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看医院天花板这件事从来没这么让人安心过。
坐起疼痛的身躯,学生们和紫音所有人都躺在病房的床上。
「喔,回来啦黑曜。」
仔细一看,切奈坐在其中一张床上好像正看著什么报告书。
「……切奈,时间过了多久?」
「差不多一小时吧。看到星美津奈琉右手变正常了,我就在想好像进行得挺顺利的,总之幸好没事。紫音和其他学生怎么样了?有办法平安回来吗?」
「我想应该没问题。或许会有时间差,不过大家应该都会睁开眼睛……欸切奈,虽然不太重要啦,我跟你的位置是不是反了啊?」
我自己躺在地板上,不是病人也没受伤的切奈却优雅地在床上伸展双腿。
「哈哈,病房的床位是开放给善良的一般百姓对吧?」
「抱歉,我就是邪恶的一般百姓。不说这个了,妄现体的袭击呢?」
「敌人产生的范围比想像还广。目前机关的正式部队都动员至市区讨伐妄现体,不过敌人的攻势似乎没有多强,也没有显眼的灾害,有报告说扫荡好像快结束了。只是……出现了一个奇妙状况。」
「奇妙状况?」
「就在刚刚,三条龙型妄现体好像算准时机似地袭击总部,不过在确认讨伐前,它们又躲藏了起来。目前在总部待命的特务们正加紧戒备前去搜索龙的踪迹,不过却没有反应。」
「是吗……」
明明是紧急情况,但却没有特别动摇。
站起身来走近奈琉的床边,她的右手已经变回星美津奈琉原本漂亮的手了。
看到这点后松了口气,我甩起机关制服,把手搭在门把上。
「你要去吗?」
「对。如果大家醒了,就跟她们说我去厕所。」
对著哼了一声的切奈轻轻挥手,我离开了病房。
还有──可以伸出手的人。
零式机关总部地下,大型机房。
没多少人会来访的这里有个男人跑了进来。
「哈……哈……可恶,怎么会变成这样……!」
在搜索侵入总部的妄现体时突然遭到三条龙急袭,精神受到重创的那个男人没有寻求任何人协助,一个人跑到了这种地方。
因为精神创伤而变得朦胧的意识中,男人因为愤怒而咬紧牙关。
所有事情应该要顺利的。那个男人──如果那个无能者没有介入的话,现在──
「──远山〜心情还好吗?」
响著低沉马达声的昏暗机房内出现了装熟的声音。
没想到会遇到其他人的我惊讶地发出有如惨叫的声音并往后退去。
「黑、黑曜老弟……!?」
看到有如从薄薄黑暗中渗出般出现的男人身影,我屏住了呼吸。
这个男人平常总是带著轻浮气息,用好像有点看不起人的态度来处事。不知为什么,现在他的笑脸上没有那份轻薄。
看到伴随著微笑从嘴角些微露出的牙齿,我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寒气。
「怎么了,为什么跑来这里,遭到龙袭击了对吧?地下可没有医院喔?」
「呜……我知道。你才在这里做什么,奈琉罹患昏睡症了对吧,不用陪著她吗?」
「啊,这不必担心,因为等一下应该就醒了。」
「什么……?……那你不该来找我,而是应该前去讨伐妄现体,大家都在战斗耶。」
「是啊。所以才会像这样──前来讨伐妄现体。」
我吓得背都要直了。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没有头绪耶?」
「啊〜对耶对耶,好像是完全没有头绪。让刻意伪装成清洁工的部下侵入我的校舍和宿舍,甚至还安装了监视摄影机,不但回收费了我不少工夫,而且还时机很不凑巧地掉到浴室里面,害我被当成偷拍犯,你要怎么赔偿我啊?」
「……你说,说什么。」
「就像你知道的,我的『恶意吸收体质(Malice Absorber)』对人的恶意很敏感。不光是他人的加害心理,诸如利用他人的私欲,还有染上那种邪恶感情的物品都会有反应。因为想要偷窥目标女孩子的私生活而设置的监视摄影机,这种程度的恶意根本就是探囊取物嘛〜」
不妙,这个男人已经察觉到了。
「那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进入正题吧,远山。不……是不是该叫你九头蛇啊?」
到底是何时开始被注意到的。
既然注意到了,为什么一直到变成这种局面前都没来接触我。
静观事态发展,甚至不惜让星美津奈琉暴露在危险中,这是为什么呢?
「开端是那场扫荡作战。我在最后把诞生后还没成为完全体的九头蛇咬碎。不过,九头蛇那过于庞大的身躯四处飞散,并对周遭平民造成了负面影响。奈琉就最是其中一位吶。可是,当时在场的就只有优秀的特务,就算被九头蛇的碎片波及,特务们也几乎没有变化。但是──在那里倒是有个对妄现体抵抗力较弱的特务……对吧?远山。」
臼齿摩擦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唉,的确是盲点对啦。零式机关直属者不可能会被妄现体支配,况且远山也很早就屈服了。就某种意义来看,这可是最棒的障眼法了。」
「你想说什么……!」
「九头蛇的意识,严密来说,这东西在遭到咬碎的同时就消灭了。然而,它的碎片无疑是高密度的妄现体,有著特务资质的奈琉出现了异变,产生了『深层意识变成其他人格并拥有自我』这样的罕见案例。如果……理应有办法抵抗的特务在不抵抗的情况下接受妄现体时又会如何呢?唉,我大概知道啦。和奈琉不同,自我大概不会受到侵蚀,所以只有九头蛇的特性会以能力形式栖息在身体里……大概就是这样吧。你不幸地让妄现体栖息在身体里,得到了召唤使魔来强化自己力量的方法。在市区里面现身袭击奈琉她们的那三条龙并不是奈琉的使魔,而是你的使魔对吧?所以才会一开始就毫不留情地袭击奈琉。你打算藉由吸收栖息著拥有同样性质力量的奈琉,好一口气让力量臻至完美吧。」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知道!」
「也就是你承认啰,你承认自己是九头蛇的源头了。」
尽管意识朦胧却还是站起身来。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细节根本无所谓。不在这里收拾掉这个无能者,所有的一切都会变成泡影。
「哈、哈哈哈……是啊,正是如此。我身体里面栖息著九头蛇。但是……你没有必要在意这个事实。因为你……就要在这里成为精神亡骸了!无原黑曜!」
努力振奋意识,将栖息在身体的九头蛇力量和一直以来压抑的自身感情解放开来。
从机房卷起的邪恶波动中召唤出过去差点毁灭这个国家的巨大妄现体•九头蛇的不完全体。
「哇,你还挺尽心培养的耶。」
「呵,哈、哈哈哈哈哈!只要有了这股力量,就可以取回我失去的东西!」
三年前。
被一群凶恶到前所未见的妄现体袭击的那天。
培育著羁绊、期待著他们成长的学生全都在自己眼前成为精神亡骸。
低头看向自己连一个人都救不了的手,从那天起就再也无法『心象解放(Realize)』了。因为自己本应当成武器的心早已粉碎四散。
当我知道那个事件的元凶是尽管短暂但也曾是自己学生的无原黑曜,其实我注意到了。自己抱持著人们称为憎恨的感情。
但是,自己那样的真心──却由自己扼杀了。
咬牙强忍著甚至会流出血泪的憎恨,即便如此却也没办法拋下机关,很不像样地任职指导员。
心灵空白了三年。三年后,再一次,无能者回到了九头蛇的战场上。
「那场扫荡作战时……九头蛇选择了我!赐予我全新的力量!为了用这股力量取回被你夺走的东西!我要用九头蛇掌握零式机关的一切!我要取得再也不会败给任何事物的力量!妨碍我的人一个活口都不能留!在我建构的理想世界里没有你这种恶魔的容身之地!」
「……被封印在深层意识的真心受到九头蛇碎片影响而活化……那就是,远山的真心吗?一边观察我们的行动一边煽动自己部下,让他们对我的学生闹事,制造出可以接触我们和奈琉的契机。演了一出闹剧替自己的存在建立印象,再把自己的使魔放到街上让它们袭击奈琉。一开始就做好会被反过来击倒的心理准备布下了伏兵,自己也利用『为了保护奈琉而受伤』这点,连事后遭到怀疑的可能性都予以消除。然后你打算用做为伏兵的那条龙攻击奈琉,并吸收掉那股力量,这样就可以大致把飞散的九头蛇回收起来了。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很优秀。尽管身为妄犬,我还是对此感到佩服。」
究竟是谁把这个企图钜细靡遗地看穿啊?说这样的人是无能者,这还真是让人傻眼。
从以前就是这样。无论这个人被人怎么嘲弄
、失败、遭受恶劣评价,但面对自己该做的事情时,就算紧咬著不放也会设法让它达成。
就像是为了活命路边的脏狗,就算弄得满身泥泞也要找到一片面包那样。然而──为了找到那片面包而磨练出来的眼光和嗅觉却比任何精锐特务还要锐利、深入、强悍。
敏锐到就像这样连没有站到表面舞台的元凶都可以准确找出来。
「但是,对远山来说失算的是──」
没错。只有一点失算了。
那个瞬间,让三头龙吃下星美津奈琉的当下。明明原本可以咬碎奈琉右手的,然而那个女人却光凭著意志让咬著自己的龙屈服,并反过来吸收它们。
本以为是一般平民就大意了。没想到最大棋子的九头蛇使魔居然全被夺走了。
「唉,托那个失算的福,害我费了好大的工夫啊。然而那个瞬间,奈琉的确赢过了你和九头蛇。如果奈琉在那个时候没有产生正面迎战的决心,现在你就完全取得九头蛇的力量了。欸,远山?黑犬队很强吧?」
「是啊,强到可恨,计画也失败了啊。但是,光是现在这样力量就很强了。虽然没能夺取星美津奈琉的力量很可惜,不过要杀个无能者简直易如反掌!」
头上的九头蛇以锁定猎物的眼神瞪著黑曜。
「你回到机关时我真的很开心。因为可以把践踏我所有一切的人物……把你亲手收拾掉──!」
喀啦,伴随著这个声响,骨头被击碎,肉被削落的冲击袭向身体。
抬头一看,九头蛇刚刚威风地瞪人的头被漆黑的狼给咬碎了。
露出寂寥表情用双手摆出架势的黑曜手往上一挥,魔狼的影子消失无踪。
之后只剩下因为看到悲惨崩毁的九头蛇而崩溃的自己。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为何,为什么!」
「说起来,我之所以会朝著说不定有『九头蛇意识』那方向思考啊,远山,这是因为在那场扫荡作战后我还是一直在机关里面感受到类似九头蛇气息的缘故喔。」
「什、什么!?」
「远山,我不是把九头蛇撕成碎片,而是把它咬碎吃掉喔?」
「吃……?」
「『无能妄犬(Bound Hound)』也不是那么没规矩啦,咬住的东西就会往肚子里面吞喔。只不过会因为会消化不完而变成这样──」
黑曜举起双手,伴随著让人背脊发凉的寒气,他的头上浮现了深黑色的影子。
那是完成度和我刚刚召唤的九头蛇相同,甚至以上的妄现体。
「──我随时都可以把至今吃下的妄现体吐出来啦。哎呀,不过这样会产生真的呕吐时内脏整个翻搅过来的疲劳感,所以我不太常用就是了。最后一次使用是……三年前,第一次和紫音见面的时候。」
史上最糟糕的那个事件。
一个人冲进有大量妄现体和暴徒化民众作乱的市区,遍体鳞伤中只救了一名少女并活了下来的无原黑曜──
「『恶意吸收体质(Malice Absorber)』……你……是从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不不不,我是刚刚才注意到远山是九头蛇的本体而已。因为我在远处看到你在龙的攻击下保护奈琉的瞬间感受到了强烈恶意。尽管是这么说,但我知道你的个性很重视培训生。因为如果不假思索就出手保护的话,这样是不会发出那种冰冷气息的。」
我已经无言了。
以指导员来说、以特务来说、以策士来说、以操纵妄现体的人来说。
我完全被这位无能者打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够了。」
仰卧到地板上,脑袋不可思议地变得清晰的同时,我开口了。
「杀了我,黑曜老弟。我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希望不要再让学生死去,这个想法一直都存在著。但是──至今做的事情完全没有顾虑到黑曜的学生还有周围的人,只是独善其身而已。
取得力量,再来想做什么?要替学生们报仇吗?我已经连这点都分不清楚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远山,你不顾奈琉生死执行计画,只有这点──我绝对饶不了你。」
黑曜再次抬起手来,高举的手中黑暗聚集,从中出现了三条龙的身影。至今一直躲藏,到了现在却突然急袭本部,而且还只攻击自己,奈琉召唤出来的剩下三只使魔。
遭受袭击时马上让九头蛇吃了它们,现在又被黑曜吃了回去,使魔的支配权应该在黑曜的手上。
「奈琉的右手已经正常了。这群使魔已经失去本体,只要累积的能量用光就不会蓄积到其他地方而消灭。所以最后,对你的审判就交给身为一切开端的这些龙吧。」
在黑曜头上盘旋的三条龙一齐朝我急速下降。
带著出奇平静的心情,我接受了审判。
然而──三条龙在我身上静止,然后收起翅膀化为雾气消失了。
「……呼,好像觉得没有必要杀掉。既然奈琉的使魔这么判断的话也没办法,当老师的得尊重学生的心情嘛。那〜么,清除妄现体这件事也结束了,回去吧!来吧,远山你站得起来吗?我送你去医院。」
「你、你在说什么!?别开玩笑了,我可是想把你和你的学生都杀掉喔!企图也被察觉了,为什么放我一马!?」
「那种过去的事情不〜重要啦。没力了对吧?那再从零开始不就好了。」
语毕,黑曜顿一拍后又转头过来。
「再说……请不要说什么都没有剩下。远山你不是还有学生吗?」
「……像我这种指导员,他们应该没什么想法。」
「才没这种事咧。那些学生肯定知道是我害远山没办法战斗的,所以就真的很讨厌我……因为我是恩师的敌人嘛。」
冲击抵达胸口深处。
「他们会把我当成眼中钉,是因为憎恨三年前在远山身上留下无法抹灭伤痕的我。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他们可是乖学生耶。」
想都没想过,那群粗暴的学生竟然在思考这种事情──
单膝跪地的黑曜用过去从未有过的认真表情笔直地对我这么说。
「……远山,那天的罪由我概括承受,而且九头蛇也消失了。请你务必面对著前方站起身来。即使不被人理解,也希望你能够追求自己相信的『帅气』……我其实挺喜欢的喔?菜鸟时期远山老师教导我的思考方式。」
被人述说自己过去所教的话,胸中的闷气全都一扫而空了。
就在这个时候……
「喂〜无原指导员、远山指导员〜现在可是在战斗中喔〜你们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言行做作的兰铜切奈来了。
「啊,切奈〜糟糕了糟糕了,远山在这里遭到龙的妄现体袭击。尽管勉强击退了,不过远山受重伤了,要赶快送医。快来帮忙〜」
「恩〜知道了〜来……远山先生你好,好久不见了。」
看著过去的学生们并排俯视自己,而且还做出刻意到不行的言行。
「切奈……你们,一开始就知道了……?」
「恩,你在说什么呢?只不过,我接下来还得爬得更高,好说话的指导员当然是越多越好啊。」
「……所以你才把黑曜老弟找回来吗?」
「三年前,这家伙救出了浑身是血紫音,第一个从瓦砾中保住他的人就是我。我只是觉得,这个家伙在有必要的时候应该值得信任而已啦。」
切奈和黑曜互看一眼后各哼了一声。
「是啊,真是的……哈哈哈哈哈。我认栽,完全输了。要杀要剐随便你们吧。」
尽管野心最后被学生粉碎了──但还真是幸福的结局──我是这么想的。
这样就算结束了。我目送著被切奈架著离去的远山。
之后只要回到病房和大家一起沉浸在胜利的余韵中,这样事情就算圆满解决了。尽管是这么想的。
「喔,唷唷……啊哈哈,有点不妙耶……」
一走出机房就被强烈的晕眩感袭击。
也难怪,我在奈琉的心象世界里其实还挺乱来的。短时间过度集中使用力量也有关连吧。
视野模糊,喘不过气。看来好像回不去病房了,正当苦笑的我打算伸手撑住自己的时候……
「黑曜大人。」
有人撑起了我的身体。
「……嗨,紫音,我有点累了。」
「是的,您辛苦了。」
「大家,没事吗……?」
「所有人都很有精神地睁开眼睛了,她们对黑曜大人不在这点担心不已喔。」
「哈哈哈,是吗……不过,抱歉。我连走路的体力都没有……我希望,你能,对大家说,黑曜老师,肚子痛到忍不住,在厕所……昏。」
保持微笑的我在紫音怀里失去意识了。在意识断线的前一刻
,我成功把脸超出必要地埋进紫音的胸前。就这样昏倒并享受胜利的果实吧。
以抽到下下签的报酬而言,这样就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