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窗口的书房内充斥著古老书籍的气味。
与墙面融为一体的书架上塞满了魔法书。现在已经无法取得的暗黑时代的书籍就这么杂乱无章地摆放于此,那藏书若让一部分的研究者目睹,恐怕免不了欢喜得手舞足蹈吧。但是对于拥有这个房间的年老男性而言,那些知识对他已经不再具有任何价值。
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呼出一口带著霉味的气。
「看来万事俱备了啊。巡礼者已经归来,雨也下过一轮了。真是一群不畏艰辛的子民们啊。」
「……不知怀疑,就这么盲目信奉一种理念,人应该就能活得幸福吧。如果能就这么死去,那就是一辈子的幸福。」
银色长发的女人如此回应老人的抒发。她的年龄莫约二十五岁,相貌秀丽,穿著红色的魔法袍,臂弯中揽著一本厚重的书──封面同样赤红。
老人抬起头看向倚著书桌的女人。
「越是有知就距离幸福越远吗?还真是讽刺啊,亚薇耶拉。」
「有什么讽刺?正因为知道无知或有识都能彻底抹消,你才会去实现这个计画吧?如果知道接下来即将构筑的禁咒为何,众人应该都会吃惊。」
「就算知道也太迟了。逃出教团的那男人为何发狂,那些家伙也不曾思考过。无论如何,现在城里已经召集了充分的魔法士。接下来只要让他们无从理解自己正在召唤什么,就那样完成那个构造就够了。」
老人带响喉咙呵呵笑道,缓缓站起身。他口中名为亚薇耶拉的女人对著即将走出书房的衰老背影说道:
「你也要去吗?你应该知道待在负之孔旁边不可能维持理智。」
「那可是神的降临,怎么可以不亲自迎接。你才该早点离开此处,若你发狂而死,那无数的禁咒构造也将跟著佚失啊。」
「你的忠告我就感激地收下了。」
亚薇耶拉笑著举起红色书本示意。以皮革制成的红色封面四周镶著金色装饰,模样有如城里的珍藏品──不过那本书并非普通的书籍。
那书本的力量就连身为持有者的她也无法完全理解。那本书能揭露遭到封印的禁咒构造以及隐藏的历史。她也无法想像那究竟会是谁遗留下的。
然而该怎么使用这本书,早已经决定。
她视线落向没有标题的封面,轻声笑著说:
「尽管起舞吧,尽管揭发吧。无论是纪录上不存在的历史,甚至是尚未发生的事件,一切的一切。直到尽头,这座大陆才能改头换面。未经打磨的原石没有价值,唯有跨越所有可能性,才有资格扛起下一个世代──这就是最初的起始。」
亚薇耶拉的白皙双手将深红书本拥入怀中。
她的话语声落在历史悠久的地面,无人听见。
※
自己有时也会在一切都无可挽回之后才在想:「当时做别的选择就好了。」
在那样的想法萌生的同时,自己也觉得毫无意义可言。也许那可以算是一种后悔吧。在事件已然成为过往才思考当时的最佳解──那与直视自己的无能为力没有两样。
「不过,这次什么都还没真的结束。」
埃利克被卫兵们带进王城内的待客室,不让任何人听见地如此自言自语。
考虑到他们强押自己来此的理由,自己的下场恐怕是关押,甚至直接被杀人灭口也不奇怪,但埃利克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带到这间除了没有窗口,其他都相当寻常的房间。不过埃利克并没有天真得因此乐观。由于过去在宫廷的经验,埃利克知道这种房间八成有隔音设计。
提高戒心的埃利克并未就座,就这么等了好一段时间。
最后终于现身的只有一位身穿华奢魔法袍的中年男人。
「写那份报告书的就是你啊?」
自称坎德拉魔法士副长的男人仔细打量著埃利克,眼神中透出的光芒是鄙视弱者的傲慢──以及某种彷佛退无可退的焦虑。那显然与狂热盲从的信徒不同,散发著露骨的世俗气氛。埃利克对那男人点了点头。
「是我没错。不过如果我事先知道休拉教信仰已经扎根于这座王城,我就会换种写法了吧。」
报告书上写著「休拉教的咒具与遭到杀害的男人有关」。在遇见梅亚,从她口中得知真相前,埃利克原本打算将休拉教的计谋交给王城处理。
然而,这座王城已经与休拉教密不可分。从第三者的观点来看,埃利克肯定相当倒楣吧。魔法士副长用混杂了嘲笑与同情的眼神看著青年。
「轻率地插手别人家的事,本来就该受到报应……不过,那份报告书的水准相当高。虽然构造图非常拙劣,但构造分析确实颇有一手。恐怕王城里的魔法士当中,也找不到相同水准的人吧。」
「……谢谢你的夸奖。」
埃利克没有将那句赞美当作一回事。这只是再明显不过的试探,正题恐怕还在后头,所以埃利克只静候对方行动。魔法士副长在房里四处踱步,继续陈述他对报告书的感想,随后话锋一转,从怀里取出一份文件。
「你知道了没有必要知道的事。我也可以直接把你扔进地下牢房……不过现在正好有个工作。」
男人将文件掷向桌面。埃利克拾起文件拆封,摊开里头的纸张。
──画在纸张上的是比埃利克自己画的构造图更加条理分明的构造图。埃利克只看了一眼便点头回应:
「这是大规模魔法构造的一部分吧,大概只有整体的五十分之一。」
「你居然看得懂啊……你该不会其实是法鲁萨斯的宫廷魔法士吧?」
「你误会了。」
埃利克对那怀疑的目光立刻否定。现在的问题并非他过去的身分,而是这片段的魔法构造所代表的大规模魔法。青年魔法士将纸张重新折起,放回桌上。
「你说的工作和这个魔法构造有关?」
「没错。这座城在不久之前就招募了不少临时雇用的魔法士,让数十人分工合作构筑这次的大规模魔法。但构筑工作马上就要开始了,人员却有些不足。你可说是来得正好。」
「我的魔力量没有多到能构筑大规模的魔法构造喔。」
「魔力问题我们已经准备了数量充分的魔力石,构筑完成之后也会发放酬劳。」
「所以要我帮忙?」
魔法士副长陷入沉默,眼眸中闪烁的焦虑变得更加鲜明。这男人虽然应该在这座王城里地位已经相当崇高,但那份倨傲似乎只是虚张声势,面具底下藏著恐惧与困惑。
埃利克凝神注视著男人的神情。
「你刚才说的一点道理也没有。凭你的立场和现在这个状况,你大可直接强迫我去做。但是你一直在试探我,像是要从我口中得知其他事情。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
男人没有回答,但是表情显然为之僵硬。当那份自傲剥落,面具底下的恐惧便跟著清楚浮现。
沉默好半晌后,魔法士副长开口说道:
「休拉教的主教说这大规模魔法是『巨大火炮』,只要完成就能轻易攻破任何国家。国王与魔法士长都深信不疑。」
「但是你不相信。因为最初触碰到那构造的休拉教信徒发狂了──是这样没错吧?」
那已经不是询问,而是单纯的确认。
埃利克一针见血的问题,为房内带来凝重的寂静。魔法士副长用颤抖而僵硬的手从桌上拿起了构造图。
「我虽然看过所有的构造,但是太过复杂而无法理解。不过……和休拉教四处分送的那个道具确实有几分神似。你应该调查过那个让休拉教教徒发狂的魔法的构造吧?既然如此,在你眼中看来,那构造像是什么?」
这男人会选择这间没有窗户的待客室,恐怕就是为了不让其他人听见他心中的猜疑。埃利克对著掩不住不安等待著答案的魔法士副长,叹息后说道:
「为了避免误会,我话先说在前头。我也不是多了不起的魔法士,虽然分析魔法道具或禁咒的构造还能办到……但是关于大规模的魔法构造,就只是有没有相关知识的问题。因为我过去在纪录上看过和那类似的构造。」
「类似的构造?」
不愿知道真相的情绪掠过男人的脸庞。然而,他不能不知道。现在待在这座城里就等于是当事人了。埃利克也明白自己同样不例外,进而开口说道:
「那是历史上隐藏的大规模魔法──向最下层的位阶『负之海』打开洞,让负出现在这个人类阶的禁咒。」
这件事之前也曾对雫大略提过。
在历史悠久的魔法大国法鲁萨斯的王城内,曾发生这么一桩事件。
那是疯狂信徒暗中掳人杀害的事件。他们的目的是用活人献祭朝「负之海」打开洞。
「以受害者的血肉为触媒所产生的禁咒,在一夜之间覆盖了法鲁萨斯王城,同时在内部产生浓烈的瘴气──在纪录上有五十七人死亡。」
「五十七人……!真有过这种事?」
「是真的。问题在于,当时的事件中禁咒本身尚未完成。在通往负之海的洞开启之前,禁咒本身
就被解除了。尽管如此,还是造成这般结果。其中也有人因为瘴气受到强烈的精神污染,状况很类似前些日子被杀的那个男人。在魔法技术卓越的法鲁萨斯都造成如此事态,万一禁咒真的在这国家完成,牺牲恐怕会远超过当时的状况吧。首先这座首都会被洞吞噬而消灭。」
──对世界的外侧打开概念上的洞。
从那个洞渗出的是令人失常的负。魔法士副长脸色苍白。
「该不会……是真的吗?禁咒的知识受到严重管制,无法携出对吧?那种知识,你为什么会……」
「──因为真神的教诲早已传遍大陆的每个角落。」
回答者并非埃利克。
沙哑的声音在室内回响,房门无声开启。魔法士副长缓缓转头看向站在门后的那个人。
十数名穿著白袍的休拉教信徒,以及他们服侍的老人。
「你是……休拉主教……」
「在这种地方做些什么啊?你们俩的声音很吵啊。」
年老的男人如此讥讽,嘴角挑起一抹诡谲的笑意。
※
躲避著大街与人群,不知究竟跑了多久。
自坎德拉城通往西边马车干道的城门──随时有人出入的热闹场所,雫牵著梅亚的手躲藏。原本以为会有追兵在城门巡逻,但目前看来没这回事。不过无论再怎么等,也还是等不到埃利克前来会合。雫觉得躲藏的位置不好而数次移动,来到能看见城门处的建筑物后方,回头看向魔族少女。
「不好意思喔,拖著你四处跑来跑去……」
「不会。」
少女简洁回答的同时,视线飘向王城的方向。也许是心里牵挂著她的契约吧。雫一时之间感到歉疚,但又立刻回想起那契约是与休拉教立下的约定。
这位少女虽然看似与人毫无二致,但其实并非人类。雫悄悄地看向那双翠绿色的眼眸。
「那、那个喔……真的是你让雨开始下的?」
「是真的。主人在创造我的时候赋予我操纵水的力量。」
翠绿双眸中情感淡薄。那彷佛正明白昭告她的非人身分,令雫倒抽一口气。
「是喔……是这样啊。」
虽然感到讶异,但也仅止于此,对梅亚的看法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雫长吐出一口气,从背包中取出手帕。拭去沾在梅亚脸颊上的污渍时,梅亚注意到敞开的背包口而瞪大双眼。
「那幅画是……」
「啊,你说这个?魔法道具店老板送我的。」
雫从背包中取出了小型画框,递给梅亚。少女的双手紧紧握住木制画框,凝视著画中的碧蓝湖泊,绿色双眸微微渗出泪光。
「……那时在湖中的城里,我服侍著夫人。」
「啊,你是说那个到王城可以见到的人?」
「是的。创造了我的主人所娶的夫人。夫人嫁到湖中的那座城里……虽然时间短暂,但是度过了一段幸福快乐的时光。」
缅怀旧日时光般的一字一句,交织著叹息的言语洋溢著对过往的情感。
第一次听少女提起自身来历,雫端正姿势问道:
「梅亚的主人娶的妻子……所以说,那个人也是魔族?」
「不是。虽然主人是魔族,但夫人是人类。她是个很温柔的人,总是会摸摸我的头……直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那份温暖。」
梅亚浅浅微笑,看向自己的掌心。
雫看著她,回想起她当初收下苹果派时的反应。只是接下刚烤好的苹果派就让梅亚不禁落泪。也许对她来说,以手触碰的温暖会让她联想起过去的幸福日子吧。
追忆著过去的暖意的翠绿双眸与人类无比神似,只是远比人类纯粹。梅亚闭起双眼,轻轻摇头。
「可是夫人有一天突然远行了。我的主人也像是跟著她消失无踪……在那之后,我在那座城里一个人等了好长一段时间,等待两人归来,再次像过去那样一起生活──」
犹如童话故事。
梅亚抬起脸展露微笑,但欣喜的表情彷佛证明了她所历经的孤独,让雫五味杂陈。
梅亚虽然满心期待著重逢,但人类总是会变。过去离开梅亚的主人肯定有原因吧。就算真的能见面,也不一定能一如往昔。
不过,魔族少女并未察觉雫的担忧,凝视著手边的画。
「虽然花上不少时间,现在雨已经结束了──如此一来,我就能见到蕾莉亚夫人了。」
「蕾莉亚……?」
似曾相识的名字。
但是雫想不起究竟是在何处听闻的。脑海中涌现的并非记忆,而是刺痛。
『蕾莉亚公主抵达湖底城堡的当下,已经预料到自己的死期。』
白色房间的影像突然掠过脑海,翻阅藏青色书本的自己的双手跃入眼帘。
遥远过去的纪录,不复记忆的历史片段。雫按著额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雫差点因为晕眩而跌倒时,冰冷的手轻触她。
「──雫小姐,没事吧?」
「……啊,嗯。」
平衡感立刻又回来了。刚才的异状是怎么回事?突然又恢复正常的雫纳闷地环顾四周。站在夕阳对路旁建筑投落的阴影中,她正与魔族少女面对面。没有任何异状。
明白雫身体没有异状后,梅亚颔首说道:
「那个……谢谢你这么为我著想。现在已经感觉不到那些追逐你的人们的动静了。虽然日落在即,但反过来说也能趁著夜色移动。若要出发,就趁现在吧。」
翠绿眼眸转向城门。刚才梅亚似乎一直在帮雫注意追兵。雫为她成熟的语气感到讶异的同时,她已经将聂比斯湖的画塞进雫的手中。
「请务必小心……我差不多该前往王城了。我不能让夫人等太久。」
「咦?梅亚?等、等一下……!」
雫伸出手,但因为刚才的晕眩而晚了一步。
在那段时间,梅亚已经拔腿跑进街道上的人群。自遮雨斗篷露出的一缕绿色在人群中跃动,随即消失在灰色的景色中。雫愣愣地站在原地。
「王城应该有危险吧……」
休拉教的巡礼集团充满了阴谋。要去见那种对手真的没问题吗?
雫环顾四周,依旧找不到埃利克的身影。站在异世界的街道上,独自一人的雫未免太过无助。事态为何突然演变成如此?现在究竟置身何种状况?这全都超出了自己的理解。
唯有一点确定──笼罩这城镇的不安气氛,肯定与休拉教有关。
也许是从在雨中向梅亚搭话那时开始,又或者是在最初的城镇遇见巡礼集团那时起,雫的旅程便与诡谲的教团彼此交缠,而终点站就在这座王都。
她抬头仰望远处高耸的白色王城。
「休拉教……应该就在那里……」
梅亚也同样前往王城了。那么埃利克现在会在哪里呢?
自从分头行动之后时间未免经过太久了。也许是被城里的卫兵抓住,也许是有其他无法前来会合的理由,又或者是──
最糟糕的想像浮现脑海之前,雫连忙甩头拋开。
「不会那样的。不会有事的……」
天空正渐渐转变为橘红。一旦日落,通往马车干道的城门就会关闭,这样就无法逃离这座首都了吧。若要遵守埃利克的指示,就算孤身一人也要前往法鲁萨斯,那么现在就该先走出城门。
──然而,那也等同于拋下埃利克或梅亚,自己一个人逃走。
「姊姊、澪……」
雫咽下沉重的喘息,抓著画作的左手颤抖著。
这种时候如果三姊妹都在,会怎么做呢?挂在背包提手上的针织布偶一语不发。满心焦虑的雫突然间彷佛听见了姊姊不安的细语声。
『太危险了。快逃啊,小雫。』
姊姊不喜欢与他人起冲突。那忧虑的声音对雫而言可说是习以为常。姊姊总是这样,以她的方式保护两个妹妹。
──然而姊姊现在不在这里。只有自己能依靠,同时也只有自己能行动。
所以,只有自己能下决定。
「……我知道,姊姊……不过,不会有事的。」
已经向埃利克宣言过自己绝不放弃了,所以现在要逃还太早。
雫下定决心后,从包包取出活页笔记本,迅速地写下一行字并贴在墙上,祈祷著万一彼此错过时,埃利克能注意到这张纸。
『我、在找、梅亚。去城堡、看看。』
为了不让其他人看懂,雫以日文写下留言。不过他应该能理解吧。
如果他顺利看到这张字条后要责备自己为何擅自行动,那也无所谓。回想起青年的苦涩表情,雫露出苦笑。脱下遮雨斗篷,拉起沉重的背包。
「好了。走吧。」
以自言自语激励自己,向前进。
雫背对著逐渐西斜的太阳,迈开步伐。夜晚逐渐占据天空的同时,街上的人潮也跟著迅速减少。与踏上归途的人们方向相反,雫朝著王城前进。
「应该……没必要躲躲藏藏的吧?」
王城的卫兵应该几乎没看到雫的脸才
对。被追逐的时候披著遮雨斗篷,只有她一个人靠近王城应该也没问题。尽管如此,雫还是避开大街前往王城。尽可能加快脚步,但不忘记提高戒心。走在夜色渐浓的街道上,整理当下的状况。
「雨其实是休拉教唤来的,以雨为理由分发诅咒吊饰……不过目的究竟是什么?」
如果只是为了增加信徒,连身为魔族的梅亚都找来利用未免太夸张了。况且巡礼者只是在各个城镇巡回,完全没听过收取金钱或招募教徒的传闻。
如果真正的目的是传教,似乎说不通。
在他们的行动背后藏著某种意图──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身为休拉教信徒的那个男人为了告知母亲那个秘密,才会在逐渐失去理智的同时逃离此处吧?
『──洞要破了!世界就要破洞了!大家都会受害!』
突然间一股寒意爬上背脊,教雫浑身打颤。
但是雫没有停下脚步,反倒是几乎小跑步往王城后方移动。想找个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地方,窥探内部的状况。然而就在雫弯过下个转角的瞬间,王城方向传来了巨响。
「咿呀!」
连全身都为之震动的沉重巨响,有如十发高空烟火同时发射。
雫不禁缩起肩膀,战战兢兢地自建筑后方探头窥探。
但是因为天色已暗加上距离太远,看不清楚王城的状况,只知道应该不是烟火。也许是因为听见爆炸声,四处的民房窗口不时有居民探出头。
「是什么啊……总不会是气爆吧。」
万一埃利克也被波及,那可就糟了。雫不理会周遭渐渐骚声四起,再度迈开步伐奔跑。天色越来越暗,在建筑之间能看见的王城也越来越大。金属互相敲打般的细微声音传到耳畔,让她心生纳闷。
「这是什么声音?」
首先浮现脑海的是铁匠以铁锤敲打炙热铁块的情景。
虽然逐渐靠近的金属撞击声教人好奇,但雫没有停下脚步,弯过了通往城墙的最后转角。没来得及放缓速度的双脚顺势又向前跑了三四步。
就这么短短几步的距离。
然而眼前已经──化作战场。
锐利的钢铁反射著冰冷的光芒。
冷光在夜色中飞舞,金属碰撞声随之响起。
雫愣愣地呆站在原地,凝视著眼前的情景。经过了认知现实所需的数秒后,她终于明白刚才不时听见的刺耳声响正是出自兵器碰撞。
城墙有一部分崩塌,恐怕就是刚才的巨响造成的吧。从缺口冲出的士兵与浑身黑衣的男人们挥剑战斗。目睹剑刃朝著负伤跪地者的头颅毫不留情地劈落,雫不禁闭上双眼,只有短促的惨叫声在耳边萦绕。
过了数秒,雫微微撑开眼皮,男人已经倒地不起。破裂的头颅流出黑色的血液,在地面形成一滩血渍。另一个男人则踩踏著那副身躯。
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亡的瞬间。
尽管在幽暗的夕暮时分,凄惨程度仍然不减。自己咽下唾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雫花上一段时间才察觉到那颤抖的呼吸声源自她自己。
脑海中涌现无数零碎的字句。
这里,是哪里?
现在,发生了什么事?
朋友和家人,都在哪里?自己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会这样、好可怕、莫名其妙──
恐惧逼迫雫转身。
并非打定主意,只是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然而就在这时──一名背对敌人逃离的男人倒向她。
「……!」
雫吓得浑身僵硬。黑衣男人倒在她脚边,身躯微微抽搐。四周太暗,雫看不清楚那似乎受了伤的男人详细状况如何。
只有血的味道与求助的呻吟声,无可否定的确是现实。
雫与男人四目相对,对方的眼中浮现苦痛之外的情绪。
──啊啊,他是人。
明白这一点的瞬间,雫扑向那男人般倏地蹲下,在思考之前身体已经先动作。
「我、我会救你的。」
如果逃离危险是人身为动物的本能,那么想要救人就是人身为人的本能吧。
雫取出手帕,找到男人侧腹的伤口,以手帕按压。直刺鼻腔的腥臭血味直教她作呕,但她只管使劲压住伤口。
汗水止不住地滴落。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这世界没有救护车,也不晓得医师能不能治疗。自己不会施展魔法,也不知道埃利克究竟平安与否。
好可怕。无能为力。
甚至连拔腿逃跑都办不到。
某人正缓缓靠近,一只手提著剑,露出可怕的表情瞪著雫与她身旁的男人。
雫察觉到脚步声,赫然抬起头。士兵打扮的男人缓缓地高举起剑。
就像是慢动作。
自己的身体无比沉重。
──挺身保护那男人的念头一瞬间掠过脑海。
因为自己身上没受伤,眼前的他身负重伤。
用自己的身体盖在他身上就可以了。如此一来一定能──
尽管想法浮现,但身体不愿动作。双手双腿宛如冻结,只有纷乱的思绪不停空转。
一定要做些什么才行,然而自己却──
「……啊。」
一股强烈的冲击让雫向后跌坐在地。
刚才趴在地上呻吟的男人不知哪来的力量推开了她。
男人短短一瞬间看向雫的黑眼睛,随即闭上双眼。下一个瞬间,士兵追上来将剑锋刺进他的背部。
「等……!」
一切都没有停止。根本没有什么慢动作。
时间平等地前进。贯穿胸膛的剑锋自胸口突出,男人彷佛被打捞上岸的鱼一度浑身痉挛……但马上就不再动弹。
雫跌坐在地,抬起脸看向杀死男人的士兵。
年轻士兵的脸上参杂著苦痛与兴奋──那是人类的容貌。
呼吸停止了。
人生的终点,会这么突兀吗?
雫瘫坐在地,只是注视著站在眼前的士兵。
也许自己要死在这里了──这样的想法一直到年轻士兵犹豫著对她举起剑的瞬间才首次涌现脑海。来到这世界直到今天,「也许会丢掉性命」的感觉并非第一次,但是雫从来没想过「也许会被人杀掉」。
就连在暗巷被流氓追逐那次也不例外。尽管感到恐惧与惊慌,但她总认为不至于被杀。那彷佛是与自己无关的遥远可能性。
但现在死亡就近在咫尺。
就在眼前了。死亡化作人型出现在她面前。
然而雫的思考却无法运作……对眼前的现实甚至连残酷的感想都没有。
唯一只剩下对「没办法把书还给大学图书馆」这件事有些歉疚。
闭上眼睛。
恐惧让她只能这么做。
埃利克不在。喉咙也发不出声音。
所以雫只是等待死亡降临。
下一瞬间──金属碰撞的锐利声响就在身旁响起。
雫反射动作般按住耳朵。
「……埃利克?」
睁开眼睛,但周遭一片夜色。昏暗无光。
然而近在眼前的景象依然清晰。眼前的士兵脸上写满了震惊。
就在这时,两柄剑在她眼前交叉。
「──二话不说就抄家伙砍小女孩,这不是卫兵该做的事吧?」
有如平日与人斗嘴般的轻佻话语,伴随著似曾相识的男人嗓音。雫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向后退开,然后站起身。男人以自己的剑抵挡卫兵的剑,转头瞥向她。尽管无法否认其中带著可疑之处,但勉强算得上和蔼可亲的笑容就在眼前。
「小妹妹,夜里出游也得看时间和场合啊。」
塔奇斯说著,将士兵的身体连同剑一起架开。失去平衡的士兵重心失稳,塔奇斯趁势追击般挥出长剑。士兵赶紧向后逃开。
年轻士兵连忙准备应付追击,下一瞬间却半张著嘴呆站在原地。因为突然现身的男人已经牵起那名少女的手,朝王城的反方向拔腿就跑。雫一面跑一面回头望向逐渐远离的王城。
「呃,等等,我有事得去城里……」
「战略性撤退。在这种状况下不可能进得了城。有什么话等一下一边喝茶一边听你讲,现在先认真逃命。」
雫咬紧嘴唇,随著男人奔跑。
没有追兵跟在两人身后,刀剑交锋的刺耳声响逐渐远去。
然而雫还是觉得死亡正在暗夜中四处蔓延,只能强忍著无可奈何的沉重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