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异世界禁咒与翠绿少女 第六章

──在大学上的通识课程或博雅课程只是一种兴趣,对人生没有任何实际用处。

在原本的世界时常耳闻这样的意见。雫自己虽然也有许多想法,现在她的回答是:「在异世界生活很有用喔。」

不过,如果在这世界没有遇见像埃利克那般充满好奇心的人,也许她会改口回答:「早知道就多选户外课程了。」

来到这城镇后三天,虽然雫依旧没找到翠绿眼眸的少女,但埃利克的课程确实每天都有进展。雫翻开德文教科书,指著动词表说:

「和英文相比,德文的语尾变化比较复杂。每种人称……人称你懂吗?」

「知道。」

「每种人称都不一样,还有单数复数的差别,光是表示现在这个时态的动词,全部就有六种变化。相较之下,英文在现在这个时态的变化只有第三人称单数而已。」

「原来如此。有变化比较合理啊。」

青年一面做笔记一面提出的感想让雫不解地反问:

「这样比较合理?我只觉得很麻烦而已啊。」

「这样写下复杂的句子也很容易看懂主词。而且每个单字的资讯量增加,就更容易解读,也会减少误判。」

「就是要背每个单字的资讯量这一点很辛苦啊!而且还要加上时态和其他变化喔!」

「也许吧。不过我觉得日文该背的也够多了。」

「母语是日文真是太好了!」

埃利克的目的似乎并非学会如何使用异世界的语言,而是对语言的架构和法则有兴趣。他将雫所知的三种语言互相比较,写下笔记与注解。

「语尾变化虽然某种程度上有规律,但也有不规则的部分。比方说……」

雫从背包中取出了德日字典,想要找出不规则动词的变化表,但埃利克睁大双眼,似乎对字典本身更为惊讶。

「那本书是什么?武器?」

「嗯?我没给你看过这个吗?虽然看起来能当武器用,但其实不是喔。这是字典,将德文转成日文的字典。该不会这个世界没有字典这种东西吧?」

「有是有。借我看看。」

埃利克接过德日字典,立刻开始迅速翻阅。在纸页间滑动的修长手指让雫看得出神。当埃利克抬起脸时,雫不禁吓得后仰。

埃利克将翻开的字典推向雫,指著上头以大的字级标示的项目。

「这部分,首先是德文吧?l、e、r、n、e、n。」

「嗯。应该是英文的learn吧。意思是学习。」

「写在后头的是什么?形状满奇怪的。」

「这是音标,用来标示怎么发音。」

「音标?」

埃利克皱起眉头。他歪著头沉思好半晌,这次指向字典上的例句。

「这句你念给我听。」

「咦……可是我不太会发音耶──ich lerne Japanisch!」

「…………」

「等等,先等一下,请不要沉默。我只是不太会发音而已。所以我才一直都用纸笔向你说明啊……」

雫挥著手连忙解释,但埃利克表情凝重地不知在思考些什么。雫对那反应感到纳闷时,埃利克开口问道:

「其实我之前就觉得很不对劲,英文和德文发音完全不同啊。用地方口音的差异完全无法解释。」

「毕竟还是两种不同的语言啊……」

「但是我常常觉得听起来像是莫名其妙的未知咒文。」

「那是我的发音问题吗?毕竟是未知的语言嘛。我的听力也不太好。」

他到底想说什么啊?雫把玩著笔回应他的古怪问题。埃利克思索半晌,再度问道:

「使用英文或德文的人们,都是用这种语言在对话吧?既然如此,德文中有一部分的发音听起来都像未知的咒文吗?」

「一部分?当然是全部啊。当地人的发音会更加流利就是了。」

「那你听了也能理解吗?」

「我刚才不是说过我听力不太好吗……请放心,我听起来同样像是未知的咒文。」

毫无头绪的对话让雫纳闷的同时,埃利克的双眼却因此圆睁。

经过一段思索时的沉默,他迟疑地喃喃说道:

「该不会……你的世界,有些语言听了也无法理解?」

彷佛发现新定律的震惊与感慨。听了他这番话,雫在脑海中再三反刍他的讶异──

直到这时,雫终于发现他与自己对语言认知的落差。

「咦?所以说,这里没有听了却听不懂的语言?」

「没有。而且包含东方大陆的口语语言都共通。虽然有些口音的差异,但只要听了就能懂。」

「呜哇……」

打从之前就不时感觉到的牛头不对马嘴,原因就出在这里吗?

仔细一想,埃利克确实从过去到现在从未向她询问如何发音,顶多只在雫念出单字时露出奇怪的表情而已。但那也是因为他认为a就直接念成a,b就念成b吧。雫也因为对自己的发音没自信而鲜少念出声音,至今两人都将自己的常识视作理所当然。

埃利克长长吐出一口气,在笔记本的空白处写上数个这世界的文字。

「在这个世界上,所谓的外国语只包含文字而已。发音全部都一样,只是文法和记述的方式有些许差异。所以我原本以为你的世界也是这样……」

「其他国家的语言,发音和文字全都不一样。没有相关知识的话听了也不会懂。」

雫回想起刚来到这世界时的事。

与周遭所有人语言相通这件事令她讶异,但是其他人对于拥有异国容貌的她也能正常交谈这一点似乎觉得理所当然。就连知道雫来自异世界的埃利克,之前也不曾怀疑。

换言之,对这个世界的人们而言,不存在「听了却听不懂的语言」,发音截然不同的语言也许超乎他们的想像吧。他们恐怕认为彼此只要是人,语言就一定相通。

「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比方说在数千年前,各地的发音其实不同?」

「没这回事。虽然文字有所变化,口语部分一直都相同。听了却搞不懂意思的,顶多只有专有名词。」

「也太方便了吧。」

如果原本的世界也是这样,雫就不需烦恼自己别脚的发音了。这令雫好是羡慕。

「话说你的世界才奇怪。为什么连口语语言都不同?因为遗传影响吗?」

「那是因为彼此之间的距离啊……不是遗传啦。就算是日本人,只要在德国长大,同样能说得一口好德文啊。」

雫愣愣地如此回答,同时在脑海中想像所有语言统一的异世界大陆。

虽然还搞不太懂,但那简直是天大的发现。这里真的是另一个世界啊。根本上的差异让雫不禁有些兴奋。她回想起圣经中的故事,弹响指尖。

「简单说,这个世界过去没有巴别塔啊?」

「巴别塔?」

「我们那边有过这个故事,是我那个世界的神话。故事中说道,很久很久以前大家的语言全都相通。直到有一天,人们聚集起来想建造一座高塔,高得可以通天。神明见了就很生气,认为就是因为你们语言相通才会这么不知天高地厚!于是就毁了那座塔,还把大家的语言全都打散了。这下大家的语言全都变得不一样了,之后人类四散于世界各地居住,直到今天。大概是这样。」

寓意上也许是讽刺人类的傲慢,或者是揭露人类的极限吧。

但这个世界并非如此。虽然不晓得大陆究竟有多么宽广,但语言并没有分散。不只没有分散,甚至没有不同语言的概念。明白象徵两个世界根本性差异的真相,雫的好奇心止不住地涌现。

但另一方面,埃利克表情严肃,不知在沉思什么。

「那是……不过如果真是这样……」

「埃利克?」

难道还有什么发现吗?雫歪著头问,埃利克苦笑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那神话满有意思的。对了,我之前说过大陆西方正有疾病流行吧?虽然我也不太清楚详情,听说是孩童发生语言障碍。」

「啊……好像有听你提过。」

不同于连日细雨带来的病症,大陆西方目前正有另一种疾病流行。语言障碍令雫自然而然联想到巴别塔的神话。埃利克对著不禁陷入沉思的雫挥了挥手。

「唉,我想只是偶然吧。啊,不过刚才说的那些会让你的身分马上曝光,千万别对其他人提起。」

「啊,嗯。我会注意的。」

「只是提醒你而已。这次的发现很有意思,谢谢你。」

埃利克站起身,轻拍雫的肩膀后离去。雫的视线飘向桌上的字典。

在这世界不存在的厚重书籍,彷佛正提醒她是不属于这世界的异物。

雫收拾教材后发现埃利克已经离开旅店。他说从今天起两三天内,他会调查受到精神污染的那名男子并写报告书。据说「只要报告书有参考价值,在坎德拉申请调阅资料时也会更有利」,对雫而言可说是感激涕零。因此得到自由时间的她花上两小

时制作了英文与德文的单字表之后,自己也离开旅店,去寻找那位女孩。

幸好外面的天气是阴天。

若要找人,确实比雨天要好上许多,不过上哪都找不到穿白袍的巡礼团。

「毕竟是自称让雨停的巡礼者啊……既然雨停了,就表示他们已经离开了吗?」

绕了镇上一圈后回到旅店的雫喃喃自语,但回想起埃利克看穿的咒具的秘密,还是教她心中五味杂陈。休拉教究竟是不是诈骗集团,现在还不清楚。

「话说,休拉教都在做些什么,我完全不知道啊。」

增加信徒之后打算藉此榨取金钱吗?雫对于自己对「恶质宗教」的认知如此寒酸感到失望,不过既然没有明确的被害者,也很难想像。

她叹了口气,决定到镇上再绕一圈当作散步。幸好她从以前就对自己的方向感有自信,不会迷路。就算在街上随便转弯,最后大概都能抵达目的地。也因此在外出旅行时,常受到姊妹们的仰赖。

雫决定这次顺便看看路边的店铺而迈开步伐的瞬间──与一名矮小的少年擦身而过。

不知在何处嗅过的气味钻进鼻孔,让她倏地转头。

「咦?」

听见雫的声音,少年也同样转过头来。大概十五岁左右,长相没见过。

身穿皮革制的轻装备,腰间配著一把偏短的剑。虽然身材矮小且削瘦,但是不给人一丝孱弱的感觉。褐色头发微卷,浏海下方的脸庞带来美丽的第一印象,但仔细一看,五官轮廓并非格外工整俊秀,算是相当普通的一张脸。

尽管如此,那少年还是相当美丽。

他的表情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那是一种无法想像的洁净,没有苦涩也没有迷惘。有时让人显得丑陋的诸多感情,彷佛从少年身上完全剥离了。

──察觉那份空洞的同时,一阵寒意爬上背脊。

「……!」

究竟为何感到恐惧,雫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

彷佛身为生物的生存本能如此倾诉,让雫纯粹觉得那少年「好可怕」。

他的视线一瞬间扫向雫的腰间。光是如此,雫就直觉明白对方首先「确认了雫是否携带武器」。恐惧扩散至全身上下。非逃不可的念头浮现脑海的瞬间,少年挪开看著路边石头般的眼神,径自离去。

雫目送那背影远去之后,过了好半晌才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刚才是……怎么了?」

若只凭外表判断,他就是个寻常的年轻佣兵而已。只是四目相对就不由得僵在原地的雫,从旁人的角度来看,肯定比较不对劲吧。但雫相信不管是谁,只要近距离目睹那少年,一定也会明白她刚才的心情。他的眼神散发著与寻常人截然不同的气氛。

打个比方来说,那就像是出鞘的锐利刀刃。

「有各式各样的人啊──……」

跟刚刚的少年相比,就会觉得塔奇斯只是个普通人。

恢复镇定之后,雫再度迈开步伐时,看见从前方走来的埃利克而举起手打招呼。

「咦?埃利克,你现在正好要回去?」

「是你啊。没有,我要去采买。因为有些东西不够,我得上魔法道具店一趟。」

「魔法道具店?你说的魔法道具店,是指卖魔法道具的道具店?」

「嗯。特地把单字拆开有什么用意吗?」

「我很好奇!我可以跟去吗!」

「可以啊。那就一起去吧。」

埃利克就这么带著兴致高昂的雫来到一间小魔法道具店。店内拥挤地陈列著各式各样的道具,简直像杂货店。虽然埃利克说与魔法有关的品项大概占了一半,但雫无从分辨。宛如闯进了童话世界般,让雫不禁感动地说:

「好棒喔!魔法道具!听起来真教人兴奋啊!」

「完全不会。」

一旁传来冷淡程度勉强不到冰点的吐槽,雫只当作耳边风。

狭窄阴暗的店内与古董店有几分相似。陈列于店内的饰品跟武器让雫看得眼花撩乱,一旁的埃利克马上提醒她:「别用手去摸喔。」他似乎在浏览陈列品的同时注意著雫的举动。

左顾右盼地一路走到店内的角落时,雫发现了装在小框内的陈旧画作。

画的主题是苍郁森林围绕的湖泊。

宝石般深蓝色的湖面──看到那色彩的瞬间,未知的记忆蠢蠢欲动。

雫凝视著靠在墙上的那幅画好半晌后,对一旁的老板询问:

「请问……这是聂比斯湖吧?」

「是啊。你之前见过?」

「应该是没有才对……」

也许是对周遭的森林有印象吧。不过雫第一眼就立刻明白「这是聂比斯湖」。雫遵守埃利克的叮咛,没伸出手触碰画。老板从柜台后方走向她。

「反正那不是魔法道具,喜欢的话就带走吧。以前的客人为了补足差额留在这里的,但是有点占空间。」

「真的可以吗?」

雫小心翼翼地拿起画。这个大小要装在背包内携带也不碍事,在回到原本的世界后会是很不错的纪念品吧。

将纪念品摆在白色书桌上,回忆旅程中的点滴──想像著那情景,不禁让雫感到一阵心酸。

「真的很谢谢你。那我就不客气了。」

「只要顺便买些东西就好。」

雫笑著点头,在店内寻找自己也能买下的道具。这时她注意到排列在店中央的桌上的戒指其中一只。她向青年问道:

「这个看起来好漂亮。我可以碰吗?」

「哪个?……喔,守护的戒指啊。那个没关系。不过你先看看这个。」

他说著将手中物品递给雫。那是一柄收纳在皮鞘内的短剑。

刀刃长度大概有三十公分吧。雫内心不禁为之吃惊。

「……这个,是短剑吧?」

「是啊。这把就送你,你随身带著吧。」

「咦?」

在开口询问之前,首先感到不知所措,紧接而来的是畏惧。

在这个世界旅行,思考如何自保也是理所当然的。在暗巷中被流氓盯上时,以及刚才与奇异少年擦身而过时,都让雫再三明白自己的无力。

为了今后的旅程,至少带著一把短剑比较好──尽管理性明白,雫面对青年摆在自己眼前的武器,依然觉得那是无法理解的异物而难以伸手拿取。

「我……」

话语哽在喉咙。

近似于厌恶感的踌躇也许源自本能与理性的抵触。自配剑的人们身上感受到的压力、陌生流氓举起刀刃时的记忆,再加上对这些事物的反感与恐惧转瞬间自心底涌现,让雫孱弱地摇头。

「不用了。我……」

「为什么?」

「该怎么说,就是有些抗拒……觉得很可怕……」

雫也明白那是为了防身。但就算理智上明白,还是有种静不下心的焦躁烧灼著自己。雫完全无法想像自己将剑锋指向其他人的模样。

直到现在雫才想到,刚才在路上擦身而过的少年身上传来的气味,其实是血的味道。那名佣兵打扮的少年,就是在鲜血与刀光剑影中理所当然地度过每一天吧。

不过自己没办法变成那样。一回想起流氓们不把人当人看的眼神,更让雫如此确信。雫的确害怕自己受伤──但也同样害怕自己伤害他人的可能性,也畏惧著也许自己有一天将习惯行使暴力。

埃利克注视著畏缩的雫,眉心微蹙。

「我想你差不多也该明白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了。」

「对不起……」

受到什么指责也只能接受,自己也对这份无法放下的懦弱感到厌烦。但无法下定决心握住武器依然是事实。

见雫颓丧地垂著头,埃利克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短剑。她原本以为他又会一如往常地轻声叹气,但他只是平静地这么说:

「我大概明白你对什么有所抗拒……不过,剑是武器,武器是道具。而人类是能控制道具、驾驭道具的动物。虽然搞错这一点的人并不算少见,但我认为你不会变成那样。」

「埃利克。」

「不过,无法接受就算了。这把剑我就带在身上,想切水果的时候告诉我。」

青年的手轻抚她的头。

在这之后,埃利克没有对雫的犹疑再多说什么。

「……真受不了。」

思绪似乎不知不觉间化作自言自语。在路上错身而过的男人讶异地转头看向雫,但雫浑然不觉。今天第三次在城镇四处游荡,但她几乎没特别注意街道两旁的店铺,视线都在脚边游移,思考不断反刍著刚才与埃利克之间的对话。

──一个不注意就显露出了裹足不前的态度。

自己明明是受他照顾才有办法来到这里,那种态度就算被他舍弃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换作旁观者的立场,雫肯定也会对自己在那当下的优柔寡断感到傻眼吧。只要形式上收下短剑不就好了?就如同他所说的,道具要不要使用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啊……」

找不出答案的思绪失去出口,在

胸中渐渐沉淀成忧郁。明明早就立下决心要在这趟旅程努力前进,绝对不放弃,但现在这样就有如停滞不前。要是有人直问她如果没有那样的觉悟,为何不在一开始的村庄生活下去就好,她也无法反驳。

雫叹了口气,视线不经意转向附近店铺的展示橱窗。里头挂著一套富家女性平常穿著的洋装,长裙部分鼓起的古典样式虽然让雫有些憧憬,不过穿在自己身上肯定不伦不类。换作大姊或小妹,肯定能自然地穿上身吧。

就在她这么想的同时,影子从背后笼罩她。

「怎么啦,小妹妹?想要那套衣服吗?」

「咦?」

雫转身一看,不禁哑然。站在自己身后的是过去救了自己一命的那位佣兵。虽然高壮的身材依然散发著压力,但也许是因为这次没戴护额,亲昵的笑容比上次更有亲切感。除此之外,他手中握著长条状炸甜面团般的甜点,大概也有几分效果吧。雫纳闷地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

「呃……塔奇斯先生……对吧?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叫我塔奇斯就好了啦。现在没有接到委托,在城镇间闲晃而已。」

「是、是这样喔……?」

原本以为自己被他跟踪了,但似乎是想太多了。雫端正姿势对男人低下头。

「那个,之前让你救了一命,真的非常谢谢你。听说是你发现我倒在路边的。」

「帮助小孩子是理所当然的啊。你现在活蹦乱跳的就好。」

「我真的不是小孩子……」

「要多吃一点,快点长大喔!」

「已经不会再长大了。」

雫斩钉截铁地如此回答后,塔奇斯纳闷地歪著头。真不知道自己在他眼中像是几岁的孩童。虽然雫一度想要好好解释,但这么一来似乎会让他注意到人种的差异。

雫回想起埃利克那句「最好和佣兵保持距离」的忠告,低头行礼。

「真的很谢谢你。那我就告辞了。」

「喂,先等等。」

就在雫打算离开的时候,肩膀马上被一把扣住。塔奇斯指向装饰在橱窗内的洋装。

「你想要那个吗?我可以帮你杀价喔。」

「我不需要。穿那个没办法骑马。」

「这倒也是。那我就买个甜食给你吧。」

「咦?」

男人说完,便拖著雫来到不远处飘荡著香甜气味的摊子。塔奇斯买了和他手中相同的长条状甜点递给雫,雫因为孩童般的待遇,心情复杂地道谢:

「谢谢你。那我就开动了。」

「啊,忘了告诉你,那个很硬喔。」

「……如果可以,请在我用力咬下去之前先告诉我……」

原以为是炸甜面团,但并非如此,口感比较接近长条状的棒棒糖。雫按著隐隐作痛的下巴,听见男人的笑声从头顶上传来。

「不好意思啦。在我们这边是大家都晓得的甜点,不过小妹妹你不知道吧。因为你是打从某个很遥远的地方来的吧?」

「……!」

──为什么他会知道?

雫讶异地抬起头来,但男人的反应平凡无奇。

「嗯?用不著这么惊讶啊。因为小妹妹你的外表和倒在路边时的穿著,我在这大陆上从没见过。而且你们在图书馆聊过不是吗?」

「……我就知道。你听见那么多吗?」

至今为止雫没有特别追究,是因为认定对方应该不至于连最重要的部分都听见。但其实塔奇斯早就知道了。男性佣兵笑著拍了拍雫的背。

「我只知道你是用史无前例的转移来到这里的啦。听起来不是很有意思吗?因为我是干这行的,原本以为已经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但没想到世界还更宽广啊。」

「不过当事人现在非常头疼就是了……」

看来塔奇斯只把雫视作「自大陆外头来此的人」。没被他发现自己其实来自异世界,确实是不幸中的大幸,不过他的态度悠哉得教雫难以继续保持戒心。

两人并肩坐在路旁的长椅上。雫无奈地品尝口中的糖果,坐在她身旁的塔奇斯则是「喀喀」地把糖咬碎。

「虽然辛苦,不过也是有好玩的地方吧?哎呀,要是没有,我可以带你去游山玩水喔。这个大陆上也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小妹妹喜欢雪山吗?」

「我是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提起雪山,不过大自然的严苛有沙漠那次就很够了。」

这趟旅程确实有许多好玩的地方,但有时也会对自己的无力感到厌烦。

雫像在发泄心中郁闷般专心咬著糖果。硬质的碎片在口中融化后,立刻转变为纯朴的甜味。转头一看,塔奇斯手中的棒棒糖已经只剩一半了。看著男人不断发出喀喀声响咬碎糖果的模样,雫打从心底敬佩地说:

「你的牙齿是多硬啊?看起来好像跟我吃的是不一样的东西。」

「我吃糖一向用咬的。」

「原来真的是糖喔!」

「不过吃点甜的能让人打起精神吧?你慢慢吃无所谓啊。小妹妹就按照小妹妹喜欢的方式吃就好。」

塔奇斯伸手抓了抓雫的头发,态度彷佛对待孩童一般。雫也曾对孤身走在雨中的少女做过同样的动作,自己在他眼中也一样孱弱而无法弃之不顾吗?

不过现在雫嘴边有甜食,暂时拋开了烦恼。

雫决定不再用力去咬那硬梆梆的糖,而是慢慢舔。

「慢慢来,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啊……」

「能做到的时候再去做就好了啊。就算逞强也不会有人来代替你,毕竟自己就是自己嘛,而且开心的事也只属于自己啊。就像这样。」

塔奇斯笑著不断咬碎长条状的糖,响亮的声音引来路过行人的侧目。见塔奇斯一点也不在乎旁人的目光,雫将视线转向自己的糖。

这趟旅程无论大姊或小妹都无法代替她,是只属于雫的旅程。

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自然会认为只能靠自己拚命努力,吃苦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撞见自己的缺陷时依然会不由得焦虑。

不过就算再怎么挣扎──自己终究是自己。

雫露出苦笑,握紧了还有一大半的长条状糖果。

「很谢谢你……我觉得舒坦不少了。」

「哦?既然这样,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法鲁萨斯?」

「不了,这就不用了。」

「回答还真快。」

「没关系,不让自己辛苦一番,我是不会满意的!我有事得先走了!」

「喂,等等啊,小妹妹。」

没让塔奇斯的手再度扣住肩膀,雫收起自己的糖,立刻迈开步伐奔跑。

也许埃利克还没回到住处,不过雫现在就想重新面对他。

她一直线回到旅店,大步冲上二楼,伸手敲他的房门。

「不好意思,埃利克在吗?」

「我在。自己进来吧。」

「打扰了!」

已经回到房间的埃利克似乎正将资料摊开在桌上思考。雫来到他面前,凝视著旅途一路上的同伴。

「刚才很不好意思!还有,请听我介绍自己!」

「嗯,请说。」

「我是家中三姊妹的二姊!然后姊姊和妹妹都比我漂亮很多,比我有才能,也受大家欢迎,相较之下我总被说『好像只会看书』,是个不起眼又平庸的人!」

每次听人这么嘲笑,总是感到一抹酸楚自胸口涌现。就算无法变得像大姊或小妹那样,至少想抬头挺胸面对自己。

「我也不是讨厌自己。只是,这样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办到什么事,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想趁著上大学这个机会,离开大姊和小妹,试著面对自己,不久前才刚开始一个人生活。」

断断续续吐露的言语,彷佛在沙漠踩下的点点足迹的延长线。

也许这是第一次像这样面对面向埃利克表达自己。

不过,平日的态度与举手投足肯定已经有所展露了吧。雫说出至今一直萦绕在心头却也不曾对家人吐露的心声。

「来到这世界后,什么也不懂的我老是受到人家帮助,但反过来要问我自己做到了什么,我总是因为无知而失败,勉强自己而失败,一连串的失败。现在明明远离了姊妹,我还是完全没有成长……没办法拿起武器,一定是因为我不相信自己。」

缺少的,就只是「自信」。

一定是因为没有「对自己明确的印象」这个立足点,才会害怕拥有力量吧。究竟自己会不会反被武器所影响,能否维持原本的自己不变质,雫一点自信也没有。

雫也觉得因为这种理由而停滞不前相当愚蠢。

光是努力,不会有人注意到。但是现在距离拿出成果还很遥远,站在半路上的雫总是为此焦躁,在原本的世界就一直是这样。

喉咙深处变得滚烫。雫抬起脸直视青年。

「可是!我一定会改变的!我想变得不一样!变成不给埃利克造成麻烦的人!为了避免老是扯你后腿带来麻烦,我会尽全力用最快的速度──」

「不用急啊。」

他理所当然般平

静地将回答搁在雫面前。

「咦?」

一瞬间无法理解他的话语。埃利克对愣愣地站在原地的雫示意,要她在一旁坐下。

雫顺从地在埃利克身旁的椅子坐下,因埃利克把手放到她头上而大吃一惊。

「虽然你说你对自己没有自信,但是突然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后一个人跨越沙漠,还有自己工作存钱,都不是别人帮你达成的。全都是你自己办到的。」

尽管一度陷入混乱而哭喊,还是因为这里只剩自己能依靠而把持住了。

为了不愧对其他人的善意,一心一意努力。

「现在像这样踏上旅程,不习惯的山间旅程也没听你抱怨什么,这些都一样。是你自己的意志驱策你来到这里。尽管有过失败,但你的所作所为早就足以成为你的自信。」

平静无波的语气如此断言。

「所以,没必要比现在更急。」

埃利克像是要让雫安心般用手掌轻拍雫的头,随后抽回手。

那动作在雫心中激起从未料想过的回音,凝固的焦虑在转瞬间融化。

──在迷惘中跌跌撞撞走到今天的每一步,雫一直以为不会有人注意到。

会被人留意、指责的只有「失败了」的结果,从来没有人注意过她身后的足迹。大家注意到的永远不是她。一路上指引她的埃利克一定也同样,只是直视著他自己的目标吧──她一直这样认为。

但如果并非如此──

「……你愿意等我吗?」

雫就像与青年邂逅那时,笔直地凝视著旅程的同伴。

青年魔法士则是平静地迎向那道视线。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你就是你,你自己思考,自己前进就好了。」

诚恳的蓝色双眸。那毫无矫饰的真诚直达心底。

「至少我认为──有你当同伴一起旅行,是我的幸运。」

青年如此说道,微笑彷佛证明了这句话发自内心。

无论是拚命奔跑或迷惘不已,现在回想起来都是太过勉强自己了吧。

轻微的虚脱感让雫闭上眼睛,泫然欲泣的炽热感受向全身扩散。

真正幸运的肯定是能遇见他的自己吧。雫抬起脸,使劲用双手拍打脸颊。

「我……我一定会努力!我绝对不会放弃!而且一定会更加了解这个世界,让自己可以照顾自己,然后找到某些能对你的研究派上用场的东西!」

「嗯。别忘记你的目的是回到原本的世界。但这份心意我还是很感谢。」

埃利克没把雫那偏离主旨的干劲当一回事,径自从怀中取出某物,递向雫。

「手伸出来。不是惯用的那只手。」

「手?那就……左手……」

雫是右撇子,于是举起左手,掌心朝上。埃利克看著她的左手掌轻轻点头,将手掌翻面。雫这时才发现他的指尖捏著一只戒指。见他就要将戒指套上自己的左手无名指,雫不由得大叫道:

「呜哇!你要干嘛啊!假结婚吗!」

「假结婚?在你那个世界,送人戒指是这种意思?」

「不、不是……没这回事。」

雫发现自己一瞬间失了方寸而胡言乱语。埃利克不理会满脸通红地缩起肩膀的雫,径自将戒指套上。银色的细致戒指扣住雫的无名指之后,他放开了手。

「这个给你。虽然不像刀剑那样泛用,但随身携带也不碍事。」

「啊,这是……」

仔细一看,他为雫戴上的戒指就是刚才雫在店内注意到的那只守护戒指。戒指上刻著精细的纹样,也许是魔法的图样吧。

「谢、谢谢你。吓了我一跳……」

雫从没有佩戴戒指当饰品的习惯,因此也不知道看起来合不合适。尽管如此,那闪烁著光泽的魔法戒指彷佛藏著一路至此的足迹,让雫不禁腼腆地微笑。

埃利克开始整理桌上的资料。

「如果你有想到什么想在这个世界学的事,可以告诉我。只要我有本事教你,我就会告诉你。」

「好、好的!请多多指教!」

「不过,现在我得先去那户人家看看那个男人的状况。我想观察刚才让他喝的魔法药的效果。」

受到精神污染的男人病情有无进展,雫也觉得在意。她决定与埃利克一同前去探望,走到黄昏的街道上。

也许因为正是工作结束返家的时刻,外头的行人不少。今天难得放晴也是原因吧。

两人转弯走进小巷,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雫敲了敲没挂黑色避邪吊饰的那户人家的门,呼喊道:

「不好意思!我们来探病了!」

没有回应。但是光线自窗口透出。雫再次敲门,同样无人回应。在她身后的埃利克眉心微蹙。

「不太对劲。雫,你先让开。」

「啊,嗯。」

青年与她交换位置,站在门前稍稍推开木门。霎时间,某种强烈的气味自门缝窜出。

──不知曾在何处嗅过的气味。不久前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感觉。

为此感到纳闷的雫从埃利克身后探出头,想看清楚门后状况。

但是青年以手臂挡住了她的脸。

「你别看。」

「咦?」

近似于铁锈的气味。没有回应的人家。雫被青年向后推开而失去平衡,短短一瞬间看见了门缝中的情景。

红色液体喷洒在木墙上。

地上也有一滩同样颜色的液体,一动也不动的男人手掌搁在里头。

「……什么?」

雫无法理解自己看见了什么,呆愣地站在原地。

这气味究竟是什么气味?刚才看见的情景代表什么?

虽然她什么也搞不懂,但是在下一瞬间,她确实感觉到空气的流动。

──银光奔驰。

尖锐的金属碰撞声响起,晚了半拍才目睹那抹冷光为何,雫不禁浑身僵硬。

「埃、埃利克……」

一柄刀刃自微微敞开的大门刺出。直刺咽喉的那道银光,被埃利克抽出的短剑挡下。青年魔法士用冰冷的口吻对著大门后方询问:

「──是谁?为什么杀人?」

来自阴影中的回答非常单纯。

「是工作啊。有人委托我。」

在雫因为那声音的稚嫩而感到讶异之前,对方已经抽回刀刃,改变角度再度刺出。埃利克同样以自己的短剑招架。剑身互撞的刺耳声响与对方的赞叹重叠。

「不过是个魔法士,力气倒是不小。好像有点麻烦啊。」

「雫,快逃。」

尽管耳朵听见埃利克的指示,身体却不听使唤,彷佛不再属于自己。埃利克瞥了雫一眼,使劲推开她。他挡在向后跌了半步的雫面前,自己也后退半步。

自敞开的大门后方──走出一位少年。

佣兵惯用的轻甲;收在鞘中的长剑;以及褐色浏海下的洁净容貌。

雫见到那人,不禁倒抽一口气。与数小时前在大街上擦身而过时同样教人胆战心惊,而且浑身飘散著比当时更浓的血味,那少年对两人轻笑道:

「怎么了?不杀过来吗?」

嘲笑般的疑问,感觉不到对杀人有分毫抗拒。

这个少年肯定能脸上挂著笑容轻易杀死两人吧。雫因为紧张而浑身僵硬,希望至少要让埃利克逃走,以僵硬的手指拉扯他的衣物。

但是青年魔法士依然阻挡在雫面前,一动也不动。面对异样的杀人凶手也毫不畏惧的平淡态度,让少年带著笑意说道:

「该不会这户人家欠你什么?如果是,就去问那男人之前的上司吧。听说他是从那边逃到这里的。」

少年平静地说完,似乎打算离开。这时他察觉自己的手套沾著红色的污渍,便脱下手套扔进屋内。

雫依然无法真正理解现况而动弹不得,但是身体明白乱动肯定会招惹危险。

少年走过两人面前时,埃利克问道:

「你知道他之前在哪工作吗?」

「不知道。与我无关啊。」

他一次也没转身,无所谓地拋下这句话,背影就这么消失在黄昏时的窄巷深处。

雫目睹那背影远去,浑身无力地蹲坐在地──绝望的呻吟自摀著脸的颤抖手指间流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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