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ACT 4

「不好意思,这么晚召集各位。但是,有紧急状况。」

勇斗环视集合在营帐中的将领们,以严肃的口吻说道。

虽然已经是就寝时间,但是在场者的表情,全都非常清醒。

他们都是在这个乱世中挺过来的武人,随时能做好身在战场的准备。

「我刚才接到消息,《炎》的第五军从前《雷》的族都派出一万人攻打加契纳城砦。现在八成已经开战了。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炎》军集结在前《枪》的族都密米尔。」

「「「「「!?」」」」」

即使是身经百战的诸将,也不禁因这消息而寒著脸。

《炎》在上一战中痛失许多储粮,照理来说,应该要等秋收之后,才有办法再次发动攻击。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

而且他们正在东征的途中,已经进军到约顿海姆的中央地区。

在这种时候,敌人却从背后一涌而上。

将领们的家人与朋友,全都留在国内。

当然会感到焦虑不安了。

「我知道你们很惊讶,也很不安。不过没问题,就像我在东征前说的,已经做好准备了。」

勇斗尽可能地让自己表现得很冷静,缓缓地说道。

他当然也感到焦虑,但是在这种时候,必须尽量装得冷静才行。

上位者的不安,会传染给下面的人。

「的、的确,父亲大人确实这么说过。」

「没想到真的变成这样……」

「父亲殿下果真料事如神……」

看著泰然自若的勇斗,将领们也逐渐恢复冷静。

上位者保持镇定,下面的人也会感到安心。

虽然还很年轻,但是勇斗早已经历过各种大风大浪。

像这种身为上位者应有的态度之类的,他表演得很习惯了。

「就像刚才告诉各位的,《绢》已归顺到我们《钢》旗下。从现在起,我们要立刻调头,紧急回去救援津利与格拉兹海姆。」

「唔,但是,《绢》之所以全盘接受我们的条件,主要是因为我们有两万大军压境。假如就此回头,他们说不定会出尔反尔,立刻造反哦?」

《爪》族宗主伯特韦德提醒道。

他是个身材略显臃肿笨重,看起来平庸无奇的男人,但毕竟是克莉丝缇娜的亲生父亲,自然不是省油的灯。

勇斗也点头。

「没错,我也担心这一点。」

想让大多数人民逃离攸格多拉西尔,就必须确实掌握《绢》的港口。

都特地冒著风险征服《绢》了,假如在最后一步时失败,就功亏一篑了。

非避免这种情况不可。

「所以,伯特韦德,我要给你五千士兵,任命你为《绢》的代理宗主。」

「哦?我吗?」

伯特韦德愉快地勾起嘴角。

那是明显心怀不轨的笑法。

「这样好吗?把《绢》这样的大国交给我管理。虽然只是代理。」

许多年前,尽管伯特韦德与《狼》族前前任宗主法布提有多年的友好关系,可是他却突然翻脸不认人,夺走了《狼》的大片领土。

他应该是指那件事吧。

「将谋欲密。如果你真的心怀不轨,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不不不,说不定我是为了让您放松警戒,才故意说出来的哦?」

「不论如何,真的说出来就没有意义了。」

「就算我现在没有那种打算,但是在看到大国的财富后,也许会起贪念哦?」

「什么啊,你就这么想让我对你起疑心吗?」

勇斗以略带险峻的眼神,盯著伯特韦德问道。

也许伯特韦德只是想开玩笑而已,但是因为他一直以来的风评,所以听起来是很难笑的黑色笑话。

其他将领也纷纷对伯特韦德投以怀疑的眼神。

勇斗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特地那么说。

「……啊──没有啦,哈哈哈,这还真困难呢。」

伯特韦德露出觉悟的表情,尴尬地拍著头发稀疏的脑袋。

「什么意思?」

「谎话说多了,就是有这种坏处。我只是想表明自己没有二心而已,没想到反而因此被怀疑呢。」

「噗!你也真辛苦!」

勇斗忍不住笑了。

原来如此。因为过去的背叛纪录太辉煌,所以主动把想得到的情况都说出来,消除那些可能性,以表明自己不会背叛。

对他这种一辈子在尔虞我诈中翻滚的人而言,只说「交给我吧」,反而会觉得很没有诚意吧。

因为随时可以不认帐。

「唔,总之你已经以你的方式表现诚意了,那就交给你吧,伯特韦德。」

「父亲大人,请等一下。那种话是这个人的惯用手法,您千万不能被他骗了。」

就在勇斗几乎信了伯特韦德时,克莉丝缇娜起身说道。

勇斗大吃一惊,看向她。

「什么?是这样吗!?」

「是,请您务必小心。」

「喂喂喂,克莉丝~饶了我吧。父亲殿下,也拜托您别和她闹著玩啦。」

「「「「「噗!」」」」」

看著可怜兮兮、一脸困扰的伯特韦德,诸将也忍不住笑了。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消失无踪。

当勇斗正捧腹大笑时……

「嗯?」

克莉丝缇娜与伯特韦德互相使眼色的场面,忽而进入他的视野之内。

勇斗瞬间毛骨悚然。

看样子,这一切全在计画之中。

伯特韦德应该是真的没有背叛的打算吧。不然的话,克莉丝缇娜不会帮他。

(插图013)

令勇斗惊骇的是,伯特韦德那让别人相信经常说谎的自己的手法。

「难怪《狼》的大家会那么防著他了。」

勇斗小声地自语道。

不是英灵战士,武艺也不是特别高强,单纯凭著权谋之术成为《爪》族宗主,如今更是爬上了《钢》干部的地位。勇斗总算稍微见识到了这男人的真正可怕之处。

「不过,就这次来说,反而是帮了大忙呢。」

统治其他国家,是非常困难的事。

制度、风俗习惯、价值观……全都不一样。

就算不管这些,权力的世界里,也充满了妖魔鬼怪。

只有像伯特韦德这种老奸巨猾的人,才是最适合处理那些事的人吧。

如此一来,勇斗就能没有后顾之忧地专心与信长对决。

「父亲大人!」

军事会议结束,勇斗正想回自己的营帐时,有人从后方叫住他。

那声音很熟,使他忍不住皱眉。

「露妮,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不是要你好好休……」

勇斗略带责备地说著,回过头,接著瞪大眼睛。

来的人确实是吉可露妮,不过她正被希尔德加德背在背上。

「我照著您的吩咐,没有逞强。请见谅。」

「呃~……算是吧。」

你才刚累倒而已,不该在外头走动。虽然勇斗这么想,但是又把话吞回肚子里。

如果是之前的她,大概会勉强自己亲自走来吧。

光是愿意请别人背她,就很有进步了。

应该称赞这点才对。

「怎么了?」

「是。我听说《炎》军再次出兵侵略,因此坐立不安……我认为,再这样下去,自己反而会在意到睡不著。」

「……这也是没办法的呢。」

勇斗搔头叹道。

在《钢》军里,吉可露妮肩负著『最强银狼』的沉重招牌。

而她也一直以此自豪。

如今被排除在军事会议之外,反而会因焦虑而更加难以好好休息。勇斗理解她的想法。

「就是这样。《炎》又开始活动了。原本在西部的五大军团长之一库加,率领《炎》的第五军朝东部进军。至于中央区,也有五万名《炎》军集结在前《枪》的族都密米尔,而且现在也还在继续集结中。」

「上次的兵力就够多了,这次居然更多……」

就连吉可露妮,也不禁惊诧地倒抽一口气。

上次的兵力,就把《钢》逼到前所未有的绝境。

会因此产生危机感,也是理所当然的。

「是啊,真的是很夸张的大叔。」

勇斗苦笑著耸肩。

虽然早有预感,《炎》军应该会在秋

收前就开始行动,但没想到居然是这么庞大的军队。

信长果然是远超过自己想像的男人。

对于习惯事先想好万全之策,排除万难做好准备后,才开始战斗的勇斗而言,没有比信长更难对付的敌人了。

「…………父亲大人!我有事相求!」

吉可露妮似乎有所迷惘,眼神游移了半晌,最后下定决心,大声说道。

虽然勇斗有不好的预感,但还是以眼神催她继续说下去。

吉可露妮点点头,凝视著勇斗的眼睛,说道:

「请您让亲卫骑兵团(穆思裴尔)提早出发。」

「果然。」

勇斗不禁仰天扶额。

他早猜到吉可露妮会这么说。

说实话,吉可露妮的要求,在这种情况下是相当合理又有效的做法。

假如是有压倒性机动力的亲卫骑兵团(穆思裴尔),不但能立刻赶向战场,而且还能以安息回马箭大幅扰乱敌军,使友军大大受益。

如果在平时,勇斗一定会二话不说地答应,但是──

「可是啊,你真的没问题吗?」

吉可露妮今天傍晚才刚累倒。

距离那时候,还不到半天时间。

勇斗不希望她逞强。

「请您放心。我会把骑兵团交给庞伯指挥,自己则至少在前两天搭乘马车,尽量保持安静,让自己快点好起来。」

「哦!」

勇斗忍不住瞪大眼睛,佩服地叹了口气。

假如是过去的她,「这种程度的事,没什么了不起」、「只要靠意志就能撑过去了」──应该会这么说吧。

果然,吉可露妮的内在,开始有所改变了。

是正面意义上的知道如何放松,已经没有之前那种危险的感觉。

「嗯,现在的你,应该没问题。」

勇斗也同意地点头。

她的精神一下子成长了许多,虽然对女性抱著这种感想有点失礼,不过感觉起来,吉可露妮比以前更可靠了。

这样的话,勇斗就能放心地让她作战。

「对了。除了这个理由之外,基于另一件事,我也必须让你提早出发才行。」

「我吗?是!不管是什么任务,我都一定会达成!」

吉可露妮深深点头。

但是并没有特地逞强的感觉。

是我的话,一定做得到──没有这种用力的感觉,是发自内心,极为自然的自信。

勇斗也点了点头,扬起嘴角。

「嗯。是只有你才做得到,而且正因为是你,我才会交托的重要任务。」

前《枪》的族都密米尔。《炎》的士兵,正从全国各地绵延不绝地集结来这里。

由于也从去年征服的《风》、《雷》、《弓》、《枪》大量召集士兵,因此总数极为惊人。

目前已经超过七万人了,不过照预定,还会继续增加。

虽然说是速成的军队,熟练度不高,但是就战争的本质来说,数量重于质量。

压倒性的人数,可以吞噬一切。

「壮观,太壮观了。」

信长站在圣塔的神殿中,居高临下地俯视几乎淹没密米尔的人群,满意地笑道。

就算在日本,他也不曾在同一地点,聚集过这么多士兵。

就能动员的总数来说,那时的人数远比现在多。但是因为信长一直同时与来自好几个方向的敌人战斗,所以兵力无法不分散。

可是,这次的对手,只有《钢》一个国家。

托福,可以无后顾之忧地把所有战力投入对《钢》之战中。

光是想到这里,尽管已经不年轻了,信长还是不由得热血沸腾。

「喀喀,想压抑直接出兵的心情,还真辛苦吶。」

信长露出犬齿,狞笑道。

少量地释出兵力,是很愚蠢的事。

上一战,虽然投入了五万大军,仍然没能攻下格拉兹海姆。

假如再次输给同一个对象,就太令人光火了。

所以现在,必须咬牙用力忍耐,以求做好万全的准备。

「大人!」

少主兰脸色大变地跑了过来。

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

「库加阁下不等示巴阁下抵达,就直接朝津利进军了。」

「哦?那个胆小鬼?」

信长意外地睁大双眼。

他认识的库加,是个步步为营到遍地营垒的家伙。

那样的男人,违背了自己所下与示巴一起进攻的指示,独断专行地进攻。就连信长,也没想过会有这种事。

「呵呵,看来他很介意老身的叱责呢。」

信长愉快地笑了起来。

虽然信长给人傲慢、绝对不允许别人违逆自己的独裁者印象,但其实他最讨厌的,就是只知道照著命令行动的人。

『工作是自己找出来的。

是由自己创造的。

光知道照著上级命令行动的,全是废物。』

这是他的信条。

主动做事,交出漂亮的成果。这才是他希望的。

「该怎么办呢?还是命令他回头,与示巴阁下会合比较好吧?」

「免了免了,不用管他。不管怎么说,那也是示巴的兄长,很有能力。再说,他手上有一万名士兵。而且他的擅自行动,也不会影响老身的战略。让咱们看看人被逼到极限,认真到吐血的人,能交出什么成果吧。」

信长随意地摆手,驳回了兰的提议。

现场的事,由现场的人判断就好。

只要能交出令人满意的成果,就算多少违反命令,也不会责罚。这种程度的宽容,他还是有的。

当然,交不出成果的废物,就不需要留著了。

早早追究责任让对方滚蛋,也是名为织田信长的男人会做的事。

「混蛋!这就是所谓的易守难攻吗?气死人了!」

这时,那个被信长期待的男人,正拄著脸颊,跷著腿,烦躁地啐道。

离攻城开始,已经两周了。

战况一点进展也没有。

「那家伙也差不多到毕尔斯基尔尼尔了吧?真的没时间了。」

库加咬著拇指指甲,焦躁地道。

如果是平常的他,「攻城本来就需要时间啊」,应该会好整以暇地在大本营里慢慢等待吧,但是这次他是为了抢在示巴前立功,才擅自行动的。

不论如何,一定要赶在那男人抵达之前,攻下城砦才行。

否则,特地违背信长的命令就没有意义了。

「老爹,再怎么心急,也不会因此想到好点子哦。」

「这我知道!」

看不过去的部下出声规劝,库加烦躁地怒回。

他也知道自己是在迁怒,但是无法控制。

「总之,一定要针对那些箭想想办法。」

库加以看著弒亲仇人般的表情,恨恨地瞪著在城墙上一字排开的弓箭手们。

那个足以破坏冲车的巨大射击武器,威力、射程确实很惊人,可是数量不多。

能以数量优势对应。

但是,排满城墙的弓箭手,使攻打城墙的难度三级跳。

「被那种数量的箭攻击,就难以接近了呢。没想到他们居然有那么多优秀的弓箭手。」

部下也以傻眼的口气苦笑道。

弓箭是需要长年累月使用,才能熟练的武器。

面对狙击距离、箭术精准度皆令人惊奇的《钢》军,就算身为敌人,也只能佩服了。究竟要受过多少训练,才能达到那种境界呢?

另一头的库加叹道:

「呆子,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神射手啊?是武器的功劳啦。他们用的,是一种叫弩的特殊弓。」

「弩?」

「嗯。虽然发射的间隔时间比一般的弓长,但是射程、威力都远远比我们的弓优秀。最可怕的是,那种弓就算给外行人使用,也能有一定的精准度。」

「居、居然有那样的武器……」

部下打从心底惊讶地瞪大眼睛,颤声道。

库加再次烦躁起来。

「虽然排名不高,但既然你也是将领,就该趁早摸清敌军的底细才对!」

「是、是。」

「哼。」

库加烦躁地哼了一声,再次看向加契纳城砦。

关于弩,他当然早就掌握情资了。可是听说的内容与实际看到的威力,还是截然不同。

最失算的部分,是发射的间隔时

间。

「我听说弩发射一次,弓可以发射三到五次的啊……?」

可是实际上,敌人却能连绵不绝地发射。

他无法不对这件事抱怨上几句。

这根本是诈骗吧。

「这样一来,就无计可施了。」

冲车因为怪物般的巨大射击武器,无法接近城门。使用攻城梯的话,又会沐浴在弩弓的箭雨之下,徒增伤亡。

即使施加压力试图削弱敌人的抵抗意识,似乎也没什么效果。

虽然库加好几次故意露出破绽,想引诱敌人主动攻击,但对方不知是识破他的诡计,或是单纯胆小,总之完全按兵不动。

进退两难,就是指现在这种情况吧。

除了做好长期战的觉悟,切断敌人的补给路线,慢慢等敌人的储粮与武器消耗殆尽之外,似乎没有其他方法了。

可是,花那么多时间才攻下城砦的话,信长应该不会满意吧。

说不定会被追究违背命令、擅自进军的事,甚至有可能因此被撤下军团长的职位。

一想到这样一来,示巴会用怜悯及同情的目光看待他,库加就觉得快羞愤而死了。

「难道、难道就没有其他方法了吗?」

库加拚命思考。

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尽管理智如此对他低语,但是库加故意置之不理,继续转动大脑。

死缠烂打,是他唯一能完全赢过优秀弟弟示巴的最大优点。

该说愚公可以移山吗?

执著能呼唤幸运。

这次也是如此。

「库加大人!有来自毕尔斯基尔尼尔的使者!」

「怎样?示巴已经到了吗?」

「不。是其他的事。请您过目。」

「嗯嗯?这、这是……!?」

库加很快地看完信,瞪大眼睛。

接著露出狠辣的笑容。

「呵呵呵,有备无患果然是对的。看来我是保住项上人头了。」

夕阳没入群山之后,西方的天空被染成一片殷红。

落日中的乌啼,有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今天似乎也没有动静呢。」

拉斯穆司的义长子加布,放心地叹了口气。

虽然做好战斗的觉悟,但是不等于想死。

可以平安无事地活过今天,当然会感到开心。

「唔,安静成这样,反而有种诡异的感觉。他们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加布的义父拉斯穆司,正一面咬著面包,一面以警戒的眼神俯瞰在离加契纳城砦有段距离的场所扎营的《炎》军。

刚开战时,敌人先是以有屋顶的撞木攻击城门,再来是接二连三地露出破绽,想引诱加契纳的士兵发动攻击。同时又不断对加契纳城砦施加压力。可是最近这一周,《炎》军完全没有任何动作。

只是在弩弓的射程之外,远远地包围城砦,安静地待著。

「哈哈哈,是因为老爹指挥得太好了,让他们无计可施吧?」

「哼,就算真是那样,也不是我的功劳。全是托了陛下赐给我们的各种武器的福。只要有这些,不论由谁指挥都是一样。」

「不不不。陛下想出来的武器确实非常精良,但是不管由谁指挥都一样,就太自谦了。」

「加布,事到如今,就算奉承我也没有好处哦?」

「我完全没有奉承的意思。」

加布认真地道。

不说客套话,事实上,拉斯穆司的指挥非常精确。

这个名为拉斯穆司的男人,就算面对敌军进攻,也能不慌不忙地等待。

一面吸引敌人接近,一面趁机做好准备,并正确地看出时机,发动攻击。

说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则是非常困难的事。

战场是互相夺取性命的场所。

想夺走自己性命的敌人就在极近之处。

会反射性地产生想尽快消灭敌人的冲动。

类似后世所谓的「拿到枪就想乱射一通」的心理状态。

但是那么做,往往无法对敌人造成多大的损害,而且还会在关键时刻之前,就耗光体力,矢尽兵穷。

假如是前任守将,年纪尚轻的葛利尔,说不定会变成那样吧。

就这部分来说,经验的多寡果然非常重要。

「总之,绝对不能大意。听说敌军主帅是像蛇一样死缠烂打的家伙,一定会再发动攻击。还是先做好心理准备比较实在。」

拉斯穆司以盯著猎物的老鹰般锐利的目光,瞪著眼下的敌营。侧脸充满身经百战的勇士才有的风范。

「唔,嗯嗯,已经没啦?」

就在这时,拉斯穆司发现手中的面包只剩最后一块,表情一下子哀伤了起来。

他把面包扔进嘴中,咀嚼完毕后……

「唉~这样根本不够啊。唉~~~~」

长声叹道。

最近这两年,在领地迅速流行的没有砂砾的面包,成了他最爱吃的食物。

因为在将近五十年的时间里,他都必须战战兢兢地咀嚼有砂砾的面包。

可以不分心在挑出砂砾上,专心享受面包的滋味,对拉斯穆司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感动。

这使他完全迷上没有砂砾的面包,成为那种面包的俘虏。

这样很好。

人生有时就是需要一些这类的滋润。加布心想。

毕竟加布四十多年的人生,也是吃著有砂砾的面包过来的。

他很清楚,没有砂砾的面包有多么令人感动。

不过,拉斯穆司是深受士兵崇敬的将领,为了区区面包,露出世界末日来临般的表情,也未免太令人不忍卒睹了。

「我去叫伙兵帮您多准备一点面包吧?」

「…………不用了。」

拉斯穆司紧锁眉心,面带惭色地摇头。

之所以停顿了几秒才回答,应该是经过一番天人交战的缘故吧。

「不知道要守城到什么时候,不能只有我一个人享受。」

最后,似乎是身为将领的良知获胜了。

虽然目前的储备粮食还算充裕,但是没人知道必须守城到什么时候。

尽可能节省粮食,是守城战时的不二法门。

仗著自己的身分高,贪图个人享受,不懂与部下同甘共苦,那种自私自利的人得不到人心。

「不如让伙兵帮站哨的士兵多准备点吃的。还有酒也是。今天也很热,他们应该都累了。」

听了这话,加布忍不住笑开了。

他就是爱上拉斯穆司的这个部分,才主动要求成为其义子。

这老爹,就是如此重情义的人。

「宁愿自己挨饿,也要让士兵吃饱,老爹真是将领的典范呢!」

加布打从心底感动地说道。

「用不著捧我了。与其讲那种话,还不如把你的面包让给我!」

话一说完,拉斯穆司立刻伸出左手,想抢加布的面包。

加布连忙退到一旁。

「等一下!您当真吗!?」

他把面包藏在身后,抗议道。

拉斯穆司的眼神很认真。

认真到令人发毛。

是盯著猎物的老鹰的眼神。

「啰唆什么!宁愿自己挨饿,也要让父母吃饱,才是身为子女的典范啊!」

那模样,完全无法与刚才体恤部下,充满人情味的大家长联想在一起。

「啥!?主动把食物分给子女,才是身为父母的典范吧!」

加布忍不住出言反驳。

「哼!事到如今,谁管你怎么想啊!」

「太过分了!这是对拒绝宗主的誓杯、留在您身边的孩子该说的话吗!?」

「嗯?我又没求你留下来。」

拉斯穆司伸出小指挖起鼻孔,以令人火大的口气说道。

加布额头青筋直跳。

「你、你、你这个臭老爹!想要我反过来休了你吗!」

「好啊好啊!你就快点和我断绝关系,滚去公主那里吧。这样我就清静多了。」

呿呿呿,拉斯穆司像赶小狗似地挥手。

加布心头火起,正想破口大骂,忽然惊觉一件事。

原来如此。这就是拉斯穆司的目的吗?

他果然还是想回报长年对自己尽忠的义子吧。

所以才会演出这种蹩脚戏。

「真是的……您真的是很过分的父亲呢。」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加布才无法放下拉斯穆司。

至少,自己

必须留下来,照顾他到最后。

「呿!不爽我的话就快滚吧……」

「哼!谁会因为这点小事就离开您啊!真没办法,我的面包分您一半,您就将就一下吧。」

加布把自己的面包分成两半,将其中一半扔给拉斯穆司。

接下面包的拉斯穆司,不但没有喜色,反而还沉下脸。

「……哼,我还没有沦落到需要被孩子施舍。」

他无趣似地哼著,把面包扔回给加布。

「等一下!别人好心把面包分给您,这样太过分了吧!?」

「吵死了!你这臭小子,一点都不懂父母的心情!」

「您才是不懂子女的心情……」

当两人又差点开始低层次的争吵时──

轰轰轰轰轰轰!!

近处传来惊人的巨响,地面震动不已。

原以为是不是有雷打在附近,但是天早就黑了。

假如有闪电,他们一定会发现。

再说,直到刚才为止,上空万里无云,不可能打雷。

拉斯穆司心中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这种声音,他以前听过。

他不可能忘记。

两年前,他也曾心惊胆跳地听著这种声音。

「难、难道他们……」

正当加布想说出最坏的情况时……

某种物体破风而来的声音,传入耳中。

下一瞬──

轰轰轰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再次响起,紧接著是城墙崩塌的声音。

「呿!果然是平衡重锤投石机吗!趁著我们注意不到的入夜时分运来的吗?真有一套!」

拉斯穆司用力砸舌,恨恨地啐道。

那是勇斗攻城时,一定会使用的武器。

「「「「「噢噢噢噢噢噢噢!!」」」」」

战吼远远地从敌营传来。

轰隆隆隆!千军万马奔腾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看样子,敌人把这当成胜利的关键,发动总攻击了。

「呿!很嚣张嘛!」

动摇,只是瞬间的事。

刚才那个贪婪又略显淘气的老头,已经消失无踪了。

就连危机,也能乐在其中。身经百战的老兵嘴边浮起好战的笑容,高声叫道:

「加布!敲响铜锣!咱们要迎击了!」

「「「「「噢噢噢噢噢噢噢!!」」」」」

《炎》军发出高亢的战吼。

士兵们早就知道,今晚要突袭的事了。

他们养精蓄锐了好几天,目前士气相当高昂。

战吼的音量,足以使敌军胆破心寒,使我军气势如虹。

只要有这种气势,就会觉得,不管多强大的敌人,都不是自己的对手。

库加忍不住笑了起来。

「呵呵呵!你们不该轻易在其他国家的人民面前秀出那种东西。」

《钢》军攻打布立君达沃尔时,使用的大型投石机。

尽管投石机在撤离时拆光了,但是《钢》军无法把那身影从人们的记忆中消除。

只要让擅长画图的人们画出那外型,就能大致上瞭解其结构。

是一种利用杠杆原理制作的武器。

瞭解这点,制作相似成品并不困难。

虽然说在没有范本也没有设计图的情况下,只藉著人们的记忆,重现那种武器是近乎不可能的事。不过,这就是名为库加的男人了不起的地方。尽管他本人没有自觉就是了。

「被自己想出来的武器打败,一定很不甘心吧。」

现在充满他心中的,是混浊的愉悦。

从零开始创造,是只有天才才能做到的事。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但是现在,像自己这种凡人,狠狠地打了天才的脸。

有比这更令人痛快的事吗?

「哈──哈哈哈!冲吧冲吧冲吧!把《钢》兵辗过去!哈──哈哈哈哈!」

库加一面发号施令,一面狂笑不止。

三周来,所有的尝试全部失败,使他焦躁到了极点。

如今,他总算以自己想的策略捉住突破口。

当然会乐不可支了。

可惜,愉悦的时间不长。

「呃啊──!」

「哇呃!」

「呜!」

战吼中,开始夹杂著士兵们的惨叫声。

察觉被突袭,《钢》军纷纷从城墙上放箭。

这部分是没问题。

以弓箭牵制接近的敌军,是当然的战法。

问题在于──

「喂!已经没有城墙阻挡我们了哦!你们在拖拉什么!」

《炎》军的前线一直没有向前推进。

托福,从后方涌上的士兵与前线士兵全挤在一起,变成大塞车的状态。尽管从一周前就开始为突袭做准备,但是现在却完全动弹不得。

「敌、敌军以载货马车挡住缺口!」

「啥!?那种东西,直接破坏不就得了!」

听了传令兵的报告,库加怒道。

敌人会临时找东西塞住缺口,是预料中的事。

所以,库加早就把短斧之类的工具发配给最前线的士兵。只要用那些东西,载货马车之类的,两三下就能破坏殆尽才对。

「因、因为,他们的载货马车上镶有铁片……」

「呿──!这么说来,他们确实有那种东西!」

库加恨恨地道。

他一直认为那是野战用的道具,没想到能应用在这种地方。

不过仔细想想,那是很合理的做法。

既然有车轮,就能随时并即时地移动到任何出现缺口的部位,挡下敌军。

「可恶……他们早就想好对策了吗?」

库加懊恼地用力咬住嘴唇。

能立刻祭出载货马车,表示敌军早有准备。

听说《钢》族宗主与信长是同乡。

既然如此,事先料到《炎》军会使用大型投石机,也不奇怪。

「唔,这样下去,只会变成敌人的箭靶而已。」

原本的良机,一下子成为危机。

明明是想阴对方的,没想到自己反而被阴了。

士兵们无法前进,退路又被挡住,进退两难。

上方则是接连落下的箭雨。

尽管士兵们以盾牌护身,但仍然无法挡下所有的箭。

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出现大量伤亡。

气馁之情,开始在库加心中扩散。

「事到如今,能后退吗!」

他说给自己听似地,大声咆哮。

后退的话,之后等著自己的,将是信长的叱责与降级。

对库加来说,那与死无异。

既然如此,他能做的,只有前进再前进了。

「难道,就没有什么方法吗……!?」

库加咬著拇指指甲,沉吟起来。

原本以为万无一失的作战出现破绽,导致部队陷入危机。

如果是一般人的话,应该会紧张到脑袋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对策吧。

可是,库加早就习惯这种事了。

这样的经验拯救了他。

「传令给前线!把同袍的尸体送到最前方!踏……把尸体堆积成阶梯状,越过载货马车!不能让同袍的死白费!」

库加把临时想出的对策传令下去。

再怎么说,「踏过同袍的尸体」这种指令,一定会影响士气,他紧急改口。

「不能让同袍的死白费」。他很想夸奖临时换了说法的自己。

如此一来,就算踩著同袍的尸体前进,士兵们也不会有罪恶感。

只要有美丽的词藻,人们就能开心地做出各种泯灭人性的事。

这种事,库加很清楚。

也很懂操弄的方法。

「呵呵,我也真不是人。但是无论如何,我都绝不能输。」

镶了铁片的马战车,车身确实坚固,但是论高度,应该没有多高。

既然如此,就能用爬的爬过去。

相信这点的库加,阴狠地笑了起来。

就算下地狱,也非获胜不可。

他怀著悲壮的觉悟,露出恶鬼般的表情。

「唔,真是难缠,他们还是不肯撤退吗?」

另一头的加契纳城砦中,拉斯穆司皱眉说道。

光看目前的战局,敌军可说是完全中了我方的陷阱。

被战车堡垒挡在城墙

外,头上有大量箭雨招呼,完全是单方面的屠杀。

但其实,《钢》这边也是拚命防守,没有任何余裕。

「唔,士兵开始出现疲态了。」

死守在加契纳城砦的《钢》军,大约两千人。

其中有一半被分配到城墙上担任弩兵,在前线承受敌军猛攻的,只有一千人左右。

虽然目前成功挡下《炎》军,但人的体力是有极限的。

特别是在这种不知何时结束的战斗中,更容易感到疲惫。

「不过,就这点来说,敌人也一样。」

敌人不断地试图爬过战车堡垒,又被推了回去。

即使在这段期间,头上的箭雨仍旧下个不停。

敌兵失去斗志,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士气一旦开始崩溃,就会像水面的涟漪一样,瞬间扩大,兵败如山倒。

「现在是要比耐力吗?很好!大家听著!只要撑过这一战,我重重有赏!」

拉斯穆司扯开嗓子,大声叫道。

在决定胜败的关键时刻,诱之以利。

效果绝佳。原本已经出现疲态的士兵们,脸上再次充满活力。

「「「「「噢噢噢噢噢噢噢!!」」」」」

士兵们鼓舞自己似地发出战吼。

轰!轰!轰!

但是那声音,很快就被连续出现的爆炸声遮盖过去。

火焰与暴风狂乱地在黑暗中飞舞。

「什么!?是铁炮吗!?」

拉斯穆司忍不住瞪大眼睛。

「呃啊!」

「呜!」

「呃!」

《钢》的士兵们接连惨叫起来。

面对这种情况,就算是勇敢善战的《钢》兵,也不禁感到胆怯。

尽管胆怯只有一瞬,但是把敌兵推回去的力量,也因此变弱了。

这一瞬,是致命的关键。

《炎》军接连爬过战车堡垒,进入城砦之内。

虽然《钢》军努力想把他们推回,但是在苦战中,战车堡垒被敌人撤除,愈来愈多敌兵涌入城砦。

「唉,看来到此为止了。」

呼──拉斯穆司长叹了口气。

如此一来,敌众我寡。

不论如何足智多谋的将领,也无法起死回生。

「撤退了!先退到后方,重整旗鼓再说!」

既然明白没有胜算,立刻改变方针,让士兵撤退,也是身为将领的人该做的事。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