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由吉诺·史瓦克(Jeannot Szwarc)执导。
比平常晚了半天以上搭上车,从空空荡荡的电车走下月台,我叹了口气。
跟平常不同的是,我手上拿着纸袋,背上背着去年为了旅行而买的后背包。
可以看见对面月台有一大群穿着同一所学校制服、刚从课堂解放出来的学生涌进车厢。
其中也有我认识的熟面孔,不过我没有打招呼,迅速走出验票口。
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通往学校的路上,运货用的大型卡车似乎特别多。
平常放学时总是跟朋友打屁聊天,要不然就是因为刚从课堂解放出来,有点恍惚,不太会去注意这些景致。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些风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夕阳开始落下的关系,我总觉得这一切看起来更加闪闪发光。
「……承蒙您照顾了。」
从车站直接来到学校,我一边说着,一边朝在职员室里,身兼班导、体育老师和生活指导老师的朽名和老师鞠躬。
「再一年就毕业了,你也辛苦了。」
朽名和老师用很明显的敷衍语气说着。
朽名和,KUCHIWANA,当日本史老师说这个词同时也有「蛇」的意思时,我心里想:「真是神形容。」
他擅长俗称「爱的教育,铁的纪律」那一招,拜他所赐,我们学校没有所谓的不良分子,或俗称的小混混。可是他担任顾问老师的女子排球社去年有人骨折,大家怀疑该不会是疲劳性骨折吧?这也造成了一些问题。
平常总是穿着体育服,顶着一张像兽面瓦似的、方方正正的脸,身材粗犷,据说曾经是奥林匹克柔道或摔角的强化选手(注:日本的运动员资助制度,把有潜质或已经有一定成绩的运动员列为强化选手,享有津贴补助等支援)──典型的「体育老师」。
像我这种中等身材,或者该说根本就是文艺系的男生,特别容易被他盯上。
不,应该说已经被盯上了。
在走廊上擦身而过时,我因为没有打招呼,被他抓到学生指导室狠狠说教……啊,这或许是因为过世的曾祖父的关系吧。
老实说,有一瞬间我曾经想过,反正已经是最后的最后了,就撂句什么狠话吧。不过到头来我只是默默行了礼。
「好来不如好去。因为是最后一刻,这么做没什么意义,如果只是为了发泄愤怒而放肆蛮干,就不能算是男子汉了。」
脑袋里响起怀念的声音。
(我知道,爷爷。)
我把话含在嘴里喃喃说着。
二月上旬,白天下午三点,其他学生们都还在上课。
跟教室不同,一直紧紧关着的职员室相当暖和。
当我准备就这样离开时──
「啊,你是朽名和老师班上要转学的学生吧。」
刚好从校长室来到职员室的校长一边说着,一边要跟我握手。
校长的脑袋几乎全秃,只有两侧还剩一些稀疏的头发,复古设计的黑框眼镜很适合他,是个充满温厚笃实气质的人。
「啊,是,是的。」
因为是平常只会在朝会看到的人,我困惑地握住他伸过来的手。
「是家里的缘故吧,辛苦了。」
事实上,与其说是家里的缘故,不如说是因为家人过世,那些好事亲戚插手才变成这样。不过就算现在把这些事情说出来也没用。
「是的,谢谢您关心。」
我说出这几天不知道已经反复说了几次的台词。
「那么,一切保重。」
像是要盖过校长的话似的,之前一直没有反应的朽名和老师说了同样的话。
「要保重。」
「好的。」
我再次鞠躬……这次是朝校长鞠躬。
我抬起头来,校长轻轻点点头,转身离开。
「接着还要整理行李,我先回去了。」
「啊,不跟班上同学打个招呼吗?」
「嗯,大家都在忙考试跟毕业出路的事情……而且如果因为这种事引起骚动,要当众说些道别的话,我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
「……这样啊。」
跟朽名和老师说这些话,已经是昨天的事了。
平常总觉得很难靠近的职员室,今天看起来却莫名亲切。
一直到上小学为止,我常被当成问题儿童,即使是上了高中的现在,对于要去「职员室」拿讲义这种事,我也都是敬谢不敏,更不要说是自己主动走进这个地方了,想都没想过。
「谢谢您。」
我再次行礼,转身离开职员室……当然,在自动门前朝着在职员室里的所有老师们鞠躬、在门关上之前再鞠一次躬,这是不用说的。
今天就要跟这所学校道别,转学到上周为止我都还不知道校名的一所东北地方的学校。至少在最后,我想要好好做个了结。
就这样来到走廊时,手机响了起来。
我掏出来一看,是青梅竹马传来的讯息。
『今晚七点半,车站前书店,请准时。』
看着这些冷淡的文字,写这段文字的人毫无表情的侧脸仿佛就浮现在眼前。
手机又再次震动。
这是在足球社练球时骨折住院的酒木传来的。
『我收到了,真的可以拿吗?』
看样子我家里那台游戏机已经送到他手上了。
包含射击游戏用的配件、从赛车到货柜车,最受欢迎的多车种赛车游戏用VR虚拟实境配件一套,还有软体、硬体及线上金钥,再加上我的爱车「雷神」系列与爱机、玩家角色资料使用密码。
尽管那是花了我一年打工薪水买下的,而且还练了半年的功,然而要是丢着不管,反正一定会被人卖掉。与其这样,不如送给住院中闲闲没事干的朋友。
酒木的话一定会好好珍惜它吧。
我明明附了信,把各种细节告诉他,并且注明「不必回信」。他还真是个一板一眼的家伙。
我回复道:「不必挂在心上,我要去念的学校是全体住宿制,应该管得很严,这种东西也没办法带进去,打赢我的纪录来瞧瞧吧。还有,保重身体。」
至于青梅竹马那边,我回复:「了解,一定会到,帮我跟伯父伯母问好。」
站在这所学校、站在这条街上,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明天上午十一点,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
目的地是东北地方某所全体住宿制的男校。
创校以来以斯巴达教育闻名,去年也因为「体罚」导致一人过世、引起诉讼骚动的学校。
不是我自愿去的。
是为了亲戚们的方便……更正确说来,是为了亲戚中有力人士们的方便。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就算回想也只会让自己火大,所以就算了。
这是一个礼拜前决定的,即使是现在,我一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很怒,很想不顾一切地大叫。
照理说,讨厌的事情只要两天就会忘了,应该是这十年来爷爷灌输给我的观念。
(算了,爷爷都不在了,所以魔法也消失了吧。)
我在脑中如此喃喃自语的瞬间,觉得体温好像一口气下降了两度。
脑袋也觉得很冷。
现在必须忍耐。
我抬起头,挺直背脊迈出步伐。
还有一个人,我必须去说再见。
☆
在我们念书的新校舍旁,当然有旧校舍。
由于现在的少子化政策,新校舍是仅仅能容纳三百人的T型建筑。而跟新校舍不同,旧校舍是足以容纳千人的巨大H型建筑。
原本五年前新校舍完工时,旧校舍就应该同时拆除,但这时冒出了这是出自有名建筑师设计图的「作品」传闻,再加上本市教育委员会和建筑业者的官商勾结曝光,巨大骚动余波荡漾,于是现在校舍还没拆除,只在四周围上有着细细波浪纹的铁板……呃,那应该叫做铁皮吧……
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我们学校没有半个不良分子,值班老师和担任警卫的伯伯晚上也都很认真地巡逻,所以旧校舍并没有变成游民聚集的场所。
不过,这里并不是没人来。
我绕到旧校舍里面,拉开唯一一块似乎可以卸下来的铁皮,钻了进去。
窗户玻璃几乎都拆掉了,被三合板覆盖的一楼巨大玄关的门板,果然是开着的。
以前曾经是前庭的地方,排放着四五个巨大的木箱。
是全新的木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怎么运过来的。
进到这里面,可以感受到四周的冰冷空气,还有微微飘散的尘埃气味。
余光瞥见第一次来这里时就看到、有人忘了带走、兀自躺在地上的一只陈旧室内拖鞋。我穿着鞋子走进校舍。
看了一下手机时间,现在是下午时间,已经快要五点了。
不知道对方在不在?在一楼尽头、原本是保健室之处的前面,我抬头看着写着美术准备教室的牌子。
「哈啰~」
这么说着的我伸手打开拉门。
老旧的门扉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往旁边移动,宽阔房间的正中间,一个把手放在电暖炉上取暖的女孩看向我这边。
「哎呀,欢迎。」
对方微微一笑。
「学、学姐好。」
我僵硬地行礼。
同时有种莫可奈何的心情涌了上来,我松了口气。
这一个礼拜以来,我根本没有那种时间。
「对了,这阵子一直没有看到你,还好吗?」
「没什么。」
我笑着向学姐鞠躬。
总之,学姐是个美人。
近乎透明的白色肌肤,留到腰际的艳泽黑发。虽然比我高十五公分,却不像高个子女孩常见的瘦长身形,反而有着几乎要把我们学校制服钮扣绷开的雄伟胸部、让裙子腰线显得宽松的紧实腰围、令人难以相信的长腿、几乎要从与长腿十分相称的迷你裙底下露出的臀部……写真女模、好莱坞性感女仆,很适合用这些充满怀旧气息的形容词来形容这具身体,完全没有不协调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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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高三就长成这种美人,既然是美少女,光是这样就很醒目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只能在放学后、在这个教室里,才能见到学姐。
「啊,对了对了,我终于拿到水力发电的设备了!我的国家有河流,只要能装在河边,以后就没问题了!」
几乎要堆满房间的纸箱山……或者该说是纸箱壁,在占了房间四分之三空间的纸箱堆前,优雅地坐在一个桌子大小的纸箱上的「学姐」,像是很感激地摩擦着温热的手掌,一边露出微笑。
不用看那对冷澈的双眼,光是看那线条分明的五官,就知道她大概有东欧或北欧的血统。
不,甚至可以说是脱离现实的长相。
「嗯,我这边的事,一言难尽。」
我随口应着,像平常一样在「学姐」对面的纸箱坐了下来。
这些纸箱不是回收品,而是刚从工厂出货的状态。箱子旁边大大写着著名纸尿布或奶粉厂商的厂名及商品名称。
不只是纸尿布或奶粉,也有电器制品、调理包、速食包等食物。不知为何也有太阳眼镜、手套、水……旧校舍里塞满这些东西。
不可能是校舍关闭时忘记带走的东西,也不是从新校舍搬来堆放的东西。
这全部是我面前这位「学姐」订购的东西。
是她要带回国的「行李」兼「伴手礼」。
☆
第一次遇到「学姐」是距今三个月前。
原本我只是基于好奇心,一时兴起溜进旧校舍看看,却发现有一间教室亮着灯。
好奇怪。
这里应该都断电了。
她站在堆成阶梯状的特大号纸箱上(我想里面应该是小孩用的纸尿布),两手抱着另一个大纸箱,正要继续往头上堆。
不,这样太危险了。
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叫她时,承受她全身重量的纸箱「啪搭」一声陷了下去。
「危险!」
我打开门冲过去,和她完全失去平衡摔下来几乎是同一时刻。
「呀!」
「哇哇!」
我慌慌张张冲上前,很艰辛地抱住失去平衡、倒栽葱摔下来的学姐。学姐是倒栽葱摔下来,也就是说,我抱住的是她的腰,在我面前的是学姐紧实的大腿和脚……
裙子掀了起来,裙子底下是和稳重外表截然不同到令人吃惊、白底上有着蓝色条纹的大胆系带泳装……那一天,我知道了学姐穿着系带比基尼的蓝条纹泳裤。
很令人吃惊。
呃,这有两层意思。
毕竟,在我目前为止的人生,没有遇过在别人险些受重伤之前,自己及时赶到救援的经验,也没有体验过和女性以如此亲密的距离紧贴在一起的情形。
不,好像有过一次吧……?算了,随便。
下一刻,学姐的膝盖狠狠顶上我的头。
「不要……做什么!快住手!」
「不是……那个……我要是放手的话……头……你的头会!」
蓝色条纹系带比基尼泳裤好像在啪搭啪搭地说着话……因为上半身和下半身的动作是一起连动的。
「不要……不准看!笨蛋!」
摩摩擦擦摩摩擦擦。
被光滑白皙紧实的大腿不断磨蹭或许是人生最高享受,不过撞到头脸的膝盖可是又硬又重。
即使如此,我还是很努力地轻轻让她的头靠近地面。
「总、总之请用自己的手撑住!」
「咦?让你进入?在说什么啊你这小子!我杀了你!」
「我是说撑住!撑好!用双手!想想倒立的要诀!」
「咦?」
对方的手脚终于停止乱蹬。
……鼻血流出来了。虽然很难看,不过我还是用力吸着鼻子,努力撑住,直到她按照我的话用倒立的方式把自己身体撑住。
「那么,我放手啰。」
「啊……好……」
她轻巧地翻身站了起来,运动神经似乎意外地发达。
「那个……呃呃……」
「呃,很抱歉。」
我没有看对方的脸,直接低头行礼。
「总之,幸好来得及……你没有受伤吧?」
我抬头的瞬间,温暖的液体从鼻子流出来。
「啊……血!流血了!」
她慌慌张张地从制服裙子掏出一块布擦拭我的脸。
「啊,不要紧,没关系的。」
只不过是鼻血而已,等一下就会止住了。
「不……那个……很、很抱歉。我、我是第一次跟男性这样……不……那个,该说是这么亲密吗?那个呃呃还是该说我吓了一跳,觉得很害怕。而且还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
她慌慌张张地说着,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要是冷静下来,应该是一朵非常清纯的高岭之花吧,不过像现在这样也意外地可爱。
不,不是这样的。
在她险些受伤之时,我在距离自己颜面三十公分以内的近距离看到她的小裤裤。
错的是我。
性方面罪过的是非论断,不在原因,结果就是一切。
「不,那个……我不要紧。嗯、嗯。」
我照以前学过的方法,以手指用力按住鼻子下方,俗称人中的位置。
连到鼻子的大型血管都在那个地方,比起在鼻孔里塞东西,按住这里阻断血液,可以让鼻血尽快停住。
「那个……你的脸有瘀青……」
啊,对了,好像有点肿。
「请、请等一下。」
说着,她慌慌张张地扭开教室角落的水龙头。
流泻而出的应该是冷水。她连说「好冰」都没有,急忙把手帕打湿,敷在我的脸上。
「谢、谢谢。」
冰凉舒服的感觉,让我再次想起刚才那个膝盖的力道。
「话说回来,你到底是……」
对方好像高我一个年级,看制服就知道了。
她说自己刚从国外回来,也就是所谓的归国子女,这堆纸箱山是礼物,要送给她以前待过的那个国家的朋友。
「好多喔。」
有洋芋片、罐头之类的。我望着有如小型超市仓库的房间,深感赞叹地说着。
而且那些物品当中……虽然相当难以启齿,不过连女性生理用品都有。
她虽然没有多讲,不过既然需要这种东西,恐怕是个非常贫穷的国家吧。
倘若当面这么说,对她和她国家的人们很过意不去……老实说,几年前我在电视上看到这一类国家的纪录片,嘴里说着「这个国家的人好可怜」时,爷爷勃然大怒。
「不准说那种蠢话!」
平常总是爱装酷耍帅、凡事满不在乎的爷爷,眼里像是要喷出火似的狠狠瞪着我。
「这个国家跟我们小时候的环境很像。你听好,绝对不要说那种话。不管是什么情况,对别人说『好可怜』,比任何词汇都还要侮辱人。所谓的同情,不是说对方好可怜,而是要说我能做些什么。你要是真的这么想,不如去捐款箱投个十块钱!」
不过,他很快就气消了。
爷爷出生在极为贫穷的家庭,从零开始奋斗,后来获得了即使收养身为曾孙的我、把我养大都没问题的庞大房子和财产。他常说不能忘记别人的恩情,也不能忘记当时的辛苦。
让平常看起来对凡事都满不在乎的爷爷气成那样,那一天实在太糟糕了。我反省自己,学到两件事:「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就算想到也不能说出来」,以及「所谓的同情,如果不跟行为结合在一起就没有意义。」
「我的国家没有这么方便的东西……以后我还想再多带各种东西回去,嗯。」
她咧嘴一笑。
「那个……学姐,所以说,您最近还会再回国吗?」
因为对方比我年长,我改变讲话的用语,再次问道。
「咦?」
她呆呆地看着我。
「学姐?」
「学姐不是三年级的吗?我是二年级。」
「啊,是,是啊……抱歉,第一次有人叫我学姐……好像『漫画』一样。」
是吗?
虽然学姐是归国子女,不过似乎有点不食人间烟火。话说回来,我听说在国外,没有用来表示「学长姐」、「学弟妹」的词汇。
「那么,我可以叫你学弟君吗?」
「是可以啦。」
「好……对了对了,刚刚说到回国对吧。嗯,我会回国,不过可能要再过一阵子吧。」
「可是,把东西放在学校没关系吗?」
「这个房间有上锁,而且这一带治安也不错,没关系的,嗯。」
「…………」
的确,以这种数量来看,不可能放在家里。
不知道有没有得到校方的同意?不过就先不管这个了。
「对了,学姐的国家叫什么?」
「叫德.克萨斯。」
「德克萨斯?是美国那个吗?」
「不,地图上找不到。」
学姐露出了僵硬的笑容──我于是知道,这个人还很不习惯用笑容来打马虎眼,不由对她产生了好感。
像她这种美人只要笑一笑,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打马虎眼混过去吧……事实上,我班上就有很多这种女生。
因为跟我没有直接关系,我只是在旁看着。不过我想,如果女生为了打马虎眼而对我露出微笑,我或许仍会原谅对方;但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心里也会「啧」地抱怨一下。
可是,她看起来似乎真的不擅长做这种事。
「学弟君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总觉得很难就这样回家,想说让脑袋冷静一下。」
明明是初次见面的对象,我却一股脑地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原来如此……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昨晚跟爷爷为了琐事吵架的事情全部说出来。
在这之前,除了身为我家人的爷爷之外,就算是面对同学,我也不会提到自己的事,我一直认为这种事情可以靠自己解决。尽管连我自己也觉得很意外,但我第一次发现这么做之后,其实感觉还满轻松的。
「这样啊……」
学姐没有打断我的话,也不是随便听听而已,而是直直看着我的眼睛,随时给我回应,不懂的地方还会仔细再问清楚。
这么做不只是让自己感到轻松而已,我能够用一种自己也不敢相信的速度,很客观地检视自己所做的一切。
开口跟她说这些事时,我打算最后要问她:「所以,你觉得我该怎么办?」但是,话说完之后,不用问这个问题,我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这次是我不好。总之要先道歉,然后好好跟爷爷把话说清楚。
「……心情平静下来了吗?」
见我沉默下来,学姐等了我好一会儿,咧嘴一笑。
「啊,是的。」
我点点头。
先不管刚刚K到我脸上的膝盖有多用力,总觉得跟这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心情似乎也跟着平静了下来。
那之后,除了周末之外,我每天都会跑来这个教室。
很不可思议的是,不知为何,我从来没在校园里遇过她……就算在学校里遇到,由于她实在太漂亮了,我大概也没有勇气在众人面前跟她说话,所以没有很积极地找过她。
过了一个月之后,我们都知道了彼此的事情。
我知道学姐爸妈都已经不在(这一点跟我一样),她是为了继承这个家才过来的,来日本的时间很短──也难怪她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不是归国子女,而是留学少女──还有,她半年内就会回国了。
学姐不知道便利商店,也不知道百元商店。看到车站前有人在发免费的面纸时吓一大跳(而且她连面纸和面纸的用途都不知道!)……之类的,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我有时会很感叹地想,在我们看来理所当然的东西、系统、社会结构,对于别的世界而言,是不是就像异国文化,或「魔法之国」之类的呢?
所以,我为学姐介绍了二十四小时的超市、便利商店、百元商店。
之后,学姐学会了用Suica或预付卡在网购商场结账,范围甚至延伸到秋叶原,买了很多在我看来已经差不多快等于破铜烂铁的老旧电子机器、电池、发电机等工作机械,存放在旧校舍里。
我不知道货运公司的卡车是怎么开进已经封锁的旧校舍里的。
算了,大概是得到那位温厚校长的通融了吧?
☆
然后,过了三个月,学姐已经完全习惯日本的生活。
她很爱便利商店的包子,基本上只要是碳酸饮料都喜欢,其中最喜欢什么都不加的碳酸水。
不管是什么,她都说:「我想要这个咕噜噜滑溜溜的东西!」
「可是,这里越来越窄了,差不多该寄回去了吧?」
「嗯……」
学姐点点头之后,脸色稍稍黯淡了下来。
「怎么了?」
「寄回去的同时,我也要回国了……」
「什么时候?」
「明天。」
偶然的一致顿时让我愣住,同时也稍稍觉得松了口气。
「啊,那个……其实我明天也要转学了,要转去东北地方。」
「咦?」
「其实,我今天是要来跟学姐说再见的。」
我从手上的纸袋里拿出羊羹和蜂蜜蛋糕的盒子。
在便利商店的食物里,除了包子之外,学姐第二喜欢的是小羊羹和蜂蜜蛋糕这种口味相当简单的食物。
我把最后剩下的打工薪水拿来买这个。
「这是道别的纪念,请学姐回国之后再吃吧。」
「…………」
学姐用看起来很悲伤的表情接过礼物。
「那个……去叫做『TONG-PEI』的地方,是你的愿望吗?」
学姐突然问道。
「咦?」
「你的表情……并不是寂寞或要分离的表情,而是像要上战场的士兵一样。」
「是吗?」
我笑了。
上战场的士兵……啊。
的确,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我要转去的那所学校很不好待,亲戚们大概也认为,要是能趁这个机会得手就好了。
他们的目标大概是爷爷的遗产吧?虽然那种东西我并不想要。
然而亲戚当中不怀好心的人,似乎想把爷爷所拥有的一切都抢过来分给自己人。
让人火大的是,他们连我跟爷爷的相本都要抢。
牌位什么的我可以不要,却无法忍受我跟爷爷一起生活的回忆被抹灭。
所以,我把那些东西寄放在学校。
「这个,谢谢你让我寄放。」
说着,我从其中一个放在房间角落的纸箱里,抽出两本薄薄的相本。
这十年拍了两本,还有影片。这样很少吗?还是算很多呢?
「那个……如果……你不想去那里,如果真的这么想,要不要来我的国家,德.克萨斯?」
学姐用认真的表情说着。
「虽然比这个国家贫穷,但德.克萨斯是个好地方哟。」
德.克萨斯。
当然,不是位于美国、有着大家熟悉的牛仔,也是枪炮类最大消费地区的德克萨斯州。
那是学姐国家的名称。
就算用网路搜索,也找不到有着那个名字的国家。
本来怀疑是不是为了什么理由而隐藏真正的国名,然而从学姐购买的物资种类来看,或许是个连国际联盟都没有加入的国家吧……倘若真是这样,就算用网路搜索也找不到,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什么都有,但没有的东西就是真的没有,这就是网路的结构。
「不……不用了。」
这种时候要是能说点什么漂亮的场面话就好了,我边想边摇头。
这次逼我转校的亲戚们,之前虽然都被爷爷压得死死的,但事实上他们和只会在爷爷面前低头的政治名人或官僚们关系密切,也就是说,他们都是拥有权力的人。
要把我带走或许很简单。实际上对我来说,必要的行李只有这两本相簿、手机,以及用来存打工微薄薪水的邮政存簿提款卡而已,要走是很简单的。
可是,我不知道那之后会替学姐和学姐国家的人添多少麻烦。
「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这么说着。学姐直直盯着我的脸好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
「……是吗?我……啊,对了。」
学姐从纸箱旁的斜背包里拿出一个皮袋。
用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黑色皮袋,印着像奇幻故事里才会出现的烙印。
「我来了以后用了不少,现在只剩下这些了……」
说着,学姐把皮袋塞到我手上,里面装着学姐国家的金币。
全部一共五枚。
「谢谢学姐,我收下了。」
我把金币收进上衣内侧口袋。
「不过,真是不可思议的缘分啊……你跟我明天都要离开这里了。」
「就是啊。」
我轻轻一笑。
说起来,我不知道这个人的本名,她应该也不知道我的本名。
她都叫我「学弟君」或「你」,我也只用「学姐」称呼她。
算了,这样的关系也不错。
爷爷不是常说吗,「有些朋友,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能见面;有些朋友,只有在那里才能见面、只有在那里见面才好。」
所以,她大概……学姐大概是属于在这里见面才是最好的朋友吧。
我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把我当成朋友,不过如果她能记得我是「可爱的学弟」或「聊得很愉快的学弟」,我会觉得很开心。
「可是,我们曾经在这里待过,像这样聊天的痕迹,什么都不剩了呢。」
「嗯,就是啊。」
我点点头。
没错,学姐要是不在了,堆在这个旧校舍里的行李也会消失。我们曾在这里交谈的痕迹,将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记得的只有我跟学姐而已。
就像我家一样。
我和爷爷住的家已经被拆除,变成空地了。
在关东也算市中心地区,存在将近半个世纪、两年前才刚刚修补改建完工的家,就这样一点也不剩地消失了。
那个地方大概会变成停车场吧?或者是便利商店……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没有什么会永远留下来,虽然知道这一点,但以这种方式切身感受到这件事,让人觉得很寂寞。
说起来,爷爷很喜欢一首叫做「给我一个永远的谎言」的歌曲,虽然我听不懂在唱什么。
「或许……这样也不错吧。」
我咧嘴一笑,学姐也笑了。
总觉得彼此的笑容似乎有些寂寞。
后来的三个小时,我们的话题围绕在学校昨天发生的事、在便利商店站着看杂志时知道的演艺界消息、本地美食等,天南地北地乱聊。然后,一如往常,我从位子上起身。
还有个今天一定得见面的人──冷淡而面无表情的青梅竹马。
在这条街上我想说再见的人,接着只有那个人了。
「那么学姐,我走了……谢谢你的礼物。」
「不客气,也谢谢你的礼物。」
学姐突然这样说着,握住我的手。
「谢谢。」
那句单纯的话里,到底蕴藏了多少思绪?我不知道。
「哪里,彼此彼此。」
笑着这么说的时候,我硬撑着才没有哭出来。
明明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对方的个性,不知为何,我却觉得很难说再见。
「总有一天会再见的。」
学姐如是说。明明没有半点依据。
我们都会从这个地方消失。一个要去国外,一个要踏上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土地,在那里重新开始另一个人生。
或许,从明天开始,彼此都要在不同的世界里生活了。
我很清楚不管怎么想,我们都不可能再见面。
「嗯,后会有期。」
可是我还是这么回答了,我只能这么回答。
「再见。」
「嗯,凡事保重。」
「学姐也是。」
说着,我好不容易放开她的手,站在拉门另一侧,向她行了一个礼,然后终于可以关上门。
这样就跟她道别了,我想。
所以我深深吸了口气,转身离开。
夜晚的学校很安静。
静得太过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