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一八一三年,
世界各国维持著一种如履薄冰的紧绷平衡。
那一年八月,
和平会议在巴哈尔姆的克莱依斯勒城展开,与会各国却各怀心思。
法洛利亚的罗格莎娜女王为这场会议预先准备了一张王牌【Joker】,
那就是阿尔尚·卡列尔。
节录自《克莱依斯勒会议正传》
第一章 法洛利亚国的危机与和平会议
「阿尔尚,大事不好了!」
奥古斯特紧握著报纸闯进阿尔尚店里,时值圣历一八一三年六月的一个午后。
小得不能再小的店面位于王都巴黎榭的乐园大道,今天依然弥漫著溶化的奶油、烤焦的砂糖和奢华的蔷薇交织而成的香气。
架上排列著姜饼人、蔷薇造型的磅蛋糕、盛在玻璃容器中的红色与黄色果冻糖,以及裹著厚厚糖霜的杏仁蛋糕。
妮侬正在柜台旁拿轻薄的色纸包装水果蛋糕、系上玫瑰色缎带,突然的叫声吓得她睁大眼睛。阿尔尚手里则端著红色的玫瑰酱,正要倒进闪电泡芙用的卡士达酱里,被这么一叫立刻皱起眉头。
他冷冷地望向奥古斯特,不知这万年低潮期的剧作家小少爷又为了什么无聊的事大惊小怪。奥古斯特以几乎要冲过柜台跌进来之势探出上半身,摊开手中的报纸。
「巴尔特仑将军战败了!」
奥古斯特手中的报纸上印著醒目的标题。
「法洛利亚的守护神──巴尔特仑将军远征亚夏大陆失败!」
「法洛利亚军大败撤退!」
阿尔尚才看到一半,脸色就沉了下来。
在柜台旁瞪大眼睛的妮侬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辨读,脸色也渐渐转为铁青。
只有奥古斯特一个人满面通红,气喘吁吁地大叫。
「如果这消息是真的,巴哈尔姆王国和贝尔加帝国又会来攻打法洛利亚了!」
◇◇◇
「……很可惜,巴尔特仑将军战败一事并非谣传也毫不夸张,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翌日午后。
墙上摆满书籍和各式美术品的女王私人房间中,拉斐安罗斯宫之主一边靠阿尔尚准备的玫瑰冰沙冷静头脑,一边陈述现况。
玫瑰色的长发编成艳丽的发髻,身上的豪华礼服处处镶著缎带和蕾丝。罗格莎娜脸上总是带著明艳的笑容,丝毫不输一身华丽的行头,今天却难得皱起眉头,彷佛在模仿阿尔尚的表情。
巴尔特仑将军号称法洛利亚的守护神,是传说中不败的战略天才。但他这次的失败其实理所当然。
将军至今亲自率领大军南征北讨,拓展法洛利亚的版图。
其声势可比过去征服东方、成为世界霸主的古代英雄亚历萨斯一世,也向列强展示了法洛利亚的强大。
这次远征的地点正是过去亚历萨斯一世称霸的亚夏大陆,一登陆便传回捷报,日后也迅速地攻城掠地。
然而所向披靡的不败将军却在亚夏大陆中央的亚尔哈拉沙漠遭遇奇袭,丧失半数兵力战败撤退。
尽管试图反击,但对手不只是敌方军队,还有炎热的太阳、一望无尽的沙漠和缺水等难以克服的逆境,结果只好先返回祖国重整旗鼓。
据说巴尔特仑将军率领的法洛利亚军正在搭船返国的途中。
「本想尽可能地隐瞒战败的消息,结果现在就已闹得人尽皆知,一定是有人刻意宣扬。而且不只一个人,是一群人有效率地炒作消息。」
罗格莎娜认为这绝对是外国间谍干的好事,眉头锁得更紧了。
散发玫瑰芬芳的冰沙凉凉地滑过舌尖,似乎没让头脑冷静却冰冷了身体,让罗格莎娜纤细的肩头微微颤抖。
「老实说,情况太糟了。对法洛利亚的国民而言,巴尔特仑将军原应是绝对无敌的守护神,他战败的消息肯定让所有人心生动摇。现在还有人谣传巴尔特仑将军战死,搞得人心惶惶,生怕旧革命派趁机作乱,外国也派兵攻打,雅尔特纳之混沌再次降临。」
实际上,奥古斯特早已大惊失色地冲进阿尔尚店里,嘴里还嚷嚷著大事不好了。昨天深夜,阿尔尚还在厨房里准备材料时──
──我睡不著,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妮侬似乎一直醒著。
──今后还会发生战争吗?如果发生战争,这个国家是不是又会变得贫穷?
她低著头,似乎非常不安。
妮侬出生时正值雅尔特纳之混沌中期,懂事之后便体会到战争的可怕以及战争带来的贫穷。
这个国家的人民全都如此。
正因为深深记得革命爆发后的种种黑暗,所以乐见罗格莎娜成为女王、国家变得富饶,得以在绝对无敌的巴尔特仑将军守护下安居乐业。
罗格莎娜说过,要建立一个人人都能尽情享受奢华的国家,这个心愿明明实现了。
国民经过一番恶战终于赢得和平和富饶,如今正尽情地享受成果。
所以打从心里害怕手中的幸福就此消失,再次回到那个战乱贫困的时代。
就连如此稚嫩的少女都不例外。
阿尔尚伸出手,放在妮侬头上。
骨节分明的手掌几乎可以完全包住那小小的头。阿尔尚轻抚妮侬的头,沉静地说道。
──这不是你现在该思考的问题,女王一定会率先尽力避免这种事发生。
──……我知道了,阿尔先生。
妮侬坚强地点点头。后来阿尔尚为她准备了一杯热牛奶,加了蜂蜜和姜。
妮侬双手捧著杯子,乖乖喝掉牛奶。
「真不甘心……」
罗格莎娜放下金汤匙,喃喃自语。
低垂的脸庞看来比平时柔弱了几分。
「唯有巴尔特仑将军威名在外,法洛利亚才能勉强保有和平,这个弱点竟然曝光了。之前列强还对巴尔特仑将军有所忌惮,今后恐怕会一起针对法洛利亚。」
罗格莎娜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第一个就是贝尔加帝国……还有巴哈尔姆、马尔合众国、纳斯塔西亚皇国……连英格利亚王国都会趁机来分一杯羹。」
「……」
阿尔尚无语倾听,罗格莎娜似乎边说边在心中整理错综复杂的情势。
「不过最危险的因素恐怕还是巴尔特仑将军……」
罗格莎娜的语气僵硬,脸庞浮现今天最严肃的表情。
「倘若列强提出无理的要求,巴尔特仑将军八成会主张开战,以武力拒绝对方。毕竟他在雅尔特纳之混沌时期就是这样守护国家,赶走贝尔加和巴哈尔姆的军队。这次恐怕也会如法炮制吧……」
罗格莎娜咬著嘴唇──
随后立刻露出坚毅的目光,语带威严。
「不过现在的法洛利亚已经不同以往了。我要用不流血的方式守护这个国家,不再依靠武器让对方屈服。今后的法洛利亚必须如此才行。」
女王如此断言。
罗格莎娜自己也是一路奋斗才走到今天。
少女时期的她曾是失去家人、遭国家驱逐的孤儿,凭藉著王族血统和自身的智慧这两样武器挣得女王的地位。
她满腔热诚地告诉阿尔尚,说她想建立一个所有人都能尽情浪费的和平国度,如今依然为了实现梦想而以细瘦的身躯支持著这个国家。
世人都以为罗格莎娜是巴尔特仑的傀儡。
以为有巴尔特仑作后盾,年轻的罗格莎娜才能当上女王。
阿尔尚心里明白,其实罗格莎娜自己最清楚这件事。
望著脸色凝重的罗格莎娜,阿尔尚低沉而淡然地喃喃说道:
「……加了蜂蜜和姜的热牛奶或许比红茶适合现在的你?」
罗格莎娜抬起头看著阿尔尚。
脸上的严肃渐渐消失,罗格莎娜露出比平时看起来更稚气的认真表情,盯著阿尔尚的眼睛瞧了一会,终于松开紧抿的双唇。
「我没事。」
慢慢地、沉稳地轻声回答,彷佛想让阿尔尚放心。
「虽然这是我当上女王后遇到的最大难关,突破之后却能向列强证明法洛利亚并非巴尔特仑将军一个人的国家。这是身为女王的我该努力表现的时候!」
白皙的双颊透出血色。
红茶色的眼眸渐渐泛出金色光芒。
「阿尔尚,再帮我斟一杯红茶,还要加木莓果酱。你作的果酱真的很好吃,让人想直接拿汤匙从瓶子里挖出来吃光光呢!」
罗格莎娜开朗地说道,阿尔尚则为她准备了一杯果酱加倍的红茶。
◇◇◇
一周过后──
巴尔特仑回到法洛利亚。
麾下的士兵全都满脸倦容、步履沉重,只有骑在马上的巴尔特仑已著眼下一场战争,目光锐利如鹰。
「我已分析过战败原因,也设想好改善方法了。」
法洛利亚重臣聚集的大厅内,巴尔特仑正和王座上俯视众人的罗格莎娜对峙。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败军之将,一如远征之前般充满威严,几乎让人吓破胆的浑厚低音响彻大厅
。
「下次远征必然能获得战果。」
「但是现状不容我们放眼远方,必须先保护自身所在的这个国家。」
罗格莎娜的语气也十分坚定,并让内政官员报告这一周以来各国对法洛利亚的要求。
大厅内议论纷纷,巴尔特仑矮小的身躯散发出强烈的怒气,一脸不悦地聆听报告。
(将军会如此忿怒也是当然……)
巴尔特仑战败的消息一传开,结果不出所料。列强诸国公然表明反法洛利亚的立场,开始提出无理的要求。
例如将巴尔特仑将军以往侵略的土地全数归还正当拥有者,甚至以侵略恶行造成各国混乱为由,要求割让其他土地做为赔偿。
这里所谓的「正当拥有者」当然不是原本住在那块土地上的人民,而是提出要求的国家。
贝尔加大言不惭地主张那块土地原本属于贝尔加帝国,巴哈尔姆则宣称那是巴哈尔姆王国暂时借予法洛利亚的土地──
还暗示如果拒绝就要以武力夺回。
看准法洛利亚陷入四面楚歌的困境,于是趁人之危予取予求。
「不必理会那种见鬼的要求,开战就对了。」
巴尔特仑的反应正如罗格莎娜所料。
大厅内的重臣全都倒抽一口气。
「我在这四年之间不断远征、累积实战经验,让法洛利亚军更加坚强。成果显而易见,现在的法洛利亚军是全世界最强的,即使列强全数攻来也有能力应对。那些家伙一听说法洛利亚战败就像蝼蚁一样围上来,只要证明我军强大到宛如大象足以一脚踩扁蝼蚁,他们就知难而退了。」
要展现法洛利亚的国力。战争才是最迅速确实的办法──巴尔特仑以直击人心的重低音如此断言。
巴尔特仑的语气坚定,身上散发出强者的气场,在场诸位重臣似乎有些被他说动。尽管有些动摇,再次陷入战火仍旧令人感到不安。重臣们同时看向罗格莎娜,请求女王定夺。
(巴尔特仑将军想建立「强大的法洛利亚」,如果是他,或许真能与列强为敌还有胜算。但我想用其他方式守护法洛利亚,不让国民流一滴血。)
罗格莎娜的目标是「富饶的法洛利亚」。
国民可以自由选择职业,努力工作就能变得富有,足以尽情享受生活。
当初在下著雨的弗雷诺瓦广场上,她是如此向民众宣誓的。
为了实现那句话,罗格莎娜绞尽脑汁、明辨忠奸、慎选言辞、布计谋划,一路奋斗至今。
雅尔特纳之混沌期间,国民得想尽办法才能求得一天的温饱,还有很多人每天都吃不饱,为饥饿所苦。如今这些人都能在街上的烘焙坊买到烤蛋白霜饼、库咕洛夫蛋糕和糖果等各种甜点,享受那可爱的造型与滋味。
一旦发动战争,累积至今的和平与美好很可能一夕崩毁。
打仗必须花钱,也必须招募士兵。
如此一来税负势必加重,工作人口也会流失,使国家变得贫穷。
「……我赞成将军的意见。」
罗格莎娜慎重而明确地说道。
巴尔特仑似乎没想到罗格莎娜会答应得如此乾脆,微微瞪大双眼。
重臣们也露出不解的神色。
发现众人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罗格莎娜露出玫瑰般艳丽的微笑。
「列强的要求一项都不能答应。除此之外,为了防止他们日后还有其他不讲理的举动,确实必须展现法洛利亚的国力。」
「女王陛下,您准备向各国宣战吗?」
一位重臣开口询问。
「要宣战也不是现在。士兵们刚远征回来已经很累了,必须让他们休息一阵子。」
巴尔特仑的一双鹰眼直盯著罗格莎娜,但罗格莎娜没给他机会说出「不需要休息」,表面上依照他的提议继续说道。
「在借用巴尔特仑将军的力量前,我会先运用其他力量请列强撤回要求。」
「其他力量是指……?」
罗格莎娜依然微笑。
「外交的力量。」
话一说完随即露出女王的威严,凛然宣告。
「我要召集各国代表,举行和平会议。」
◇◇◇
一个月后的八月中句,各国要人受法洛利亚女王玛莉·罗格莎娜之邀,齐聚法洛利亚国境不远处、位于巴哈尔姆王国瓦尔塔地区的克莱依斯勒城,展开一场会谈。
虽然名为和平会议,实际目的却非常明显──不外乎各国互探底细,追究法洛利亚的侵略恶行,要求法洛利亚割让领土和权利。
巴尔特仑将军似乎有所不满。
罗格莎娜以争取兵力恢复的时间为由举行会议,这点巴尔特仑勉强接受了。但一听说会议的准备及相关费用均由法洛利亚负责,这件事还是罗格莎娜主动提议的,将军就不乐意了。
「女王,您打算把自己的手脚剁下来送给敌人,以求活命吗?」
巴尔特仑来到罗格莎娜的政务室,面有愠色。
「法洛利亚在这场会议中完全处于劣势,那群鬣狗迫不及待地想把法洛利亚吊起来啃得一乾二净,为他们提供食宿只是浪费金钱和时间!」
将军的语气毫不留情。
听到「浪费」这个词,罗格莎娜的表情反而稍微开朗了一点。
「的确,或许看起来只是无意义的浪费,不过这就是外交,需要靠乍看之下只是徒劳的事物慢慢累积。何况情势并非完全不利于法洛利亚,我们还有一张王牌。」
巴尔特仑直瞪著罗格莎娜。
「什么王牌?」
「就是阿尔尚。」
这个回答似乎引起了巴尔特仑的注意。
「让卡列尔回归军队?」
将军认真地问道。
「不,我说的王牌并非身为军人的阿尔尚·卡列尔,而是甜点师──卡列尔主厨。」
◇◇◇
八月初──
奥古斯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阿尔尚位于乐园大道的店,门口却贴著一张纸。
『暂停营业』
「怎么这样……」
不禁在店前垂头丧气。
从爱德华喜剧团的女伶嘴里听说阿尔尚的店停业时,奥古斯特还不敢置信。
阿尔尚明明什么都没说。
(啊……不过我昨天去店里找他说话时,他没嫌我啰唆碍事快滚回家,妮侬拿试作的厚片饼乾请我尝味道,他也没叫她跟我收钱……)
现在回想起来,妮侬当时也没什么精神。自从听说巴尔特仑将军战败的消息,妮侬就一直无精打采,即使表现出开朗的样子,却不时低著头露出落寞的神情。独自顾店时常把阿尔尚送她的书摊在桌上,人却怅然若有所思。奥古斯特习惯了,所以没有特别在意。
略带咸味的厚片饼乾……原来是饯别礼物吗?那恰到好处的盐分……会不会是他偷偷落下的眼泪呢?
「阿尔尚,你太过分了!竟然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相识之初,奥古斯特只觉得他是个冷淡又讨人厌的家伙。
但阿尔尚制作甜点时非常认真,而且热中研究。后来听说他以前做过难吃的姜饼,非亲非故却收留了母亲过世的妮侬,才慢慢发现他的优点。
从阿尔尚口中听到一点点从军时期的故事,历经修道院和裘赛特的事后又更了解阿尔尚一些,甚至得到阿尔尚的帮助。
最近甚至觉得两人之间产生友情,认为阿尔尚或许没有表面上那么讨厌自己。
然而这一切都是自己误会了吗?
那个漩涡形状的巧克力蛋糕又算什么?还取了「友情」这个意有所指的名字!
「这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吗?你就这样拋下我远走高飞吗?」
奥古斯特蹲在店门口,仰天长叹。
「……别在这里鬼叫,会让左邻右舍误会我的交友关系。」
阿尔尚皱著眉头,从后门出现了。
妮侬跟在阿尔尚身后,两人都背著大大的行李,似乎准备远行。
「阿尔尚!妮侬!」
奥古斯特立刻弹跳起来,冲向两人。
「你们要去哪?为什么不通知我?我还以为这辈子都看不到你那不开心的臭脸了!」
奥古斯特含泪哭诉,让阿尔尚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是不是作家,连字都不认识?门口写的是『暂停营业』不是『停业』!」
「可是没有写要停业多久啊!」
「……」
「意思是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吧?」
奥古斯特这句话让妮侬幼小的身躯抖了一下,不安地抬头仰望阿尔尚。
奥古斯特也注视著阿尔尚,脸上的表情和妮侬差不多。阿尔尚叹了一口气。
「……只是因为工作而需要留在巴哈尔姆一阵子。时间长短要等实际开始工作才知道,所以告示上没有写明日期。并不会一、两年都不回来。」
「巴哈尔姆……难道是克莱依斯勒城的和平会议?」
克莱依斯勒城是巴哈尔姆知名的避暑胜地,八月即将在此举行和平会议一事
早在巴黎榭市民之间传开。名为和平会议,实际上却是讨论法洛利亚的赔偿问题和各国的权利,这件事也已人尽皆知。
市民始终担心年轻貌美的女王出席会议可能遭敌人俘虏,也很怕外国军队攻进国内,再次掀起战争。
奥古斯特也不例外。所以阿尔尚一提到巴哈尔姆,他立刻就联想到和平会议。
「你要陪罗格莎娜女王去克莱依斯勒城?」
或许是认定隐瞒也没用,阿尔尚没好气地回答:
「对。」
接著补上一句──
「……所以会议结束就回来了。」
(回得来吗?)
这句话临到嘴边,又被奥古斯特硬生生吞回肚里。
因为觉得太不吉利了。
妮侬泫然欲泣地仰望阿尔尚。
「我……我还是想跟阿尔先生一起去。」
阿尔尚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不行。厨房有国家派专人帮忙,不缺人手。你乖乖待在梅利埃尔修道院等我回来就好。」
妮侬还不死心。
「可是……」
她扭扭捏捏地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阿尔尚脸上仍是一副严肃的表情,只好低头作罢了。
平时的妮侬绝对听从阿尔尚的话,从不耍任性。现在会这样闹别扭,恐怕是因为她也担心阿尔尚一去不回。想到这里,奥古斯特更觉得心里难受。
「奥古斯特……」
突然听到阿尔尚叫自己的名字,奥古斯特惊慌得叫了出来。
「咦……哇!是!」
「也请你帮我多照顾妮侬,多去梅利埃尔修道院看看她。」
「……嗯。」
「不许灌输她奇怪的概念,也不准派她去做坏事。还有,你也少去勾搭修女。」
「……嗯。」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我对苏菲的感情是纯洁而神圣的,你是不是误会我了──虽然很想抱怨,声音却哽在喉间出不来。
奥古斯特低著头默默无语,彷佛这一别就是天人永隔。
「……等我回来再做你喜欢的甜点,当作谢礼。」
冷漠如阿尔尚,这句话的语气算是相当温柔了。
「妮侬,走吧!」
阿尔尚催促低著头的妮侬,两人沿著乐园大道前方的路越走越远。
(阿尔尚,你千万要平安回来。在你回来之前,我绝对不吃甜食!)
◇◇◇
除了提拨国库资金,罗格莎娜还拿出投资存下的私人积蓄,把克莱依斯勒城装饰得美仑美奂。无论餐具、毛巾、床单全都选用法洛利亚制的最高级品。
餐点方面也派出足以代表法洛利亚的宫廷御厨同行,要他们采购材料时千万别小气,一律使用最高级的。
「存钱就是为了花用,手笔越大越能彰显金钱的价值喔!放著不用的钱与垃圾无异。」
罗格莎娜如此断言,甚至以个人名义贷款弥补不足的部分。
会议筹备期间,各国代表陆续抵达克莱依斯勒城。
首先抵达的是巴哈尔姆宰相,约瑟夫·艾多瓦德。
约瑟夫·艾多瓦德下巴留著一小撮白胡子,乍看之下是位温文儒雅的中年绅士,内在却是个老练的政治家,被其他各国戏称为巴哈尔姆「披著山羊皮的狐狸」。
其次抵达的则是军事大国贝尔加帝国的第一皇女,希德莉洁。
外型美艳的皇女有著闪耀如黄金的长发和翠绿眼眸,丰满的胴体严实地包在贝尔加帝国军服之下。一介女流却能以将军的身分号令众军,是众所周知的战场公主。个性出了名的刚烈,过去曾和巴尔特仑交战过无数次。
由于每次都惨败在巴尔特仑的指挥及其特别部队的活跃下,皇女这回可是怀著复仇之心来参加会议。
海运兴盛的马尔合众国是由七个岛国结盟而成,这次也派出米拉纳总督佩特罗·博尔吉耶,以及席萨利欧公国的罗伦佐亲王与会。
佩特罗·博尔吉耶是博尔吉耶家的现任当家,他的家族有专出野心家之称。不公开的传闻指出博尔吉耶家专长使用特殊毒药的暗杀,而佩特罗本人也常和阴谋挂钩。尽管心肠是黑的,巴哈尔姆宰相艾多瓦德表面上还是个稳重的白胡子瘦小绅士,而佩多罗·博尔吉耶则表里如一,是个鼻下蓄著黑胡子、眼神怎么看怎么狡猾的微胖中年男子。
至于席萨利欧亲王罗伦佐,之前才迎娶了号称法洛利亚白百合的绝世美女,正是裘赛特的丈夫。
罗伦佐正值三十多岁的青壮时期,深邃的轮廓很有男子气概。又高又壮的身材看似擅长剑术弓道的武人,实际上却是众所周知的艺术爱好家。他不吝于资助有才华的艺术家,不仅招揽他们入国,还让他们住进城堡就近照顾,据说席萨利欧国内有非常多这样的艺术家。虽然个性爽朗、大而化之,却也不失一国元首应有的冷静,决定事情时深明抓大放小的道理。
英格利亚王国则派出国王的堂弟──理查卿参加会议。理查卿生著一头卷卷的茶色鬈发,脸庞也圆嘟嘟的。虽然并不是非常胖,不过肩膀很宽,小腹也略显浑圆,再加上那颇具亲和力、一派乐天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只熊玩偶。
最后是封闭于冰天雪地中的北方大帝国──纳斯塔席亚皇国,由第二皇子米海尔代替临时病倒的兄长出席。
米海尔皇子比罗格莎娜年长,但仍相当年轻。他的皮肤白得有如北方帝国的积雪,容貌也细致高雅得宛如女性,眼神还带著几分忧郁。
圣历一八一三年八月,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克莱依斯勒会议即将展开,与会者一一入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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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表各国的优秀与会者早已到场,发起这场会议的法洛利亚女王罗格莎娜却姗姗来迟,直到开始时间前一刻才抵达。
明亮的玫瑰色长发上优雅地系著光泽耀眼的金色缎带,身上则是玫瑰色的礼服搭配华贵的首饰。女王扶著侍从的手,拖著不良于行的脚缓缓落坐,彷佛深知自己是如何美艳动人地向众人微微一笑,宣布会议上的第一个消息。
「在此通知各位一个不幸的消息──法洛利亚大元帅巴尔特仑将军在远征途中受伤,由于伤势恶化而不克参加今日的会议。」
◇◇◇
巴尔特仑不参加会议的消息一传开,与会者纷纷露出惊讶或不悦的神色。
下巴留著白胡子的巴哈尔姆宰相艾多瓦德果然老练,立刻摆出温和的绅士表情假装担心。
贝尔加的战场公主希德莉洁也一如传闻中的个性刚烈,露骨地挑起和金发同色的眉毛。
英格利亚的理查卿显然十分意外,令人联想起熊玩偶的浑圆脸庞露出惊讶之色。
临时代替兄长出席的纳斯塔席亚第二皇子米海尔似乎不为所动,带著忧郁贵公子气息的白皙脸庞看不出什么感情,银色的眼眸却直盯著罗格莎娜。
「……」
野心勃勃的米拉纳总督博尔吉耶则不大高兴,鼻下蓄著黑胡须、整体看来神似蛤蟆的脸皱成一团。裘赛特之夫──席萨利欧亲王罗伦佐皱起充满男子气概的眉毛,似乎正谨慎地思考什么。
事实上,要求巴尔特仑不出席会议的人正是罗格莎娜。
──巴尔特仑将军,请您以伤势恶化为由留在房间休息。
昨天夜里,罗格莎娜造访巴尔特仑的房间,对他说出这番话。巴尔特仑自嘲似的回道。
──我要是出席会议,恐怕会忍不住踹倒椅子大吼:「开什么无聊的会,不如开战一决胜负比较快!」
──请巴尔特仑将军您藏身幕后,这样更能让与会者感到压力。
──算了,就当作如此吧!我也想见识见识女王的手腕,看您如何在不开战的情况下挽回颓势,又是如何运用卡列尔。
罗格莎娜说要将阿尔尚当作王牌,这个计策让巴尔特仑十分感兴趣。
巴尔特仑承认,罗格莎娜并不是个虚有其表的女王。
但他也认为不开战只靠外交手段保护国家太不实际,不过是小公主天真的理想论调──这点罗格莎娜也心知肚明。
如今的事态早已超出罗格莎娜的小手所能掌握,但巴尔特仑还是想看看她会如何运用不是军人的阿尔尚·卡列尔。
巴尔特仑郑重地提出一项附带条件。
──不过,若是我认为女王已无法掌控情势,就会立刻出席会议,并且按自己的意思发言。
──那我可得把事情处理完善,好让将军能在这凉爽的城里悠闲静养呢!
罗格莎娜藏起心中的不安,微笑以对。
(我要靠外交手段守护法洛利亚,避免发生战争。)
得知巴尔特仑将军缺席,各国代表反应不一,却一致注视著罗格莎娜。而罗格莎娜也笑咪咪地回视众人,一如昨晚和巴尔特仑对话时。罗格莎娜一边环顾众人,一边将其表情烙印脑海。
这些人之中谁是敌人?
谁又可能成为法洛利亚的盟友?
不只今天,整个会议期间都必须绷紧神经、理清思绪,冷静判断所有迹象。
(他们都以为我
是巴尔特仑将军的傀儡,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因为被称为「明智的玫瑰」就得意忘形了……)
那么不妨利用他们的认知,同时趁这场会议颠覆他们的既定印象,使其明白罗格莎娜不只是个好看的花瓶而已。
「接下来就正式开会吧!若各位不嫌弃,议长就由发起这场会议的本人担任。」
◇◇◇
不出所料,各国在会议第一天就开始责怪法洛利亚。
贝尔加帝国皇女希德莉洁首先发难。
「巴尔特仑将军的远征岂不是扰乱世界秩序的侵略行为?」
皇女发言尖锐直接,要求巴尔特仑将军放弃所有非法征服占领的土地。
野心勃勃且善于算计的米拉纳总督博尔吉耶也不客气,要求归还五十年前借予法洛利亚的领土,还说那块土地是法洛利亚使诈夺取的,所以不承认当初的契约具有效力。
罗格莎娜正要开口,下巴留著白胡子的巴哈尔姆宰相艾多瓦德却抢先发言,语气和态度温和如白色山羊。
「各位何必一直责怪法洛利亚呢?占领未开化国家领土也好,战败国在一定期间内租借部分领土给战胜国也罢,这些情况不只在法洛利亚如此,在其他国家也是理所当然啊!」
希德莉洁怀疑地看著艾多瓦德。
巴哈尔姆乍看之下是帮法洛利亚说话,其实不然。其他与会者无不绷紧神经。
(他恐怕是这些人之中最难缠的……)
历史悠久的巴哈尔姆王国是世界文化中心,号称文化的发源地。他们不常诉诸军事力量,却善于靠联姻强化同盟,外交手段也相当灵活,因此长期以强国之姿君临天下。
身为宰相的艾多瓦德实际掌握政权,罗格莎娜流亡巴哈尔姆时也向他学到不少,尤其是政治上的利益交换。因此她深知约瑟夫·艾多瓦德这个人表里不一,是个大意不得的人物。
博尔吉耶总督依旧皱著那张神似蟾蜍的脸。
「虽说其他国家亦是如此,但法洛利亚也太不知节制了。无视于各国再三劝阻,像个热中玩乐的小孩般一意扩张领土,几乎要在全世界插满法洛利亚国旗!」
代表英格利亚的圆脸理查卿也跟著点头。
「很可惜,总督说得没错。英格利亚的国民议会也认为不能继续放任法洛利亚,否则可能危害全世界。」
艾多瓦德趁机接话。
「的确如此。法洛利亚尚未成为一个成熟的文化国家,然而国土却过于宽广,年轻的女王恐怕掌控不了。因此不妨让巴哈尔姆担任法洛利亚的辅佐国,负责管理法洛利亚。如此一来各位都能放心,也能为柔弱的女王减轻负担。罗格莎娜陛下,您说是吧?」
老练的宰相温和地询问罗格莎娜,慈爱的眼神彷佛正关注著自己初出茅庐的弟子。
「巴哈尔姆和法洛利亚的渊源匪浅,不仅前任王妃出自法洛利亚,女王的母后也拥有巴哈尔姆血统,法洛利亚王室原本就有如巴哈尔姆王室的分支。对了,当年两国曾缔结誓约,当法洛利亚王室面临危急存亡之秋,巴哈尔姆必当倾力相助,这件事罗格莎娜陛下应当知晓。」
「的确……那是一百五十年前的誓约。」
罗格莎娜谨慎地回答。
『当法洛利亚王国面临危急存亡之秋,巴哈尔姆王国当倾力相助,并有权干涉法洛利亚国内一切事务。』
那是以「干涉权」为名的盟约。
艾多瓦德微笑点头。
「正是。」
(那份盟约早就有名无实了……)
尽管如此,在这一百五十年间,巴哈尔姆却不断以「干涉权」为名,行敲诈、侵略法洛利亚王室之实。
艾多瓦德表面上说愿意成为法洛利亚的辅佐国,实际上却是看准法洛利亚面临各国同时进攻的危机,以保护为由要求法洛利亚成为巴哈尔姆的附属国。
一旦拒绝提议,巴哈尔姆也会转而追究法洛利亚。
若是接受提议,就等于隶属于巴哈尔姆旗下。
无论如何选择,对法洛利亚都一样不利。
罗格莎娜盈盈一笑。
「唉呀,差不多是用下午茶的时间了呢!」
在场众人全都莫名其妙。
表情彷佛在说:下午茶?这位小姐胡说什么?
罗格莎娜继续朗声说道。
「暂且休息片刻吧!为了让各位一尝法洛利亚的文化,我特地带来个人最欣赏的甜点师。」
这番话显然说得不是时候。
贝尔加皇女一脸无法接受,彷佛想说这没头没脑的小丫头明明肩负国家重任,却在这种场合胡说八道,还直瞪著罗格莎娜。
其他与会者的反应也大同小异。
艾多瓦德似乎认为这是年轻女王逃避问题的藉口,露出游刃有余的笑容。
「据说法洛利亚的饮食文化模仿自巴哈尔姆,如今身在美食中心的我国城市中,不知能品尝到何种法洛利亚美味呢?」
语气中带著嘲讽。
「相信一定能让各位满意。」
罗格莎娜依旧满脸微笑。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声响。
「请进。」
接到罗格莎娜的指示,大门两侧的侍从同时拉开门扉。
门外站著一位青年。
立领白色厨师服下的身形健壮颀长。
一般主厨帽顶端有著睡帽似的柔软角度,青年头上的主厨帽却是以厚纸撑出直向天际的高度,造型十分新颖。帽子下是一头凛冽的银发、精悍的面容。
以及不像厨师的犀利目光。
青年双手捧著银色托盘,上头罩著偌大的半圆形盖子。
年轻主厨像军人般无懈可击地行过一礼,声音低沉而淡然地自我介绍。
「在下名叫阿尔尚·卡列尔,今日特地来此为各位准备甜点。」
与会众人瞬间神情紧张。
甜点师傅阿尔尚还没没无闻。
然而在雅尔特纳之混沌末期,隶属于巴尔特仑将军的特别部队、人称「巴尔特仑的银色猎犬」,身为将军最精良的武器并以电光石火之姿活跃于战场──那位阿尔尚·卡列尔可是名闻遐迩。
那就是巴尔特仑的部下──传说中的阿尔尚·卡列尔?
银发、灰蓝色眼眸,绝对错不了!
谣传负伤退役后仍暗中执行巴尔特仑密令的卡列尔……竟然是甜点师?这是什么陷阱?那头银色猎犬该不会突然翻脸,把在场所有人抓起来血祭?
所有惊诧的眼神全聚焦在阿尔尚身上。
尤其是贝尔加皇女希德莉洁,因为在战场上吃过好几次亏,这时更是忿忿地直瞪阿尔尚。
阿尔尚面无表情地继续前进。
身后跟著几位端著茶具和餐盘的美丽女孩。这些女孩并非女仆,而是罗格莎娜以茶会之名招来的千金小姐,不但举止优雅而且气质高贵。所有女孩都穿著镶有大量古典款式蕾丝、裙襬蓬起的礼服,长度只到脚踝的裙襬设计十分创新,让女孩们更显年轻可爱。
以为派出年轻女孩是为了迷惑在场的众多男人,希德莉洁更是气得眉毛倒竖。直到阿尔尚毕恭毕敬地揭开银盘上的盖子,她立刻被盘中之物吸引得往前一靠。
其他与会者也因为眼前罕见的甜点而睁大眼晴。
那优美的造型就像一顶王冠。
雪白的蛋白霜饼和娇嫩玫瑰色泽的蛋白霜饼交互排列,围绕整个甜点。
每个蛋白霜饼都呈现波浪般的柔美弧度,彷佛纯白与玫瑰色的波浪竞相追逐、嬉戏纠缠,无比惹人怜爱。
甜点上方的白色蛋白霜饼则如海上的泡沫般螺旋向上、层层叠叠,看起来就像一大朵白色玫瑰。与其说是甜点,不如说是连细节都精雕细琢的蛋白霜雕刻。
打从今年初,利用圆锥形布袋加装花嘴挤出造型蛋白霜的技巧瞬间流传开来,即使在法洛利亚以外的各国也蔚为主流。不是利用挤花袋做成波浪造型,就是一点一点挤成小巧的花朵造型。
然而利用挤花技巧组合成如此华丽的甜点,即使在巴哈尔姆也前所未见。宰相艾多瓦德盯著甜点看得出神,显得不太高兴。
阿尔尚低沉地说道:
「这是瓦修兰夹心蛋糕。」
甜点的名字再次令与会众人莫名其妙。
因为瓦修兰明明是一种圆形的乳酪。
那奇特的甜点是一块乳酪?或是里头包著乳酪?
阿尔尚淡淡地继续说明,彷佛在回答众人的疑问。
「甜点上铺满白色的蛋白霜饼,看起来很像瓦修兰乳酪,因此女王陛下以此赐名。这次特别加上象徵女王陛下的玫瑰色蛋白霜饼,让造型更为优雅。外层是蛋白霜饼,内层则是沁凉的冰淇淋和冰沙。」
阿尔尚拿起长长的银色蛋糕刀,切开名为瓦修兰的夹心蛋糕。
喀嚓……一声脆响,纯白的蛋白霜外壳轻轻碎散。
蛋白霜底下是冰凉的内馅层,由上而下分别是香草冰淇淋、紫红色的黑醋栗冰沙、玫瑰冰沙、杏桃冰沙、蜂蜜冰淇淋,最后还有一层浸过香槟的嫩绿色海绵蛋糕,是开心果口
味。
六层内馅展现出优美的色彩。
「这真是……太美了。」
席萨利欧亲王罗伦佐忍不住喃喃赞叹。
唯一的女性希德莉洁似乎也看得出神,但立刻「哼」的一声扬起下巴。
阿尔尚切开瓦修兰夹心蛋糕,分装在冰透了的白色餐盘中,接著以小巧的银杓逐一浇上玫瑰色的酱汁。
玫瑰色的液体自高高举起的杓尖分毫不差地落至白色的餐盘,在瓦修兰四周描绘出缤纷花瓣。
高超的技巧和鲜艳的色彩相映成趣,与会者无不赞叹出声。
身著法洛利亚最新流行服装的千金小姐们端起以蔷薇酱装饰的瓦修兰,分送到各个与会者面前。
「请用,别等到冰品溶化了。」
最先开动的是英格利亚的理查卿。令人联想到熊玩偶圆脸和壮硕体格并非凭空而来,他对美食显然非常执著。早在阿尔尚切开瓦修兰时,他的口水就快流下来了。
理查卿拿起银汤匙,一口气挖下蛋白霜饼、香草冰淇淋、黑醋栗冰沙和玫瑰冰沙送进嘴里。
「唔……真好吃……」
他闭著眼睛微微颤抖,随后睁开眼睛连珠炮似的说道:
「这实在好吃!我第一次吃到如此爽口的烤蛋白霜饼,彷佛云朵般轻盈,在舌尖瞬间就化开了。沁凉的冰淇淋和冰沙配上化开的蛋白霜,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在嘴里溶化……啊啊!这感觉该如何说明才好?总之我第一次体验到这种口感!」
其他与会者也跟著开动。
「唔嗯嗯,这的确很特别。冰沙调和了蛋白霜饼的甜,味道太棒了。」
「配上烤蛋白霜饼……原来如此,嚼在嘴里可以听见细细碎碎的声响,然后彷佛溶化般一下子就消散了。」
博尔吉耶低喃,罗伦佐则出声赞叹。
理查卿依然赞不绝口。
「我没说错吧!还有,多种口味的冰沙与冰淇淋叠在一起却不抢味且非常顺口,这也相当厉害。能够一次品尝玫瑰冰沙的高雅、黑醋栗冰沙的爽口和杏桃冰沙的酸甜,实在太奢侈了。何况外观如此优美,简直让人觉得吃掉太可惜了。」
「……非常美味。」
表情忧郁的纳斯塔席亚皇子优雅地低声称赞,贝尔加皇女希德莉洁却一脸不甘心。
「冰、冰淇淋这种东西……贝尔加也有啊!烤蛋白霜饼也到处都吃得到,这根本不算什么稀奇东西,不值得大惊小怪!」
话虽这么说,手中的汤匙却从没停下。
理查卿没多久就把盘里的蛋糕扫光,圆嘟嘟的脸颊闪闪发亮。
「啊──以前最让我感动的甜点就是巴哈尔姆的樱桃果馅卷佐鲜奶油了,但这个更胜一筹啊!」
良好的家境使他说起话来直率天真,却使得巴哈尔姆宰相的太阳穴瞬间抽了一下。
然而宰相立刻恢复温和的表情。
「看来巴哈尔姆的传统甜点在这里发扬光大了呢!不过我国的国宝级美食艺术家霍夫曼主厨也不逊色,他制作的传统甜点风味醇厚,有机会还请务必赏光。尝过之后理查卿或许又会改观了。」
「那当然!我也想一尝霍夫曼主厨的甜点!」
理查卿亲切地笑著回应。
就在所有人的餐盘都空了时,罗格莎娜露出玫瑰般艳丽的微笑。
「趁各位品尝过冰凉的甜点冷静下来了,我们继续开会吧!嗯……刚才谈到干涉权对吧?的确,我国爆发革命时也多亏巴哈尔姆行使了干涉权呢!当时承蒙贵国为法洛利亚尽心尽力,实在非常感谢。」
罗格莎娜刻意不提发动干涉权后的结果,脸上始终带著微笑。
「多亏巴哈尔姆使我国顺利一统,得以一路学习、不断努力走到今天。若巴哈尔姆的诸位愿如父亲般放宽心守护我国,我将十分感激。毕竟临危时有巴哈尔姆这样的强国行使干涉权协助,实在令人放心。」
这番话不仅云淡风轻地回绝艾多瓦德的提议,也向巴哈尔姆以外的各国暗示──若企图争夺法洛利亚的领土或权利,巴哈尔姆势必以干涉权为由挺身而出。
这下不只搞定巴哈尔姆,也化解了贝尔加与米拉纳的攻击。
「那么就进入下一个议题吧!」
罗格莎娜故作天真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艾多瓦德宰相连吭声的机会都没有。
贝尔加的希德莉洁、米拉纳的博尔吉耶同时皱起眉头。
阿尔尚一边泡红茶一边看著这一幕,在心里喃喃自语。
(公主……先取得一胜了。)
◇◇◇
第二天之后的会议也照著罗格莎娜的剧本进行。
一旦会议中情势不利于法洛利亚,罗格莎娜就召唤阿尔尚。接著身穿白色厨师服、头戴高耸厨师帽的冷面甜点师就会出现,端出不同于昨日的满盘甜点。
如花似玉的美少女们送上的甜点样样造型优美,令人目不转晴,味道更是无懈可击,每每成功转移众人的注意力。
雪白柔滑的杏仁奶酪淋上果酱已是美味,何况果酱中还加了细细切碎的金黄色夏橙果冻,白色与金色的细致对比美得令人屏息。用汤匙搅碎滑溜弹牙的杏仁奶酪,沾上含有夏橙果冻的酱汁一起送进口中,甘甜的杏仁奶香和酸甜的夏橙果香立刻占领整个口腔。
如此绝妙的滋味实在难以言喻,滑过舌尖的细致奶酪和嫩中带韧的果冻酱汁也令人只能赞叹。
另一天的甜点则是使用大量奶油和蛋制作,松软可口的布里欧修奶油面包。除此之外还有沾了牛奶、糖和蛋汁烘烤而成的薄片,上头放著用红酒熬煮至软烂的无花果以及牛奶冰淇淋。
英格利亚的理查卿讶异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奶油面包和无花果软绵绵热呼呼的,搭配冰凉的牛奶冰淇淋真是──美味得不得了!原来无花果滋味这么棒!好吃到舌头彷佛跟著溶化了!」
他边说边眯起眼睛。
还有一天的甜点是闪电泡芙。
罗格莎娜恶作剧似的告诉众人:
「这样吃味道最棒!」
于是大家都学著她,直接拿起泡芙咬下一口──金黄色的香醇奶黄酱瞬间流出,其中带有玫瑰芬芳的卡士达酱宛如闪电般直灌口腔,冲击性的美味令与会者全都瞪大眼睛。
另一天的巴伐露亚则是以贝尔加人爱喝的温热奶糖酱──巴巴洛瓦为基底,将其冷凝后加上绵密的鲜奶油,再加入大量以利口酒调出成熟风味的水果。贝尔加皇女希德莉洁才吃了一口便喃喃说道──
「是巴巴洛瓦……」
还不自觉地流露贝尔加口音。
或许是因为这浓缩鸡蛋与牛奶香甜的滋味实在太美好,希德莉洁难得默默地继续吃著,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红了脸。
「这……水果的酒味稍嫌太重了!」
这回则是正式地以标准发音说道。
英格利亚的理查卿彻底成了阿尔尚的支持者。
「卡列尔主厨今天为我们准备了哪些甜点呢?是用新鲜欲滴的柳橙搭配杏仁酱烘烤而成的水果塔?还是加了大量葡萄乾还洒上糖粉的库咕洛夫蛋糕?连布里欧修面包都能制作得如此美味,使用同一种面圑的库咕洛夫蛋糕想必也不同凡响。或是在酥脆派皮中填满绵滑的卡士达酱,表面烤出一层薄薄焦糖的爱之泉酥派也不错啊!」
理查卿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摇晃庞大的身躯,不知究竟是来开会还是来吃甜点的。
玫瑰色的普拉莉娜杏仁糖已成了他的最爱,他把法洛利亚名匠亲手打造的雕花薄陶器放在手边,即使正在开会依然不停从中拿出糖果大嚼特嚼。
「唉呀,不好了……这真是让人一口接一口啊!又香又脆还透著高雅的芬芳,比我去年收到的巴哈尔姆名产普拉朗还好吃。阿尔尚·卡列尔主厨说不定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甜点师呢!」
听到理查卿对阿尔尚赞不绝口,巴哈尔姆宰相艾多瓦德的太阳穴又抽了一下。
「那是因为您还不认识我国的霍夫曼主厨、舒密特主厨及奥贝托主厨吧……」
艾多瓦德笑咪咪地应和道。
到了晚上,罗格莎娜从法洛利亚带来的一流厨师也卯足全力,用最高级的器皿盛装极尽奢华的餐食。年轻貌美的女孩们穿著可爱的礼服,展现高雅的仪态为客人服务。
与会众人完全被法洛利亚的文化征服,尤其是阿尔尚的甜点每天都能带来新的惊喜,折损攻向法洛利亚的矛头。
而罗格莎娜也不断运用巧妙的话术避重就轻,持续掌握会议中的主导权。
◇◇◇
「没想到那个法洛利亚的孤儿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会议结束后,巴哈尔姆宰相约瑟夫·艾多瓦德回到克莱依斯勒城内的专用房间,脱下白色山羊的温和外皮,露出狐狸的阴森表情。
不良于行又沉默的少女总是躲在巴哈尔姆宫廷一隅,刻意不引人注目。
如今那个少女与当年判若两人,身姿华丽且带著自信满满的笑容,自始至终掌握著会议的发展。
法洛利亚爆发革命时,罗格莎娜举家流亡巴哈尔姆
。艾多瓦德认为一个小女孩应该没什么主见,留下来还能善加利用,所以唯独没有置她于死地。
实际上,罗格莎娜看起来也像是家教严格、没有自我的女孩。
然而那只是装出来的。罗格莎娜巧妙地逃出巴哈尔姆,还得到巴尔特仑的庇护,最后当上法洛利亚女王。
这么说来,带走罗格莎娜的并非贝尔加帝国的间谍,而是巴尔特仑的手下?艾多瓦德一直以为巴尔特仑想利用罗格莎娜的王室血统,把她当作傀儡好独揽大权。
想当然耳,雅尔特纳之混沌结束后,实际进行改革的人一定是巴尔特仑而非罗格莎娜。
这次会议席上不见巴尔特仑,八成也是那个鹰眼男人的计策。
(看来我得重新解读时势了……)
克莱依斯勒会议的核心人物并非至今不见人影的巴尔特仑将军,而是那位善用灿烂笑容和聪明才智的年轻女王。
罗格莎娜身边那个可恶的甜点师看来也不单纯。
(必须先下手为强,让巴哈尔姆掌握会议主导权。)
没错,巴哈尔姆绝不能输给法洛利亚这种旁门左道。
无论政治手腕或美食──
都不能输。
◇◇◇
就在艾多瓦德动鬼脑筋时,巴黎榭的某座修道院礼拜堂中,奥古斯特和妮侬正在替阿尔尚担心。
自从阿尔尚离开,妮侬脸上就不见笑容,如今正在圣母像前垂头丧气。
「我今天早上和苏菲小姐一起洗盘子,盘子明明没摔到却裂成两半;原本晴朗的天空也在我们洗完衣服后乌云密布,最后还下起大雨。缝补衣物时不小心把自己的裙子一起缝住,被苏菲小姐发现不对才赶快帮我拆开。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把自己的裙子缝住。还有,吃饭的时候院长大人竟然被李子核噎住,大家都急坏了。后来苏菲小姐猛拍院长的背,好不容易才让她把核吐出来……这些是不是坏的预兆?阿尔先生会不会出事了?」
最近拒吃甜食的奥古斯特一样垂头丧气,看来没比妮侬好多少。
「我也完全写不出新剧本。即使昨天苏菲小姐温柔地笑著对我说『请再接再厉』,我的右手还是不为所动,任由笔尖滴下的墨渍在纸上逐渐扩散。心想阿尔尚该不会遭遇不测了……不对,八成会遇到不测……真遇到不测怎么办?一想到这里就更无法动笔,结果被剧团的人凶巴巴地追讨剧本,只好逃到这里避难。」
其实奥古斯特经常写不出剧本、被剧团成员通缉而四处躲藏,只是现在一切问题似乎都跟阿尔尚有关。
妮侬的眼眶都湿了。
「我……我不管了,就算会被阿尔先生责怪,我也要去找他!」
奥古斯特也跟著掉眼泪。
妮侬每天反覆阅读阿尔尚送她的书,目的就是学习写字,将来有机会能帮上阿尔先生的忙。来到修道院之后,妮侬每天都在纸上写满阿尔尚的名字。奥古斯特心里很清楚,她是因为太担心阿尔尚,以至于写不出其他字句。
眼前的女孩如此执著地思念著阿尔尚,我能视若无睹吗?
不,办不到。
何况我自己也想见他一面。
「好吧,我们去找他!」
唯有决断力和行动力不输人的奥古斯特说道:
「反正现在是夏天,我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夏天到凉爽的瓦尔塔地区避暑一点都不奇怪!」
妮侬仰望奥古斯特,重重点了点头。
「没错!我也……呃,我也怕热,想去凉爽的地方避暑。奥古斯特先生,请让我陪您一起去!」
◇◇◇
克莱依斯勒城的厨房中,阿尔尚正忙著指挥其他厨师,完全没想到寄养在修道院的同居少女和万年低潮剧作家连成一气,正踏上往巴哈尔姆的旅途。
「快准备奶油!坚果要在面粉之后放!那块派皮还要再往内摺两次!」
「再摺两次?」
手忙脚乱的厨师竖起食指和小指再次确认。
「对,两次!」
阿尔尚回答的音量比平时大了许多。
尽管担任学徒时也有为众人准备大量甜点的经验,但那时只要一个劲地剥橘子皮或揉派皮用的面团,做好上头交代的工作即可。现在的阿尔尚必须注意每个人手边的工作,自己手里也停不下来。
除了休息时间供应的盘装甜点,还有晚宴时摆上桌的各式甜点,以及慰劳与会者身边随行人员的甜点。再加上罗格莎娜特别指定的甜点,厨房里的工作简直永无止境。
依照罗格莎娜的指示,盘装甜点一样也不能重复,务必随时提供新花样,让与会者不断体会惊喜和感动。
(公主的要求总是很严苛。)
然而只要是她的要求,阿尔尚就使命必达。
「卡列尔主厨,这个还要继续做吗?会不会太多了?」
阿尔尚正将软化的饴糖捏成一段段,捻压拉长成一片片红色的叶子。一旁的厨师正在制作黄色的叶子,忍不住开口询问。
两种颜色的叶子都已塞满整个四角形的银色托盘。
「这不是为明天的甜点准备的。」
「咦?那是晚宴上用的?」
「也不是。」
「那究竟什么时候……?」
话还没说完,阿尔尚突然感到有人直盯著自己,倏地回头一看。
厨房里和战场上一样混乱,厨师们一边吆喝一边拚命处理手边的工作,根本没人有空注意其他人。
「卡列尔主厨,怎么了吗?」
「……没事。动作快,后续工作还等著我们。」
「呃……是!」
◇◇◇
你的鼻子很灵。
这是巴尔特仑对军人阿尔尚的评价。
你能发挥用处不只是因为射击精准、剑术超群而且判断迅速,更因为你有嗅出四周情况的能力。
所以一旦发觉不对劲,立刻前来报告。
(刚才……的确感觉到人的视线……)
傍晚时分──
晚间工作开始前的片刻,阿尔尚在克莱依斯勒城内院采摘香草,同时思索白天在厨房里的异样感受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空气中突然混杂了血和铁的气息。
「!」
阿尔尚迅速转身,抽出挂在腰间的烹饪用小刀指向来人。
对方就站在距他数步之遥的前方。赤红夕阳下的人影微微倒抽一口气,接著不悦地开口。
「亏我刻意隐藏气息靠近,没想到你的感觉还真敏锐。看来不可能从背后砍下你的头了。」
站在阿尔尚眼前的正是身穿贝尔加帝国军服的金发女子──皇女希德莉洁。
第二话 将军的心思与女王的小憩
战场上数度敌对,希德莉洁对阿尔尚而言也算是有某种缘分的女性了。
一介女流却身穿军服,以将军的身分统帅众多男性,甚至有战场女神之称。
希德莉洁是个金发绿眸、五官深邃的美女,即使一身军服也束不住那充满女性魅力的丰满身材。要不是众人皆知她的个性刚烈,上门求亲的人恐怕会大排长龙。尽管比罗格莎娜年长许多,贝尔加的皇女却依然单身未嫁。
据说皇女本人曾公然宣称:
『我不跟比我弱小的男人结婚。』
「……」
她来这里做什么?
就算因为在战场上吃过亏而心怀怨恨,堂堂一国皇女也没必要亲自来取甜点师的首级。
阿尔尚把小刀插回腰际,沉默不语。
「真是个冷漠的男人。」
希德莉洁话中带刺地喃喃说道。
「没想到你竟带著这副臭脸做出那么可爱的甜点……号称『巴尔特仑的银色猎犬』的你可是让我军吃足苦头,害我硬吞败仗啊!」
「……」
阿尔尚没理由道歉。毕竟贝尔加军也杀了不少法洛利亚的士兵,战争就是如此。
而且就算现在道歉,恐怕也只会让对方更生气。阿尔尚始终无言,惹得希德莉洁更火大了。
「为什么都是我在说话?你没听见我在跟你说话吗?」
「……我听见了。」
阿尔尚看著希德莉洁的眼睛,低沉地答道。对方突然捏紧拳头望著地面,肩膀微微颤抖。
「你这家伙就算不在战场上也很讨人厌!果然不出我所料,是个差劲的男人!」
希德莉洁丢下这句话,猛然抬头瞪视阿尔尚。
「但我肯定你的能力。卡列尔,你想不想来为贝尔加帝国效力?当然,不是请你来当甜点师,而是来从军。」
阿尔尚正要开口回答,希德莉洁突然凶狠地眯细双眼。
「这场会议不可能平安结束。」
阿尔尚的话哽在喉间。
「最后一定会开战。」
希德莉洁的语气充满肯定。身著军服的女性站在赤红的夕阳下,看起来就像浑身浴血的女神。
「没有人相信巴尔特仑将军真的生病了,那个热中战争的疯子也不可能如此老实。最希望开战的人莫过于巴尔特仑了吧?而法洛利亚势必战败
,结果你终将失去甜点师的工作。」
阿尔尚低声呢喃。
「……我拒绝。」
希德莉洁似乎早知道阿尔尚会如此回答。
「我就当作没听到。你不妨等开战之后再考虑,看最后生存下来的是法洛利亚还是贝尔加。」
说完又补上一句:
「你做的巴巴洛瓦的确不错,但让你继续当甜点师实在太浪费了。」
丢下这句巴尔特仑也说过的话,希德莉洁兀自消失在渐趋浓重的暮色之中。
阿尔尚将装了香草的竹篮放在脚边,神色凝重地望著希德莉洁远去的方向。
◇◇◇
阿尔尚没有回厨房,反而提著竹篮来到罗格莎娜的房间。罗格莎娜已经换好出席晚宴的露肩礼服,笑容可掬地欢迎阿尔尚进屋。
不良于行的罗格莎娜一蹦一跳地走出来,牵著阿尔尚的手回到房内,闪著金色光芒的眼眸仰望阿尔尚。
「怎么了?为什么皱著眉头一脸严肃?今天的甜点也非常棒喔!多亏有你,让我又顺利突破难关了。巴哈尔姆的艾多瓦德宰相真讨厌,老是挑我的语病紧咬不放,一点都大意不得。贝尔加的皇女也视我为敌,米拉纳的博尔吉耶总督更是毫不隐藏野心,态度咄咄逼人……」
稍微抱怨了一下,转眼又陷入思考。
「不过……态度最诡异的却是……纳斯塔席亚的皇子。」
罗格莎娜喃喃说道。
「他从会议开始至今几乎不曾主动发表意见,眼神总是飘忽不定,白净的脸上毫无表情,始终不发一语。感觉好像在等待时机,让纳斯塔西亚成为影响会议的关键。真可怕啊……」
罗格莎娜的脸色微微发青,微敛的双眸透出些许胆怯。
竟然有人能让罗格莎娜露出这样的表情,阿尔尚不禁回想纳斯塔西亚第二皇子的模样。低著头静静品尝阿尔尚做的甜点,肤色雪白、嘴唇很薄、白金色的头发、恍若女性的精致面容。
罗格莎娜猛然抬起头,似乎想甩开胆怯的心情。
「不过没关系,我不会输的!英格利亚的理查卿和席萨利欧的罗伦佐亲王倾向支持我们,何况我还有你。」
说完便露出开朗的笑容。
阿尔尚直视罗格莎娜,想看出她是否又勉强自己假装开朗。罗格莎娜眼角带笑,神秘兮兮地轻声询问,彷佛在说两人之间的悄悄话。
「对了,那个来得及吗?」
「我会让它来得及。」
阿尔尚的回答让罗格莎娜轻轻一笑,安心地闭起眼睛。
「是吗?我很期待喔!真想早点让大家看到,让大家惊呼法洛利亚竟有如此厉害的甜点师,然后好好炫耀我的御用甜点师可是世界第一!」
罗格莎娜边说边兴奋地睁大眼睛、手舞足蹈,玫瑰色的礼服裙襬轻轻翻飞。不良于行的腿害罗格莎娜歪了一下,阿尔尚立刻伸手搀扶,让她跌进自己怀里。
「……」
阿尔尚静静支撑著奢华礼服下的单薄身子,罗格莎娜也沉默了片刻。
「……你今天没说身为女王该举止端庄呢……」
「……」
「谢谢你……」
罗格莎娜低著头,道谢的声音有些沙哑。
「抱歉,我有点累了。三十分钟后再叫醒我。」
罗格莎娜仍靠在阿尔尚胸前,蜷起身子睡著了。
浅浅的鼾声和规律的心跳透过白色厨师服的布料传来。
阿尔尚低著头,静静凝视那纤细的脖颈和裸露的肩膀。
一如两人一起旅行时,罗格莎娜很容易入睡这点至今未曾改变。睡著时纯真的面容,像猫咪般微微蜷起的睡姿也与当年无异。
──我们乾脆扮成夫妻吧?年轻丈夫和嫩妻!
──阿尔尚,你说我们看起来像不像夫妻?要不要手挽手走在一起试试?
──你试著对我笑一笑,露出我老婆怎么如此可爱的表情?哎唷,别一直皱眉头嘛!
十四岁的罗格莎娜两手捏起阿尔尚的脸颊,轻轻窃笑。
十七岁的自己被捏著脸颊,依然臭脸。
「……」
阿尔尚轻轻蹲坐下来靠在墙边,尽量不吵醒怀里的罗格莎娜。
一手拿著散发清淡芬芳的香草篮,一手轻轻抱著罗格莎娜细瘦的身躯。
如此纤细的肩膀裸露在外,难道不觉得冷吗?
阿尔尚弯起手臂,环住那纤细的肩。
──我的第二个梦想可是嫁给花店老板喔!
──我要用这双手为丈夫作饭、缝补衣服喔!
──还要生个长得像丈夫的孩子,为孩子编织袜子呢!
时至今日,罗格莎娜心里还怀有那个梦想吗?
如果她真的嫁给花店老板,一定是个勤快又开朗的好太太,也不必将国家重任全挑在自己瘦弱的肩上了。
──阿尔尚……如果我像裘赛特那样嫁到国外怎么办?不是开玩笑,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为了法洛利亚而不得不那么做……
裘赛特远嫁席萨利欧公国后,罗格莎娜不安地低著头喃喃自语,声音还在颤抖。
那时阿尔尚的内心深处真的很痛。
和罗格莎娜独处时,阿尔尚总觉得这世界上好像只剩下自己和她两人……
彷佛两人相依为命。
然而他心里很清楚,罗格莎娜是和法洛利亚这个国家紧紧相连的女王。
不能嫁给普通男子为妻。
即使如此──
(我的心脏仍只有一颗。)
──阿尔尚,我任命你为女王御用甜点师,让你为我盖一座甜点城堡。
只有那位公主能对自己说这句话。
怀抱著纤细脆弱却温暖的身体,阿尔尚默默聆听两颗心脏交叠的声音。
◇◇◇
三十分钟后──
由于怎么摇也摇不醒,只好不停拍打罗格莎娜的脸。
「公主,快起来!」
阿尔尚叫道。
「唔……嗯……」
罗格莎娜皴起眉摇了摇头,微微睁开眼睛。
一看到阿尔尚面无表情的脸近在眼前,罗格莎娜立刻睁大眼睛想站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被阿尔尚抱著动弹不得,霎时满脸通红。
「阿尔尚……我为什么会睡在你怀里?」
「是公主你自己靠过来,要我三十分钟后叫醒你吧?」
阿尔尚松开手,扶著罗格莎娜的腰让她站好,一边低声说道。罗格莎娜不禁双手遮脸。
「话……话是没错,我是这么说过……但通常不是该把我抱到床上吗?你看,床铺就在旁边啊!但你为什么……你、你该不会整整三十分钟……一直维持这个姿势?」
罗格莎娜抬起眼,吞吞吐吐地问道。阿尔尚冷淡地回答:
「……因为公主你抓著我的衣服不放。」
「真的吗?对不起!」
罗格莎娜的脸更红了。
「呃……我差不多该去参加晚宴了……」
「公主,你的头发乱了,后面的缎带也松开了。」
「咦!」
「转身。」
把罗格莎娜转过去背对自己,阿尔尚动手整理那艳丽的玫瑰色长发,把松脱的缎带重新系紧。
绑头发是阿尔尚在当甜点学徒时习得的特殊技能。由于罗格莎娜常在两人独处时兴奋地乱跑,往往不小心歪倒或猛力甩头,把造型华丽的发型给弄乱。于是阿尔尚运用绑蝴蝶结装饰甜点的技巧替她整理头发,结果意外不错。
『反正阿尔尚会帮我整理,我就可以放心弄乱了。』
后来罗格莎娜疯起来更肆无忌惮了。
阿尔尚臭著脸替罗格莎娜整理头发时,她那花瓣似的唇边总是漾著一抹开心的笑容。今天却始终低著头,连脖子和肩头都染上一抹绯红。
阿尔尚的心情也比以往沉重。
顺便弄平礼服裙子上的绉褶后,阿尔尚冷冷地说道:
「……好了。」
罗格莎娜转过身,露出一个不真切的微笑。
「谢谢……还有……谢谢你一直抱著我。」
尽管脸上还带著淡淡红晕,微笑的罗格莎娜却恢复沉稳。
「多亏有你帮我消除疲劳,现在又可以继续努力了。我会叫女孩们过来,接下来的事你就不必担心了。女孩们会陪我一起进会场。」
◇◇◇
点著大量蜜蜡蜡烛的吊灯金碧辉煌,照亮了整座大厅。罗格莎娜带著无比开朗的笑容努力做好外交,完全看不出刚才还累到睡著叫不醒。她和理查卿、裘赛特的丈夫罗伦佐亲王相谈甚欢,谈话内容正是最近全世界都在讨论的席萨利欧新进雕刻家。
将晚宴的甜点排放得美仑美奂,再确认过取用和补充餐点方面都没问题,阿尔尚这才离开会场。
大厅里目前还维持著和平的气氛,最后真的会以开战收场吗?
贝尔加皇女说过,最希望开战的人就是巴尔特仑。
他目前还关在房间里,宣称正在接受治疗,打从会议开始就不曾出现在众人面前。
会议第一天清
早,阿尔尚已独自在厨房开始工作。这时罗格莎娜拖著行动不便的腿来到厨房,眼神非常认真。
──巴尔特仑将军答应我,在我们防御艾多瓦德宰相等人的攻击时不参加会议。
──但若是会议发展不利于法洛利亚,他就会出席会议并自由发言,也就是向各国宣战的意思。所以我们必须让巴尔特仑将军无法出席会议。
(到目前为止,会议一直按照公主的计画进行……)
但巴哈尔姆与贝尔加等国绝不会就此死心。
罗格莎娜说纳斯塔西亚皇国的米海尔皇子感觉很诡异,所以他也可能暗中有所图谋。
即使是目前看似友善的理查卿和罗伦佐亲王,也有可能因局势变化而与法洛利亚对立。
(就连巴尔特仑将军也──)
阿尔尚突然发现什么,立刻停下动作。
树木繁茂的中庭一隅,有两个人正藏身暗处小声交谈。
若是一般人经过,应该会因夜色昏暗而看不清两人。
但阿尔尚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很清楚。
其中一个身材矮小却充满魄力的男性──是巴尔特仑将军。
阿尔尚背后冷汗直流。
(另一个人是……?)
再次屏气凝神,仔细观察。
年轻的黑发男人……米拉纳总督佩多罗·博尔吉耶的随行人员中,的确有这么一个人。
两人交谈片刻便分开,往不同的方向走去。
博尔吉耶的随从走得很快。
巴尔特仑将军却抬头挺胸,缓步前行。
(将军他……打算和米拉纳联手?)
◇◇◇
隔天清晨──阿尔尚已在厨房里著手工作,同时思索著是否该将昨晚看到的情形告诉罗格莎娜。
今早的厨房依然一片喧嚣,阿尔尚身旁的年轻厨师正在制作玫瑰酱。今天准备的盘装点心是牛轧糖雪糕,为了预留冷藏时间而必须提早制作,所以阿尔尚暂时还走不开。
晚宴结束时已近黎明,罗格莎娜一回房恐怕就倒在床上睡著了。有必要特地潜入房间摇醒她,告诉她这件事吗?或者是自己误判情况?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讶异的声音。
「怪了……这奶油怎么打不发啊?是材料不新鲜吗?」
「是你技术不好吧?」
「你说什么!」
阿尔尚猛然转身,快步走到正在搅打奶油的厨师身边,拿起银叉往奶油盆里一插。
「卡、卡列尔主厨!你在做什么!」
厨师们一阵目瞪口呆。
直到看见沾了奶油的叉子尖端逐渐变黑──「啊!」在场众人纷纷惊叫出声。
阿尔尚一脸严肃地大叫:
「立刻把所有材料都丢掉!」
银质餐具会对砒霜之类毒物产生反应。
奶油之所以打不发,恐怕就是混进了正常材料以外的东西。
(是谁下的毒?)
要是在没发现有毒的情况下完成甜点送上会议桌,事情就严重了。刚才搅打奶油的厨师脸色铁青。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是我干的!」
厨师边说边不停发抖,看来真的不知情。
「我明白了。你是清白的,所以别发抖了,振作一点!现在马上采购新材料,务必赶上下午的会议。」
「现在才开始准备材料根本来不及!」
「尽可能先弄来一部分也好!被下毒的事也不许传出去!就说天气太热,材料都坏了!」
总之会议上的甜点不能缺,至少得先赶紧准备这部分。
忙完再找下毒的凶手。
阿尔尚跟著出城采购,在城区买到小麦、蛋和牛奶带回厨房。
今天预定的甜点是牛轧糖雪糕,先将蛋白打成蛋白霜,加入炒至焦糖化的杏仁、开心果碎片和糖渍水果,再加入奶油搅拌后冷藏。然而现在材料不足,也没时间冷藏了。
为了确认采买来的鸡蛋、砂糖和面粉没有问题,阿尔尚亲自拿起来仔细检视、嗅闻甚至尝味;庭院中摘来的李子也命人重新洗过。
阿尔尚把蛋一一打进盆里,依序加入溶化的奶油、热过的牛奶和其他材料,动作迅速却细致地搅拌均匀。
厨师们分成三人一组,几个人合力将调好的面糊倒进平底锅,煎成一片片薄饼皮。趁著这段期间,阿尔尚则继续忙著制作卡士达酱和鲜奶油。
最后将烤好的薄饼皮层层相叠,中间交互抹上卡士达酱和鲜奶油──这些工作全由阿尔尚独力完成。
淋上含有大块果肉的李子果酱后,千层蛋糕终于完成。这时罗格莎娜才刚命人端上下午茶和甜点。
幸好千层蛋糕大受好评。
「我一直以为可丽饼吃起来乾乾硬硬的,这蛋糕里的饼皮却很有弹性呢!李子果酱酸得恰到好处,大块大块的果肉真是美味。太好吃了!卡列尔主厨,今天的甜点也很棒!」
英格利亚的理查卿吃完甜点感动万分。
众人享用甜点时,固定光顾的业者送来新的材料。阿尔尚和早上一样亲自仔细确认材料,继续将厨师分成三人一组,合力制作晚宴上的甜点,严格管理监控。虽然勉强度过一个危机,并不表示问题已经解决。
阿尔尚脑海中浮现昨晚在中庭与博尔吉耶的随从对话的巴尔特仑,以及博尔吉耶家代代相传的知名毒药。
博尔吉耶家族靠著那种毒药,至今不知葬送了多少敌手。
──最后一定会开战。
希德莉洁信心满满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那个热中战争的疯子也不可能如此老实。最希望开战的人莫过于巴尔特仑了吧?
怀著背脊发凉的不安,阿尔尚无声无息地走向巴尔特仑的房间。
结果在走廊的转角不小心看见了──
一个行进间无懈可击的男人正从巴尔特仑房里走出来。
男人乍看之下虽不醒目,眼神却十分冷洌。他隶属于阿尔尚过去待过的巴尔特仑特别部队,而巴尔特仑一遇到重大战役,必定会派出该部队担任作战要职。
(他出现在这里……表示兵力已部署完成了?)
身体突然一冷。
阿尔尚目送前同袍离开,上前敲了敲门,不等对方回应就进去了。
「恕我失礼。」
踏进房里的瞬间,阿尔尚心里一惊。
巴尔特仑站在窗边,透过窗帘间隙眺望室外。对外宣称受伤正在疗养的他却穿著军服、抬头挺胸,注视窗外的眼神有如盯上猎物的雄鹰。
即使知道阿尔尚走进屋内,他也没有回头。
阿尔尚曾在巴尔特仑身边待过一年,所以深知将军矮小的身躯会在某一瞬间看来异常庞大。
那正是这个天才锁定目标的瞬间。
「抱歉突然闯进来,但我有件事无论如何都想向您确认。厨房里制作甜点用的奶油被人下毒了。将军,您昨晚曾在中庭和博尔吉耶的随从对话吧?」
巴尔特仑始终望著窗外,彷佛直坠对方心底的声音充满威严。
「你怀疑我吗?也对,发生毒杀意外的话势必免不了开战。快要厌倦装病的我的确很可能这么做。」
「……我刚看见德拉库洛瓦队长从房里走出去。」
「没错,他来通知我兵力已部署完成。」
巴尔特仑若无其事地说道。
(将军果然已经派兵……)
「在和平会议中出兵如同违反协定。」
声音里含著责备。
「但其他国家也是如此。」
巴尔特仑冷冷地说完,缓缓转身望著阿尔尚。
眼前的那张脸上写著坚强的意志,令阿尔尚屏住呼吸。
「没有任何一位与会者认为这场会议将和平落幕,在场的所有人都有意开战。因此各国早就秘密派兵潜伏,等的只是一个机会。战争早就开始了。」
「……并非如此。」
巴尔特仑狠狠瞪著阿尔尚。
「至少其中一位不会开战──也会阻止开战。她也正在奋战,但是不靠军队或武器。」
「只靠外交吗……?」
巴尔特仑嗤之以鼻。
阿尔尚使劲全身的力气瞪著他。
罗格莎娜的目标是富饶的法洛利亚。
巴尔特仑将军想要的却是强大的法洛利亚。
两者虽然相似,却完全不同。差别在于罗格莎娜希望靠外交手段守护国家,巴尔特仑将军则凭藉军事力量压制他国。
巴尔特仑的鹰眼直盯著阿尔尚。
「女王至今为止做得不错,但又能撑到何时?你不相信我也罢,我和博尔吉耶的侍从只是站著聊聊,打探彼此今后的战略,并没有收下毒药放进厨房的锅里。但这样的事件八成还会再发生,闹大之后势必免不了开战。卡列尔,你也该乖乖放下蛋糕刀背起步枪了吧?」
巴尔特仑的压迫感越来越大,不知不觉中已让阿尔尚手心直冒冷汗。他狠狠反瞪巴尔特仑,毅然说道。
「会议还没有结束。恕我先告辞了。」
房门开启又关上。
离开巴尔特仑的房间,阿尔尚在走廊上快步前进。
──没有任何一位与会者认为这场会议将和平落幕。
──在场的所有人都有意开战。因此各国早就秘密派兵潜伏,等的只是一个机会。
内心的躁动彷佛千万根细针,刺激著全身肌肤。
如果巴尔特仑所言属实,克莱依斯勒城四周现在已被各国军队包围了。
万一今天早上被下毒的甜点进了与会者的肚子,肯定已成为各国开战的藉口。巴尔特仑说,这样的事件还会再发生。
(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必须揪出下毒的凶手。
从当时情况看来,下毒的人肯定是厨师之一。但他们全都是从法洛利亚带来的,难道其中藏著间谍?
究竟是谁?
阿尔尚沿著走廊走到中庭。
正打算穿过中庭回厨房时──
「喂──!阿尔尚!」
突然听见一声少根筋的愉悦呼唤。
「是我啦!我来啰……!」
这声音的主人是理应待在巴黎榭的青年,令人傻眼的是他竟然出现了。而且正往这里奔来──眼睛发亮、笑得阖不拢嘴而且不停挥手。
「……你为什么在这里?怎么混进城的?」
现在根本没空搭理这个万年低潮剧作家。
或许是因为阿尔尚的表情太过严厉,跑到跟前的奥古斯特突然退缩了。
「就……就是因为……天气太热了想到避暑胜地旅行嘛!而且这里离巴黎榭很近。既然来了就想顺便来探望你一下……对,只是顺便喔!顺便探望!啊……我跟守城的人说你店里的工作人员帮你送东西来,对方就让我进来了!」
阿尔尚感到头痛。
还别说绑著双马尾的少女正站在奥古斯特身后,畏畏缩缩地探出头。
「阿、阿尔先生……对不起,因为院长被李子核噎住了……」
院长被李子核噎住了──这和理应寄住在修道院的妮侬现在和奥古斯特一起出现在这里……有什么关系?
总之让奥古斯特去看妮侬显然是个错误,阿尔尚真心后悔。
一定是这个小少爷怂恿老实的妮侬跟来的。否则妮侬还是个孩子,一个人根本来不了巴哈尔姆。
奥古斯特刚才还像只缩头乌龟,现在倒是完全放开了,还比手画脚地说个不停。
「来到这里的途中发现到处都是士兵,吓我一跳。没想到不只城里,连外围都有重兵守卫。呃……你别对我露出那么恐怖的表情啦!」
奥古斯特看到的是法洛利亚的士兵?还是巴哈尔姆……贝尔加?或是米拉纳派来的?
耳边响起巴尔特仑说过的话──「战争早就开始了。」
「啊……我带了礼物给你。」
「苏菲小姐试做了新口味的可丽露,要我们带来给阿尔先生尝一尝。」
妮侬急忙拿出包起来的可丽露,希望阿尔尚稍微息怒。
「是巧克力口味的可丽露。虽然外观跟原来差不多,切开之后却能看到巧克力的颜色。」
奥古斯特竖起食指和小指。
「原味的可丽露里头是黄色的,新的巧克力口味里头则是茶色。两种一起吃就能与心爱的人两情相悦,你觉得这个广告词怎么样?」
阿尔尚的目光停在奥古斯特手上。
「那个……竖起食指和小指是两种的意思?」
突然压低声音问道。
通常比「二」的时候会竖起拇指和食指,像是一个L型。
至少在法洛利亚是如此。
但最近似乎看过奥古斯特那样的手势。
奥古斯特有些难为情地回答:
「没错,在巴哈尔姆是这样比『二』的。当初流亡巴哈尔姆时养成了习惯,不小心就,」
阿尔尚倏地奔过两人身边,速度快如闪电。
「欸?阿尔尚!」
「阿尔先生……!」
惊讶的叫声瞬间被拋在脑后。
──那块派皮还要再往内摺两次!
──再摺两次?
厨房内的情景彷佛重现眼前。
确认阿尔尚的指示时,那个身材无异于常人、非常不显眼的青年的确竖起了食指和小指。
(下毒的凶手不是米拉纳,而是巴哈尔姆?)
一冲进厨房,阿尔尚立刻搜寻青年的身影。明明规定厨师们三人一组同时作业,但向阿尔尚比出巴哈尔姆惯用手势的男子却不然。他亲切地和其他两人闲聊,自己却背对他们蹲在地上,刻意弓起身子形成视觉上的死角,暗中靠近面粉袋。
男子假装要拿面粉,眼看著就要将手里小瓶中的粉往里头洒──
「!」
阿尔尚从后头抓住男子的手,吓得他猛然回头。
阿尔尚的另一只手已拿起瓶子,瞪著男子问道:
「这是什么?」
其他厨师都停下手边的工作,转头看著阿尔尚等人。
手臂被抓住的男子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阿尔尚却看得很清楚。
(这家伙……)
察觉危险的瞬间,男子将瓶子被夺去后空出的手伸进厨师服之间,抽出一根长针直指阿尔尚。
阿尔尚松开抓住男子的手,迅速退开。
然而长针已划破阿尔尚的右手,自手腕至上臂中间裂出一道伤口。
「唔!」
血花四溅。
厨房各处陆续传来惊叫,男子已一路逃出厨房。
「站住!」
追赶在后的阿尔尚也冲出厨房。
男子冲出庭园,一路往外奔驰。他似乎早已将城内构造牢记在心,逃走时毫不犹豫。
那个男的很习惯这种情况,是专业的间谍!
夏季的黄昏来得很晚,热辣的太阳仍在头上发威。朗朗白昼之下,阿尔尚盯紧男人的一举一动,一路追赶在后。
追赶途中一度和奥古斯特与妮侬擦身而过,两人惊慌地瞪大眼睛,似乎在后头叫著什么,但现在根本没空停下来问清楚。
由于阿尔尚刚才很快就闪开了,男子留下的伤口并没有很深。但手腕的血管确实被划破了,不停冒出鲜血。
而且身体有些麻痹,头脑也不大清楚。
针上有毒吗?
窜逃中的男子正趴在城墙上。他打算爬上城墙,逃出城外?
(怎么能让你得逞!)
阿尔尚从男子身后扑上去,硬把他从墙上拖下来。两人同时跌坐在草地上,男子迅速翻身,手里的长针这回瞄准了阿尔尚的咽喉。
阿尔尚避开攻击,踢向男子腹部。男子虽然往后退,阿尔尚的踢击却快了一步。
「咕唔……」
重心不稳的男子呻吟出声,立刻重新站直,手持长针直指阿尔尚飞扑过来。
阿尔尚避开针尖,抓住对方的手臂狠摔出去。
男子背部著地倒卧草地,立刻顺势伸腿扫向阿尔尚。
「!」
身体微微一歪,男子的腿又直逼心脏而来,阿尔尚迅速跳开。
两人的衣襬随风翻飞,阿尔尚的厨师服上沾满血迹和泥土,男子身上的厨师服也差不多。
或许是因为激烈活动,侵袭阿尔尚的麻痹感和晕眩越来越强烈。必须尽快解决对手,否则自己可能会被打倒。这男人很强!
厨师服的下襬再次被风卷起,阿尔尚主动冲向男子,一拳击向对方胸口。
这回男子没能闪过阿尔尚的快速攻击。
只见他双眼大睁,颓然跪地。
阿尔尚揪住男子的衣领,喘著粗气逼问。
「你是巴哈尔姆派来的间谍吗?」
就在这时,枪声轰然响起。
男子的身躯抽了一下随即往后仰倒,手臂无力地垂落。
鲜血从他背后汩汩渗出,染红了整件厨师服。
阿尔尚大吃一惊,视野彼端浮现一列士兵,举著装有刺刀的步枪指向这边。那些人是巴哈尔姆宰相的护卫。
(杀人灭口吗?)
从那个位置开枪,搞不好会连阿尔尚一起击中──但对方可能根本不在乎。
阿尔尚听见艾多瓦德的声音,随后便看见下巴留著白胡子的中年男子出现在庭院,脸上带著优雅的笑容。
「卡列尔主厨,人称电光石火的你倒是花了不少时间才制伏对方啊!该不会是光顾著做甜点,结果身手变钝了吧?」
语气一派沉稳,不带半点心虚。
阿尔尚手里还揪著男子的厨师服衣领。艾多瓦德不屑地低头瞄了气绝身亡的男子一眼,彷佛看著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虫。
「我听说试图在食物中下毒的凶手逃走了,所以派护卫前来查看情况,看来是派上用场了。没想到法洛利亚的厨师竟想毒害与会人士,真是令人惊讶。」
「这个男的不属于法洛利亚,是巴哈尔姆的人。」
阿尔尚义正词严地反驳,尽管体内的毒已让他神智不清。
松开紧握衣领的手,任由男子的遗体倒落庭院。
艾多瓦德不悦地皱起眉头。
「你说什么?自己的国家
干了龌龊的事,还想把罪推到巴哈尔姆头上?这是对巴哈尔姆的侮辱。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各国代表,彻底追究事实真相。」
看来他很有自信,就算追究也不怕东窗事发。
毕竟凶手已经死了。
不对,就算凶手没死,他恐怕也会怒斥对方含血喷人。看著艾多瓦德眯起的眼睛,阿尔尚立刻明白了。
艾多瓦德的目的并非暗杀各国政要。
他的目的是掀起骚动,找藉口开战。
所以他现在眼里带著笑意,一副称心如意的模样。
──在场的所有人都有意开战。
意识朦胧的脑袋里,巴尔特仑的声音不断重播。
各国表面上同意和平会谈,私底下却都希望以武力决胜吗?
那或许是最简单的办法。只要战胜,就能为自己的国家争取最多利益。
那么罗格莎娜的心愿──
这场会议根本毫无意义吗?
阿尔尚跪倒在地上,自己却毫无感觉。
手腕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草地。
胸口被捏紧似的难受,已然麻痹的身体却感觉不到痛苦,手也动不了了。
「唔……」
阿尔尚双手撑地,趴伏在草地上。艾多瓦德愉悦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唉呀?卡列尔主厨看起来非常不舒服啊?这下恐怕无法制作明天会议上的甜点了。明天可能就是会议的最后一天了呢……尝不到卡列尔主厨做的甜点实在太可惜了。」
第三章 甜点师阿尔尚·卡列尔之名永垂青史
阿尔尚醒来时已是隔天早上。
妮侬坐在床边俯视阿尔尚,双眼红通通的。「太好了!万一你不幸死掉,我就一辈子都不能吃甜点了。」奥古斯特脸上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语带哽咽。
「等等……阿尔尚,你还得静养一阵子才行!」
「没错!医生说再晚一点治疗就危险了。阿尔先生,你可是差点死掉啊!」
阿尔尚正要起身,却因为右手的一阵剧痛而皱起眉头。奥古斯特和妮侬两人合力把他压回床上。
甩开两人的阿尔尚还想下床,右手腕却再次传来激烈的疼痛。他强行活动右手,却觉得整只手像石头般僵硬,连指头都动弹不得。
「唔……现在几点了?会议开始了吗?会议上的甜点怎么办?巴哈尔姆宣战了?法洛利亚呢?」
阿尔尚皱著眉头眼露凶光,表情严肃地问了一串问题,奥古斯特只能怯怯地回答。
「你昨天傍晚前在庭院昏倒了。由于毒素扩散至全身,情况相当危急,罗格莎娜女王派自己的御医来治疗,还说一定要救醒你。今天的会议下午才开始,现在还早。各国也尚未宣战,不过……」
奥古斯特的眼神透著阴郁,妮侬脸上也浮现不安的表情。
「暗杀者混进法洛利亚厨师之中,试图毒害各国政要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大家为了凶手是哪国人而发生争执,看来随时都可能爆发战争……」
阿尔尚的表情越来越僵硬。
巴尔特仑、巴哈尔姆宰相、贝尔加皇女,三人都期望开战。
──明天可能就是会议的最后一天了呢……
的确,继续维持现状的话。
「至于会议上的甜点……你都这副模样了,一定会有别人帮忙准备的。」
「别人办不到。」
强忍右手腕的剧痛和侵蚀身体的疲倦感,阿尔尚勉强站了起来。
「不行啦!阿尔尚!你惯用的手受伤了,那样是无法制作甜点的!」
「阿尔先生,你流了好多汗!万一连你也出事,那就……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奥古斯特和妮侬拚命阻止。
妮侬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个不停。母亲在去年春天过世之后,她就没有其他亲人了。阿尔尚强忍住几乎脱口而出的呻吟,从行李中拿出新的厨师服。
「我不会丢下你的。」
对妮侬说完这句话,阿尔尚转身背对两人,穿过厨师服的袖子,声音里充满坚定的意志。
「工作结束后我就回去。」
白色厨师服衣襬彷佛军装斗篷,唰地一声随风展开。
◇◇◇
(阿尔尚的右手暂时动不了……下午茶时间送不出他做的甜点,以往的办法也行不通了。)
在侍从的扶持下,罗格莎娜走在通往会议厅的走廊,表情十分僵硬。
她拖著行动不便的脚,一步一步缓缓前进。
眼前的情况一如当时在弗雷诺瓦广场独自走上断头台。
四周充满民众憎恨王族的视线,闪著银灰光芒的利刃让她不停发抖,但除了前进之外没有其他路可走。
心里害怕、双脚颤抖,却莫可奈何。
(但当时还有阿尔尚陪著我……)
罗格莎娜登上断头台前,阿尔尚在她耳边轻声呢喃,说成功之后就做烤蛋白霜饼犒赏她。
罗格莎娜面对群众演讲时,阿尔尚也一直注视著她。
所以罗格莎娜才能坚强起来。
也顺利达成目标。
但这次阿尔尚却不在身边。
罗格莎娜在阿尔尚房里待到黎明将近。望著紧闭双眼动也不动的他,只觉得心脏彷佛要裂开。
毫无动静的阿尔尚看来就像死掉了一样,罗格莎娜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难受,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要不是和阿尔尚同住的少女跟朋友也在房里,罗格莎娜恐怕已经趴在他身上大哭了。
就像跟他同住的少女一样。
──阿尔先生!阿尔先生!你快醒醒,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少女边说边不停掉眼泪。
但罗格莎娜不能这么做。
(因为我是女王……)
不能当众趴在家臣身上痛哭。
医生说阿尔尚已度过危险期。
接下来只须好好休养,静待康复。
但罗格莎娜依然不放心。其实她很想一直待在阿尔尚身边,但又不得不出席会议,直到天亮时分才离开阿尔尚的房间。
之后更忙于为会议做各种准备,完全没有休息。
罗格莎娜亲自来到厨房,告诉众人阿尔尚很可能无法制作甜点,届时务必请其他厨师代劳。
厨师们脸上写满担忧。
他们心里也很清楚,一旦阿尔尚不在,恐怕做不出令与会者满意的甜点。
(没有阿尔尚就无法顺利撑过会议。)
其实罗格莎娜也深知这个无奈的事实。
她靠著行动不便的腿独力走在冰冷的走廊,内心始终惴惴不安。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罗格莎娜在心里对著恐怕仍躺在床上没醒的阿尔尚喃喃说道,只觉得眼泪快掉下来了。
尽管如此,还是得在没有阿尔尚的情况下突破困境。
(我必须尽量争取时间,即使多拖一天也好,一定要撑到阿尔尚康复,能够再次亲手制作甜点。)
就在这时,走廊前方的横向通道突然无声无息地冒出一个人──肤色白皙到近乎透明、一头白金短发,面容忧郁的青年。
那是纳斯塔西亚第二皇子米海尔。对方一发现罗格莎娜便停下脚步,让罗格莎娜先行。
对罗格莎娜而言,这个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的皇子最难对付。
因为不知道他究竟是敌是友。罗格莎娜试著以微笑掩饰紧张,米海尔却在这时淡淡说道:
「看来巴尔特仑将军已无大碍了呢……」
米海尔望著紧闭的门扉,眼神和声音一样淡然,彷佛能以那双冷漠的眼透视门后的景象。
罗格莎娜突然觉得背脊一凉。
「恕我先行一步。」
说完便从米海尔面前走过。罗格莎娜命侍从打开会议厅大门,霎时僵立在原地。
会议厅里鸦雀无声。
因为以往空著的座席上正坐著一位双手抱胸的男子。
除了罗格莎娜和米海尔以外,所有已入席的与会者都发现了这位个头虽小却非常有压迫感的鹰眼男人,因为他的出现而噤声无语。
男人正是法洛利亚大元帅──巴尔特仑。
◇◇◇
会议开始的前一天晚上,巴尔特仑对罗格莎娜说过:「就让我见识见识女王的手腕,看您如何在不开战的情况下挽回颓势。」
但他也说过,一旦判定女王已无法掌控情势,就会立刻出席会议,并且按自己的意思发言。
所以罗格莎娜的首要目标就是不让巴尔特仑出席会议。
然而这个计画已成破局!
罗格莎娜强自挥开内心的怯弱,在会议席上落坐。
会议在紧张的气氛中展开。
讨论到下毒凶手的真实身分时,巴哈尔姆宰相艾多瓦德出言怀疑法洛利亚,却遭贝尔加皇女质疑。
「如此说来,阁下的国家也很可疑不是吗?射杀下毒凶手的行为看来就像杀人灭口。」
英格利亚的理查卿接著说道:
「说起毒药,该是博尔吉耶家的专长吧?不能从毒药种类查出雇主吗?」
这番话似乎被
博尔吉耶总督解读成对该国的怀疑。
「没必要调查毒的种类,最有下毒动机的莫过于贝尔加帝国了吧?」
博尔吉耶语带挑衅,惹得贝尔加皇女眉毛倒竖。
罗格莎娜试图改变话题,在场代表们却开始各自表述意见,根本停不下来。
只有两个人自会议开始至今始终沉默不语。其中之一是纳斯塔西亚皇子,另一位则是巴尔特仑。
巴尔特仑始终双手抱胸、紧抿双唇,散发出巨人般的压迫感注视会议进行。贝尔加皇女希德莉洁话锋一转,找碴似的问道:
「巴尔特仑将军从刚才到现在一直保持沉默,不知有何高见?或是伤仍未痊愈,连说话都嫌费力?」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巴尔特仑身上。
罗格莎娜倒抽一口气。
(让将军开口,好确认他的本意?可是──)
巴尔特仑缓缓开口,依旧一脸不悦地发出浑厚的声音。
「各国都有动机,无论是谁干的都不奇怪。讨论这件事根本毫无意义。」
房间里寂静无声。
巴尔特仑的意思是……这场会议不过是闹剧,还不如直接开战。相信各位也如此期待吧?
(糟了,不能让巴尔特仑将军继续发言。得命人准备茶点,但阿尔尚──)
就在罗格莎娜犹豫时──
「看来现场的气氛有些火热啊……不妨休息片刻吧!」
巴哈尔姆宰相露出沉稳的微笑。
(他想做什么?)
罗格莎娜绷紧神经,看著老练的宰相。
艾多瓦德依然笑容可掏。
「或许是我多事,但听说法洛利亚的甜点师受伤无法下厨,所以我另请巴哈尔姆的师傅准备了茶点,还请各位赏光。」
艾多瓦德愉快地说完,便命人进来准备。
会议厅大门随即开启,一位文雅的壮年男子出现在门口。他身穿长版厨师袍,头戴顶端如睡帽般微微弯曲的主厨帽,向众人一鞠躬。
「我是各位今天的主厨,名叫威尔汉穆·霍夫曼。」
「霍夫曼主厨?是巴哈尔姆首屈一指的那位美食艺术家?」
英格利亚的理查卿站了起来。
艾多瓦德略显得意地回答。
「正是。各位难得范临巴哈尔姆,老是品尝法洛利亚的餐点或许也腻了,所以我特地从王都紧急召来本国首屈一指的主厨……」
接著刻意提高声调,彷佛在向面色铁青的罗格莎娜炫耀。
「请各位鉴赏我国的文化!」
霍夫曼身后出现一组乐队,成员手里分别拿著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长笛和铙钹等各式乐器。
会议桌上排放著数张银色板子,乐队演奏起轻快的音乐。
《阿玛利耶圆舞曲》──以巴哈尔姆壮丽王都阿玛利耶命名的华尔滋名曲,是舞会上必演奏的曲目。
随著优美高雅的旋律,霍夫曼主厨巧妙回旋于与会者的座位之间,运用甜点在铁板上描绘图画。
「装饰蛋糕【pièce montée】……」
罗格莎娜唇边溢出呢喃。
装饰蛋糕又称为甜点绘画,表现的重点不在味觉,而在视觉上的华丽、奇特与壮观。运用将砂糖煮溶而成的软糖拉出花鸟,再将砂糖与杏仁粉揉和而成的糖膏调色,以拼图的原理铺排出十字架、刀剑或生有翅膀的马,最后以鲜奶油或蛋白霜装饰,完成一幅缤纷的图画。
甜点绘画的主题大多是华丽的神话或历史场景,常用来当作喜庆宴席上的装饰,或由甜点师当场表演,运用软糖、饼乾和奶油餐桌上作画娱乐众人,炒热宴席气氛。
巴哈尔姆的霍夫曼主厨正是甜点绘画界的第一把交椅!
宰相艾多瓦德呵呵笑著。在那短短一瞬,稳重的白山羊外皮彷佛剥落,露出底下狡狯黑狐的本性。
霍夫曼主厨先拿出杏仁粉与砂糖揉制而成的杏仁糖膏,用染成深海色泽的糖膏排满整片银色板子,再洒上碎饼乾呈现出沙滩,最后加上蛋白霜制成的纯白贝壳点缀沙滩。
滑润的鲜奶油和轻盈的蛋白霜巧妙地妆点大海,波浪上还有软糖拉成的紫色与水蓝色小鱼穿梭其间。画面正中央是以纯白牛轧糖制作的巨大蚌壳,上下两半营造出蚌壳开口的模样。
轻快的音乐不绝于耳,霍夫曼主厨的手也不曾停歇,移动时的脚步彷佛跳著华尔滋般流畅。
无论是他优雅的动作,或是桌上美丽的砂糖绘画,全都让席间众人看得目不转睛。
主厨接著拿出十种造型不同的挤花袋,在蚌壳四周描绘长著翅膀的天使,让绽开的蚌中浮现金色长发披肩的美丽女神。
最后再用刀叉掬起熬煮过的糖饴,纺出一缕缕金色细丝洒在画面上,象徵海面升起的曙光。
女神的诞生──
华丽的神话世界跃然眼前,令所有与会者哑口无言。英格利亚的理查卿甚至发出呻吟。
罗格莎娜也紧紧握住放在膝上的双手。
(号称美食艺术家霍夫曼主厨是甜点绘画的高手,从他一出现,我就知道是要展露这门绝活了……)
艾多瓦德面对其他与会者,露出确定得胜的表情。
「如何?是不是宛如美术馆中收藏的名画?巴哈尔姆和法洛利亚何者处于饮食文化的顶峰,各位应该很清楚了吧?」
「唔……的确……就文化这点而言,巴哈尔姆似乎略胜一筹啊!」
听完理查卿的话,艾多瓦德捋了捋下巴的白胡子,优雅地点点头。
「这是当然。法洛利亚的文化不过是模仿巴哈尔姆而来,以一个国家而言仍不够成熟。看来我国还是必须站在父执辈的立场,继续引导辅助法洛利亚才行。」
艾多瓦德再次提起一度被罗格莎娜化解的干涉权,就在罗格莎娜正要回嘴时,一阵笑声响起。
趴在桌上低声嗤笑的人正是巴尔特仑。
「哦?巴尔特仑将军发现什么有趣的事了吗?」
艾多瓦德刻意询问,似乎以为对方只是不肯认输。巴尔特仑止住笑,抬起老应般的双眼傲视艾多瓦德。
「文化这种东西毫无定性,不过是时代强者的附属品。一旦法洛利亚占领巴哈尔姆,所谓巴哈尔姆文化也就染上法洛利亚风格了吧?」
那一瞬间的艾多瓦德似乎慑服于巴尔特仑的目光,但他毕竟是老练而狡猾的政治家,立刻露出冰冷的眼神说道:
「那番话可以解读成对我国的宣战吗?」
贝尔加皇女──
英格利亚国王的堂弟──
米拉纳总督──
席萨利欧亲王──
以及白皙脸庞上浮现宁静表情的纳斯塔西亚皇子──所有人都注视著两大巨头的互动,竖耳倾听接下来的对话。
在这描绘了女神诞生的会议桌上,室内的紧张气氛达到最高点。
罗格莎娜无法打断两人。
光靠罗格莎娜一人已无法改变局势。
这样下去会爆发战争!法洛利亚将再次遭到战火踩躏!
现在迫切需要的那张王牌却──
(阿尔尚!)
罗格莎娜心中呼喊著那个名字。
会议厅的门打开了。
罗格莎娜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互相瞪视的巴尔特仑和艾多瓦德也望向门口,同时露出惊讶的表情。
其他与会者也直直盯著站在门扉之间的那个人,彷佛眼前出现幻觉。
身穿浆得笔挺的白色厨师服,头戴高高竖立的白色厨师帽──银发甜点师阿尔尚·卡列尔堂堂站在门口。
他不是被暗杀者的长针刺伤,目前昏迷不醒吗?
然而阿尔尚的表情声音都显得平静而坚强,没有半点身受重伤的样子。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在下立刻为大家准备甜点。今天的主题和以往不大一样,不仅满足各位的味觉,还要带来视觉上的飨宴。」
◇◇◇
(手受伤的甜点师还能变出什么花样,你的计画早就被我看穿了。)
巴哈尔姆宰相艾多瓦德内心窃笑。
霍夫曼主厨绘制的艺术甜点被移至屋里,另外搬了几张桌子进来。
桌上排放著铁板。
理应深受重伤的阿尔尚出现在会议厅固然令人惊讶,但与会者似乎也很好奇他究竟要做什么。
巴尔特仑将军再次双手抱胸,一双鹰眼直盯著阿尔尚。
罗格莎娜抬头望著阿尔尚,似乎难掩心中的不安。
准备工作就绪后,阿尔尚走到乐团旁,轻声说了几句话。
乐手看了看艾多瓦德。
艾多瓦德点头表示同意。
大概是希望乐团也为自己演奏吧?
无所谓,反正阿尔尚的举动注定徒劳无功。
乐手朝阿尔尚点点头,开始演奏乐曲。
清朗的小提琴旋律揭开序幕,令人联想起清晨的风景。这首曲子名叫《夏之风暴》,是法洛利亚新锐作曲家去年发表的作品,一度引起热烈的讨论。
(跟古典乐比起来不够有深度,而且曲子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