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好点了吗?」
抽泣声渐渐平息,待房间回归沉寂,富田老师出声问道。
「从这种昏暗狭窄的地方醒来,虽说不及置身于静谧森林内那般神清气爽,但至少在空气清洁这块我们还是能够保证的,温度和湿度也经过了适当调节。此外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你现在的肉体足以令你享受这份舒适。等你冷静下来,应该就能马上注意到这点。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的,或者身体上痛的地方吗?」
「没关系。并没有哪里感觉不舒服。」
「这样的话暂时能放心了。明天或者后天,等冷静下来之后再来检查一下吧。到时候如果有哪里不舒服的,请不用客气直接说出来就行。现阶段的你或许会有诸多不安,不过首先,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别想那么多,请优先考虑身体恢复的事。」
「好的,我会努力的。我才是,一面说着要协助老师的实验,一面这么慌慌张张的,真是抱歉。」
「会感到惊慌是当然的。我非常感谢木原的协助。很荣幸能遇到像你和土师这样出色的学生。」
被泪水濡湿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慧点了点头。暴风雨似乎已经过去。我放心地叹了口气。
随后,老师对慧说明了今后的预定计划。她静静听着,听完之后,像是完全理解了一般点了点头。
「有什么想要的吗?只要你开口,我们都会尽量为你准备好的。」
听了我的话,慧稍微思考了一会儿,
「请帮我拿面镜子。」她这样说道。
于是,我出去拿了面小镜子回来,递给慧。她默默地照着镜子。对于自己变得年轻的脸,她会怎么想呢?我有些紧张地看着她,结果,她什么都没说,就这样把小镜子还给了我。
翌日起,为了确认实验成果开展了各种检查。这时的慧已不再惊慌。毫无怨言地给予了配合。与此同时,也努力进行着恢复训练。她很好地理解了在这项研究里自己该做哪些事,也正因如此,没有发生实验中常见的一些问题。在这期间,我常常去她住的房间,她再也没像最初那样情绪不稳,而是和以前一样开朗地笑着,和我交谈。
如此看来,之所以她那天会哭,果然只是因为受到了惊吓吧。嘛这也难怪,本以为迎来的是一如既往的早晨,却突然被告知到昨天为止自己还是处于死去的状态,现在的身体是克隆出来的,会感到困惑也是理所当然。倒不如说,在那种情况下手足无措的我们才应该觉得惭愧。我把这些话说给慧听后,她耸了耸肩露出了苦笑。
然后,花上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慧结束了研究所的所有检查。
「结果比预期的要好呢。」
南云望着自己显示器上的检查结果如此说道。她总是能干净利落地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尽管由于待人冷淡,背地里没少被别人说闲话,但我倒是对她充满了尊敬。我是多亏了富田老师才得以参加这个项目,而她则不同,虽然和我同岁,却是靠实力被人推荐来的。在这里工作的都是一些被选拔出来的优秀科学家,就连棚井那样的人,也是经过选拔,拥有实力的人。在这之中,年轻的她能脱颖而出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光从检查结果来看,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理想的成果。」
这么说着,她用笔尖指向图表上的数值。
事前所设想的种种问题,到目前为止,一个都没发生。无论是哪个结果,都大体良好,这些足以证明她作为木原慧的人格、记忆都保持着良好的状态,神经和内脏器官也都功能正常,基本可以确认实验成功了。
「那么,司法部那边也认可了吧?」
「暂且没问题。」
南云点了点头,我松了口气。
不管研究者口中的实验有多成功,只要得不到政府机关的许可,她还是无法变回原来的木原慧。得到许可之后,她才能作为慧继承原先的ID、身份、权利和财产。
「要是能一切顺利就好了。不仅仅是移植记忆,如果不能像原来的人类一样融入社会,实验就没有意义,希望能早点完成手续呢。」
和我一起看着显示器的城户说道。
「对了,说起来土师君你昨天第一次给她吃了固体食物吧?情况怎么样?」
「她说很好吃。」
「也就是说味觉上并没有什么违和处,感觉和以前一样?」
「嗯,是的。和之前的味觉检查结果一致。」
「那就好。」
有这么一种说法,精神移植进其他的肉体之后,特性或者说是Qualia发生了变化,感受世界的方式也许会变得和以前不同。
在感质(Qualia)机械论尚未完善的当下,这无疑是一种接近于臆测的假说,它指出当精神与肉体之间的适配性出现变化时,感质本身或许也会受到一定的影响。例如,至今为止一直认为是蓝色的颜色,忽然在自己眼中变成了红色或是其它色调;听到某些声音后所产生的心象风景也与之前截然不同,甚至还有可能会发生联觉(Synesthesia)混浊现象。一旦变为这种情况,精神便会遭受到难以忍受的苦痛,被试验者很有可能会因此而发疯。
这一假说,在研究员之间也引发了广泛争议。其主要争论点在于,人类在感质上,是否存在着某种普遍性,对此我个人觉得并无大碍。而另一方面,城户则认为其将引发混乱。
「起先她哭的时候,我还在猜想会不会是出现了混乱,但从现有的检查结果来看,应该是我杞人忧天了。话虽如此,说不定也只是这次的精神和肉体恰巧适合罢了,嘛,没事的话自然最好。」
城户耸了耸肩苦笑道。
「说到底也不过是暂时没问题,不继续观察上一阵的话无法得出结论。」
南云说着,把慧今天的检查数据输入电脑里。
「话虽如此,都已经过了一个月,她还能保持这么稳定的状态,我想我们应该更乐观些。对了,土师君,你和她交谈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你在工作之余常常去看她吧。有没有什么数据上没显示,但令你在意的地方?你们是恋人,比起我们,更能注意到细微方面的变化吧。」
「和以前一模一样。克隆出梅的时候也是,因为完全一样,饲养员也吓了一跳,我现在也是这样的感觉。觉得那只可能是慧,不可能是其他任何人。」
「行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当它如此吧。」
说到这,城户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讥笑,
「不过说起来,我们真的成功克隆出了人类呢。这可是一大壮举哦。它将从根本上改变关于『个人』的概念。不,说是消灭更合适吧?每个人的人格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随着肉体灭亡一道消逝,曾令大家深信不疑的真理就此瓦解。我们的精神也好,智力也好,都能通过数据永久地保存下去,无论多少都能重生出来。这么一想,就又一次感受到克隆技术的厉害了对吧?我们或许已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毋庸置疑,这是一次技术上的重大突破。人类的旧时代就此结束。就算是南云君,也一定觉得无比激动吧?」
「并不,完全不觉得。」
南云一脸冷淡地答复道。
「如你所知,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认为像这样把克隆技术用在人类身上是正确的。这个项目,说到底只不过是一项工作。对木原来说,今后还有很多考验在等着她。如果能平安无事地这么生活下去就好了。」
「哈啊,如此批判式的发言,还真亏你敢在这直接说呐。」
城户愣了一下随即说道,而南云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化。
「有关个人价值观的话题,入所前博士就已经和我谈过了,他说不必刻意压抑自己。」
城户叹了口气。
「真有你的,能接受这一点的富田老师也不是普通人。不过也正因为是那个天才富田老师,所以我才无法理解他的想法吧。话又说回来,你也太不懂风趣了。不过既年轻又十分优秀这点倒是有目共睹。」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取得工作成果。比起这个……」
南云把输入完毕的界面关闭,打开了另一个文件。
「城户君,现在是偷懒的时候吗?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吧。我们的研究并没有结束哦,为了实现实用化,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这点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啦知道啦。实用化嘛。其实这种事,原本就不该属于我们的工作范畴之内。况且,这么伟大的研究,最终却只能用于为那些大人物提供备份,简直低俗到让人落泪。也不知富田老师是怎么想的。如此历史性的壮举,就这么埋藏于阴暗中。就没有能公之于众的办法吗?土师君你怎么想?你认为,出于我们研究者的社会性使命,有必要公开这些先进的技术吗?」
「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我不太能理解。」
哎呀哎呀,听到我这么说,城户再次叹起了气。
慧的回家许可正式下达后,我坐立不安、失去了往日的冷静。她总算能离开研究所,回到原来生活的地方。我做梦都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当然
,今后还是要将她的情况一一汇报给研究所,不过至少能保证一定程度上的自由,不至于影响基本生活。曾由于她的死一度停止的时间,再一次运转了起来。
事到如今,我依然欠缺实感。内心犹如漂浮于平静春日下的气球一般漂浮不定。那天去慧房间时也是,一句话没说直直看着她的脸,给她造成了不少困惑。
我难为情地挠了挠头,问她离开这里之后打算做什么。
是回乡下的老家吗?还是说像以前一样和我一起住。当然我更希望她选择后者,然后两个人过回原来的日子。
她稍微思索了一会儿,说着「就请那么办吧,我也希望和悠司一起生活。」点了点头。
于是迎来了出院,这么说好像感觉哪里不对。出所?这样岂不成了刑满释放。一时间想不出该如何描述,总之,慧离开研究所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拿着从南云那领来的新身份证以及各种证件,我们在大家的祝福下迈出了研究所的大门。
时值梅雨季,这天难得晴空万里,微风中夹杂着少许尘埃。刚踏出几步,头顶传来了直升机的盘旋声。看样子是准备降往市政厅屋顶的机场。随着直升机渐渐靠近,一阵强风刮过,机身左右摇晃着,等待着着陆时机。回过神时,我们就这样并排站着,抬头看着直升机。慧好像很不好意思,匆忙迈开了脚步,我赶紧跟了上去。
「来这的时候我还坐着轮椅吧。没想有朝一日还能再次像这样用自己的双脚走路。从来到这里开始,已经过去了一年呢。自己还是没什么实感。」
慧感触颇深地喃喃自语。左顾右盼欣赏着四周的风景,压根就没注意自己的脚下。尽管为了保险起见,给她配了根拐杖,不过看起来已经没有使用的必要了。
「啊啊,对我来说这可真是时隔已久的外出,不,应该说是出生以来首次造访外面的世界吧?因为这副身体最初诞生于研究所,之后也一直待在这里,没错吧?」
「你要这么想也行,不过,我果然还是觉得用时隔一年的外出来形容会更好。」
我一面担心着她是否会摔倒,一面这么说道。
「毕竟你的人格得到了完整保留,不仅如此,这副身体也并非凭空捏来。原本就是通过你的细胞培育而成,就连从医院来到这那天的情形也一样,毫无疑问,作为你记忆的一部分存在着。」
「也是呢。」
慧坦率地承认道,随后露出了微笑。
「为什么要笑呢?」
「因为今天是个空气凉爽的好天气。」
她又笑了起来。仿佛刚刚的回答中蕴含着某种深意,但我无从知晓。
「觉得户外的空气清新是因为你现在很健康。实际上,健康比什么都重要。从今以后,你想用这双腿走上多远都行。岂止如此,打网球、游泳同样能做到。现在的你再一次得到了能伸手触碰愿望与幸福的力量。对了,马上就要到夏天了,久违地去趟游泳池怎么样?不过,在别人眼里看来我们的关系或许会有些奇怪吧。以我现在的外貌,年纪和你差太多了。」
听了我的话,她只是微笑着,什么也没说。
我至今仍记得慧最后一次外出时的情形。那是夏末秋初的时节。当时她已经住了院,在征得医院的许可后住进了我家。连路都走不稳的她,由我用轮椅推着,带着到处逛。在那之前,为了让她尽可能地欣赏更多的景色,我原本打算带她去旅行,然而,日益虚弱的她,随便出去上一会儿便累得不行,光是去附近的公园和美术馆就已经耗尽了全身力气。
那天我们看了黑田清辉的画展。由于她中途感到疲惫,天还没黑我们便返回公寓,谈起了学生时代的回忆。那阵子,我们常常漫无目的地聊起以前的往事。慧说想喝热牛奶,我递给她之后,她花了很长时间慢慢地喝着,即使如此,还是没喝完,剩下了一半。
「抱歉。」她这么说着,将马克杯放回了桌面。那犹如枯枝般消瘦的苍白手腕,深深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打算次日和父母度过的她,就这样在房间里,和我一起迎来了黎明。将推轮椅的工作交付给父亲后,慧啊地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然后,提出想在我的房间里照张相。我知道她肯定认为这是自己的最后一次外出了,于是约定好了等她下次来再拍。现在回想起来,当初要是一起拍了该多好。
那之后过了很久。因为我一个人生活,房间的样子变了不少,当时慧用过的日用品也都不在了。牙刷、洗发水、化妆品。于是我们在回公寓前去了一趟商店街,买齐了今后生活的必需品。慧每种都选了最便宜的,我劝她挑更好的买,然而她并未接受,淡淡地回了句用这些就可以。
买完东西之后吃了晚饭,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了。慧不知是不是累了,始终沉默着。好不容易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公寓门口,却盯着门把手一动不动。我打开门后,她看了我一眼。
「进去吧。」
在我的催促下,她「嗯」地点了点头,随后战战兢兢踏进了玄关。看样子,她不说话的原因并非劳累,而是紧张。
「欢迎回来。」我笑着说道,她无言地点了点头,看上去很腼腆。
就这样,慧回到了我家。
稍微看了会儿电视之后,两人冲了澡,然后躺在同一张床上。躺了很久,迟迟无法入睡。慧好像也还醒着。想着至少今天要忍耐一下,但是大脑充血毫无睡意。轻轻地把手伸过去,她虽然没有想拒绝的意思,但也并未积极回应。是在迷惘吗?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了继续。脱掉她的衣服,展现在眼前的是比以前更年轻的少女的裸体。慧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然而,经过一番小心翼翼地触碰之后,她渐渐有了反应,一举一动都和以前相差无异。我着迷地继续动作着,暗自安下了心。
「今后也请一直和我在一起。我只有你了。」
她满脸通红地小声说道。对此我沉默着点了点头以表回应。
那天晚上久违的睡了个好觉。翌日,被幸福感填满的我,心情舒畅地醒了过来。然而,洒满晨曦的宁静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由于不安,心脏剧烈跳动着。望着这幅光景,又回想起了慧死后第二天,自己在房间里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啊啊是啊,正因如此,我才一直不愿意回家。
慧到哪里去了?昨晚脱下来的衣服也不见了。两个人一同回家的经历仿佛只是一场梦。不,说不定那真的只是梦境。人死而复生,这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心爱的慧再一次回到了我的身边,如此美好的现实理应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起床后头痛到不行。扶着脑袋,摇摇晃晃地走出卧室,映入眼帘的是正将早餐摆放到桌上的慧的身影。原来这不是梦。我安心地舒了口气,坐到椅子上。大清早就这么一惊一乍的,真是被折腾得够呛,想想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早起特地做的吗?明明不需要这么着急的。我今天放假。」
「没关系。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悠司为了让我出生到这个世界上,付出了很多努力不是吗?」
尽管有些在意慧说这话时的语气与迷之微笑,不过我什么也没说,低头默默喝起了味增汤。这是慧曾经每天早上都会为我准备,而我自己怎么做也做不出来的,令人怀念的味道。不经意间眼泪涌了上来,还好忍住了。
「只要一想到今后每天都能迎来这样平静的早晨,就感觉无比幸福。」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慧害羞地低下了头。
我连请了十几天假,最初两天只是待在家里和慧不停地做爱。期间,我好几次想着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不安地向慧寻求着确认。得到的答案毫无疑问眼前的少女就是她,我不禁苦笑起来,看来我还是难以认这一切都是事实。
「我们俩一定是在做梦吧。」我不由得感叹道。
「这么想,确实是最合情合理的呢。」对此,她表示了同意。
这两天里,虽然慧时常会笑,每天看上去都很高兴,但也不能像这样一直两个人待在房里交缠下去。于是到了第三天,终于决定开始进行一些为新生活做准备的生产性行动。
「今天去见你父母吧。」
听了我的提议,她略微思考了一会儿,目光黯淡地问道「无论如何一定要去吗?」
我对她的反应感到很意外。她和父母关系很亲密,亲密到我都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离不开父母,所以我以为自己这样提议之后,她一定会感到很高兴。
「那当然。都已经联系好了。你的父母也说很想快点见到你,看看你身体健康的样子。」
「他们真的…说了想见我吗?」
「你在说些什么啊。自己的女儿回来了,想要快点见面那是理所当然的吧。不然还能怎样?」
慧什么都没回答,沉默着低下头,黑色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眼下无法取消预定。就个人来说,我也很希望让慧的父母见见身体健康的慧,即使慧不怎么情愿,我也非让他们见面不可。
我一边催促慢吞吞做准备的她,自己也做着出
门的准备,从公寓出发的时候已经比预定时间晚了不少。在新宿搭上特快列车,晃晃悠悠了一个小时,之后又换乘了另一列,等好不容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空已经染上了暮色。下车后,在月台给慧的双亲打了个电话,为我们迟到的事道歉,紧接着从南门出站坐上了巴士。一番折腾过后,坐上座位,总算能缓口气,一旁的慧似乎有些坐立不安,就连周围的其他乘客也能察觉出她的不对劲。
「你到底怎么了?样子也太奇怪了吧。就这么不想见自己的父母吗?」
慧摇了摇头。
「……好害怕。」
「害怕?」
「因为,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克隆人吧?真正的木原慧已经死了,这件事他们也是知道的吧?而且,完全无法想象他们会用什么样的态度迎接我。还有我的外貌也是,看起来像小孩子一样……」
「什么态度?就是和我一样的态度啊。我不是很普通的接受了你吗?」
即使我这么说了,慧依然不肯抬头。
「那是因为悠司参加了实验,目睹了整个状况……」
「和这个没关系啦。你父母肯定会很高兴的。实验内容他们也了解过了。真是的,没想到你竟然会在意这种小事。」
我叹了口气,慧偷偷瞥了一眼我的表情。
「可是,无法不去在意。这是很糟糕的事。因为我这样做不过是在说谎而已。」
慧用充满歉意的口吻开始说道。
「虽然我觉得自己就是和以前一样的木原慧,但是这份意识是通过机器复制过来的。说到底我不过是个用机器移植记忆之后克隆而成的实验体。然后,成为已经死去的木原慧的替身。虽然我也想了很多,但还是觉得这是最恰当的解释。明明总有一天一定会露出破绽的,现在却谎称自己是真正的木原慧让父母开心,实在是太卑鄙了。把复制的记忆塞进复制的肉体里,这样的我,像木原慧一样行动着,我想这并不正确。」
「这个真令我吃惊呢。原来你一直在烦恼着这种事吗?」
「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哦。因为,这毫无疑问是正确的做法。你不是冒牌货。这副肉体,是从原来的你那继承而来的,记忆也是你至今为止所积累的。那些微小的行为习惯也和以前一模一样。虽然中途确实有人为的帮助,但现在你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是你自己的东西。」
「被你这么明确地一说,确实也觉得没错,但是……」
慧皱起眉头,
「回想起来,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不是发自真心地愿意接受实验。」
「诶,这是什么意思?」
「那时的我是个病人,几乎已经失去了未来。因此,就算被告知了有关克隆的种种,也觉得那不过是自己死后的事了。在我死后会有另外的什么人成为我的替身,说实话,我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但是,反正在我死掉之后,悠司也会喜欢上其他的什么人对吧?既然如此,还是喜欢上和自己长得一样的克隆人比较好,所以我,不,应该说是死去的她,就是怀抱着这种消极的理由接受实验的。而且,因为自己生病给别人添了很多麻烦,所以觉得无论别人怎么说都必须答应。怎么说呢,那应该是疾病晚期的病人会产生的想法吧。这是现在身体健康的我有些无法理解的异常想法。」
「还真是听到了不得了的事啊。」
我完全震惊了,勉强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对不起,更进一步来说,我对悠司也心怀内疚。每次你叫我慧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在说谎欺骗你。」
这么说着,慧低下了头。
「不,你不需要在意。我也已经说了很多次了,你的肉体也好,心灵也好,都是木原慧哦。无论你在担心些什么,我都始终如此坚信着。」
听了我的话,慧抬起头,与我四目相对。
「那么我问你,假如原来的木原慧还活着,和我同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你会选谁?」
「那可太棒了。当然是选择三个人一起生活。」
我笑着答道,
「请不要耍我!」
慧大叫道。看样子惹她生气了,一时间乘客们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我们身上。我俩赶忙低头致歉,这次换成他们窃窃私语了起来。
「虽然身体恢复健康了,也遇到了很多开心的事,但是这种不安却始终挥之不去。总感觉,就像是站在逐渐崩塌的沙丘上一样,脚底传来阵阵警告。」
慧表情阴沉地低着头。
「嘛,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理解。毕竟拥有和你一样体验的人类,至今为止还未存在。大家都坚信着自己的心灵只寄宿于唯一的肉体之中,不存在能颠覆其的事实。想必对于如何接受这一状况也是毫无概念。会感到困惑是自然的,不过呢,随着对环境的适应,很快自己的心境也将发生改变。一般来讲,虽然音乐被各种不同的媒介所复制,但曲子本身的内容是并不会改变的。与之同理,在我的眼里你无疑就是木原慧。」
对于我的解释,慧似乎并没有完全接受,但在此之上也没再继续反驳下去。
「那就姑且先这么认为吧。我是木原慧。如果没有搞错什么的话,这样一来我也比较轻松。以后可别对我说我不是木原慧哦。」说罢,她彻底闭上了嘴。
没过多久,身着运动衫的高中生团体上了车,公交车上开始弥漫起了一股汗臭味。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大肆谈论着流行于他们之间的某些事物。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脑海里想起了Fish Throwing。
已经记不得是哪天深夜了,我趁着工作余暇看了电视上播放的美国纪录片。那个节目里介绍的某家鲜鱼店的表演,正是Fish Throwing。
身体健硕的鲜鱼店老板,伸出长满体毛的手臂用力地将泛着银色光泽的鲜鱼抛出。其他的店员接住扔来的鲜鱼,将其摆放在冰块上。鲜鱼店以此闻名,客人络绎不绝,店铺的规模逐渐扩大,店员也增加了,最后还制作了一些以鱼为原型的周边商品,并且这些商品似乎至今仍在销售中。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我完全无法理解Fish Throwing的表演到底有趣在哪里,又是依靠哪点吸引客人前来买鱼。说到底究竟是我自己死脑筋,还是因为美国人都是一些无可救药的白痴,亦或是原本世间就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神奇事物?
在陷入沉思的我面前,屏幕上记者问鲜鱼店老板「你的最终目标是什么?」对此,老板满脸笑容地回答道「我的梦想是,世界和平。」
通过表演扔鱼来达到世界和平。说这话时老板的眼神很澄澈。 啊啊啊,原来这就是人生。听完后我恍然大悟。
我深受感动,将鲜鱼店老板的表演命名为「Fish Throwing」,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逢人就会说起这件事。特别是和我住在一起的慧,我饱含热情地跟她讲了好几遍,然而,却一次都没能得到她的共鸣。
「啊啊,请不要再说什么Fish Throwing了!」
某天她这样发出了悲鸣。也不是说我不明白被迫不断地听着无法理解的话的那种痛苦,只不过我这边也很困扰。要说为何,那是因为从这件事里,我找到了自己一生的答案。它一定,能将我从丑陋无比的现代病之中解放出来,从此未来一片光明。所以我才想一直持续这个话题,停不下来。
「虽然乍一听上去或许会觉得无聊,但仔细思考过后说不定便能知其一二。如果认真听了还是感觉无聊的话,到那时你再嘲笑我也无所谓。总之,希望你能听我说到最后。」
「我听不懂。」还没来得及等我侃侃而谈,她却突然哭了起来,着实吓了我一大跳。
时间拉回到现在,不久后到达目的地的我们下了车。
在我的印象中,从车站到慧的老家大概还有五分钟左右的步行距离。但具体怎么走的已经记不清了。见我不知所措地怔在原地,慧走到前面带起了路。
尽管白天已经有了初夏的征兆,但到了眼下这个时间段仍能感受到不少凉意。慧一边来回搓着从七分袖里露出来的手腕,一边轻声呢喃道「据说木原慧在读小学、中学时,上学都是走的这条路。」那口气听上去简直就像是在讲述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言。我不是才说了你就是木原慧吗?虽然很想对她这样抱怨,但已经快到家了。我也不想再和她吵架。于是忍耐着继续前进。然后,慧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我的手。
「刚才,真是对不起。」
她道歉道。
「别在意,光是能和你吵架我就感到很幸福了。越是和你交谈便越发确定你就是你。你的父母也是,一定会热情迎接你的。」
木原夫妇经营着一家小型内科诊所。今天特地早早结束营业,准备好晚饭等待我们的到来。餐桌上摆满了家乡料理以及慧喜欢吃的菜。老丈人一边咯吱咯吱地嚼着盐焗油炸青虫,一边高兴地喝着啤酒。尽管其一再向我推荐这是当地的特色菜,但我实在没有勇气把这玩意送进嘴里。除了青虫,其它菜也是,不知是不是因为放了这里特有的调料,难吃得不行。一眼望去全
黑乎乎的。以前来这里吃饭的时候也是强迫着自己咽下去。明明慧做的东西都很好吃,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大家都满脸笑容地夹着菜,慧也时不时将筷子朝面前伸去。反观我只能强颜欢笑,一个劲地扒饭。或许是我的味觉比较奇特吧。
照亮餐桌的,是近几年差不多已经绝迹了的电灯泡。所有人的脸都染上了一层淡橘色。酱油瓶与茶碗下方倒映着浓墨黑影。父亲也好,母亲也好,都因为自己女儿久违的回乡喜极而泣。慧一开始还有些拘谨,但在与父母的交谈过程中,也逐渐取回了曾经的说话口吻,有时甚至会绽放出笑容。什么嘛,这不是比预想中的情况还要好嘛。说到底只要能像这样面对面交谈过的话,「自己究竟是谁?」这种可笑的想法马上便会被抛之九霄云外。简直就和青春期的烦恼没什么两样。说不定正是由于身体变得年轻了,才会到处胡思乱想。
「呐,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慧要不要再来上一杯?不要了呀。对了我都忘了还有土师君,哎呀,你可真是个大男子汉呢。谢谢你把我女儿带了回来!要是酒量能再好上那么一些就完美了。啊啊,不能和你一醉方休实在是太可惜了。」
父亲这样说着,摇晃着我的肩膀。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的我,只好发出了诶嘿嘿的尬笑声。
见状,母亲前来解围。
「孩子他爸,你喝高了。瞧瞧你这幅样子脸都红到头顶了。明天还有工作的吧?」
「孩子他妈你说什么呢。如此开怀畅饮之日,倘若不能喝个尽兴,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呐慧,真的已经不喝了吗?也对,你才大病初愈。说起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找个地方工作吗?想重新体验校园生活也行。对了,要不去考个执照回来继承诊所吧。对对对,这样挺好。在村里当个私人医生也不赖。这附近的老人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一定会很高兴的。放心,这种程度的钱我们还是有的。为了唯一的宝贝女儿,我们从很久之前就有在存钱。还是说,你已经和土师君结婚了?两个人一起留在这里也没关系。你别什么话都不说啊,这样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了。是他不愿意吗?这样的话,你不要有所顾虑直接回来吧。哇哈哈哈!不好意思啊土师君。刚才那些都是开玩笑的。」
「啊啊,孩子他爸,你看你都喝成什么样了。不好意思啊悠司。这人看到慧回来高兴过头了。不过,我也是打从心底觉得高兴。这世上存在着无法割舍之物。曾经有段时间,我甚至觉得活着是如此的辛苦。那段日子可真是……」
一小时后,父亲喝得酩酊大醉,聚餐就此结束。
我们被安排住在二楼的和式房间里,那里似乎是慧从小居住的地方。刚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书桌与旧课本,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们依然摆放在当时的位置。
奇怪的是,房间里并没有看到寝具。这样下去,刚洗完澡的俩人很有可能会感冒。
「怎么办?」我开口问道,慧说「过来这边。」
不愧是回到了自己熟悉的老家。她连灯都没开,便在漆黑一片的走廊里轻车熟路地走了起来,我摸索着跟在后面。然后,在走廊尽头的壁橱里找到了客人用的被褥,我们两个把被褥搬到了房间里。
铺好被褥躺下之后,睡意很快侵袭而来。想和慧道声晚安,扭头看向旁边的被褥,那里却空空如也。我想着这是怎么了,起身一看,发现她靠在书桌旁,正在摆弄着什么。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后,她转了过来。月光透过身后的窗子照进屋内,由于处于逆光下,她的表情涂上了一层黑墨。我凝视着眼前的一切,率先打破了沉默。
「刚才吃饭的时候你看起来很开心嘛。一直在聊过去的事,其中还有很多是我以前不知道的。」
「那一定,是他们在测试我的记忆,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木原慧。」
「害羞了吗?不过见你们聊得这么开心我却插不上话,还真是觉得有些寂寞呢。」
「对不起。」
她缩了缩肩,
「可是,那两个人过去也曾目睹了木原慧死去的瞬间吧?既然如此,果然还是会怀疑我是幽灵或者僵尸之类的不明生物。」
说到这,她的身影轻颤了一下。
「这种话求你别再说了。请不要去怀疑那些毫无根据的事。比起这个,你在干什么?特地从被窝里爬出来。」
「那个…你看……」
慧的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借着月光我看清楚了。
「这是水准点吧?」
「水准点?」
「怎么说好呢,路边不是有那种刻着十字的四方形混凝土块吗?这玩意就和那东西差不多吧?嘛这么想其实也存在着很多不合理之处。首先不可能有谁会把水准点带到房间里来,其次离开地面后它也将失去原有的作用。我只是想,如果讲一些奇怪的事,也许能逗你笑,所以就试着说出来了。但看样子没有成功呢。抱歉。」
对于我的道歉,慧并没有回应,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直望着这边。
「真的很抱歉。那么,那个到底什么呢?」
在我的催促下,慧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卷笔刀。」
说着,她把拿在手里的卷笔刀转了个角度,这下我总算看清楚了,那是一个手摇式的卷笔刀。尽管感觉如此一本正经地盯着卷笔刀实在有些滑稽,但看慧的样子,她并不是在刻意搞笑。
「我没有关于这个卷笔刀的记忆。」
她严肃地说道。
「这样啊。」
「我,没有木原慧使用这个卷笔刀的记忆。」
「我知道。」
她似乎想要向我传达什么,然而我完全无法理解。总觉得慧想讲一些重要的事,但因为她总是提起卷笔刀,这种谈话内容实在难以和她严肃的态度联系起来。
望着双手抱胸假装思考的我,慧叹了口气。
「难道说,实验失败了?」
「喂!这种话可别随便乱讲。」
我慌慌张张地蹦出这么一句,她把卷笔刀放回桌子上,说道「因为,这个会放在这里,就表示木原慧小时候用过吧?」
「是啊。说不定是这样。先不说这个,我从刚才开始就很在意。你能不能不要再叫自己『木原慧』了?总觉得听着很不舒服。」
「明明小时候用过,却一点都不记得了。」
慧无视我的话,继续说道。
「桌子、笔筒这些明明都有印象……唯独忘了这个卷笔刀,不觉得很奇怪吗?小时候用过的文具,一般都不会没印象吧?」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实际情况可并非那样。」
即使我努力想打消她的疑虑,慧依然摇了摇头。
「不,是因为实验失败了,这部分记忆没有成功复制过来。所以我才没印象。」
「怎么会,那不可能。」
「你能断言吗?不能吧?因为我是第一个被试验者。只能通过我来确定实验的成功与否。因为是第一次做这种实验,就算哪方面失败了也不足为奇。虽然悠司你刚才说了无论肉体还是精神都和以前一模一样,但假使精神复制失败了又该怎么说呢?换而言之,如果这份心灵是残缺品的话,我将何去何从?」
「啊啊够了!又说那种话,你好烦啊。」
我不禁脱口而出。
「我哪里烦了?」
即使不看她的表情,光听声音也能知道她生气了。
「不,没什么。别在意。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太钻牛角尖了?任谁都会有健忘的时候。如果对这种事一一计较,所有人都不能安稳生活了。这种事你明白的吧?」
「可是,再怎么说,也不可能会忘记小时候用过的卷笔刀吧 。」
刚才还在生气的慧,现在已然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好啦好啦。」
我打断了对话,起身靠近慧。她吓得后退了一步。我并不是要对她动粗,况且以前也从来没打过她,不需要这么害怕吧?我不过是想借用一下桌上的卷笔刀。然后站在全身僵硬的慧身边,伸手拿起卷笔刀,走出了房间。
下楼后,敲门叫醒慧的双亲,母亲一脸诧异地看着卷笔刀,问我这是什么。
「诶,你问这是什么……」
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这也是当然的。仅凭这几句话想要理解我的意思实在是太难了。我重新解释说慧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了这个没见过的卷笔刀,觉得有些疑惑,请告诉我这是哪里来的。然后把刚才和慧在房间里的对话恭敬地一五一十地快速说了一遍。
不久后母亲总算彻底了解了,告诉我那是寒假时亲戚家的孩子为了做作业一起带过来的,之后忘记带回去就一直放在慧的房间里。
和预想中的一样。果然,实验失败什么的不过是无稽之谈。我安心地舒了口气,伸手拭去额头上不知何时渗出的汗水。
「真的很抱歉。那孩子只知道给你添麻烦。真对不住。谢谢。谢谢。」
母亲双手合十,连连致谢,我觉得很不好意思,道过谢便离开了。
随后摸索着开始返回二楼。
四周
一片漆黑,从窗外传来了阵阵虫鸣声。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老宅特有的霉味。楼梯很陡,而且每一级都很窄。我一边想着上了年纪的父母走这种楼梯应该很危险吧,一边往上走。由于担心跌倒,梯面边缘不断磕到小腿。痛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伸手一摸滑溜溜的,舔了舔有股腥味。我集中精神继续往上走。踉跄了一下手撞到墙壁上,发出了比预想中更大的响声。
几乎是爬一般地回到房间,在常夜灯的微光照映下,慧怀抱双膝坐在被褥上。我把卷笔刀拿到她面前,将刚刚从母亲那所听到的转述了一遍,她听完后露出了尴尬的神情。
「对不起。」
她像个孩子似的这样说道,我微笑着出言安慰,
「没关系。我能理解你的不安。」
就在我好不容易打算躺下入睡时,慧又开口了。
「可是,就算这次是我弄错了,也不能肯定原来的记忆已经百分之百地移植过来了……」
「够了!」
我再次坐起身来。
「你也应该很清楚科学的世界里没有所谓的百分之百吧。况且,记忆原本就是和遗忘一脉相连,时常会产生变化的东西。只要最根本的部分都在就够了。我也是如此,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也是不同的。即便如此,我自身完全没有发觉,你也不需要去过多在意。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不停变化着。但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因为不需要向谁去确认这一点。人们常说未来混沌不明,然而过去又何尝不是如此。啊啊,听我这么一说你是不是又要反驳了?总之,今天就先睡吧。不要打乱生活节奏,要遵守健康的作息时间。因为我们还有明天。你不觉得现在光是想到这一点就感到很幸福了吗?」
说到这,慧已经不反驳我了。根据以往的经验,只要像这样自顾自地把想说的话一口气说出来,她就会暂时反应不过来。虽然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说的太过了,不过我也很累了。闭上双眼,很快进入了梦乡。
果不其然,第二天开始慧就郁郁寡欢的,回到公寓后便抽抽搭搭哭了起来。吃饭时在哭,上床睡觉时在哭,就连性交结束后也不例外,翌日睁眼醒来又是满脸泪花。恐怕这样的状态还将持续上个三四天。
我没有询问她原因。不理会穿着睡衣躺在床上抽泣的她,前往起居室看电视。外面下着雨,雨滴敲打在窗户上,发出毫无起伏的撞击声,听着这些,我的心情也陷入了沉重。与此同时,在慧的老家撞伤的小腿也肿了起来,一阵阵地发疼。
壁挂电视上刚刚还播放着艺人外遇的新闻,眨眼间又开始介绍起了午餐。放这些节目是因为某些人看了会开心吧。我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于是盯着电视看。雨似乎没有要停的意思。也不知是否由于低气压影响了慧的精神状态。忽然间想起碗柜里还有别人送的香草茶。记得当初送它的人说过香草茶有镇定精神的效果。那么我想应该和热牛奶促进睡眠是一个道理,泡一杯给慧喝怎么样?据说还具备安慰剂的功效。倘若只需要安慰一下就能让她停止哭泣就好了。如果她多少还有些信任我的话,这招应该凑效。当然,这也是基于她真的是出于悲伤才哭泣的情况。反正在我看来,她不过是为了向我抗议才哭的。即使心里这样想,但我也绝不会将这份态度显露在脸上,而是假装真的在担心她的样子去照顾她,这才是尽早改善局面的关键。「放轻松点喝杯茶吧」一边这么说着一边面带微笑将茶杯递给她,就算自己的意图被看破了,这么做也绝对没有坏处。
我从盒子里取出香草茶叶,发现已经过期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坏了。我先给自己泡了一杯。
站在厨房喝着带有浓浓青草味的香草茶,想起了一年前我也做过类似的事。那时,听说慧的病已经无法依靠科学疗法治愈,于是我买了一些可疑的健康食品,先自己试吃,挑出有益的那些再给她吃。据说是来自中国内地的蘑菇干。从不知哪个洞穴中打上来的矿泉水。托它们的福,当时的我常常身体不舒服。
喝了一口,觉得应该是坏了,就这么直接扔进了垃圾箱。
感到束手无策的我,再次回到电视机前,无意中碰到了屏幕切换键,一名身穿西服的秃头男性出现在了荧幕上。即便是不关心国家大事的我也知道他是我国的现任内阁秘书长。现场直播字幕显示接下来将紧急召开记者招待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能感受到画面里充斥在记者之间的紧张气氛。内阁秘书长整理了一下圆点花纹的领带,开始宣读准备好的文件。
从他轻描淡写的报告中可以得知,战争似乎结束了。
这之后开始说明签订和平条约的相关内容,因为我对之前的事没什么了解,所以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不过从提问记者那冷静的态度来看,和约里所写的都是些预料之中的内容吧。
「战争结束了。」
返回卧室将消息告诉了慧,她听到后停止了哭泣,神色恍惚地看了我一眼,很快又捂着脸哭了起来。看来对她来说,战争结束还没有紧急到需要她停止哭泣的地步。
我再次回到起居室独自考虑起了一些事,正巧这时研究所打来了电话。电话里说如果我现在在家的话请立刻赶过去。对眼下的我来说,能找到借口离开家里,真是谢天谢地。我对慧说有事要出门一趟,随即坐上了出租车。
经过车站时,透过车窗能看到四处有人在分发号外。报童们一手撑伞一手发放着刚印刷好的号外。过往的行人们大多念叨着「啊啊终于结束了」,感叹一声接受了这个消息。另一方面,也有蹲在那里嚎啕大哭的老太婆。大概亲属中有谁参了军吧。自我记事以来战争就没停过,成年后又进入了研究所这类与世隔绝之地,直到看见老太婆哭得这般激动,我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战争的沉重。
由于被告知在会议室集合,一到研究所我就径直向着会议室走去。踏入会议室时,发现里面已经是一片吵吵嚷嚷的景象。慧是世界上首位通过克隆技术复活的人类,和这样的对象生活在一起的我原本应该有很高的新闻价值才对,然而并没有人前来询问相关情况。如果不是因为战争结束,一定会有人问起吧。确实,这里是国立的研究所,研究内容也和战争有关,我能明白战争结束会对这研究所产生多大的影响。只是觉得有些寂寞,仔细一想,我也并不是很希望在大家面前谈论慧的情况。想着这样也好,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棚井一脸得意地凑了过来。
「怎么样?像我说的一样,战争结束了吧。」
棚井自鸣得意地这样说道,我搞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前阵子,我对你说了一则战争结束的新闻,你不是不相信嘛?」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
我完全不记得了。歪着头回忆,棚井一脸装模作样地摇晃着身体,
「嘛这种事不记得也罢。总之,漫长的战争终于结束了。虽然觉得结束的不是时候。」
「怎么了?有什么内部指示吗?大家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见我这么问,棚井点了点头,
「确实,对于像我们这样的秘密研究来说,事前准备开始得太早了。听说记者招待会还没结束,就有人打电话联系老师了。刚才老师又打电话过去问了详细情况,看来实验终止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也没办法啊。」
「这么轻易就终止实验了吗?离实验完成只差一点点了哦?我觉得等到实验完成再终止也不晚。」
听了我的话,棚井嗤笑道,
「战争一旦结束,政府首脑也会换人了吧,我们再怎么说也是战败方的遗留物。在被世人发现之前应该赶紧封锁研究所才是。」
这点我能理解。
被世人称为克隆元年的是距今十五年前,染色体修复技术完成的那一年。得益于这项技术的完成,原本短命的克隆生物能够拥有和普通生物同等的寿命。自那以后,以畜牧业为中心的克隆技术不断发展,但是与此同时,世界人权伦理机构发表了限制灵长类克隆研究的相关规定。不仅如此,各国也拟定了类似的规定,把克隆技术的迅猛发展作为人类共同的问题,设立起超国家组织。听老一辈的科学家说,这一组织的影响力十分巨大,在那之前,各国对于克隆人的研究还持比较暧昧的态度,那之后就几乎全面禁止了。日本自然也加入了这个组织,并且现阶段尚未脱离。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我们一直进行着秘密研究。所有研究员都签订了一份契约书,一旦向外人泄露了研究内容,就会受到重罚。
如果把这些公之于众,一定都受到严厉的批判,这一点就算是我也能够理解。也许光批判还不够。世界上有不少人对克隆技术抱有很大的成见。
「总觉得很可惜,你应该也能理解这种心情吧。」
「作为当事人当然会觉得可惜。因为无论是谁都不想失业呢。不过往好的方面想,早点终止也是件好事。能早点从危险的贼船上下来。」
「这么说倒也没错……」
「啊,对了,关于你和慧的事,还是先和有关负责人交涉
一下比较好。毕竟眼下正值混乱时期,谁也无法预料到今后的情况。」
确实如此。棚井不说我还没有注意到,的确,即使研究终止了,慧的身份证明等相关问题依然有待解决。
「我也渐渐消沉起来了……」
棚井好像还想对我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富田老师进来了。
老师站定后,大家停止交谈,屋内顿时陷入了安静。面对此情此景,他用和往常一样的淡然口吻宣告出事实。随后下达了近期将封锁研究所的指示,明确地告诉我们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事实。大家听了一片唉声叹气。
「封锁后大概会留一个月的时间来收拾残局。希望届时大家都能来帮帮忙,这是你们最后的工作。至于再就业方面,政府大概会有一些指示。如果你们对政府的安排不满意,我也会竭尽全力帮助你们,不过,世事多变,我觉得还是乖乖接受政府的建议比较好。选择退职的人,大概能得到一笔保证金。事出突然,你们或许无法接受,不过还请谅解。过去大家一直恪尽职守,真是辛苦你们了。」
老师淡淡说着,清了清嗓子。「那个,我可以问几句吗?」与此同时城户站了起来。
只见他双眼放光,宛如食肉的爬虫类生物一般。说起来,那干燥的嘴唇,以及额头上突起的青筋,活脱脱像极了一只蜥蜴。原来如此,难怪以前就觉得他长得像什么。「不觉得城户长得有点像鬣蜥吗?」一旁的棚井小声耳语道。我一面极力忍住想笑的冲动,一面对其说道「突然间扯什么呢」。
「收拾残局是指销毁资料吗?」
城户的语气颇带攻击性。
「你要这么想也没错。」
「那可不行!」城户瞪大眼睛大声吼道。
一旦意识到了,越看越觉得这张脸像某爬虫类生物。棚井在我旁边强忍着笑声。
对此城户浑然不知。
「就这么让这次实验的成果埋葬在黑暗中,是人类的一大损失!」
咚,说到这他激动地锤了下桌,邻座的渡部被忽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吓了一跳。
「这几年克隆技术一直停滞不前,老师您也是知道的吧?每年发表的尽是些毫无新意的论文不说,还硬逼着我们对其之间那微乎其微的差异进行赞赏与批判,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这段日子一定会被后世称作暗黑时代。确实,如果强行公开克隆人研究的成果,不免会招致某些道德家的批判,但是同行中一定会有人拍手称赞的。这不就够了吗?科学原本就是不拘小节的、自由的存在。无论如何,都必须把这份研究结果公开。这样一来就能打破克隆研究停滞不前的现状。」
城户手舞足蹈、满怀激情地宣扬着,反观老师一脸平静什么都没说。以我长久以来对老师的理解,这并不是他会认同的观点。
城户也一定是知道的,但他大概是气昏头了,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这可不行!再这样下去所有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了。我们不是科学工作者吗?特别是像老师您这样才能出众的人,更是肩负着特殊的使命。」
「我并没有那么伟大。」
老师和城户的态度截然相反,用冷静的语调回复道。
「使命什么的我并不了解,既然是政府出资,我们自然要为它做事。基于职业道德,这项研究是绝对不能公开的。」
「完全无法理解。虽然在科学发现面前,我也还是会顾虑到那些职业道德之类的琐碎东西,这关系到每个人的价值观,暂且不谈。我只是想问老师,这么做您真的满足了吗?自己的研究成果,就这么被他人左右从而付诸东流,这样的结果您真的能接受吗?」
「那我就直说了吧,我很满意这样的结果。」
「老师,我不相信这是您的真心话。」
「你不相信吗?我从青年时代起就一直希望着能像现在这样接受资金援助,和小组的各位一起从事科学研究,历经千辛万苦得出结论,用自己的双眼见证这一切。不好意思,说了点私事,对作为研究者的我而言,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我很满足。」
听了这个答案,城户深深叹了口气,“那就没办法了,真是可惜。”说完,坐回了椅子上。
「刚才的叹气也太刻意了吧?对老师太失礼了。」
棚井小声嘀咕着。原来他这么尊敬老师,感觉有些意外。
城户沉默不语,其他人也没有发表意见。之后,老师说了具体的日程安排,回答了几个关于今后待遇的相关问题,会议就结束了,各位都三三两两地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
我在走廊追上老师,问了开会时没问出口的,关于慧的一些问题。
「啊啊,刚才忘记说明了。抱歉。应该还是会继续提供金钱方面的帮助。」
「啊啊,原来如此,那太好了。如果连援助资金都没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我安下了心。
「说起来,木原还好吗?」
「好倒是还好……」
不知道应不应该照实说,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如实汇报了。
「这样啊,情绪很不安定啊。这还真不寻常呢。」
富田老师眨了眨眼。
「不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情况。从以前起她心情不好时就会这样,应该和实验没什么关系。」
「不能想的太乐观。凡事都有万一。对了,让川越医生诊断一下吧。然后再和他谈谈今后的打算也是不错的选择。」
川越医生也是研究有关人员之一,他是私营医院的精神科医生,在这次研究中担任了慧精神方面的顾问。
「诶,不用麻烦了,情况没那么严重。啊啊,早知道刚才就不告诉您了。」
现在后悔已经晚了。我也懒得再去回绝老师的一片好意。
「川越医生那边就由我来联络吧。应该不用多久就会联络你了。」
「哈,麻烦您了。」
「今后也是,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请联络我。即使实验终止了,我也还是实验负责人。……给你添麻烦了。明明你原本没打算参加实验的,还让你陪我们到现在。」
「哪里的话,要不是老师您让我参加这次实验,我肯定至今还沉浸在失去慧的悲痛中。真的很感谢您。」
「最近叫上木原三个人一起见个面吧。今天就先失陪了。变成现在这种情况,我也还有一些事要处理。」
就这样和老师的谈话结束了,我也没理由继续待在研究所里。
所员们三三两两谈论着今后的打算,我用余光扫了他们一眼后走出这栋白色的建筑物。望着我的保安一脸不安。他应该还不知道事态发展,大概是从我们的气氛中察觉到了什么吧。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研究所封锁之后,他也会失业吧。擦肩而过的时候,一想到今后的经济也将越来越不景气,不免对他有些同情。
天空阴云密布,下起了雨。走到半路才发现把伞忘在了研究所里,整个人淋成了落汤鸡。就连可以乘公交车去电车车站这个方法都没想到。真是像剑龙一样迟钝啊。
总算到达了车站,这时手机响了。对方是川越医生,看样子谈话结束后富田老师立刻帮我取得了联络,
「土师吗?我听说了哦。」
川越医生的声音通过手机传了过来,语速很快,好像很忙的样子。因为我觉得慧的情况并不紧急,所以让川越医生有空再过来,但他不听我的劝,说现在就想给慧诊断。
「那么乐观可不行。要是有什么万一的话可就来不及了。木原她可是特例,必须慎重对待。」
川越医生用强硬的口吻重复了一遍富田老师刚才说过的话。我只好勉勉强强答应,说这就带着慧过去,川越医生却说他会来我的公寓。尽管知道他对工作充满热情,但从没想过竟然会热衷到如此地步。 虽然这么想很抱歉,但是说真的我不想让川越医生看到我们的房间,可又不好拒绝,最后只能同意。
然后我乘上电车,在最近的车站下了车,虽然已经浑身湿透了,还是买了一把伞,开始朝着公寓走去。
川越医生是克隆人精神医疗方面的专家。听说他大学一毕业就进了南美的某家医院工作。有过许多治疗克隆人的经历。
治疗对象主要是克隆犯罪的被害者,他们其中绝大多是少年少女。以性方面以及脏器方面的目的被克隆出来。将他们从犯罪组织的设施、拍卖场救出来之后,为了治愈心灵创伤给予精神方面的治疗。川越医生每天和他们交谈,似乎从其口中听到了不少惨无人道的经历。
「我就是在那样的地方工作。所以对克隆犯罪、克隆技术者没什么好印象。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喜欢在那种地方工作。但是,现在却又参加了这个实验,果然是因果循环吧。虽然名义不同,但所做的事是一样的吧?」
有次他对我这么干笑着说道。随后称「这是秘密」。虽然没弄明白他所说的秘密到底是指自己的经历,还是指讨厌研究者,还是点了点头。然后,反问他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告诉我。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他如是答道。有时他不过是想要向谁发发牢骚,恰巧我就在他旁边,于是便告诉了我。我有些怀疑是不是因为他知道我曾经和克隆人相处过,所以才告诉我这个秘密。「这倒是第一次听说呢」面对我的疑惑,他只是耸耸肩如此回复到。于是我向他交待了当时的情况,他听完后没有发表任何感想。只说自己的梦想是总有一天,能在日本建立一所克隆犯罪被害者专属的医院。
「他们需要特殊治疗。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抱有一种克隆人特有的丧失感与孤独感。仿佛楔子钉进心脏一般。如果就这样融入社会,每当面对不是克隆人的普通人类时,便会刺激到感情中的纤细部分,使他们感到异常痛苦。必须要注意这点。」
我分不清这是在讽刺过去的我,还是在警告今后要和克隆人一起生活的我。无论是出于何种理由,在他说出这几句话的瞬间,我理解了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我。他无以加复地,憎恶着我。
回到家后,看到慧坐在沙发上吃巧克力。一看到我,她就用手捂脸,摆出一副又要开始哭的架势。
「等、等一下!待会儿有人要来。」
我慌慌张张制止了她,她维持着快要哭出来的姿势睁大了眼睛,
「人?」
「对对对。一会儿有客人要来。」
「…….谁?」
「川越。你们应该在研究所见过吧?你的精神科医生。」
「诶,为什么……」
「今天在研究所的时候富田老师问起你的近况,我想着说谎不太好就把你一直在哭的事照实告诉他了。老师一听就说这可不得了,赶忙联系了川越医生替你诊断一下……」
「那、那可不行!我没事的,请拒绝!」
「来不及了。他已经在来这边的路上了。我也拒绝过,但是川越医生很严肃地说你的情况是史无前例的,必须慎重处理,我也只好点头答应了。拜托了,看在我的面子上就稍微让医生检查一下吧?这样的话,你再多闹几天别扭也没关系。」
「才、才没有闹别扭!」
「总之,先把那身奇怪的居家服换掉吧。房间也必须打扫一下。再记得把脸上的巧克力好好洗了。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一直哭才变成这样,就别再抱怨了。」
慧什么都没说,两人开始收拾屋子。把从慧老家回来那天就一直放在外面的旅行包收好,再将随地乱丢的内衣放进洗衣机,接着把揉成一团的纸巾扔进垃圾桶,我因为浑身湿透,跑去冲了个澡,等慧进浴室洗漱时,门铃响了。比预想中的要早。
看起来川越医生是跑着来的,灰色的衣装外套只有肩膀部分被雨打湿变黑。
「情况怎么样了?」
他是个美男子,脸颊像用刀削过一般轮廓分明,即便是随口的一句话,也好像在念台词一样。
「已经差不多平静下来了,刚才让她去洗漱了。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呢。」
我这样回答道,努力将方才的慌乱抛到脑后。
「这样啊。那我能在这里等她出来吗?」
「呃…请便」
他走进起居室,接过我递上的毛巾擦了擦脸,随后环视起房间。我紧张地看着他,心里想着不知有没有忘记收好的东西,不过看样子应该都已经收拾好了。
不久,慧从浴室出来了,川越医生开始问诊。一开始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后来我回到房间,留下他们两个人交谈。
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不管怎么说,能顺利迎接川越医生实在是太好了。慧乖乖答应接受治疗,医生回去之后她应该也不会再哭了吧。从结果上来看,一切顺利。
话虽如此,川越医生来的还真早。刚才打电话的时候他应该还在医院吧。一通完电话就冒雨赶来。这份对工作的责任感与热情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还很年轻,和我年龄差不多。然而,在克隆人精神方面的研究可谓日本第一,并且经验丰富。还有建立医院这种具有男子气概的野心,真是了不起的男子汉。再看看我自己,打从出生开始就不是那种有野心的人,要不是富田老师让我进研究所,大概到现在还在大学里漫无目的地进行着非生产性的研究吧。为什么明明一样是人,却有这么大的差别呢?再加上现在面临失业。虽然政府答应了会安排工作,但我和其他研究员不同,什么成绩都没有能不能获取职位还是未知数。如果我失业了,慧会怎么想呢?她现在变年轻了。和我走在一起很不般配,只要利用年轻这个武器,一定能找到更好的男人。也许能找到像川越医生这样优秀的男人。如果真变成那样可就糟了,我这样愣愣地想着,不知不觉间开始发困,川越医生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
「我开了些药,必要的时候请让她服下。」
我揉了揉眼睛,他用公务性的的口吻对我如此说道。
「暂时先继续这样生活下去,看看她的情况。木原本人也是这么希望的。」
「知道了。十分感谢。」
「不用客气,不过你得多关心关心她。她的精神确实不太稳定。」
「这样吗?我看她只是在闹别扭吧。」
「你在说什么傻话!她可是因为自己克隆人的身份,一直很害怕。怕你们不接受她怕得不得了。」
「哈…这话总感觉在哪听过。」
那之后川越医生把诊断结果告诉了我,因为慧对他而言是很特别的患者,所以必须把话都说清楚。
「无论如何,还是再稍微观察一段时间比较好。之后我会整理成报告书交给富田老师,在这里先和你说一声。」
最后他这样说道。
「那么我先告辞了,之后再联系。无论发生什么情况,请马上联系我。」
川越医生急急忙忙地回去了。在玄关目送他走之后我回到起居室,慧正在收拾杯子。注意到我之后,她停下了手里的事,抬起头望着我。
「川越医生真是个优秀的人呢。」
慧好像不太认同的样子,
「也许吧,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听她这么一说,我松了口气。
虽然政府给了一个月的时间让我们在研究所里收拾残局,事实上并不需要这么久。
政府派来的那些穿着工作服的人把塞满研究资料的电脑,以及特别开发的实验器材一个个搬出去,装上卡车运走。我们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之后听说他们似乎都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士兵。基于他们干脆利落高效率的工作,不到一周就全搬完了。
总之,实验室被搬空了。最终要如何处理,还得等政府相关部门检查确认之后再做定夺,现场几乎什么都没留下。几张桌子几把椅子,以及研究员扔下的个人物品。连装饰在窗边的观叶植物都被搬走了。大概是误以为那盆植物也是实验品之一吧。
我们工作了将近八年的实验室,就这样转瞬之间荡然无存。我站在实验室的正中央感慨着世事无常。
几乎所有的研究员都已经决定好了今后的去向。这之中的大部分人遵从了政府的安排,选择去其他的国立研究所。大多是一些生物学相关的研究所,不过选择去开发新型单轨列车的也有。不懂生物学的我即使去了也无事可做,只能暗自苦笑。实际上,政府那帮人大概是为了不让我们迫于生计而向外界泄露试验内容才给我们安排工作的,说到底,他们根本不在意我们最终选择什么工作,只要不失业就行了。
除了选择在政府机关就职外,也有些人凭自己的关系找到了工作,还有回老家继承家业的,或是乘此机会挑战截然不同的职业。而我到最后还是没做出决定。
姑且,我也想在政府安排的工作单位就职,但事实上,我已经没有继续在研究所工作的理由了。棚井笑称我是燃烧殆尽了,也许确实如此。在慧睁开双眼的那一瞬间,我作为科学工作者的人生已经圆满结束了。
原本我就不打算成为研究者,连邀请我进入科学世界的富田老师也已经隐退,过上了悠然自得的日子,因此现在就是我结束研究生涯的最佳时机。
我知道这并非正确的选择。战争结束后,经济萧条了不少。大批军队回国,因战时特殊需求而大发横财的企业缩小了业务,失业者也随之增加。在这种情况下,拒绝政府安排好的工作而选择自行求职并不明智。也许在找到新的工作之前先接受政府安排的工作比较好。
即便如此,我还是有些抗拒。主要是因为担心慧。她现在的情况这么不安定,实在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家。幸好银行里还有一些积蓄,暂时失业一阵子也不用担心开支。所以我打算一边花时间陪慧,一边慢慢找工作。
关于新工作,现在还没有具体的计划,只考虑了几个条件。
首先,必须是时间上能灵活变通的工作。如果慧出了什么事,却不能放下手边的工作去陪她,那就糟了。现在实验小组已经解散了,她只能依靠我。但是,这个国家接二连三地遇到麻烦事,在如此混乱的政局之下,我也不能保证自己能照顾慧到何时。
更进一步的说,即便有过工作经验,也不见得能拿到和别人相同的工资。而且考虑到将来,
果然还是要选择有发展前景的。再考虑到我适应环境变化的能力比较弱,需要长期出差或者分配到远方的工作也不在考虑范畴内。如果双休日、假期能好好休息的话就最好了。除此之外…对了,还得有万全的社保。这就是我想要的工作。
「你也想得太美了吧?」
醉得满脸通红的棚井如此说道。
「愿望而已,是你刚才要我说真话的吧。」
「都一把年纪了,还一脸认真地列出这么天真的条件,我看会这么做的也只有你了吧。从你的简历来看,要做研究以外的工作是不可能的。我敢肯定,无论你再怎么找都是白费力气。」
棚井咂了砸嘴,拿起啤酒杯仰头喝了起来。
今天是研究所最后的夜晚,我们以其名义包下了附近的居酒屋吃散伙饭。狭窄的居酒屋里充斥着研究员们的嘈杂声。
就连平时完全不喝酒的我,也在棚井的逼迫之下硬着头皮点了黑加仑橙汁。才喝一口就已经是极限了,只好把杯子放回桌上听他说话。
「你虽然在研究所里还算年轻,但也已经三十岁了吧?不可能很轻松就能找到工作。现在社会上有博士学位的人很多,像你这样的人才一抓就是一大把。知识分子至上主义的风潮还真是无情呢。」
讲得头头是道的棚井,似乎已经决定在千叶的农业试验场就职了。薪水和职位也比这所研究所高,他如此对我自夸道。
「就算现在有存款和补贴,天知道仅靠这些钱又能维持到几时。长期失业会导致焦躁,最后只能找些不像样的工作维持生计。所以我才认为还是乖乖接受政府安排的工作比较好。」
「也是呢。」
「是吧。你连这些都没想到吗?所以我才说你想的太美了。」
尽管不想被一直窝在实验室里,从没有正经融入过社会的棚井说教,但事实的确如此。
人难得活一辈子,果然还是想要寻找能体现自己人生价值的工作。能像现在这样和慧永远在一起就已经十分幸福了。难道这真的只是痴人说梦吗?如果真是如此,那这个世界也未免太无趣了。
我默默听着棚井的说教,渐渐郁闷起来,再加上刚才硬着头皮喝了酒,感觉不太舒服,有些想吐。
慌慌张张地冲进厕所,抱住珐琅马桶。双臂感受着坚硬冰冷的触感,胃里的东西一股脑全吐了出来。到最后只能吐出一些酸水,其散发出的恶臭又催促着我进行下一轮苦斗。然而,即使干呕着想吐出来,也只有一些酸液从唇边流落。
洗了把脸走出厕所,居酒屋里的电灯来回摇晃着。能听到城户满脸通红大声重申自己一贯的主张,用责难地口吻说着政府的决定是人类历史上的巨大损失。看样子他也已经醉得很厉害了。人类为什么要喝酒呢?特意花钱摄取有害物质,抛弃理性还那么开心,人类还真是愚蠢啊。
伸出双手,在空桌子上拼命支撑住摇晃的身体,脸颊已微微泛红的南云拿来玻璃杯倒好水放在了我的面前。
这预想之外的温柔让我不禁看向她,她一脸嫌弃地对我冷言冷语道「你这样子真难看」。
「你说的没错。」
说罢我端起水杯一饮而尽。普普通通的白开水,此刻却显得格外好喝。
「你已经找到新工作了吗?听说你拒绝了政府的安排。」
南云拨了拨头发,我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她今天似乎喷了香水,真难得。
「不,还没。我也有很多事需要考虑……不过,南云你一定觉得封锁研究所是件好事吧?可以远离讨厌的克隆人,一定很开心吧?」
由于刚被棚井数落过,现在的我并没有心情再将自己的想法重复一遍,于是选择转移话题。
「没什么。」
这么说着她耸了耸肩。
「确实有些厌倦了,不过也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南云冷冷说道。尽管先前并没有详细谈到关于再就职的事,但果然她还是会继续从事生物方面的工作吧。
「嘛,请加油吧。南云的话,肯定不管在哪都能成功的。我已经金盆洗手了。至今为止受了不少关照,就这么告别还真有点舍不得。」
「是啊。我也一样。」
她说完,不等我接话就回自己的座位去了。途中还踉跄了一下。啊啊看样子或许是真喝醉了。
再度沦为孤身一人的我不禁叹了口气,从嘴里散发出了浓烈的酒臭味。
回过神时,时间已经来到了八月半。
刺眼的阳光连日灼烧着柏油马路。因为听说今年是酷暑,所以街角的移动冰淇淋摊看起来也比往年多。这些摊主中有不少是年轻人,应该是受今年春天就业失败的影响相约好了一起创业吧。
研究所封锁之后,就这样过去了一阵,我的求职之路毫无进展,依旧处于失业状态。看样子是我错了,棚井的意见是正确的。面试官的严格程度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我的ID上姑且也有在国立研究所工作过的记录,但在当前时势下,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相较于政府机关,世人对民企的评价似乎很不好。不久以前明明还不是这样的,果然时代不同了吗?
正如棚井所言,社会上失业的博士几卡车都装不下。现实就是如此。能自主选择是否从事与科学研究相关的工作,这种想法本身就太天真了,求职开始没多久,我就被迫意识到了这一点。
即使多少降低了选择条件,还是没有收到采用通知。而自己又不甘心随便找份工作应付过去。渐渐地,我也懒得再收集招聘信息,停止了求职。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我个人定义的,一直持续到现在的暑假开始了。我一边看着窗外火辣辣的太阳一边郁闷地听着音乐,慧穿着吊带衫坐在我身边,用叉子卷着盘子里的意式香辣面吃。
我们坐在同一张沙发上。那是以前两个人一起选的红色沙发。因为慧看上去吃得很香的样子,所以我也向她要了一半。吸面条时,橄榄油和大蒜的味道扑鼻而来。
那之后,我们没有再吵架。慧有时会陷入沉思,但没有再惊慌失措过。只是现在还不能确定她是否已经完全接受了通过实验得到的新肉体。一起去看电影的时候她会很开心,也会像现在这样一脸幸福地吃东西,但有时候也会突然闷闷不乐,一声不吭,对于看望父母也还是提不起多大的兴趣。虽然川越医生说现在必须静静守候,但是这样做到底能不能解决问题,现在也还不好说。
我有些犯困,靠在沙发背上,看着慧的侧脸。黑发随着她的动作在肩上晃动。她的头发变长了不少。我只是这样看着她就觉得很幸福。这样看来,只要我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就万事大吉了。
在我慢吞吞吸着面条的期间,她把身子缩成一团躺在沙发上呼呼睡着了。嘴角还沾着变干的罗勒碎屑,我伸手用指尖帮她擦去。
Velvet Underground的复刻专辑从扬声器内流淌而出,混杂着屋外知了的聒噪声。我吸着面条,蒜末不小心溅到了慧的脖子上,她毫无反应,继续沉睡着。(注:Velvet Underground——美国地下音乐最标杆的乐队,早期朋克与重金属乐的原型。)
那是发生在第二天早上的事。我把积了一星期的垃圾丢到一楼的垃圾场后回到房间,发现慧就站在那里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一看到她的表情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假装没看见直接走掉,但是我不能这么做。
「怎么了?」
我摸着好几天没刮胡子的脸,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个,悠司。知道我参加这个实验的人,只有研究所的人和你,还有我的父母吧?」
她有些焦躁不安地这样说道。
「没错。啊啊,难道想见以前的朋友和熟人?完全没问题。离开研究所的时候就说了,只要按照记录在ID上的理由告诉他们……」
「不,我指的不是这个。」
她打断我的话,摇了摇头。
「比起那些,我有其他事想问问你。是我醒来后突然想到的……」
慧用那双玻璃珠一般空洞的眼睛看着我。看着这副表情,我预感她会问出让人很难回答的问题。
「想问什么?」
我不情不愿地问道,仿佛一直等待着这一刻,我话音刚落她就开口了。
「就是,叫做木原慧的人死去的消息,没有向周围公开吧?」
和预想的一样,是个麻烦问题。
「啊啊,嗯……没有哦。姑且向大家隐瞒了。」
「那她在那种情况下,是怎么死去的呢?既然向亲友隐瞒了木原慧的死亡,那她是被丢在杳无人烟的地方,一个人悄悄死去的吗?还是……」
这样说着,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阴霾。
「笨蛋。那种事怎么可能。」
「话虽如此,不知为什么总觉得……」
「你想太多了。我知道了,你是做了什么奇怪的梦吧。所以才会一醒过来就想东想西的。再去休息一下怎么样?」
像是把我的话当作了耳旁风,慧双眼一亮
,再次质问道。
「那个时候悠司在场吗?你有看到木原慧死时的样子吗?」
又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不过也没必要隐瞒。我沉默着点点头。
「那么,请告诉我。悠司当时是什么感受?看到木原慧死了,你难过吗?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决定要把我制作出来吧?所以也不会出现『反正就算眼前的这个女人死了,也还有备用的』这种想法吧?」
面对直勾勾盯着我的两只大眼睛,我有些怯懦地回答道
「那个时候完全没有这种想法。连思考都快停止了。你的父母大概也一样。你死后的那几天里,光是接受你已经不在人世的这份事实就已经精疲力竭了。」
「那过了一段时间冷静来之后又是如何呢?……请说实话。我不认为悠司一点都没想过这种事。因为,如果真的很难过的话,不可能不想的吧?『即使现在木原慧已经死了也不要紧,因为还能制作出克隆人代替她』,一般情况下都会这么安慰自己不是吗?我并不是为了责备悠司才问你这种事的,只是想知道你真正的想法……」
「真的一次都没想过。不骗你。或许是因为实验在她死去后才决定正式开始。而当实验真正启动之后,脑子里就只剩下了『绝对不能失败』的念头。总之,你所说的事,我完全没有想过哦。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才意识到原来还存在这种想法。唯独这点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她的死真的让你这么难过吗?」
「嗯。」
「现在呢?还伤心吗?」
「这……」
老实说这些我自己也不清楚。只好支支吾吾地答道,
「大概还是有些难过吧。不过多亏现在你回来了,这个问题已经无关紧要了。」
「我从一开始就无法理解这个问题,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木原慧死了,你们也看到了她那冰冷的尸体。然后,我明明是她死之后用培养液培育出来的人类,你们却把我当成是已故的木原慧,不是她的替代品或者备用品,而是她本人,这种想法我实在无法理解。果然是哪里弄错了吧?你们只不过是想安慰自己『其实木原慧还没死』,才把我当成她本人的吧?」
「对生命的定义因人而异,就我而言,像现在这样,木原慧的记忆和人格继续存在着,就不算是死亡。我原来不太想说这种话的,木原慧的肉体虽然消失了,但是她的灵魂由你继承了,这就不是死亡。你的父母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这样啊。」
慧将拇指贴在嘴边,轻咬着指尖。
毫无疑问,这个问题对慧来说很重要,我一回答完就开始紧张起来。我之前从未考虑过该如何回答她的这个问题。从她的一举一动中无法判断我临时想出来的答案到底正不正确。我拉开椅子坐下。从窗外传来了大型车的汽笛声。一阵杂乱的喇叭声过后,响起了『正在倒车』的女性提示音。看样子是垃圾车来了。
片刻后慧抬起头重新看向我,眼里比起刚才多了几分神彩。
「如果慧有坟墓的话,我想去看看。」
「诶?」
「你也好,爸爸妈妈也好,都看到木原慧死了对吧?所以我也想看看。明明你们都知道木原慧死了,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这也太奇怪了。」
「可是,这也太……」
「拜托了。」
慧凝视着我恳求道。
「如果这样就能了却你的心事,那我就陪你去吧,但是对你来说,这可是需要一定觉悟的哦。因为无论看不看,事实是不会改变的,我觉得还是不去的好。」
对于我的劝告,她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
「既然悠司和爸妈都能接受,我应该也可以做到。请一定要带我去坟墓看看……刚才悠司你说我是受了奇怪的梦的影响,说不定从实验室醒来后就一直处于这种刚睡醒的状态。整个人轻飘飘的,好像活在梦里一样。」
鲜红的天空中,不知是否被贡品吸引而来,乌鸦的漆黑剪影盘旋飞舞着。孩提时每当我仰头看向乌鸦,总会条件反射似的喃喃自语「等乌鸦都飞走了再回家吧」,有句话叫三岁看小,七岁什么的,大概就是如此,即使到了现在依然有点想这么做。我忍住这股冲动,从后方望向慧。她站在自己的墓前,凝视着墓碑。背影看上去有些无助。
刻有『木原家之墓』的花岗岩下,存放着慧的骨灰盒。她有些怯懦地伸出手,指尖抚过碑上的文字。
墓碑的背面刻着木原家世世代代已故先人的戒名,慧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其中。我们并没有公开她去世的消息,原本打算分开埋葬的,但考虑到慧的父母的意愿,最终还是选择在这和她的祖父母葬在了一起。从这里步行至慧少女时代生活过的那个老家只需要三十分钟,是一处远离世俗的宁静之地。后面是山,前面能俯瞰整个小镇的全貌。和城市里的墓地不同,很空旷,我的老家也是如此。
看来今年确实是酷暑。太阳下山之后还是很热。出了很多汗,T恤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体上。我用食指拉开衣领,让风灌进衣服里。慧的背后也被汗水濡湿了,透过白色的衬衫,能看到内衣的轮廓。
我的老家禁止在盂兰盆节扫墓,但是这边的习俗似乎不同。很多墓前都摆放着鲜花和线香。木原家的墓前也供着花和酒。应该是慧的父母来过了吧。自从放骨灰那天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来这里。虽然慧的父母在春分时曾发来过邀请,但当时的我以工作繁忙为由拒绝了。
慧住院时所住的病房是配备了优秀医师以及先进的设备的奢华单间。得益于协助实验所得的报酬,靠关系住进了这家医院。在这种宛如一流宾馆的客房一般的高级房间里,她反而冷静不下来,常常露出苦笑。
在此期间,她的父母每天都来看她,而我每周一半的时间都住在这里。无论何时都有人陪在她的身边,我敢保证慧绝对不会感到孤单。只是,病人这种存在本身就孤独得无药可救,到头来还是无法完全消除她的孤独感。
然而,无论花多少时间陪在她身边,找来多优秀的医生来为她治疗,使用多先进的设备,还是无法阻止她的病情恶化。随着季节转冷,渐渐地,病情恶化到慧无法咽下固体物质,也直不起身子的地步。就连说话,也要先好好休息一会儿,然后用尽全力才能挤出几个支离破碎的单词,之后又必须好好休息。我也碰到过慧的父母从病房出来之后在走廊里抱在一起大哭的场景。曾经娇嫩的身体也瘦得像皮包骨的干瘪木乃伊一样,留在手上的注射痕迹光看着就觉得疼。我也不去工作了,一直待在病房里握着她的手。
慧一直很担心我的工作,常常问我花这么多时间待在这里会不会不太好。现在回想起来,她大概是害怕我会离开她身边,所以一直在向我确认吧。我总是回答她「没关系」,她则一脸高兴地回一句「对不起」。我们每天都反复着这样的对话,直到她去世。
那天,我为她泡了杯可可,特意多放了些砂糖。喝了一匙,她满足地笑着对我说了句「谢谢」。声音沙哑,几乎听不清说了什么,只能通过口型理解她的意思。
几天前她开始变得异常虚弱。年关将近,再过半个月就是新年了,可根据医生的意思来看,怕是看不到元旦的日出了。
我并没把这个消息告诉慧。那个时候,慧已经处于不打止痛针就痛得要死的情况了,不知是不是止痛针给她带来了幸福感,她总是微笑着。有时甚至会忘记自己的身体情况,一脸幸福的样子说着等好了之后想吃烧肉,或是给我做蛋糕之类的话。
她啜饮着剩下的可可。我为了稍微振作一点,主动摄取了喝不惯的咖啡因,所以一整天都很有精神。那天乌云密布,窗外阴沉沉的灰色蔓延至天际,房间关得死死的,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我觉得湿度有些偏低,调高了加湿器。不经意间抬头望向窗外,乌云翻滚着遮蔽了整片天空,缓缓描绘出渐开线。渐开线的中央是巨大的眼球图案。不断扩大的瞳孔,向慧的病房投来污秽的视线,宛如窥视着我们一般。
倘若现在抬头望向天空,我想大家都会和我的感受一样,以为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自己。我和空中的眼球对视着,有些恍惚,「好想再喝一口可可」身后传来了慧的低语,那声音细小到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听漏一般。
我舀起一匙。慧撅着嘴,通过两瓣干燥嘴唇之间的缝隙将茶色的液体吸入其中。慢慢品尝一番过后,「真甜」她微笑着说道,这是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天夜里,慧戴上了人工呼吸器,四天后的早上,护士叫醒从前一天晚上就留宿在医院里的我,告诉我慧去世了。就好像她特地挑了我打瞌睡的时候死去一样。
葬礼是家人悄悄办的,一切都在暗中进行,最终葬在了这座墓里。
那天我呆站在墓碑前,直到慧的父亲拍拍我的肩膀才回过神来离开。现在,慧就站在那天我所站的地方。
我呆呆望着慧的背影,不一会儿,她回过头来,眼神里写满了不安。
「怎么办,就算亲眼见到了,我果然还是无法相信。木原慧她真的长眠于此吗?不会是骗
我的吧?因为,这上面什么也没写不是吗?能证明真实性的证据一个都没有。尽管她的死已经是既定事实,仅凭这些我还是难以相信。倘若一切都是真的,那也太寂寞了吧。说不定她现在还在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或者,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实验,而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帮我把病治好了,还为我做了恢复年轻的手术。……我也知道自己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总觉得这样想比较自然,不然完全没有现实感。」
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拉着我的T恤下摆。
啊啊,要怎么做才能让她相信呢?我们好不容易才从失去慧的悲痛中走出来。
「那,要不要拿出来看看?」
「诶?」
「骨灰」,见她一脸困惑,我补充说道。对此她似乎有些吃惊。
「……好」
她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确认周围没人后,我来到墓前,把手搭在盖石上用力。用来挡雨的水泥看起来是和下面的石头黏在一起的,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施工不善,只是轻轻一拉就碎成一了块块往下掉。
突然裂开的空间内,径直映入眼帘的是慧的骨灰盒,摆放的位置我记得很清楚。小心翼翼地双手将其捧起,从里面传出了玩具碰撞般的声音。
放在地上,接着把盖子打开,一系列动作都在慧的眼皮底下完成。
她睁大眼睛凝视着骨灰盒里的东西,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定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