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剑之王与逐渐崩解的语言 第四章

望向隔著铁栅栏看见的天空,心中没有任何怀念的情感。

过去有段时间每天都从这座王城看著这片天空,但那景色从来就不曾真正映入眼帘。当时的自己沉醉在彷佛无限宽广的魔法知识中,除此之外的事物几乎不曾真正在意。就连跟在身后的一名少女,也不曾回头看顾。

埃利克坐在窗边看著外头的景色,听见开门声而转头。赫伯向在门外看守的士兵简短交谈后,走进室内,一见到他便说:

「那女孩好像没事了。」

这指的肯定就是雫。在大脑理解之前先感觉到紧绷的精神倏地松弛,但埃利克咽下那份安心,彷佛许久忘记呼吸般吐出一口气。

「是喔?太好了。」

麻痹般停滞的思考渐渐开始转动,血液流过指尖的感觉复苏,但心情依旧一片阴霾。听闻雫从塔顶纵身跳下时的打击,以及随之而来的沉郁彷佛一直沉淀在心底。

赫伯拉了张椅子坐下。

「虽然你也够乱来了,但那女孩也差不多。像那样挑衅陛下又从塔顶跳下来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就是顽固又不服输。要是惹她生气,我也不晓得她会做出什么事,很可怕。」

决断后的行动力确实是她的优点,但同时也可能是致命的缺点。至今自己只是认为应该不至于那么严重而已,应该更早一点察觉才对。尽管在坎德拉王城时有梅亚陪伴,但她可是有胆量主动深入禁咒核心的女孩。

听埃利克语气平板的回答,赫伯苦笑道:

「不过,那女孩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懂。陛下说要处决你,也是她无法退让的原因吧。是个情深义重的女孩啊。」

「…………」

「总之,那女孩会成为王城的仆佣兼陛下的侍女,说穿了就是方便监视的位子。不过我实在搞不懂,那女孩有什么需要提防的。」

「我也不懂。不过……你知道什么是『界外者』吗?」

「『界外者』?是指『外国人』吗?」

埃利克不知道拉尔斯为何用「界外者」这名词来断定雫是敌人,但看来赫伯也不知道这个字眼的意义。既然如此,也许是仅有王族知晓的机密之一吧。

法鲁萨斯也许是因为历史悠久兼王族本身权力相当大,未向大众公开的资料远比其他国家多。特别是六十年前的狂王迪斯拉尔登基后引发的王族内斗,几乎全属于封印资料。

若要阅览这些封印资料,规定上必须要有王族陪同。但现在直系的法鲁萨斯王族就只有国王与王妹两人。

──如果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拜托「她」多调查一些吧。

埃利克突然间这么想著。那思考彷佛传给了赫伯,赫伯开口说:

「我说……你该不会又在责怪自己了吧?不过那时候和现在不同。那次事件也一样……不是你的错。」

这句话彷佛轻轻触碰了尚未完全结痂的伤口。

尽管感觉到友人的关怀,埃利克还是摇摇头。

「那确实是我的错。」

而且也是已然完结的过去,事到如今后悔也无法挽回任何事。

──卡提莉亚纳•迪尔•勒斯•法鲁萨斯已经死了。

杀死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埃利克。

这个世界没有绿茶。

一般名为茶的饮料颜色虽然近似于红茶,但风味比较接近药草茶。

虽然问过埃利克那究竟是用何种植物制成,但埃利克也不知道,所以雫至今还不晓得茶的原料。进入办公室后,雫将装著茶水的茶杯搁在国王面前。

「来,请用茶,国王大人。」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奉茶态度这么随便的。」

「那我要跪坐著帮你把茶水搅拌到起泡吗?」

「搅拌出泡沫是要干什么?故意整我啊?」

「只是文化差异而已。」

雫手拿著托盘无所谓地回嘴。尽管眼前的男人表示不满,但雫也同样满肚子闷气。光是奉茶时加上「请」字就已经是雫的让步了。

穿著平常服装的雫转身远离办公桌时,因为纸团击中后脑杓而皱起眉头。

这团纸是谁扔的不言自明。这房间的主人就只有那一人。

「请问有什么事吗,国王大人?」

「快现出原形。」

「你真的很烦耶!」

雫勉强按捺著心中那股想将手中托盘砸向拉尔斯的冲动。现在的气温就算坐著不动也会不由得冒汗,若还要和这个男人争执不休,简直会教人发狂。

位于大陆中央的法鲁萨斯气候与过去走过的国家全然不同。虽然湿度偏低,但气温特别高。然而王城里的官员们全都面不改色地穿著长袖工作。

唯一的例外只有一个人,就是立于这个国家顶点的男人拉尔斯。他除了接见宾客之外,一律穿著短袖的轻便服装。理由倒不是因为天气炎热,而是方便活动,看起来简直不像一国之主。至于雫,因为拉尔斯允许她自由穿著,现在她穿著平常的服装并卷起袖子。这套衣物据说一度沾满鲜血,现在看不出任何一抹血渍也许该敬佩王城的清洗技术吧。

「国王大人,请问埃利克现在怎么了?」

雫询问至今仍无法见上一面的同伴现况。听说他一度遭到拘禁,但最后并没有被判处重罪。不过他的现况究竟如何,雫依然完全不知情。

拉尔斯听了她的疑问,只将视线往上挪向她。

「我让他在书库工作。最近蕾提太忙,人手不足,他来得正好。」

「请问书库在哪里?」

「不告诉你~~」

「…………」

「真想揍人」这句话涌上喉头,但她将话吞回去,保持沉默。实际上,如果雫真的挥拳相向,对方说不定反而会开心地大喊:「终于现形了啊!」虽然这男人的态度让人气愤,但让他顺心如意更教雫不愉快。

「想找那个男人哭诉也没用。在你露出马脚之前,我会好好欺负你的。」

「国王大人是萨德主义的信徒吗?我不会找他哭诉,尽管放心。」

「萨德是指什么?」

「这个字眼用来赞颂性癖好和我那个世界的文学家萨德侯爵相同的那种人。」

雫故意避开明确的解释如此说明后,拉尔斯回以一句无所谓的「是喔」当作回应。淡蓝色眼眸依旧看不出内藏的情绪。和原本就反应平淡,难以判读情绪的埃利克不同,那是故意隐藏真实想法的眼神。表面上的反应全是拟态的人恐怕不是雫,而是他吧。

总之知道埃利克平安无事,目前这样就很够了。他和雫不同,思路相当聪敏。雫觉得反倒是自己该注意别扯他后腿。

雫如此提醒自己并振奋精神后,伸手指向王搁在身旁的那柄剑。

「国王大人真的是剑不离身耶。那就是传说中的王剑阿卡夏?」

「是没错,不过你为什么要问这个?我看你不是人类吧?」

「算我求你,好好跟我交谈行不行?」

每隔五秒就要被怀疑一次,自己总有一天会想把这国王从塔顶踢下去。虽然目前雫的身分是国王的直属侍女,但雫可不想称呼拉尔斯「陛下」,现在的「国王大人」就很够了。另一方面,拉尔斯对严格来说并非臣子的雫似乎也懒得屡次纠正用词,而且他似乎在享受雫因为反抗心而有如刺猬的反应。

拉尔斯伸手抓住收在鞘中的长剑。

「这是阿卡夏没错。人称世上仅此唯一,拥有绝对魔法抵抗力的剑。」

──一度朝自己劈落的那柄剑。

目睹那剑柄的装饰,雫莫名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而感到困惑。

然而一时之间无法回忆,她只能说出自己所知的事情。

「我记得那应该是从很久以前就有的国宝吧?不过我看你就这样时常带在身上。」

「当然要随身携带,这里可是魔法大国。」

拉尔斯盯著文件平淡地回答。雫晚了半拍才理解话中的意义,不禁为之冷颤。

──魔法技术优于其他国家,拥有众多魔法士的魔法大国法鲁萨斯。

统治这样的国家,需要时当然也要能平定国内的问题。像是能平服国内的魔法士也是身为国王的条件之一吧。初次见面时他毫不留情就拔剑砍向雫,也许是因为对他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手段。雫明白他对日常生活所怀抱的觉悟与自己的程度差异,咽下叹息。

也许是察觉了雫的反应,拉尔斯抬起脸打呵欠。

「不过目前是为了随时能砍死你才带在身边就是了。」

「也可以随便找个地方收起来啦。就算没有剑也不会伤脑筋吧?国王大人既然是法鲁萨斯王族,应该懂得使用魔法吧?」

一般而言,魔力无法遗传给下一代,但是当血统太浓就有可能让下一代继承其特质。法鲁萨斯王族在三百年前接纳了魔女之血,成为例外之一。

雫提出理所当然的疑问,但拉尔斯立刻摇头否定。

「不懂。虽然有魔力,但和这把剑处不来,所以魔法全都交给蕾提。」

「是

这样喔?」

「就是这样。虽然我想顺便把所有麻烦的工作全扔给蕾提就是了,特别是这个月之后还有艾提亚庆典……」

拉尔斯一脸无聊地拿起一张文件。上头写的文字雫看不懂,但是「艾提亚庆典」这个字眼她有印象。

「我记得是大陆主神的祭典吧。要做什么吗?」

「没什么特别的。装饰街道啦,有旅行戏团会来啦,街上摆满摊贩,诸如此类的。虽然冠上艾提亚的名字,但法鲁萨斯没有国定宗教,所以不办祭神仪式。王城只负责发酒给民众,强化周遭的警戒而已。不过安排这些事也够麻烦了。」

「哦~~听起来好像园游会,感觉很好玩啊。」

「园游会?那是什么?听见就会死的诅咒吗?」

「如果真是这样,国王大人为什么还活著啊?不是那样。我以前读的学校每年都会举办一次类似的活动,会摆摊卖小吃或表演戏剧之类的。我那时也帮忙制作招牌和烤点心。」

「哦。那正好啊。」

「什么意思?」

雫如此问道,但拉尔斯似乎不打算回答。他在手边的文件上不知写了些什么后,放在一旁堆积如山的纸上头。随后他有如准备考试而疲惫的学生,瘫在桌上。

「话说回来……先是卡提莉亚纳,然后是你。那个魔法士和给他找麻烦的家伙们特别有缘啊。」

「卡提莉亚纳?」

──之前曾听过这名字。雫还记得在埃利克挺身挡在她与拉尔斯之间时,拉尔斯唾弃般提起这个名字。雫明确感觉到自己的紧张,开口问道:

「请问那个卡提莉亚纳是谁啊?」

恐怕是与埃利克有关的人吧。拉尔斯听了问题,抬起脸──短短一瞬间露出了异样冰冷的厌恶眼神。那眼神令雫倒抽一口气时,王将视线拉回文件堆上。拉尔斯挑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是个罪人。很久以前就死了。」

拉尔斯没再多说什么。

拉尔斯命令雫退下前,丢给她一个命令:「总之你去把仓库整理好。」

雫边走边向人问路,最后抵达了位于城内偏僻角落的房间。

「这里就是仓库没错吧……?」

她用领到的钥匙进入仓库后,目睹堆满室内的大大小小的木箱,不禁屏息。

「好、好像有很多耶……」

拉尔斯今天指派的杂务是整理这个仓库。据说杂乱地堆放在室内的木箱中塞著各式各样的杂物,从长年没使用过的弃置品到等待报废手续的损坏魔法触媒等。

将这些箱子一个接一个打开,取出内容物检查数量后重新装箱。雫面对这样的杂务不禁发牢骚:

「做这种事真的有意义吗……」

因为自己现在不被当成人类,雫也不觉得拉尔斯会交给她什么重要的工作,但是被迫做些毫无意义的琐碎杂事在精神上相当难受。雫看著手上的物品清单。

「……唉,也许对国王大人来说,让我品尝痛苦就有意义了吧……那就拿出干劲开心干活吧。」

虽然只是整理仓库,就姑且当成解读物品清单的语言学习。雫如此说服自己后戴上手套,首先打开最靠近自己的箱子。摆在入口旁的第一个箱子装著大量的碎裂水晶球。

「呃,这个箱子是水晶球、水晶的球。水晶球一般都是这个大小吗?」

虽然木箱上写著物品名与个数,但内容物有一半以上都成了碎片,难以计算。不过相较之下勉强维持原型的水晶球尺寸与禁咒核心差异不大。雫首先确认木箱上标示的个数与手上清单的个数是否相同。在清单与箱子双方都用笔做上记号后,开始著手清点下一个箱子。下一个箱中装著陈旧的烛台,同样清点数量。

这样的作业持续了四个小时后,翠绿头发的少女敲了敲门走进室内。

「主人,请休息了。」

「啊,梅亚,谢谢你。」

不愧是魔法大国的王城,一眼看上去摆明就是魔族的少女走在城内好像也没人会吓一跳。梅亚穿著有如女仆装扮的围裙,用她带来的水壶为雫倒茶。

两人并肩坐在空箱上头。雫喝了口冷茶感到一阵舒畅,梅亚担心地看著她。

「主人,我也来帮忙吧。」

「谢谢,不过我没问题。这个工作其实满好玩的,看看箱子里装著什么也很有意思。」

从最近才搬进来的杂物到堆放在此大概已经好几年的物品,每当打开木箱就能看见各式各样的用品。光是这样就满有意思了,还能或多或少增进对单字的熟悉度。

「总之我会先努力到可以让国王大人咬牙切齿的程度!你尽管看著吧。」

雫跳下箱子,举起紧握的拳头。梅亚对她露出担忧的笑容。虽然自从两人立下契约,雫总是让她担忧,但整理仓库没什么危险性可言。雫指著整理到一半的其中一个箱子。

「比方说那个,里头装的好像是以前的庆典使用的装饰。从搬进来的日期来看,好像已经十五年没用上了。拿出来清理后,应该也能在今年的祭典上使用吧?」

当雫对庆典显得有些兴趣时,拉尔斯会说「这样正好」,指的大概就是这回事吧。箱子里头装著大量的细致锁链与花瓣状的陶制装饰。虽然雫还没看过所有箱子,但应该还有其他庆典用的道具。

梅亚也跳下箱子,探头看向雫所指的木箱。

「……好像纠成一团。」

「别担心,我会小心解开的。况且万一弄碎了,还真不晓得国王大人会怎么说。得小心谨慎──」

就在这时,仓库门发出喀嚓声响开启了。

雫转头一看,与穿著魔法服的男人四目相对。年约四十五岁,眼神格外锐利的魔法士。那男人臂弯中揽著一个木箱,发现雫与梅亚后脸色大变。

「你们是谁?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我奉命来这里整理物品。是陛下指派的。」

毕竟是陌生的对象,雫也尽可能以礼貌的语气回答。一旁的梅亚低头行礼。

撇开相貌平凡的雫不谈,梅亚的绿发似乎让男人明白了两人的身分。他表情中的紧张消失,一脸烦躁地咂嘴。

「你就是传闻中的那女孩啊……整理这种事看过箱子的标示就够了,不要随便乱碰。」

「要是偷懒,可能攸关性命啊……」

拉尔斯的命令是:「打开箱子清点内容物,重新装箱。」若是雫以外的人,也许只要检查箱上的标示,但她可没有这个选项。虽然雫没有真的问过拉尔斯,但就他的个性来看,恐怕不会放过雫吧。

男性魔法士听了雫的理由,露骨地面露不悦。

「愚蠢至极。让你这种可疑人物触碰,才会对陛下造成麻烦。」

「我有带手套。」

「不是那个意思!」

男人扯开嗓门斥责,但雫依旧一派平静,反倒是一旁的梅亚不知所措地来回看著男人与雫的脸庞。男人再度开口,但听见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转而撂下话:

「真是浪费我的时间。不愧是那个骯脏的魔法士带来的家伙啊。」

「骯脏?」

在雫询问那是指谁之前,男人已经推开门走出仓库。他前脚刚走,另一个男人便探头看向仓库内。埃利克的友人赫伯露出担忧的表情。

「咦?雫小姐?怎么了吗?怎么好像听见吵闹的声音。」

「没什么,只是稍微被怀疑而已。没事的。」

如果赫伯没来,也许已经演变成麻烦的口头争执,不过这次平静收场了。毕竟雫之前在王城内引发那样的骚动,会招人反感也是理所当然吧。

赫伯身旁揽著一个包袱,听了她的话而皱起眉头。

「不好意思,魔法士之中也是有些个性偏激的人……那家伙名叫迪鲁盖伊,是个嘴巴满啰嗦的家伙。听说他想当下一任的魔法士长,对人也特别严厉。」

「哦~~原来是这样。」

那样的人自然会对规矩特别注重吧。虽然这国家的顶点是那副德性,但如果所有人都像他那样,国家肯定会垮掉。雫将迪鲁盖伊的个性问题放一旁,转而询问更让她介意的事。

「那个,刚才那个人说我是『骯脏的魔法士带来的』……这里有排挤其他国家来的魔法士的风气吗?」

带雫来此的魔法士自然是指埃利克,但那样的形容让雫无法与埃利克联想在一起。毕竟这里是魔法大国的宫廷,其中应该也有一些人以特权阶级自居吧──雫原本这么想著,却因为赫伯的表情霎时间蒙上阴影而睁圆了眼睛。

他试著挤出苦笑却失败,眼神流露哀伤。

「因为埃利克以前在这王城待过……知道当时发生的事件的人们之中,有些人还是对他不能谅解。」

「当时发生的事件?」

雫这么追问,但目睹赫伯苦涩的表情便咽下更深入的问题。那似乎并非能让人轻易触碰的过去。况且现在当事人也不在场,不该过度追问。雫这么想著,转换话题。

「赫伯先生,我可以问一下吗?这些装饰……有什么不拿出来使用的理由吗?」

「喔,这个啊,我想

应该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吧,大概只是存放在这里久了就忘了。这房间里也会摆些预定报废的东西,不过那种物品都会定期清理才对。留了好几年的,就只是一直堆放在这里的用具吧。」

「哦~~所以说只要得到国王许可就可以用的意思吧!」

虽然这应该是最艰难的一关,但明天就问问看吧──雫将这决定暂且搁在脑海角落,这时赫伯将他带来的包袱递给雫。

「这个,陛下要我转交给你。他要你明天穿这个去找他。」

「嗯?我记得他说过服装随便我穿啊,是怎么了……」

雫看著那包袱,满心都是不好的预感。

老实收下包袱的雫在隔天就彻底体验到那股预感的意义。

──侧腹痛得快抽筋了。

到底已经像这样跑了多久?雫左手按著腹部,只凭著意志力鞭策几乎没有感觉的双脚向前摆。喉咙乾渴得异常难受,心脏跳得彷佛即将破裂,那痛楚几乎教雫瘫倒在地。

沿著城墙内圈铺设的小径。她跑过两侧有树木的和缓弯道。

雫跑进城墙转角暗处时,感觉自己抵达了极限,摇摇晃晃地走向树荫下。手扶著树干蹲下身子,无声地把胃中的内容物全部呕出。也许是察觉她没跟上来,从小径另一头回到这里的男人问道:

「已经不行了?体力真差。」

拉尔斯不是傻眼也不是鄙视,只是冷漠地这么说了。雫听了,口中再度喃喃念著:「开什么玩笑……」

──昨天赫伯转交给雫的衣物是一套年轻士兵用的麻制衣裤。

早上依照指示穿著那套衣物来到办公室后,国王拋出一句「该跑步了」便带著她来到中庭,随后不知为何就这么直接开始挑战王城内圈慢跑三十圈。

「差不多……要死了……」

也许是因为来到这世界后时常四处奔波,体力已经比之前增进许多,但终究还是有极限。长跑原本就是雫最不擅长的体育项目,再加上必须配合拉尔斯异常快速的步伐,根本不可能支撑得住。

蹲在路旁的雫抬起脸看向一脸无所谓的男人。

「这也是……侍女的工作?」

「不是。我只是想测试你的体力而已。」

「…………」

真想揍他。尽管打从心底这么想,但雫已经没有挥拳的力气。雫的肩膀剧烈地上下起伏,汗水不停地滴落在脚边的草丛。拉尔斯拾起落在一旁的大片枯叶,放在沉默的雫垂著的头顶上。枯叶就这么一片片堆积在无力抵抗的雫的头顶上。

「不过比想像中还普通啊,简直像人类一样。」

「因为真的就是个普通人……」

就在拉尔斯要将树枝放上那堆落叶时,雫长长吐出一口气,枯叶全部自头顶滑落。

「喂,你做什么啊?」

「只是呼吸就要挨骂喔……真是莫名其妙。」

经过短暂的休息,至少取回了能开口说话的余裕,但体力依旧几乎见底。雫用手支撑在树干上,好不容易重新站起身。拉尔斯反应平淡地说:

「我也还有工作。今天再跑个两三圈就放过你吧。」

「还要再跑喔……」

「还没办法确定你现在不是在演戏。」

雫在心中对疑心病重的国王的背影猛踹,同时摇摇晃晃地再度迈开步伐。

但是抵达极限的身体只能拿出步行般的速度。大概是觉得把雫拋在后头就失去监视的意义,拉尔斯走在雫的前方。

正在慢跑锻炼的两名士兵迎面跑来,看见王与雫便低头行礼后错身而过。其中一人露出的灿烂笑容彷佛看见一对感情要好的男女,另一人则是对雫露出真心感到同情的眼神,不过雫没有多余的精神反驳,只是将模糊的视线指向男人的背影。

「国王大人,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终于愿意表明身分了?」

「现在没力气跟你吵这个。那个,我昨天整理仓库时找到了好像是祭典用的饰品,那个只要清理乾净就能用吗?」

「我给你的命令是整理,不是思考怎么用。」

「那如果是我以外的人来问你,你会答应吗?」

回答前有一瞬间的空档。王直视著前方回答:

「也没什么禁止的理由。」

「那就好。真的很谢谢你。」

既然是可以使用的道具,整理起来就更有意义。拉尔斯转过头来看向雫,脸上摆著孩子气的不甘心,但立刻就将头转回前方。

两人来到城堡的后方,在城墙与杂木林之间的小径吃力地前进时,雫伸手指向视野左方位于森林中的白色建筑物。

「国王大人,那是什么啊?」

刚才每跑一圈就让雫感到好奇。宛如神殿壮丽的建筑物,但建筑本身尺寸不算大。小屋般大小的四方形建筑物没有窗口,从这个方向看过去也看不到门。

拉尔斯循著雫所指的方向,看向那座建筑物。

「那个喔,那是王家的陵墓。历代国王与皇后的棺材都摆在那边。」

「喔……是棺材,不是骨灰坛喔?这个世界都习惯用土葬吗?」

「一般而言都是土葬。不过那边没有把棺材埋进土里,只是清理乾净放进棺材而已。」

雫迈出几乎使不上力的腿,听著国王的回答并点点头。

记忆中拉尔斯是第三十代的国王。那么单纯来计算,安置在里头的棺材数量应该少于五十八个吧。若是骨灰坛还另当别论,那种大小的建筑物大概摆不下多达五十八具的棺材,在地底下肯定有更宽敞的安置空间才对。

也许是因为知道这世界没有幽灵,雫对白色建筑没有感到任何恐惧。

「国王大人总有一天也会被摆在那边吗?」

「大概吧。里头也差不多该拓宽了,棺材实在是占空间。」

「火化到只剩骨头就很省空间喔。在我的国家都这样。」

「不行。如果把火葬变成惯例,遭人毒杀时证据可能会被湮灭。」

拉尔斯回答时的语气轻描淡写,在那瞬间雫差点就听漏了。但她随即因为惊悚的内容而差点跌倒,抬起脸看向走在前头的男人。

──国王终其一生都暴露在这种危险之中吗?

对她而言简直是超乎现实的处境,但是对这男人而言,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吧。

雫自然而然揪起眉心。虽然雫对拉尔斯依旧全无好感,但是撇开雫个人的反感不谈,环绕拉尔斯的常识对雫而言有种无法轻易接受的窘迫。雫无意识间深深叹息,国王大概是察觉到了,转过头来看向少女。

「怎么了?还有力气讲话就继续跑啊。」

「我跑就是了,萨德王。」

不过还是得先解决自己的处境,雫没有心力对拉尔斯怀抱什么多余的感想。无论对雫或对拉尔斯,那都是不必要的。

成为王城的佣人后过了一星期。雫的一天从早上起来打扫办公室开始,在那之后为国王奉茶,完成杂务类的小任务,同时接受谜样的试炼。得以离开拉尔斯身边后,从下午到晚上都在整理仓库。

从其他国家来此,进城之后就从塔顶跳下来,最后还因为国王亲自下令而成为侍女的谜样少女。其他侍女起初虽然不知该以何种态度面对雫,但因为拉尔斯对待雫的态度,她们似乎都认为雫是「国王特别中意」才会把她留在城内,也因此众人都不对雫有超过必要的接触。实际上,拉尔斯并非对她有什么好感,反倒是当作天敌一样看待。不过真要解释只会造成麻烦,雫也选择沉默。

这一天,雫同样受到拉尔斯莫名其妙的质疑后,被扔进了护城河。雫先是回到房间更衣,随后拖著沉重的身躯摇摇晃晃走向仓库。

「总之先继续整理剩下的箱子,结束之后把饰品拿出来清理乾净……」

虽然置身于令人生厌的处境,但因为有自己的目标,勉强还能支撑下去。雫在脑中一一清点剩余的工作细项时,突然发现迎面而来的侍女露出厌恶的眼神看著她身后。

循著那视线看过去,在走廊的另一头发现了熟悉的身影,让雫又惊又喜。

「埃利克!」

原以为是自己看错,但那毫无疑问是他本人没错。他并非旅人的装扮,而是穿著宫廷魔法士般的整齐服装。他见到雫拔腿迎面跑来,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雫在他眼前紧急煞车。虽然只是分开短短几天,但抬起脸看向那蓝色眼眸,安心感便瞬间充满胸口。雫犹豫著该说些什么──但首先还是低头道歉。

「那个,真的很不好意思!」

有很多话想说,但雫认为在说出口之前得先道歉才行。雫将几乎要满溢而出的安心转变成断断续续的言语。

「因为我,给你带来很多麻烦……不过,你平安真是太好了。啊,我听说你现在正在书库工作……」

「你好像也没事啊。」

语调的温度比想像中低。平淡的反应就他平常的个性来看,还在预料范围内,但起伏超乎想像的平坦。虽然觉得有点反常,欣喜的雫仍紧接著继续说:

「也许你也听说了,在那之

后我受到国王大人的监视,在城里工作。梅亚也在我身边,有时候也会一起散步……」

这时雫阖上了嘴。

她刚才感觉到的反常气氛已经化作埃利克的凝重视线,压在她肩头。

她抬起脸凝视青年的双眸。

「埃利克?」

青年没有回答。

自他口中冒出的是疲惫的叹息,不久后才听见带著一抹苦涩的说话声。

「听说你从塔顶跳下来。」

「……这个嘛……」

雫以为他大概要责备自己的鲁莽,便缩起肩膀。

她完全不觉得那是值得夸奖的行为,挨骂也是理所当然。

但那不算是毫无意义。当时情况攸关的不只是自己,也包含他的命运,那就更别无选择了。她不想受到强权压迫而认输,但也不会以这个理由来辩解。那是自己想这么做才选择的结果。

所以雫只是将预料中的斥责当作自己应该背负的结果。

然而,传到耳中的──却是全然无关的话语。

「你会那样做,是因为有我在吧?」

「!不是,是因为……」

雫寻找著回答。

但是在找到之前,青年的话语声沉沉坠地。

「──我来当你的旅伴,也许真的是个错误啊。」

厌恶自身的话语,有如诵读文字缺乏抑扬顿挫的话语声。

同时也像是回顾过去而悔恨的疲倦声音。

雫因为从未预料的一句话而愣在原地。埃利克的蓝色眼眸蒙上阴霾,看起来几乎泛黑。

藏著无可奈何与几许伤痛的眼神。那眼神扫过雫之后──突然拉向远方。留下呆站在原地的雫,青年的脚步声逐渐远离。

胸口彷佛灌了铅一般沉重。雫在脑海中再三反刍他拋出的话语──

「……呃,那怎么可能嘛!」

回过神来,雫扯开嗓门大喊,吶喊声回荡在走廊上,但埃利克的身影早已不知去向。

她凝视著青年离去留下的空荡荡的走廊。

前方彷佛通往她所不知道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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