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某个假日,好久没联络的大学研讨课同学打电话给我。在我关掉手机电源的期间,寄邮件表达关心的就是他。
『到底发生什么事?我真的很担心,以为你发生车祸、卷入犯罪事件,或者该不会是死掉了。』
「前阵子很抱歉让你担心了,虽然实际上也差不多像是死了一半。」
我现在可以把躲在家里的那段时期当笑话来谈,自己都感到惊讶。
有人曾对我说,时间是最好的治疗药。的确在隔了一段时间后,或许就可以愈合,假装重新站起来。可是如果只是虚度时光,不论经过多久,我大概都无法获得看著前方走路的勇气。
我可以很肯定地说,只有时间不足以让人重新站起来,还必须要有站起来的契机。至于那契机是什么,则因人而异。
我之所以能够踏出追求光明的步伐,是因为有听打这样的工作,以及教导我的久呼。
『你现在在做什么?在找新工作吗?』
「啊,不……我在打工。」
我在自己的回答中感到些许疙瘩。刚刚为什么会迟疑?
『打工?要找新工作果然很难吗?』
「嗯……也不是这样。」
我发现我不敢老实说自己在做听打的工作。
我以成为这行的专家为目标,是我自己想要从事这份工作。
听打不只是把声音转变为文字,而是成为过滤器,把谈话当时的气氛与情境放入原稿中。我虽然还只是新人,却做得很快乐,也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
然而听到「听打」,一般人首先会想到什么?会不会跟我一样想到「家庭兼差」呢?会不会对我说「别做那种事,去找一份正当的新工作」?
……我害怕这种否定的言论,所以无法说出口。
「久呼,你怎么对父母亲说明自己的工作?」
我知道这不是放假回来的早晨该谈的话题,但仍忍不住询问。
「啊,不过你父母亲一定是采放任主义,信任你──」
「没有那种人。」
听她淡淡说出这句话,我不禁转头,看到她面无表情盯著萤幕的侧脸。私人生活的片段冷冷地暴露出来。
「那种人……」
我诅咒自己的大意。
她独居在一个人住嫌太大的房子,除了调臣以外没有人拜访她。我来这里上班快三个月,没有感觉到任何家人的影子。
我明明已经发觉了,却只顾著沉浸在自己的烦恼中。
她的意思是指没有人会在意,还是指没有双亲……?
当我正要陷入苦闷的思考漩涡时,她淡淡地开始工作。
「对了,《151A》有份工作指名要委托你。」
现在时间是十点。我从六月开始上全天班,在早上开会时讨论一周工作表、工作进度与分配到的工作报告,并拿到新的工作。
「文月叶日与电影导演和田房人的对谈,四页,去除赘字,有少许杂音。」
「文月叶日就是《你和我的无限回廊》的作者吧?那本畅销书!」
久呼瞪我一眼,让我闭上嘴巴,接著说:
「内容是那部作品的电影版特辑,作者与导演的特别对谈。听说会刊登照片……你喜欢这个作家?」
我在开口之前便用力点了好几次头。
「喜欢。非常喜欢!」
竟然能替憧憬的作家工作!而且还是听打!
久呼似乎很受不了我狂喜的模样,闭上眼睛深深吁一口气。她完全不动,彷佛在修养精神。
「……变更委托案,我会让你去做其他工作。」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连忙反问:
「可是,这不是指定给我的案子吗?我是他的粉丝,让我做吧!」
「所、以、说!你这么热情,我更不能交给你!」
「为什么!」
「像你这样充满私欲,有办法好好工作吗?」
久呼的话让我一时无法回应。
文月叶日是在获得小说煌煌文艺大赏之后出道,最近则获得书店大赏等提名,是一位很受欢迎的作家。虽然没有很耸动的作品,不过他的故事融入社会议题并探讨人与人的联系,总是带著温暖,因此他出道后,每一部作品我都有买单行本和文库本。
他虽然不是匿名作家,不过没有公开过私人生活,即使接受访问,照片也没有刊登在媒体上。我读过少数几篇报导,对他的印象是个也能开玩笑、具有高度娱乐性的人。
这是这位作家初次的跨媒体合作案,也是第一次露出真面目的采访。
我绝对不能眼睁睁错过这样的机会!
「我可以!我一定会好好地做!」
我充满干劲地回答。久呼的眼神仍旧带著怀疑,不过还是不情愿地答应我。
我从共享资料夹下载音档,回想著改编成电影的那部作品。
《你和我的无限回廊》是一对男女穿越时空、一再相逢又离别的悲伤爱情故事,正如同徘徊在无限回廊。文月先生难得写出具有如此强烈幻想色彩的作品,但他细心描绘人与人之间情感联系的特色并没有消失。到了故事高潮,身为主角的「我」发觉到轮回结构,为了抓住和心爱的「你」在一起的未来而奔走。读完故事之后,我无法止住流下来的泪水。
嗯,光是回想起来,就觉得心中充满感动。
正当我差点为了回忆而掉泪时,档案刚好下载完毕。我在开始听打前先做了一个深呼吸。
著手进行听打工作的顺序似乎因人而异,有些人会先从头到尾大概听一遍再开始,有些人则完全不听就直接开始。依据接案的状况,做法也会有所不同,例如是隶属于听打公司,或是个人接案。此外,接受委托的时候,确认录音档案有没有毁损是很重要的事。
以音谷听打事务所来说,久呼会在接案时确认录音档案,然后对我简单说明内容和注意事项,因此我通常完全不先听档案就开始工作。这是因为我不想抱持错误的先入为主观念,希望能更用心去听未知的谈话。为了将听打这份工作做得更好──
「首先……」
要乐在其中!
我无法按捺心中的兴奋,活力十足地按下F2键。
──这次推出《你和我的无限回廊》特辑,要请原作者文月先生和担任导演的和田先生进行对谈,还请两位多多指教。首先,最近有很多小说或漫画改编的电影,不过和田先生过去只拍摄过原创电影吧?有什么和以往不一样的地方吗?
和田:「这个嘛,我之前对于改编作没什么兴趣。这次虽然是以小说为原案,可是加了很多改编,所以没什么特别困难的地方,拍得很愉快。」
──我先读过小说,不过电影的世界观似乎带有更强烈的奇幻色彩。这方面有没有加入文月先生的意见呢?
文月:「也没有……」
──是吗?电影的设定和情节改变幅度很大,让我很惊讶。关于这些变更,事前说明的时候会不会让你感到犹豫呢?
文月:「……我只说,随便你们……」
──……也就是交由导演决定拍摄理念吧?我听说和田导演针对变更的部分,事先制作了很详细的设定集。
和田:「没错,很厚一本。基本上就是根据那本来讨论。」
──真是热情!
和田:「毕竟是这么杰出的作品,所以我一点也不觉得辛苦。拍摄理念之类的也都写在上面,可是文月先生叫我完全不用在意。」
文月:「都改得那么夸张了,没什么好说的吧?」
──是吗……已经变成类似外传的作品吗?
文月:「也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
听不到一分钟,我就得到某种不自然的印象。相较于采访者与电影导演,作家文月先生的话很少,态度也明显很冷淡。导演似乎不介意,但采访者显得很慎重地在摸索适当的提问。
我无法理解。这真的是文月先生本人吗?
当然有时也会有气氛从头冷到尾的录音档案,但从那样的录音,往往可以推测说话者本人就是那种个性。然而在过去的采访中,文月先生给我的印象总是温和地说出自己的想法,绝不是那种会毫不客气地搞僵气氛的人……
难道以前看到的采访是透过编辑的魔法而改变形象吗?
我在叹息的同时,身体感受到沉重的疲劳。我不希望自己心中对文月先生的印象继续遭到破坏。
但是,这是我自己说要做的听打工作,而且是首次有人指名委托的案件。我想要回应这份期待,甚至做得更好。
我用力拍拍脸颊,重新振奋精神。
这是工作,不要带入私人情感。我要彻底成为过滤器,撷取这段采访重要的部分。
我复诵了几次,再度播放录音。
我又听打了二十分钟左右,采访气氛仍旧没有炒热。这时记者收到简讯,对谈进入休息时间。录音机似乎仍在运转,我听到和田导演邀文月先生起身,两人的声音远离,他们似乎是去稍远的地方拿预先准备好的饮料。
接下来就几乎听不到声音了,但中途听到文月先生惊讶地喊了声:『咦!』然后,两人边热烈地交谈边又回到录音机前。
我听到两人好像回到座位坐下来,和田导演说到:『《……阿拉贝斯克》和《无限回廊》或许是相同的,所以我在电影里也加了那个音效……』这时记者回来了,两人便结束这段对话。
──真抱歉。对了,你们刚刚在谈什么?
和田:「在讨论某部作品。刚刚谈到哪里?」
──呃,关于作品主题。原作和电影乍看之下完全不同,但我认为应该还是承袭了共通的基本主题之类的。所以我想请问文月先生和和田导演,你们各自是以什么样的主题来创作。首先想请教和田导演。
和田:「主题方面,我想要忠实诠释原作,所以熟读了那本书,还到处贴上便利贴,结果书膨胀为两倍左右的厚度。」
──这个主题是什么呢?用言语很难表达,我现在一时也想不出适当的描述方式。
和田:「就是无限反覆而斩不断的缘分,所以我使用了很多圆形。文月先生,这点说对了吗?」
文月:「我在写作的时候,也想像两人在圆盘上不断旋转的意象。你想得跟我一样。」
和田:「如果拿掉那部分,就没有使用小说做为原案的意义了。」
文月:「真不好意思,我打算好好读完那本厚厚的设定集。」
──我也想要读读看。没有预定要贩售吗?
和田:「应该没办法吧。因为有预算问题……」
文月:「的确。那个厚度应该没办法放进小册子里。」
──真可惜。另外……
我暂停播放,不禁想要确认这是否为同一份录音档案。重新开始的访谈中,出现我印象中的文月先生。
记者似乎也松一口气,接二连三提出问题。不仅和田导演,连文月先生也很愉快地回答,访谈有时还掺杂著笑声。后半段就在热络的对话中转眼结束,这时,我的下班时间也到了。
回去之前,我准备去报告进度时,内心感到犹豫。
听打基本上不需要记录休息时间的部分。客户为了节省经费,也常指定要略过这段时间。如果是访谈的音档,即使不用记录,我至少会听一下,可是现在的状况是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因此也无从听打出来。
即便如此,那段时间确实急遽改变了文月先生的态度。
结束校正后,表面上工作是完成了,然而我非常在意这个变化。
久呼诧异地问我:「怎么了?」
我在无法整理思绪的状况下,告诉她原委。
她听完后面不改色地对我说:
「你明天结束校正,这份工作就结束了。」
「咦?可是你不在意吗?」
「不会。」
她果断地说完,站起来收拾马克杯。我追到厨房,激动地问:
「为什么?以你的个性──」
「我的个性怎样?」
她以锐利的眼神回瞪我。
「你又知道我的个性了?」
前所未有的尖锐拒绝令我呼吸困难。
我对久呼的确所知甚少。
我只知道她过度直接的个性,知道她独自一人经营这家事务所,知道她独居在这间大厦,除了我之外的访客只有调臣和送宅急便的人。
除了工作中偶然窥见的部分,我几乎等同于不认识她。
「只要确实完成听打,内容的部分跟我们无关。」
「可是……」
「不要把自己的兴趣带进工作。我们被要求的是把声音转换成文字。」
「我不会说我完全没有兴趣。可是……不只是这样。我认为不听打出这里的差异,就是偷工减料!」
久呼虽然紧闭著嘴,但还是默默地听我的说法。
在她开口前,我又继续解释:
「我不是因为身为文月先生的粉丝而感到好奇。我知道记者写出什么样的报导和我无关,可是,让他们看到听打的稿子便能想像当时发生什么事,不正是我们的工作吗?」
室内的沉默让我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手机的震动打破静默。
只有彷佛在闹脾气的震动声传入耳中。机械发出无生命而固定的频率。
这时我终于理解过去感到不自然的理由。
不论是鸟叫声、汽车行驶的声音……这里听不见这些环境音。当手机的震动停止,即使竖起耳朵也听不见任何声响。
好寂寞。
彷佛与世界隔绝一般。
「我……现在还没有自信。所以,既然首次获得指名的委托,我希望可以透过这份工作,对自己这个过滤器产生信心,能够大方地挺起胸膛。因为我想要一直在这里做下去……」
其实我有更想要问的问题。
可是我有预感,要是现在问了,她就会把我完全封锁。我现在该做的,是展现自己的决心,希望她将来有一天能告诉我。
「标题。」
久呼仍旧看著萤幕,低声说话。她的脸就如刚刚的震动声一般无生命,我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
「那是这个作家的作品吗?」
她的眼睛注视我时,我感到心里一惊。
我不太明白,但她似乎在努力压抑某种情绪。
「我没有听到全部……可是应该不是。我没听过那样的作品。」
「那你就从这里去调查吧?」
久呼以无奈的口吻给予建议……可是,她为什么显得那么痛苦?
她为什么痛苦?是我把她逼入困境吗?久呼救了我,我却在伤害她?
我没有任何线索。或者我只是忽略了这几个月当中其实无所不在的线索?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她不是在骂我,也不是在责备我,而是以一如往常的平淡声音说话。
「是!我会去调查看看!我可以在家听录音吗?」
「知道了,但别忘记好好睡觉。还有,交件日期是明天。」
「好的,谢谢你。」
即使没有言语,道歉与宽恕也能成立。这点是我在认识久呼以后才知道的。不是妥协,也不是假装没事。不是用直接的言语,而是用其他话语替代。
但是这种情况很罕见。
久呼的言行举止温柔又严厉,让我被迫回顾以往的自己。这一定是因为她本人曾经走过坎坷的人生,并且自己跨越了障碍。
我感到眼头一热,眼泪即将溃堤,但我没有权利在此刻哭泣,所以努力忍住泪水。
回到家后,我浏览从老家搬来的文月先生所有作品(包含合辑在内),确认有没有标题是「阿拉贝斯克」的作品。
接著打开电脑搜寻,输入关键字「文月叶日、阿拉贝斯克」。搜寻引擎列出数量惊人的搜寻结果,但找不到明显的项目。
我当时听到的是标题后半段,又反覆听好几次,想设法听到前半段。正当我打算放弃时,突然听出「……命的阿拉贝斯克」。虽然好像稍有进展,但应该也不是什么大线索。
「唉,无计可施。该怎么办?如果可以找到提示就好了。」
这种时候,我就会体认到自己的实力不足。久呼可以非常轻松地找出隐藏在其中的东西,简直拥有上天赐予的才能。她是以什么观点来看事物、采取什么样的途径追踪真相?我真想看看她脑袋里面长什么样子。如果是凭直觉,我就没辙了。
「凡人只能脚踏实地努力。」
为了寻找线索,我打开剪贴簿。剪贴簿里收集的是我感兴趣的报导,其中应该有我所能收集到的所有文月先生相关报导。我不时停下来阅读简报,注意到一篇关于文月先生阅读历程的访问,但对这篇报导没什么印象。
「奇怪,为什么会这样?」
读了这篇报导,我立刻明白理由。报导中提到他从小喜欢自己看书,而他喜欢的书籍中竟有「阳阳」系列。我一方面很高兴叔叔受到好评,另一方面也尴尬地冒冷汗。没错,我因为对此感到不好意思,所以当时只草草读过。
我重新阅读这篇报导。他在小学时喜欢上阅读,不管是历史小说、儿童文学、漫画,只要是能读的书籍都不分类别地广泛阅读。在准备考高中的时期,他迷上落语,也因此在大学时期加入电影研究社,还写过剧本(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作品,真想看看),就这样一路进入制作公司,后来换工作到演艺事务所写了小说出道,之后就开始我所知的文月先生作家之路。
我得知新的资讯,满意地叹一口气,可是,还是没有找到可以解决问题的线索。
隔天早晨,我垂头丧气地去上班,久呼摆出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说:
「看来并不顺利吧?」
我打开电脑、放下包包,拉起T恤的前襬搧风。湿气很重,短短十分钟路程就让我直冒汗。
「我搜寻了网路,可是没有找到类似的作品。久呼,你遇到这种情况都怎么查询?」
「如果搜寻过也没有结果,接下来就是记者和编辑的工作。你已经做过你所谓的『努力』了
吧?我不能让你只顾那件工作。」
的确如此。工作不只有这一项,而且我也不再是可以花好几天时间只做一件工作的新人。
可是这么简单就放弃,我又感到不甘心。
「就算要放弃,也应该努力到最后一刻吧?」
我尝试做最后的抵抗,久呼似乎很讶异。
「你为什么这么执著?」
她明知道答案,却一副假装不明白的表情。想到她明知故问,我就为自己的无力感到生气,因此不禁用反抗的口吻回答:
「因为这是让文月先生和导演心意相通的重要关键!」
「咦?」
看到久呼惊讶的模样,这回换我傻眼了。
她难道不是早就知情才让我放手去做的吗?
我观察著她的表情,继续说道:
「我以前以为录音是单向通行的媒体。可是,当我们这些外人知道录音当中的交流后,世界就会扩展开来,然后一定会以某种形式回馈给文月先生与和田导演。这也是自由意志的沟通。」
「自由……」
她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在地板上游移。
这个反应是怎么回事?
连我都不禁感到狼狈。
「久呼,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她听我的录音带时,不仅接收到我爸的心意,也能够做出回馈。她应该早就知道这个道理。
「我不知道。」
她斩钉截铁地回答,但是当她抬起头时,却必须努力装出面无表情。
「听打者不应该介入录音内容。不需要什么自由意志的沟通,反而应该保持距离,避免太过深入。」
她的口吻彷佛是在劝戒自己,接著逃避般地转回书桌前,态度看起来像是在害怕什么。
但她害怕的是什么?
我想问,可是绝对无法开口。我只能祈祷她稍微理解我的心情,因此对她说:
「是你这样教我的。」
「我没有教你那种东西。不是我教的。」
我话中的某一部分一定是触及了久呼心中的伤痕。我无从窥知看不见的伤口在哪里,但此刻……只能乘机行事。
久呼平时总是态度冷淡,此刻首度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绝对不能假装没看见。
「请不要否定。要不是你在听了那卷录音带之后叫我自己来听打,我就不会发现隐藏在其中的心意。这是事实。」
久呼仍旧背对著我,好像默默忍受著我的话语。
「就是因为你教了我,我才停止逃避,才能相信未来。因为我相信你……所以请你也相信我!」
咦?好像哪里怪怪的……我在说什么?
回过头来的久呼也呆住了。
「相信?」
被她当面这样问,我突然感觉到相当羞愧。我希望她别那么紧盯著我看,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变成回声,宛如一枝枝箭刺进心中。
「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呃,那个……请你多信赖我一点。虽然说,我完全不可靠,可是至少能听你发发牢骚,而且懂得不会把听到的事情说出去。我这么相信你,请你也信任我吧!」
我抓著头想要掩饰,说话变得口吃,越说越觉得好像在空转,想不出该如何作结。
「我虽然也会造成你的困扰,不过我不打算只是单方面接受。虽然没办法做什么……但只要你意识到我的存在,有事的时候,或许我也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偷窥她的表情后,心跳差点停止。
她、她在笑……吗?
她的嘴角泛起细微到让我不敢确定的笑容,眼睛也眯得比平常细。
这或许能认定为我第一次看到她露出笑容。今天是笑容记念日。
我依旧不明白她的感情开关,不过,我的话语应该有某一部分传递给她了。
「我当然有认知到你的存在。我知道你是个怪人。」
「那、那就好。」
「所以才伤脑筋。」
久呼皱起眉头,手放在嘴前。我感到狼狈与恐慌,脑中好似独自一人在举行运动会。
「有、有什么困扰?我该怎么说、说什么?」
「说?你在说什么?」
「说什么?我才想问你在说什么。」
我正感到茫然,她便诧异地眯起眼睛说:
「当然是工作期限。」
「工作……期限……」
那是什么?一开始是在谈什么话题才会谈到这里……啊,对了,开端是我在听打的采访案件。
「你不打算放弃吧?」
「可以的话,我不想放弃,不过期限是今天吧?」
她的视线朝上瞥一下,我也追随她的视线,看到的是时钟。
「的确是今天……可是还真慢。」
久呼今天说的话都很令人费解。
「你是指什么?」
「就是罪魁祸首。他大概快──」
她才刚说到这里,客厅的门就被用力打开。开门的人双手拿著鼓鼓的纸袋,纸袋看起来很沉重,他却显得轻松自在。
「有人叫我吗?」
是调臣。
「已经来了……」
面对满面笑容的调臣,久呼把手贴在额头上叹息。
……两人虽然都是完全照自己步调走的人,但久呼跟他在一起似乎也很辛苦……咦?
「调、调臣,你刚刚进来的时机怎么那么刚好?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
「就是在你向久久热情告白的时候。」
这个人为什么要偷听?而且即使听了,身为成熟的大人应该要假装没听见吧?
「我也觉得久呼和丹羽相逢是命运的安排。」
他竖起大拇指,讲话的语调彷佛还在语尾加了星星,完全是在嘲讽吧?
「请别说了……」
我发出无力的悲鸣,但调臣只是回以令人泄气的悠闲笑声。我因为羞耻而感到精神损耗,这时听到久呼用严厉的声音呼唤我。她的脸也微微泛红,似乎在生气。
「把那份原稿拿来。」
她的杀气简直像恶鬼一样。我心中想著这根本是迁怒,不过开始上班的时间早就过了,因此我坐在椅子上,立刻打开采访文月先生和导演的听打原稿。调臣从我旁边窥探萤幕后,立刻露出理解的神情点头。
「哦,这个啊。发现什么了吗?」
他柔和地笑著问久呼。久呼无奈地叹气说:
「你果然是为了这点才指名他的吧?」
「我也是认可丹羽的听打能力才委托他的。不过,如果由久久来做这份工作,一定会就这样回覆吧?」
调臣对于久呼怒视的眼神无动于衷,以温和的笑容对抗。
「这是怎么回事?这件工作是调臣指名我的吗?」
我抬起头,看到他张大眼睛,似乎觉得很有趣。
「咦?你没听说吗?」
调臣平常是个温柔稳重的人。对我来说,是个耀眼的人物。然而,有时我也会觉得这个人很可怕,彷佛一切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这份工作是否也隐藏著某种企图呢?
调臣似乎察觉到我的怀疑,若无其事地开口否定:
「我又没有隐藏什么。丹羽,你在听打这份录音时,有没有感觉到很奇怪?」
「前半段和后半段的差异大到不自然,简直就像不同的录音。」
「我只是想知道其中的理由而已。」
他温和的笑容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说服力。
「记者和我都离席,所以不知道改变的关键是什么。不过文月先生连内部试映会都拒绝参加,竟然这么积极地完成采访,是我们当初都意想不到的状况。」
原来调臣也在场。可恶,太羡慕了,真可恨。
我边这么想,边针对陌生的词汇反问:
「什么是内部试映会?」
「就是只放映给演员和工作人员看的试映会。」
「咦?也就是说,文月先生还没看过完成的电影?」
原作者文月先生没有去看电影,足以令人猜想到其中的冲突。
「好像是这样。所以当他突然一百八十度改变态度,当然会令人在意吧?我认为这一定会是很好的新闻题材,也尝试自己调查,可是完全没有头绪,所以才拜托丹羽。」
久呼刻意发出夸张的叹息。我听到她口中喃喃咒骂。
「期限就是今天,未免太鲁莽了吧?」
「真正的期限是大后天。在那之前有办法解决吗?」
调臣即使遭久呼严厉指责,也只是回以亲切的笑容。
「这么麻烦的调查,应该由你们来做吧?真的不行,直接去问导演或作者不就好了吗?」
「这个嘛,为了编辑部的威信,还是希望能让他们大吃一惊呢。」
这个威信可以由我们来代劳吗……?
「你一开始──」
「如果我一开始就明说,你一定会拒绝吧?所以我才会拜托丹羽。我相信你一定做得到。」
调臣的视线从久呼移到我身上。
「你的意思
是,如果是我,就会固执地去调查吗?」
我有些闹别扭地询问,不禁有些懊悔。因为我正苦于寻找受人信赖的自信。
「不是,我相信你会用和久呼不同的方法完成工作。而且之前谈到书的话题时,你说过你喜欢文月先生吧?我相信正因为你是他的书迷,一定能发现一些线索。」
用和久呼不同的方法完成工作。身为书迷的我才能发现的线索。
这么说都很贴切。但是……
「只有这样吗?」
我无法完全相信。不是因为他的缘故,而是因为自己的脆弱。
「对于你现在的工作能力,我一点都不担心。听打的原稿也会显现出个性。这篇采访中,我想要的是你的个性。」
我觉得好像受到很大的夸奖。
喜悦、感动和各式各样的感情混杂在一起,好像要从喉咙涌出来。为了压下这些感情,我低下头紧闭双眼,把沸腾的感情和空气一起咽下去。
「这种事应该一开始就说清楚,否则会很困扰。我们也有自己的工作进度。」
「说清楚的话,你一定会拒绝吧?而且还有上次借的人情。」
久呼大概被他说中了,露出放弃的表情叹息。这份工作如果拖得越久,大概越会增加久呼的负担。
「我、我也会努力!」
我打起精神宣示,被她敲了头。
「这本来就是你的工作,我只是协助你而已。」
她若无其事的态度让我相当高兴。
我明明一直像脚镣一样妨碍她的工作,她却开始表达对我的信赖。这些话好似温柔的雨水,落在我原本因为担心造成困扰、迟迟没有发芽迹象的自尊心上。听她这么说,我的自信迅速膨胀,即将突破地表。
即使想说「交给我吧」,我的技术和经验也不够。之前,我或许会认为只要拚命努力就有办法,试图独自一人完成工作。
不过,责任并不意味著要自己一个人扛起重担,这是好几次的失败和久呼教导我的。为了达成客户的要求,即使卷入自己以外的人,也要尝试各种手段。这是我们背负的责任。
可是……我心中产生不安。
「调臣调查过了也没有任何结果。我同样查过很多资料,还是找不到线索。盲目地调查不可能得到结果吧?」
我没办法花太多时间,更何况明天是星期六。虽然觉得假日出勤也是无可避免的,但我凭经验知道雇主不会很高兴。
「虽然不是很确定,但我想确认一件事。很抱歉,明天可以请你来一下吗?」
严格的雇主提出意外的要求,我立刻敬礼回应:
「当然!」
「现在做也可以吧?」
「今天有今天要完成的工作!」
久呼毫不留情地拒绝调臣的请求。
「我想要把明天的份也提前完成,所以没时间理你。」
「真过分。」
他笑著这么说,但还是把纸袋放在餐桌上,然后挥挥手,安静地离开房间。
我探视纸袋,里面是附了礼签的稻荷寿司和海苔卷。不论如何,他还是准备了可以简单取用的午餐。这彷佛表示他知道我们今天的工作会变得很忙……他到底事前预测到什么程度才采取这般行动?
「喂,要开始了。」
「啊,好的。今天的工作是什么?」
工作一如往常地开始,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是比平常稍微忙碌一些,然后在和平常一样的时间结束。
「明天约十点在清澄白河站A3出口碰面。」
「要到外面吗?」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确实找到……」
她说完「明天见」就结束对话。由于她接下来还要工作,我也没办法继续追问。
隔天,当我在约定时间的五分钟前抵达车站,久呼已经在约定地点等候。她身上的和服是夏季天空的颜色,宛若驱走梅雨阴暗的气氛,粗细不同的纵条纹和白色腰带更增添清爽气息。脚上则穿著短靴……不,或许是雨鞋。
光是身穿和服就已足以吸引周遭目光,再加上她轻易超出一般标准的脸孔,不知引来多少经过她身边的人回头看……在众所瞩目当中必须主动接近她,根本是惩罚游戏吧?
「不不,我们之前也一起外出过啊。」
我数到三,使劲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不顾周围往前冲,直接奔向等候我的久呼。
「早安。」
我一开口就破音,连忙压住嘴巴,缓缓地重新开口。
「你等很久了吗?」
「没有,我刚到。」
嗯?这样的对话好像在哪听过……算了,不管它。
她今天的行李很少,只背了小小的肩背包。她没有给我任何指示,所以我也只带了笔和记事本,应该没关系吧?
「今天要去哪里?」
「全日本的书汇集的地方。」
我们排队通过验票口,走在前方的久呼带我去搭半藏门线。
「那是哪里?」
我走进刚好进站的电车,但久呼在月台上迟疑地停下脚步,最后彷佛是在广播声的催促下才跳进来。她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因此我也没有特别提起。
「那对于爱书人来说是天堂吧?应该不是书店,所以是图书馆吗?但说是全日本的书,好像太夸张了。」
车站附近有许多面积虽小却知名的书店,平常光是逛那些书店就足够了,但要收集全日本的书,空间绝对不够。图书馆和大型书店的藏书量不知哪个比较多?我甚至没想过这种问题。
提到清澄白河的图书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深川图书馆。那里的建筑很吸引人,我也去过好几次。虽然不是特别大的图书馆,不过独特的书香和摩登风格的馆内,简直像异世界一般。
这些地方的书都很多,但要说是「全日本的书」,未免太过夸张。
我沉吟著没有说话,她便给我明确的答案:
「是图书馆。不论是团体或个人,在日本出版的书都得交到那里。」
「啊,难不成是国会图书馆?」
我知道地点在哪里。以前在社会课的校外教学参观中造访国会议事堂时,曾经听解说员提到国会图书馆就在附近。搭乘半藏门线,不用转乘就可以到永田町。
「答对了。你去过吗?」
「我原本打算十八岁以后要去看看,可是直到现在都没去过。」
「亏你那么爱书,居然没去过。那里与其说是去看书的,不如说比较像学生时代写论文去找资料用的。」
「我手边的资料已经太多了。」
「大家都这么说。既然你没去过,就得先去注册为使用者。」
我依照指示注册为使用者后进入总馆。虽然听说过,但这还是第一次接触不用自己拿书就借到书的系统。
「好了,要调查什么呢?」
我压抑兴奋之情询问。久呼勾起食指放在下巴上沉思。
「这个嘛……不论是不是文月叶日写的书都要调查。我猜想,至少那部作品的作者名应该不同。」
「咦?你的意思是用假名吗?啊,不过『文月叶日』大概也不是真名。」
「我昨天调查过,这个人是在公开徵稿的活动中得奖出道,在那之前的经历并不清楚。」
「的确是这样……」
我从裤子口袋里取出折起来的便条纸。这是我影印下来的剪报资料。我交给久呼,她迅速浏览一遍。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写小说的?」
「对了,关于这一点也没有任何报导,只知道他在电影研究社负责写剧本,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写的吧?」
「当时他使用的名字是真名吗?还是……」
「你的意思是他改过名字吗?不过也有很多人公开表示自己改过笔名。作品问世很多次,应该代表有一定的实力吧?」
「对本人来说未必如此,也许那是一段挫折的历史。」
挫折……
自己建构的生活一口气崩坏的那一天,或许可以称为挫折。当新的世界展开时,我相信自己已经克服了痛苦。
但是记忆浮现时感觉到的痛苦,却不是单凭心情就能够切换的。更何况是抱持梦想的人,如果只能透过切割过去才能向前看,很难了解到他内心有多么苦闷。
「如果他要隐瞒……我们可以去挖掘出来吗?」
这就好像为了调查有没有伤口而去挖开那个部位,这样的调查真的有必要吗?如果是我,大概不会希望别人去干扰。
「你在说什么?是你决定要插手的吧?」
「的确……可是像这样好像在探人隐私──」
我想做的是这种事吗?不是。
因为我还没做好挖掘他人过去的心理准备就开始──不对,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我不能逃避。
如果说录音当中包含著心意,自然会涉及某个人的人生。这么重大的事情,怎么可能轻易做好心理准备。
话说回来,我也不能因为没有做好准备就逃避。如果说先前没有机会……没有下
定决心,那么,理解到这一点的现在就是时机。
──这才是通往未来的道路吧?
「我了解了。」
我用双手拍打脸颊,重振士气。
我不害怕参与他人的人生,但在此同时,我也要做好觉悟,尽一切可能负起责任。
「如果他改过名字,要怎么调查呢?」
我把手指放在键盘上,准备听到任何答案都能立刻打字,但久呼用手背轻拍我的脸颊说:
「我以为你的表情变得认真点了,没想到又立刻依赖别人。你应该也有一样多的情报,自己稍微动动脑筋吧。」
「一样多的情报?」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不过她这样说也没错。反而是我对于文月先生的作品更熟悉,因此找到答案的可能性更高。调臣应该也是对此抱持期待。
「会不会是因为书籍绝版而查不到呢?」
「这里的书都是在出版时透过仲介缴纳的,所以没这回事。」
「那么,有没有可能不是出版社出版的呢?对了,如果是个人发行的同人志,一般人有可能拿到,却不会出现在国会图书馆吧?」
虽然是临时想到的答案,但我自忖或许刚好猜对了,心中感到得意。不过久呼接下来的话让我立刻意气消沉。
「你知道同人志也有缴纳义务吗?」
「咦?真的吗?」
「印刷数量很多的话就要缴纳。我说过了,这间图书馆会搜罗国内出版的所有书籍。只有少量印刷的话,不一定会缴纳,可是如果连这方面的书都要找,那会没完没了。」
明明出版过却查询不到……有这种书吗?
这样的书要怎么找出来?
「基本上,那真的是书吗?」
我不禁发牢骚,久呼严厉地驳斥我:
「我说过,如果连这方面都──」
她似乎没有料到这个可能性,突然停止说话,闭上嘴巴沉默三秒钟后,很乾脆地舍弃自己的意见。
「……对,那也许不是书。」
「咦?如果不是书,那是什么?」
「刚刚提到他的经历,有个地方让我有些在意。我可以理解他参加电影研究社之后进入制作公司,可是后来又进入演艺事务所,不会转变太大吗?」
他在制作公司想必是从事影像方面的工作,因此,我原本以为都跟演艺圈有关,转行并不奇怪。不过,如果他学的是剧本方面的东西,那么进入演艺事务所的确有些突兀。
「说到演艺事务所的工作,我只能想到经纪人之类的。」
「那位作家像是做那种事的人吗?」
我摇摇头。我认为他在没有特殊情况时是个温和、友善的人,不过他给我的印象不太像是会照顾人,比较像是在满足自己的求知欲与好奇心。
我这样说明,久呼也低声沉吟。
好像快要有所突破,却又差一步。这样的状态让人感到心烦。
演艺事务所是艺人聚集的地方。常上电视的人,即使不是演艺人员,似乎也有人会加入演艺事务所。
「有没有可能不是为演艺事务所工作,而是隶属……应该不会吧?哈哈哈。」
当时的文月先生还没有那么有名。
我对自己愚蠢的想法感到沮丧,久呼却用力拍打我的肩膀说:
「你的脑筋动得很快嘛!」
「咦?难不成他真的当过演员?」
「演艺事务所旗下未必都是演员或艺人。」
久呼拿出自己的智慧型手机开始查询。
「虽然也会有些文化人加入演艺事务所,可是当时文月先生还没出道,应该没办法加入吧?」
她小声说「找到了」,然后给我看手机萤幕。
这是文月先生之前待的演艺事务所网站,隶属人员分为两类:「演员」或「剧作家」。
「咦?剧作家?真的假的?」
我兴奋地追问,她把食指举到嘴前对我说「嘘」。
「如果是以剧作家身分加入,那就可以理解了。和田导演或许看过文月先生当时写的作品上映吧。」
我差点又要大喊,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是电影……不对,是电视剧吗?怪不得找书名都找不到。」
「我们走吧。」
久呼缓缓站起来,我睁大眼睛抬头看她。
「去哪里?」
「既然不是书,继续待在这里也没用。我们先回去一趟。」
我们回到已经变得很熟悉的街道,外带咖啡后走向事务所。打开客厅的门,我心中不知为何有一种「回来了」的感觉。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小说而是剧本,用文月先生的名字查询能找到结果吗?」
「不知道,不过只能从可以找的地方找起。」
我打开惯用的电脑,搜询「文月叶日」,但得出的结果都是他的著作和电影相关资讯。尤其是在电影即将上映之际,接连出现好几则同样的报导,翻了好几页似乎都找不到想要的资讯。
「加上『剧本』这个关键词吧。」
但搜寻结果依旧都是和电影相关的资讯。
「这样根本没完没了。」
「的确。只好从和田导演那里来缩小范围。」
我改为查询和田导演的经历,脑中忆起自己听打的原稿和声音。
『《……阿拉贝斯克》和《无限回廊》或许是相同的,所以我在电影里也加了那个音效……』
「音效……?」
不是背景音乐,而是音效?听到音效,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动画。我曾经看过著名动画的制作过程纪录片,其中提到他们相当重视音效,会从头开始做起。或许只是我的知识不足,但是我对于电视剧没有重视音效的印象。不过,我也很难把文月先生和动画联想在一起。
强调音效使用的……戏剧……?
我脑中萦绕著有关文月先生的各种资讯。他参与过电影制作、写过剧本,曾经隶属于演艺事务所……发端是──落语。
「对了,音效、落语……」
「你在喃喃自语什么?」
我转向一脸狐疑的久呼,以几乎要摇晃她肩膀的气势询问:
「广播也有戏剧吗?」
他在当考生的时候突然迷上落语的契机是什么?想必是念书到深夜时,为了保持清醒而听的广播节目。我虽然只有偶尔收听广播,但在我贫乏的知识中,也知道广播只能透过声音传达,因此非常重视音效的运用。
「广播剧……原来如此,从这方面查询看看。」
「好的!」
我在查询栏位输入「广播剧」和「阿拉贝斯克」做为关键词。
瞬间改变的画面让我一时感到茫然。我宛若慎重摘下花朵一般,点选其中一个查询结果。
「是……是这个吗?」
这是广播公司的节目网站,介绍广播剧的播放时间。我打开的网页内容是关于《革命的阿拉贝斯克》这出广播剧,播出日期是文月先生出道成为作家的前几年。幸运的是,网站上很仔细地刊载了故事情节、演出人员和主要工作人员姓名。
剧作家的名字是七月八日。
「七月又称作『文月』,八日可以写作『叶之日』。应该就是这个了。」
久呼平淡地断言,但我还是不敢相信。
真的找到了吗?
我呆愣半晌,她便拍拍我的背。
「这是你的功劳,调臣一定也会很高兴。」
「不,没这回事,只有我的话……」
只有我的话,不可能得到这样的结果。
然而,我的发想的确也成为发现事实的线索。
「要谦虚是你的自由,不过工作还没有结束,必须先取得这个音源才行。」
「取得音源?」
我在找到结果之后正感到安心,却又好像被泼了盆冷水。
「如果只是告诉客户说找到这样的东西,没办法当作附加资料。最后是草草结束或是恳切仔细地说明,结果看起来完全不同。即使没办法得到档案,至少也要引导客户到可以听见内容的地步。」
「说得也是……既然都调查到这个地步,我也希望能做得更彻底。」
不过网站上似乎没有档案,也没有贩售,我在最后阶段遇到了障碍。
但是我不打算在这里放弃。
「能不能联络广播公司,说明情况请他们提供音源?」
久呼思索片刻后点头说:
「也对,去问问看吧。」
我打电话到广播公司的总机,电话转给制作单位,然后又经过转接,很幸运地找到负责当时广播节目的人。
我简单地说明原委,对方很乾脆地答应了。
我立刻打开透过传送服务寄达的录音档。从喇叭播放的三十分钟左右的短剧,描绘的是一对男女在彼此错过之后重逢的故事,的确和《你和我的无限回廊》很相似。
「看来这应该是正确答案,把原稿和音档寄给调臣吧。」
相对于淡淡结束工作的久呼,我心中的骚动却迟迟无法平息。
「好厉害,
真的找到了。」
我彷佛在戏浪一般,待在还没浸入感动波浪的地方徘徊。如果被海浪卷走,我一定又会泪流不止。
「我先前说不出口……可是我原本以为大概找不到了。事实上,做到一半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不可能找到。」
「我们不是侦探,这也不是我们原本的工作。就算找不到答案,记者也可以写出报导;如果写不出来,只要调臣低头询问当事人就行了。不会有任何损失,也没有人会受到伤害。」
我再次感受到,她对于我的任何一句话都会认真看待。
久呼正要站起来,我伸手拉住她的指尖留住她。
就算说尽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内心的感谢。我希望至少能看著她的眼睛,将我的诚意传达给她。久呼不只是与我相逢──
「久呼,你是我命中注定的人。」
如果没有你,我大概至今仍躲在黑暗中。不是久呼引导,而是我走到了你身边。因为你救了我,我才能迈向未来。
这些心意,不知是否能够从指尖与视线传达给她。
「什……么?放肆!哇!」
久呼撞倒椅子,勉强在跌倒前抓住桌子。
「你是故意的吗?还是想要惹我生气?」
「你在说什么?我是真心的。」
我伸出手,久呼便不情愿地抓著我站起来。她满脸通红,边瞪著我边整理下襬。她会脸红也是没办法的,因为她摔得太夸张了。
「……你的情人一定很辛苦吧。」
「是我被劈腿……不,没事。我现在没有交女朋友的余力,而且那跟现在的话题无关吧?」
「你既然没有那个意思,更应该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免得哪天被人从背后刺一刀。我可不希望被卷进麻烦里。」
久呼能够正确理解我的话语,但她的话有时却像难解的谜语。即使如此,我还是感到很自在,或许是近朱者赤吧。
这或许也是有趣的变化。
「好,工作结束了,虽然早就过了午餐时间,不过还是找个地方吃饭吧。」
「咦,可是……」
「我没办法给你奖金,但至少可以请顿饭。」
或许因为心中爽快,我很感激地接受她的好意。
我们一起进入清澄白河众多咖啡厅当中的一家。这是由老旧大厦改装的店,店内散发怀旧的稳重气氛。
我吃著迟来的午餐,感受到无比充实。
能够完成满意的工作固然令我高兴,但今天的收获不只如此。
采访时只存在于两人间的交流,将会透过杂志扩散──我彷佛可以预见这样的未来。
「如果因为这次采访,让文月先生拓展作品风格,身为读者就可以读到更多不同种类的作品。想到这里就好高兴。」
「这是身为书迷的最大幸福吧?」
久呼似乎正犹豫著该如何切法式咸派。
「身为书迷,我当然也很高兴,不过我现在感受到的是成就感。」
「就是你说的『录音当中隐含的心意』?这次与其说是心意,不如说是过去。」
「事实上,我很害怕会挖开他想要隐藏的伤口。不过听了广播剧,我才发现自己之前漏听的地方。」
餐刀碰到盘子,发出「铿」一声,只有马铃薯丁从咸派掉落下来,久呼默默地把它送进嘴里。
「文月先生很高兴导演知道那部作品,才会开始愉快地对话。如果只是伤痕,他就不可能那么高兴。」
「……也许吧。」
「我想到,原来也有这样的沟通方式。能够帮忙传达这点,我感到很高兴,也有些害臊。」
其实我应该没有帮忙到需要害臊的程度,不过光是参与其中,就让我有种发痒的感觉;尤其对象是自己喜欢的作家,那就更是如此。
「我觉得我现在可以自信地告诉亲朋好友,自己在做这样的工作。」
「哦,原来你以前不敢提这项工作啊?」
「我对工作感到自豪,只是个性太软弱……太在意他人的眼光。」
我装模作样地咳嗽一下,然后提出最后剩下的问题:
「可是文月先生为什么一直隐瞒这件事?」
如果之前没有任何成果还可以理解,但是这部广播剧都播出了。
「大概是想要重新出发吧。」
久呼很乾脆地回答。
「广播剧是在他出道的几年前播出的。换个角度来看,在这出剧播出后的几年当中,他没有留下任何成绩。几年后,他的小说得奖了。他更改名字,或许是想改变过去的自己。」
「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厉害,是因为自己没有那样的能力吗?」
「或许是自己也没有发现到的伤痕。」
「没有发现到?」
「可能吧?到头来只有本人才会明白。」
她似乎心不在焉,垂落在叉子上的视线似乎看著更远的地方。
我内心突然产生不安。她给我稍纵即逝的感觉,彷佛要到很远的地方去。
「如果有任何想说的话,请说出来吧。」
「说出什么?」
我感到焦躁。面对不肯轻易示弱的她,要如何让她吐出心中的阴影呢?
「我之前说过,希望你能够意识到我的存在。可是如果这样会让你难以说出口,就请你假装我不存在。这样一来,你应该可以说出心中的话吧?来,我不在这里,请说。」
「请说……?」
她眨著眼睛,似乎真心感到惊讶,接著她的眼神变得稍微和缓。
「我只是有些疑惑,能够传达心意真的那么值得高兴吗?」
「……」
「为了参考,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我觉得,想传达的东西能够依照自己想传达的方式正确传达,这种事是百分之百不可能的。所以,只要稍微能够让对方理解,或者能够帮忙传达……我就感到很高兴了。」
她只回一声「哦」,似乎不感兴趣,不过她依旧转动著叉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下个星期五我去上班的时候,久呼和调臣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餐。桌上放著车站附近的面包店袋子,大概是调臣买来的。
「喔,你终于来了!」
「很抱歉。让你久等了吗?」
「现在还不到上班时间,你不用理调臣。」
两人似乎已结束用餐。久呼站起来走向厨房,调臣边整理垃圾边换座位。我对他打了招呼,然后坐下来。
「谢谢你帮我找到答案。」
他指的应该是那出广播剧。看他这个反应,想必是派上用场了,我感到松一口气。
「我才应该道谢,能够有机会参与这项工作。」
「顺带一提,刚刚那是帮文月先生传话。」
「啊?」
我差点以为心脏要停止。身为一介书迷,这是极大的荣耀;另一方面,身为听打工作者,我也感到很幸福。我很高兴自己的调查得到好结果。
「因为这是没有公开的经历,当然不能擅自登在报导中,所以我向作者本人确认。文月先生听了很惊讶,还很感激地说要趁这机会公开。这将会是本杂志的独家消息!总编也很高兴。这会成为很好的报导,委托你果然是正确的。」
「别这么说。我也多亏有这个机会,才能请久呼教我调查方式。」
我为了掩饰害羞而抓头。调臣探出上半身,以认真的表情说:
「不不,如果只有久呼,不论发生什么事,她绝对不会帮我找到答案。」
这也算是……绝对的信赖吗?我的确被巧妙地利用了,不过,如果我拥有自己不知道的能力,那么我希望那项能力可以被充分利用。这应该也是成长所需的历程。
「对了,丹羽,听说你说了很有趣的话。」
「有趣?我说了什么?」
久呼回到餐桌,把马克杯放在我们面前,然后冷淡地俯视调臣说:
「调臣,你还不去工作?」
「嗯?好吧,我差不多要走了。」
调臣很乾脆地拿起包包站起来。我盯著他,挂念著消化不良的话语,这时,他满面笑容地对我说:
「你不是说过『自由意志的沟通』吗?」
「调臣!」
「再见,丹羽、久久。」
久呼虽然怒吼,但仍是到客厅替调臣送行。不论如何,他们感情还是很好,或者只是久呼特别重视礼节?
我目送著两人的背影,反刍调臣所说的话。
我说过那种话吗?什么时候?
……好像说过,又好像没说过。顿悟经验,降临吧!
我拚命想从大脑海马回唤起记忆,但入口堆积著太多杂物造成阻碍,让我连影子都迟迟无法抓住。
我最终放弃,老老实实地询问久呼:
「关于调臣刚刚说的话……」
她的身体抽搐一下,变得僵直。
──又来了。
「我说过那种话吗?」
我装作开玩笑的样子,她也稍微放松下来。
「你想不起来的话,大概不
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吧。」
这只是表面话。看样子只好靠自己想起来了。
他人之间彼此沟通是理所当然的……嗯,对了,我应该是认为,单方面的传达也能够成为沟通。
「录音的内容和听的人之间,也可以产生沟通──」
……我应该说过类似的话吧。接下来要说的,就在我心里处理掉了。
「原来是录音……」
「你说什么?」
「……没事,只是自言自语。」
──久呼排拒的,总是跟录音有关,而且或许和「沟通」有所关联。
可是她又以听打为业,可说是主动接触录音。这种不协调感就好像勉强要把不吻合的拼图拼上去,感觉很不舒服。然而,我手边除此以外没有其他线索,因此无法看到整体图案。
久呼的嘴巴微微动了。她好几次想要说出口,却又改变主意收回,就好像筑起一层又一层慎重的防御
「你说过,即使不能传达全部……只要能传达一小部分也很高兴……」
「没错,我说过。这是我的实际体验。」
「如果再也见不到对方,也不知道有没有办法传达,你还能说出同样的话吗?」
她在问什么?不过这是她首度主动依赖我,我不想做出文不对题的回应。
「……就好像没有回覆的信吧。」
我希望自己的话语能够稍微触及她的心。
「我不知道是没有答案还是无法回答……可是也只能祈祷能够传达给对方。而且即使再也无法见面,也能反覆听好几次录音。心意会留在那里。所以送出去之后,也只能相信,不论现在或未来,总有一天能够传达。」
「是吗……」
她的样子与其说是不接受,不如说是在犹豫。
看著她的表情,我启动电脑。
我现在不应该继续深入探究。
不,我不能深入是因为感到害怕。我还没有自信能获准踏入那里。
没错,到头来,一切都是自信的问题。
不过,即使如此……
「今天是周末,案件会不会累积很多?」
我把椅子转向榻榻米。久呼低下头,再度缓缓抬起时,已经恢复平常凛然的表情。
当她变得认真时,端正的容貌就看不出感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我注意到细微的表情变化,就会感到坐立不安。
拖鞋踩在地面的「啪哒啪哒」声,开启电脑的电子声──除此之外,这间房里没有其他声音,安静到不自然的地步。
什么时候,我才能听她说出住在这种寂寞房间的理由?
独自一人居住在寂静的房间里,听见的只有受委托听打的录音。她是怀著什么样的心情,选择这样的生活?有一天我能够当面问她理由吗?
……希望到时候,她能够回答我。
我整理了一个星期中弄脏的东西,中午过后突然心血来潮,打了通电话。
对象是之前打电话来关心我的研讨课同学。一开始是轻松的对话,接著很自然地聊起近况。当话题中断时,我说著「那个……」切入正题。
对方轻松地笑著问什么事。我觉得好像受到鼓舞,毫不犹豫地说出心中的话:
「我现在在做听打的工作。」
『听打……就是听录音然后打成文字吗?』
他的语气中并没有嘲讽的意味。
「没错。开始做之前,我很小看这项工作,以为只是家庭兼差而已,不过实际做了之后就觉得很厉害。工作内容有很多种,可以听到最新的社会议题,或是演艺圈的幕后消息。」
『哦,好像很有趣。』
「内容也很有趣,不过更重要的是工作很有意义。即使是同样的录音,因为每位听打者的本领不同,便会成为很不一样的稿件。并不只是把听到的东西转换成文字而已。」
朋友没有说出否定的话令我很高兴,因此我起劲地继续说:
「还有啊,我的师父是个很厉害的人。不只是技术厉害,她连录音中没有说出来的话、隐藏的讯息之类的都能听出来。我也想变成她那样……讲堂,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电话另一端传来朋友窃笑的声音。
『你找到喜欢的工作了,很好啊。』
「咦?」
『找工作的时候,一开始都会怀抱梦想,但是到后来,想做什么渐渐变得不重要,目标变成好像只有找到工作。只有一小撮人可以从事真正想做的工作。即使从事自己想做的行业,也会怀疑这真的是自己想做的工作吗。不过你找到想做的工作,也做得很开心吧?真羡慕你。』
我因为内心纠结而说不出口的话,竟然如此轻松就化解了。
──原来如此,感到迷惘的不只有我一个。
「谢谢你,我觉得闷在心里的东西好像都消失了。」
『你已经那么幸福,就别再迷惘了。我也开始觉得不能输了。谢啦。』
挂断电话后,我听到好像在敲门的声音,望向庭院,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水从微开的窗户流向地板。我在连忙关上护窗板之前扫视庭院,最近这一阵子,那只野猫都没有来院子。
那家伙有其他躲雨的地方吗?这些雨滴会毫不留情地打在路上所有人或动物身上。如果它今天也来到庭院……
多想无用,我紧紧关上护窗板。
听著激烈敲打在护窗板上的声音,我忽然想到在音谷听打事务所,是否也会听到同样的雨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