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诗也也准时在五点醒来。
他的父母似乎没有回家,应该是在各自的研究室过夜吧。
看到昨天用剪刀刺自己后流出来的血黏在手臂上,诗也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用力咬紧牙关。
诗也昨天一回家就立刻钻进床铺,一直裹著棉被呻吟。要是全都是梦就好了。乾脆我自己也是某个人做的梦,消失掉就好了──诗也期望到心痛欲裂。
不过被清晨微弱阳光照亮的骯脏手臂,以及皱巴巴衬衫上的血液,在在证明这些全都是无法逃避的现实。
「呜……」
呻吟声再度从紧咬的牙关间传出。
他脱下衣服,冲了个热到快要烫伤的热水澡,拚命清洗头发和身体,换上一件新衬衫。诗也没有多的长裤可以换掉皱巴巴的裤子,但这也没办法。他前往学校,连早餐都没吃。
诗也来到空无一人的教室,打开昨天放在学校的书包。
手机和钱包他都放在口袋带在身上,所以里面没有不见了会伤脑筋的东西。
诗也拿著书包回到玄关,在二年级的鞋箱中找到绫音的鞋箱。他用力在笔记本上写下『对不起』,撕下那一页,跟剧本一起放进去,关上鞋箱。
他已经决定不参加戏剧社的公演,也不会再见绫音。
诗也昨天跟只野兽一样,袭击了那么关心他、试图帮助他的温柔学姊。要是继续跟她待在一起,一定又会发生同样的事。他会被欲望支配,伤害绫音。
唯独这点,他绝对不要!
(所以,我不会再跟绫音姊见面。)
绫音则是在下课时间一直跑来找诗也。每当诗也在快要上课的时候回到教室,似鸟都会告诉他「绫音学姊又来了喔。她看起来很担心你」。
似鸟虽然有问他跟绫音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诗也却沉著脸,没有回答。绫音的简讯他也看都没看就删掉了。
那个跟洋娃娃一样的同学,似乎仍对诗也吻了嘉蕾娜一事抱持反感,频频用冰冷视线瞄向诗也,然后别过头。
有一次,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凝视诗也,好像想对他说些什么。
「……」
最后却又咬住下唇,收回即将踏出一步的脚,转过身去。
就这样,到了放学后。
诗也在绫音来接他前,拿著书包走出教室。
(明天也……会是这个样子吗?)
后天也一样……大后天也一样……
到时绫音也会放弃吧。不过,七月的公演会怎么样?找得到男生代替他吗?
「这已经不是我该想的问题了。」
诗也摇摇头,试图驱散浮现脑海的、绫音悲伤的神情。
正当他胸怀挥之不去的痛楚,走在走廊上时,前面有三个男学生缓缓走来。
中间脚步不稳的学生被另外两人从旁搀扶著,正在说些什么。那两位学生似乎在说服他。
「我就说不可能了!你头超烫的耶。」
「都烧到近四十度了,怎么可能有办法打篮球。社长不是也叫你去医院吗?」
篮球……?
诗也停下脚步。
他又看了一眼从正面走来的那些学生──特别是中间那个。
是名目光朦胧、红著脸、身材瘦弱,看起来身体很虚的男生。
那是不是篮球社的二年级社员?
「可、可是,我们只有五名选手──而且,今天那场比赛是特别的。梶他拚命拜托,才好不容易让对方答应跟我们比赛──今天没赢的话,篮球社就──」
「我知道啊。不过你脚都站不稳了。」
「就算上场比赛,你这样会在球场上昏倒喔。」
「可是!四个人是没办法比赛的!」
果然是他!
「那个──」
他一出声叫住从身旁经过的三人,他们就一同抬头望向诗也。
左右两名学生似乎认识诗也。
「哇!是原田!」
「咦咦!那个当绫绫搭档的一年级?」
他们瞪大眼睛。
中间的学生虚弱地叫出诗也的名字。
「原田同学……」
「什么?你们认识啊!」
「真的假的!」
另外两人眼睛瞪得更大了。
篮球社的二年级甩开两位友人的手,将身子探向诗也。他脚步一个不稳,倒了下来,一边被诗也撑著身体,一边痛苦地对他说:
「原田同学,比赛要开始了!带我到体育馆。要是输掉这场比赛,篮球社就要被废社了!」
诗也扶著跟热水袋一样烫的身体,不禁「咦?」了一声。
废社──
他想起梶曾经说过,这场比赛很重要。
──就算是新学校,完全没有拿出成绩果然不好办啊──
他说,对手是地区大会的分区冠军,我们则是只有五个人的队伍,我知道这样很乱来,但也只能硬著头皮上了。
但诗也没想到输了竟然就要废社!
「原田同学的话一定能理解对吧!梶以前就常常提到你。说你真的超喜欢篮球,比谁都还要享受球赛,他也想像你那样打篮球,才会来念这所学校──所以,带我到──」
二年级社员又踉跄一下。
「啊啊!果然不行啦。」
「社长不是说了比赛会找人来帮忙?你的头感觉都在冒烟了,得快点去医院才行。」
「不要,我要去体育馆。我要上场比赛。」
他十分坚持。
「原田同学!帮我一把。带我到体育馆。」
他向诗也寻求帮助,却马上就因为站得太不稳,没人搀扶就走不了。由于他们在走廊上引起骚动,其他人都聚集过来了。
「怎样?发生什么事?」
「那人说他想参加篮球比赛。」
「我们学校有篮球社啊?」
「等等好像有练习赛。这么说来,确实有在学校网站上宣传。」
「都晕成那样了,打不了球吧。」
「是说,那是绫绫的搭档原田吗?」
最后连老师都出现了,说要用车把他载到医院,便和那名已经快要失去意识的二年级的朋友一起抬走他。
他像在梦呓般,不断重复「原田同学,求求你」。
在走廊的学生们则是一边用手机浏览学校网站,一边开始移动。
「怎么样?要去看比赛吗──?」
「是不是已经开始了?」
「哦──对手是要在全国大会上出场的学校啊。」
看来刚才那场骚动,让他们对比赛产生了兴趣。
诗也也跑向体育馆。
比赛开始十分钟,海星学园已经被拉开比分。
「啊啊──整个在被惨电嘛。」
「零比二十四,我们学校一分都没得啊?超扯的!逊毙了。」
来看比赛的学生们百无聊赖地交谈著。
海星学园篮球社让其他学生代替发烧被送去医院的二年级生。是梶叫来的帮手吧。那人似乎不是有篮球经验的人,称不上战力。
其他篮球社社员也一样,动作比昨天看到时还要僵硬,打起球来也没什么默契,不晓得是因为本来就是没胜算的比赛,比赛前同伴还缺席,害他们因此动摇,还是亲眼看到能出席全国大会的学校和自己之间有多大的差距,因而受到打击。
梶以外的成员已经战意全失。
梶独自冲进对手球场,一下抄球,一下传球,运球试图突破防线,前方却立刻被挡住,球被抢了回去。传球也会在途中被拦截或是队友漏接,完全无法配合。
海星队没办法进攻,被迫处于守势,而防守也几乎防不住,分差越来越大。
「真难看!好好打啦!」
「啊,球又掉了。这样还叫篮球社喔!」
观众们开始喝倒彩。
由于诗也站的地方离对手的板凳很近,敌队的冷嘲热讽也传入了他耳中。
「啊啊~这样根本称不上练习嘛,没想到会嫩到这个地步。」
「梶那家伙还下跪了说,结果却是这副德行。」
「真蠢,保送到我们学校不就得了。竟然去念海星这种学校,创立这种烂队伍。」
「国三下学期梶感觉就有点低潮,他是在逃避吧。只要跟等级低的人玩篮球游戏,自己就能继续当超级巨星。」
诗也喉咙一紧,胸中燃起怒火。
他好久没感觉到这种纯粹的愤怒。耳朵发热,大脑内部颤栗著。
梶目光如炬,抄球后运球前进。他被三个人围住,想要从脚边传球却被阻止,即使如此,他还是捡起球,再度试图传球。
梶没有放弃。
他正在拚命试图获胜。
──打得很烂吧?
他用温暖眼神看著一边大声喧闹,一边追逐篮球的伙伴们。
──不过,很开心的样子对不对?
然后扬起嘴角,轻声说道。
他说,诗也是他的契机。
他在篮球强校被彻底管理,一直接受严苛的训练,获胜成了义务,害他差点被压
垮。
他想从让自己喜欢上篮球重新开始,便来到这所学校,召集成员,设立篮球社。他说,第一次打赢比赛时,他非常高兴。
──或许在我那些去念篮球菁英学校的前队友们眼中,我是个中途掉队的人。
──可是,我想在这个大家一起从零建立的队伍努力,直到毕业,想让这个队伍延续下去。
梶喜孜孜地对诗也说。
──虽然不是只有开心的事,也有让人头痛的事啦……
他皱著眉头咕哝道,尽管如此,梶还是没有说丧气话。
他没有告诉诗也篮球社面临废社危机、走投无路,反而鼓励诗也。
他是带著什么样的心情,听诗也说出「请你们一定要赢」这句话的呢?
梶将只能靠日积月累的锻炼训练出来的肌肉、没有任何赘肉的、强壮可靠的背影朝向诗也,高高举起右手的模样,浮现在诗也眼底。
──嗯!现在放弃的话,比赛就结束了嘛。
对手又进了一球。
零比三十二。
海星仍然一分都没得。社员们都汗水淋漓,神情疲惫不堪。诗也迈步而出。
他一步步走向海星的板凳。
梶看到诗也,瞪大眼睛。
梶创立的篮球社。
能让他发自内心觉得打篮球很愉快的场所──
有伙伴在、有目标,能享受追逐一颗球的乐趣的场所──
(而我失去了它。)
梶跟裁判叫了暂停,著急地跑过来。
(梶学长要从这里开始,要在这里努力。所以……)
「麻烦换人。请让我上场比赛。」
◇ ◇ ◇
(请你们一定要赢。)
那是诗也的愿望。他一换上备用球衣,站到球场上,来观赛的海星学园学生就骚动起来。
「那不是原田吗?」
「那个绫绫的搭档?那家伙为什么会上场?」
「原田同学不是戏剧社的吗?」
梶神情严肃地确认:
「你膝盖真的没问题吗?」
「一场的话,没问题。」
诗也用沙哑声音回答。
以前走向球场时,他总是兴奋又雀跃。
那个时候也是如此。
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会的地区预赛。第一场下半场。
──原田,该你出场了。
──是!
听到期盼已久的教练这句话,诗也用脖子都快要掉下来般的气势点头,面带犹如全身沐浴在阳光之下的灿烂笑容,心想「能跟什么样的人对上呢」,冲向球场。
(可是,现在我的脸色一定很苍白,面无表情。)
内心依然冰冷,完全兴奋不起来。
比赛一重新开始,诗也就从对手手中抢过球,向前奔跑。
对方八成没看到诗也是什么时候穿过自己身旁、用单手把球捞进手中,然后跑起来的。
应该会觉得球就像是自己被诗也吸过去的吧。
对手眨了眨眼。
周围的选手们也目瞪口呆,目送诗也冲向篮框的背影。他们连反应过来要去追的时间都没有,诗也在他们眼中肯定就像一阵风,从旁边穿过。
篮框下,敌队中锋伸长双手跳起来,想要阻止诗也射篮。
他比诗也高了将近十公分。身高保守估计都有一百九十公分。
但这对诗也来说,并不构成问题。
他俐落地将手臂从对手脸旁绕过去,轻轻将球推进篮框。
篮框连晃都没晃一下,橘色的球就顺畅通过网间,掉在球场上高高弹起。
场内鸦雀无声。
「刚才……那是怎样?」
「他在空中的动作是不是超流畅的啊?滞空时间有多长啊!」
观众们的窃窃私语逐渐扩散开来。
在诗也紧接著从双人联防的对手上方轻轻将球推进篮框的瞬间,起初宛如平稳波浪的谈话声,转变为惊涛骇浪般的欢呼。
「他刚才跳得好高耶!」
「转眼间就进了两球!」
全都一样。跟预赛第一场时一样。
那时观众和选手们也是惊愕看著诗也轻易运球绕过敌队选手,将球运到篮框下,从守卫上方、旁边,射出如同魔法的射篮。
从遥远后方接连射出被篮框吸入的三分球。
面对敌队的传球,诗也不知何时就移动到传球路径的中间点,轻轻松松就抢走球,再度得分。
谁都阻止不了诗也。
谁都追不上诗也。
在诗也眼中,敌方和我方都跟静止不动一样。
抄球也好、从缝隙间冲过去也好,对他来说也构不成任何困难。
他跑得比谁都还要快,也跳得比任何人都还要高。
对手连防御的时间都没有,诗也就抢走球,冲过对方身边,高高跃起,射篮。
篮球不断从敌队的篮框落下,彷佛球场上只有诗也一人。
南洋的选手们彻底慌了。
「那家伙是绿央高中的原田!为什么他会在海星!」
「听说那家伙在地区大会上跟鬼一样,一个人疯狂得分,谁都没办法阻止他。」
「他不是因为受伤弃权,才没在决赛出场吗!想不到竟然转到海星了。」
光是诗也一个人出场,分差就缩得越来越小。
诗也站上球场后,他以外的选手就从来没得过分。
观众的声援越是高昂,诗也就越来越面无表情,眼神逐渐降温,心灵逐渐被掏空
(不有趣。)
这样子的球赛──这样子的游戏,一点都不有趣。
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会的地区预赛上,诗也在第一场下半场出场,一站到球场上,他就察觉到异状。
周围的选手动作太迟钝了。
那名选手跑得有这么慢吗?那名选手也是,他跳得有这么低吗?
不,不对。
奇怪的是诗也自己的身体。
面对至今为止都没能闪过的对手,如今他能轻易突破对方的封锁,能轻易跳到从未到达过的高度。
这个要说是每天的练习成果又太过突然、过于巨大的变化──让他不只是运动能力,远处的声音和谈话声也能清楚听见,视界突然变得清晰,连体育馆的角落都能尽收眼底,对气味变敏感,彷佛全身都被重新打造一番。
前一天晚上,诗也被杀人魔刺伤侧腹,血流不止,趴在地上昏了过去。
等他被冰冷雨滴淋醒时,头发湿成一片,破掉的制服被鲜血弄脏。但神秘的是,腹部完全没留下被刺伤的痕迹。
他以为自己被刺到是错觉吗?明明那么痛?
即使望向马路,也没有月光,只看得到被雨淋湿的路面发出黑色光芒,看不清有没有血迹。
诗也回到家中,一边淋浴,一边照镜子确认,还是哪里都看不见伤口,身体也能跟平常一样活动。
左胸上方的花形印记变成红色虽然让他有点在意,但诗也心想「应该是倒在地上时撞到,肿起来了吧,只有受这点伤真的太幸运了」,硬是让自己接受这个推论。他很高兴能出场比赛了。
然而就算在场上不停得分,困惑的心情却比喜悦还要强烈得多。队友们称赞他,他也完全高兴不起来,一直有种逐渐与周遭的人隔离的不安感。
在那之后,无法抑制的冲动涌上心头,诗也在置物室吸吮了女经理的双唇,让他实际体会到。
自己很奇怪。
隔天的比赛也一样,无人能与诗也匹敌。队友也好,对手也好,观众也好,全都惊讶于诗也的球技,诗也则越来越混乱,跟女孩子接了好几次吻,使他越来越害怕自己。
我的身体变成什么样子了!
诗也没办法跟别人商量,都快要发疯了。他一回到家,就看到一名白金色长发披散在背上和腰部的少女躺在他床上,灯也没开,翻著漫画单行本。
彷佛快要折断的纤细雪白双腿随意摆动著,少女用那双目光冰冷──却妖艳得不可思议的鲜红、血红、绯红色眼眸盯著漫画,平静地轻声说道。
──这男人就是「安西教练」吗……被跟肚子凸出来的胡须老爷爷搞混,感觉并不好。
是遇到杀人魔的那一晚,俯视诗也的红眼少女。她身穿跟那个时候不一样的制服。
──你为什么在我家!你怎么进来的!
这么暗她还看得见字?少女停下翻阅书页的手,用毫无起伏的声音继续说道:
──你看起来很混乱,所以我来跟你说明状况。至于我是用什么方法侵入这间房间,就别在意了。
由于少女实在太过冷静,诗也开始觉得自己又在作梦。
是不是从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晚开始,我就一直在梦中啊?现实中的我是不是被捅了肚子,还倒在那个地方?
少女将白皙小巧的脸庞,转向呆呆站在原地的诗也。
一被那双妖艳红眸凝视,诗也就觉得身体好像被用力拧住。
──从结论上来说,你已经不是人类了。你能跳得比人类还高、
跑得比人类还快、看得比人类还远,原因也在于此。
诗也喘著气询问「不是人类的话,那我变成什么东西了」。
──吸血鬼。
少女回答得直截了当。
她说,你会控制不住想吸吮女性嘴唇的心情,也是你变成了吸血鬼的证据。其实,你想要的是鲜血。
她说,是她把诗也变成吸血鬼,救了濒死的他。也就是说,她也是吸血鬼。
──我的名字叫雫。
她冷冷地告诉诗也自己的名字。
极度混乱的诗也从书包中拿出文具,用它做成十字架朝向雫,雫无奈地轻轻眯起红眸,一副深感无趣的样子。
──很不巧,十字架那种东西,我一点都不怕。
雫表示,吸血鬼会怕十字架,只是因为他被灌输「那是吸血鬼的弱点」这个观念。
──我是人类。
他用颤抖著的手拿著十字架,大声吶喊。
我才不是吸血鬼这种怪物!我是人类!是人类!
雫这次露出像在怜悯他的眼神,看著诗也。
──……就算你否定,也什么都不会改变。这同样不在我的计画中。你又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她低声呢喃著神秘话语,将漫画第一集放回书架上。
──挺有趣的。我还会再来看后续。
白金色发丝在空中摇曳,彷佛融化在空气中似的消失不见。
(吸血鬼……?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诗也拚命试图否定雫说过的话。
他能被镜子照出来,也有影子。被阳光照到也不会蒸发。
他不是吸血鬼这种东西,是人类!
然而,在球场上跟同样是高中生的少年比赛的期间,他不得不体会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异样的存在。
他的混乱、绝望,转变为让喉咙阵阵发疼的欲望,视界染成红色,迫使他渴望女孩子们的嘴唇──以及从那里涌出的甘甜吐息。
饥渴感被满足,视界恢复正常后,更加强烈的绝望便侵袭而来。你不正常!你变成怪物了!自己如此吶喊的声音响彻四方,诗也觉得头部疼痛欲裂。
雫第三次出现在诗也面前,是在诗也缺席地区预赛的决赛,绿央败北,诗也关在房间没去上学的时候。
他连灯都没开,蹲在地上用美工刀割了好几次手腕,但在剧痛令他痛得在地上打滚后,血便会止住,伤口完美愈合。
尽管如此,他还是割了下去。
割了好几次、好几次。
他无法停下。
这时,冰冷声音传入耳中。
──我应该说过,就算你否定,也什么都不会改变。那个行为只会让你感到痛苦。
雫靠在书架旁的墙壁上,翻著漫画单行本第二集。
黑暗中,追逐图片与文字的双眼依然寒冷如冰,跟刚流出的鲜血一样红艳。
──身体受伤的话会痛,吞下毒药也会觉得痛苦。但,死亡并不会到来。你如果是因为想死才重复那些行为,那完全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
插图010
确实如此,割腕也只会痛而已,什么都不会改变──诗也突然冷静下来。
或许是因为他对混乱与绝望感到疲惫了。
隔天,诗也就低头拜托父母让他转学。
(那个时候,我把跟篮球有关的东西全部舍弃了。海报也是,杂志、漫画、球鞋、篮球也是。)
诗也频频得分,内心变得越来越空虚、越来越冰冷。队友和对手的身影都逐渐淡去,周围的声音也慢慢远离。
诗也被杀人魔刺伤、血流不止倒在地上的那一晚,雫对他说如果能答对她的问题,就给予他永恒的生命,诗也低声说出的话语是『我好想打篮球』。
──安西教练。我好想打篮球。
从在亲戚的大姊姊家埋头看完那部篮球漫画名作的那天起,诗也的生活就清一色都是篮球。
他会在挑衅敌不过的对手、与其竞争的瞬间兴奋不已,他喜欢不断努力,好让自己能在下次赢过对方,站上球场时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他喜欢篮球。
早上,他会比任何人都还要早到球场,不停对篮框投球,也会留到最晚回去。
球碰到篮框弹出去的话,他会大叫『啊──!』然后『再一次』为自己打气,如果下一球俐落地进篮,他会『很好!』吶喊出声。
──原田,你会一直打篮球吗?
──那当然!因为我最喜欢篮球了!我想抱著篮球死掉,也想跟篮球结婚!
用两手接住穿过对手与对手的缝隙间飞过来的篮球时,掌心会传来带著重量的触感。会响起让心灵被洗涤乾净的悦耳声音。
──上啊!诗也!
──是!学长!
诗也喊著『交给我吧!』冲出去,就这样带球上篮得分。队友们在球穿过篮网的瞬间欢呼出声。
他们「啪!」击了个掌,笑著对对方说『让我们逆转吧!』『嗯!』。
敌队快攻成功,比分又被拉大。即使如此,他们还是会追上去,紧咬不放。
在一团混乱中,对身在混战范围外、打信号叫他传这边的队友,传出寄予希望与信赖的球。
球成功传到队友手中时,那令背脊发麻的喜悦。
──各位!现在放弃的话,比赛就结束啰──!
无论是赢也好,是输也罢,诗也都好开心好开心。
他想要一辈子都听篮球的声音。想要一辈子都感受篮球的重量。
挑衅强敌,与其交战,跟队友一起在球场上来回奔跑。
然而,现在他即使站在球场上,也已经不会觉得开心。
也不幸福。
不用付出什么努力,诗也的身体能力就能超越任何球员。打从一开始就构不成竞争关系。
为了练会某种技巧的锻炼、学会它时的喜悦、所有人一起战斗的一体感、跟卓越球员比赛时心脏的跳动声、「要是赢了这家伙,应该超了不起的吧」的激动不已的心情、败北时的悔恨、「下次一定要赢」的熊熊燃烧的斗志,他全都──全都失去了!诗也机械似的一次次将球投进篮框。
进球理所当然,诗也越是得分,就越是感到空虚。他渐渐在球场中变得孤身一人。
身边是普通的高中生、普通的人类,只有诗也是异常的怪物。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得了几分。
球场四周和体育馆二楼的扶手处,不知何时聚集起大量人潮。
(这种单方面的球赛,一点都不有趣。)
诗也心中只有「希望梶他们能延续自己失去的希望」这个愿望,他只是拚命祈求著拜托一定要赢,再度让球落进篮框。
◇ ◇ ◇
绫音将头发绑成两束,换上T恤和运动长裤,在被纸箱包围的三楼空教室等待诗也。
休息时间她去了诗也的教室好几次,诗也却总是不在,传简讯给他也没回应。
(诗也昨天……好可怕。)
在保健室用湿棉布温柔擦拭绫音膝盖上的泥土的诗也,突然将嘴唇覆上绫音的伤口,之后还把她推倒在床上,绫音回想起来,身体不由得抖了一下。
那个时候的诗也神情冷漠,双眼染上异样的红色──跟平常尽管跟别人之间隔了一道无形的墙,却很有礼貌的诗也判若两人。
如同一只无法用言语沟通的凶暴动物。绫音感到一阵会被利牙撕裂、拆吃入腹的恐惧。
诗也突然变得很痛苦、拿剪刀刺自己的手臂时,绫音也很惊讶、混乱。那时诗也的表情并不是凶暴野兽,而是非常难过的样子,让绫音心头紧紧揪起,脱口而出『得快点治疗才行!』。
然后,诗也露出更加痛苦的扭曲神情,他瞪著绫音,用悲痛之声说他不能上台,叫绫音不要再接近他,跑出教室。
他难受地跟绫音说他会忍不住想吻女孩子、这种病就是这样时,露出更加绝望的表情──
(那也是因为生病吗?)
诗也推倒绫音时,眼神中寄宿著狂气。如果诗也自己也没办法控制,之后她该怎么跟诗也相处?那对染上红色的瞳眸也是,与其说是充血,更像瞳孔本身散发著妖艳红光──
绫音烦恼得胸口传来阵阵疼痛时,手机传来轩辕十四一年级社员的讯息。
内容是「原田同学在篮球社的练习赛出场了」。
绫音急忙赶过去,发现体育馆被异样的兴奋笼罩。观众多到她挤不进里面,只能踮起脚尖去看,接著,她看到诗也运球奔跑的模样。
诗也前方有四个人在阻挡,他的脚却连一瞬间都没停下,只是凭微微让身体左右倾斜的流畅动作,便突破一道道防线。
最后,在篮框下高高跳起的敌队选手身旁,他轻轻扔起球,用另一只手接住,就这样让它落进篮框。
不是投进,也不是塞进,而是与「落进」这个描述再适合不过的柔软动作。
诗也头发轻轻摇曳的那一瞬间,他那没有任何多余之处的优雅动作,让绫音屏住呼吸,看得入神。几乎没有让球网晃动的球一落
到球场上,体育馆就爆发出足以令窗户喀哒喀哒震动起来的欢呼声。
学校的学生们彻底沉醉于诗也的球技。
「这是第几分了!他一个人就让比赛逆转了耶!」
「那家伙好厉害!跟停在空中一样!」
到处都传来称赞诗也的声音。
有用手机打简讯通知朋友的学生,以及录影的学生──
「听说原田同学在绿央高中的篮球社,一年级就当上正式球员。他在地区大赛超级活跃,如果他在决赛出场,冠军可能就是绿央,MVP则是原田同学。」
也有人正在交换在推特或LINE上看到的情报。
(诗也原来是那么厉害的球员!)
绫音有想到他应该有在运动。跑步的时候,他的呼吸也几乎没乱过,纤细身躯上长著结实的肌肉。
那是运动员的身体。
但没想到他竟然是如此有名的选手!
看到诗也在面前不断展现各种魔法般的球技,绫音只是目瞪口呆地看著。
同时,她也觉得诗也表情十分冷淡、眼神痛苦,彷佛一边打球,一边期望这段时间快点流逝,令她心神不宁。
快点结束吧──诗也像在如此无声吶喊。
明明展现出那么无人可及的高超运球和射篮技术,拚命得分,他看起来却一点都不开心。
(从我们学校到绿央高中,搭电车明明用不著一小时。诗也为什么要转进我们学校?)
然后,绫音在目光追逐诗也的过程中注意到。
昨天诗也用剪刀刺伤的左臂,上面没有治疗过的痕迹。
没有包绷带,也没有贴贴布。
流了那么多血的伤口,隔天会不留半点痕迹就痊愈吗?
(诗也到底是什么人!)
◇ ◇ ◇
这会永远持续下去──雫用那对妖艳红眸看著诗也说。
在不断将篮球运向篮框的诗也面前,已经不存在敌人与伙伴。
(比赛什么时候会结束?最后一声哨声什么时候会响起?)
雫靠著书架,在没开灯的昏暗环境下翻阅漫画第二集,无情地对瘫坐在被血弄脏的地板上、茫然自失的诗也说。
──你已经不会改变了。
──也不会成长。永远都会是这副模样。
不会死,不会迎来尽头,会永远活下去。
总有一天,你会对此感到厌倦,痛苦也好,难过也罢,都不会再感觉到了吧。
取而代之的是永恒的倦怠。
──到时候──……
当你厌倦永恒之时──
会怎么样?
在他试图想起雫说了什么时,哨声响起。
(结束了。)
他望向计分板,海星赢了三十分。
梶看著他,一脸凝重。其他队友则非常高兴,笑著跑向诗也。
诗也见状,突然全身脱力,倒在体育馆地上。
(太好了……比赛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