,他们有可能只会说方言……。”
“用枪口让他们闭嘴。如果就算是挨了子弹还要说话,那他就准是间谍了。”
“……是。”
柊来到广场上,打量着同山羊,还有一对兄妹一起嬉戏的六花,停下脚步。
和在司令部里面对军人们时不同,她的脸上洋溢着与其年龄相符的无邪笑靥。柊注视着那张笑脸,用带着皮革手套的指尖,搓自己的下巴。
“……古川,六花吗。”
士兵们对六花的评价各不相同。有许多士兵都对走特殊途径得到军阶的祈祷士们抱有成见。
祈祷士原先不是军人。而她们却因为“将祸津神当武器使”这样一个离奇的作战被使唤到战场上,把军人撂在一边大展身手,士兵们感到忿忿不平也在所难免。但是现在以“区区祈祷士”叫骂的士兵们,他们几乎都没有目睹过六花的战斗。
只论目睹过的士兵,他们的评价就被分为两种。
崇拜其匹敌神祇的强悍,亦或是为之惶恐。
后者他们已经察觉到了——“六花的祸津神”杀的不是“敌人”,而是人类。祸津神终究还是祸津神。他们的标的,无论什么时候换成己方的士兵都不足为奇。
“那个小姑娘究竟是怎么驯服祸津神的……?”
柊喃喃自语,身旁的矶丸高高的举起右臂。这个形似举手的行为,是在请示“可否让鄙人发言!”。
柊首肯后,他压低了声音说道:
“鄙人认为,其中的秘密在依代上。”
“……依代?”
“是!就是祸津神的核心。追根究底,为达成‘将祸津神当武器使’这一目的而启动的‘祸津兵器计划’就是以枪炮之类的兵器用作依代来人为催生祸津神的生物兵器制造计划!为此而从全国召集来的享有名声的祈祷士们——这也是祈祷部队的前身!他们依照军方的计划,设法将制造出来的祸津神收入自己的控制之下。然而,要是可以做到这件事情,这个国家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受到祸津神的威胁了!他们不断的重复失败,祈祷士们一个个被吃掉……。果然,这个是不可能达成的计划吧……。就在所有人都想要放弃的时候——”
“太长了。讲重点。”
“就只有古川六花一人!”
“怎么了。”
“她是驯服了任谁都没有驯服的祸津神,独一无二的祈祷士。”
“为什么?”
“不知道!这是最高机密!”
矶丸挺胸抬头,行着礼作答。
柊厌烦地闭上眼。
“我要问的就是这件事好不好。你就只会磨嘴皮吗。”
“是!……是……。那个,也就是说……鄙人觉得古川六花可能将依代藏在什么地方——。那个计划,好像原先就是企图将依代挟为人质,以此来驯服祸津神的……”
“那个小姑娘,看上去不像是带着枪之类的兵器呀。”
“即使不是枪之类的兵器也没问题。无论是什么东西都能蕴生出祸津神。”
“嗯……”
柊再次将漆黑的眼瞳转向六花。一边观察着六花的动向,一边将身边绽开的扶桑花揪下来,像六花一样把嘴凑向花托。
“请问这个甜吗……?”
无视矶丸战战兢兢提出的问题,柊对他反问道:
“我的叔父是将官,这件事你知道吗?”
“是,鄙人当然知晓。在之前的大战中立下汗马功劳,被授予了名誉勋章的英雄,他还——”
“然而这个英雄,就被祸津神杀了。”
柊的话压过了矶丸的话语。
矶丸恍然地遮住嘴巴。这是何等的不慎呐。他的叔父正是指挥祸津兵器计划的将校之一。叔父所指挥的计划,柊不可能不知道。
“叔父他被祸津兵器计划殃及,死于祸津神之口。这本来就是事先预见好的事故。这可不是他们有所疏忽。他们不是没有拿武器。在设施齐全的军方内部,身上的九九式步枪走哪儿晃哪儿,即使是这样还是和其他的一群人一块儿,被吃了个精光。”
柊漠然地阐述着,矶丸为此感到迷惘。虽然读不懂这个长官的情感,但从话的内容来看,他对祸津神的憎恨此时正在胸中沸腾吧。他矶丸垂下视线。
“……那个,这确实令人叹惋……”
可是柊的话语中并没有悲怆感。不仅如此,他说的话里反而蕴含更高的热度。
“何来叹惋之说?他得以身着军装,为国捐躯。没有替他悲叹的道理。祸津神才更重要。堂堂一个从满洲、上海活着回来的军人,就给他们吃了。沐浴弹雨,挨过军刀都没有死的男人,就这么给他们吃掉了。也就是说——祸津神才是最强的兵器!”
从那张脸上,甚至还能看出类似笑容一样的东西。
“但是多么的可悲,能用兵器的就只有一个小姑娘。而且还厌恶前线的战斗,背对敌人,声称要带着老人小孩逃跑。还有比这更可悲的吗?为了造出那个操纵祸津神的少女,究竟有多少祈祷士,多少军人殒命了。这才是令人叹惋的事情。我叔父的死,绝不是为了将这样一个愚昧之人送上战场。”
不是一个暴殄天物便能道尽。根据情况,这个小姑娘甚至还有成为敌人的隐患。
“你刚才有说,她携带着依代,并将其挟作人质没错吧。足以左右战局的压倒性力量——结果被那个小姑娘一人独占,这怎么说得过去。那应该为我等所用,你不这么想吗,四眼通信兵。”
“是……!”
柊在致敬的矶丸胸前的口袋里插入扶桑花的花朵儿。
把手搭在矶丸的肩膀上,用低沉的声音下达指示。
“在私底下召集军队。找那些不乏勇气,也没有负伤的人。有五六人就够了。要那些对祸津六花怀抱不满
的人。还没有见过那小姑娘的战斗的人——”
说完,柊将欢声歌唱的孩子们和六花的笑脸映入他浑黑的眼瞳中。
“去把依代夺过来。像那样的东西,不配军人这个称呼。”
他在平民中,发现了一个正在奔跑的男子。身后跟着几个手下,用手帕押着被射中的腮帮,流着血一路狂奔的胖男人。
“让开、让开!”嘴里鬼哭狼嚎着,河豚多中佐跑向龟甲墓。
“快治好我,祈祷士!”
有七日睡在里面的龟甲墓的入口处,一个圆脸军人把头探出来。他一听说这里有一个能治伤的祈祷士,就一路奔了过来。
雪生为这突如其来的到访吓了一跳,回过头,七日坐起身。
“快看看吧。多重的伤啊。快点治好它!”
“那个……。是让我治吗……?”
雪生畏首畏尾地站起来。
“不是你还能是谁!看呐,出了这么多的血呢!”
歇斯底里的哀嚎声在狭窄的墓穴中回响。
被这声音催促,“请容我失礼了……”雪生说着,将压在河豚多腮帮上的手帕掀开。从脸颊到脖子一块被血湿成一片,身上的军服也被血侵染。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雪生问道,河豚多嘟嘟囔囔地回答:
“是被柊打伤的……他突然就开枪了。打的还是嘴哩。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他就突然开枪了。”
眼睛充血,呼吸急促,河豚多俨然是陷入了混乱状态。雪生自然是不可能知道柊是谁,但他还是形迹可疑地继续着呓语。
“……那家伙一定不正常。必须要把他杀掉,不然就是我会被杀……。怎么才能杀了他……?不,我想起来了,就用枪射他好了。绝对不会败露的。毕竟这里是战场。”
多么危险的怨怼之言,雪生只得对其报以苦笑。
雪生用指尖触碰伤口,“好痛!”河豚多把脸甩开。
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河豚多开口讨要雪生的道具,歌留多牌。
“你在干什么!歌留多牌呢!?不是用歌留多牌来治的吗!快把它治好!”
“那个……,其实……没问题的唷?不需要用到歌留多牌。只是脸颊的皮破了,小心别得炎症,注意清洁的话——”
“你开什么玩笑!”
为了不要触怒河豚多,雪生已经在笑吟吟地说话了,但她却被撞开,脚步踉跄。
“呀!”
她的身体被站起身的七日扶住。
“古……古川君。”
“请不要对我们的卫生兵动粗好吗?”
七日扶着雪生的后背,瞪着河豚多。
“歌留多牌的数量是有限的。不是可以见谁就给谁用的东西。”
“我可是中佐!可、可比你们的队长来得更伟大哦!”
“海军的中佐还真是粗暴啊。在战壕里也应该是有军医在的吧。去让他们治呀。没必要跑到别的部队,而且还是隶属陆军的我们这里来吧。”
“你就救救我吧!互助精神不是很必要的吗!”
“明明自己都不肯把我们收容到战壕里?”
“你这……!”
河豚多的脸涨得通红,从墓穴外的士兵那里夺过手枪。
被枪指着,七日扶雪生坐下来。
“怎么样。不想挨枪子儿就把歌留多牌交出来。全部给我!”
在墓穴前,平民们为了一探究竟纷纷聚过来。是军人抓狂了,他们说着旋即开始骚动。将那群人拨开,柊走了出来。
“河豚多。”
“啊啊……!”
被人直呼其名,河豚多回头之际,枪口已经指在了眼前。
磅——,枪声在墓穴中回响,额头被击中的河豚多不支倒地。
“……我们这边的蠢货多有冒犯了。还希望你们不要认为海军里都是这样的东西。”
柊一边收起枪,一边用低沉地嗓音说话。
七日藏住心中的惊愕,看向这个高大的男人。
长袖的军装和黑色的手套。他的眼睛也是一样的浑黑,深邃。他的礼数毕恭毕敬,但是被他的视线照到,便会为其压迫感窒气。这家伙不是自己人,本能如此诉说着。
对望持续有两秒、三秒。冷汗流过后脊。这时,外面又有喧闹声。
墓穴之外,住民们再一次让出一条路。走过来的人是六花。
“这是……在做什么……?”
看到柊的脚边倒着幕僚中的一人。知道之前的枪声不是射七日或雪生的,她暂且安心下来。
但是既然柊在面前,就由不得自己放松警惕。怀着满腔敌意,她看向柊。
回过头的柊,面不改色地淡然阐述道:
“古川六花军曹。就在方才,幕僚室空出一间了。请让平民们进来。”
“……”
“如此一来,就可以借您的力量用了吧。”
“……我人在这里的这段时间,当然不成问题。我会尽力而为。”
两下、三下,柊微微地颔首,从六花身边擦身而过。
六花依旧面向着前方,向背后的柊问道:
“……谢谢您把房间让给我——我应该可以庆幸地如此向您道谢吧?”
“这可使不得。过去用过那个房间的,是一位优秀而伟大的海军中佐。就算是为了那个战死的人,还请您为他祈祷吧。”
柊微微地点头致意,扬长而去。
X X X
在战壕中度过的夜晚,远比想象之中还寂静得多。
虽然还是有呼吸和鼾声传来,但考虑到在被挖出来的凹陷和细长的坑道里挤作一团的士兵数量,这里真的很安静。
熄了灯的战壕里漆黑一片,没有一个人会无故地开口说话。让人体认到什么才叫真正的屏气慑息地潜伏。扼杀哀怨声和感情,士兵们在没有尽头的地狱里,无声无息地坚忍着。
七日将背靠在幕僚室的墙上,合着双眼。虽然离太阳下山还没过多久,但因为是伤员,他比六花队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早地休养生息。
已经习惯了无法熟睡的处境的这颗大脑,即使已经发烧了,仍旧不肯停止思考。不过待着不动一段时间之后,睡意还是降临了。
然而,好不容易开始恍恍惚惚的时候,肩膀被猛力地摇晃。
“古川君,不好了……!”
为了不会吵醒躺着的老人小孩,雪生压低声音说道:
“六花小姐她不见了——”
和尚头的少年在死去的山羊身边哭泣着。
老婆婆屈膝蹲在少年的脚边。毫不顾忌山羊的血沾污自己的衣服,双手拍合,用岛上的方言祈祷着。
月亮高挂夜空,但被杂木林环绕的丘陵昏晦依旧,即使住民们用手持的火把照明,四周还是包裹于黑暗之中。
在夜风中摇曳的火光照亮瘫倒于血泊之中的山羊尸体。
在山羊的身边蹲下,定睛看着其脖子上割开的伤口的,是一个身着军装,携带着两把军刀的俊秀男子。年长六花一岁的第零三祈祷部队副队长,纸烛龙之介。
“唔嗯。……这吃得真是一片狼藉呢……”
用手抚摸尸体,还能感觉到温度,血现在还在流淌不止。山羊横倒着,其中一只后腿被用某种方式砍下来,被带走了。
把人群拨开,七日和雪生一起现身。
龙之介站起来,向七日说明情况。
根据受到袭击的少年所说,他年幼的妹妹被岛上的祸津神拐跑了。
“这座岛上的……祸津神?”
“啊啊。这是他自己说的。”
龙之介面带微笑地说道。如果换做别人这么做,一定会被怒斥有什么可笑,不过七日和雪生都没有放在心上。纸烛龙之介。这个人无时无刻不在笑着。
“在睡觉之前,兄妹两人好像都会先喂山羊喝水。祸津神来得很唐突。据说从那里的杂木林中窜出来两只全身被叶片遮盖的祸津神,山羊眨眼间就被他们杀死了。”
而六花在那时也正好外出,听军方的人向她说明这一带的地形。这是为了从明天开始的防卫战而做下的事前准备。
在路过这附近的时候,最早一个听到了兄妹的惨叫,赶赴这里。
然而那个时候,山羊已经被杀死,没能保护妹妹的哥哥在哭泣。
向少年做出一定会把妹妹夺回来的约定,六花就和士兵一同进入了杂木林之中。
龙之介注视着漆黑的杂木林,手搭上军刀的剑柄。
“其他的人已经进到里面了。我一会儿也要进去进行搜索,古川,你就等在这里。”
“哈?开什么玩笑。我当然也是要去的吧。”
“带着那身伤去?必须留一个人等在这里,这是定则。走不了路的你应该待机。接下来的就交讬给我们吧。我们一定会把六花小姐——”
“怎么让我放心交给你们!”
七日揪起龙之介的胸襟,“古川君!”雪生大声惊叫。
“还不是因为你们没有看好她,才会发生这种事!”
其他的
队员没有做出过会担当她的护卫的约定,谬错理应不在他们身上,但龙之介还是道歉了:
“抱歉。都是我们不好。”
“……该死。别这么简单就道歉。这不是让人没办法撒气了吗……。”
七日恼火地把他的胸襟推开,龙之介的脸上漾起和缓的笑容。
雪生向龙之介表态道:
“我会跟着古川君一起去的,所以……”
“唔嗯。那么,古川。当心一点。对方不是祸津神。”
“什么……?”
龙之介卸下腰间的其中一把军刀,抛给七日。而后低头看向山羊。
“不管是脖子还是脚,都是被锐利的刃器切开的。看上去还切得挺漂亮呢。下手的不是被祸津神。不是是拿着菜刀的厨师,那就是军人了哦。”
X X X
黑暗一直、一直延续着。踩平茂盛的杂草,拨开蓊郁的树梢。任凭祈祷士的羽织凌乱,六花向山野小路深处前进。
走在前面的士兵提起煤油灯,确认路有没有中断。
“大概,就在前面了。喏,叶子上有山羊的血。这是祸津神路过这里的证据。”
“……有蹊跷。生于大自然,在大自然中生活的祸津神,真的会留下这么显而易见的痕迹吗……”
六花蹙起眉头,不知是不是被她的不安所感染,四名士兵的步伐也出现迟滞。
“这,难道很不寻常吗……?”
“不清楚……。总有种太张扬的印象。就好像是在说‘快追上来’一样。……不知道是不是有设陷阱的习性……?”
六花不安的声音,被吸入杂木林的黑暗,渐渐消逝。
“有关祸津神的事情是身为祈祷士的军曹您的专长。我们遵从军曹的指示。我们折返吗?”
“不。既然有一个女孩被抓走了,就只有向前进这一途。……就算已经被吃了,也一定要争取找回尸身。”
夜的寂静中虫鸣响起。四名士兵以六花为中心行走于森林中。四盏煤油灯,朦胧地照亮四周。
月光被树木遮掩,一寸之外便是黑暗。走到一定深度,霎时,“呀啊”响起悲鸣。回过头的六花发现煤油灯的灯火少了一盏。
悲鸣再次响起,这一次是走在前面的士兵赫然消失。
“……?”
士兵一个、接一个的在六花的视野外消失,最后灯火一盏也没有了。六花在漆黑一片的树林中,环顾着四周。
是受到攻击了吗?但是很奇怪。在哪里也感觉不出祸津神的气息。
枝叶簌簌地摇曳。在活动的影子远不止一个两个。像是包围住六花一般,摇动着树丛,射来诡谲的视线。
啪锵,杂木林中响起声音,六花瑟缩起身体。那是棒子敲击树干的声音。啪锵、啪锵、声音从四面八方,如同驱赶六花一样回响着。
——那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六花把手放在胸口上,试图调整紊乱的呼吸。
就像是被声音所驱赶一般,六花奔跑起来。无数脚步声和树丛摩擦身体的声音紧追在后。还有啪锵、啪锵的敲打木头的声音。
急促的脚步所指的前方能看到光亮。微薄的暖意,那是火焰的光芒。六花向着火光飞奔而去。还差一点就能离开杂木林了——就在这时,她被树根绊到,向前栽倒的六花翻滚着,来到树林之外。
那里是由赤土覆盖,宽敞的空间。
四周虽然被树丛包围,但这里有石头围起来的篝火,比起树林中要明亮几分。难民在使用的锅子吊在火焰上,隔着锅子,柊就在那里。
“竭诚欢迎您,古川六花。”
“……柊、少佐……!”
柊坐在岩盘上,双手拿着碗和筷子,正在用餐中。长长的军刀斜靠在一边,用筷子捡起肉来,一边蠕动着脸颊在嘴里咀嚼,一边俯视着倒在地上的六花。
“在这座岛上,好像有一种吃山羊的习惯呢。好像是叫山羊汁吧。这着实腥臊、好吃。光看就知道很有营养。”
咕噜咕噜滚沸着的锅子里,放着剃去毛皮,切成大块的山羊肉。
把碗里的东西扫干净的柊,没吃够,再次从锅里盛出肉块。
在柊的背后,矶丸抱着麻袋而坐。自六花身后的杂木林中,四个男人跳出来。头戴用戳了两个窟窿的大片树叶作成的面具,身体上也裹了一层树叶。手里的军刀收纳在剑鞘里,他们就是要那个来敲打树干的吧。
男子们摘下树叶面具,他们的真实身份就是把六花一路带到这来的士兵们。
六花察觉到自己被他们设计了。他们假装成祸津神,诱导六花来到这个人迹罕至的杂木林深处。
为此还杀了山羊,甚至不惜利用毫无关联的少女。
六花站起身,显露出敌意,怒瞪柊。
“……请问,你们是打算怎么样?”
然而柊默不作答。就好像是没有听到六花的话一样,继续自说自话:
“在刚来的岛上的时候,村民们经常会对我们说‘龟儿龟儿’。一开始还以为是在揶揄我们是乌龟,但好像那是在说‘咬吧’。就是让我们快吃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座岛国太小,所以他们很珍重邻人关系的缘故,这座岛上的人常常会带饭给我们。”(译注:日语“乌龟”和“咬”同音)
“我在问你打算怎么样!”
“稍安勿躁,祈祷士。你也龟儿(快吃)吧。很好吃喔,来。”
柊依旧没有表情地把碗递过来。
又有两个士兵从树林里窜了出来,六花被八名军人团团围住。
咯哩一声,六花咬紧牙关。就在这时,矶丸抱住的麻袋里传出孱弱的声音。
“……六花佳佳?”
“小芽耶!?”
矶丸从麻袋里放出来的少女,其脸颊早已布满了泪水。矶丸见她正要往六花那里跑,“喂,停下”出声把她抓了回来。
“祈祷士。需要我对你讲‘别动’这句被用腻了的话吗?”
柊定睛注视着六花那因为悲痛而扭曲的脸庞。
“你应该明白吧。那个孩子是人质。要是你想要用祸津神,就杀了她。要是你动一下,一样杀了她。”
“你的目的是什么……!?我不是都说过了,我会助阵的。你们不是想要守住这座战壕吗?我会守住它的,会守住所有一切!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脱。”
“嘎……?”
“身上穿的所有东西。由我们先收下了。”
六花推测这句话的意图,紧咬下唇。至今为止,也有过抱着这种想法的军人——意图夺取六花所拥有的不祥之力的人。
“……要依代,是吧?”
“正是。您能这么快理解真是太好了。”
“是想要祸津神的力量啊……。确实是那些被逼至绝境的军人会有的想法呢。不过我不认为你有能力控制祸津神就是了。最后一定会落得被吃掉的下场。区区一个你,是救不了战壕的。”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那还请您务必试给我看——我很想这么说呢。真想看看你被咬着,叫喊‘救救我’的样子。但是很遗憾,那些孩子的依代不是这么简单就能交得出来的。”
“我想也是。也因此,我们也是赌着性命的。”
嘶嘶,把山羊汁喝干净的中不紧不慢地将碗放在石壁上。
“正如您所见的,我脸颊的肌肉十分僵硬。表情几乎不怎么变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幅样子的呢……欢呼、悲鸣、生、死,把这些一股脑扔进去,胡乱搅和的战场——硬是被我挺过了众多这样的战场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
不明白柊到底说的是什么,六花颦蹙眉头。
“也罢,战场上也未必需要什么脸部肌肉。但是一碰到这样的交涉场合,就有出弊端的时候。我们也是堵上性命的。我们的拼死意志没办法表现出来,着实可悲。”
说完,磅——,响起枪声。
开枪太过突然。柊射出的子弹打中矶丸抱住的少女,少女的哭声和六花的尖叫声交迭。
“快住手!”
“下一次就废了她的另一只脚好了。再来是右臂,然后是左边。最后就是脑袋。如果你拒绝祸津神的转让,大概还需要开四枪,一个毫无罪过的少女便会命绝于此吧。啊啊,不过在此之前,也可能会死于出血过多呀。”
“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不要轻视我。如果不清楚绝不会做这样的事。倘若是为了保护祖国,我等敢开枪射任何东西。不管是敌人还是友军,不管是孩子还是山羊。做法别无二致。枪口瞄准,扣下扳机罢了。”
望不尽底的深邃黑瞳,令六花胆怯。
“……你这样,还算是人吗……?”
“哈哈哈。看得出你至今是活在多么温和的世界里。小姑娘,这就是人。”
X X X
越前进草木就越是繁茂,不知不觉间,四周霍然已被高耸的树木包围。
七日将军刀
伸向前,扫开障碍物不断前进。没有线索就这么走在野路上,但他在道路分出三四个分支的分叉口前停下了脚步
雪生追上了伫立不动的七日。
“哈啊、哈啊……”
雪生在七日身后,手支在膝盖上,身体前屈。
七日也一样,用军刀代替拐杖支撑住身体。
“……古川君,还好吧……?”
雪生注意到七日呼吸的紊乱,探头窥视他的脸。涔涔淌下的淋漓大汗,在煤油灯光的照射下,面色铁青。
“哈啊、哈啊、哈啊……”
七日虽然点了两、三下头,却没有出声。恐怕是出不了声了。雪生先说一句“不好意思”,然后触摸七日的脸颊。原先已经退烧,但现在体温又一次升高了。雪生又蹲下来,撩起七日左腿的衣摆。
绑在上面的绷带已经被染成一片血红。
“伤口裂开了……。不能这么勉强自己,古川君!”
“……现在不勉强自己,还更待何时。”
七日像是想要把伤藏起来一样离开雪生,再一次环顾四周。
寂寥的杂木林仍旧昏黑,光靠两人手上的煤油灯看不到远处。黑压压的树林不留空隙地耸立在周围。走到哪里,看到的光景都一成不变。感觉稍有大意,就会连自己来时的路都认不出来。
本来发烧就已经让他的大脑无法运转,焦躁更是让他无法冷静思考。
必须要尽快才行。要动起来才行。哪怕是早一刻,也要尽早赶到六花身边。走哪条路才能找到六花。
——是那个家伙。准是那个家伙不会错。
七日回忆起那个在龟甲墓里遭遇的辅佐官的男人。回想起柊那读不出情感的眼瞳。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却确信不疑。以六花为目标,想要夺走六花的祸津神的人,只会是那个少佐,不做他想。
六花的敌人比起同伴要来的多得多。即使是祈祷士同僚或是军队内部,她一直沐浴在恐惧或是嫉妒的视线之下。在带着平民单独行动之前——作为陆军大队一部分展开行动的时候也是一样。为了一探六花的秘密、为了乘其不备夺取她的力量,六花的性命一直受到觊觎,而那些人正是己方的士兵。所以她才离开了队伍。
明明——,七日紧咬牙关。我明明清楚六花是没有同伴的。因为负伤这个理由,就不慎离开了她的身旁。因为进到了战壕里,绷紧的紧张感就松懈了。
“该死……。竟然弃六花一人不顾。”
他有过不好的预感。那个男人一定不会有一丝犹豫的吧。
六花会被杀。要是被他知道六花自身就是依代,他可能会放过她吗?那个男人会吗?解不出感情的男人,他的思路果然不得而解。
“该死、该死……”
七日拭去汗水,从分支中随便的选择一条路前进。
而雪生所担心的,是七日的身体和精神状态。走在前面的七日,就好像是在对自己施下诅咒一般,让人不忍卒睹。
“一定不会有事的……。六花小姐身边,不是还有祸津神在吗。”
“如果对手真的是这座岛上的祸津神就好了呢。然而不是如此。想要加害六花的是人类。六花她……那家伙是笨蛋,所以对手是人类就不会用祸津神。你真的以为那家伙能控制好祸津神吗?”
“……难道,不是吗……?”
“其实如履薄冰。把依代作为人质以威胁,才让她们听话而已,那群祸津神,只要有机会就会闪着炯炯目光企图吃人。而六花自己也知道。所以六花不会放那群家伙离开自己,也不会再战斗以外的情况召唤她们。”
“……可是,已经岌岌可危了不是吗?”
“那家伙,不会为了自己而使用祸津神。”
七日又加快了奔跑的脚步。他脚踝上的伤口明明已经裂开了,可雪生连追在他的身影之后也得竭尽力气。
霎时,一声枪响响彻杂木林。七日和雪生霍然停止脚步,侧耳倾听。——六花被袭击了。七日的直觉这样告诉他。
“抱歉,大坂。先走一步。”
“古川君,等一下!”
雪生不自觉地叫出声,抓住七日的军服。的确,六花可能就在有枪响传来的方向。然而毋庸置疑,想加害六花的军方的人们也在那里。
虚弱到如此地步的七日,真的救得了六花吗。
“……再等等其他人吧。我不要。古川君会死的——”
“刚才的枪声,说不定已经让我死了。”
“……?”
七日回过身,拉开雪生的手。
“我一直都在她的身旁。从小的时候开始就一直都在、不曾离开。我为了那个家伙而活到了现在。所以说,要是那家伙死了,只有我一个活了下来也毫无意义。”
“……”
雪生哑口无言。如果刚才的枪声意味了六花的死,他也会死——这就是这个人所说的意思。能够将这样一个人挽留下来的话语,雪生想不出来。
把雪生留下,七日奔跑而去。他的身姿,转瞬之间就消失于黑暗中。仅靠雪生手中,煤油灯的不可靠的光亮,就连继续追赶那抹背影也无能为力。
X X X
“……我手上没有依代。”
六花瞪着柊,缓慢而深沉地吸入空气。要冷静、要冷静……。对、就要这样,脑海里浮现出如此夸奖自己的七日之脸庞。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这么说的。“冷静一点,把状况看仔细了。”。
在柊的背后,被射伤的女孩被士兵抱住,哭泣不止。自己还有不得不去保护的人在。根本无暇去陷进恐慌之中。
可靠的弟弟不在这里。必须只有靠一己之力来打破这一状况。
柊似乎没有相信六花说的话。
“如果依代不在手里,那你是怎么控制祸津神的。”
“有个方法,只有我做得到。你们也应该知道的吧。除我之外的祈祷士,谁都没能控制祸津神。驯服祸津神可远比你想象的要困难得多。”
“我没在问你难易度的问题。我在问你是怎么控制的。”
“所以说……。这件事啊。”
闪烁其词的六花。勃然大怒的士兵中的一人拧转六花的手腕,将其向上拎。
“没听到吗!让你把依代交出了!”
“不要,放手!”
紧接着,周围的士兵们动身聚集在六花周围。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索其全身,这还不嫌够,他们开始褪去六花身上的羽织和军服。
柊定睛观察着这一过程。即使众士兵之意不在依代,而在六花的身体,柊也没想要叫停。
“住手,别碰我!”
是放弃抵抗交出依代,还是召唤祸津神出来。他看着会发生什么事情,结果只是六花在一味地乱动抵抗。这样下去,就只是在聚众侵袭小姑娘而已。
“唔嗯。这样下去可没完没了了。”
柊开枪了。射的是矶丸抱住的,村中女孩的另一只脚。
“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因剧痛而嚎哭,矶丸愕然地撒了手。
为枪声所惊动,士兵和六花将视线转过去。
柊拉起击锤,又一次扣动了扳机。——磅——。
枪声在杂木林中轰然作响,六花凄厉地惨叫。侧目看着猛裂地摇动胸膛,将士兵们甩开的六花的柊,将枪口瞄准了少女的身躯。
咯锵、第三次,击锤被拉了起来。
——住手手手手手手!
更加震耳欲聋的悲鸣声响起。风在呼啸,树木喧嚣。火舌在晃动,六花映在赤土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柊用肌肤感受到了六花激涌而出的憎恨和震怒。
不祥的气场,展露无遗地直冲而来。
“——挺会玩嘛。”
嗖,寒气窜过背脊。不知不觉间,身披白布的少女已赫然站在身后。没有两眼珠的娃娃头少女仰视着自己,笑着。
“你……就是‘六花的祸津神’吗……”
随即,从反方向有白色的头发赫然伸过来。发丝上上下下地蜷曲,扎穿柊周身的皮肤,缠住他的手足。
这才乍见有一个白发的少女站在六花的身后。那也是“六花的祸津神”。
包围住六花的六名士兵们都被突然现身的少女之头发缠住,动弹不得。
在六花身下的人,都被贯穿了喉咙,吐出大量的血而绝命。
栉结神莉可丽丝,覗神海德兰洁尔。召唤出两名少女的六花,啃住整根大拇指,耸动肩膀呼吸着。
“呼呜……呼呜……”
她的头发如熊熊火焰般火红,她的眼睛闪烁着青紫的光。
“小姑娘,你那个变化是……”
六花说过,依代不在手上。柊没有完全信以为真,但她确实没有携带着依代。
嗬,柊打量着六花的全身,口中漏出慨叹。
“……听说祸津兵器计划里的祈祷士,其中有许多是被自己催生出来的祸津神所吃了。其中唯有一个人。古川六花,之所以只有你没有被吃,原来是因为你自己就是祸津神的依代吗!”
的确
,不可能交得出手。除了六花没人驯服得了。
因为“六花的祸津神”就是用六花的身体作为依代诞生出来的祸津神。
柊被白发捆着,将手里的军刀拔刀出鞘。
“……人类终究还是将祸津神收入自身,化身成祸津神……。小姑娘,这句话还你,你算人类吗?……咯。咯咯咯。”
事到如今,柊才第一次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多么美妙啊!”
抡起军刀,柊解开了白发的束缚。反射篝火之火光的灿然刀身上,刻有数根像白色的雨一样的斜线。对祸津神专用军刀——白雨。
围住六花的五名士兵也纷纷拔出白雨,从束缚之中逃出来。
“在战场上会遭遇到祸津神也不奇怪。部队里自然会分配对祸津用的武器。毕竟不知道使用祸津神的祈祷部队什么时候会暴走嘛。”
“……究竟是哪一边在暴走啊……”
额头上浮现出汗珠的六花用力抿起嘴唇。她原本是无意叫出祸津神的。无意同理应是同伴的日本军成为敌人的——。
莉可丽丝短短地、碎声地嘟哝道:
“……死杂碎……”
她的白发宛如裹住了风一样,轻柔地飘起。
“砍什么砍。区区人类,竟敢把老子的头发——!”
一瞬,头发像是弹飞出去似地向四周延展。一束一束的头发就有如具备自己的意识一样弯转,躲开士兵挥下的白雨剑刃。
无数分支开的发梢,从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全方向地串刺了士兵的身体。
“嘎啊啊!”
在响起惨叫声的同时,莉可丽丝飞奔而出。
“莉可丽丝!拜托了,快住手!”
“哈啊?你说啥?惨叫声太吵我听不见耶。”
佯装没听见六花的指示。莉可丽丝操纵发束肆意地来回奔跑,士兵们的身体一个个地被头发团团卷住。
海德兰洁尔则蹲在矶丸的面前。用手触摸在矶丸手臂中哭泣的少女的脸颊,眯细眼窝笑了。
“真好啊。我也好想哭泣试试。”
海德兰洁尔站起身,绕到腰杆脱力的矶丸背后。
颤栗着的矶丸用眼睛追着她的身影。
“……你、你是想杀了我吗……?”
“谁知道呢,该怎么办好呢。要是你可以让我‘视野Jack(驯服)’你的话,好像也不是不能放你一马呢?”
从他的后背用手臂缠住脖子,海德兰洁尔甜美地咬上矶丸的耳朵软骨。
“咿!”
“……呐,愿意给我吗?那对眼珠。”
从后面转回来的海德兰洁尔夺下矶丸的圆眼镜,丢一边。
然后用双手盖住矶丸的眼睑,就像是掏出眼球一样,指尖一点点陷进他的眼窝里面。矶丸为恐惧而失声惨叫。
“啊、呀。不要啊!不要!快放开,你个怪物!”
“怪物……?怎么这么说人家……好过分。伤到人家的心了——”
说着,矶丸臂腕中的少女倏地高高抬起下颚,开口说出海德兰洁尔说到一半的话。
“——说~说的啦。我才不要呢,你的眼球啊,做工太烂。”
嘴角吊起的少女,她的眼眸被“视野Jack(驯服)”闪出青紫色的光。
视野被篡夺、身体也被篡夺了的少女大大地张开嘴,“嘎呜”地附在矶丸的颈部上。
少女把脖子上的皮撕扯下来,血沫随即涌出,矶丸惨叫着苦闷挣扎。
被海德兰洁尔篡夺了身体的少女尽情地沐浴着溅回来的血,用被枪射中而受伤的双脚站起来。踩着摇摇欲倒的步伐,跑向六花在的方向。
她还用娇小的双手放在眼睛下面,“嘤嘤嘤,六花大姐姐”地说着,装出哭泣的样子。
“海德兰洁尔!你也一样,快住手!”
六花对扑进怀里的少女厉声责备着。
“把那个孩子的身体还给她!快!”
抬头看着六花的少女,感到无趣似地褪去了笑脸。
“什么嘛,真冷淡。我煞费苦心帮你把孩子救回来了的说。”
青紫的眼眸褪色,眼睑合上。六花抱住视野Jack(驯服)被解除,颓然脱力的少女。
“你也一样,莉可丽丝!”
六花一喊,还在战斗中的莉可丽丝便停止了脚步。这时的她,也正打算把发束插进和自己面对面的士兵之内脏里。
“……啊啊?干嘛要叫停嘛。”
“这些不是敌人。没错吧,柊少佐!”
六花激动地喊道。我们的敌人不是日本士兵。不是为了杀他们而动用祸津神的。在战争已然展开的这一状况下,六花只身一人在倾诉着。
“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吧!依代没办法交出去。快死心吧。我只是想要拯救这群孩子们罢了。绝对不会伤害到你们。我做保证……!”
六花紧紧抱住失去意识的少女,看向面无表情的柊。
“您不也是为了守护国家而在战斗的吗?求您了,不要让我动手杀你们。这份力量不是用来杀人的。而是为了保护别人而存在……!”
“别异想天开了。所谓的守护一个人,就是说要杀掉其他人。”
“我懂!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做不杀生的努力!”
“……”
战斗遭到中断,周围回归默然寂静。只留倒地的士兵的呻吟声。
啪叽啪叽,在正中央响起薪柴燃烧的声响。
柊利索地确认战况。扭曲着白发的莉可丽丝让士兵有一半无法再战。矶丸一开始就不是战斗要员,但也在后方流血倒地。而没有眼球的少女就站在其身旁。
在让她召唤得逞的时间点,就已经注定了败北吗。“可惜了没能让白雨见血”这么想着,中收剑入鞘。
“不杀生的做法吗。您真是善良呢。愿意放我们生路吗。”
而后他慢慢地,迈步走向六花。
“但是你放我们活着真的好吗?我们做到这一地步,你还觉得我们会简简单单放弃你吗?有机可乘我们便会挖出你色泽艳丽的眼珠,扒下头皮,你不这么想吗?你没想过我们会让你无力战斗,束缚你的身体,挟你做人质吗?”
“……我向你保证。我在这里的战壕的这段时间里,我会协助你们的。所以就没必要做出这样的事情了对吧。祸津神是同伴了。没有理由和我们战斗。”
“……要想掌控那个不祥的力量,你还太过年幼了。‘没有理由战斗’是吗——”
伫足的柊,将手伸进藏于军服之下的枪套里。
“可是啊,祸津六花。即便是这样,我还是想要你——”
——咯锵。对拉起击锤的声响做出反应,海德兰洁尔尖叫“他要开枪了”。
莉可丽丝操纵着白发,向柊攻击。然而赶在发梢之前,柊已经将枪口对向了六花。
下一刹那,赫然迫至的阴森杀气在柊的背后勃然膨胀。
回过头来的柊之眼瞳中,映出七日纵身跳出杂木林的身姿。
七日一边跑一边对着将枪口指来的柊,拔出军刀。
篝火的火焰摇曳,勾勒出圆弧状的军刀刀身闪闪发光。
——磅,枪声的回响荡漾在杂木林中之际,被横刀切下的柊之右手握着那把手枪,飞舞在空中。
咚呲。那只手掉落在地面的下一瞬间,莉可丽丝的头发便一根根贯穿柊的躯体,海德兰洁尔向着倒下的柊之脸,张开了大嘴。
“咕啊啊啊啊啊啊啊!”
脸部被咀嚼,柊的惨叫声震响。
莉可丽丝也飞奔过来,啃食柊的身体。
七日向后退,注视着两名少女吃食柊的场景。
“不可以……。住手。不能吃。”
七日制止了六花的细语。
“六花,别让她们停手。”
“不行!这不行!”
六花高声叫到,嘴巴一圈被血润湿的两名少女停手了。
七日为六花的天真感到恼火,回过头。
“这家伙他……刚才要杀了你啊!”
“不错。但是,是己方士兵。”
“……你是笨蛋吧?”
这个男人是敌人。
从见到第一眼就有这样的感觉了。他哪里有可能改过。如果不趁现在杀了他。他毋庸置疑会成为威胁。
“你刚才差一点就被杀了!即使这样你还要说这家伙是同伴吗?”
“……
六花用力抱着少女,缄口不语。
她的表情被垂下的赤红头发掩盖而无法看见。
“你倒是说啊!”
七日的声音变得激动,六花的肩膀猛然一震。
“……因为,人类是应该守护的。而我是守护他们的,英雄……”
用细若蚊鸣的声音,一点一点地挤出话语。
“在这个战场上……我使役祸津神,杀了太多太多的人了。但那都是为了保护别人。即使听到临终的哀嚎,即使见到不成原形的尸体。都在对自己说‘这是为了守护他人,没有办法’。”
“六花……”
六花
咔嗒咔嗒地浑身打颤,七日注意到她的异变,在她的身边弯腰坐下。
把六花的脸庞抬起。只见她在用力地,用力地咬着自己的大拇指指根。
想必是遭受了太过可怕的遭遇了吧。硬直的六花,其胸膛急遽地起伏,即使如此拼命地活动着嘴巴,可陷入恐慌状态的身体还是无法顺利的吸入空气。
失去焦点的眼睛,彷徨于虚空。
“……冷静点,六花。慢慢来就好了。要慢慢地吸气。”
“……不是、因为仇恨、才杀了、他们的。”
六花即使变成这样还想要继续她的话。
从眼眶中盈溢而出的泪水划过脸颊、滴落而下。
“是为了守护。……我想去这样相信。这样相信下去。如果不是这样,我的心、一定会因为憎恨而碎裂。心一定、会崩坏。”
“啊啊。……对不起。”
人类、祸津神,不管是谁都企图伤害六花。所以七日才会对这二者产生厌恶。然而六花却不同。分明应该怀抱和他一样的憎恶,但六花却努力着想要去爱他们。即使是在这样的战场上,还期许自己可以爱人类。如果她做不到。如果不这么做。可怕的情感就会放纵祸津神的暴走。
七日将六花抱紧。
为冲她怒吼的事情而追悔莫及。
“可是……不是这样的,六花。无论你多么想让自己喜欢别人,别人是不会喜欢你。这个世界是不会允许你的存在的。”
六花是那么的顽固。就算怒斥她、告诫她,她也一定会一意孤行。
七日为无法阻止她的自己感到悔恨。
“要是你这样活着……。不管怎么做,到最后都会走向崩坏。”
六花离开七日的怀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脸。
“如果真的变成那样了,你就来杀了我吧,七日。由七日来阻止我吧。”
七日没有回答。
取而代之,他道出一个恳求。
“……算我拜托你了,把自己保护好啊。”
六花说的“必须守护”这句话里,守护的对象就连想要杀死自己的人都被算了进去,然而只有自己没有算进里面。
“……就如同你惧怕我的死一样,我何尝不是如此,我也怕你死去。”
雪生摆脱了树林,追上了七日。
篝火的火光将七日和六花的影子,长长地映射在地面。
雪花用手抵着树,从稍远的地方注视着二人。
七日说出这样懦弱的声音,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