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放暑假前两天的第四堂和第五堂课中间,我接到一通没有显示来电号码的电话。当时,我刚好重新在看自己最早写的小说,一篇运用《司炉》的失败作。
「啊啊,不行……这个果然不能用。」
正当我自言自语时,手机响了起来。我平常不会理没有显示号码的来电。这几天我一直担心在所无站昏倒的风香,没有心情和陌生人说话;加上一想到月矢的脸,一种不知是愤怒、嫉妒、厌恶还是全部包含的感情,便一直驱动我的神经。
不过,我这天不小心接了电话。一按下通话钮,电话那头也传来钟声,看来对方也是在学校打电话。
『告诉你一个架能风香的秘密吧。』
我虽然确定电话那头是男生的声音,但无法判断出年龄。对方好像用纱布手帕压住嘴巴的样子,声音模糊不清得很奇怪。话说回来,他说「风香的秘密」?
「你是谁?」
『你不想知道吗?』
男子强硬地这么说,接著单方面地指定时间和场所后便挂掉电话。
因此,我才会在这天放学后前往体育馆仓库后方。这有可能是一种偷袭手段,花名在外的人,就是会在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得罪别人。我手中握著沙子,虽然我打架不算厉害,但朝对方眼睛洒沙的话,便能提高获胜的机率。如果是卑鄙的打架,我过去也有颇值得骄傲的胜率。
此时电话响起,萤幕上显示「公共电话」。
「喂?」
又是刚才那个男人吧?不过,为什么这次要用公共电话?我还在讶异,电话那头意想不到的声音便回答:『是我。』
是风香。
「你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啊?」
『我没有不知道的事。』
风香应该是趁我离开座位时,擅用我的手机调查的吧?隐性跟踪狂应该可以若无其事地做到这种程度的事。
『我今天中午也打过一次,为什么不回我电话?』
「中午?」
手机没有来电显示,或许是风香打错了。
『总而言之,我希望你马上来探病。』风香说。
「咦?探病?」
『真不要脸耶。我之前昏倒了喔,你也在现场。』
「我的确是在你昏倒的现场。」
『我现在也还在住院。冈嶋医院,离学校很近。』
冈嶋医院的话,放学回家也能顺路过去。要是知道她在那里住院,我就会更早去探病了。
话说回来,还在住院表示她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吗?
「你是生病吗?身体现在怎么样了?」
『谢谢你的担心。其实我的卡夫卡快用完了,好痛苦。』
「咦……」
原本以为风香在开玩笑,但她的声音很严肃。虽然不知道风香是因什么病而住院,但我知道她没有满足卡夫卡瘾头儿的状况应该很严重。
「要我带什么短篇集过去吗?」
『比起短篇集,让我看你写的小说。』
「咦?我写的吗?」
『我想看「卡夫卡」的新芽。』
风香出乎意料的要求让我说不出第二句话。这阵子以来,我的确一直持续写作,直到不久前才终于开始写长篇故事。跟之前向《在流刑地》致敬的内容不一样,书名是「陷城」,灵感来自卡夫卡的《城堡》。
主角是我,深海枫(Fukami Kaede)。故事中以名字的罗马拼音第一个字母K来表现。K自称是法兰兹·卡夫卡的转世而前往某座村子,传闻那座村子里有许多热爱卡夫卡作品的居民。然而,当K实际抵达村子后发现,那里没有一个人对卡夫卡有兴趣。不过他听说位于街上一隅的古老城堡中,住著一名搜集卡夫卡书籍的女性。K在听著居民叙述的过程中,相信这名女性就是很久以前对自己说「请成为卡夫卡」的女性。
K请求见这名女性一面,却始终无法获得许可。女性和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住在一起,似乎是那个男人一直不同意的样子。
某天,K终于得到见面的许可。K在城堡仆人的带领下出发,然而目的地不是城堡,而是其他地方──
这个故事以卡夫卡的《城堡》为基础,故事舞台从头到尾都是在现代。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故事接下来会怎么发展。不过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局应该会开创我和风香的未来。因为我就是为此而每天写小说。
虚构的世界里拥有驱动现实的力量。那并非强制的力量,而是在静寂中以缓慢、反思的方式在现实中发挥作用。
『你每天都很努力成为卡夫卡吧?』
「没错。」
『你手上现在有小说原稿吗?』
「我是有昨天晚上列印出来的部分啦……但还没写完喔。」
今天早上我将满满的原稿放进书包,原本打算等一下重新看一次修改内容。
『没关系。』
「我知道了。」
风香迅速告诉我病房的号码。
『今天的班会时间是四点二十分结束,你现在已经放学了吧?』
我看向时钟,四点二十九分。要告诉我秘密的人差不多该现身了。
「嗯。」
『那你四点四十分会到吧?』
「咦……」
伤脑筋。现在马上出发的话,大概可以从容地在四点三十七分抵达医院,但为了知道风香的秘密,我等一下必须见某个人才行。
「我稍微处理完事情后马上过去。」
『意思是,你觉得有事情比我的性命还重要吗?』
「……没有,嗯,没有那种事情啦,哈哈哈。」
『一点都不好笑。』
「对,完全不好笑。」
『那你现在能马上过来吧?』
「我知道了,就这么办,我现在马上过去。」
总之一分钟后,如果叫我过来的人依约现身,我就速战速决。就算不能给对手致命一击,只要问出风香的秘密就要收手。
『那我等你喔。』
说完,风香马上挂断电话。她大概是投了十块钱打电话。虽说是在医院,但这个时代竟然还在用公共电话,她果然没有手机吧?
不过──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事到如今才想到的疑问。为什么神秘电话的主人会想跟我说风香的秘密?他说了有什么好处吗?对方跟我说了风香的秘密后,会因此得到什么利益吗?
脚步声接近。
现身的──不是男性。
站在那里的是全校第一美女、担任学生会长的高三学姊,松泽实玖。
2
「实玖学姊,怎么了吗?」
是单纯的巧合吗?但有事到体育馆仓库后方的家伙应该不多……篮球社或排球社的人就算会去仓库,也不会来仓库后方。
可以的话,我想尽快赶走对方,因为我等等必须问出风香的秘密。如果实玖学姊在现场,那名男子可能会有所戒备,打消跟我说秘密的念头。
然而,此时发生出乎意料的事。
实玖学姊紧紧贴上我的身体,不肯离开。她简直像变成一只水蛭,紧紧附著在我身上。学姊的头发飘散著一股柔软的玫瑰香。
「等等,学姊?」
尽管我试著抗拒,但她将柔软的胸部逼近,阻止我抵抗。
「我一直喜欢你。」
「……想不到学姊认识我,真是我的荣幸。」
这是真的。因为学姊是学生会长,我认识她理所当然,但从学姊的角度来看,我则是个无名的一年级小鬼。
「我从开学就一直注意你啰。」
「注意我这种爆炸头?」
「真不好意思,我有个跟你同年的堂弟,他调查了你国中时代的各种事迹告诉我,所以我知道你的本性。」
虽然知道原因了,但我现在很伤脑筋,必须早早让她撤退才行。
「拜托,抱紧我。」
事态发展如我所料,学姊的双眼依旧是神魂颠倒的神情。
「虽然可以但不可能。」
「虽然可以但不可能?」
「我可以抱你,但不可能因为这个举动产生任何意义。可but不可,就是卡夫卡。」
「还真任性呢。」
「对,我是个任性的人喔。讨厌我了吗?」
「我更喜欢你了。」
「不会吧……」
看来作战失败了。
「很遗憾,我不巧有喜欢的女生……」
「是风香吧?我知道。」
知道?为什么?我喜欢风香的事,除了风香应该没有人知道。还是实玖学姊的堂弟有特殊能力,连这种事都查得到?
「你看起来很惊讶呢。不过,这是当然的,我是学生会长,这所学校的事我大致上都知道喔,尤其自己感兴趣的事更是会彻底调查。这是身为管理者的基本。不过很遗憾,风香不会属于你。」
「为什么?」
「你想知道?」
我点头,然后发现──
「叫我出来的人该不会是你吧?」
「没错。我心
想拿风香的秘密当诱饵,你一定会来。我的预测没错呢。」
「你为什么不自己打电话?」
「因为我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所以拜托了堂弟。」
她堂弟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吗?这所高中里知道我联络方法的人不到五个,我没听过他们之中有谁是实玖学姊的堂弟。不过,要想知道手机号码这件事本身并不难,因为我曾把手机放在桌上离开位子过,可能有某人趁那时候偷看了我的手机,也很有可能是为数不多的朋友说出去的。
「那你为什么说风香不会属于我?」
「风香会永远受到他的控制。」
「嗯……他?他……是谁?」
我觉得应该是月矢,不过我决定装傻到底,看看对方了解到什么程度。
「他就是他,爱著风香、一直守护她的人。只要有那个人在,风香就能永远幸福。风香也希望永远和那个人在一起。」
学姊大概也发现我在试探她,不肯轻易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不过,从「守护她的人」这句话一定会联想到月矢,过度保护、总是马上从风香身上剥夺自由的男人。
「学姊为什么要告诉我这种事?」
「因为我希望你放弃风香。但我不会因为要你放弃而说谎,我只说实话。」
「我有什么理由相信你?」
「你只能相信我。因为我拋弃了过去在学校建立起来的地位,像这样奔进你的怀里。没有相当的决心是做不到这种事的。如果你想践踏这一切,你也必须表现出相对的决心。」
受到实玖学姊这样的女生喜欢,没有一个男生不会欣喜若狂吧?成绩顶尖、全校公认第一的性感女神,这样的学生会长是人人艳羡的对象。不过,这里就有一个例外。
我看看时钟,四点三十四分。差不多该告一段落,否则我就惨了。
问题是实玖学姊所言的可信度。如果实玖学姊说的话是真的,我的确没有再继续等待风香的意义。
可是──所谓的恋爱是一种策略吗?
这几天,我假设了各种情况。如果月矢和风香两情相悦,我就是在打一场从一开始就赢不了的比赛。不过,即使如此,我的感情也不可能收回来。
实玖学姊想藉由公开风香是属于谁的事实让我放弃风香,但这件事对我发挥不了作用。
「学姊,可以请你离开我吗?」
「为什么?我不惜舍弃任何事物喜欢你,你却这样。还是说,你讨厌我吗?」
「不是的,只是我对你的心情和对风香的感情完全是不同层级。风香属于谁与我无关,这跟学姊不惜舍弃任何事物爱我是一样的。不管我属于谁,学姊应该都可以接受吧?如果学姊不惜舍弃任何事物的话,可以请你先丢弃对我的依恋和嫉妒吗?」
「怎么会……」
我顺著实玖学姊的感情逻辑驳倒她。就算是学生会长还是其他什么身分,一个人类的自我其实非常渺小。不用说宇宙,也不用提到整颗地球的规模,即使只是跟体育馆的仓库相比,她的存在也够渺小了。
明明是如此渺小的人类,却觉得可以凭藉一个情报随心所欲地操纵我,未免太过可笑。
实玖学姊的确美丽,但只是尘世里的美罢了。
「实玖,你很漂亮。」
我收起尊称这么说,实玖学姊的脸变得比苹果还红。变成那种眼神后,尽管我什么都没做,学姊的表情却像我已经对她什么都做了。明明我只是搂著她的腰而已。
「不过,很抱歉,能给你幸福的人不是我。你回去吧。」
「咦?骗人……」
虽然实玖学姊脸色发青,但因为刚才那瞬间的魔力还在,所以无力抵抗的样子。她甚至无法阻止我离开。
我背对她,边走边继续说:
「有一天你可能会想起今天的事,然后你会发现,重要的不是对方怎么想,而是自己应该往哪里走,这就是恋爱。你就贯彻对我的专情吧,而我也会贯彻我的感情,打开通往明天的大门。」
实玖学姊心里一定将我升华成一种莫名其妙的神圣存在。不过很遗憾,这世上真正神圣的事物唯有架能风香而已。
就算风香属于某个人、受到谁的喜爱,而且风香又错爱著那个人好了,这都跟我爱著风香的事实没有任何关系。
我专心一意地前往医院。四点三十六分,用跑的或许勉强赶得上。
不过那一瞬间,我发现一件事。
我不能就这样前往医院。
3
我冲进病房时是四点五十五分,已经超过我们约定见面的时间十五分钟。那是一间单人病房,风香躺在床上打点滴。她一见到我,马上生气地瞪著我。她生气也是理所当然,因为距离约定时间过了很久。
不过,我却因为时隔许久终于能再看到她的脸而开心。一阵子不见,风香的脸颊有些凹陷,没有戴著安全帽的长长黑发披散在白色的床上,像条龙的尾巴。
「我来晚了,抱歉。因为班导把我留住,所以慢了。」
我从书包中取出小说原稿交给风香。
风香收下原稿,惊讶地看著我说:
「你看起来跑了很多路呢。」
「……因为我离开学校的时候晚了,想说得赶快过来才行。」
「唔。」
风香露出完全不相信的表情回应后,迅速翻看我的原稿。
接著说了一句:「还差得远呢。」
「咦?果然不行吗?」
「文法错了。嗯,我可以先帮你检查。」
「内容怎么样?」
「你觉得我可以一瞬间就看到小说的内容吗?我收下这份稿子才几秒钟耶。」
「如果是你,应该办得到吧?」
「你在奉承吧?不要脸。」
「你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好多了。」
「真的吗?你看起来状况很糟,脸色很苍白。」
「真没礼貌,那是因为医院墙壁的颜色才会这样。只要待在这里,健康的人也会看起来像病人。我其实一点都不好,巴不得早一秒离开这里。」
「可是月矢先生不让你出去?」
「算是吧。」
风香回答,移开了目光,像在隐藏真心话。
「关于这点,你并不生气。你内心某处存在一个永远顺从月矢先生的你。为什么?」
「因为月矢哥总是为我著想,没有其他理由。」
「你不觉得月矢先生做了错误的选择吗?」
「思考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我被赋予的现在此刻,就是我的全部。」
「被赋予的,现在此刻──」
「在有限的时间内没有合不合理的问题,只是阅读卡夫卡来填补空白。我注定是阅读的人,相对地,你则是注定书写的人。至少,你那样相信的话。」
「至少,我这样相信的话。」
我像傻瓜一样重复风香的话,调整呼吸。
「你刚刚有很重要的事吧?」
「咦?」
「你抵达这里,打开门的瞬间有想像过吗?想像我或许已经失去生命。」
「这──」
「你没有想像过吧?」
「对不起。」
「没关系,你有比我生命还重要的事情完全无所谓。说得也是,这世界上有比我生命还重要的约定是应当的,我并没有那么高估自己性命的意思。」
「不,不是这样……」
「你看过卡夫卡的短篇小说《乡村医生》了吗?」
「咦?」
「《乡村医生》。不要让我说第二次,你看过了吗?还是没看过?」
「看过了。」
故事是这样的──
有一位住在乡下的医生,必须前往离家十哩外的村落看诊。然而马厩里没有马,反倒是猪圈中出现了两匹马与马夫。医生命令马夫与自己同行,马夫却因为迷恋女仆罗莎说要留下来看家。
在马夫的暗号下,被系上马车的马儿开始奔跑,医生不由分说地被载往目的地的村子。然而,少年病患看起来很健康。比起少年,医生更介意和马夫单独相处的罗莎,想赶快结束看诊。但此时少年的侧腹周遭出现了伤口,村人当场将医生的衣服脱掉,强迫医生治疗少年。
医生好不容易安抚少年后趁机捡起衣物,挣脱后逃离村子,踏上回家的路。然而和来时不同,马车迟迟不肯前进。
医生赤裸著身体赶车,耳畔听见村里的孩子唱起羞辱自己的歌。因为这件事,医生大概会失去工作,而待在家里的罗莎一定遭到侮辱了。
然后医生发现,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从开头的「走投无路」到结尾发现「无法挽回」,卡夫卡以一种喜剧散文诗的口吻贯穿整则短篇故事。一如往常,故事里呈现一个宛如恶梦的超现实世界,但脱离现实的气氛也很浓厚,感觉像作者一口气趁势写出来的内容。
风香提到这篇故事到底是想表达什么呢?我讶异地想。风香看也不看我的脸说:
「你刚刚的心情跟那个医生一样吧?走投无路
下,最后在这个时间抵达,然后现在心想自己做了无法挽回的事,对吗?」
「咦?什么事?」
「你想装蒜吗?从我面前消失吧。虽然我百分之一百万早就了你是个骗子。」
「最近已经没人在说『了』……」
「住嘴!」
「这、这也是古人的说法……」
「古人──说得好呢。我这么生气的原因也等我作古后再慢慢思考就好了,你是这个意思吧?」
「风香,你今天有点奇怪。」
我终于发现这件事。今天的风香比平常更易怒,表情看起来也失去从容。
「是因为住院的关系才情绪激动吗?」
「不是因为住院,是因为面临死亡。啊啊,你看,讲这种东西讲著讲著就五点了。我五点要做检查,你回去吧。」
「面临死亡是什么意思?」
「我不跟骗子说,不要脸。」
「什么骗子,我根本……」
「不对,你就是骗子。假装一副急急忙忙过来的样子,其实是绕远路过来。」
我的心跳加快。
「什么绕远路……」
「你绝对有绕远路,说什么学校有事都是骗人的。你离开学校后,特地绕远路来医院。从学校到这间医院几乎是一直线,你却故意偏离那条直线,绕去非常远的如月家方向后才来医院。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原因这样做都无所谓,总之,只有今天你不该这样做。」
风香气得声音打颤,我第一次看到她这么怒火冲天的样子。然后,我也了解到,当风香处于最高等级的愤怒时,连「噫!」都不会吼了。
「我最讨厌你了!」
风香朝我丢出枕头,我接住枕头后轻轻还给她,她马上又抓起枕头再次丢向我的脸。我这次没有再接住枕头,因为我发现她应该会一直丢到我没接住为止。
丢向脸部的枕头,柔柔散发风香的发香。
「出去……出去……」
当枕头从脸上掉落时,我看到风香哭泣的脸庞。我第一次看到风香哭。最令我束手无策的是,让风香这么伤心的人,不是其他人正是我自己。
当风香捂著脸再次冷静地说「出去」时,我领悟到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我知道了。」
我只能离开。
阖上门的那一刻,门后响起风香的呜咽声,彷佛有几千把刀同时刺入我的心脏。
为什么──
为什么风香会发现我绕路过来呢?
4
对天空叹息是免费的,不必任何入会费或追加费用。我躺在长椅上尽情叹气。
医生或病患偶尔会经过我身旁。一位年老的病患似乎误会了,鼓励我说:「唉,生死有命。你还年轻,别太放在心上。」
每一处顶楼都有种类似的空荡荡气息。在一望无际的空旷背后,散发一股浓浓的孤独氛围。夏天的炽热不断增加,像是要烧起来般连孤独都要烧焦了,实在很令人受不了。
尤其是这间医院的顶楼,忧郁与空虚交缠,就连蓝天看起来都像涂了一层灰色。尽管如此,我始终没有力气从屋顶跳下去。我原本打算直接回家,但一回神,发现自己已经朝顶楼走去。
既然不管到哪里忧郁都如影随形的话,至少我想对著天空继续叹息。
当我叹了第一百六十口气时,顶楼出现一道新的人影。
是架能月矢。
「少年,你来做什么?是来让她哭的吗?」
月矢的话语责备我,另一方面,他的表情却像被太阳麻痹神经般呆滞。
我想,要问的话,只能趁现在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月矢现在看起来比平常还愿意敞开心胸的样子。
「听说你和她没有血缘关系?」
「那又怎样?」
「你其实把她当成一个女人在喜欢……」
我话还没说完,月矢便笑出声,接著静静说:
「不管什么事都联想到爱情是青春期的特徵呢。」
「我只是喜欢风香而已,只是一心一意地喜欢她。」
「那为什么要惹她哭?」
为什么──为什么要惹她哭?好困难的问题。我的确惹她哭了。因为她明明要我快点来,我却特意绕路。
都是因为这样,我惹风香伤心了。风香或许怀疑我途中去了如月家。
我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当初应该更拚命从实玖手中逃走,然后早一秒也好,尽快抵达医院。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没有说过不诚实的谎言。」
「不诚实的谎言,这是套套逻辑吧?」
「这世上有诚实的谎言存在。不过,只要稍微出现误会就会变得很棘手。」
「你的意思是认为自己还有挽回的机会吗?」
「算吧。」
「希望你能努力在那家伙还活著的时候成功挽回。」
月矢边说边像是因为后悔说了这些话而苦笑。
「忘记我妹妹对你来说或许比较幸福喔。」
月矢留下这句话后,迈步离开。
「那是什么意……」
然而在我起身提问时,月矢的身影已消失无踪,想必是回到工作岗位上了。
──希望你能努力在那家伙还活著的时候成功挽回。
风香果然罹患重大疾病吗?如果是这样,她今天奇怪的态度也就说得过去了,因为死亡近在咫尺而不知所措。尽管如此,她叫我回去我就照做离开了,或许她真正的想法与说出的话语相反也不一定。
我该这样乖乖照风香说的离开吗?
她应该一点也不希望我这样做。
我右转跨出步伐──
再次前往风香的病房。
5
医院里浓缩了生与死,那大概是因为不管是延长了生命,还是只剩下不多的时间,或是其他任何状态──不管是哪一种,在这个空间里都必须对生命有所自觉的缘故吧。
对我而言,这里的气氛还令人觉得窒息、拘束,不过考虑到这个国家的死亡率,我有将近一半的机率会在这个由白色墙壁和白色窗帘构成的空间中迎接死亡。
那样的死亡,就在昂贵的抗癌药物治疗的尽头等待著我。我不认为医学存有阴谋,只是有许许多多人在这个只根据医学标准、毫无虚假的诊断结果下,在这个空间失去性命。
医学──先不论它正确与否,已经以权威的姿态在这个世界上扩展,其真实性有多高已经不是重点。其实,就算接受抗癌药物治疗,会死的人还是会死。我们不过是那遥远无止尽的试验场里的其中一只羔羊罢了。
风香一定也是如此,是庞大实验里的其中之一。如果跟医生这样说,大概会挨骂吧。医生应该也不是抱著游戏的心态,而是认真面对生命,希望能多拯救一个人是一个人。就算有百分之几的人是为了权益、收入而为病患看诊,但那个比例就跟这世界中占据一小块空间的垃圾一样。
许多医生都是真挚认真地面对生命,即使如此,其中仍然存在著一种标准,一种名为医学的标准。医生根据他们的知识为患者延续生命,然而,实际上医生对自己的无知有多少自觉呢?
举例来说,他们真的了解风香的生命质地吗?他们知道风香的笑容可以让我的内心得到多少疗愈、让我的身体变得多么轻盈,甚至还能消除我早上和母亲大吵一架后产生的忧愁吗?
我边想著这些事边在走廊上朝风香的病房走去,途中,看见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从她的病房走出来。那是风香的主治医生吧。
「请问……」
我不由自主地开口唤住了医生。
「有什么事吗?」
对方边看著病历边冷淡地回答。
「风香有救吗?」
医生终于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著我。他扶了一下眼镜说:
「你是风香的朋友吗?」
「嗯,算是吧。」
「我想尽可能让她在无痛的状态下过去。」医生说完叹了一口气:「我打算不惜一切努力办到这点。」
医生只说了这句话便快步离开。
尽可能无痛的状态──
意思是至少消除她的痛苦吗?若是如此,表示风香的生命已经面临最终阶段。
我走向前。大概是走向前。我似乎没有用力,像浮在空中一样。
我抵达病房门前。
风香正拿著红笔之类的东西在我的原稿上挥洒。
发现是我后,风香没看我的眼睛,维持望著原稿的姿势说:
「我刚刚说得太过火了。」
「大家都会这样。」
「但你的确说了谎,重点是为什么要说谎。我刚刚说不管是什么原因都无所谓,但我错了。『为什么』永远是最重要的。我一时歇斯底里,忘了你就是你,关于这件事我很抱歉。」
「没关系。」
「的确,你说谎了。不过,那是因为你有个无可救药的小误会。」
「误会?」
「没错。味道这种东西不会消除,而是增添上去的,原本的味道不会消失。那个味道是
学生会长松泽实玖学姊擦的玫瑰香水。你见过实玖学姊吧?」
「……嗯。」
我无奈地点头,不可能敷衍过去,没想到风香能闻得出实玖的香水味。
「起先你进来病房的时候,我注意到的是上个月闻过的菸草味,所以我知道你在我的电话后,故意去了菸草工厂那里才过来。」
风香吞下接著的话语。
我没有指出她是不是怀疑我去见如月诗织。
「可是你离开病房后,我闻到最后丢向你的枕头味道时,发现里面有淡淡的玫瑰香气。因此,我稍微看到了『为什么』。你是为了隐瞒自己见过实玖学姊才特地绕远路。你想用味道混淆味道。我想到上个月学到的知识,只要经过菸草工厂,衣服一定会沾染那股菸草味。如果是这个季节稍微流过汗的衬衫,就更容易沾染味道吧。所以,你才一定要绕路。正因为你很急,才只能选择绕路。」
我无力地点头。
「你说的没错。我不希望你讨厌我才会绕远路。我以为这样做你就不会发现我身上沾到的味道。不过,我和实玖学姊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也不是明知要和你见面,还故意选会迟到的时间见她……」
「我也知道是这样,才有办法注意到自己误会了。这是某个人的计谋。你被某人叫出去,虽然没时间却仍得见实玖学姊一面。你应该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吧?」
「这个嘛……嗯……」
我又不能说是因为想听风香的秘密才会去见实玖学姊。
「会让你把跟我的约定放在一旁而去见某人,动机只有一种,那就是跟我有关。」
「你真有自信呢。」
「因为这是事实吧?」
真是锐利得跟图钉前端一样。
「纵然实玖学姊以跟我有关的某件事为诱饵,但如果没有人向她献策,她一定想不到这个方法。即使是学生会长,想得到不同学年的男生喜欢谁这种超级私人的情报,也一定要在那个年级有人脉才行。」
「她说她有个堂弟。」
但是我想不到和实玖学姊同姓的人。谁是她的堂弟呢?
「只知道她有堂弟无法当成线索,不过,那个人一定处于能够一直观察你的位置──是我们班的某个人吧?」
同班同学吗?就算这样,全班总共将近四十个人,要从里面锁定某人绝非易事。
「要锁定向实玖学姊献策的人,只要思考实玖学姊和你见面的好处是什么就很简单了,也就是『让你没时间和我见面』。」
「可是,如果你没有打电话来的话,我连你住院的事都不晓得……」
「我中午打过一次电话给你,那时候是别人接的。对方跟我说你离开座位,等你回来会马上告诉你。」
「什么……?」
我中午一个人吃午餐,之后没带手机去厕所。意思是某个人在那时接了风香打给我的电话吗?那家伙一定把来电纪录消除了,所以我没看到来电通知也很合理。
「从声音只听得出来对方是男生。如果那个人是我的跟踪狂,也有可能事先调查了我住院的事。这么一来,就会因为来电是公共电话而怀疑我今天会约你见面吧。这是很自然的推测。也就是说,犯人是不希望你和我见面的人。」
只有这些情报的话,我想得到的嫌疑犯要多少有多少。现阶段而言,可以说全班男生都是犯人。
知道我和风香关系的人,是谁呢?我明明非常小心谨慎,尽可能避人耳目,不但走小路回家,还彻底隐藏喜欢风香的心意,所以不可能会露出马脚。尽管如此,却仍被发现了吗?
这时候,风香突然趴下。
「怎么了?」
「快……紧急求救铃……」
我没有时间思考,急忙按下风香枕头后方挂著的紧急求救铃。护士立刻跑来风香身边,把我赶出病房。
「接下来禁止会面。」
这句话像一把挥下的斧头,冷酷地砍入我的胸口。等等,我一件重要的事都还没传达出去啊。
风香果然身患重病。
──是因为面临死亡。
我们会因此永远都无法再说话什么的并非玩笑。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祈祷。此时我第一次知道,祈祷是一种战斗,战斗对象是对于无法实现的恐惧──不管那是多么小的事。
我认真地祈祷,希望我和风香包覆卡夫卡荒谬表皮的世界不要毁灭。
所谓的祈祷,是集合了厚脸皮又自我中心的东西,是了无新意、充满自私的欲望。用漂亮言语包装这些欲望而祈祷的话,老天爷会笑吧?会因为笑过头,眼泪积成池塘、化成大海吧?祂最后会扮成摩西分开那片大海吧?祂会轻快地跳过那片分开的大海吧?如果是这样,我可不原谅。不,就算是这样我也原谅,但请务必救救风香。请救救她。拜托,拜托,拜托。因为我的贪得无厌而笑得快死掉也没关系,请救救她。
可是,有相似遭遇的人一定都会跟上天祈祷,而老天爷反正也不可能答应所有人的请求。
话说回来,真的有神存在吗?
所谓的神是什么?是一种状态?运气?还是力学?或是这一切呢?不能称祂为荒谬大神吗?因为,如果将这个很容易出现荒谬的世界取名为荒谬大神,就好像无法控制荒谬,所以才用「老天爷」这种说法带过吧?
不过,如果不管称之为老天爷或是荒谬大神,荒谬都不会消失的话,我还是老实地称祂为荒谬大神吧。荒谬大神──或是身为这个记号的卡夫卡大神。
卡夫卡大神,请保佑她。
此时,走廊上响起走近的脚步声。
是月矢。
「我害怕的事发生了吗……」
他抱著头。
「害怕的事?」
「发作。那会危及她的性命,时间可能不多了。」
「……她的病名是?」
「慢性呼吸衰竭。健康的时候跟普通人一样,但如果引发呼吸衰竭,可能明天就会停止呼吸。她罹患的就是这种病。」
「没有治疗方法吗?」
「有接受治疗啊,但最后还是得看上天的意思。她在战斗,我能做的只有祈祷。」
我因此想到一件事。
「难道说,你会来学校接她是……」
「因为不知道病情什么时候会发作,我希望尽量不要增加她心脏的负荷。」
「原来如此……因为这样,你才会气我带她去游乐园吗?」
「因为她如果搭了风险性高的游乐器材,心脏不知道会怎么样。激动会一瞬间夺走她的生命。」
我想起风香搭了「尖叫桥」后泪眼汪汪的样子。
──才不夸张,是真的差点死了。
那是她发自内心的真心话。
「但我最害怕的是她谈恋爱。你别误会,我不是因为嫉妒才这样说。我害怕的是心跳因为恋爱而加速。青春期的孩子会因为恋爱这种事一下子高兴、一下子难过。像风香这种慢性呼吸衰竭症的患者,即使是普通地谈恋爱,也会让她暴露在危险中。我害怕的就是这件事。」
我误会了,我一直以为月矢对风香怀有超出兄长身分的感情。
但是──并非如此。
「总之,我们现在只能祈祷,除此之外无能为力。」
「……嗯。」
没错,因为我们现在正处于一个只有祈祷自由的不自由世界。我祈祷,专注地祷告,心中不停反覆念著卡夫卡大神、卡夫卡大神……
我回到医院大厅时,看见一道很熟悉的制服背影。
「喂,等一下!」
那个人当然没等我就逃走了。
但我马上从对方逃走的方式知道他是谁。
那是我的同班同学,广濑浩二。
浩二──为什么?
6
边走边思考感觉比停下来思考稍微有进展。我决定利用这种错觉思考浩二出现在医院前的意义。在思考过程中,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之外的可能性──
广濑浩二就是实玖学姊的堂弟吧?而浩二也喜欢风香,所以才会利用迷上我的实玖学姊,破坏风香和我的感情。
这么说来,浩二以前曾试探我是不是在和风香交往。浩二那时候就已经喜欢风香了吧。
鸣笛声。医院外响起救护车进来的声响。我把握这个机会,搜寻手机里浩二的电话号码,毫不犹疑地拨出。我和浩二刚开学就交换手机号码了,当时我没想到他是个这么烦人的家伙,早知道的话就不会跟他互换号码。铃声响了五声后,浩二接起了电话。
「喂?你现在在哪里?」
『嗯?怎么了?我在学校。』
我从电话里听见救护车的声音。
「真的吗?你不在医院附近吗?」
『……你在说什么啊?好奇怪。』
「别说谎了,是你吧?是你让实玖学姊过来的。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喜欢风香吗?」
浩二沉默。他以为沉默就可以带过一切吗?还是他怕我报复?
「浩二,我也告诉你一个风香的秘密当作回礼吧。如果你很喜欢
风香的话,这个秘密听了不会吃亏的。风香可能快死了。」
『……这种玩笑对我没用。』
「好像是一种叫呼吸衰竭的病,治不了。她现在发病了,可能明天就会死掉,谁也说不准。她现在没有意识,医生正在治疗中。你要来医院一起等吗?或许可以在她活著的时候再见她一面。」
『你骗人……骗人……』
电话挂断。
我又拨了一次电话,但浩二没有接。
知道风香正面临死亡关头的瞬间,他心中应该升起了一股恐惧吧?那应该是比被我拆穿这种小恐惧更加巨大、更加绝望的虚无。
如果他喜欢风香,不难想像那一定会是极为严重的虚无。
我打下简讯:
『你有爱她到最后一刻的觉悟吗?』
浩二没有回覆,这就是答案。
我等了十分钟后,又打了一封讯息:
『我有,甚至有替她捡骨的觉悟。』
打完简讯后,我感到不寒而栗,没想到自己有这种觉悟。不过一写完这封简讯,心中的这股意志便化为明确的形状,强迫我抱持这份觉悟,然后为另一个想从这份重担下逃跑的自己作呕。
这股激烈的恶心感,令人怀疑是不是体内所有东西都要跑出来了。
之后,我在大厅耗了好几个小时。自天花板垂下来的液晶电视正在播放内容无害的问答节目。节目中,如月弥生担任笨蛋的角色,接连答出许多神奇的答案。
一位坐在我身边的年轻病患自言自语道:「那张脸一定是整形的。」我回答:
「化妆也是整形。就这种意义而言,艺人什么的全都是整形出来的,那个世界的所有人都有整形。你就这么嫉妒那些想让活著这件事稍微开心一点的人吗?那你也去整形就好啦。」
我知道自己说得太过火,应该说,自己感觉像在施放恶意一样。我们之间流过尴尬的沉默,这种事不该跟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说吧。最后,那位病患起身说:「小鬼,谢谢你。如果能活到下个月的话,我就去整形。」
我重新确认一次那个站起身的人的样貌。他身穿睡衣,气色很差,鼻子接著输入营养剂的管子。他也跟死亡近在咫尺吗?而我可能严厉地批判了他宛如留给这个世界的喃喃自语。单纯的恶意在一个人死前可能会成为一种剧毒。
我不后悔,反正是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不过我心想,对于死亡近在眼前的风香而言,是不是也一定会从无心的对话中感受到不同的意思呢?
晚上七点,月矢出现在大厅。
「我送你回家吧,少年。」
「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回去。」
「别啰哩啰嗦的。今天一整晚不知道会怎么样,你在这边等也无济于事,走吧。」
月矢捉住我的手臂将我拉起来,丢进门外的车里。因为太麻烦了,我没有抵抗。
「你不怕吗?不知道风香什么时候会死。」
「怕啊,每天都害怕。不过大家都一样。我是每天跟凶恶罪犯战斗的警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别人从背后捅一刀。就算是你,也有可能因为边出神想风香边闯红灯而死。在死亡面前,众人平等。所以我每天怀抱著恐惧生活,就是这样。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吗?」
「如果能替她生病就好了。」
「是啊,不过当事者不会这么想。假设,想像你自己因为生病所苦吧,你会希望这份痛苦转移到你所爱的人身上吗?」
「……不会。」
的确不会这么想。我应该不希望让其他人背负痛苦吧,更别说是所爱之人。
「我们将当事者不希望的事想成『要是能这样就好了』,只不过是种自我中心的思考。我懂你的心情,如果能用这条命帮助妹妹,我也想替她生病。但与其说这种自私的话,让那家伙做她想做的事、拚命达成那家伙的愿望才是真正为她好。如果那家伙喜欢你,为了不让你死,我就会好好送你回家。关门。」
好神奇的逻辑,但又好像哪里说得过去。我第一次觉得月矢这个人很亲切,最重要的是,我觉得他非常适合当风香的哥哥。因为他也跟风香一样,有一套自己的生存哲学。
拚命做风香希望的事情……吗?
风香希望的事──
夜晚的漆黑让我联想到从今尔后风香或许会永远离开的世界,我强烈认为那样的世界不该存在。但是,越是这样强烈认为,越觉得自己应该做好这样的觉悟。
车子停下,抵达家门前。我道谢下车时,月矢这样对我说:
「虽然月亮离我们很远,看起来却很近吧?」
他从驾驶座的窗户抬头看月亮。今晚,天上皎洁的月亮特别大。尽管看起来如此巨大、接近,其实却距离我们三十八万四千公里,还经常隐没在云层中。
「是啊。」
我们想的大概是同一件事。直到刚刚,风香这个人──这个或许注定要到遥远彼岸的人都还在我们身旁。那时候我甚至没有好好触摸她。如果一开始就知道她会变成宛如月亮般遥远的话,我会更加疯狂、更加死命地追求她吗?
「总而言之,如果月亮再探出头的话,到时候保镳的位置就让给你吧。」
月矢留下这句话,确认我关上车门后离开了。我回到家,一如往常地听完母亲的抱怨后,思考著:
风香消失的世界与风香回来的世界。
卡夫卡大神──
你会选哪一个呢?
卡夫卡大神持续保持沉默。
「对了,前阵子那件事啊……」
母亲开口。我正想著她应该是指家庭会议的事,果不其然,母亲出声询问:
「你跟我说实话,我不会跟爸爸说。」
老套的台词,骯脏的谎言。这是没有任何意义、被拆穿本人也不会觉得怎么样的谎言吧。
「那篇小说其实是你写的吧?男主角的房间格局跟你房间一样啊。」
这句话引起我激烈的厌恶感。一回神,我已静静回道:
「是的话又怎样?什么都要管,烦死了。」
母亲说不出一句话。我把她留在原地回到自己房间,坐在桌前。
来做风香希望的事情吧。
──想要我喜欢你的话,请你成为卡夫卡吧。
我脑海中不断回荡著这句话。
我打开电脑,继续创作写到一半的《陷城》。我再也不用顾虑任何人,就算白白牺牲也一心奔向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