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十四队的九月公演《窈窕淑女~某人偶的爱与悲哀~》开演日──
跟上一场公演的《德古拉》一样,学生们在会场──大礼堂的入口处排成一列,等著购买为数甚少的当天票。此外,由于绫音亲手做的轩辕十四狮娃娃大受好评,入口附近也会贩卖轩辕十四狮的布偶和抱枕套。
这些并不是出自于绫音之手,市子却镇定地丢出一句:
「只要我们不说,他们就会自己以为是绫音做的。」
观众席前两排,坐满长相凶恶的男学生。
据轩辕十四的前辈们所说,他们似乎是以「把原田诗也从轩辕十四主演的位置上拉下来!」为暗号,在网上集结而成的团体,开演前就一副打定主意要喝倒彩的狰狞面貌。
「不出所料……」
市子眯起一只眼睛从侧台偷看观众席,冷静地低声呢喃。
绫音穿著破破烂烂的茶色裙子、老旧的黑色上衣,头上一顶难看的帽子,打扮成乡下来的卖花女,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诗也,没问题吧?会不会紧张?就算你跟上次一样忘记台词,我和大家都会帮你,所以要保持冷静,不要紧张唷。」
这句话她讲过好几次了。
「没事的。绫音姊为我做的甜甜圈狮护身符,我也有带在身上。而且上次是因为我第一次上台,才会紧张到脑袋一片空白,这次是第二次,我胆量也练起来了,请你放心。」
身穿大衣、头戴帽子,打扮成希金斯教授的诗也说。
「嗯……」
尽管她这么回答,绫音看起来还是很不安。想必她也很在意坐在最前面的集团。诗也紧紧握住绫音的左手无名指。
「相信我。」
绫音被握住的那根手指颤了一下。接著,她也轻轻回握诗也左手的无名指,用乌溜溜的大眼凝视诗也:
「我知道了。」
诗也也回望绫音。
之后的两小时,他将要在舞台上与这个人一同起舞、一同相爱、一同战斗。
开演铃声响彻礼堂。
演员们各就各位。诗也将一半的身体藏在设置于舞台一角的柱子后面,做出用笔在笔记本上写字的动作。
帘幕缓缓升起。
这里是晚上十一点十五分──深夜的伦敦。街灯将柯芬园的剧院前方照得亮如白昼,天空下著雨。上流阶级的绅士、淑女们看完戏后从剧场涌出,有的撑伞,有的叫了辆马车,来自乡下的孩童与老人则试图在这阵喧嚣中,推销明信片或水果给他们。
这时,一名手上挂著花篮的少女驼背快步走出。
绫音──伊莱莎登场了!
少女撞到人群,害花篮掉到地上,她用逗趣的动作表现惊讶,大吼道:
『嘿!小心点!这人怎么这么过分哩!害咱有两束三色堇成了泥巴球啦。』
相貌清纯、文静贤淑、被唤为「治愈圣女」的绫音,大声骂出带有口音的粗俗话语。
光是这样,观众们就被绫音──被伊莱莎深深吸引。这名毒舌又驼背,表情和动作却十分讨喜、极具魅力的少女,令他们十分在意。观众逐渐迷上开朗兜售花朵的野姑娘。
(观众完全被吸引住了,不愧是绫音姊。)
诗也在心中赞叹,自然地将观察有趣生物的眼神移向伊莱莎,在笔记本上记录著。
一名乡下男人注意到他,便将这件事告诉伊莱莎『小心点,有个男人一直在把你说过的话记录下来咧』。
伊莱莎开始大声嚷嚷。
『救人喔。咱是个好女孩。咱只是想在这里卖花啊。』
接下来就换诗也把观众拉进故事中了。没错,因为这不是伊莱莎一个人的故事,而是伊莱莎和希金斯──被造物与创造主的、爱情与战争的故事。
诗也大声说道:
『蠢货。你哪只眼睛看到有人要对你怎么样?』
他举起笔记本,表现得无奈至极,从柱子后走向灯光照耀下的舞台中央。
就在这时,坐在第一排的男学生们站起身,一同开始喝倒彩。
「滚回去!吸血鬼!」
「你才是蠢货!什么烂演技!」
「你是在拽什么啦!夜之帝王!」
喜剧氛围瞬间被打乱,现实一脚踏进理应是欢乐梦想世界的舞台。
绫音神情僵硬,望向诗也。
诗也没有为之驻足,他挺直背脊,「哒哒哒」走到舞台边缘。
(我不会让你们破坏绫音姊营造的气氛。)
让你们见识一下赛况越艰困,就会越热血的「球场上的闹事鬼」的本事。
来吧!一决胜负!
「那边那个下巴凸出来、长得很狂野的!」
诗也将笔记本指向嘘声最大的男生,用足以传遍讲堂的音量点名他。
市子曾经说过,他的声音是能传到任何地方、让人忍不住转头望向他的声音。诗也用能让嘴下不留情的市子如此评价的声音,以性情古怪、充满自信的英国绅士希金斯的身分,忽然指名观众。
那名男学生措手不及,目瞪口呆,或许是没想到诗也会跟他说话吧。不过,他立刻回应:
「干、干么啦!」
诗也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迅速使出下一次攻击。
「你出生于秋田县能代市对吧?我想你大概三岁前都在那边长大,之后就搬到神奈川县的川崎市去住。双亲其中一位出生于能代市,另一位则是大分县中津市!」
他以对方无法插嘴的语速一口气说完。
「呃!为什么你会知道!」
不只是自己,连双亲的出生地都在众人面前被完美说中,那名男学生瞪大眼睛,惊慌失措。
诗也没有停下,用力将笔记本指向另一名男学生。
「短袖衬衫底下穿著黑底白色英文字母T恤的,你出生于千叶县习志野市,在柏市、流山市、松户市和千叶县内辗转流连后,这五年内搬到了神奈川县的横滨市!双亲都不是千叶人,一位出生于茨城日立市,另一位是北海道富良野市人!」
诗也像在快速运球般喋噪不休。
那名男生也「全说中了……」当场愣住。
诗也就这样一个个猜中观众的出生地及居住地。
「你在小学三年级的夏天前,都住在京都市伏见区的桃山井伊扫部东町!」
「你在夏威夷威基基海边的医院诞生,五岁前都在夏威夷度过!」
「你的父亲出生于九州博多区,你的祖父是和歌山县岩出市人!」
其他观众们开始交头接耳。
「好厉害。」
「他为什么会知道?」
诗也当然知道。他指名的那些人,坐的全是预约席。只要掌握那些位子是谁坐的,就可以查出他们的出生地及家族资料,事先背下来。
也就是说,现在这个情况全都在预料之中,接下来就要看诗也能不能滔滔不绝,不给他们时间反击,让他们被自己的步调牵著走,把讲堂内的所有观众卷入这场以戏剧为名的巨大骗局。
此时此刻,讲堂里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诗也身上,惊讶地倾听诗也信心十足的声音,以及他说出的每一句话。
饰演皮克林上校的二年级生山南,摆出叹为观止的动作,询问诗也。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怎么猜中的呢?』
这个彷佛在代替观众而问的问题,令他们屏息以待,观众席一片静寂。诗也露出从容不迫的绅士表情,用嘹亮声音回答。
『没什么,语音学即为说话方式的科学。这是我的职业,也是我的嗜好。拜其所赐,我可以靠自己的嗜好吃饭。你也一样,从口音就能听出你是爱尔兰人或约克郡出生的。我可以猜中误差不超过六英里的出生地。伦敦市内的话不超过两英里,不,有时连两区都差不到。』
他对第一排面色僵硬的男学生们露出的笑容,像一名兼具自信与实力的成熟绅士,同时也像不忘好奇心与恶作剧之心的顽皮少年。
插图012
「!」
这抹令人印象深刻的笑容,使他们深陷其中,瞪大眼睛。下一瞬间,绫音便在绝妙的时机大叫。
『你这讨厌的怪人要不要脸啊!』
会场气氛恢复原状。
希金斯和伊莱莎一来一往的台词,将观众们逐渐吸进故事之中。
『你这人真鸡婆,咱不用你管也照样活得好好的。』
『像你这种讲话让人听了火大的邋遢女,无权站在任何地方。』
希金斯与伊莱莎的故事,在被灯光照亮的舞台上有声有色地揭开序幕。
『我的话,三个月就能让你变成能出席大使馆舞会的优秀女公爵。』
『啊?你刚才说啥?』
『我在说,即使是你这种散发高丽菜味、与这里格格不入、讲出来的英文丢脸至极的女人,我也能让你蜕变成席巴女王。』
希金斯看伊莱莎的眼神,彷佛在看厨房剩下来的菜叶。他信心十足地断言,与和希金斯意气相投的皮克林上校畅谈语音学后,离开舞台。
独自留在舞台上的伊莱
莎反覆咀嚼希金斯所说的话,心想「如果我真的能学会跟女公爵一样的美丽说话方式」,陶醉地想像起美妙未来。
『啊啊,如果──如果咱真能变成那个样子……』
诗也一走进侧台,社员们就都跑到他旁边。
「诗也,干得好!」
「哎唷──吓死我了!不过你很冷静,完全没吃螺丝,超~棒的!」
「今天你真的做得很好!诗也是能干的孩子!」
由于众人都很担心,现在一看到诗也没有出错,都压低声音你一言我一语夸奖他,拍拍他的肩膀、摸摸他的头。
「对、对不起,请不要揉我头发。发型会乱掉──」
「欸,市子女士也夸他几句嘛。」
市子懒洋洋地翘脚坐在铁椅上,以手撑颊,一副嫌麻烦的模样。
「哎,不出所料啰。」
诗也把这当成「交给你了,我相信你」的意思,十分高兴。
然而,现在并不是飘飘然的时候。这出戏才刚揭开序幕,之后万一诗也演技太差,对他抱持反感的观众们,八成会瞬间想起站在台上的不是语言学家希金斯教授,而是口出狂言的一年级生吧。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诗也得一直以希金斯的身分欺骗他们,直到最后。
场景顺利切换。
卖花女伊莱莎跑到希金斯家,希望他指导自己优雅的说话方式。
在场的皮克林上校表示他愿意提供全额实验费用。假如伊莱莎可以在大使馆舞会上表现得跟淑女一样,不被任何人发现她的真实身分,这场赌局就是希金斯获胜,花在教育伊莱莎上的费用则无须归还。
就这样,希金斯让伊莱莎变身成窈窕淑女的计画开始了。
『好,就让我把这个无家可归的傻丫头变成女公爵吧。』
节奏快的台词一来一往,如同在球场上全速奔跑,还要不停互相传球。
一刻都不得松懈。
诗也绷紧神经,表面上却还是泰然处之,念出长台词。
『没错,六个月以内──不,假如她耳朵够好、舌头够灵活,三个月就够了──我会让她成为一个出现在任何场合都不会丢脸的女人。就从今天开始!现在,立刻!皮尔斯夫人,请你把她带去洗澡。无论如何都洗不乾净的话,用砂纸刷她也可以。厨房有火吗?把她身上的衣服全脱下来烧掉,打通电话叫怀特莉送新的来就行。在那之前,你就先裹著包装纸吧。』
──吸血鬼原田回到这里,想必是已经掌握希金斯了吧?
──是的。
诗也收回跟凪乃的恋人宣言的那一天。
他勇敢回答市子的问题。
其实,当天练习时诗也也一直咬到舌头。但他丝毫不在意,凭著气势一口气把台词念完,直到最后都堂堂正正地饰演高傲的希金斯。
因为希金斯是个即使失败,也不会承认自己有错的男人。
假如失败,他会煞有其事地搬出「一开始就是这样」、「我就是打算这么做」这种孩子气的道理,压过对方的气势,讲一堆大话来唬人。
所以他试著照希金斯的风格,大胆傲慢地驳倒对方,没去管自己咬到舌头。
市子坐在铁椅上,皱眉看著频频吃螺丝,态度却依然光明正大的诗也。她没有像之前一样中途喊停,而是等诗也演完后,才懒洋洋地开口说道。
──不坏啊。正式上台前给我练到完美。
──是!我会每天快速朗读礼仪书两次!
诗也听从市子的命令,早上就骑脚踏车第一个赶到练习场,练习完后也会留下来反覆朗读台词,训练自己可以把话讲得流畅、有节奏感又清晰可闻,直到夏天的太阳完全下山。
简直像回到之前参加篮球社时的生活。他不断将球投向篮框,一边期待明天就能投得更准,后天就会打得更好,自己就能使出更厉害的技巧,一边埋头于练习,每天都不会厌倦。
现在,诗也在舞台上饰演希金斯,每一句台词如奔流般从他口中溢出。
不能松懈。精神得一直集中。
可是,好开心!
这种紧张感,有如在打一场仅有一分之差的比赛,使他兴奋不已。
伊莱莎驼背坐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希金斯轻轻将脸凑到她耳边,刻意用会让人骨子酥麻的低沉声音──希金斯最擅长的、像在朗读的美丽声音呢喃。
『别担心,伊莱莎,在我们这个工作结束前,每一条街道,想必都会堆满因你而自杀的男性尸体。』
伊莱莎瞬间脸红,她用泛泪的双眼用力瞪向希金斯,努力装出坚强模样,站起身来。
『咱要回去了。你这人脑子有病。』
绫音接住诗也的台词后又传球给他,演出活灵活现的伊莱莎。
她回传的球离诗也理想中的位置分毫不差,也会站在诗也方便传球的地方。
彷佛两人心灵相通,无须靠言语交流。
(绫音姊太棒了!)
无论是技术,还是吸引观众的魅力,诗也都还远远不及绫音。他的角色明明要引导绫音,诗也却很担心,总是被绫音带领的自己能演好这个角色吗?
他因此空忙了一场。
然而,看到哭著说『不要说这种话』的绫音,诗也发现绫音也十分不安,她也是个缺乏自信、会不知所措的普通女孩。
两人到海边约会时,诗也看到绫音害羞、生硬地走在他旁边,心里生出无限怜爱之情。绫音脱掉连身裙后,众人赞叹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对她议论纷纷,令诗也十分骄傲。
那个时候,他明白了希金斯的心情。
那时感受到的耀眼悸动、喜悦、惊讶、爱怜,在舞台上逐渐重现。
伊莱莎将破烂的卖花女服装换成乾净整齐的礼服,念著发音诡异的ABC。
希金斯则频频纠正她。
『欸、逼、西、低。』
『闭嘴。皮克林,你觉得怎么样?这就是初等教育的真面目。这只可怜的动物,九年间都被关在名为学校的监狱中,靠我们的钱学习用莎士比亚和密尔顿的母语说话、阅读。而其成果就是「欸、逼、西、低」。跟我念一次,A、B、C、D。』
『咱不是念了吗?欸、逼、西、低。』
伊莱莎被希金斯吓得瑟瑟发抖,含泪跟著复诵。
这副模样也非常可爱,希金斯为伊莱莎的不争气感到不耐烦,同时也为淑女计画毫无进展而焦躁不已。有一天,伊莱莎宛如从毛毛虫羽化为蝴蝶,讲出美丽的语言,令希金斯大为感动。她正在一步步超越希金斯的理想!
(不知道久久泽有没有在看。)
诗也想起有如一尊没有心的人偶,带著冰冷目光表示『因为大家追求的不是「真正的」我。身为一名偶像,我只不过是在自己创造大家想看见的我』的凪乃。
她一边扮演众人乐见的人格,一边用哀伤无比的声音说。
──嘉拉缇雅……也很恨创造出自己的皮格马利翁,绝不会爱上他。可是,如果得不到皮格马利翁的爱,嘉拉缇雅就会死掉。所以她非得成为皮格马利翁的理想。非得当一尊人偶……
现在他能理解了。
凪乃为何如此忧愁、如此受伤。为何她在部落格发表文章时,始终面无表情。
因为凪乃憎恨名为皮格马利翁的大众──名为皮格马利翁的观众。
因为他们是傲慢残酷的创造主,将虚构的形象强加在凪乃身上,把她关在这个刻板印象中,擅自对她宠爱有加,却又因为虚构形象产生些许裂痕,便敲碎自己创造出的雕像,挥一挥衣袖离去。
然而,想要站在舞台中央沐浴于灯光下,就必须得到皮格马利翁的爱,而凪乃比谁都还要强烈渴望这份爱情。
所以她扼杀内心,只为成为皮格马利翁所希望的人偶。
那面无表情的脸孔,就是凪乃的防壁。
(不过,久久泽,真正有魅力的不是只会照他人意思行动的人偶。是逐渐超越想像、拥有生命的人类。)
就像希金斯被伊莱莎无法预测的行动耍得团团转,同时也著迷于她一样。
(所以你也不要照观众所希望的,扮演虚假的自我,而是要用久久泽凪乃自己的演技吸引观众。)
偶像绝对不是反映观众想像的人偶。
偶像的笑容和话语,会在观众心中创造出新世界。
(久久泽拥有那个可能性。)
请你看看这出戏。
希望你能读懂我想传达给你的讯息。
然后,在她知道她能靠自己的力量让观众扬起嘴角时──在她知道她能牵动观众们的心,让他们打起精神时,凪乃一定也能爱上观众。
◇ ◇ ◇
凪乃看著诗也高傲地对绫音念出一串长台词,惊叹不已。
她曾经听过诗也独自练习,当时他动不动就吃螺丝,一点自信都没有,演技奇烂无比。
如今他竟然能进步到这个地步!
就技术上来说,当然还是绫音胜过数筹。
不过,身材高大、长手长脚的诗也在舞台上强而有
力、大胆行动的模样,却牢牢吸引她的目光,充满自信的嘹亮声音则霸占她的听觉。
希金斯明明是个毒舌、蔑视女性的独身主义者,还会对伊莱莎口出暴言,缺点也一大堆,但每当诗也夸张地仰天长叹、耸耸肩膀、抬起手大发雷霆,希金斯就会变成一名滑稽可爱、令人讨厌不起来的绅士。
他因为伊莱莎的淑女修行迟迟没有进展而烦躁不耐,却又会热心地照顾伊莱莎,为她的一言一语做出夸张反应,让人察觉到他虽然站在伊莱莎头上,其实思绪早已被她搞得一团乱。
诗也稍微一个动作就美得如画一般,鲜明地烙印在观众眼底,使他们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凪乃至今仍然不知道原田诗也是什么样的人。
起初,她只觉得诗也是个高大、虚有其表的幼稚男。
当他突然带著成熟认真的表情,提议结束这段虚伪关系时,凪乃气得怒不可遏。
在那之后,露出危险目光的诗也也恐怖得超出她的预料。诗也踹破玻璃窗跳进来,满身是血地追向凪乃,捏烂她的手机时,她真的觉得自己会被杀掉。
现在回想起来,仍会害她双腿打颤。即使他在篮球界再有名,那个时候诗也展现出的身体能力也太异常了。隔天,凪乃在记者会转播时看到诗也脸上一道伤痕都没留下,全身再度窜过一阵寒意。
──因为我是吸血鬼。
诗也扬起嘴角,露出邪恶笑容时,凪乃完全笑不出来。她心里充满「该不会是真的吧!」──这种难以启齿、跟别人说也只会被当成笑话看的念头。
她明明平常就喜欢耍帅,动不动就把「要交男朋友的话,我喜欢那种会把我玩坏的坏男人」挂在嘴边,实际遇到那种男人步步逼近时,却根本没有那个余力动心。她只能恐惧、只能颤抖,再也不想跟诗也牵扯上。也不想再看到他。
然而──
(他是这么有魅力的男生吗?)
傲慢不羁的表情、男性大胆的动作、直达心底的坚定声音,让她不禁被吸引过去。
──你演技那么好,还会看莎士比亚和萧伯纳的著作钻研戏剧。即使不靠那些绯闻,你应该也能凭实力拿到角色。
──你不觉得应该靠真正的久久泽凪乃和人分出高下吗?
诗也对她这么说的时候,凪乃非常愤怒。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谁都不会对真正的我感兴趣!
凪乃的母亲是单亲妈妈。
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经营服饰店的母亲连在家时都忙著把衣服、头发、指甲弄得漂漂亮亮,工作似乎忙到她没时间关心凪乃。
凪乃跟春科理歌念同一家托儿所的那段期间,是个不起眼的乖小孩,总是独自待在教室角落,跟在家时一样画著身穿漂亮礼服的公主。
她之所以会记得理歌,是因为理歌那个时候就已经是个超级美少女,在托儿所也都孤零零一个人。
凪乃心想「理歌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呢……」擅自对理歌产生同伴意识,却立刻遭到背叛。
同组的小孩们毫不关心凪乃,看都不看她一眼,视线却一直飘向理歌,偶尔还会有男生用球扔她,粗鲁地跟她说话。凪乃马上明白那不是在欺负理歌,而是出于在意,才会去戏弄她。由于理歌只会气呼呼地一语不发,众人都逐渐远离她身边,即使如此,他们仍然常常偷瞄理歌。
回家时间一到,沉默寡言的高个子父亲和背双肩背包的姊姊会满脸笑容,第一个来接理歌。理歌的父亲面貌端正,让老师们看得出神,看起来大约小四的姊姊也非常温柔美丽,所以大家都嚷嚷著「好好喔~理歌的姊姊好可爱~」。
凪乃总是留到最后,而且大多不是母亲,而是母亲店里的人来接她,还常常时间过了都看不到人。凪乃听到老师们在说『伤脑筋,负责接凪乃的人还没来』,忍不住开始担心今天会不会真的没人来接她、自己会不会被妈妈忘了,不安得心如刀绞。
所以,她很羡慕有个比谁都还要早来接她的温柔姊姊、被姊姊捧在手掌心的理歌。
然而理歌对姊姊却十分冷淡,姊姊想牵她的手她也不要,还把人家的手甩开,凪乃嫉妒死了。
如果有人像那样对凪乃伸出手,她一定会喜极而泣……
无奈事与愿违。
小学二年级时,有一天晚上母亲不在。凪乃肚子痛,可是谁都没来帮助她,整个晚上她都抓著棉被一角忍受疼痛,隔天早上照样去上学。学校也没人发现她的异状,她还以为自己会死掉。
该怎么做才会有人注意我?
该怎么做才会有人注视我?
假如没有人愿意看我一眼,总有一天,我说不定真的会死掉,还不会有人知道!思及此,凪乃不禁吓得全身颤抖。
小学四年级时,母亲开了家卖品牌童装的新店,凪乃穿上母亲店里的衣服后,被班上的女生们称赞,成了她的转机。
在那之后,凪乃就变得会在穿著上下工夫,越来越多崇拜的目光聚集到她身上。
朋友们都尊敬她『凪乃好有大人味』、『她恋爱经验一定很丰富』,凪乃便学会说出一个个谎言。因为她知道,自己无法成为只是面带美丽微笑,就能集众人宠爱于一身的正统派偶像。
尽管如此,她依然想被注目──否则她会十分不安,彷佛没有人看她,她就会这样死掉──于是凪乃创造出虚伪的自己,被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凪乃憎恨创造出虚假凪乃的皮格马利翁。
可是,没有皮格马利翁的爱,她就活不下去。她再也不想回到被所有人无视、独自望著时钟秒针等待的日子。
(我一直觉得这样就好,不需要真正的我。)
所以,诗也叫她靠真正的自己和人分出高下时,她才会那么愤怒、不甘──
然而,诗也却破坏凪乃建构的假象,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失去一切的凪乃──承认凪乃就存在于此──严厉地对她说。
你的谎言已经不管用了。
所以你也做好觉悟,现在开始重新起步吧。
诗也在观众对他抱持反感的情况下站上舞台,以他的声音、他的动作、他的演技,抓住观众的心。他没有照观众所希望的演,而是自己在前头引导观众──
彷佛在示范给凪乃看!
现在,绫音在舞台上优雅微笑。她身穿镶入闪亮水钻、蕾丝层层叠叠的优雅白礼服,盘起来的头发上戴著银色头冠。
之后她将要出席大使馆的舞会,在那里展现教学成果。
凪乃向往地看著绫音,眩目灯光照亮她的头冠和镶在蕾丝上的水钻,使她看起来就像一道光芒。
从托儿所时期开始,凪乃就非常喜欢绫音。绫音温柔美丽,是她的憧憬。
她本以为自己没办法变得跟绫音一样,不过──
(我也能……像那样站在舞台上……闪耀光芒吗?只要肯像伊莱莎一样努力,就算是我这种人……也能变成公主吗?)
身穿燕尾服的诗也带著淘气眼神露出微笑,恭敬且绅士地向绫音伸出手,宛如蕴含了对共犯的礼貌。
他的动作、表情都表现出对伊莱莎的信赖,凪乃知道此时此刻,希金斯确信伊莱莎将会获胜,感动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 ◇ ◇
(为什么……我心跳会这么快?)
理歌在最后面的座位入迷地盯著台上,几乎全程站著。
诗也饰演的希金斯,正在和身穿白色礼服的姊姊跳华尔滋。
诗也用淘气、甜蜜的目光看著姊姊,姊姊则温柔婉约地回望诗也。
明明姊姊跟诗也只是在戏中互相凝视──明明这不是现实,理歌却看得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同时还隐隐作痛。
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这样。
──我绝不会原谅伤害春科理歌的人!
被玻璃碎片刺得血流不止的诗也如此吶喊。从她不小心听见这句话的那一刻开始,光是想到诗也,她就会脸颊发热、胸口发疼,变得很奇怪。
她不清楚诗也为什么会搞到满身是血,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对凪乃讲那种话。
档案是指什么?
玻璃窗破掉、门掉在地上,肯定都是诗也做的──他明明受了那么多伤,隔天却没留下半点伤痕,在即时转播的记者会上收回跟凪乃的交往宣言,面对记者『凪凪对原田同学来说是什么人?』的质问,露出会让人小鹿乱撞的邪恶表情,开玩笑似的回答『因为我是吸血鬼』──
不过,这种事全都不重要,因为她一看到诗也就会心跳加速、呼吸困难。
暑假期间,她一直在想诗也,即使新学期开始后,他们每天都能在教室见面,她仍然常常忍不住偷看诗也。
诗也是姊姊的搭档,所以理歌之前也会去瞪他、在意他,但她现在的心情却比那个时候还要痛苦。
(我怎么了?)
看到被诗也搂著跳舞的姊姊,好难受。
看到诗也对姊姊露出成熟笑容,好痛苦。
看到诗也将脸凑近,在姊姊耳边用性感低音呢喃,好辛酸。
(我──我
对那家伙……)
◇ ◇ ◇
特兰西瓦尼亚的王子要求与伊莱莎共舞,希金斯便让位给他,骄傲地看著翩翩起舞的伊莱莎。
舞会的宾客以及挤满大礼堂的所有观众,皆为绫音饰演的伊莱莎的美丽叹息出声。
(绫音姊真的好漂亮。就像真正的女王。)
绫音拎著镶水钻的白色蕾丝裙优雅摇摆,跳著可爱舞步。她挺直背脊,眼中散发知性光芒,露出微笑的表情也很高贵。
(我喜欢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绫音姊,最喜欢了。)
每当水钻反射灯光,诗也心中也会迸发甜蜜璀璨的光芒。
他觉得神清气爽,率直地心想,他喜欢绫音。
希金斯为伊莱莎深深著迷,诗也自己也逐渐被绫音吸引。
会场中的人都在对伊莱莎议论纷纷。
『那名女性的身分是捏造出来的。我尼波姆克自认是希金斯教授的头号弟子,没人骗得过我的耳朵。』
『怎么可能,她讲的英文无可挑剔啊。』
『岂止是无可挑剔,简直太完美了。如此完美的英文,只有上过特殊英语课程的外国人才讲得出来。』
『她是匈牙利人。』
『匈牙利人!』
『还是继承王族血脉的人。』
『她肯定是匈牙利的公主。』
诗也竖耳倾听传达胜利的骚动声,放声大笑。
电影版《窈窕淑女》中,在这之后希金斯和伊莱莎会大吵一架,伊莱莎离家出走,接著出现一名爱上她的年轻人,试图接近伊莱莎。
市子笔下的剧情则会从这个场景开始急转直下。
希金斯发现伊莱莎是个杀手。
她之所以会跟他学说话,也是为了让自己混进猎物参加的派对时不会遭到怀疑。
『您说过会让我变成能出席大使馆舞会的优秀女公爵。您这句话让我看见了梦想。』
在希金斯家的客厅,隶属于杀手集团「皮格马利翁」、代号「嘉拉缇雅」的少女,仍旧穿著那件在派对上穿的白色礼服,如人偶般面无表情,平静说道。
观众跟希金斯一样大为震惊,视线移不开态度骤变的伊莱莎身上。伊莱莎忽然露出像个女孩子的陶醉神情。
『如果──如果咱能变成那样,咱就……我就能杀人杀得更得心应手。』
希金斯知道自己为恐怖的杀人人偶刻下最后一刀,脸色瞬间刷白。
『那是悖离人类伦理的行为,你不可以再这么做!否则,我就不得不把你交给警察。』
无论希金斯怎么说,伊莱莎都听不进去。她再度变得跟人偶一样面无表情,拿小刀指向希金斯。
『我想请教您,杀人有什么不对?我只不过是因为有人委托,才会去杀人。我只不过是跟一尊人偶一样,在他人杀意的驱使下杀人。』
冰冷声音在一片静寂的礼堂中缓缓流淌。
连饰演希金斯的诗也,都逐渐搞不清楚眼前这名女子是谁。他被绫音的演技吞没,和希金斯一同陷入极度的混乱中。
尽管如此,他仍然没有放弃说服伊莱莎,伊莱莎却充耳不闻。
两人的想法渐行渐远。
『我身上这件衣服,是属于我的吗?』
伊莱莎冷冷询问。
『我想知道我可以带些什么回去。』
自己明明是伊莱莎的老师,也是伊莱莎的创造主,却没办法挽留开始反抗的人偶,他为此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与愤怒。希金斯──诗也面容扭曲,回答伊莱莎。
『如果你想要,整栋屋子的东西你都可以带走。不过宝石不行,因为那是借来的。这样你满意了吗?』
伊莱莎先将刀子收进怀中,接著卸下耳环、头冠、项炼、手环,让它们一个个掉到地上。
然后,她面无表情看著镶钻的白色礼服,扯下背后的拉炼,礼服便跟著轻轻滑落地面。
被黑色紧身衣和吊带袜包覆的雪白身躯出现于台上。
她的肌肤纯白耀眼如清晨积雪,同时又拥有不能称之为少女、完全是个成熟女性的身体曲线,释放出惊人性感气息。
观众们屏住气息,看得出神。
绫音明明脱得只剩下内衣裤,却没有造成虫动,他们只是默默看著故事进行。
戴在纤细手指上的戒指,最后也被伊莱莎拿下。
『这个戒指不是跟珠宝店借的,是您在布莱顿帮我买的。这我也已经不需要了。』
戒指掉在地上,鸦雀无声的礼堂响起冰冷音效。
伊莱莎只拿著一把之前插在丰满双峰间的小刀,走出家门。
带著僵硬神情目送她的希金斯,过没多久就立刻开始找伊莱莎。
重要人士们在派对上遭到暗杀的新闻接连报导出来,令希金斯越来越焦躁。
希金斯来到伊莱莎长大的城市,那里是个跟垃圾场一样的地方。他在当地得知是什么样的环境、缘由,使伊莱莎变成一个视杀人为绝对使命的人偶,为她凄惨的过去全身颤栗,他不停自问找到伊莱莎后,自己又能做什么,却又无法停止寻找伊莱莎。
另一方面,伊莱莎由于反抗她加入的暗杀组织「皮格马利翁」,被过去的同伴们追杀。在一阵腥风血雨的残杀后,伊莱莎在与创造出自己的人──「皮格马利翁」的首领阿尔弗雷德‧杜立德的死斗中获胜,结束他的性命。
接著,希金斯终于来到满身是血、凝望虚空的伊莱莎身边。
他拿出伊莱莎留下的戒指,哀伤地告诉她『希望你能把它重新戴上』。
『没有你,我一个人也活得下去。可是假如你不在,我会觉得很寂寞。我已经习惯有你的声音和身影陪伴。』
希金斯衣服和头发都乱成一团,向伊莱莎诉说的声音中少了往日的高傲。
即使他知道伊莱莎是名杀手,他仍然无法离开她,也无法忘记她。伊莱莎早已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您还有留声机可以听,有相簿可以看。寂寞的话听留声机就行了。因为留声机不会杀人。』
『但你的心不在其中。』
诗也怀著心如刀割的痛苦心情,轻声说道。
好胜心、自尊心、阶级、宗教、道德伦理都已不存在。剩下的只有爱情,无论她是谁,希金斯都希望她能陪在自己身边。
他想让她尝到身为人类理所当然会有的幸福滋味。
他自己也想与她一同品尝幸福。
那是希金斯在伊莱莎面前第一次展现弱点。
那是希金斯这个独身主义的讽刺家承认败北、脱胎换骨的一瞬间──
(雫……)
诗也发现一名少女站在二楼看台的暗处看戏。
在空中轻轻飘扬的白金色发丝,如斗篷似的包覆住纤细身躯。拥有鲜红、血红、绯红色瞳眸的少女。
少女从看台凝视诗也的眼神彷佛在瞪著他,冰冷、孤寂如冬季的树林。将诗也变成吸血鬼的少女。
跟上帝一样站在上方,俯视诗也的人。
──我想透过这出戏表现出来的,是创造主的痛苦和被造物的悲哀。
市子这句话浮现脑海。
被皮格马利翁创造出来的嘉拉缇雅,不会爱上等同于上帝的创造主。
然而──
倘若她知道,皮格马利翁也是个有缺点的人类……?
倘若她知道皮格马利翁的痛苦、哀伤?
倘若她与皮格马利翁的哀伤产生共鸣,心弦为之触动?
(到那时候……嘉拉缇雅是不是也会跟皮格马利翁一样坠入爱河?)
那段恋情,是不是会成为一段永恒的爱?
雫凝视诗也的眼眸,缓缓泛起泪光。
绫音的──伊莱莎空洞的双眼,也逐渐涌现哀伤之情。
『……我很感谢您。拜您所赐,我得到智慧、得到自我意志,不再是皮格马利翁的人偶。不过,我同时也憎恨著您。』
伊莱莎眼中浮现平静忧伤,随后露出更加强烈、明显的悲戚。
『身为人偶的我,杀人时不会有任何犹豫。但我现在却会感到心痛。我已经无法回头当一名杀手了。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活下去。因为您把我从人偶变成了人类……所以,我今后也会活在痛苦之中,不断怨恨让我体会到这份痛苦的希金斯教授吧。』
伊莱莎──绫音将小刀指向希金斯──诗也的喉头。
凝视诗也的双眼蕴含与爱恨相反的感情,炯炯有神。
啊啊,就是这个眼神。
诗也的心从站在看台的雫,被拉回绫音身上。
绫音告诉绝望于永恒生命的诗也她会杀了他时,就是带著这个眼神。
温柔如春阳,同时也拥有暴风雨般的激情的人──神圣又带有魔性的这个眼神,一直令诗也深深著迷。
(如果是你下的手,我死也甘愿……)
那是希金斯的心情,也是诗也自己的想法──甜美诱惑遍布体内,大脑因这无上的幸福渐渐麻庳。
(只有绫音姊杀得了我。只有她能让我看到尽头。)
诗也扬起嘴角。
决定接受所爱之人给予的死亡时,诗也──希金斯的嘴角浮现至福笑容。
『伊莱莎,我想让你成为一名独当一面的女人。而你确实办到了。我就喜欢这样子的你。』
希金斯将发自内心的话语,传达给从人偶蜕变为人类女性的伊莱莎。
绫音吻上诗也的唇。
她抬起头,仰望面带微笑的诗也。只有短短一瞬间──只是双唇轻触的、单纯的吻。
即使如此,伊莱莎的悲伤、哀戚、爱情、决心、心意,仍然传达了出去。
电影《窈窕淑女》也好,萧伯纳的《卖花女》也罢,都是不懂恋爱的男人尝到爱情滋味的故事。《窈窕淑女》的希金斯因爱而改变,《卖花女》的希金斯则是坠入爱河后仍没有改变。
凪乃说过,希腊神话的皮格马利翁和嘉拉缇雅的故事并不快乐。
两人永远不会相爱。
萧伯纳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卖花女》中的希金斯和伊莱莎才没有在一起。
市子应该也是沿袭萧伯纳的做法,才会在剧情后半加入变成人类的伊莱莎与希金斯分别的场景。
创造主的痛苦及被造物的悲哀──那是与自己创造出的被造物离别的痛苦,是离开自己的创造主踏上旅程的悲哀。
是试图挽回的人的痛苦,是想要离去的人的悲哀。
伊莱莎的唇离开希金斯。
她留下一句『您多保重』,转身离去。
舞台上只剩下希金斯一个人。
雨声响起,用来表示雨水的光之线于灯光中浮现。
希金斯低下头,张开右手。理应在他手中的戒指不见了。
是伊莱莎拿走的。
希金斯寂寞地低头看著手心,在他身后,警察用白布盖住阿尔弗雷德的遗体,将其抬走。
不久后,细雨变成了白雪,轻飘飘的光之粒落在希金斯身上,告诉观众季节更迭。
背景也转换成希金斯家的客厅,留声机传出伊莱莎刚到希金斯家时录起来的生涩声音。
『欸、逼、西、低。』
『咱不是念了吗?欸、逼、西、低──』
诗也听著伊莱莎大声抱怨、低声啜泣,以及呜呜咽咽的哭声,平静地对观众诉说。
伊莱莎离开后,过了半年。
希金斯的生活恢复原状,伊莱莎音讯全无。
『可是那一天,伊莱莎没有杀我,她吻了我,带走曾经舍弃过的戒指。所以我想,也许总有一天,我还会见到伊莱莎。』
没错,这不是德古拉伯爵和蜜娜那种终结的故事。
这是创造主和被造物诀别的故事。在那之后,两人变成立场对等的人类,他们真正的关系──真正的恋情才正要开始。
这段失去过一次的恋情,也有可能化为永恒。
『等到那一刻来临之时,我要恭敬地向伊莱莎伸出手,彷佛要把她变成一名窈宛淑女。然后,我要这么对她说。』
灯光转暗。
在伊莱莎不断从留声机传出的声音中,诗也单膝跪在舞台中央,伸出手来,聚光灯打在他身上。
他用诱人的低音呢喃道。
『美丽的小姐,请你与我共舞一曲。』
伊莱莎的声音逐渐远去,诗也的身影也化为剪影,帘幕缓缓降下。
礼堂内欢声如雷。
帘幕完全降下的瞬间,绫音及其他社员就都从侧台冲出来。
「诗也,我这次没有昏倒!」
「我也克制住了!」
「太好了,诗也!」
「真的太好了,绫音姊!」
两人听著震耳欲聋的掌声,如孩童般兴奋大叫。市子一脸无奈地说:
「还要谢幕喔。」
诗也和绫音急忙开始排成一列。
诗也紧紧牵著绫音的手,站在队伍正中央。
「今天能一起谢幕呢。」
「是的。」
帘幕升起,掌声变得更加热烈,占据第一排的男生们也感动得泛泪,跟敲著钹的黑猩猩一样兴奋拍手。
诗也牵著绫音的手踏出一步,高高举起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弯下腰来,深深一鞠躬。
礼堂内响起「哇!」的欢呼声,掌声响彻四周。
诗也在观众群间发现凪乃,他看到凪乃容光焕发地鼓掌,便对她回以微笑,凪乃惊讶地睁大眼睛,随后立刻腼腆扬起嘴角。
他抬头望向二楼看台,雫却已经不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