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能看到那么美的风景,是不是因为……”她边说边盯着我的脸,目光如诉。
她的话在我心里横冲直撞,我不禁垂下眼帘。这时,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从刚才就令我焦躁不安的某种含混不清的感想总算在我心里渐渐成形:“是啊,我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呢?方才觉得那景色美不胜收的人并不只有我,而是我们两个人。这么说来,刚刚节子的灵魂不过是做了一场梦,一场需得透过我的双眼和我的思维才得以展开的梦……但我方才竟惘然不知节子正幻想着她自己最后的瞬间,还由着我自己的性子,自私地设想我们长命百岁的情景……”
她一直如刚才那般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直到我抬起眼来,从那些优柔寡断的思绪中挣脱而出。我躲避着她的目光,来到她床前,俯身轻吻她的额头,心里羞愧难当……
※
终于到了盛夏。这里的夏来得比平原地区更猛烈。疗养院后面的杂树林里总是像有什么烧了起来,蝉声从早到晚不绝入耳。门户大开时,窗外甚至会飘进树脂的气味。傍晚时分,许多患者为了呼吸顺畅些,纷纷把床挪到户外的阳台。看见这群患者,我们才发现这阵子住进疗养院的病人增多了些。不过,我们依然两耳不闻窗外事,照旧过我们的生活。
这阵子,节子因为暑热,彻底没了食欲,晚上也经常睡不安稳。为了守着她睡午觉,我比从前更加费神,时刻注意着走廊里的脚步声,留意着不让蜜蜂和牛虻飞进来。天气太热,我自己的呼吸也因此变得粗重了许多。
屏气凝神地在病人的枕旁守护她的睡眠,这对我来说和入睡也没有多大分别。我过分清晰地感知着她在睡梦中时张时弛的呼吸,这有时几乎让我感到痛苦。我的心脏甚至与她一同跳动。轻度的呼吸困难似乎不时侵扰着她,每当那时,她的手就微微颤抖着抬到喉咙附近,像是要抚平这苦痛——正当我猜想她是不是被噩梦缠身,犹豫该不该叫醒她时,那痛苦的势头又似乎已经过去,随之而来的是一段松弛的状态。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她那均匀而平静地呼吸甚至能带给我一丝快慰。当她醒来,我便轻轻吻住她的头发。她则困倦地看着我:
“你一直在这儿吗?”
“呃,我刚才也打了个盹儿。”
有些晚上,如果自己也总睡不着,我便像成了癖一样,也不知不觉地学她的样子,抬起手靠近喉咙,做出试图抚平痛楚的手势。而等我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时,才发现我也真的有些呼吸困难,可我却为此感到愉快。
“你最近的气色可不太好啊”,有一天她比平时更认真地看着我,这么对我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那回事。”她的话让我心头一暖,“我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不要老守着个病人,出去散散步吧。”
“天这么热,怎么散步?……晚上又不比白天,周围一片漆黑……再说,我每天都在医院里走来走去的呀。”
为了不再和她继续聊这个话题,我便跟她念叨起我每天在楼道里遇见的其他病人。我讲起那几个经常站在阳台上的少年,他们以天空为马场,把飘动的云彩比作各种各样的动物;讲起那个重度神经衰弱、让人有些害怕的高个子病人,总是扶着陪住护士的手臂,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唯独没有跟她提起那个我一次都没打过照面的十七号病房的患者,每当我从他门前路过,总能听到那让我难受、甚至几乎令我毛骨悚然的干咳。我又一次想到,那恐怕是这个疗养院里最严重的病患……
八月已经接近尾声,可每个夜晚依旧令人难以入睡。这样的一个晚上,当我们辗转难眠时,(当时早就已经过了规定九点的就寝时间……),离得很远的对面楼下那栋病房里隐约传来一阵喧嚣。当中不时夹杂从楼道里小跑而过的脚步声、护士压低了的呼叫声和器具尖锐的碰撞声。我不安地侧耳听了一会儿,喧嚣总算止住了。但几乎与此同时,沉默的嘈杂从每栋病房里爆发,这和刚刚的噪声没有什么区别,并且最终连我们脚下的这片地方也不再宁静。
我大概知道刚刚像风暴一般席卷整个疗养院的究竟是什么。方才我数次竖起耳朵,谛听隔壁房间里病人的动静。病房里的灯早就灭了,可她好像也一直没睡着。她像是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甚至都不曾翻身。我也一动不动地呆得连呼吸都困难,静静等待这场风暴的平息。
到了午夜,风暴才终于有要停歇的样子。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迷迷糊糊地刚要睡过去,隔壁房间突然传来两三声她一忍再忍、终于爆发出来的神经质的咳嗽。我顿时醒了过来,那边的咳嗽似乎立刻停了,可我怎么也放心不下,轻手轻脚地走去了隔壁。一片黑暗之中她独自一人,像是有些害怕,大睁着两只眼睛,朝我这边望着。
“不要紧的。”
她勉强微笑,用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我默默坐在她床的外边。
“就坐在这儿吧。”
她一反常态,怯生生地对我说。就这样,我们一夜未曾合眼,直到天明。
这件事情发生后不过两三天,夏天就匆匆败落了。
※
到了九月,几近瓢泼的大雨下下停停,不知反复了多少次之后,又仿佛无休无止地下了起来。像是不等树叶枯黄就先要把它们沤烂似的。疗养院的每间病房都从早到晚门窗紧闭,一片昏暗。风不时摇晃着窗子,屋后的杂木林中不断传来单调、滞闷的声音。无风的日子里,我们则整日听着雨水从屋顶落到阳台上。一天清早,大雨总算转成蒙蒙细雨,阳台前面那狭长的中庭多少敞亮了些,我茫然地看着窗外,只见一位护士在细雨蒙蒙中信手采撷正开得烂漫的野菊花和波斯菊,之后从中庭的另一头往这边走了过来。我认出她是十七号病房的陪护护士,突然想到:“啊,那个总是发出令人别扭的咳嗽声的病人,恐怕是死了吧?”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位在雨中采花的护士,不知为什么,她的样子竟显得有几分开心。看着看着,我突然感到一阵揪心般的难过。
“这里最严重的病人果然就是那一位吧?那要是他终究难逃一死,下一个,会是谁呢?……啊,要是院长之前不和我谈那次话该多好啊……”
直到那个护士抱着一大束花走来,随后被阳台挡住,失去了影踪;我依然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傻呆呆地望着。
“你在看什么,看得那么认真?”病人躺在床上问我。
“刚才有个护士,下着雨还在采花。不知是要给谁。”
我这么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总算离开了那扇窗。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整天我几乎都没仔细瞧她一眼。她明明已经洞悉了一切,却故意装出毫不知情的模样。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这让我更加痛苦。我不断告诉自己:两个人这样抱着无法与对方分担的不安和恐惧,想法就会渐渐产生分歧,这是绝对不行的,于是拼命想快点忘记这件事,但偏偏此刻脑海里除去此事便再无其他。到头来,我甚至想起了我们住进疗养院第一天的那个飘着大雪的晚上她做的梦来。那个不吉利的梦,我起初本不想听,可后来终于忍不住,主动问了她——在那个奇怪的梦里,她成了一具死尸,躺在棺材里。人们抬着那口棺材,一会儿穿过不知名的原野,一会儿又走入森林。她明明已经死了,却透过棺材清楚地看到寒冬荒芜的大地和黝黑的枞树、听到吹过大地和树梢的萧瑟风声……梦醒后,她仍能真切地感到自己的耳朵很冷,并且耳朵里满是枞树的涛声……
就在这蒙蒙细雨接连不断的日子里,季节已经彻底转换。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之前那么多的患者们全都一个个地离开,剩下的都是不得不在这里过冬的重病患,疗养院又变得像夏天来临前一样冷清。十七号病房患者的死亡更是凸显了这份静默。
九月末的一个早上,屋后的那片杂木林中浓雾缭绕,透过走廊北侧的窗子,我无意间看到树林里有人进进出出,觉得很奇怪。我问了问护士,她们像是也什么都不知道,我便把心里的疑问抛到了脑后。可第二天一大早又来了两三个勤杂工,林雾中隐约看见他们在砍伐山坡边缘的栗子树。
这一天,我偶然得知了一件患者们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