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偶尔也在回家前一起喝一杯吧!」
某个休假日前一天的工作结束后,竹林老人提议。
那天发生了好几件怪事。
第一件稀奇的事,是竹林老人拒绝搬运尸体。
起初,竹林老人如同往常一般接下工作。然而,看了一眼猫冢递过来的文件后,他随即回绝:「还是不接了。」
「十二番街的二号大楼,1219号房,婴儿。应该不是什么麻烦的委托吧?」
「吵死了,就说人家不接了!」
竹林老人大吼,猫冢的脸上瞬间浮现一丝罕见的惊讶,旋即回复平常石头般的面无表情,将工作转交给其他组。
竹林老人拒绝委托时,总会有足够明快的理由。比如休假刚结束垃圾很多,或人手不足等等。除此之外,他从不过问尸体的状态或男女老少。老人的脾气本来就火爆,但鲜少没有明确的理由就拒绝搬运尸体。
关于老人的本意,晴史错过了询问时机。原因是上午工作时,发生了一起意外事故。
这天,七番街的垃圾异常地多。竹林老人瞪著有平时三倍巨大的垃圾山,啐了一声。
「不要增加工作量好吗,垃圾变多,钱可还是一样的啊!」
约莫在垃圾山的量减少一半时,意外发生了。
手里的袋子比想像中沉重,晴史搬得非常辛苦。他大开著双脚撑地,用上腰背的力量拚命拉扯,袋子依旧寸步不移。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卡住了?
晴史将手伸进垃圾山深处摸索,突然间,一阵不妙的疼痛窜过手臂。
他反射性缩回手,垃圾山于焉崩塌,路上满是四散的垃圾袋和脏臭的秽物。
「喂,这是什么啊!」
晴史意图抓起的那个垃圾袋中,刺出大量褐色的刀刃。大拇指根部的工作手套被划破,鲜血和疼痛汩汩流出。垃圾袋里塞满了生锈的菜刀。
「你受伤了啊,阿晴!得让医生看看才行!」
不幸中的大幸是,一旁的大楼里就有外科诊所。出来接待他们的医生睡眼惺忪地抱怨:「来之前要先预约啊!」多亏竹林老人将他痛骂了一番,晴史没怎么等到就坐上了治疗椅。不知是吝于使用麻醉药,还是想乘机报复,晴史在缝合时痛到身体都扭曲了。
「大的垃圾就交给我跟树户,你负责单手拿得动的就好。」
减轻工作负担看似是竹林老人对他的体恤,但似乎并非打从心底为他著想,想让他多多休息。三人重新开始工作,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至于那包让晴史挂彩的菜刀,则原封不动地留在现场。
眼见工作差不多要结束了,竹林老人的心情显然很好。早上的不愉快不知去了哪里,搬运垃圾时,偶尔还能听到他在哼歌。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呢。
听到邀约时,晴史正在猜测竹林老人的心情。即使不是晴史,任谁都能轻易察觉这个老人身上发生了某件事。
「可是我不会喝酒啊。」
「搬尸体的时候不也有喝净身酒吗?」
「那是工作啊,而且只有喝一小口。以前侏先生你不是也邀我喝过一次,结果我隔天超惨的吗!」
「哎,有发生过那种事吗?」
晴史不想碰酒精的理由还有一个。
他酒气薰天的爸爸。
最近,爸爸比以前更常在大街上喝酒了。喝到深夜才回家,醉眼蒙矓倒在玄关的身影也不少见。
「不会喝的话,就不用喝了没关系,一起坐在我们旁边就好了。」
「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树户代替晴史发问。老人像个少女般,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眨了眨眼:「秘•密•唷!」
「可是我──」
得煮晚餐才行──话正要说出口,又吞了回去。晚餐时间能在家里见到爸爸的机会,一周有个三次就很好了,做两人份的晚餐实在空虚。
晴史答应赴约。拋开爸爸,跟同事联络一下感情也不错。
三人迅速将手拉车收拾完毕,前往竹林老人常去的店。
「人家忘记问了,树户的酒量可好?」
「跟大家喝喝酒还可以。话说,我们要去哪一家店呢?」
「极乐街末端一间很热门的店,叫『十镁』。他们有一些很少见的酒唷。」
漫不经心地听著两人谈话,晴史想起在二番街捡到的那张纸片。
『七番皆小心很众的代子。』
七番街,小心,很重的袋子。
下午忙著工作时,这个与意外事件奇异相符的语句,始终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晴史回想丑首大楼二楼看见的人影。长长的头发、纤细的身形。从窗户边退去时,似乎有些慌张。
二番街潜伏著会吃人的怪物。
然而不知为何,那抹留在晴史记忆中的人影,模样却和怪物大相径庭。
「喔!这不是阿晴吗!」
刚进入极乐街,就有人出声喊他。朝声音来源望去,一位肤色微黑的青年正举著右手。健壮的上半身只穿了一件短袖POLO衫,下半身搭配丹宁短裤和休闲鞋。明明已是仲秋时节,却只有他一人像是来自盛夏般突兀。
「他是我的老朋友月丸先生。」
晴史在一脸疑惑的树户耳边悄声提示。
「月丸啊,你还是一副呆瓜样啊!冬天已经快来了喔,你的字典里,是不是忘了『寒冷』这个词啊?」
面对竹林老人的揶揄,月丸勾起嘴角。
「你这个妖老头才是,原来还活著啊?我还以为你早就嗝屁了哩!」
月丸用妖老头称呼竹林老人。
「多亏老天保佑,人家连个喷嚏都没打过唷。」
「那还真是不得了啊。话说,那位小哥是?」
「他叫树户。不久前开始跟我一起工作收垃圾。」
树户稍微屈身致意,月丸再次轻举右手回应。露在袖子外的手臂粗壮得惊人,只是轻微弯曲,上手臂的肌肉便凸出隆起。正如他野兽般的外表,月丸擅长拳脚之事,在这一带内,晴史不知道有谁能徒手打赢他。
「那么,你们一伙人打算上哪去啊?」
「我们正要去十镁喔,工作结束后休息一下这样。」
「十镁啊。说真的,其实你想去的是男孩酒吧才对吧?喂,新来的小哥,妖老头有没有推你去做啊?」
「咦?」
树户目瞪口呆,好似有人打了他一巴掌。
「别开玩笑啦,月丸先生。树户先生现在借住在侏先生家喔。」
「嘿嘿嘿,那就更要注意啰,这老头不知道哪天会袭击你咧。无论在浴室还是床上,你可都要提高警觉喔!」
月丸看著表情扭曲的树户,愉快地哼了一声。
「别再捉弄树户了啦!人家对同居人出手的心情早就乾枯了。就算还没乾,人家喜欢的是体型更结实的男人,瘦巴巴的树户才不够呢。」
「原来你喜欢肌肉男啊!饶了我吧,我可没那方面的意思啊!」
「像你这么粗野的男人,人家才敬谢不敏哩。」
如同相声一搭一唱的两人身旁,走过一群身穿秋季大衣的「闺阁」。「您好。」她们向月丸低头打招呼。由于拳脚功夫了得,月丸接受当地黑道的聘用担任保镳,在极乐街颇具人望。
「哦,辛苦啦。正要去工作?」
「做到凌晨呢。也请月先生跟老板说一声嘛,工作量太大了啦!那里都要摩擦到流血了!」
「自己去说啦!对了,那个女生是谁?我没见过她,是新来的?」
「哎呀,她是休息了一个星期没错,不过她从上个月就来了喔!」
「啊,是吗。」
月丸看起来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他向前往上班的闺阁们挥挥手,目送她们离去。
「真是的,月丸你还是一样健忘啊。真亏你这样还能当保镳。」
「所以我随身都带著这玩意啊。」
月丸从口袋掏出一款旧型的行动装置,炫耀般地在他们眼前挥动。
「这是几天前的我,留给今天的我的联络簿。之后不能忘记的重要事项,我全记在里面了。不过记下的东西太多,最近我都有点懒得回头看了。」
「月丸先生几乎没办法记得新的事物。就算认识新朋友,只要三天没见面,对方就会从记忆里消失。」
晴史悄悄对树户说。
三年前,某个月丸的手下败将上门报复,月丸虽然要了对方的性命,自己的头却也被木棍重击,留下顺行性失忆的后遗症。他能记得三年之前的事,却会遗忘一周前才见过的面孔。
「所以月丸先生每一天都会来极乐街的店,这样他才不会忘记店面的位置跟店里的人。」
下回再见时,月丸恐怕早已忘记树户的长相和姓名了,晴史心想。月丸头脑里的时钟,指针从三年前就停滞不前了。就算他每天都来极乐街巡逻、记下大家的面孔,若因为生病或其他原因卧床数日,他的时间便会立刻倒转,回到遭受袭击的那一天。
「哦,对了对了,
得工作啦!」
月丸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操作起他的行动装置。
点击著画面的手指,在找到他要的纪录后停了下来。
「那个,最近有没有在这里看到什么可疑的家伙啊?」
「这个镇里还有不可疑的家伙吗?」
「不是看起来怪怪的那种,我说的是什么迹可疑的那个……」
「形迹可疑?」
「对,形迹可疑。附近好像有盯上野花跟暗锅的变态出没。」
「变态是怎么个变态法?」
「他似乎什么都没做。」
竹林老人伸长脖子,似乎没听懂意思。
「他只是躲在大楼阴暗的地方,远远盯著看而已。暗锅向这边的头头哭说,那样让她们很不舒服,都没办法安心工作了,拜托帮帮忙。」
「可是光看著而已,应该没什么害处吧?」
「阿晴说得没错。」
竹林老人插话:
「不只是极乐街,这个镇上到处都是奇怪的人吧?有的男人会亮出下半身骚扰野花,也有神智不清的变态,还会把自己泡在粪坑里。」
「也有喜欢男人的变态老头。」
竹林老人向嘲弄他的月丸小腿骨踢了一脚。
「而且就野花跟暗锅来说,她们对那些像跟踪狂一样难缠的家伙,应该也见怪不怪了吧?我不懂委员会跟这里的角头有什么好担心。」
「是这样说没错,不过情况有点复杂啦。」
月丸按摩著小腿,一副很痛的样子。他轻轻招手。
三人凑近,月丸才低声继续说。脸上的疼痛表情已经消失了。
「是『食肝者』啦。知道吧?」
竹林老人一副理解的样子点了点头。
「当然,住在板切町不可能不知道吧!最近没听说他闹事,不过应该还没抓到吧。」
「食肝者是什么呢?」
「是杀了人之后,还会把尸体的内脏掏出来的猎奇杀人犯。这里从以前就一直有食肝者出没,可说是板切町的都市传说吧。」
竹林老人用细若蚊鸣的声音,解答树户的疑问。
「不是流浪狗吃的吗?」
「如果牙齿跟爪子撕破肚子的痕迹,也能像刀割一样漂亮,那你说的大概就没错吧。」
晴史知道食肝者,也处理过好几次疑似其牺牲者的尸体。倘若在两栋大楼间的缝隙,出现以蹲坐姿势死去的尸体,几乎都被割断了颈动脉,从咽喉到肚子被划开,里头的心脏和肝脏消失无踪。
「我们小时候,大家都认为只有女人才会变成食肝者的猎物。不过这几年状况好像不同了,死的全是从镇外傻傻晃进来,什么都搞不清楚的男人。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也看不出犯案的周期规律,就是个神经病。」
「要是这里有杀人魔徘徊的谣言传到外面,客人们就会敬而远之了。毕竟极乐街是板切町的财库,也难怪头头们不能置之不理。不过这样说起来,他们到现在才打算认真看待,是不是太晚啦?」
竹林老人讽刺道。月丸摇摇头。
「杀了外来的客人是无所谓啦,板切町本来就是个妖魔横行的地方。就算在这里失踪了也很正常,而且你们垃圾清运员也会把尸体收拾得乾乾净净,万一外面的警察真的介入,也不可能查出任何事。」
「所以问题到底在哪里嘛?」
月丸张望四周,声音压得更低了。
「有女人被杀了啊。而且还是卖春小姐。」
竹林老人的三白眼,试探地盯著月丸。
「你想说的是,事情回到原点了?」
「我也搞不懂。虽然一样是剖开肚子没错,但这次不止心脏和肝脏,连其他内脏都被拿走了,很难说真的是食肝者干的。」
显而易见,凶手的搜查并不顺利。
夺去脏器的杀人魔「食肝者」──十多年来,依旧无法查明其行踪。
即使断定对卖春小姐出手的就是食肝者,也完全无法保证能将其捕获。
「杀了女人的究竟是食肝者,还是其他哪个神经病,这些都先不谈;真正的问题是,又有以这里为工作据点的女人丧命了,站在委员会和角头的立场,当然不能当作没看到吧。这里没有国家权力介入,他们必须做好榜样,让大家知道他们会确实维护镇上的治安。」
月丸将行动装置收进口袋,像叫卖的小贩一样张开双臂。
「所以啰,他们必须做点什么才行。在状况愈来愈严重之前,得先抓到凶手才行。就是那个,先发什么之类的啦。」
制人,树户悄声补充。
「你说的那个纠缠暗锅跟野花的家伙,把他抓起来不就行了?」
「要是抓得到,早就抓起来叫他老实招了。女人才刚发现他,还没来得及叫帮手,他就先溜之大吉了。像烟雾一样,抓都抓不住。所以我只能像这样,问她们有没有见到可疑的人,让她们提供点情报而已。」
「怎样的人算可疑啊?」
「很多种人都算吧。如果阿晴你觉得可疑,那就是可疑了。」
「这样说也太随便了啦!」
竹林老人看著晴史和月丸抬杠,轻轻叹了口气。
「阿晴,话听个一半就好,会指望找你帮忙的月丸才奇怪咧。又不是战争时的秘密警察,如果靠一点模糊的嫌疑就想抓人,那最后整条街的人都会被抓光光。刚刚也说过了,这里到处都是心里藏有秘密的人。如果希望我们帮忙,等有确切一点的证据再说比较好吧?」
听了竹林老人的话,月丸像个大孩子般闹起别扭。
「唉唷,委员会跟那些角头是有交代我没错,不过我也想尽快抓到凶手啊!毕竟板切町这个地方,对那些走投无路的人来说,是唯一的容身之处吧?就算是到哪都被排挤、一无是处的人,这里也会接受他们吧?如果在这里都没办法安心待下去,那他们还能上哪儿去?」
「哎呀,这可不是挺让人敬佩的吗?以月丸你来说,这番话真了不起。」
「就算是我,也想守护自己生长的故乡嘛。」
月丸撇开视线,意图遮掩羞怯。竹林老人拍拍他的肩。
晴史的脑海中,浮现几个片段景象。
去四番街收尸时遇见的金发男子;澡盆女尸脖子上清晰的绳子勒痕;在河水中翻腾流逝的苍白大腿骨。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线索……」
他简要地将这起事件告诉月丸,「那我就去看看吧!」月丸舔舔嘴唇,眼底闪过一丝锐利光芒,宛如盯上猎物的肉食野兽。
从晴史口中打听到金发男子的住处后,月丸说了声「那之后再见」,便朝向四番街而去。晴史望著月丸逐渐缩小的背影,一边茫然想著那个在澡盆尸体相伴下,依然能悠闲午睡的金发男子,心里是否存在罪恶感呢?
「一下冷静一下高兴的,真是善变的男人呢。托他的福,愉快的心情都被破坏了。」
竹林老人屈著身子,敲敲后腰,晴史和树户也随之起身。
一阵冷风吹过街道。
「浪费太多时间了。快点去店里吧。」
竹林老人曲驼的矮小身子打了阵冷颤。
在薄暮时分的晚风中,极乐街繁华如常。来来往往的男人忙著打量品评,野花搔首弄姿,暗锅隐身暗处甜美低语:「要玩玩吗?」树户大概是不习惯这么热闹的地方,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里。
路边也有些稀稀落落的,贩卖各式物品的摊位。晴史自然拉大了步伐。
「哎呀,好久不见。你的肖像画还是一样厉害呢!」
竹林老人的话让晴史吓了一跳。
晴史回头,见到竹林老人正在赞叹肖像画少女的作品。
少女的打扮似乎刻意避免引人注目,乌黑的眼瞳望著竹林老人,表情半梦半醒。
「难得碰到你,就请你帮人家画一张吧?啊,只要画就好了,不用其他服务。」
竹林老人一屁股蹲坐下来,少女凝视他的脸庞片刻,铅笔即在画纸上飞驰起来。她的速度让树户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这样真的就能描绘出一张人脸。
「竹林先生认识她吗?」
「只有听过这条街时,偶尔会打个照面而已。之前旁观过她帮其他客人画画,这孩子画得真的很棒呢。」
少女聚精会神地舞动著左手,一声也不吭,但竹林老人看来并不介意她的冷淡。
「晴史也认识她吧?她为什么会做这一行呢?」
树户低声问道。他似乎已先向竹林老人问过街贩的运作模式了。
「她的事我不太清楚。」
晴史没有说出自己对她抱持的淡淡情感。
不到三分钟,竹林老人的肖像画完成了。
画纸上的竹林老人,线条轮廓虽紊乱,却巧妙捕捉了本人的相貌特徵,甚至于街灯下呈现的阴影及眼睛的光采,都充满强大的生命力。少女不使用专业画笔,仅靠一枝铅笔描绘出竹林老人,晴史松了口气。倘若这是一幅带有色彩的画,他或许就不得不正视横亘于他们之间的深渊。
「速度这么快,竟然还能画得这么细啊,真是
不得了。真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人家的鼻子应该更加小巧才对。」
面对竹林老人的赞不绝口,少女连眉毛也没有挑一下。
「嘿,阿晴跟树户也画一张吧?」
「不,我不用了。」
树户立刻回答。
「我连照片都不喜欢拍。」
「你说话的方式还是一样糟糕啊。」
而晴史之所以保持沉默,不是想附和树户,而是羞于和少女眼神相对。
竹林老人持续端详著肖像画,频频称好。「咦?」他突然拉高声音。
「这里,写了些什么吧?是什么呢?」
画纸左上角的空白处,用难以判读的笔迹写著「小心外出」。
「这……不是姑娘你的签名吧?」
少女抬头看著竹林老人,却仍不发一语。
竹林老人和树户歪头思考,一旁的晴史则难以保持冷静。
──写下那个的果然是……
画纸上的文字与纸片上的文字,笔迹相同。
「算了没关系,走吧。」竹林老人虽然困惑,还是将零钱放入少女手中。
「小姑娘,谢谢你漂亮的画。之后再见啰。」
竹林老人将卷成一筒的画纸挥了挥,告别少女。
走向十镁时,竹林老人依然爱不释手地看著画像,不禁感叹道:「埋没在这种地方,真是可惜了她的才华。」
感觉到少女的视线还在他们身上,晴史不敢向后看,头也不敢向左右转动。
当极乐街的喧嚣已远远拋在脑后时,竹林老人指向一栋大楼:「就是那里。」
「十镁」位于板切町北端,两栋瘦长大楼的一楼内部打通,装潢为酒店使用。面向镇的一侧及面向干道一侧都有出入口,因此店内顾客包括镇内的居民和镇外人士,往来复杂。
店内风格粗犷,在清水模的地板及墙壁包围下,弥漫著混杂酒、汗水和油臭味的香菸烟雾如云,朦胧在摸不著轮廓的喧嚣中。
「真是热闹啊。」
「店刚开的时候,只要付十美元就可以喝到饱。当然现在只收十美元肯定亏钱,所以已经涨价了,不过还是比其他地方便宜得多,每天都高朋满座哩!」
店里的桌子已经全坐满了,幸好吧台边刚好还有三个空位,三人于是入座。
「这不是侏先生吗?你还活著啊!」
满头白发,像不倒翁般圆滚滚的胖老板,拉开粗哑的嗓子叫唤。
「不要连老板你都跟月丸说一样的话。那个给人家两杯,这孩子喝可乐。」
「好好,那个是吧!好久没拿出来了,说不定都变成醋啰。」
「无聊的笑话就免了,快点送上来吧!」
树户望著老板走向酒架,神情显露不安。
「究竟是要送什么过来?」
「好啦,喝就对了,那可是珍藏货喔。」
竹林老人和树户的面前,放了两只能一手掌握的小巧香甜酒杯,黄绿色的酒从贴了外文标签的酒瓶中流出,注入酒杯。
晴史的眼睛无法辨别酒杯中盛装的黄绿色,但嗅觉仍接收到自杯缘飘出的奇妙气味。
「那是什么?」
「这叫苦艾酒,是用苦艾草浸渍而成的酒唷。它被称为恶魔之酒,曾经被禁止制造将近百年之久,背后有相当的历史故事。」
「为什么会被禁?」
「因为这种酒很便宜,造成很多人中毒。不仅如此,据说还会让人看见幻觉,于是就被当成会使人堕落的酒,遭到禁止的命运。在当时来说,应该跟毒品的待遇差不多吧。」
闻闻看吧,竹林老人说著,将酒杯推向晴史。混杂牙粉和薄荷的刺鼻酒气扑面而来,晴史猛然向后一闪。
「你们要喝这种东西吗?」
「每个人第一次都是这种反应唷。我以前应该也是吧,不过习惯之后,这个香气与味道的调和感可是会令人上瘾。」
树户也凑近酒杯一闻,皱起眉头。
「怎么又要我喝这种东西啦?」
「亏你还想当小说家,怎么会不知道苦艾酒呢?苦艾酒啊,听说可以让喝的人在幻觉中,产生艺术跟文学需要的灵性,也就是灵感,所以才掳获了许多艺术家和文豪。梵谷、罗特列克和奥斯卡•王尔德都是苦艾酒的爱好者,想想也有一番道理。」
「都是拥有病态般的纤细,最后都死于非命的艺术家吧。」
「会有恶魔之酒这个别名,也是可以理解呢。」
竹林老人拿起装了水的玻璃杯,将之慢慢倾斜,让水沿著搅拌棒缓缓注入苦艾酒中。黄绿色的液体逐渐变得乳白混浊。
「苦艾酒的酒精浓度很高,苦味很强,直接喝会烧坏喉咙。兑水的时候要像这样慢慢加进去,香气才不会散失。正统的做法,是把方糖放在一种有孔的小汤匙上,将汤匙横放在杯口上,用专用的滴漏,让水和糖液一滴滴流下来,冲淡苦艾酒强烈的味道。」
「我们店可没有那种奢侈的东西喔!毕竟会点味道这么强烈的酒的,也只有侏先生这种奇人了。」
老板越过吧台打岔。
「明明除了人家就没别人会喝,还特地进这种高浓度侧柏酮(注5:侧柏酮 苦艾酒中含有少量侧柏酮(Thujone)。)的私酿苦艾酒,你也是怪得很呢。」
「不是怪人,就没办法经营这种脏兮兮的店啰。」
老板依然板著一张脸,嘴里叼的菸吐出雾气。
竹林老人用搅拌棒轻轻拌匀杯里的酒,啜饮一口,噘起嘴轻轻呼出一丝气息。
「人家啊,只要有好事发生,就一定会来这里点一杯苦艾酒。正因为是平时品尝不到的独特滋味和香气,这份体验才更会强烈铭刻在心中。」
「好事指的是?」
「刚刚说了吧,是秘密唷。」
竹林老人调皮地将食指放在嘴唇上。
「侏先生,你每次都这样,根本搞不清楚你以前的事有多少是真的。藏著那么多秘密,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所谓的秘密啊,阿晴,是让人更有深度的精髓所在喔。那种毫无表里之分、把自己的一切都明明白白摊在阳光下的人,虽然可以信任,但也没有魅力。又不是金太郎糖(注6:金太郎糖 日文为金太郎饴,是一种制作概念和寿司卷相同的长条状糖果,切下来的每颗糖粒,断面的图案都相同。),从哪里切下去都是同一张脸,岂不是很无聊吗?」
「是这样吗?」
「带著阴影的神秘魅力,对人是很有吸引力的唷。」
竹林老人身旁的树户含了一口酒液,露出苦涩的表情。
「树户也还是个孩子呢。」
竹林老人嘲弄地笑著,又斟了一些混浊的苦艾酒。
「没有一点放纵自我的感性,是写不出什么好作品的唷。保持常识的同时,如果没有自由掌控荒谬和异常的余裕,就没办法震撼人心。饮食也一样吧,就算知道对身体有害,还是忍不住想吃重口味又浓稠的料理。无论是花还是毒,你都要能同等地去爱。」
老人凝视著想成为作家的男人。
「只是要注意,别被毒的魔力迷惑了唷。」
树户没有回答。
竹林老人的嘴角放松下来。
「今晚就开心地喝吧!」
晴史找到吧台上的酒单,被苦艾酒的价格吓了一大跳。一杯烈酒的钱,等于他家四天份的餐费。
「就是贵才好啊。」竹林老人微笑。
「酒这种东西啊,是将人类意识从日常带向不同次元的领航者。廉价的酒性子急,一下就让人酩酊大醉,什么都还搞不清楚就先倒下了。好的酒会悄悄挨近你,让喝的人陷入深沉的思绪,所以要慢慢品尝。就是这样才昂贵,因为珍惜自己付出的钱,才会小口小口地喝。」
晴史看著悠然品酒的竹林老人,想起酩酊大醉的父亲倒在玄关的模样,同样喝酒竟有如此差别,令他大开眼界。父亲一喝酒,就像跳上超特快车,完全无法和在慢车上享受饮酒之旅的竹林老人相比。
当杯中的液体由可乐换成酒时,自己会选择哪一种旅行方式呢?
就在竹林老人一杯接一杯的滔滔不绝,以及对口齿逐渐含糊的树户的戏弄中,夜幕益发深沉。众人散会时,已过了午夜。
在店里气氛的感染下,晴史摇摇晃晃地回到漆黑的家。头和身体都沉甸甸的。想尽快钻进被窝的冲动,让他的步伐杂乱无章,踩到厨房旁的老旧地板时,就会发出嘎吱的声响。
「你去哪了?」
被褥里传来父亲低沉的声音。
空气中流动著险峻的气息,彷佛正面对一头威吓不速之客的老虎。
「跟工作的同事吃晚餐。」
晴史冷淡地回答。父亲哼了一声:「先给我做饭再去啊!」说完,随即又响起震耳的鼾声。
狭小的流理台旁的地上,倒扣著一只空锅。晴史拾起锅子,发现上面有些微凹陷。锅盖掉在水槽里。几个钟头前,父亲大概发过一场脾气吧。当时残留下来的痕迹,瞬间抹去了晴史在十镁度过的快乐时光。
走进起居间,室内充满从父亲体内渗出的酒臭味。晴史的被褥,胡乱地堆在收折起的矮桌前。
──该死的废物老头。该死的废物老头。该死的废物老头。该死的──
陷入睡眠前,晴史在内心反覆咒骂父亲。
得知竹林老人的死讯,是两天后复工日一早的事。
*
滂沱嘈杂的大雨,覆盖了整个板切町。
原本就缺乏色彩的街道笼罩上一层灰,阴郁的空气显得益发沉闷。
「根据医生诊断,应该是突发心律不整。」
在朝会上碰到树户时,晴史得知了竹林老人的死讯,顿时哑口无言。「昨天他出了一趟门──」树户向他说明事情经过。
「刚回到家,人就倒在玄关里了。我赶紧把他抱起来,但当时他就已经没了气息。医生说他大概是上了年纪,身体又弱,再加上垃圾清运员的工作负担,才会撑不住。」
「侏先生他,现在在哪里?」
晴史低声问,话音几乎就要消失在雨中。
「还躺在家里,不过没有全白的衣服。」
轰然雨声,填满每一个字句间的空隙。
树户的手轻轻放在晴史肩上。
「上午的工作结束后,一起送他去烧吧。」
下雨的日子,指定收集场的垃圾数量特别少。垃圾总量并未减少,而是丢在室内的垃圾增加了。
无视雨衣上滑落的雨水,晴史默默地将一袋又一袋垃圾堆上手拉车。垃圾袋吸收水气后更加沉重,堆放上车时,溅起平台上的水花。树户始终也不发一语,埋头工作。这天的工作只有清运三个收集场和六番街内部散落的垃圾,不包括七番街和八番街的大楼。
将垃圾搬到堆积场丢弃后,两人连午饭也没吃,直接前往竹林老人位于十七番街大楼内的住家。路上,他们和一个背著一只提袋的少年擦身而过。少年在雨中的街道奔跑,用身上的雨衣盖住老旧的提袋,以免袋内的物品淋湿。从提袋上一个如小孩拳头大的破洞中,可以窥见押了邮戳的明信片。对板切町的少年们来说,递送邮件和报纸是绝佳的零用金来源。
「这是竹林先生的泪雨。」树户垂头低喃。
──如果这是侏先生的眼泪,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哭泣呢?
晴史从没见过竹林老人流泪。
感动的泪水,悲伤的泪水,欢喜的泪水。
无论何者,都与那个盛气凌人的老人沾不上边。
爬上十七番街的某大楼五楼,一踏进走廊,两人同时张大了嘴。
「侏先生?」
站在房门前的不是其他人,正是理应死去的竹林老人。
不过这个穿著西装、身子直挺的竹林老人,却没有调皮地对他们说「你们俩是怎么啦,一脸看到鬼的样子」,而是缓缓低下头来。
见到稀疏的头顶,晴史才发现,眼前的竹林老人是短发。
「两位莫非与哥哥相识?」
他的声音和竹林老人相似,却又有著相异的共鸣,沉稳而苍老。
「哥哥?」
「我是竹林贤二。竹林宗一是我的双胞胎哥哥。」
竹林老人不但有弟弟,两人还是双胞胎,这真是前所未闻。
呆站在晴史身后的树户突然回过神来,「这里不太方便说话……」他领著竹林先生进入屋内。
大约九坪大的房间,正中央铺了一床被褥,竹林老人静静安眠于上。三件式的全套西装,取代了全白的寿衣。见到那唯有死人脸上才会出现的,彻底松弛的表情和苍淡的肤色,晴史才终于接受竹林老人逝去的事实。虽然没有流下一滴泪,却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样,感觉很奇妙。
面对哥哥的遗骸,竹林先生依然沉著,用一种彷佛顿悟一切的表情,端详著死亡的容颜。片刻后,他安静地合掌。
竹林先生端坐著,递出自己的名片。上面印著「竹林商事股份有限公司 董事长 竹林贤二」。
「竹林商事,不就是做批发的大公司吗?」
树户瞠目结舌,看看名片,又看看竹林先生。
「创立公司的是上一代,也就是家父,哥哥和我都曾经在其中任职。这样说两位或许会笑我太过自满,但哥哥比我聪明得多,口才也好,从年轻时就被寄予厚望。无论在公司内外,哥哥都有很高的人望,在业界风评非常好,甚至被认为是天生要领导组织的人才。父亲对哥哥有著很高的期待,也开始计画让哥哥继承家业。」
如果竹林老人在生前听到这些溢美之词,大概会难为情地笑著说:「别说了啦贤二,人家都害羞了。」
「事情的发生毫无预兆。某一天,哥哥突然失踪了。当时再过两天就要召开员工大会,推举他担任下届董事长。在父亲的建议下,哥哥那时已经成家,有一个两岁的女儿,但他什么也没有对妻女说,就消失了踪影。书房的桌上放了一张简短的留言,只写著希望我们原谅他不告而别。当然,公司上下乱成一团,但即使我们使尽千方百计,都丝毫找不到哥哥的足迹。哥哥出走后,父亲很快就因为过度操心病倒,往后也一直没能康复,三年后就过世了。有句话说爱得愈多,恨得愈深,父亲直到临终,都没有原谅哥哥。再一年后,母亲也追随父亲的脚步离开了人世。最后,公司便由我继承下来。在为公司鞠躬尽瘁的同时,我也持续搜寻哥哥的去向,但都一无所获。」
竹林先生深深吐了一口气,神情看来相当疲惫。像这样阐述亲哥哥的来历,对他来说似乎相当痛苦。
「哥哥再次回到老家,是失踪整整二十年后的事了。哥哥完全变了一个人。看到他穿著女性的服装,用女性的语气说话,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父亲和母亲已经离开,说不定是值得庆幸的,这样一来,他们就不必看到哥哥的模样了。对于自己的不告而别,哥哥不断道歉,并表示他想见见女儿。哥哥的妻子,也就是我嫂嫂,在哥哥消失的八年后就因病过世了。我和太太膝下无子,于是就将哥哥的女儿收为养女照顾。」
「那您的女儿──」
「她很冷淡地拒绝了。这么多年来音讯全无,如今还敢恬不知耻地找上门来,厚脸皮也该有个限度……她这样说。她甚至不愿意走到玄关让哥哥看一眼。女儿虽然对哥哥一点记忆也没有,但一直怨恨著这个拋弃妻女的父亲。被亲生女儿拒绝,哥哥非常沮丧。我邀他到附近的咖啡厅,问他究竟为何突然消失,这二十年来都在哪里做些什么。」
「那时您才知道,竹林先生的内心其实是个女人吧?」
「是的。」竹林贤二点点头。
「哥哥向我坦白,自己有性别认同障碍,多年来无法和任何人讨论这件事,因此感到非常折磨。无论是为了不让父亲丢脸而装出来的男子气概,还是为了生孩子而做的性行为,对哥哥来说,都像硬生生扯掉手脚一样痛苦。当公司确定要由他继承时,他就决定要消失,因为他没办法再继续欺骗自己跟周遭的人了。哥哥畅谈了许多他离家二十年来的经历。他曾经用假名开设表演酒吧、做过上门推销员;有时参与几近诈欺的买卖,差一点就被警察盯上。他也开过同志酒吧,哥哥说──」
说到这里,竹林先生突然噤口。
「发生什么事了?」树户催促他说下去,但竹林先生似乎不太愿意继续,只是反覆瞄向死去的兄长,彷佛担心擅自开口可能会惹兄长生气。
屋子里,只有倾盆大雨的声音。
「我知道了,请让我慢慢道来。」
话题中断十多分钟后,竹林先生终于再次开口。
他的视线,始终望向竹林老人。
「哥哥他,杀了人。」
竹林先生骇人的发言,晴史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树户也震惊不已。
──侏先生,杀人?
「他开了几年酒吧后,某一天,店里来了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据他所说,对方是个轮廓很深的美男子。哥哥没有告诉我青年的名字,这里就称他为A吧。没有多久时间,哥哥就跟A变得相当亲密。哥哥把A当成小猫一样疼爱,最后让A成为店长,赋予他店里一切的权限。而那就是错误的开始。A变得愈来愈傲慢,甚至开始侵占店里的营收,哥哥虽然注意到了,却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俗话说恋爱有如毒品,爱欲的魔力太过强大,连哥哥这样的人才都为之盲目。由于哥哥无法果断地追究A的错误行为,员工逐渐对他失去信任,纷纷辞职离去。当哥哥终于醒悟时,酒吧已经摇摇欲坠了。他将入不敷出的店转让出去后,跟A就断了联络。哥哥失去了不惜舍弃大好前程和家人也要追求的新人生,也失去了恋人。但哥哥还是无法放弃A,不断四处寻找。最后,终于找到他了。」
「就是这次把他杀害了吗?」
树户急著抢话。竹林先生的手抵在额头上,神色阴沉,彷佛自己就是犯了重罪的人。
「哥哥找到了A的住所,追著他要求破镜重圆。说是之前的事都可以既往不咎,拜托对方再跟他当一次恋人。A嘲笑哥哥,说自己可不打算跟又穷又老的家伙复合,自己也已经有新的恋人。哥哥说
破了嘴,A也没有改变心意。哥哥的眼前一片黑暗,丧失了理智。当他终于回过神来,A已经满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自己手上则握了一把菜刀。投入的爱有多深,产生的恨就有多强烈吧。哥哥逃走了,最终抵达的就是板切町。他说他刚在这里落脚时,连一点细微的声音都会吓到,怕得连报纸跟电视都不敢看。花了五年的岁月,哥哥的精神才慢慢稳定下来。背叛公司、拋弃家人,最后杀了人。哥哥体悟到,未来自己只能活在阴影之下了,便决定把板切町当作最后安身立命的地方。」
「那真是……辛酸的过去啊。」
树户有些尴尬地答腔。
「哥哥坦白自己的过去后,我陷入苦思。究竟该不该让他跟女儿见面?是不是该说服他向警方自首?烦恼的同时,内心也猛然涌出疑问。为什么哥哥现在才回家?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被警察发现,为什么冒著危险也要来见女儿?我向哥哥提出这个疑问,才知道他前阵子因为重病,卧床了一段时间。在死亡边缘徘徊,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命后,哥哥的心境发生了变化。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世上消失,在死亡到来之前,必须了结一切才行。他说,当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修复跟弟弟以及女儿之间的关系。」
竹林老人每逢假日就会离开板切町的理由,晴史终于明白了。
──带著阴影的神秘魅力,对人是很有吸引力的唷。
彷佛可以听到竹林老人的低语。
「彻底思考后,我决定不把哥哥交给警察。或许这样会被批评是不道德、偏袒自己人,但我可以沉痛地体会到哥哥强烈的觉悟和热切的期望。我同意他回老家拜访了。隔周,哥哥再次来访。这次他没有做女性化打扮,而是一身的整齐正式,让人想起当年他还驰骋业界时的模样。哥哥来往老家三年后,首先让步的,是女儿。经过了二十多年,哥哥终于找回和女儿之间的亲情。和女儿见面时,他看起来不是女人,而是一位坚强的父亲。他们每个月见一次面,不过就算持续了五年多,哥哥还是坚决不去女儿的家,也绝不邀请女儿去他住的地方。女儿时常感叹,他连地址都不愿透露,想寄东西过去也没办法。」
竹林先生停顿了一下,摸摸自己剃得光滑的下巴。
他的脸上,浮现悲伤又喜悦的复杂神色。
「前阵子,女儿生产了,是我们的第一个孙子。知道女儿怀孕时,哥哥高兴得不得了,开心地笑著说,下次见面时孩子就出生了,得带上贺礼才行。这才不过上个月的事情而已。」
语毕,竹林先生按了按眼头。
竹林老人每个月离开板切町一次的原因,以及酒席间提到的「好事」含意,晴史终于都理解了。唯有一点疑问还没解开。
「竹林先生为什么会突然来到这里?还有侏先……竹林大哥,他不是没透露他住哪里吗?」
「昨晚,我作了一个梦。」
竹林先生再度看向兄长沉眠的面容。
「在梦里,哥哥站在一条阴暗的路上,孤单地笑著说,再见了,要保重喔,不断重复这句话。醒来后我还是一直放不下心,就急忙循著之前哥哥偷偷告诉我的地址,赶到这里来了。」
「经常听人说,双胞胎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呢,比如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也会察觉彼此有什么异状。」
「那只不过是传说罢了。我想是因为在同样的生活环境和价值观之下成长,才会养成极为相似的思考模式吧,并不是真的能读出对方的心思。无论双胞胎的外表再怎么相似,人格的高墙还是确实存在。实际上,这么多年来,我也没有察觉哥哥的性向。」
树户的感想立刻遭到否定,他像要掩饰错误般急急追问。
「那竹林先生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要把令兄的遗体带回去吗?」
「家父临终前曾经严格下令,绝不许让他进竹林家的墓。虽然我很想带哥哥回去,但也不能无视家父的遗志。来到这里之前,我一直很苦恼,果然哥哥还是在板切町火化安葬比较好吧。」
「不过这边的做法,只有火化后随河水漂走──」
说到一半,晴史想起竹林老人的话。
──死了最好赶快烧一烧,撒到海里就行啦。
晴史告知亡者的遗愿后,竹林先生僵硬的表情才终于和缓下来。
「很像哥哥的作风啊。哥哥生前就是唯物主义者,完全不认为有什么死后世界。如果哥哥对自己的亡骸毫无眷恋,那遵从他的意愿,就是留在这世上的人的义务了吧。」
「那么,就决定火化了?」
「嗯,拜托两位了。」
竹林老人坚定地回答,向两人低下头。
他们将一身正装的竹林老人亡骸放入遗体袋。晴史和树户宛如对待易碎品般,小心翼翼地将遗体袋搬上手拉车。雨势突然减缓,转变为柔软的雾雨,轻轻拍打著他们身上的雨衣。前往焚烧大楼的途中,看见侏先生矮小的身子上穿了全套绅士服装,路过的人们纷纷露出奇怪的神情。
面对从遗体袋中转移至铁板上的亡兄遗骸,竹林先生双手合十闭目。树户跟著做,并对晴史耳语。
「这是对死者表示哀悼的意思。」
因为垃圾清运的工作,晴史烧过许多尸体,却从未合掌致意过。
透过焚化炉的小窗,晴史凝视著竹林老人瘦小的身躯在火焰中燃烧。他想起曾在图书馆读过的短篇小说。
故事背景是西方的陵墓。这个奇谭描述一名陷入假死状态的妇人,在棺材中醒来后,因为无法打开紧闭的墓门,最后只能靠在门上死去的故事。想到妇人当时深不见底的绝望感,晴史不禁一震颤栗,同时忍不住思考,若是自己在陵墓外听到里面传来敲门声,该怎么做才好。
是要大喊「我的天啊!」然后拉开门栓,还是要当成恶灵作祟,摀住耳朵呢?
身后,踏在灰泥地上的脚步声逐渐远离。
晴史回头,看见竹林先生瘦削的背影走出大楼。
晴史将焚化炉的看顾留给树户,自己追了出去。雨几乎停了,竹林先生静静凝视著头上狭窄的天空,化为微尘的哥哥乘著长烟袅袅远行。一群金翅雀像是要避开那云雾般,朝西方的天空飞去。
「浪潮海风沁染一身,海鸥啊,汝亦因无常之烟呛咳……就是这样吗。」
发现晴史听到自己的独语,竹林先生浮现不好意思的苦笑。
「只要化为烟尘,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啊。家父和家母当时的烟,也和现在相同。」
竹林先生从西装外套的内袋取出一根菸衔进嘴里,用金色打火机点燃。
「刚才我其实有所保留。坦白说,对著相隔二十年终于回家的哥哥发怒的人,其实不只女儿。当时,我也对哥哥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卷菸纸里的火种薰出烟雾,竹林先生的视线跟随著烟的飘散。
「刚开始,对于不负责任地拋下工作和家人的哥哥,我非常愤怒。一见到哥哥的脸,二十年来累积的怨恨一口气爆发了。然而听得愈多,哥哥那把我当外人的态度就愈让我难受。他想要忠于自我是没问题,但为什么不找我商量?难道不是这样吗?父亲和母亲都是上一代的人了,大概没办法理解哥哥的性格气质。可是我不同。我们是在同一个肚子里,一起度过怀胎十个月,在同一天呱呱坠地的兄弟啊。但他这样子,岂不是太见外了?想到这里,我真的很难过。」
竹林先生在随身菸灰缸里捻熄香菸,吐出肺里残留的烟雾。
「不过,回想哥哥的性格,他什么都不告诉我们,其实再自然也不过。哥哥对于他人的体贴之心,比常人要多出一倍。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就不可能累积那么高的声望。他大概怕找我商量,会害我被拖下水吧。他应该也已经想到,如果我对他逃家的事知情不报,家父肯定会把我痛骂一顿。所以他才选择不告而别。我得出这个结论后,才慢慢整理好自己的心情。」
晴史回想生前的竹林老人。那个开口闭口都是酸言毒语,却还是从头教导生涩的自己每一个工作细节的,另一个父亲。
「我的推测究竟正确与否,现在已经无法确认。哥哥已化为尘土了。如果有什么黑暗,是任凭所有光线都无法穿透的,那就是他人的心了。即使是拥有相同基因的双胞胎,也不例外呢。」
树户前来通知火化完成,两人返回大楼。
竹林老人的遗骨相当粗实,让人怀念起他生前勇健的模样。
前往寺庙的路上,在手拉车的震动下,骨头相互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晴史有好几次都以为那是竹林老人的脚步声,频频回头查看。看不见竹林老人的亡灵,也不见任何像「影」的东西,晴史悄悄松了口气。
他们敲敲寺庙的格子门,巨岩般的住持顶著一张可怕的脸出来迎接。
「难得看你穿成这样啊,老爷子。怎么,是要梳妆打扮跟年轻男人约会?」
戏谑的招呼却没换来老人的毒舌,住持察觉异状,表情一下子就像接到烫手山芋的公务员般僵硬起来。
「您好,我是竹林贤二。哥哥生前似乎受您关照了。」
竹林先生低下头,住持意会过来,严肃郑重地回以悼词。
双方谈妥,决定将骨灰安置在寺中,直到七七四十九日。
「您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们分骨吗?这边会由寺庙负责永世供养。」
对于住持的提案,竹林先生仅仅犹豫了一下,便乾脆地答应:「哥哥剩下的骨头就拜托您了。」
竹林先生正打算讨论供养的费用,住持便以「我之前也受他照顾了」为由坚决辞退,并拿出两个白瓷骨灰坛。
「这是要给老爷子的,得用好一点的啊。」
住持轻轻地微笑,有些寂寞。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完成捡骨与诵经的程序后,竹林先生离开了寺庙。树户主动提议带他走到镇上的出口。
树户边走边说:「这时候提起可能不太恰当──」他用大拇指比比影舍。
「那是之前见过的女孩吧,要不要跟她说几句话?竹林先生不会跟你计较的喔。」
贴著格栅窗往影舍里窥看的,正是画肖像画的少女。
就像在砂石山里发现一颗宝石,晴史的目光被少女吸引过去。
「她是雫,有时就会像那样跑来看影。」
晴史看得正出神时,一旁的住持说出了少女的名字。真是意外的收获,虽然确实如树户所说不太恰当,晴史心中还是感到小小的雀跃。
「雫的爸爸在那里面。大概两年以前变成影的。」
「影……那他是……请问他做了什么事吗?」
「我哪知道,我可没那么不长眼,会随便干涉别人的事。而且雫对于未死者跟影,好像也一无所知。我只知道她妈妈是有名的占卜师而已。」
「占卜是指拿东西叮铃当啷挥来挥去,还有注视玻璃球的那种?」
「不是玻璃球,是水晶球。」住持纠正。
「她妈妈过去不用筮竹,也不用罗盘,什么道具都不使用。其他人都开玩笑用『占卜妈妈』这个绰号叫她,但她本人好像不太喜欢这个称呼。她说自己的力量不是占卜,是『遥视』。」
「遥视?」
「就是千里眼之类的吧,是一种可以从远处看到人或物品,并说出那个东西的位置跟状态的能力。我是不相信啦,不过因为她说得笃定又准确,好像也曾经是附近弟兄们需要找人时的重要帮手。」
曾经,这个词汇令人在意。
「喂──」住持招招手,雫便朝他们走来,似乎毫无戒心。
「喏,雫,难得有机会,就让各位哥哥送你回去吧!」
「咦?」
住持严峻的脸上,浮现孩子看到玩具时的恶作剧笑容。
「她的家不远,不过把女孩子送到家,可是男人的义务啊。」
宽大的手掌,拍上晴史还在踌躇的背。
雫茫然望著两人的互动。
*
在路灯的白光照明下,两人的脚步声回荡在小巷中。
晴史最后听从了住持的建议,陪同雫回家。她的家位在二番街。在这个被住持称为粪坑的街区,竟住著像雫这样惹人怜爱的少女,这个事实令晴史难以接受。
这条狭窄的巷弄,对于两人肩并肩走路有些拥挤。雫的体温近在咫尺。每当两人的手偶然碰触,晴史就会心头一惊。
「你常去那间寺庙吗?」
像要掩饰窘迫的气氛,晴史生硬地开口问。但雫只回了一字「嗯」,便不再说话。
「你喜欢画画?」「嗯。」
沉默。
「跟妈妈住在一起吗?」「嗯。」
再度沉默。
──虽然很感谢有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但到底该怎么做啦。
晴史暗自埋怨住持和树户。此时,雫突然指向晴史的右手。
「那只手,是受伤了吗?」
「嗯,工作时弄的。」
晴史回了一句。雫说「这样啊」,垂下视线。
──笨蛋,难得雫都主动说话了!
真想把轻易地让延续对话的机会溜走的自己揍飞。
时间空虚地流逝,就像试图以虫网捕捉雾气般徒劳。
「话说──」当晴史准备开启新话题时,「到这里就可以了。」时机非常不巧地,雫也同时开口。
晴史的心还悬在半空中,雫走进大楼,一句「再见」或「下回见」都没有。晴史只能依依不舍地望著大楼。面对巷子的其中一扇毛玻璃窗亮起灯来。熟悉的粗暴音乐猛烈撞击听觉。薄暮之中,招牌上的「丑首大楼」依然清晰可辨。
晴史看著二楼发呆半晌后,才拖著无精打采的脚步,踩著湿答答的路面走向七番街。
一回到家,晴史随即瘫倒在矮桌前。
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没力气再弄晚餐了。
他打开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然而文字只是一股脑地在眼前落下,读不进脑里。这不是因为疲倦,也不是因为哀悼竹林老人。
他把书放在一边,转向窗户。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倒影,他想著雫。
之后就算还能再跟她独处,晴史还是没自信能说出什么机灵的话。他不认为自己有办法成为温暖的春风,融解那毫无变化、比冻土更冷的面容。他内心的童贞,是他尝试涉足恋爱的阻碍。
虽然很痛苦,但之后还是别太接近她好了。
两天后,当晴史结束焚化炉的尸体火化工作,打算循往例到极乐街晃晃时,他想起自己曾做过这个决定。深刻感受到习惯的可怕,他放弃回头,快步迈向极乐街。
来到街贩并陈的区域,雫的身影也在其中,她膝上放著素描簿,画得正投入。晴史用理性按耐住胸口的鼓动。只要他还拖著手拉车,就没办法隐身人群。晴史缩著肩,打算尽可能快速从雫面前通过。
「喂。」
雫的女高音穿过人群,直达晴史耳里。
他眼角偷偷一瞄,雫已从素描簿中抬起头来,直面向他。晴史想佯装没发现,对方又追加了一句:「我在叫你啊。」
晴史只好停下脚步。
「找我,有事吗?」
偶然地,晴史脱口而出的话,和他们初次在屋顶上交谈那天,雫说出的话几乎相同。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雫问话的声调依然平板。「我要去还这个。」晴史用大拇指比了比手拉车。
「一定要今天还吗?」
「嗯,这是委员会所有的东西。那怎么了吗?」
晴史刻意冷淡地回答。雫握拳的手轻轻点在嘴角边,陷入思考。
她会说什么呢?晴史正准备接招,雫便认真地看向他。
「要小心阴暗的路。」
晴史脑中闪过在二番街捡到的那张纸片,以及竹林老人肖像画上的文字。
「阴暗的路又怎么了?那里会发生什么事吗?」
对于晴史不解的质问,雫只是抬眼看著他,紧闭的双唇再也没打开。
「虽然搞不太懂,不过谢谢你告诉我。我会小心。」
晴史离开时虽然这么回答,但雫不乾不脆的态度,还是让他感到烦躁。
我是不知道那是预言还是什么啦,但都没必要弄得煞有介事吧?如果不把重点告诉我,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讲。说到底,她究竟为什么要找上我啦。
隐约的心思不仅被看穿,似乎还被对方戏弄了。想到这里,晴史忍不住产生更多孩子气的恼怒。
在极乐街的尽头向南转弯,晴史继续拖著喀啦作响的手拉车,在如匍匐的蛇般扭曲的小路上前行。性急的太阳早已结束本日营业时间,没入西方的地平线。头顶上狭窄的天空,连一丝残阳都不剩。大楼外墙以极大间距设置了水银灯,苍白照射著路面。一圈圈光照范围互不交叠,间隔著一段段微暗地带,将晴史脚边延伸的黑影前端吞没。在无碍步行的光照下,晴史想起雫方才说过的话。
──没事的。毕竟只要是手拉车能过的路,旁边都有路灯。
有如踏入魑魅魍魉的巢穴般,后悔与不安让晴史不禁冒出冷汗,但他仍然小声地重复告诉自己「没事的」。只要通过这里,走到连接四番街和五番街的小路后,顺著走下去就能抵达一番街。墙上的水银灯会为他驱走黑暗。从委员会的事务所走回家的路上,同样也不会经过「阴暗的路」。
唯有一点特别不祥。平时走这条路都会碰上几个行人,但今天连一只小猫都没出现。
──巧合而已,巧合。
像要嘲弄逞强的晴史,周围的街灯突然熄灭。
意外的黑暗,让晴史停下脚步。
眼睑内侧的光的残影,在反覆眨眼下闪烁。
停电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在毫无规划下多次增设的配电设备,经常因各种问题引发民怨。远出传来这样的声音:「电很快就会来了,不要离开位子喔,很危险的。」
在冷酷滞闷的黑暗包围下,晴史笔直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平时,黑暗站在晴史这一边。但听了雫的预言后,他总觉得倘若撕裂这片黑幕,就会有什么龇牙咧嘴地袭击上来,心里惴惴不安。
懂事以来,这几乎是第一次,晴
史对黑暗感到恐惧。
他试著移动脚步,缓慢如蛞蝓爬行。
连手拉车辗过路面砂石的声音都嫌刺耳。
当时间感都开始模糊时,街灯里终于出现微小的光芒。水银灯从通电到完全发光,需要一段时间。虽然只是朦胧的微光,还是勉强能看见前方的道路了。
嚓。是鞋底接触地面发出的声音。
晴史反射地转向声音来源。
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巷里,出现一个弯著腰的人影,右手握著细棍棒之类的物体。有什么东西倒在人影脚边,不像是垃圾袋,太扁了。通道的空气里混杂一丝金属臭味,渗进晴史的鼻腔。
水银灯愈来愈亮,窄巷里的状况逐渐清晰起来。人影是个身穿全套深灰色工作服的男人,脸的轮廓好似山药般细长,双眼炯炯瞪视著晴史。
脑中猛然闪现第五组的蛙脸男、生锈的手拉车与载物平台上的遗体袋。这个男人当时是负责手拉车前面的呢,还是后面?
静默中,两人盯著彼此数秒。
山药脸的脚,对著路面猛地一踢。
握在右手的切肉刀,刀刃在水银灯下一闪,笔直突刺而来。
一股恶寒冲击心脏,冷澈窜过脊髓。
晴史身体一扭,惊险躲过突袭,脚却勾到手拉车的把手,整个人翻了一圈摔在地上。
山药脸继续攻击,棍棒落在肩膀和头侧,然而他现在可没时间喊痛。
晴史翻滚著躲过第一波追击,但当他一站起来,左肩旋即吃了一记。
感到冲击的同时,背脊也抚过一丝冰冷的颤栗。
在他意识到自己被划伤前,鲜血和疼痛先从伤口溢出。
他摇摇晃晃地逃往窄巷深处,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摔到在地。
膝盖撞上某个柔软的触感,撑住地面的双手手掌也沾湿了。
晴史身下,是一具头发蓬乱的老人尸体。
皱缩鸡皮般的眼睑半垂,底下的眼珠失焦地瞪著他。骯脏的衬衫染成一片赤黑,污臭、血臭、霉臭味,搅动著心底涌出恐惧,令人作呕。
听到吐著热气的野兽气息,晴史的目光硬是从尸体上扯开。
山药脸反手握著切肉刀,将刀挥舞过肩。
晴史从地上一跃而起,同时扑向前,抓住山药脸的两只手腕。在垃圾清运工作的体能操练下,晴史的臂力不输大人,但和山药脸之间的身高差距,仍让他屈居劣势。左肩的伤口疼痛传到手掌,无法好好施力。因血液和汗水濡湿的工作服袖子黏在手臂上。平底鞋踩在地上的血坑,发出水花溅起的声音。
山药脸闪烁杀气的细长眼睛,贯穿晴史的视网膜。
刀子尖端几乎要碰到眉间,冷颤般抖动著。
一滴鲜血滑下。
──我,要死在这里了?
一声咆哮震响暗夜。
晴史甚至没注意到,声音是从自己的喉咙迸发出来。
他揪紧对方的手腕,用全身力气推回去。山药脸继续拧扭著刀尖逼近。奋力支撑的手肘咯吱作响。紧咬的牙关发出摩擦的声音,间或混杂几声溢出的呜咽。山药脸的吐息喷上额头。欲杀者与不欲被杀者,相互纠缠的两个影子,水银灯下无伴奏的欧陆探戈。刀尖描绘著紊乱的轨道,在两人间粗暴冲撞。
双手的手臂和肩膀,彷佛承受著万钧之力的剧痛。只要稍微放松一丝力气,肯定就会丢了小命,但他已濒临极限边缘。
晴史竭尽全力,将山药脸握刀的手往上扭。
利用山药脸打算反击的动作,刀子刺进他的脸。
嘎啊!尖锐的哀号响彻黑夜。
山药脸将刀子拔出,双手压著眉间蹲了下来。指间溢出的鲜血和呻吟,滴落在水泥路面。
晴史摇摇晃晃地起身,从手拉车上拖出一个遗体袋,盖住山药脸。
夺去对方上半身的自由后,他隔著袋子,朝里面激动的生物落下拳头。
殴打、踹踢,跨坐其上,继续殴打。
拳头打到的是哪个部位,晴史自己也搞不清楚。
而后,究竟是哪一击揍昏了山药脸,他也不知道。
俯视跨下瘫软无力的山药脸,晴史的肩膀剧烈地起伏。气管内的氧气与二氧化碳奔流交错,心脏跳动得几乎要蹦出胸口。刻划在左肩的伤口如火烧灼,疼痛向脑髓深处钻入。
晴史在自己紊乱的呼吸中,听到杂沓的奔跑声逐渐接近。他连支撑自己的力气都已然用尽,趴倒在山药脸身上。
「阿晴!喂!你没事吧?」
晴史认出那是脸色大变的月丸,以及后方气喘吁吁的雫。然而他的视野如晕化在墨里逐渐转暗,最后完全失去知觉。
*
喀啦喀啦喀啦。有什么正在转动。
意识从深渊上浮,最初启动的,是听觉。
喀啦喀啦喀啦。风在吹拂。
皮肤、鼻子,慢慢恢复五感。微微睁开的眼,看到的是陌生的天花板。
「喂,阿晴,知道我是谁吗?」
「月丸先生……?」
一张开嘴,臼齿的位置就发疼。头沉重得像泡过糖水。左肩有种痉挛感,但几乎不怎么疼痛了。他试图起身,又被月丸压了回去。
「好了好了,你全身都是伤,左肩还刚缝合,今天晚上说不定会发烧。我不会说你什么的,就住下来吧。」
至此,他才明白自己躺的是月丸的睡铺。
晴史的头转往月丸的反方向,映入眼帘的是环抱双膝而坐的雫。他慌忙将视线移至一旁的墙壁,墙上写著大大的油漆红字:「每天早上要看行动装置的备忘录!」
「是她来通报的喔,好好感谢人家吧。」
「雫吗?」
雫安静地轻轻点头。
「我经过极乐街时,看到她逢人就拉著拜托:『帮帮忙,跟我一起去帮忙。』然后就抓著我的袖子叫我『一起过去!』她看起来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我没办法放著不管。我们俩东奔西跑了一阵子,才看到你正在痛揍一个袋子里的男人,真是吓了一大跳。」
让月丸愿意为之行动的表情,究竟是什么模样呢。
晴史试图想像雫缠著月丸的样子,但太阳穴窜过的疼痛阻断了思考。
「对你来说大概是惨事一件,不过托你的福,我可是大丰收。现场有肚子破洞的尸体,还有沾满血的刀子,是无庸置疑的现行犯。最近变多的凶杀案,肯定也是那家伙干的好事。我已经把他交给地方角头了,吐出真相也只是时间的问题吧。」
「不是四番街的那个金发男子吗?」
「啊,那家伙啊。原本是满可疑的啦,我把他手脚都给绑了带走──」
月丸皱眉,手轻轻拍了拍耳后。
「不过不是他。他是个商人,大家都叫他胡狼。被勒死的女人是野花。说是因为插入鸡鸡时如果勒住脖子,那里会变得更紧,他就用电线使劲缠住,用力过猛就把人家弄死了。」
眼前还有女孩子啊!晴史正要出言责备时突然想到,雫是街贩。
「不过,杀了野花还是不行吧。」
毕竟那是地方角头的重要收入来源吧?
大家应该都明白意思,他也懒得再补上这句了。
「关于这个,为了让他从实招来,我让他受了一丁点教训,最后差不多是解决了。他坚持没有杀害其他女人。无论如何,多亏你以身体为代价抓到那家伙,实在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等状况稳定一点后,咱们再去吃饭吧!我请客。」
──前提是,他有好好把这个约定记在备忘录里。
聊到一个段落,月丸懒洋洋地站起身。
「我也该回去工作了。你别勉强回去,先好好睡一下吧。」
「嗯,月丸先生,谢谢你救了我。」
晴史道谢。「彼此彼此。」月丸难为情地笑了笑,走出房间。
电风扇喀啦喀啦转动著,房里只剩下晴史和雫。
在沉默空虚地膨胀前,晴史开口。
「是你带月丸先生来的吧,谢谢。」
雫轻轻摇头。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告诉他而已。」
「你已经做很多,多到满出来了。这可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事啊。」
对,这是任谁都无法模仿的把戏。除了雫以外,再无他人。
在极乐街时对雫抱持的气恼和焦躁,早已一扫而空。
「雫,你看得到未来吗?」
对于晴史的提问,雫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仅仅保持暧昧的寂静。电风扇的风将黑色长发轻柔吹拂。
「前一阵子,我在二番街捡到一张纸,上面写著『七番皆小心很众的代子』。那是雫写的吧?」
黑珍珠般的眼瞳微幅颤抖。
一会儿后,似乎是放弃抵抗了,雫轻轻颔首。
「画人物像时,偶尔会听到声音。多半是那人身边会发生的,不好的事。受伤或生病之类的。」
「或是,死亡?」
再次颔首。
「那天,我正在家里窗边画跳楼的尸体,你们来了。我也没办法叫你们走开,只好把你们画进去。画到一
半时我就听到声音,但又不知道说的是哪个人的事。所以,我只好把声音的内容写在纸上,从窗户丢下去。」
「要是可以写得更清楚明白就更好了,今天的事情也是。」
方才的疲倦,此时已缩回身体深处。
「因为我觉得就算说了也没用。反正你们大概也不会相信我。」
「没这回事,我啊,相信你喔。」
晴史缠著绷带的右手伸出棉被,向雫展示。
「前阵子在极乐街,你帮一个跟我同行的老爷爷画过肖像画吧?我就是在那天被垃圾割伤的,就是这个。今天也是,轻忽雫的预言,最后就落得这个结果啊。连续发生两次,根本完全没理由怀疑了。」
他在脑中默念竹林老人肖像画上的文字。小心外出。
「给雫画肖像画的老爷爷,他叫侏先生,他刚从外面回来就晕过去,最后就这样走了。小心外出,雫都特别提醒了。我好后悔,要是早点发现、阻止他就好了。」
雫垂下视线,静静听著晴史的话。
「不过,要是没有听到雫的预言,我说不定就没命了。正是因为听了预言,我才会更加小心注意,遭到攻击时,身体也还能反应过来。因为雫把月丸先生带来,我才不至于变成重伤。真的是怎么感谢都不够啊。」
臼齿依然疼痛,但他还能露出微笑。
雫抬起视线,红润的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牵起一丝弧度。
现在该说,还是不该说?
晴史吞了口口水,下定决心继续说。
「其实,我以前就知道雫了。比跟侏先生他们在极乐街看到你更早,也比在屋顶看到你画乌鸦更早更早以前。我是垃圾清运员,也要烧尸体。烧完的回程会经过极乐街,每次我都会在那里看雫。」
一旦开口,就无法再停下。
「每次看到雫在画画的模样,我都想,要是可以跟你说说话就好了,要是可以跟你成为好朋友就好了。所以,知道雫的名字时,我真的很高兴。从寺庙走回来的时候也是,虽然完全聊不来,说真的,我其实高兴得都要跳起来了。」
这是羞于将喜欢说出口的,晴史风格的无自觉告白。
胆怯的心情与先前的烦躁,已荡然无存。
雫的表情平淡如常,无法窥知自己的心情究竟向她传达了多少。然而在满心的成就感之前,什么都无所谓了。
将内心所想一股脑倾吐完后,疲倦猛然袭来。眼睑违背当事人的意志逐渐下沉,愈是想抵抗,睡魔就愈拖著晴史往深处去。
即将失去意识之前,雫轻声说了什么,但他没能听清楚。
隔天早上醒来时,身旁鼾声大作的不是雫,是月丸。
包覆绷带的左肩隐隐作痛,全身发肿,感觉发烧得很厉害。一撑起上半身,全身上下就疼痛不已。他死命压住呻吟,硬撑著身体忍住疼痛。
掀开棉被,晴史终于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叠得整整齐齐的工作服就放在枕头边。雫是不是看见自己的裸体了?不,肯定看见了吧!想到这里,晴史的双颊霎时飞红。
老旧电风扇的运转声,散落在早晨的静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