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睡觉吗?」
出现在我房门前的人是理沙。
可能是因为我在房间里面看装置看得太久眼睛很干、忍不住眨眼的关系,让她以为我才刚睡醒吧。
「……我又不是小孩,才不会整天都在睡大头觉咧。」
我在床上盘腿坐,对于理沙老样子把我当成小孩的态度感到不快,因而幼稚的对她回嘴。
「不是也差不多吗?」
但听到理沙这样说要打发我,我便反击道。
「嗯,看在大婶的眼中可能是这样吧。」
「什么!大婶——?」
「所以你有什么事啦?」
因为看理沙的反应比我想像中的更大,让我因为报了一箭之仇而笑了。
虽然理沙本来还打算抱怨些什么,但她轻轻清了清喉咙,说道:
「方便到楼上来一下吗?」
「啊?」
理沙先是看向了客厅的方向,之后对我说。
「我有话要对你说。」
由于刚刚的那封投资竞赛邀请函,才让我多了一件必须去做的事情,所以我这时朝装置瞄了一眼。
不过因为理沙的神色看来有些奇怪,所以我决定就先跟她聊聊。
「……嗯,是可以啦。你稍微等我一下。」
我先让装置进入了有密码锁定的睡眠模式,才走到走廊上。
「没想到你这么一板一眼呢。」
听她这样子说,我也只是耸耸肩默默跟在她背后。理沙接着便爬上很陡的楼梯走上楼去了。
从楼梯旁的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二楼的小庭院和一间房间。
看来那就是理沙她自己的房间吧。
「请进。」
在理沙打开门后,走进房间的我愕然无语。这并不是因为房间里面是一片粉红色少女风格。实际上如果房间里真是那种样子,我反而会在惊讶之前就先大笑出声吧。
理沙房内的空间比她借我住的房间还要小,是个只摆了床和桌子的朴素房间。
但这里的空间之所以小也是有原因的,那是因为实体书籍摆满了房间的一整面墙。
「这些……全部……都是真的书吗?」
「是呀。如果用买的可是要很多钱呢。」
理沙拉了椅子请我坐下。
接着她打开书桌的抽屉,拿出一个小瓶子。
「啊。」
「阿晴你能喝吗?」
「酒吗?」
月面上饮酒需自负其责。
「还是说你没喝过酒?」
「……你别把我看扁了。」
「呵呵。」
但说出「别把我看扁」这种话时,我就已经是个真的活该被人看扁的傻瓜了。
理沙真的很擅长这种安抚人的伎俩。
但或许也单纯因为我就只是个小鬼吧。
「哎,凡事总得试试看喽。」
理沙这么说完后,把酒倒进看起来很廉价的银色玻璃杯中递给我。
杯中的液体是琥珀色,我闻了闻味道,发现它浓烈得呛鼻。
「不可以一口气喝掉哦。」
虽然我觉得自己好像又被她当小孩在哄,而冒出想一口气喝光给她看的念头,但理沙接下来的这句话却快了一步。
「我希望你好好品尝它的味道。」
这个女人真的很狡猾。
我老大不高兴地浅浅啜了一口酒,却差点呛咳了出来。
「咕……是说啊……你找我什么事啦?就只是想让我喝酒吗?」
「哎……虽然这也是理由之一,但我还有另一件事想问你。」
「另一件事?」
「对。户山先生他来过了吧?」
「户山……?呃……喔,是他啊。」
因为我让自己的脑袋尽可能塞了满满的投资资讯,再加上又有投资竞赛的那件事,让我就连要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都费了一番功夫。毕竟投资世界中的一年,就能抵上现实世界的十年。
「他有来啊。对了,利息的钱我也帮你垫了。」
在我将这件事情告诉理沙后,她很疲惫的笑笑,发出一声叹息。
「这下债主就变成你了呢。」
「就当那笔钱是抵这边的住宿费也行。」
「能这么做的话,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虽然理沙轻轻这么说道,但从她的表情看来,我至少也明白这样做并没有让她真的觉得受到多少帮助。身为她的债权人,我这么问道。
「你没预支到薪水吗?」
理沙在月面开设了教会这种玩意儿,有时还会收留离家出走的迷途者;她看来太过纯粹而无法说谎。
「……你说对了。」
我耸耸肩,倾斜装了酒的玻璃杯,凝视杯中的液体。
「所以你是想要我过阵子再跟你要利息的钱,才叫我上来的吗?」
这让我隐隐觉得自己好像不被她信任。而且我也发现自己因为这样而感到不开心。
「你都好心收留我了,我才不会讲这种小气巴拉的话咧。」
「嗯。我也知道阿晴你在这方面应该是可以信赖。」
理沙坦然露出微笑,这么说道。
虽然我期望听到她这样说,但她真的讲出这种话后,我的表情却又多了几分苦涩。
「不然是什么事啦?」
理沙看我不快地开口问,回答我说。
「是羽贺那的事。」
我像是冷不防中了一箭似的朝理沙看去。
「果然发生什么事了,对吗?」
理沙接下我的视线,好像觉得有点伤脑筋而笑了出来。
但我这边也有点混乱了。为什么理沙明明知道户山来过,也知道我帮她垫了利息钱,却不知道羽贺那做了什么事呢?
「你问发生什么事……难道大叔有来过的事情你不是从她那听来的吗?」
「不,不是的。羽贺那她不跟我说呀。虽然我有问她,但她只是紧闭着嘴就出门去当家教了。」
「啊?那你为什么知道那个人来过啊?」
「因为地板有被弄湿的痕迹、沙发和地毯的位子歪了、还有压烂的花被丢在垃圾桶里。我看了这些也想象得出状况呀。」
「……」
看来就跟户山所说的一样,这并不是羽贺那第一次这样大闹。
「是发生什么事了?」
虽然这件事也没必要隐瞒,但当我还在思考怎么统整今天发生的事时,理沙便抬起了目光继续说道:
「我是已经跟户山先生通过电话听了个大概……听说是你保护了羽贺那?」
被这样问让我也只能耸肩。
「虽然是因为我太鲁莽才会那样做啦……」
「重要的是你当时有了行动。阿晴你果然是个很棒的男孩子呢。」
配着这抹调侃我的笑容,理沙把酒含入口中。虽然我刚刚喝的时候只觉得好像是嘴里被塞进一团浓烟,但看理沙喝酒的样子却很有架式。
我们之间的差距让理沙看起来无庸置疑地是个大人,也让我知道自己完完全全还是个小孩。
但理沙看起来却也没有要藉由这种举动来装成熟的意思。
我甚至觉得现在她得借助酒的帮忙才有办法开口说出来。
「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虽然户山先生说是因为误会的关系稍微起了些摩擦……之类的,但再怎么修饰都不可能真的只有这样吧?」
「……我也是事情发生到一半才回来,所以不确定自己的理解全都是对的。」
「嗯。」
「我听到了他们对彼此咆哮的声音,以为是有强盗所以冲进来阻止。然后就把那个大叔打瘫在地上、把他架住。但我把事情都问清楚之后……」
因为这样好像变成我在告羽贺那的状,所以让我犹豫要不要说下去,但我还是觉得应该把这件事告诉理沙。
「看来先出手的人是那家伙啊。听说是她先拿花瓶砸那个户山大叔的头。她这样暴冲也实在太夸张了吧?」
理沙在听到砸花瓶那件事后瞪大眼睛,随后才渐渐镇定了下来,平静地说:
「别这样称呼她,要叫她羽贺那。然后呢?」
被理沙这样一纠正让我叹了口气,接着说下去。
「……听完事情经过后,我觉得有错的人不是大叔而是羽贺那,所以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就付了利息给他。事情就是这样子。」
在我说完后,理沙朝着酒杯里头凝视了好一阵子,像是要把叹息也吞下肚似的再喝下一口酒。她之所以用手扶着额头,可能是因为对这情况感到很头痛吧。
「……我欠钱的事,你是从户山先生那边听来的吗?还是羽贺那说的?」
「是大叔跟我讲的。另外他也有提到你不时就会拖欠。」
「唉……」
理沙很不像平时作风地叹气,垂下了肩膀。
为了要还钱而又去借钱,是只会让自己愈陷愈深的典型状况。
不过我也还不清楚理沙为什么会去借这笔钱。因为以这一带的标准来说,三万慕鲁能算是好一笔数字了吧?
这笔债务也是她因为要助人的关系而背上的吗?
虽然我觉得要是这样的话她也实在太傻,但还有一件事情令我更加在意。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为什么那个家伙……为什么羽贺那她会做出那种事情啊?」
拿花瓶去砸别人头的行为并不正常。
而且我觉得她也并非顺手拿起花瓶这样做的。照户山大叔的说法,让我觉得她是存心要把大叔引进屋里来,接着做出这样的事。
「这可不太寻常啊。另外……还有她的眼神。」
「眼神?」
「她的眼神就像在说,如果不杀人就会被杀。虽然她看起来好像相当恐惧的样子,但同时感觉又像要和对方同归于尽。要是桌上摆的不是花瓶而是刀子,事情可能就不太妙了吧。」
我本来以为理沙会笑着说我讲得太夸张,但她却缓缓用酒润了润唇,然后说:
「因为那孩子觉得会欠债都是她的错。」
「……咦?」
「本来我们之所以会去借钱,是因为我把从大学借来的书本弄丢了。那是本很贵重的书,虽然因为外观就跟一叠废纸差不多,所以也有可能真的是被她不小心扔掉的……但她本人却坚信事情就是如此,而且对此深深感到内疚。」
「然后……怎么样了?」
「因为书的价格并不低,而且我们家又很穷,所以为了赔偿也只能去借钱。因为银行直接请我吃了闭门羹,所以就剩下户山先生这样长期在地经营的人愿意借我钱了。户山先生他可是个好人呢,连抵押品都没收就借钱给我了。」
「……真的假的?免抵押喔?而且利率还很低耶。」
「呃,利率没有很低吧?」
「你别说蠢话了,很低啊。就连银行的存款利率都有5%了喔?光是把钱放在银行都有5%利息了,竟然只开12%的利率就把钱借给没钱又没东西抵押的人,这根本是疯了啊。我想一般应该会收到20%或30%,甚至可能还更高才是吧。」
「……我现在才知道是这样。」
「你是个大人吧!」
我傻眼的说出这句话,但理沙只是苦笑着轻轻耸肩。
「所以呢?这样我知道那家伙为什么觉得欠钱是她的错了……但事情就只有如此吗?」
理沙听完我这句话后,浅浅地笑了。一时之间,我本来以为她是想错开话题而继续讲下去,却发现情况不是如此,才刚要张口便又闭上嘴巴。
理沙脸上的笑容看起来非常悲伤。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能够这样悲哀的笑着。
「我觉得阿晴你是可以信任的人。」
「啊……?你突然讲这种话干嘛啦。」
「我不是在捧你哦。因为只要从各个小地方观察,就能多少明白一个人的内在呢。而且你也对羽贺那伸出援手。虽然老爱使坏,但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孩子哦。」
虽然觉得理沙又在随便哄我,但因为她脸上的表情很正经,让我也无法发怒。
「我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开口跟你讲这个的哦!你明白吗?」
手上拿着酒的理沙,像依靠着那杯酒似的,用双手紧紧握住了银色玻璃杯。
「以前呀,我因为这件事发过很大的脾气。」
「哪件事?」
「羽贺那她故意要去惹怒户山先生的事。」
「……故意?她故意要去惹大叔生气?」
「是呀。那孩子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做些什么事情,想借此激怒户山先生哦。而且就像你说的一样,其实她心里明明很害怕。」
我回想羽贺那在那个时候的模样,她整张脸都刷白了,露出的完全是恐惧的神情,但只有眼神中的气势像是要杀了对方似的。
但理沙却说她想激怒户山大叔?我倒觉得她是想把大叔给杀了,借此让欠款一笔勾销吧?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不知道。」
「对吧。我一开始也想不透呀。但当我第一次对那孩子发火的时候,她这么对我说了:『就算钱还不出来,只要让他把我带走就解决了吧?』」
「……呃、嗯……啊?」
「她这句话的意思一般人也不会懂吧?但我马上就想通了。因为我还在地球上的时候,也是到处都有这样的事情呀。」
理沙虽然对着玻璃杯里瞧,但目光却像是望着某个很遥远的地方,这么说道。
此时在我心中掠过一个预感,让我觉得自己正踏到了某件我非常厌恶的事情上。
我踏到的这件事情,远比狗屎还更为差劲。
「虽然因为羽贺那不对我提她自己的事,所以我也只能猜测,但我在那次事件中就几乎是确定了。我想羽贺那她是被卖到月面来的小孩。」
「不……」
我本来想说的是「不会吧」这三个字,但话语却中断了。
因为住在我那村子的人们,也有很多是从地球上最阴暗的角落来到这里。
虽然那些人大多性格开朗,但我觉得他们那种开朗的性格,应该是有过某些灰暗的经历造成的反弹。在地球上有很多地方,是幸福国度的居民不会留意到的;听说就连在幸福的国家里也不例外的存在着这样的角落。而月面都市则是个把钱从地球吸过来的强力装置,钱也正是能买到一切事物的万能道具。
既然如此,就算真的有人口买卖这种事也不奇怪。
甚至该说要是这样的交易完全不存在,反倒才让人觉得诡异。
「把有优秀才能的人收作养子,其实不是什么太稀奇的事,对吧?但我想就算收养者没有这种认知,在被收养的人心中也会萌生自己是被钱买下的感觉。当然实际上也真的有被拿来以金钱交易的不幸孩子就是了。羽贺那也是因为这样才想激怒户山先生,等着他讲出『那我就把你带去卖掉抵债好了』这种话。」
理沙的口吻,并不像是把轻率的推测信口讲给我听的感觉。
因为我从未见过有人像理沙这般脚踏实地,所以她会这样推论应该经过一定程度的查证。
「羽贺那她的头脑真的很好,是数学天才哦。」
「嗄?」
「她写月面都市大学的特殊入学试题可是拿到了满分耶。这样的话不管是地球上的哪间大学,她都能跳级进去读了。除了绝对能拿到奖学金外,我想大学那边甚至还很乐意打点她食衣住方面的所有开销喔。要是她没离家出走的话,现在应该已经顶着神童的头衔大为活跃了吧……」
真的假的啊——我惊讶到连这句话都问不出口。
我本来以为她的聪明不过就是在街坊邻居口中,会被称赞说头脑很好的程度罢了。
因为想要考进月面大学的人,每个都有着几乎足以甩脱地球重力的上进心,所以就连我也很清楚要考进那里是多么难。毕竟那可是在有三亿、五亿甚至十亿人口的国家中,全国学力测验排行个位数的人会去就读的学府。
讲白一点的话,她那样已经能说是怪物等级了吧。
「你知不知道这个如此聪明的孩子,现在最有兴趣的事情是什么?」
「……」
「是要怎么去赚钱喔。」
我的嘴里有一种令人不快的味道扩散开来。
虽然我一直觉得自己抱持的是独善其身、别人怎样关我屁事的处世态度,但当有这种事例真正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却是这样的反应。
「可是你们……有缺钱到这种程度吗?缺到……让她非得……要把自己卖了不可……」
虽然我实在无法对「把自己卖掉」这种事有切身的感受,却还是感觉自己现在说的话很不得体。但话又说回来,既然羽贺那的才能这么突出,更重要的是外貌也算不错,所以把她卖掉还债的方法或许是真的存在吧。
「虽然我很想回说『有啊』……」
理沙发出深深叹息,再喝了口酒。
而在这她吞下这口酒后,紧接着又再饮下一口,然后粗鲁的又把酒倒进杯子里。
「这笔钱我有办法还的。其实,现在就可以还。」
「啊?」
我不解地瞪着理沙。
然后我这么对她问道。
「你是要把自己卖了喔?」
「噗!」
理沙喷出一口酒来,接着用力咳嗽。
「呜哇,你好脏喔。」
『咳呵……咳呵……真讨厌,你不要乱说什么奇怪的话啦!」
「但是照目前对话的方向来看,不就是这样吗?」
「……真是的……不过要说的话也没错吧。你猜得可能算接近了。」
「嗄?」
「我是有东西能拿去卖钱喔。但那几乎已经算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了,所以我才很犹豫到底该不该卖。」
理沙抬起头来,像是个观察着星空的孩子似的,眼光飘向远方。
但她的双眼所凝望的,却并不是远在银河一方的某团星云,而是位在更近距离的物事。书柜。
当我发现了这件事的瞬间,理沙也叹
了口气说:
「就跟阿晴说不想工作然后逃避一样,我也是一直把问题拖延下去而已。」
虽然我说不想工作并非在逃避,而是那样做效率太差,但此时我不打算开口解释。
毕竟理沙刚才所说的话,让我惊讶得没心思提起这种事情。
「如果把这书柜上摆着的书卖掉,就够还清那些欠债了喔。」
理沙欠债的金额是三万慕鲁。
「……你唬我的吧……这些东西有这么厉害啊。」
「毕竟在未来,实体书的数量只会愈来愈少,不会再有所增加了,就这层意义来说,书本可是很珍贵的。作为撑起人类智慧的支柱,这些书也真的算是很『厉害』的东西呢。不过……」
「……你不要模仿我的用词啦。」
「呵呵。不过就算没有这些书,生活也不会过不下去,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要说它重要倒也不尽然;但若将它们卖掉,我又会感受到仿佛肉从自己身上被削下来那般痛苦,这样想就觉得它们确实很贵重。」
「我听不懂你想讲啥啦……再说就算卖掉,只要你之后再把它们买回来不就得了吗?」
「如果真能轻松办到这种事就好了呀……」
「没办法吗?」
「我所拥有的这一类书籍呀,并不是什么随处可见的书,也不是那种大家会争相购买的书。但对这些书有兴趣的人也正是因为这点,所以更会强烈地想要得到它们,一旦得手后也很少会再出售。也就是说只要我愿意卖,就一定会有人会愿意收购这些书,但它们却有很大的机会再也不会回到我手中。就算能卖到很高的价钱,我还是无法轻易卖掉它们喔。因为这样,我才会说书就像是我的朋友或同伴。你懂我的意思吗?」
在理沙轻轻瞄着我的视线中,我感觉到了某种令人一凛的强烈意志。
这样做就像在出卖同伴,纵然确实能卖得到好价钱,但被出卖过一次的同伴也绝不可能再用钱买回来了吧。
「就是因为这样,我现在才会举棋不定呀。」
平常我要是看到哪个大人有该做的事却磨磨蹭蹭不去动手,应该会想猛力踹对方一脚,甚至会想朝他吐口水吧。但看眼前理沙的样子,我却几乎没有涌起这样的情绪。
这是因为理沙她真的很喜欢这些书。她对这些书所抱持的爱情,可说和对待活生生的朋友或同伴的感情没有差别。而在这排书柜前方,坐在床铺上对我娓娓说着这件事的理沙,看起来就像是个走投无路的少女。
但这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因为理沙之所以表现出这种走投无路的态度,就是事情真的已经发展到如此无可奈何的局面了吧。
如果问我为什么这么想,那毫无疑问是因为我看见了她对这些书籍抱持的爱情。
「这样的话,你也只好一点一点慢慢还啦。而且得赶在那家伙把户山大叔给宰了之前。」
我知道拿这件事开玩笑并不妥,理沙也是一副想忍着别笑出来的表情。
但这个玩笑却真的贴近事实到让人只能笑了。
「是啊。你说得没错呢。就是这样没错……」
理沙像是想表示自己回到了现实,露出看起来很成熟的苦笑表情,然后轻松把手中的烈酒像喝果汁般一口饮尽。
「不过这点你也一样呢。没有找到个正经的赚钱途径可不行。」
「……再过一阵子吧。」
我依然对股票的事绝口不提,只是一脸不快地这样回她。
「嗳,就像你所看到的,虽然我也没什么立场好说别人,不过……」
「啥?」
「刚刚提到关于羽贺那的事。」
「……嗯?喔喔。」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也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把你找来这里。」
理沙之所以讲得有点迂回,或许是因为她自己也在犹豫该如何是好吧。
但她最后还是对我说了羽贺那的事,这是因为她相信我的为人吧。虽然我因为这样而感到高兴,但另一方面也有点不好意思,所以便这样说:
「你该不会想跟我说她很可怜,所以要我跟她好好相处吧?」
我这么说除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同时也是表示我不想答应这种麻烦事。毕竟这里可是月面啊。当人要朝着天上高飞的时候,哪还会想带个拖油瓶呢?
「就是这样没错。」
然而理沙却没有生气。她这句话讲得非常恳切。
「但说我想要你们好好相处,好像也不太对呢。毕竟个性真的合不来这种事情是常有的嘛?」
「天底下有人能跟她合得来吗……?」
这句话是我衷心的感想,理沙好像也稍微能明白似的露出苦笑。
「但你却还是保护了羽贺那,不是吗?」
「……话是没错。」
「这样就够了。我想要你做的事,就是去如同那孩子。」
「认同她?」
「对。人的存在是很朦胧不定的哦。很久很久以前的童话故事里不是有妖精吗?那些妖精就是一定要有人类承认他们存在,才有办法存活下去。要是人们将妖精的存在遗忘,那妖精们也就无法存活了……你没听过这故事吗?」
「……很可惜我的确没听过。」
「总之就是有这么个故事啦。其实这个道理也不只适用在妖精身上喔。不管是谁,只要受到夸奖都会感到高兴,要是有人在意自己,就会觉得自己在对方眼中是有意义的存在。人呀,如果独自一人,就不认为自己是人喔。」
「哪有这种事啊。」
「这是真的喔。在地球上甚至有过案例,说在出生之后都和狗一起长大的人,真的以为自己是条狗呢。认同别人这件事,其实就是要确实去回应对方;即使是讨厌,也是回应的一种呢。」
理沙停下来换了口气,在这段时间中一直凝视着我。
这让我感到稍微有点喘不过气。毕竟我就是因为理沙她会尊重我的想法,才会对她有一种奇妙的信赖感。
「你们吵嘴的话我是无所谓,但我并不认为阿晴你和羽贺那在个性上有你想像中那么不合。」
「哈!你在胡说什——」
「但是,我最想拜托你的是——」
理沙的话盖过了我的话。她从床上起身,将她的手叠在我的手上。
「请你不要忽视她,不要疏远她。因为那孩子现在迷失了自己的价值,会有把自己卖掉作为还债手段的想法根本就不正常呀。虽然我想主张『在神面前人人平等』的道理,但羽贺那缺少的,却是比这还更基本的认知。我希望你能让她不要忘记自己是个完整的人,而不是件商品。虽然我也明白,在月面风行着一种『换不了钱的东西就没半点价值』的概念……」
理沙最后的这句话,扎扎实实地刺进我的胸口。
我当下感到痛苦的神情,一定也被我面前的理沙看得一清二楚。
理沙盯着我瞧,浅浅笑了。
虽然我因为想掩饰这份害羞,本来打算马上对她吼句什么,却没能开口。
因为在这瞬间,理沙就温柔地迎面紧抱住我。
「阿晴你有着很确实的自我认知,一定是因为父母有把你教好。」
「唔!你……你别说蠢话了,我才没有受过他们什么——」
「或许你们的思考方式完全不同,但我想阿晴的父母平常一定是对你千叮万嘱,甚至让你听得很烦吧。」
我无法反驳理沙,因为状况确实就跟她讲的一样。而且再怎么说,我之所以离开村子,就是因为对臭老爸他们那套强硬的观念反感到想吐。
「但就算这样,那也是一种很了不起的爱情表现喔。毕竟你父母如果真的不关心你,他们也不会这样做的。如果阿晴你没有那对『啰嗦死了』的父母,当初应该也很难好好把自己的思绪整理好吧?」
理沙又模仿我的用词,让我摆出一张苦瓜脸;而察觉我表情的理沙微微笑了。
理沙呼出的气息稍稍擦过我的右耳,有股让人想进入梦乡的微妙搔痒感。
「我之所以会收留那些离家出走、没地方落脚的人,就是觉得他们一定也需要被他人认同喔。毕竟月面的生活步调这么匆忙,而且既热闹又充满刺激,所以我们平时也没有心思去关怀他人对吧?但我毕竟是受神教诲的人,至少在这点事情上还能帮上他们一点忙呢。」
理沙放开了我,然后从我手中把装着酒的玻璃杯拿回去。
「如何?」
最后,她这样对我问道。
如果有谁在这种场面下还有办法拒绝,那我一定很佩服他。
不过让我火大的是,我多少也能明白理沙话中的意思。
虽然我死也不愿去想我那啰嗦的老爸他们底有多爱我,但他们毕竟算是很好的负面教材;多亏看他们那样,我才会知道在这月面要如何迈向成功。
另外从村里那些思考方式与我不同的人身上所学到的事理,也确实帮了我很多忙。
关心?身为人的价值?
虽说我对这些东西基本上不屑一顾,但羽贺那看起来实在也不像是人生
过得多幸福美满。所以说呢……嗯……我倒也没有小气到不愿对她表现出少许体贴啦。
再说理沙的要求只有要我别对羽贺那视若无睹,就算跟她吵架或发生其他什么事也没关系。
于是我回望理沙,装作满不在乎地抛下一句。
「我知道啦。」
理沙一瞬间便露出温暖得像刚出炉的面包一样的笑靥。
「谢谢你。」
「……哼。」
「啊,对了,虽然我觉得不用特别提醒应该也没关系啦,但羽贺那的事情你要保密喔。还有喝酒对阿晴来说好像也还太早了呢。你不可以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喝哟?」
我也不再嫌理沙啰嗦或什么的,只是啧舌呼了口气。虽然我也知道这种幼稚的反应只会再次惹得理沙嘻嘻笑,但就是没法不这么做。
「好啦,那今天的晚饭该煮什么好呢?」
最后理沙带着柔和的笑容,这么说道。
隔天,月面难得下起了雨。
当然这降雨并非自然现象,而是由程式所调控的。
因为月面上的重力很低,在人们的生活中或建筑风化所产生的粉尘都很容易在空气中飘散。虽然净化空气的装置在月面到处都有,但好像还是藉由降雨将这些粉尘冲走的方式效率较好。
基于这样的理由,从今天早上开始,雨就透过沿着圆顶接合面铺设的导水管静静地下着。另外为了确实营造出雨天的气氛,圆顶的透光率也跟着调降,呈现出阴天的天色。
听说在地球上好像时而会有让整间房子被冲走,或是淹没整片视野的倾盆大雨,但月面上的雨则始终是如此雅致。
不过只要一下雨,果然就会多少让我提不起劲。或许是因为雨天客人减少,城市里的很多店家都休息,使整个城镇归于宁静的关系,才让我无精打采吧。
我在起床后稍微做了一下体操,便抱着装置走出房间。
理沙和羽贺那都待在虽然开着灯,却依然有些昏暗的客厅里面,两个人都正吃着面包。
「哎呀,早啊。」
「嗯。」
我平淡的回应理沙,然后把装置放在桌上,打开荧幕。
因为昨晚听理沙讲了羽贺那的事,让我后来不是很有办法集中精神在收集资讯上。再加上要不要参加投资竞赛的问题也悬而未决,所以我还没做好今天的交易准备。
现在离股市开盘还有一个小时,我想尽可能把新闻做过确认。
「你真的成瘾了耶。面包要几片?」
「一片。」
「只要一片?你是男生耶,这样够吗?」
「那就两片。」
我盯着荧幕回答。理沙低喃道:「什么叫那就呀……还那就呢。」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起来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我用眼角余光瞄瞄理沙,而羽贺那也自然地映入我视野中。
因为昨晚理沙所说的事非常震撼,让我对羽贺那稍微有些在意,不过她本人当然还是一如往常地对我漠不关心。羽贺那的脸上不带一丝睡意,只是淡淡的啃着面包。
她那光滑柔顺的黑发以及纤细的手指,都精美得像是人工打造的,另外还附带一双让人感觉很傲慢的眼晴。要是撇开个性不谈,单看外表的话,我确实觉得就算有人想用钱买下她也不算太奇怪。再说若她是个数学天才,像软体公司老板之类的人应该不管花多少钱都会想要把她买下吧。
而且在月面,手上资金多得夸张的人也真的到处都是。
只要有钱,连人都可以买到。
虽然我隐约觉得人口买卖这回事,也就位于花钱要别人帮忙做事这种行为的延长线上,但到了可能实际处于这种状况中心的人真的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却在产生同情之类的情绪前,便先觉得很不可思议。
「什么?」
在被羽贺那用怀疑的眼神一瞥之后,我才赫然回过神。看来我刚刚在不知不觉中一直盯着羽贺那瞧。
羽贺那就这样以怀疑的目光盯着我看了一阵,之后看了看自己身体各处,还擦了擦嘴角。在她确认完自己身上完全没什么不正常后,就用更尖锐的眼神朝我一瞪。
「你脸上没沾到什么东西啦。」
「不用你说我也确认过了。」
虽然羽贺那的口气依旧刺人,但我也不会故意对她视若无睹了——即使理沙没有在羽贺那身后用有点担心的目光看我也是一样。
「我说你啊,为啥老是穿黑色衣服?」
「那又怎样?」
这干你什么事吗?
虽然她似乎想接着这么说,但我也只是耸了耸肩,说道:
「我只是好奇你的衣服是不是全都是同个款式而已。」
「你这家伙还不是一样。」
被羽贺那这样一讲,我在心中也承认事实的确如她所说。
理沙就在此时将烤好的面包放到了盘子上,然后突然插入我们的对话中。
「羽贺那,不能说『你这家伙』,要叫他阿晴。」
「……但他明明都叫我作『你这家伙』耶。」
「阿晴。」
理沙边把奶油涂在面包上边叫了我名字,然后下巴轻轻往羽贺那的方向撇了撇。
「羽贺那。」
虽然我心想这样搞是在训练狗不成?但赌气不配合理沙毕竟像是小鬼才会做的事。
于是我在无可奈何之下开口这样说道:
「我有些好奇,为什么羽贺那小姐有的都是一些同样的衣服呢?」
我像是小学生朗读课文般念道。
「做得很好。」
理沙也像个老师一样称赞我。
「还你喽,羽贺那。」
接着理沙看向羽贺那。
这动作让羽贺那意外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我发现她的目光好像在我和理沙之间徘徊了两三回。
一脸不知所措的羽贺那,就像是被人朝着脸上泼水的小动物.
「……唔……阿、阿晴、不、不是也、一……一样吗?」
「好,你做得很好。」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羽贺那讲话这样支支吾吾的。她平常那表情贫乏的样子,若不是个高傲的公主就是没血没泪的机器人。光是这样,就看起来像个普通女孩子。
让我确确实实体认到,自己果然是个单纯的男生。
因为羽贺那的外表看起来果然很可爱啊。
「嗯,关于你们刚才说的话呀,我这边是有点意见啦。」
理沙边把面包递给我边这么说。这句话让我和羽贺那同时看向理沙。
理沙接着清了清喉胧,这么说道:
「你们两个人都应该稍微多注意一下自己的穿着。」
理沙看准我和羽贺那在同一时间皱起了眉头,继续说道:
「虽然多余的缀饰是一种堕落,但衣衫褴褛地过生活也是一种堕落喔。」
「我身上的衣服还能穿啊,再买很浪费耶。」
「有这种节俭精神是很好啦,但把仪容多少打理得像样一点也很重要喔。」
「我穿的衣服不是褴褛呀。」
「但羽贺那你也只有身上那一件衣服吧。」
「欸!」
我惊讶地出声,让理沙和羽贺那两人同时转头看向我。
而羽贺那又重复讲了一次。
「我穿的衣服才不是褴褛。」
我的眉头皱了起来。
「而且,也没有味道。」
听了羽贺那接着的这句话,让我与其发火更是觉得不安。
「……是已经有味道了吗?」
我突然怯缩起来,忍不住闻了闻自己身上的气味。而理沙苦笑着对我说。
「现在是还行啦。现在,嗯。」
「什么嘛,那不就没事了吗?」
「但那时就很臭呢。」
「你吵死了咧。」
「我吵死了?」
我把眉头皱得老紧,因为羽贺那这样正经的反问让我觉得有些光火。
正当我们用眼神隔空交火时,理沙用叉子在盘子上敲了几声。
「都不要吵架。只是话又说回来,你们两个竟然都只有一件衣服啊……就连住这一带的人们都很少有人这样呢。」
我和羽贺那不约而同开口想说「可是」,但理沙接着说下去阻止我们反驳。
「羽贺那,你今天没有要去当家教对吧?」
虽然理沙突然把话题一转,但羽贺那感觉也没特别吃惊,马上回答:
「今天休息。」
「那阿晴呢?傍晚有空吗?」
被这样一问,我不小心就老实地回答了。
「五点之后的话有……欸,等等,你该不会要——」
「就是你想的那样喽。等傍晚雨停之后,你们两个人就去买衣服吧。第二商店街那边有很多便宜的服饰店喔。」
我和羽贺那无语的看着对方。
「你们的回答呢?」
听到这句话的羽贺那,就像是条件反射实验中的狗一样转头看向理沙。
但羽贺那才一转过头,那张平时毫无表情的脸上,随
即便露出很有她个人风格,暗叫「糟糕!」的表情。
理沙就这样正面回看羽贺那,然后春风洋溢的笑着。
对认定是自己不小心扔了理沙重要的书,才让教会因此背上大笔债务的羽贺那来说,理沙的笑容是无法抵抗的吧。再说羽贺那之所以对理沙言听计从的原因,除了因为那件事的内疚外,应该也是她本来就跟理沙感情很好。
或许就是因为她和理沙很要好,所以才会因为给理沙添了大麻烦而深深感到苦恼吧。
「我知道了。」
「嗯。那阿晴呢?」
如果我在这边说不要,那谁比较幼稚也就一目了然了。
但理沙明明都讲说就算不跟她处得很好,只要不忽视她就行了,结果还是做了这种多余的动作。我边这样想边朝理沙瞪了一眼。
不过理沙只是接下我的视线,并露出诚恳拜托我的笑容。
看着这个笑容,让我好像能明白理沙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成熟了。
因为这女人光靠一个笑容,就能表现出各式各样的情绪。
这一定就是岁月的历练吧。
我只好叹了口气放弃抵抗,这样回答:
「我知道了啦。」
「好。」
理沙这样说完后,看起来很开心地笑了。
或许是因为天气的关系,这一天股票市场中一直没有让人眼睛一亮的明显动静,操盘非常不容易。因为极端的说,股票也就只有涨或跌两种变化,所以要是看不出当日的明确动向,那我也就没戏唱了。
就算我能在十慕鲁的价格买下某支股票,但若那支股票是一整天都用十慕鲁的行情在交易,最后我也只会赔掉手续费而已。
虽然因为还有投资竞赛的那件事,让我想试点自己构思出来的新投资手法,一直仔细观望着市场状况直到上午交易时段结束,却觉得今天大概一整天都做不了什么。
有些时候,愈是抢先出手的人就愈赔钱。而今天正是这种日子。
在这样的日子里,硬是去做交易毫无疑问会赔钱。而唯有赔钱是我非得避免的事情。但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要遵守传奇投资者所开示的交易铁则,而是因为亏损除了会让我损失资金外,更会磨耗我的心神。亏损会使我体温降低、流下黏腻着肌肤的冷汗,更会让我无法冷静思考,而无法形成对将来的展望。
要脱离恐慌的状态并不容易,甚至让我在刚开始做股票交易时还把一张写着「不要慌张」的纸贴在装置上头。
在回想起当时发生的事情后,我便决定今天不要逞强了。
于是我关掉装置,摸索有什么新的机会。
虽然我非得加快脚步不可,但市场毕竟就在那边,不会突然消失不见。
「可是雨也还在下……」
我往窗外望去,见天色一片阴暗,只有细雨静静下着。
在我关掉装置后,资讯的洪流便随即停止;客厅里头非常安静,只听得到雨水从屋檐上滴落地面的声音。
「该做啥好咧……」
才刚决定今天不做交易,我就面临了这样的问题。或许我该把时间花在分析市场新闻或个股上面,但要把一度中断的集中力重新接续起来却颇不容易,而且查了资料可能又会让我想进场交易,然而今天的市场却是那副鬼样子。
找不到其他事情好做,就这样陷入了困局之中。
最后我只好再次让装置的荧幕亮起,打开网路图书馆的搜寻画面。虽然本来打算要读点什么跟投资有关的书籍,但手却在此刻停了下来。
因为我之前就已经读过跟山一样多的投资相关书籍了,到了现在这时候还有可能找到什么新东西吗?
而且如果我打算参加投资竞赛,剩下的时间也就剩没几天了。
因为一团黑雾般的不祥预感在脑海中涌了出来,让我觉得惶惶不安、想要到室外尽情地奔跑一阵而看向窗外。
这时,坐在破旧沙发上看书的理沙出声对我问说:
「哎呀?今天不继续碰电脑啦?」
她那种对文明利器非常生疏的口气,让我感觉一阵脱力。
但同时,某种黑色的东西也从我脑海中消失了。
「……现在没那个心情。」
「嗯〜?哎,有些时候是会这样呢。」
理沙好像不是特别在意的样子,又回到刚才的姿势继续看书。
她看的并不是电子媒体上的书,而是真正的「书本」。
每当理沙用纤细的手指翻动薄薄的书页,书本就会发出单薄的「啪沙」声响。
「你在看啥啊?」
「嗯?」
理沙往我这边看来,稍微停顿了一下。
她好像在认真的在思考我问的问题。
「是本非〜常古老,不知道在写啥鬼的历史书呀。」
写啥鬼——这种语气当然是故意在模仿我。
在我摆出一张臭脸后,理沙也把目光转回书页上,然后像个孩子般忍俊不禁地抖着肩膀笑了。
「是弗雷泽写的《金枝》。」
「……那什么书?」
「这本书是一百多年前一个好奇心旺盛的英国人,收集了世界各地的神话而写成的书。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下雨天就会想把这本书拿起来重读呢。」
理沙一边这样说,一边又「啪沙」一声翻动书页。
「这书有趣吗?」
「嗯〜?算有趣吗……虽然被称为世界名著啦,但坦白说里面也是写了一大堆夸张的谎话呢……哎,不过从这本书凝聚了人类数千、甚至数万年份的文化活动来说,也算是有趣吧……」
理沙的话就说到这边,然后像是要闻闻书的味道似的,把脸往书本靠去。
「无论如何,或许身为基督徒的我在月面下着的细雨中读这种书,是再合适也不过了吧。」
「……我听不懂你在讲啥。」
「呵呵。这是要告诉你世理可不是这么简单就能看透的呀。」
我发现理沙好像又把我当小孩子看,然后偷偷转移了话题,也只好搔搔头说:
「总而言之,你是在优雅的打发时间就是了吧?」
「就是这样没错。」
理沙这句干脆的回答,反而让我觉得更没趣了。
但要是我就这话题继续跟她纠缠下去感觉也怪蠢的,所以只好叹了口气。
「说起来阿晴今天好像满闲的?」
「……算是吧。」
虽然我其实并不闲,但姑且就当作是这样了。
「哎呀……好端端年轻人竟然闲得发慌,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呢。」
这句话让我开口反击嫌她啰嗦都办不到。
我只好叹了口气说:
「在今天这种日子里,认份一点不要胡来才是最好的吧。」
「这句话我是同意啦,但果然还是不太好呢。」
「怎样个不太好?」
「就是不好吧。年轻人这么没斗志整天晃来晃去的,很不健全喔。」
「……事实上就真的没事干嘛。不然你倒说说看我能做啥啊。」
「没有事情好做吗?」
「你该不会想跟我说,没事做的话就去念书吧?」
理沙听我这么说,有些困扰似的笑了笑。
「我看起来像是会讲这种话的人吗?」
「……还真的不太像。」
在我这么回答后,理沙很开心地呵呵笑了。
「阿晴没有打电脑之外的嗜好吗?」
「你说嗜好?」
我下意识的皱起眉头对理沙反问道。
嗜好。
她竟然说我这叫作嗜好?
「……该不会真的没有吧?」
「那又怎样啦……」
因为理沙看向我的目光十分严肃,让我一时有点心慌。
「应该也没啥不好吧……」
「嗯〜?」
「我没时间培养什么嗜好啦。」
虽然这明明我是出自肺腑的真心话,但不知为什么听起来却像是借口。
为了生存,我必须在股票交易中赢钱;若要实践梦想,则还得赢得更多。
如果问我活着的理由,除了实践迈向前人未至之地这个梦想之外,也别无其他答案了。我可不像理沙一样闲到可以悠哉地读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历史书籍来杀时间。虽然现在我的确因为没事可做而在这闲晃,但那也是因为今天的市场行情没什么生机,而不是我本身的问题。
「哎……阿晴你觉得这样好的话也没关系啦……」
理沙盯着我看了半晌,最后还是将视线移回书本上。
这时在我的心中涌出了一种难以释怀的感觉。
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反感吧,这种心境应该和不想承认事实很接近。
要是把投资从我身上拿走,那我还剩什么?
我觉得这个令人不快的问题,答案已是隐隐可见了。
就在这时候,理沙的行动装置响起了「嘟噜噜噜」的铃声。
「哎呀,有电话。」
理沙把书放下后拿起装置,看到来电号码而显得有些吃惊。
「是大学打来的……该不会是要请我去讲课吧?」
理沙好像不是因为收入有了着落,而是单纯因为能去教课而感到开心。她明明都被欠债压得快喘不过气了,却还不拼死拼活地去工作还钱,照理说是该受苛责吧。
但看着理沙却让我觉得,或许真的能有这样的生活方式存在。
那是种不去怀抱梦想的生活方式。
不鲁莽地去蛮干,而是慢慢去做……
当我发现自己受到她的这种态度吸引时,赶忙用拳头朝自己额边敲了一记。
我觉得自己自从来到这间教会之后,精神就变得松弛了:
我果然是不是该在那个爆炸头的网咖里面,就算把自己搞得一身破烂违遢,也要像头野兽一样集中精神去进行交易呢?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理沙好像觉得这通电话会讲很久似的,拿着装置走进浴室里。虽然从门的另一边传来的话声很模糊,但我能从理沙的声音里面听出她好像很开心。或许是因为我对此兴起了些许的忌妒,才会这样聚精会神地听着她讲电话的声音吧。
也因为这样,在室内突然响起「叮咚」一声时,我像是做坏事被抓到似的吓了一大跳。
「怎……怎样?」
就在我环顾四周的时候,通往连接浴室的更衣室门打开,理沙边对着装置讲话边探出头来。
「可以请您稍等一下吗?阿晴!你去开门!」
「啊?」
「有客人。」
「……喔喔。」
这么说来,刚刚那个声响听来就像是电铃声。
我站了起来,无可奈何的走向教会入口处。而理沙又走进浴室里,不知道和对方谈起了什么事。
不过这种地方会有什么人上门来啊?是那个姓什么户山的讨债人吗?
我边思考着边走向圣堂,透过门上面的门眼看向外头。
万一是警察上门的话,那可不能让对方看到我。
我一往外看,发现站在门外的人是个裹着防风外套,一个劲盯着手上的电子笔记本操作个不停的矮个子。之所以只说是矮个子,是因为我看不出对方是男是女。这个人的两侧腰际膨膨的鼓出一大包东西,让我明白他身上好像带了什么大型物品,盖在那件防风外套底下。
虽然身体线条有点纤细,但从携带的货物量来看,他或许是个男的吧。
我边这样想边打开了门。
不过对方也没抬头看我,只是用一种感觉平时就常跑这里的态度说道。
「您好——这边是库恩商行——!今天老样子帮您送了蔬菜来,另外顺便要来跟羽贺那老师问——」
对方讲到这边时抬起了头,接着动作就这样僵住了。
这个人有双漂亮的蓝眼睛,透过大大的眼镜框直盯着我瞧。在他小巧的鼻子旁边长了些雀斑,让我马上知道他是来自紫外线比较强的地球。
而比起这些都还要一目了然的,则是这家伙的个性非常少根筋。
「你刚说啥?」
我对着僵住的对方这么问道,而那家伙也就这样直盯着我边往后退。
「……啊……咦?呃……」
接着对方终于回过神来,将手上的电子笔记本侧向一边,先是看了看四周,又再看回我这里。
「怎样啦?」
我的回应让这家伙震了一下,紧张的缩起肩膀,然后战战兢兢地对我这么问道:
「这……这里应该是六号街教会……没有错吧?」
「……」
我稍微想了想,回答:
「这地方的确是叫这名字吧。」
「……那……那个……羽贺那……老师她……在家吗?」
「羽贺那老师?」
我重复了这句话,不禁稍微露出苦笑。
看来羽贺那是真的有在当家教啊。
「她在啊。不过话说回来,你站那边会淋湿耶。」
被我这样一讲,对方才终于发现自己退到了会淋到雨的位置。我边觉得这家伙实在很迟钝,但也对他明明扛了大件货物,脚步却依然站得很稳感到佩服。
感觉他平常就已经扛习惯大件货物了。
「嗯,还有你刚刚讲啥?」
「是……是的?」
「你不是讲了啥蔬菜吗?」
「啊……啊,是的。那个……」
讲到这边,他清了清喉咙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我是库恩商行的人,名字叫克莉丝•库恩。无论是蔬菜生鲜甚至是文具用品,只要是在六号街上,就算只有一件东西也会帮您配送。若有需要,欢迎光顾库恩商行!」
就这样,一口气流利地讲完了整段广告词。看来这八成是受他父母严格训练出来的吧。
他就算挺直了背立正站好,还是比我要矮得多。虽然羽贺那也比我矮,不过对方又比羽贺那要更矮一些。
我心中感叹着讨生活还真不容易,身体一侧让出路来。
「羽贺那她在里面喔。」
「啊,那……那就打扰了。」
这个叫作克莉丝的家伙就这样低头走进了教会里面。果然他就只有在讲那段广告台词的时候,才会显得精神饱满啊。
但到了这时候,我依然无法确定他究竟是男是女。就算他进到教会后把防风外套脱了,我还是对答案不太有自信。
因为对方身上穿的,是尺寸明显不合而松垮的破运动衫、裤脚折了好多折的牛仔裤、以及一双破烂的球鞋。一头金发也是又毛躁又乱蓬蓬的,简直像是打从出生就没梳过头一样。
不过当他把防风外套脱下摺好,塞进左右斜背在肩上的大型背包里的时候,因为身上穿的运动衫尺寸实在是大了太多的关系,被我从领口的缝隙稍微瞄到了胸部。
虽然这只是我大概的猜测,但她应该是个女生。
「现……现在应该是上学时间吧?」
我抱着少许的罪恶感关上门,这样问她。
「啊……咦?这个嘛……学……学校现在是午休时间……所以我就出来做中午的……送货工作……」
「喔喔,这样啊……这么说来午休时间的确是很长啊……」
这样看来,克莉丝应该是个还在上小学,未满十四岁的孩子。
在月球上的小学大多有两个小时以上的午休时间。
但我因为本来就没什么去上学,所以把这件事给忘了。
「所以你是来这送货顺便问功课?」
「咦?为……为什么您会知道呢?」
因为看克莉丝畏畏缩缩一副没有要踏出脚步的意思,我便照着赶小鸡的诀窍,让克莉丝走在我前面,从后方押着她前进。
「你刚刚自己不也说了吗?说要找羽贺那问什么问题来着。」
「咦?啊……是这样吗……」
克莉丝的个性虽然畏缩,但步伐却非常稳健。
从身上的行头来看,克莉丝怎么想都是出身于外区的低收入阶级,大概是来自单纯劳工的那类移民家庭吧。看她明明就很不擅长待人处事,却还是趁着午休扛这么大的货物帮忙家里的生意,甚至还很用功读书。这让我赶小鸡似的押克莉丝在走廊上前进的途中,不禁对她的积极上进感到有些嫉妒。
当我们走进客厅时,理沙好像已经讲完电话,又再次打开了书本。
「咦,这不是克莉丝吗?」
「您……您好。」
「哦,对喔。今天是送货的日子呀……我完全忘了。」
理沙边这么说边从克莉丝扛着的那一个大包包中接过了蔬菜和面粉等东西。
「这次的量稍微多了点呢……您没订错吗?」
「嗯,不要紧,因为旁边那个阿晴现在也在我们这住呀。前几天我还因为食材没了而临时跑去别的地方买呢。」
「啊……是……是这样子呀……我听说理沙小姐跑去别的商店买东西……还担心说是……是不是我之前送货时把数量搞错了……」
这女孩的个性真是既畏缩又爱瞎操心。
理沙在开口说什么前,就先伸手摸了摸克莉丝的头。
与其对她讲上百次的「不用担心」,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反而更加有效吧。
「另外你是要顺便来找羽贺那对吧?她在房里哦。」
「啊,那个……」
「这边我来弄就好,你应该把握时间嘛。」
理沙笑容满面的这么说。虽然从悠哉读着地球上那本什么书的理沙口中听到这种话让我有点惊讶,但这句话不知怎的很有说服力。本还慌慌张张的克莉丝也点点头,为了跟理沙道谢而低头鞠躬,然后小跑步往屋子后面的房间去了。
「好啦,既然材料也送来了,我们就来弄午餐吧。阿晴你也要吃对吧?」
望着克莉丝的我这才回过神。
「嗯啊?喔,如果午饭不用额外收钱。」
「你还真不可爱耶……哎,我不会收钱的,你就吃吧。而且克莉丝也来了……我该煮什么好呢?」
「咦?她不是在学校吃过了吗?」
我不经意地这么说,但理沙只是有些无奈的笑笑。
「不。因为在月球上没多少东西是免费的……」
克莉丝的个头既小,身材也过瘦。虽然她那种体型在那年纪的孩子里面可能满常见的,但她或许是因为没钱吃午餐才会那么痩吧。
「她为了要上羽贺那的数学课而省吃俭用哦。」
理沙从才刚塞进满满东西的冰箱里面拿出几样材料,这么说道。
「虽然克莉丝也是个聪明得不可思议的孩子,但考量到现实情况,她要升学的话除了考取奖学金外别无他法了。所以她就想彻底加强她拿手的数学这科,然后靠奖学金去读大学呢。」
所以她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做了这项单点突破的投资啊。看来她这个人只有外表看来怯弱,骨子却是个性格坚强而且天资好的孩子。只是当我看到来自地球,还有着这种性格的人,心底果然隐隐觉得不快。
纵使我明白这种焦虑和嫉妒是无意义的,但还是没有办法克制。
「哎,但真正恐怖的还是羽贺那啊。听说连克莉丝这个数学好到整间学校没人能教的孩子,都要称羽贺那为天才了。等她成年,应该能马上那奖学金跳级去读研究所吧。」
「……」
虽然我不是什么心地善良到听别人被夸还能由衷为对方高兴的人,但听理沙讲得这么夸张,让我也觉得羽贺那数学方面的才能或许真的相当不简单。
「不过她们两个人都不好相处啊。擅长数学的人都是这个样吗?」
听我这样讲她们的坏话,理沙想了一下子后,轻声笑道。
「我是不会说她们不好相处啦,不过她们确实有些艺术家性格呢。克莉丝也说她常常会跑去视野很好的地方,长时间思考难题。」
「是哦……嗯,该说想得到才能就要付出相对代价吗……」
「但我看着她们两个人,才觉得才能这种东西基本上还是要靠努力来支持的呢。像羽贺那她也是一直关在房里用功呀。」
「呜哇,是这样喔?」
「是呀。而且她知道我可以使用月面都市大学的图书馆后,还很难得的来向我拜托呢。那是哪本书来着呀……」
理沙操作起她放在桌上的装置,叫出了某个档案来拿给我看。
「有了有了。她说想要我帮她借这个的电子书。」
「……这啥东西啊?」
「是罗伊德•F•史提尔写的《数学定理》。羽贺那说这本书网罗了自古以来的数学定理。她好像正从头把这些定理推导一遍呢。」
我因为听不懂这句话而歪过头去,而理沙自己也浅笑着说。
「羽贺那是靠她自己的力量,要把人类到目前为止所累积的伟大数学历史重新构筑一遍哦。」
「……啊?」
「虽然那本书中好像记载了几千条数学定理,但前阵子听羽贺那说她已经推导完八百条了哦。无法想像对吧?虽然没办法和当时的人做比较,但那孩子她靠着自己的力量,达成了先贤的那些伟大成就哦。实在是厉害到让人觉得有点可怕呢。」
虽然理沙恶作剧似的耸了耸肩,但我已经连这种反应都做不出来了。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把同年龄的其他人远远抛在身后了,现在却好像见识到了世界有多宽广。
这就是货真价实的,会让人想用金钱买下的才能啊。
我脸上的表情因为不甘心,以及对于原地踏步的自己感到不争气而扭曲了。
于是我不禁在心中吐出「就算她会算数学,还不是没办法变得有钱」这样出于恶意的讥讽。
但就在下一瞬间,我想到了一件事。
就算她会数学?
这句话让我觉得有些挂怀,觉得自己好像漏了什么很重要的关键。
到底会是什么呢?当提到数学跟钱的时候,我首先会想到的会是软体公司那类企业的征才。这么说来,当理沙之前提起大学的时候,我记得自己好像也有想过同样的事。
那究竟是什么事呢?
「怎么了吗?」
因为我一直盯着理沙的脸瞧,让她反问了我一声,这才让我回过神来。
就是我跟她说学什么文组科目赚不了钱,要读就要选数学或物理的那段对话。
为什么我会觉得那两个科目重要呢?那是因为它们是掌控世界法则的学问啊!
要是羽贺那的数学才能真的这么出类拔萃,那或许能运用在交易上面也说不定。
如果是她,或许就能进到那个被认为是天才特权的现代炼金术世界里去。
或许对在投资路上碰了壁的我来说,这么做能开拓一个突破现状的出口。
「你怎么了吗?」
「啊?喔,没啦……」
刚刚想到的点子在我脑中有如怒涛般奔流着。
虽然理沙一脸狐疑的看了我一阵,但最后还是耸耸肩穿上围裙。
「好啦,那我们就着手准备午饭吧。」
随着理沙开口这么说,我也采取了行动。
「饭我不吃了。」
「咦?啊,等等呀,阿晴!」
就算理沙想叫住我,我还是一把抓起装置,不理她的叫唤就冲进房间里去。
接着我打开装置的电源,心急地打开了捜寻引擎。
因为这类运用数学的投资方法实在让我无从下手,所以我并没有仔细探讨过它。
但我却听过太多数学天才赚了大钱的轶事。要是我能办到和他们相同的事,那将来的可能性会拓展得多宽,是我根本无法想像的。
我就这样怀抱着快要撑破胸口的期待,潜进网路世界之中。
「五点了。」
房内突然传来人声,让我赫然一惊而站了起来。
接着我就发现羽贺那站在房门口。
她的目光笔直朝我瞪来,我甚至觉得她好像马上会抓个花瓶砸我。
「已经五点了,你为什么不过来?」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终于想起早上那番对话。
「……呃,啊。」
我因为口渴、喉咙很干而没办法好好说句话。本来想尝试让羽贺那运用数学才能,使我在股票交易上找到一条新路而大肆翻找资料,后来好像不知不觉就做得入迷了。
虽然心情激动也是一个原因,但主要还是因为我本来就完全不懂什么数学的关系,导致现在感觉非常疲累。光为了读完一篇文章,我就得查上十次的字典。
虽然羽贺那对我的行为感到不解而皱起眉头,却没有特别开口问什么。这是因为羽贺那并不在乎我,单纯是遵照理沙的命令才会来叫我罢了。
但我这边毕竟盘算着要她帮忙,所以也不敢触怒她,很快做好了准备。我照惯例把装置放进包包,真的是名符其实地背上了我的全部财产离开房间。羽贺那还是跟平常一样穿着黑衣服、拿着黑色包包,态度阴沉得像是接下来要去参加丧礼一样。
「衣服就算了,你连包包都用黑的喔?」
「这套衣服的颜色和橘的也不合。」
「……什么嘛,你的审美观还满正常的嘛。」
在走廊上走在我前方的羽贺那紧紧皱起眉头,转过头来说。
「很正常呀。跟你这家伙不一样。」
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连连说我臭,今天早上甚至还骂我衣衫褴褛。
虽然我可能要借她的数学能力一用,但这时稍稍做点反击应该是能被容许的吧。
「啊,你又喊我『你这家伙』了。」
「啊?」
「我要去跟理沙讲。」
毕竟羽贺那好像对理沙言听计从嘛。老实说这种威胁方式虽然比小孩子吵架还不如,但看来却很有效。
因为羽贺那像是犯下什么大错似的怔在当场。我从她身旁走了过去,心里暗笑她活该。
也就在那瞬间,她的小手抓住了我的衣摆。
「别……别跟理沙说。」
她脸上的表情好像马上要哭出来了。
我无法厘清自己看到的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生,就这样愁眉苦脸的让眉毛垂成了八字,咬着不住颤抖的嘴唇。
而且她纤细的小手还像抓着救生索一般,牢牢抓着我的衣服下摆。
就算我做了再多的体能锻炼,遇到这种状况依然无能为力。
我甚至忘了眼前的对象是羽贺那,只是拼命摸索该对她说什么。
我真的像是在看濒死前的走马灯那样回溯着过去的记忆。不过所谓的走马灯,好像本来就是人在濒死之际,为了从过去记忆中寻找自救方法的机制。
我最后想到的答案简单至极。
「我……我不会说的啦。」
「……真的吗?」
羽贺那像是全心依赖我似的抬起头看我。
看来她要比我所想像的还更想在理沙面前粉饰太平。
我因为有点被她的态度压倒而点点头。羽贺那还是瞧了我好一阵子才总算放开手。
「那要叫
什么?」
接着羽贺那在渐渐变回平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时,也讲了这个不明所以的问题。
「啊?」
「我在问你叫什么?」
她有些不悦的挑起了眉。
我虽然因为她骤然变脸而愣住,但还是想不透她的意思,只好回说。
「你……你在说啥啊?我不懂你意思。」
我是真的不懂啊。羽贺那问了这种不明所以的问题,看我回答不出来还很不高兴。遇到这种毫无半分道理的状况,我也只能深感困惑了。
然而羽贺那的举动也有些不寻常。
但我没过多久就懂了她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她虽然老不高兴,最后还是别开了目光,好像很苦涩的说:
「你的……名字。」
虽然我满努力想憋笑,最后还是忍不住稍微笑了出来。
羽贺那好像觉得我非常失礼似的,用轻蔑的眼神瞪我。
不过看她把嘴唇扁成了一字型,连我也知道她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害羞。
我无可奈何的笑笑,对她说道。
「川浦良晴。」
「……啊?理沙叫你的时候,并没有喊这么长。」
你是在耍我吗?
我很明确的看出羽贺那瞪向我的目光中露骨地包含了这样的怨言,便回答她说:
「嗯嗯,这是我的本名。『阿晴』是理沙帮我取的小名啦。」
「……」
羽贺那对此感到非常震惊,看着我。
「……本名?你白痴吗?」
她在反问之余,又脱口说出这句招牌台词。
「既然你也是离家出走的人,应该不会去做什么报警抓我的蠢事吧。」
羽贺那虽然是个有点怪的女孩,却也清楚认知到在月面都市中,离家出走的未成年人被人知道本名代表着什么。虽然她做事总是很乱来,却并非缺乏常识。
「……但是你没理由告诉我本名。」
「嗄?理由喔……嗯啊……啊就……就那个啦。」
「什么?」
羽贺那面无表情,却好像有点生气的对我质问。
这次换成我得有点不好意思的回答她说:
「我以前没被别人喊过小名啦。」
「……啥?」
「以前我身边的大都是比我年长的粗鲁人啊。大家都是指名道姓的叫。而且我也没什么去上学,所以说……被人叫小名有点那个啦……我不喜欢。该说是感觉有哪边不自在,还是该怎说咧……」
每当理沙叫我阿晴的时候,我都会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笼罩。
虽然那感觉绝对不坏。
但就现在的状况来说,我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她不太适合这样叫我。
如果被女孩子以小名称呼,还喧闹地谈笑,再怎么说都太没骨气了。
「所以说啦,你要叫我的话就叫……川浦……叫这个好像有点不妥啊。不然直接叫名字吧?嗯……其实只要那个啰嗦的女人不在,你爱叫『你这家伙』我也没差啦。」
在我用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这么说完后,羽贺那好像觉得事有蹊跷而低下头去。
不知为何,这让她看起来就像个一路走来总是被别人瞒骗的孩子:
穿得一身黑衣的多疑少女,羽贺那。
她这身黑衣宛如是参加丧礼的穿着——在我的脑海中再次浮现之前有过的这个印象。
或许这套衣服其实就是当初羽贺那被卖到月面时穿在身上的也说不定。
「那我叫你羽贺那可以吗?」
听我这样一问,羽贺那点了点头。
在点头之后,她一瞬间好像想讲什么似的张开嘴巴。
「……唔。」
「嗯?」
我因为没听清楚她说什么而出声表示疑问。不过羽贺那好像突然回过神来似的紧闭上嘴。
接着她便换上一张像冰块般过度缺乏表情的脸,把头撇向一边。
在我眼前的这张侧脸,是个性难搞的女人所独有的,冷冰冰的表情足以挡下对方所有话语。
「得去买衣服了。」
羽贺那机械式的讲完这句话后,径自往前走去。
她那骤变得让人眼花撩乱的表情与态度,简直让我傻眼。
羽贺那随后好像发现我停在原地没动,在往前走了几步后突然停下脚步。
她像只精巧的玩偶似的,顺畅的往后转了半圈。
「你还在那干嘛?」
还不跟上?你白痴吗?
我只好满心疲惫地回答「是,是」,跟着踏出脚步。
羽贺那似乎对这样的回答感到不太高兴,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不过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再度掉头默默往前走去。
正在打扫教会的理沙看到隔开距离一前一后走着的我和羽贺那,只是带着苦笑对我们说了句「路上小心」。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
市容乱糟糟的狭窄城镇,在一如往常映在圆顶上的夕阳景色中,因为受雨水润湿的关系而闪闪发光。要是平常的话,我会在这低重力的环境下蹬着墙壁和屋顶飞跃移动,但同行的羽贺那却不可能办得到这种事,所以我只好老实地走在路上。当然我并不是因为看她是女生就说她办不到。实际上在体育节目里面,就有肢体柔韧得像猫一样的女性,以忍者风格翻越复杂地形的竞技。不过这种活动和羽贺那从根本上就不搭调。在汗水和欢呼声沸腾的赛事会场外头,边因为噪音而皱眉边喝红茶才比较符合她的形象。
我和羽贺那就这样朝着好像位在二丁目的商店街走去,羽贺那在途中不时会回头看我一下。但这不是出于她觉得我看起来讨喜之类的原因,而是因为我怎么也没办法和一个女生并肩走在街上,所以一路上都跟她拉开一段距离。再加上像这样漫步在市井中,沿路是在有很多东西值得仔细观察的关系,我的脚步也变得缓慢,慢到我能明显感觉出羽贺那的脸上已堆满不耐。
但再怎么说,存在世上的万物都可以被定价,也就表示所有东西都会被拿来做生意,成为经济活动的推手。对我这种有在进行投资的人来说,市井就是情报的宝库。
只要东西被拿来卖,也就一定有人靠这些商品获利,而这种利益不断累积起来便会使企业繁盛。
我当然没打算开间公司卖起什么刮胡刀,不过我却会对制造刮胡刀的公司做投资,借此从他们的利润中分一杯羹。股票投资就是这样的方法。
如果有能让自己不流汗就赚到钱的方法,那当然该去实践才对吧?
比起我老爸他们手工制造家具,我更尊敬的是收购那些家具,并用更高价格出售的那些人。而我更想透过直接对这些人投资,甚至连转卖物品的劳力都省掉就赚到钱。
我悠闲浏览着路旁的房子,观察建筑物使用的建材、门板、摆设在窗缘的玩具、稍微往窗里望能看到的家具和电子产品。我透过这些便能知道现在市面上正流行些什么。
我也观察擦身而过的人们身上穿的衣服、手上拿的装置以及走进去逛的店家。既然在证券交易所里有高达四千家以上的上市企业,那不管我走到哪里,眼睛能见的东西里面就必定会有这些公司制造、贩卖的某些产品。摇钱树的种子就遍布在这些地方,而我所做的不过是收割它们结出的果实罢了。
这种方式也就是能迅速赚入钞票,进而成为超有钱大富豪的不二法门……本来我是这样以为。
但因为最近赚钱的状况颇差,让我的自信动摇,开始怀疑是否连这个方法也错了?这让我最后想到把借助羽贺那的数学能力列为选项之一,然而这个计划究竟能不能实现呢?
我拼了命去翻字典查资料,最后果然找到了由数学家们所构想,也只有数学家有办法运用的投资手法。
这类学问有着「金融数理」或「金融工学」这种肃穆的命名,听说只有专门科系的人进到研究所才学得到。
相对的,要是将这门学问利用自如,就能以科学的方式进行股票交易。
所谓数学的力量是很惊人的。
轨道电梯之所以能运行着而不发生意外,就是因为在地球周边以时速数十公里的速度纷飞,拳头般大的太空垃圾轨道都已经被完美预测。
利用这类学问,我就能以这种水准的精确性来进行交易。
要是我能从这个方式中受惠,那毫无疑问地能冲出现在这一片迷雾吧。
但我当然也有事挂心。
第一件事就是羽贺那是否能理解金融工学这种东西。
另一件事则更单纯,就是她会不会愿意帮我。
「到了。」
羽贺那停下脚步这么说。
我这才发现我们已经爬上了漫长楼梯的顶端。
我们所在之处的道路两旁都盖着六七层高的建筑物,一副前倾得快要坍到街上把路给塞住似的,往前延续出一条密度高得让人快无法呼吸的商店街。二丁目的商店街好像就是指这里吧。
这条商店街又细又长,道路稍微往右边费去。商店街的人潮被两旁的破旧商业大楼包夹在中
间,就像山谷间的一条涓涓细流。商店街的这条路比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还要低一些,又得走下楼梯才能过去。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我们现在立足之处很像是水道的闸门处,接着才赫然发觉这地方好像就是许久之前,月面都市进行扩建工程时留下来的遗迹。我们所处的这个高台区域,便是那覆盖了天空,根据程式设定映出从早到晚天色的圆顶基部昔日的所在位置。
不过现在圆顶的边际已经移往更远的后方,而且随着建筑技术进步,像这边这样原始的堤防架构也已经用不着了。但正因这个高台区域的作工很原始,实际站在上面看更感受到它的魄力惊人。虽然我不知道这东西是水泥所造,或是削掘月球本来的地形而建造出来,但也确实有堤防状的构造从这边往两侧延伸而去。虽然那道堤防现在已经被杂乱林立的大楼群淹没,让我的目光无法追踪它到多远处,但仍能从它身上清楚见证月面的一段历史。
「怎么?」
羽贺那看着我,摆出一副不解的表情。
我抬起头来开始向她说明。
「这边这个东西啊,是我们头上那个圆顶的边缘位在这一带时的遗迹耶。」
「……」
羽贺那抬头看向天空,凝视着那片为在遥远之处,稍微能看到接合部位的圆顶。
「怎么可能。」
「我才没骗你咧。那时候我好像八岁吧。在从前的小圆顶上面,又加盖了一个更大的,也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圆顶。」
「……真的吗?」
羽贺那有些怀疑的看着我。
我耸了耸肩回答她说。
「我才不会拿这种一查就知道的事来骗人咧……啊,你看。那边有看板。」
商店街的入口处,有一个疏于维护、已经生锈而变得破破烂烂的小看板,上面写着「旧圆顶基部遗址」。
看到那个看板后,羽贺那瞪大了眼睛。
「就是因为这样,我可是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喔。从前月面上可是有两层天空的咧。」
我边望向天际边这么说,而羽贺那也随着我抬起头。
虽说她的各种行为举止本来就有点像猫,但这个目光被吸引而抬头的动作简直完全跟猫一样。
看到羽贺那的反应,让我觉得即使她性格古怪,内心深处或许也很单纯吧。
「好厉害。」
虽然羽贺那的感想很简洁,但也因此蕴含了无比的力道。
我像是自己受人夸奖似的,骄傲的扬眉吐气说。
「我可是在月面出生的啊。虽然对地球上的事不是很懂,但月面的大小事我大致上都知道。」
「你生在月球?」
又变回那张平淡表情的羽贺那,眨了眨眼睛对我问道。
「啊?我没说吗?我是在第一批移民团中最先出发的队伍踏上这块土地的瞬间被生下来的啊。我跟月面都市基本上是一样年纪。」
「……」
看羽贺那率直地感到惊讶,让我更是得意了。
但她脸上的惊讶之色随后就渐渐淡去,最后又回复到原本的面无表情。
「城镇在建设过程中就花费了很多时间,所以你们年纪并不一样。」
「……但人类被构筑生命的时候也是不算年龄的吧。」
「……也对。」
虽然我的反驳好像出乎羽贺那意料之外,但她不久之后便像领会了意义深重的真理似的点点头。
「不过嘛,再重看一次,真的会感叹竟然能建造出这种东西呢。」
我眯起双眼,仰望这片为月面创造了天弯的圆顶说道。
圆顶在月面历史中,可算是排得进前五名的大规模公共工程,当时好像有超过一千家企业参与。
不过我之所以每次看向圆顶都会发出感叹,并不是因为支撑起这圆顶的什么科学技术很伟大,而是因为一个更简单明了的事实。
在当初参加圆顶建设工程的企业中,听说有四成都是跟支撑起都市基础建设的绿宝石工业这家公司相关的企业。而绿宝石工业在当时创下的年度最高营利数字:两百九十亿慕鲁——至今仍是月球史上的最高纪录。
因为这样,我也能理解为什么大众之间会流传着一种说法,说绿宝石工业既然在为了使自由竞争不受阻的反垄断法施行下都能做出这种业绩,如果这条法律不存在,恐怕就连月表的宁静海都要刻下他们的商标了。
绿宝石工业这家公司,就是靠着金钱与权力,不断在月面历史中留下前人未曾创下的新纪录。
而在这世界上,也确实有着个人资产能和绿宝石工业匹敌的人存在。
「天上有什么东西吗?」
听到羽贺那这么说,才让我从忘我的思考中回过了神。
「没啦……只是稍微想着某个高耸入云的存在而已。」
当然在月球土生土长的我从没看过真正的云长怎样。但藉由影片和知识理解后,总觉得「高耸入云」这句话再贴切不过。
八成对绿宝石工业的事迹完全一无所知的羽贺那,则是一脸疑问的看着天空,然后用狐疑的目光盯着我瞧。
「你相信有神?」
「啊?哈哈,你说理沙讲的那个神喔?」
我们那些居住于天国的神明啊。
听说地球人认为在天空的另一头,存在着死后的世界。
月面这个地方对想赚大钱的人来说或许就是个天堂,但如今「天堂」这个词大概就只会被用来指某些让人爽翻天的场所,除此之外的含意大概已经没人会使用了吧。
就像一般人听到「书本」时,并不会联想到理沙很珍惜却破破烂烂不方便使用的实体书籍是同样道理。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神吧。」
听我这么说后,羽贺那也没露出赞同或反对的态度,只是一直凝视着我。
虽然她一如往常地没有什么表情,但我能看出她比平时还要正经。
当我怀疑羽贺那是不是因为我的口气像在揶揄理沙而不高兴,但她随后却慢慢闭上眼睛。
然后,她像是只高傲的野猫撇过头去,将视线抛向了一边。
「我也这么觉得。」
我本来想调侃她说「真没想到你也有同意我的一天」,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讲出口。
因为此时羽贺那的表情看起来非常落寞。
我看着她的脸庞,想起理沙之前说过的话。理沙曾说,羽贺那可能是被卖到月面上的孩子。而似乎有着这种际遇的少女,竟会一脸悲伤的同意这世上并没有神,在这之中的含意实在太深了。
这段沉默让我有些难受,便出声问羽贺那说。
「……你那边又是什么样子啊?」
「欸?」
「你是地球出生的吧?那边的天空是怎样的啊?难道地球的天空真的那么美丽,让人只要一仰望就会觉得神可能存在吗?」
但羽贺那毕竟对理沙都隐瞒自己的身世背景,所以可能也不会愿意跟我提起跟身世有关的事吧。虽然我心里明白,但果然还是这样想对她问问看。
这单纯是因为我对地球的认知都来自影片,而且之前也没真的问过人说地球的天空到底长什么样子。
但抬头望天的羽贺那,竟然意外地给了我回答。
「风景感觉跟这边一样。」
「所以你住的地方跟月球很像喽?」
「对。附近都是山,岩石很多。生长的树木都是些一碰好像就会刺到手的品种。冬天很冷,夏天也很短。那里是个非常多雾、灰蒙蒙的地方。」
虽说我没去过地球,但对地球的地理还是能掌握个大致轮廓。
我隐隐想像起欧洲的高纬度地带,或者东欧那附近。
「不过……」
羽贺那眯起眼睛,像是凝望着圆顶之外、在位地球上的某一个点,继续说。
「偶尔放晴的时候,天空会非常蔚蓝。郁郁苍苍的景物,只有这时会显得格外耀眼。如果说这片风景是神创造的……或许也不算浮夸。」
羽贺那难得在最后加上了她的个人感想。
但从她的口气听来,我实在不认为她在故乡过着每天和乐的日子,如果我去跟老家的那些粗人们打听,其中应该有人会对羽贺那的故乡位在何方心里有底吧。
即使那是一片「说是神创造的也不为过」的蔚蓝天空,我却依然完全无法想像。
月面都市的这层圆顶固然能以科学的方法重现所谓的蔚蓝天空,但看着月面这片天空的人,却没有半个会说这是只有神才创造得出的风景。所以我想,地球上的那片天空果然还是跟这里的有所不同吧。
虽然听地球来的家伙吹嘘地球上的事只会让我觉得烦,但如果是好到连羽贺那都会称赞的风景,我倒也有点想看看。
我暗自这样想着,和羽贺那一起抬头仰望着那面圆顶。
「不说这个了,要早点去买衣服。」
不过羽贺那很快就把视线收了回来,用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这么说。
这让不知怎的对羽贺那产生一股奇妙亲切感的我,有种突然从大梦中醒来的感觉。
「啊……嗯嗯。」
我在回应她之后,这么说道。
「那我们就三十分钟后在这里会合吧。」
虽然我听说女生买衣服会拖很久,但这家伙看起来也不是什么普通女生。
我看向羽贺那,用眼神对她示意说「你应该不会挑那么久吧?」但穿得一身黑的少女只是用古怪的表情看我。
「要各买各的吗?」
「啥?不然要去同一家买喔?」
在这商店街上,零散的小店数量多到让人觉得一天好像还逛不完。因为这里不像市中心一样,有庞大的资本投注。
但羽贺那却没有半分动摇,这么说道。
「一起在同家店买比较能打折。」
这句话充满了生活感,和雕像般的羽贺那实在很不搭。
「是……是喔,可是……不然我们就去男女生的衣服感觉都有卖的店吧……」
「我穿男生的也可以。你穿起来能看的衣服,我穿起来没道理不能看。」
四肢纤细、五官整齐的羽贺那,挺直背脊用认真的表情这么说。
一想像穿得像男孩子的羽贺那,甚至让我不禁觉得好像不差,所以实在无法出言反驳。
「这样的话……我就先搜寻一下好了。毕竟走路去找也很麻烦嘛。」
「好。」
羽贺那看来丝毫没有打算帮我,或贴心的对我说句谢谢。
但经过刚刚和天空有关的那段互动,我总觉得好像对羽贺那多了解了一点,所以也不会觉得光火。
虽然她是有点不好相处,但就像理沙说的一样,她似乎并不是个性格很恶劣的人。
这样看来,或许在我对她提起运用数学做交易的那件事后,她会出乎意料地愿意帮忙也说不定。
正当我边这么想,边搜寻着店家的时候——
「老师——!」
「老师——!」
我听到有人这样喊着。
我抬起头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接着我就在连接商店街两侧建筑的空中走廊上,看到了年龄和克莉丝差不多、像是小学生的几个小孩挥着手,一脸开心地嬉闹着。
「这什么状况?」
在我这样自言自语后,刚好和我对上视线的棕发女孩就像快尖叫出声似的捂住嘴巴,然后一脸兴奋的凑到隔壁孩子耳边讲了些什么。
「你认识他们吗?」
我对身旁的羽贺那问道,她平静地回话。
「学生。」
「哦?」
「老师——再见——!」
那些看着我,不知道讲了些什么的小女生带着满面的笑容这么喊着,然后动作很大的挥了挥手。
在她们身边有两个小男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愣愣地盯着我们这瞧。
在这之后,小女生们就拽着那些呆住的小男生耳朵,边朝我们挥手边强硬地把他们拖走了。
「哈哈,那是在干嘛。」
我半是傻眼的这么说,但看向身旁的羽贺那时却吓到了。
因为羽贺那露出浅浅的笑容,也对着他们挥手。
「……怎么?」
但羽贺那发现我在看她后的下一秒,便瞬间敛起了脸上的笑容。说起来这差别待遇也真是够过分的,但此刻我只是因为羽贺那的笑容带来的冲击而整个人呆了,根本没能想到这种事。
我打从心底感到吃惊。没想到羽贺那只要一笑,表情竟能变得如此温柔。
「没,没啦……」
我压抑住加速鼓动的心跳,在心中告诫自己:羽贺那就只是外表长得不错而已,不要乱想。
情绪稍微平静一些之后,我对羽贺那说道:
「我很意外,原来你真的有在当老师。」
这句话并不是谎言,因为我对于这件事也真的感到很惊讶。
虽然我知道克莉丝也很崇拜羽贺那,但看到刚刚那种看起来就很难讲道理的小孩都这么喜爱她,让我觉得她真是不简单。至少换作是我就没办法吧。
「……因为只是教数学而已,我还可以胜任。」
这句话让我又吃了一惊。没想到羽贺那竟然出乎我意料的谦虚。
而且看她那僵硬得有些古怪的表情,让我猜想她会不会是觉得不好意思。
「但也就是这样而已。」
「欸?」
羽贺那望着孩子们的身影远去的方向,幽幽地说道。
「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个。」
「什么叫只有这个……这样不就很好了吗。」
我想法单纯地对羽贺那这样反问。只见她先闭上了眼,然后缓缓张开双眼说。
「数学这种东西解决不了现实面的问题。」
这句话让我不禁凝望羽贺那的侧脸。
若是平时,她一定会说声「怎么?」然后往我这边回瞪,但此时她却只是轻轻朝我一瞥,随即又将目光转向远方。
羽贺那的这句话,其实是要说给她自己听的吧?
我想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不会错了。
羽贺那是因为才能被卖到了月面来,之后又因为某些缘故离家出走。
而理沙也跟我提过克莉丝的事,说她头脑很好又爱念书,为了学数学就算不吃午饭也要存钱交学费给羽贺那,但即使如此,也不能保证她就能考取奖学金去上大学。
克莉丝所做的事情,可说是她为了尝试脱离贫困,所做的人生一大豪赌。
身为老师的羽贺那一定也很清楚克莉丝家里的难处吧。
她也一定痛彻地感受到,碰到这类现实上的问题时,自己的数学才能是多么无能为力。
想到这里,仍凝望着羽贺那侧脸的我便觉得自己的心跳愈来愈强烈。
这时在我脑中所想的,就是运用数学来做股票交易的那件事。虽然是显然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才想找羽贺那谈这件事,但我也发现这同时也可以解决羽贺那所揽着的许多难题。
虽然我觉得羽贺那不好相处,但她却和学生们很亲近,也会回予他们温柔的笑容。
既然如此——
那她会答应的可能性不就十分高吗。而且对羽贺那来说,这应该是件好事才对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对羽贺那开口。
但就在这瞬间,羽贺那也唐突的回头看向我这边。
「你找到店在哪了吗?」
被正面这么一问,让我把正要脱口而出的话语硬是吞回了肚子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脸红了起来,该说的那句话也消散得无影无踪。
因为羽贺那又摆出一副怀疑的表情,让我赶忙把视线移回装置荧幕上。
「啊……喔喔,有啦。找到啦。」
「在哪?」
羽贺那没等我回答便往我的装置荧幕上瞄。她很干脆地靠到我身边来,让我的身体都僵硬了。
「……就在附近呢。」
但羽贺那当然对此全不在意,这么说完后便利落地往前走去。
「啊……」
我用视线追逐羽贺那的背影,想说些什么,但声音却出不来。
这下我就完全错失开口的时机了。
就这样,我只能愣愣地伫立在原地,而羽贺那则在走到要下到商店街那条路上的楼梯前时,轻盈地一转身看往我这边。
「你为什么不过来?」
听到她这么说,我只好连忙收起装置,心中觉得自己这样简直像是她的跟班而感到愤愤不平。
羽贺那用鼻子轻哼了一声后,便再次往前迈开脚步。
虽然我也知道这种敌对意识很没意义,但总觉得不甘心。
也因为这样,让我觉得好像也不用硬要现在就对她提出邀约不可。
等回教会后,我再找个机会顺势跟她提起这件事就好了。
我重新打定主意后,便朝着羽贺那追去。
「为什么这种做工的衣服一件要二十慕鲁呢?」
羽贺那从我手中接过衣服放在柜台上,抛下这一句话。正在柜台中处理绽线衣服的店员,愣了一下之后抬头看向羽贺那。
「啥?」
「这边这些衣服摆在两件二十慕鲁的地方。但为什么无论布料或是剪裁,都是这边的比较好?」
我挑的衣服是一件二十慕鲁的二手连帽外套。
商品都仰赖进口的月面,衣服要比食物昂贵许多。
因为在月面有限的空间内,谷物的栽培比棉花和麻等作物来得优先。毕竟万一遇到轨道电梯故障停驶,让货物输入延宕的时候,人虽然不会因为没衣服穿而死,却非常可能因为没有食物而饿死。
在这种环境下,一件旧衣卖二十慕鲁绝对不算贵。
再说我挑的这衣服状况也很不错。
我猜这衣服本来应该是在白环区或牛顿市的量贩店中滞销的商品吧。
即使如此,羽贺那依然更近一步的对店员逼问道。
「是价格标错了吗?」
「呃——……不是啦,这件衣服的牌子不错,一般卖得可不便宜咧。」
「但是跟这一件同样牌子的衣服,有些也被摆在一件十慕
鲁的架子上。」
「咦?喔喔,你看啊,那边是短袖的衣服吧。这件衣服是长袖,布料用得比较多啊。」
「那为什么七分袖的衣服价格又跟这件一样呢?没有一贯性可言呢。」
店员因为羽贺那的话而呆了半晌,然后对着羽贺那仔细打量了一下,一脸麻烦似的叹了口气。
「总之你是要我打折卖的意思吗?」
「你真好沟通。」
「这样可不行呀……我们这家店没有另外打折的喔。」
「这话还真奇怪。那边明明有降价出售的架子呀?」
「那是因为我们这边的考量才做降价……」
「那我懂了。我今天来这里,可不只要买这件衣服,这边这些我也会买。」
羽贺那边说边从放在脚边的篮子中,拿出应该是她自己要穿的衣服放到柜台上。在那篮子里放的东西有黑色短上衣、黑色裙子、以及黑裤袜,让我看了有点傻眼。
「那还真是多谢惠顾呀。」
「我买这么多的话,你可以算我便宜多少?」
「不是啊,我们这边不打折的。老实说我们卖这种价格已经没什么赚头了耶。」
「那你们为什么还能把卖不出去的衣服降价卖呢?」
「这个……就是因为那些衣服卖不出去啊。」
「如果我们不买这些衣服,我想应该也会卖不出去吧,所以我希望你算便宜点。」
羽贺那的说词真的很胡扯。
既然连我都这么觉得了,那个店员应该更是这样想吧。
「我们就是觉得一件二十慕鲁卖得掉,才订这个价格。你也可以等到我们这边说要把一件降价到十慕鲁的时候再来买。」
「但这样可能就会被先买走了。所以我打算用比你预计降到的十慕鲁还多出三慕鲁的价格,来提早买下这件衣服。」
店员往后退了一步,歪着嘴睥睨着羽贺那。
我则是战战兢兢地在旁观望着这发展。
「我刚刚说了这件衣服的牌子不错吧?二十大概卖得掉。」
「但看起来差不多款式的衣服却摆在便宜出清的架子上头?」
「不是啊,我就说那个牌子不一样啊。」
「但是也有同牌子的衣服在呀。」
「不是吧,其他的就不是连帽外套了吧?」
「那边也有连帽外套。」
「我就说了那是其他牌子的东西啊。」
羽贺那故意让对话内容一直绕圈,借以把店员的耐性磨光的企图,任谁看来都很明显了。
老实说这让我很担心店员会不会突然朝她破口大骂。而且即使做得这么绝,我们能省下的不过也就几慕鲁,最多大概十慕鲁左右吧。
考虑到以后可能都没办法再来这家店买东西的风险,就让我觉得这十慕鲁的小钱根本不算什么。
「说真的啦,你意见这么多的话就去别家店买嘛……」
耐性终于磨光的店员终于说出这句话。
羽贺那则定定的看着身高比自己还高的男店员说:
「我可是会清楚记得,这句话是这边的哪个店员讲的。」
「唔……!」
光是在二丁目商店街这边,就有跟山一样多的店家。
因为大家都费尽心思的在抢生意,所以只要有少许恶评传出,就会要了一家店的命。
羽贺那正是冷酷地看准了这一点下手。
「那好吧,我出十五慕鲁。」
羽贺那接着用好像自己愿意退一步的口吻这么说。
店员则像遇到了听不懂人话的外星人般,一手捂着额头低下头去。
但下一秒,店员便忽地抬起头。
这个动作让我以为眼前两个人会打起来,不禁摆出架式,不过店员只是绷着一张脸对羽贺那说:
「好啦好啦,不然十七卖你怎么样?」
「……好哇。」
「真的是……从来没看过有人杀价这样杀的啦……」
身为旁观者的我非常能理解这名店员心中的不平。
老实说,我也真的想不透为什么羽贺那要为了省个三慕鲁的钱而做到这种地步。虽然我觉得自己基本上已经算是个脸皮很厚的人了,但经过刚才这件事,才让我意外发现自己可能还算满厚道的。比起跟店员搞得剑拔弩张来省下三慕鲁,我倒觉得多给个三慕鲁,大家都笑着做生意还比较好。
我看那个店员现在已经完全不打算遮掩遇到奥客的无奈神情,只是从篮子中把商品一件一件拿出来,然后跟我那件衣服一起算钱。
但就在这时,羽贺那不疾不徐又补上了一句话。
「除了这件衣服外,我觉得全部衣服的价钱都有再谈的空间。」
这句话让店员和我不约而同对羽贺那瞪大眼睛。
但羽贺那只是用笔直的目光回看店员,然后这么说。
「补充一下,我是在外面帮人上课的。我的学生都是些有活力又爱说话的小孩子。」
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羽贺那这句尽在不言中的讯息,伴随着沉默狠狠刺向店员。
要是能把这件事理得好,就会有新的客源;但如果搞砸,负面评价就会传开。
对这种怎么看都不太能赚钱的小本生意人而言,这应该算是件大事吧。
这句话让店员终于摆出一副求饶的表情,看向了我这边。
正当我心想自己要被拖下水了的下一秒,羽贺那便用凛然的口气说。
「全部合起来再算我便宜五慕鲁。」
做出这点退让倒也不是不行。
只见店员像是想对羽贺那开口臭骂似的嘴唇抽动了几下,最后也只是丧气地垂下头去,把总价折掉了八慕鲁。
走出那家店后,我整个人都快累瘫了。
方才那个店员并没有用谢谢光临这句招呼语来欢送我们,而是对我们投以愤恨的目光,仿佛想说「你们别再给我踏进这家店来」。
但羽贺那的态度看来完全不把这个当一回事。
在走出那家店后,她马上就开口跟我要钱。
「三十三慕鲁。」
因为刚刚顺着情势由羽贺那先那付了全部的钱,所以她现在跟我要钱也完全合乎道理。
不过在亲眼目睹刚才那样的杀价场面后,我甚至觉得我该反过来跟她收点精神赔偿了。
「……怎么?」
「没事……」
我现在已经没力气对羽贺那再说什么,便打算照她说的拿三十三慕鲁给她,却注意到一件事。
「三十三慕鲁?」
「怎么?」
「这数字怪怪的吧?我买的东西是二十慕鲁的连帽外套、两件加起来十八慕鲁的衬衫还有三慕鲁的毛巾耶。」
这些全部加起来应该是四十一慕鲁才对。
「你给我这个金额减掉八慕鲁的钱就好了。」
虽然羽贺那这么说,但我却依然有些迟疑。
「不了……我给你四十一慕鲁吧。」
我手上刚好有两张二十慕鲁和一张一慕鲁的钞票,便将这些钱一起拿给羽贺那。
「……三十三慕鲁就好。」
但羽贺那却用坚决的口气这么说。
「刚才去杀价的人是你吧?我可什么都没做呀。」
「但还是三十三就好了。」
「……」
这是在搞啥啊?
我觉得有些扫兴的看着羽贺那。
她这么做简直就像是拿些零钱要施舍给我嘛。
「没差啦。」
「有差。」
「为啥啊?」
「……」
羽贺那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板着一张脸别开了目光。
我叹了一口气,把四十一慕鲁的钞票一把塞进羽贺那的包包里。
「啊……」
「我没有很在意这点小钱啦。说实在的,你那种杀价方式也太夸张了吧?」
羽贺那正要伸进包包把钞票拿出来的手停了下来。
但我却没有停下嘴巴。
「你看那个店员也怪可怜的,而且我们以后也没办法再来这家店买东西啦。刚才那家店卖的东西,明明跟网路上说的一样便宜耶……」
我边搔着头,边回望着那家店的店门口。
在我父母的故乡日本有一种习俗,店家在遇到讨厌的客人时,会在客人离开后在门□撒盐,而我现在就算看到刚刚的店员拿着盐罐子走出店外,也不会觉得太奇怪。
「整体看来这样根本是亏了吧。而且你是不是该多体谅一下别人——」
就在我话讲到这边的瞬间——
突如其来的一个「喀咚」声响,让我在下一秒就抱着小腿跌倒在地。
「啊……唔!好痛啊!搞什么鬼啦,你这臭——」
我本来想接着骂出「臭婆娘」,但嘴巴却僵住了。
「……呃。」
要是平常的我,像这样突然被人猛踹一脚,应该是会展开反击骑到对方身上揍个七荤八素的才对。
但现在,我却连站起身来都办不到。
因为我发现羽贺那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