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传说之人
执笔：鹄
现在，棋界处于传说之中。
这个传说，就是一个男人和一群男人的故事。
长达一千五百年的悠久将棋史中，只有当下的时代被称为传说的缘由，便在于那一个如神一般的男人。
他的履历，由连续不断的、近乎神话的奇迹构成。
在初中时职业出道。在十九岁获得首个头衔。此后，这个男人一直保有着一冠以上的头衔，长久君临于将棋界。这是空前的奇迹。
所以现在。
棋界处于传说之中。
在小学生名人战中，九头龙八一将他小小的足迹第一次留在了这个将棋界。
当时小学三年级的九头龙，首次出战便获得了他的首个冠军。小学三年级的冠军创下了小学生名人战冠军的最年少记录。“天才少年出现！”——将棋界一片哗然。
翌年，年幼于他一岁的师姐、同时也是他自儿时以来最大的对手空银子将这个记录打破。但九头龙八一的飞速前进才刚刚开始。
史上第四个初中生棋手。
史上最年少的头衔持有者。而且所获头衔还是将棋界品格最高的龙王。
为此，将棋界沸腾了。人们纷纷讨论并期待着将棋界的更新换代。
——然而，棋界处在传说之中。
在夏威夷开幕的第三十届龙王战，变成了传说的终点。
“永世七冠”
“头衔总计百期”
所有人都期待着能够见证这无上的奇迹在眼前降临。
新闻媒体都不愿错过这个历史性的瞬间而大举渡洋，棋迷们也都宛若虔诚的朝圣者络绎不绝地来到了头衔战会场。网络转播的视听率连日高达数百万人，报纸和新闻上没有一天看不到与龙王战相关的报道。整个棋界乃至日本都陷入了近乎狂热的气氛。
“名人如果夺取龙王头衔，就肯定能获得荣誉公民称号了吧。毕竟联盟已经在着手准备，而且在获得七冠时推辞了这个荣誉的名人这一次应该会接受了吧。”
身为将棋联盟会长，同时也是永世名人的资格拥有者的月光圣市对记者如此坦言道。
从第一局到第三局，是名人的完胜——
看到名人势不可挡的连胜，所有人都会认为，永世七冠已经没有悬念。
然而，奇迹在第四局中降临了。
“最后的审判问题”——九头龙利用了这个被称为将棋规则唯一缺陷的漏洞，将棋局带入平局，并在三十分钟后的加赛中首次将名人斩于马下。棋界见证了延续三日、历时二十九小时四十七分钟的生死决斗。
担任监场的月光如此评论。
“作为棋手，我同时也是残局题作者。当然了，和我作为职业棋手获得的成就相比，我在残局题创作上所作出的贡献不值一提……但是，我可以断言，那个局面今后绝对不会出现在将棋对局中，即便在残局题的世界中也不例外。”
被记者问及原因时，“因为我们会改变规则”——露出文雅的笑容如此答道的月光，就是作出了当日加赛这一颠覆了规则的决定的人。
“如果我不在场，应该就会日后加赛吧。尽管那个判断可能更为慎重，但鉴于龙王战的日程和荣誉公民称号授予等问题，已经没有余裕拖延加赛，而且，当时我们也没有时间召开临时棋手总会追加规则。至少这一次，我认为对此问题作出处理在监场的能力范围之内，同时也征求了对局者双方的意见。双方也都同意当日加赛，于是就作出了那样的决定。”
仅就结果而言，如果没有他这一决断，名人取胜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因为比起已年过四十的名人，未满二十的九头龙在体力上占有优势。
“嗯，那种极限状态可能同时产生有利和不利的影响。但就那一局棋而言，我确信，那种状态的影响是积极的。只要查看一下棋谱便一目了然了吧。至少在我的记忆中，在加赛中从未出现过如此名局。”
第五局。九头龙携前局之势，力压名人。
第六局。先手方的名人主动出击展开了猛攻，但九头龙完美地化解了对方的攻势。棋势刚劲威猛。
事关命运的第七局终于到来。
在终局振子中抽到后手方的九头龙祭出家传宝刀——一手损换角，意图一雪首局完败之耻。
直至最终盘，局面都错综复杂，形势不明。期间，名人的手颤抖了三次。
然而——胜者是九头龙。
一直在九头龙的切近见证着他的成长的空银子，对师弟的将棋如此评价。
“八一的……九头龙老师的将棋，在这七局激战中发生了显而易见的蜕变。”
“八一”就行了——记者让她不必拘谨。
“撰写报道的时候别忘了改过来”，叮嘱完记者，她继续说道。
“变强了。力量得到了提高、技术得到了洗练——这种表达方式已经不足以形容他棋力的骤变了。显然，他已经走向了另一个世界。……和名人一起……把我们落在了地球上……”
“你觉得自己是在哪里被九头龙老师拉开差距的呢？”
“……将棋这种竞技，不取胜就不可能变强。”
空银子毫不避讳地正面回答了这个对棋手而言残酷至极的问题。
“常有人说，输了就能成长。但那是骗人的。只不过是在安慰败北的自己。不赢就不会成长。你应该也有体会吧？”
“是啊，我也这样认为。”
“只要取胜，就能跟更强的对手对战，能被强者邀请参加研究会，能够经验更高级别的将棋。这样，差距就会越来越大——”
空俯首，如此答道。她的语气中，平日里老成的、甚至经常会给人一种冷淡印象的口吻已经荡然无存。
是的，仿佛就像——
“像是被心上人抛下了呢。”
我拿她逗着趣。空却没有否定，如此回道。
“我喜欢八一。想和他手拉着手逛街，想和他一起去看电影，想和他一起去海边，和他独处，体验各种各样的事。不是以师姐弟的关系，而是像恋人那样……”
第一次倾吐出长久以来深藏心底的爱慕，空继续说道。
“可是，我最想和八一做的，就是下将棋。”
最想做的，只有下将棋——
空银子直言不讳地说道——所以自己也必须不断变强。
挫败感涌上了我的心头。因为，我没能变得像她一样强大。
八年前，小学生名人战——
涩谷电视台的会场一角，在半决赛中遭遇了败北，一个少女坐在长凳上抽泣。这时，一个少年向她搭话了。
“别哭了。哭是不可以的。”
“……为什么？”
“要是气馁了，那就真的输了。”
“可是……眼泪止不住啊。好不甘……好伤心的啊……”
少女哭得更加厉害了。少年的脸上浮现出了无可奈何的神情，一边不住地劝她不要哭，一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指着棋盘说道：
“别哭了。让你看看超级有趣的将棋吧！”
说完，少年就跑向了那张被照得锃亮的棋盘，去和在半决赛击败了少女的那个棋手对局。
对局开始——少女在不知不觉中就忘记了哭泣。
——因为，少年的将棋，实在是太有趣了……
在序盘就早早偏离了定迹，少年的棋路宛若在苍翠山林中的探险，洋溢着无尽的兴奋和惊喜。他的棋谱就像是一张寻宝图，让少女忘却了自己的败北，如痴如醉地沉浸于其中。
在表彰仪式上，少年抱起了比自己的身体还要大的奖杯。当视线和从台下仰望着他的少女的视线交错时，少年再次露出了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仿佛在得意洋洋地说着：
“看到没？我的将棋有趣吧？”
那一天，邂逅了他、邂逅了他的将棋的少女获得了确信，这一天发生的事有朝一日会成为少年传说的开端。
从那一天起，少女开始了奔跑。
因为她没有天赋，也就不可能和少年在正式比赛中对局，不可能作为他的对手、在最近的地方感受他的将棋。
为了至少也要在离他“第二”近的地方——在盘侧观看他的将棋，少女发誓，要成为一个观战记者。
为了尽可能地理解他的将棋，少女同时也成为了女流棋手，进行着艰苦的修行。
少女很幸运。她获得了女流棋手的头衔，能在关西将棋会馆和头衔战的会场频繁地与少年共处。直至今日，少女依旧无怨无悔地追逐着那个少年的身影……
“今天的将棋也和那个时候的将棋一样，超级有趣呢！”
为了将入睡的弟子送回房，九头龙溜出了慰劳宴的会场来到了走廊。我上前对他说了这番话，他却露出了莫名其妙的神色愣了一愣，接着问道：“那个时候？什么时候？”
并没有在掩饰羞涩，看来他是真的忘了。
心头升起了一股无名火。但一想到，这个天才少年对于将棋以外的一切事物都无比迟钝，我终于还是强忍住了怒气
接着说道。
“……可以谈谈头衔防御成功的原因吗？尤其是从第三局结束到成为系列战形势转折点的第四局期间的精神状态……能具体谈谈吗？”
这一次，我终于得到了在天童站月台上没能得到的答复。
“三连败的时候状态真的非常糟糕，毕竟第一局的时候自己的将棋被完全否定……不管是肉体还是精神都处于绝境，也给周围的人添了很多麻烦。和我住在一起的弟子甚至因为实在无法忍受我的暴躁情绪逃到了卫生间偷偷哭泣呢……”
一听到“弟子”这个词，睡在九头龙怀中的小女孩的身子猛地震了一下。
“是怎样从那么糟糕的状态中重新振作的呢？毕竟和那个名人对局，任何人都会陷入低迷状态一时无法再起啊，不是吗？”
“名人很厉害。不管是在天赋上，在经验上，在付出的努力上还是在战绩上，我都赢不了他，这一点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尽管今天防御成功，我还是认为名人更强。但是——”
温柔地注视着弟子的睡脸，九头龙继续说道。
“就像名人拥有无数的优势一般，我也拥有无数的宝物。正因为认识到了这一点，我才会勉强获胜吧。”
“宝物？”
“就算无法再相信自己的天赋和力量……我还是能够相信自己心里那些亲爱的人们。当自己的将棋观、甚至自己全部的历史都被否定的时候……我的心里到底还留下了什么、构成九头龙八一这个棋手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因为我重新审视了这些，才从绝望的深渊里爬了上来。”
“那么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我有个最棒的师父，有个最强的师姐，有个最温柔的大姐姐，有个步梦那样的对手，还有鹄小姐这样的关西棋友——”
一时被突然从他口中蹦出的自己的名字弄得惊慌失措，但我还是不动声色，继续一字不漏地记录着九头龙的话。
“尽管长年培养起来的将棋观被击得粉碎，但珍藏在心里的宝物却不会破灭。大概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没有心灰意冷丧失斗志吧。”
“也就是说，因为有那么多支持着自己的人，所以才获胜了？”
“是的。尽管名人也是那样，但要论这点，应该还是我更有优势。”
“毕竟还有那么棒的弟子对吧”
“对。我还有弟子呢。”
九头龙微微一笑。
“我可是有两个弟子，名人却一个都没有啊。”
“也就是说胜利的秘诀就是弟子，我这样写OK吗？”
我半开玩笑地问道。没想到九头龙收敛起了自己的微笑，认真地点了点头，不假思索地断言道：
“是这样的。”
言毕，九头龙向我微微点头道了晚安，随后便离开了。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听到了他这样的喃喃自语：
“……只要不丧失斗志，就还没有输”
他小心翼翼地将紧紧搂着自己的弟子抱在怀里，独自一人消失在了漫长走廊的尽头。不——
传说并没有终结。它并没有以世人所预料、所期待的形式终结。
传说并没有终结。至今，将棋仍处在传说之中。
然而，那已经不再是一个男人和一群男人的传说了。
在他形单影只、独孤求败的寂寞旅程之中，一个与他同样强大的少年挡在了他的面前。那个少年，那个龙的化身，将会以自己不屈不挠的心灵为武器，与那个男人展开永无止境的战斗吧。
从今往后，他们两人也一定会在那个无人能够企及的地方，不断地书写无人能够理解的棋谱吧，也一定会在将棋的历史长河之中，共同编织出一个空前绝后的、奇迹般的黄金时代吧。
传说终结了，新的传说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