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巳月兄妹的平凡日常
呜呜,头好晕啊。是说,这里是哪里?
总觉得这座城镇格外有中世纪风情耶。好炫喔,有人佩挂着剑大剌剌地走在街上。
等等、等等,先来冷静一下吧。没有记错的话,在昏倒之前,我……对了,记得我是被卡车给辗过了?这么一来,我该不会是被传送到异世界了吧?
仔细一看,我的年纪变得跟高中生差不多了耶。明明死前是个中年大叔呢!这当真是转生到异世界啦!太棒了!
呀呼────────────!呀哈────────────!
既然确定了,那我从今天起就是冒险者啦!立刻动身朝公会去吧!
「欢迎光临。您今天要办理的事项为何呢?」
我走进一栋看似公会的建筑物,柜台小姐便朝我嫣然微笑。
「啊,不好意思。这里可以进行冒险者登录吗?」
「是的。那么请您在这张纸上──」
「喂喂喂,闪边啦小鬼!你在我行我素些什么啊!」
啊啊?这个粗犷大叔是怎样?怎么自顾自地出言打岔啊?
「你是头一次到这个公会来喔?那我来告诉你规矩……可以向这个公会小姐攀谈的人,就只有本大爷啦!」
啪!我的脸上挨揍了……呃,奇怪?完全不会痛耶。
这该不会是……在异世界转移的影响之下,我变得乱强一把了?
既然如此,我要采取的行动就只有一个──我卯足全力咏唱浮现在脑中的魔法。
「誓约胜利之剑〈Excalibur〉──────!」
轰轰──────────────────────!!!!
唔哇,建筑物被轰得半毁,大叔也尸骨无存了。算了,无妨☆
喔,重要的是柜台小姐是否平安无事……奇怪,这是怎么回事?柜台小姐用一副心神荡漾的眼神看着我耶。
「……征服我。」
太爽啦!
哎呀,转生之后不但返老还童又变得超强,还让公会小姐瞬间迷上我,总觉得愈来愈有意思了耶。
我的异世界生活就要展开啦!
「……………………………………」
夜深人静之时,纮在自家公寓的房间里边按捺着想要惨叫的冲动,边看向原稿。
纮拿着原稿的手震颤不已,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毕竟巳月纮是一名轻小说编辑。
他年方二十四岁,而由于现在是四月上旬,他在公司的资历已满四年了……换言之,纮为了工作,必须给这等混乱的小说提出建议。
「……嗳,哥哥。我的小说如何呢?」
听闻少女清澄的嗓音,纮抬起了头来。
映入纮眼中的,是个隔着桌子和他相对而坐,大约是高中生年纪的女孩子。
若要举出第一印象,就是一名文静的少女。
无论是表情、容貌、举止,全都很温文婉约。脸上不带表情的稚气模样很惹人怜爱,一头及肩的柔顺长发、水汪汪的大眼睛以及柔嫩的脸颊,皆衬托出她甚至带有梦幻气息的娇媚氛围。
这名少女有如精雕细琢的机械人偶〈Automata〉……倘若纮是作家的话,说不定会做出这种比喻。
不,话说回来,究竟有谁想象得到呢?
这么无厘头的小说,就是由她──巳月唯唯羽所写出来的。
「……嗯,这个嘛。」
纮伤脑筋地将手抵在嘴角。
「我想说的事情跟山一样多……不过唯唯羽,你写起来感觉怎么样?」
「……呃,老实说──」
唯唯羽保持着澄澈表情开口。
「我很有自信,觉得这是我的颠峰之作。」
咚!纮板着脸,猛力将头撞在桌子上。
「……这样啊,颠峰之作是吗?」
「哥哥你觉得呢?……告诉我关于小说的感想吧。」
「…………首先,我得告诉你。」
纮将额头移开桌面。
「透过这种形式让我看小说,可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喔。你都还没通过企画呢。」
没错,唯唯羽给纮看的作品,在业界里是违反行规的。
原则上,作家和编辑对小说内容的具体印象得要达成共识,才比较容易创造出作品。为此,作家必须提交整合了作品类型、角色、故事等,像是设计图一样的企画书。
然而,由于唯唯羽实在太想写小说,就忽然把原稿拿过来了。
纮的这番话,令唯唯羽垂头丧气。
「……果然是这样呢。」
「不,我是无所谓啦。我也想看看你的小说会是什么样的内容。只不过,面对其他编辑的时候最好别这样。」
纮出声安慰着唯唯羽……但他依旧板着一张脸。纮原本就不擅长将情感表露在脸上,无论喜怒哀乐几乎都是挂着这张表情。
「先不说那个,关于这部小说,我有几件事情想问。」
「嗯,好呀。如果是哥哥,不管是什么样的问题我都会回答。」
唯唯羽的表情略微绷紧了起来。其细微的程度,若非兄妹便无从辨别。
「首先是主角……你不觉得有点怪怪的吗?」
「……什么意思?」
「呃,一般转生到异世界不会欣喜若狂成这样吧?我认为应该要有更多不知所措的描写才对。」
「不知所措吗……那么,写成『我转生到异世界来了────────────?』这样就好吗?」
「不是那个意思。为什么你笔下的中年大叔会如此无谓地亢奋呢?撇下读者不管的感觉非常强烈喔。」
「我想说主角有精神,会让作品比较开朗……」
「我觉得这已经远远超越有精神的等级了……」
纮抽搐着太阳穴,说:
「还有这个『轰轰──────────────────────!!!!』,不要这样写比较好。我脑中一点也浮现不出情景。」
「那是指主角从双手放出了能燃烧一切物体的光炮,摧毁了公会建筑的段落吗?」
「传达不了。光是写『轰轰』完全无法传达给读者知道。既然有这样的意象,干么不写出来呢?」
「我有意识到要让文章好读。」
「那也有个限度吧……还有这个。这是我最想提出来的地方。」
尽管纮乍看之下面无表情,但其实相当火上心头吧。他拿着原稿的手不住颤抖着。
「再怎么说『誓约胜利之剑』也太糟糕了吧。」
「…………?」
「为什么不懂,你为什么不明白啊,唯唯羽?这很明显是抄袭吧。而且还是读者看了会『唔哇……』一声退避三舍的恶质剽窃。」
「可是,我没有取帅气名称的天分……」
这已经算是一种怠忽职守了吧,你可是个作家耶──就在这次当真要大喊出声之际,怒气从纮的全身上下消散而去。
这是因为,唯唯羽面带悲伤的表情低下了头。
「我自认有用自己的方式在努力了……果然……不行吗?」
「……写不惯也是无可厚非的。毕竟异世界奇幻故事对你来说是初次挑战的题材。」
为使脑袋冷静下来,纮叹了口气。
「从这部小说里我也可以感受到,你有对畅销作品下过工夫。问题在于,你的小说有点太过无厘头了。」
「真有那么奇怪吗?我有用粗体字强调异世界转生和尼特族之类的词汇,原本想说这么一来肯定会大热卖才是……」
「你对异世界奇幻故事的偏见我难以苟同……但我知道了。我们就一步步来解决吧。」
「……嗯。拜托你了,哥哥。」
「方才我也说过,我觉得这主角的个性,不太容易让读者将感情投射到他身上。我不会否定对于异世界转移感到喜悦一事,不过首先得言简意赅地向读者说明主角所发生的状况,然后再──」
纮开口阐述,唯唯羽颔首同意。巳月兄妹的工作毫无窒碍地进行着。
身为轻小说作家的妹妹和编辑哥哥的日常光景,就在这儿。
纮和唯唯羽所住的是一栋位于东京都内的公寓,格局为两房两厅一厨。距离最近的车站走路要十分钟,屋龄则是三十余年,租金要价十一万三千日圆是也。
而今,身为户长的纮,正靠坐在起居室中那张平时喜爱的和室椅上。
现在的时刻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虽说对方是推心置腹的妹妹,但以编辑身份在公司工作了一天之后,还得在自己家跟作者进行讨论,实在很辛苦。
纮疲倦地仰望天花板……而后忽地说出唯唯羽先前的那番话。
「……我自认有用自己的方式在努力了……吗?」
实际上唯唯羽也很拼命吧。亦可称之为焦急。
因为她连一本称得上畅销书的作品都没有。
──自从和唯唯羽的投稿作品邂逅,已过了一年又数个月的时间。
唯唯羽的小说留到了最终评选
的阶段,后来漂亮地摘下了最优秀奖。她在纮底下以作家的身份出道,而她的小说──《在我和你之间》则以单本完结的形式顺利上市了。
那时的纮,当真相信世界会有所改变。
他对唯唯羽的出道作就是如此充满信心。
结果──世上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不过纮感到大致满意。投稿到亚马逊的评论只要四舍五入,平均评价就是五颗星。也有许多个人网站对《在我和你之间》赞不绝口。
尽管如此,纮仍然对两件事情感到惋惜。
第一个是唯唯羽的新作推出那年,《我想看轻小说!》这本轻小说情报志并未发行。假使它顺利问世,搞不好唯唯羽的作品就会名列在该杂志的重点单元──人气排行榜上了。一思及此,纮便深感遗憾。
另一件事情是,《在我和你之间》的销量不甚理想,因此未能再版。
不过,唯唯羽的小说确实撼动了读者的内心。下次绝对会做出一番成绩。
……事情八成是在这时开始乱了套吧──纮如此分析。距离出道作半年后,蓄势待发的唯唯羽以系列作形式推出的第二部作品──
其销量惨到让人忍不住发笑。
不,其实一丁点都笑不出来就是。
第二部作品获得了尚可的评价,但读者的数量绝望般的稀少。轻小说最容易获得读者青睐的机会原本是在发售当天,可是就连那天的POS〈销量〉排行榜都不见此作的踪影。
得到这样的结果后,纮对唯唯羽说出一句好似判了死刑的话语。
也就是一本腰斩。
对作家和编辑而言,没有比这还要令人抱憾的事情。感觉就像是被某个不知名的陌生人宣告「你们的小说连付钱购买的价值都没有」一样。
因此纮和唯唯羽决定,这次一定要创造出一本能够让诸多读者愿意阅读的作品,于是他们俩正以第三作为目标构筑着企画。但……
「这实在没办法出书吧。」
纮将视线投向桌上的原稿。就他来看自己只是稍稍蹙了个眉头,可是由于纮天生长着一张扑克脸,导致他简直像是在瞪着弒亲仇人一样。
「──哥哥。」
纮的背后传来一道令人联想到玻璃工艺品的纤细嗓音。
回头一看,唯唯羽在那儿反省似的紧握着双手。
「……对不起喔,我写不出哥哥看了会高兴的小说。明明是我任性地要求哥哥读我的小说……」
「……唯唯羽。」
可能是感到非常后悔吧,唯唯羽不敢和纮正眼相对。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令纮看了内心一阵绞痛。
除了──唯唯羽身上只穿着内衣裤这个状况以外。
然而纮完全不介意,温柔地对唯唯羽开口道:
「没关系啦。要是一开始就写得出完美无缺的小说,编辑就无用武之地了。尽可能让作家的小说有所提升是我的宿愿。为此,我们再讨论一次吧。」
唯唯羽点点头回应后,隔着桌子坐在纮的正前方(以穿着内衣裤的模样)。
慎重起见先声明,纮并没有惨无人地道强迫她「在我面前你要随时露出肌肤来」,或是唯唯羽对哥哥起心动念了。绝对不是这样。
唯唯羽之所以会只穿着内衣裤,是因为方才她和纮讨论结束后跑去洗澡了。而她并未穿上睡衣,恐怕是在冷却泡得热烘烘的身体吧。
那么,说到为何这两人都对此毫无反应……只能说这便是巳月兄妹的日常。
对这两个懂事前便相处在一块儿的人而言,就连萌生羞耻心的余地都没有。
「……记得是你开口说想写异世界奇幻故事的,对吧。」
唯唯羽聚精会神地(穿着内衣裤)倾听纮的话语。从她的表情当中窥探不出情绪,纮无法推估唯唯羽心中的想法。
「我想,异世界奇幻故事对你来说果然还是很困难。」
(身穿内衣裤的)唯唯羽吓得肩膀一颤。
「我的意思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性。只是,就我刚刚读的小说来看,感觉你太过意识到流行而迷失了自己的风格。最起码转换到一个不勉强自己的路线,比方像是青春恋爱喜剧之类的,我觉得对你比较好。」
「…………」(做着内衣裤打扮)
「坦白说──搞不好只是我想看你写的青春故事啦。」
那天和唯唯羽的投稿作品相遇的冲击,鲜明强烈地烙印在纮的记忆里。
他希望唯唯羽再次写出令人肝肠寸断的小说。这是纮的真心话。
「……我──」
唯唯羽低声却坚定地开口说道:
「想写异世界奇幻故事。就算像先前一样写出了忽视流行的小说,说不定又会再度腰斩……我不想再尝到那样的辛酸了。」
为什么唯唯羽会执着于异世界奇幻故事呢?到头来答案就在这儿。
只要轻小说还是商品,销量便会受到流行大幅左右。要持续受到欢迎,其绝对条件自然是作品本身让读者印象深刻。然而,倘若一开始读者不愿意伸手翻阅,那就连受到评论的机会都没有了。为了尽量让更多人阅读到,可不能轻忽流行这个要素。
正因如此,唯唯羽才会挑战在现今的轻小说市场中备受瞩目的异世界奇幻领域。
……只不过,不能否认纮对唯唯羽的答案感到灰心。
「我想在轻小说的世界大放异彩,因为我希望尽量将脑中的故事和角色描写下去……还有,最重要的是──」
唯唯羽笔直地凝视着纮的双眼。
接着毫不犹豫或害羞地断言道:
「照这样下去,哥哥有可能不再会是我的责编……我一定要哥哥当我的编辑才行。」
「────!」
这个瞬间纮的脸上窜过一阵动摇,至今的扑克脸像是骗人的一样。
编辑并不会永远和相同作家一起工作。比方说,当该名作家难以崭露头角时,也会在上司的判断下更换责编。
这点即使是纮和唯唯羽也不例外……换言之──
唯唯羽是为了和纮一起制作小说下去,才会想写出畅销作品。
「今后我想要一直和哥哥一同创作小说。只要能保护这个梦想,要我做什么都行。」
「……这……这样啊。」
说到纮这时的内心纠葛,真是笔墨难以形容。他希望唯唯羽撰写青春故事……但不想将唯唯羽让给其他编辑的情绪更胜其上。
这是因为──唯唯羽是纮唯一的家人。
刚满十六岁的唯唯羽,是在不久的一个月前成为这栋房子的住户。也就是春天到来的三月初的事情。在那之前,纮和唯唯羽度过了六年骨肉离散的光阴。
这是一段纮完全不愿回想的记忆。因为他们在无关乎自己意愿的状况下,被迫分居。
纮在远离宝贝妹妹的这块土地上度过了高中三年的青春时代,并以编辑的身份任职于出版社,最后成了唯唯羽的责编……直至今日。他好不容易实现了亲自陪伴在唯唯羽身旁的心愿,而且还一同创作轻小说。
所以──纮希望凭自己的力量,让唯唯羽成为一个功成名就的作家。
哪怕是痴人说梦,这也是纮毫无半分虚假的梦想。
「……唯唯羽,你想写异世界奇幻故事吗?」
唯唯羽点了点头,纮目不转睛地凝望她的双眸……而后吐了口气。
回想起来,她从以前就是这样。
尽管觉得不好──纮就是忍不住会宠唯唯羽。
「这个嘛……那就再继续一下看看吧。」
「……嗯。我们一起加油吧,哥哥。」
唯唯羽露出了她竭尽全力,只会展现给纮看的笑容。
纮沉浸在幸福的情绪中,眺望着那张笑颜。这时──
「所以呀,可以拜托哥哥让我做『平时的那个』吗?」
「明天要上课吧?时间也很晚了,这样好吗?」
「再一个小时就好。我想再稍微工作一下。」
语毕,唯唯羽打开了桌上的笔电,并在桌面新增了一个名为「企画」的文字档。
「求求你,哥哥。」
「……真拿你没办法耶。」
纮盘腿坐在桌子前──而后唯唯羽仿佛像是恋人般坐在他身上。
唯唯羽就这么开始利用电脑撰写企画书。
再强调一次,她穿着内衣裤。
插图p031
这是唯唯羽中意的执笔方式,坐在哥哥的大腿上思考原稿或企画。据她本人表示,这样能比正常的作业方式更专心。
那么,说到这段期间纮会做什么──他什么也不会做。就仅是感觉着妹妹的体温,度过一段至高无上的幸福时刻。
譬如说,被乱七八糟的进度影响,搞得身心疲劳困顿的时候。
又比方说,睡眠不足的日子不断持续,内心抱持着「我为什么要工作到这种地步」此一疑问的时候。
光是感受着唯唯羽的温度,纮便有受到救赎的感觉。
完全不夸大──纮深切地觉得,自己是托了唯唯羽的福才活着的。
「…
…嗳,哥哥。我有办法永远当你的旗下作家吗?」
「……那是当然。我也想一直和你创作轻小说下去。假设下一部作品也卖不好──」
纮若无其事地喃喃说道。
「我们就再从头来过一次吧。」
「……嗯,说得也是。」
唯唯羽正经八百地面对着电脑。凝望着她的侧脸,纮在心中低声呢喃:
只要是为了唯唯羽,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不论是以哥哥或编辑的身份都一样。
▽ 美少女作家来了
地点位于东京都内某栋办公大楼的一室。
在那个长约两座高中教室的空间里,大概有十名做便服打扮的大人各自埋首在业务里。有的人在和电脑大眼瞪小眼,有的人在打电话,有的人则是看着漫画放声大笑。
那块区域的门牌上头这么写着:
WF〈Wonder Factory〉文库J──通称惊奇文库。
那就是纮工作的编辑部名称。
午后的编辑部,纮顶着一如往常的扑克脸看向原稿。
纮目前正在进行的业务,是确认旗下作家的原稿。这是编辑最为劳心伤神的工作项目之一,主要是为了改善小说内容而统整自己的意见。上至请作家大幅变更作品设定这种重要的事,下至稍微修改文章这类枝微末节之事,内容涉及许多方面。
而纮现在所烦恼的是琐事。这名作者以「屁股」描述女孩子的臀部,但纮极其正经地在思考「写成『小屁屁』是不是比较可爱呢」这种对常人来说无谓到极点的问题。
不久后,纮以红笔补充上这句话:「用『小屁屁』来描写说不定比较萌。」
「……好。」
纮低声喃喃为自己鼓起干劲,之后为了下一件工作而确认起手表。
「啊,前辈。辛苦了。」
听闻背后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纮转头望去。
在他眼前的,是一名感觉和编辑部不太相衬的娇嫩少女。
她的身高未满一百五十公分,踮起脚尖才总算到纮胸口的高度。可爱的圆脸稚气未脱,大大的杏眼很惹人怜爱。这副模样无论由谁来看,一定都会认为她是个女高中生。
不过这是彻头彻尾的误解。
插图p035
她──千千石芹奈去年才进公司,是个不折不扣的编辑。
面对老样子板着脸回应「嗯,辛苦了」的纮,千千石像是回想起来似的说:
「啊,对了。巳月前辈,你现在有空吗?」
「嗯?喔,一下子还可以……怎么了?」
「其实呀,我有东西想请你看看。」
千千石打开桌上的电脑,给纮看一张美少女插画。
看到这个熟悉的画风,纮将手抵着下颔。
「这张插画是法老老师画的对吧。去年我有和他一起工作过。」
「就是呀!所以我才想找巳月前辈商量。我想说这次要不要拜托法老老师来画。」
「有何不可呢?反正他有轻小说的经验,委托交涉也会很顺利吧。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笔下的女孩子非常可爱。我认为有挑战的价值。」
「真的吗?那我就去跟他开口喽。」
「法老老师若是接下了案子,你再告诉我一声。我把他老家的地址给你。当他拖过了截稿日的时候,多半会逃到故乡四国去。」
「……嗯嗯?」
千千石面带微笑,不解地偏过头去。
「那个……你说拖过截稿日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法老老师就是不会遵守交稿时间。」
纮瞭望着远方,好似在缅怀过去一样。
「当他一张插画也没完成的时候,我可是抱着一死的觉悟。尽管知道会被无视,我仍然不断不断不断不断地打电话过去,然后向印刷厂和营业人员们拼命道歉,熬了一整晚之后一大早搭新干线到四国去──那次真是惨烈无比呢,哈哈哈。」
这段回忆令纮想忘也忘不掉。法老陷入了精神错乱,嚷嚷着﹕「画不出来的东西我也没办法啊,宰了你喔﹗」即使如此也不肯罢休的纮搞到对方差点报警,但他还是让人家哭着画出来了。
「那个……前辈,法老老师会拖稿对吧?然而,你刚刚是不是说『有挑战的价值』?」
「……有什么不对吗?」
纮维持着冷漠的表情说:
「如果你想做事的话,那么拜托他绝对是最好的选择。管他是拖稿还是画不出来,『只要我们拿出诚意请他画』就好。虽然这对身心都是种煎熬,不过这是为了尽可能打造出一部好作品。」
「……原……原来如此。」
听到纮一副理所当然似的说着,千千石的额头流下一道冷汗。
「不好意思,我还是去拜托别人看看好了……」
「这样吗?法老老师的插画真的很棒耶。」
说完,纮确认起手表。
「既然你那么说,我不会强人所难……那就之后再聊喽。」
「咦,前辈你要上哪儿去呢?」
「喔,我要去一趟会议室。接着要和旗下作家讨论……大概是。」
「咦,你怎么不太有自信的样子呢?」
「呃,因为这次并不是纯粹的会谈……」
纮拿起桌上的茶色信封,离开了编辑部。
在那之前,千千石对他挥挥手,跟他说了声:「请你加油喔~!」让纮内心感到酸酸甜甜的情绪。这是因为,被长相稚嫩的她打气,会令纮回想起学生时期的自己。
基本上,作家仅会配一位责任编辑,但是编辑底下会有好几个负责的作家。其数量因人而异,不过可以视为约略有十个人左右。
而纮现在所待的会议室当中,很巧地就有两名他所负责的作家。
「哎呀~话说回来!竟然能像这样和雾岛小姐谈话,真令人感激!」
坐在纮身旁的青年,略显亢奋地对眼前的少女喋喋不休。
他的名字──应该说笔名是叫八柳琉太。他今年二十五岁,已经出道三年了。
纮维持着扑克脸坐在位子上,一旁的八柳涨红着脸说: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天这个日子!能够见到雾岛小姐,我真幸福!因……因为,我还是……第……第第第第一次遇见这么漂亮的轻小说作家嘛!」
「──呵呵,谢谢您。」
这道柔美的嗓音令人联想到天使的羽毛。
坐在纮他们正前方的少女,有如花儿绽放般浅浅一笑。
她是个绝世美少女。尽管还残留着符合十七岁这个年纪的稚气,面容却散发着娴静高雅的格调。一头及腰长发光泽动人,反射着从窗户洒落进来的阳光。大和抚子──这名标致的少女让人脑中自然浮现出这样的话语。
她亦为纮旗下负责的一名作家──雾岛礼祢。
「我才觉得很荣幸见到八柳老师。我也有看您的作品。我才在想有朝一日一定要见您一面,您就发出一个我求之不得的邀约……真是令我感到惶恐。」
「哪……哪儿的话……!别说这种恭维话了啦!」
尽管这么说,八柳依然笑得合不拢嘴。
这也难怪。八柳就是为了想见礼祢,才请纮安排了这个场子。
轻小说业界中的作家男女比例严重失衡,更何况还是十来岁的少女。在惊奇文库当中,就只有唯唯羽寻和雾岛礼祢这两位而已。
这两人是「非比寻常的美少女」这个传闻,在业界里传得煞有其事。得知礼祢是纮旗下作家的八柳对他哭诉:「你太奸诈了啦,巳月先生!」最后还不惜跪地磕头,恳求纮让他们见上一面。
于是纮在跟礼祢确认后接受了八柳的请托,让他们在开会之际稍稍打个照面。
「居然说恭维……我可是真心觉得喔。」
礼祢不改脸上的温柔微笑说:
「老师的风评我时有耳闻。据闻您所写的小说,皆充满了无人能望其项背的独创性。」
「咦?……嗯……嗯,是啊。」
八柳忽然绷紧了表情,像是哪里来的文豪一样用手抵着下颔。
「我总是警惕自己,得写出只有我能写的东西才行。被流行牵着走,任谁都做得到嘛。我平时对净是看那种轻小说的家伙,都是这么想的:『……这些人根本啥也不懂。』」
「哎呀……您刚刚这番话,『我一辈子都会记得的』。」
礼祢轻轻将手搁在胸口。
「我是个初出茅庐的半吊子,今后还请您多多鞭策指教。」
「……好的!若你不嫌弃,我很乐意!」
「八柳老师,时间要到了。差不多该请您离开了。」
「咦!再一下子也没关系嘛,巳月先生~」
面对低头看向手表的纮,八柳发出了谄媚的肉麻声音。
「不行,之后我还得和雾岛老师进行讨论。雾岛老师,您也同意吗?」
「……是的。不好意思,八柳老师。还请您改天再找机会和我聊聊。」
「……好!下次就来吃个饭慢慢聊吧!当然,是我请客
啦!」
为了送笑容满面的八柳离开,纮来到了楼下的大厅。
「那么,八柳老师,我等您下一集的大纲……我总是心怀期待地在拜读您的小说。下个月就要开始发展新系列了,我们鼓起干劲吧。」
「遵命!我会努力写出疯狂再版的小说!为了变成一个配得上雾岛小姐的男人!」
八柳朝天高举拳头,喊着「呀呼!」飞驰而去。目送他雀跃的背影离去后,纮前往礼祢的身边。
讨论现在才要正式开始。好啦,「那件事」该在什么样的时间点提出来呢──如此心想的纮走出电梯,打开方才那间会议室的门扉之后──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雾岛礼祢懒洋洋地玩弄着发梢的模样。
「────唉……累死人了。」
宛如圣母一般的和蔼笑容已荡然无存了。
如今人在那儿的,是个讨喜的态度彻底瓦解,不悦到极点的少女。
介绍得有些迟了……现在的她,才是「真正的」雾岛礼祢。
这根本就是诈欺了。她总是柔和的目光精悍地眯细了起来,感觉一碰到就会受伤。虽然不至于颠覆绝世美少女这个评价,但与大和抚子相去甚远,形容为剑道美女会比较接近吧。
其变化之大,假如八柳看到了可能会逃避现实地心想:「喔,原来是双胞胎姐姐吗?」
插图p043
然而,纮依然不改其扑克脸地说:
「是你说见他也无妨的吧?」
他们俩的语气都不庄重,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当有第三者在场时,两人会规规矩矩地使用敬语,但不知打从何时开始,他们独处时会照平日的态度对待彼此。虽说对方年纪较小,可是鲜少有旗下作家愿意被称呼为「你」。
「这是当然的吧,作家之间的联系是愈多愈好。为了在这个妖魔鬼怪肆虐横行的轻小说业界存活下来,能利用的东西我统统都要拿来利用。」
八柳老师真可怜……纮在心中同情着他。
「不过,这次我要谢谢你。八柳老师挺高兴的样子。要是他能够就此把干劲用在原稿上的话,对我来说也是好事一桩。」
「无所谓,反正那全都是为了我而做的。况且,感觉他并不是个坏人……可是──」
礼祢有如银铃般嘹亮澄澈的嗓音──其口吻当中蕴含了怒气。
「我当真一辈子都会记得──他鬼扯的那句『被流行牵着走,任谁都做得到』。」
她脸上笑容之壮烈,感觉都要传来「轰轰轰轰轰轰……」这样的效果音了。
「他以为我下了多少苦工呀?将吸引读者目光的要素和关键字列表出来,进一步细分后想出没有人用过的桥段,但太过极端也不行,所以我不断不断不断不断地构思大纲,好不容易才找到满意的要素,却已经被抢先了。他竟然说迷上了如此炉火纯青的小说的读者什么都不懂?呵呵呵,那么职业意识强烈,想必是位卓越作家的您究竟又懂得什么呢?我还真希望您赐教一番。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礼祢,女孩子不要露出那种像杀人魔一样的表情比较好……再说,我觉得八柳老师也没有恶意。」
只不过,即使纮出言缓颊,礼祢的表情也没有开朗起来。
唉,其实他也明白礼祢的心情。这个叫作雾岛礼祢的人,全心全意期盼当一个轻小说作家。所以她才会痛骂劈头就否定流行的人,还会在业界人士面前装乖。
「好啦,那我们开始讨论吧。」
「……好的,拜托了。」
纮重新就座,伸手拿桌上的信封。里头的东西是礼祢尚未问世的原稿。若是她的书迷,肯定会对这玩意儿垂涎三尺。
雾岛礼祢目前所写的小说叫作《闪钢的葛萝莉亚》。
其类型为异世界奇幻故事,就现在的轻小说而言算是颇基本款的内容。虽然当中也有男女主角上演恋爱情事的爱情喜剧要素,但最大的魅力在于令人从内心深处涌现出情感的炽热战斗。
因此,两人讨论的内容当然也会是以下这种感觉。
「这次的改稿有相当深入挖掘敌方阵营的角色呢。本集对手利薇亚.莱茵哈特的魔装幻器〈Fantasma〉是仿造十字架的重型武器『悲悼巨鹰〈Undertaker〉』。我觉得是不错的武装,跟修女的设定有所相关。在『神约教会〈Sanctuary〉』里,这家伙的『神力〈Mana〉』大概到什么地步呢?」
「她是『神约教会』里的第四名〈Four〉,所以相当高呢。由于这次的概念是创造一个角色超越主角的『无幻剑〈Phalanx〉』,我有刻意将『神力』设定得比较高就是。『我是主角我超强』的桥段也差不多有点千篇一律了,因此我写起来觉得很开心。只不过,有个场面我实在无法接受,那地方我一定要改掉……」
这番对话简直像是脉冲的法尔希之路希在茧遭放逐(注:揶揄游戏《FINAL FANTASY XIII》用的成句)一样。
然而,他们俩的表情皆认真无比。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便是轻小说作家和编辑的工作。
这是一场重要的讨论,两人的命运会因一句发言而大幅改变,所以没有说笑或打趣的余地。纮和礼祢就只是专心致志地面对着原稿。
……从讨论开始已过了三十分钟。该谈的话题都谈完了,紧绷的气氛缓和了下来。为了将内容誊写起来而在万用手册上动着笔的纮抬起头。
「那么,截稿日就拜托在一个星期后了……我要说的大概就是这样。你还有其他想确认的事情吗?」
「……我没有什么特别要确认的。」
说完这句话,礼祢便陷入了沉默,像是在犹豫着什么似的温婉地绕着手指。
就在纮对这个暧昧不清的反应感到不解时,礼祢下定决心般摸索着包包,拿出一份包装好的烘焙点心。
「对了,我刚刚在附近的西式点心店买了饼干。方便的话,要不要边吃边聊一下呢?」
「嗯?喔,好啊。反正到开会前还有时间,我就吃一点吧……不过还真让人惊讶耶。搞不好这是我第一次收到你送的慰劳品。」
「我很少会这么做……基本上算是祝贺的意思啦。」
礼祢将视线从纮身上别开,脸上挂着冷漠表情如是说。
「前阵子葛萝莉亚第一集再版了对吧?记得已经是第十刷了……身为作家,我总算开始有了信心,想说稍微欢欣雀跃一点也可以吧。」
啊,原来如此──纮自顾自地接受了。
《闪钢的葛萝莉亚》现在出到了第六集,也在进行漫画化改编。这个系列在读者群之间,甚至谣传会是下一季动画的候选作。
每当自己负责的作品再刷,纮就有种骄傲的心情,仿佛自己的孩子上台接受表扬一样。虽然这令他害臊得说不出口,不过新人时期他还会感到眼眶一热。
每逢书本以再版的形式受到读者喜爱,我们的作品便成了某人活下去的支柱……这么想是不是实在很厚脸皮呢?
「欢欣雀跃也可以,是吗……也对,这两年来你一直都像个拼命三郎似的很努力嘛。」
这番话简直就像一个细细玩味着女儿成长的父亲会说出来的耶──纮如此心想,不过这也未必有误。
一路走来支持着礼祢这个作家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纮。
纮是在前年的新人奖初次目睹她的小说。他在礼祢未能留到最终评选的投稿作品当中发现了亮点,便以特别提拔的形式成为她的责编。这就是他们俩的相遇。
他和连获奖这个实际成绩都没有的礼祢,时而拌嘴、时而彼此鼓励的同时,以《闪钢的葛萝莉亚》一作成功出道──这条路绝不轻松,然而对编辑而言,也很难找到这么有合作价值的对象了。
老实说,礼祢是纮最有感情的作家之一。
正因如此,纮才会下意识地吐露出这样的话语吧。
「……谢谢你,跟着这样的我一起走过来。」
礼祢倏地全身僵硬了起来。
「……你怎么啦?突然说那种话……」
「刚认识你的时候,我还是个菜鸟嘛。如今我才说得出口,当时我对于自己这个新手编辑能否让你获得成功感到很不安……不过,一路到了现在,我都还可以和你一起创造作品。我真是个幸福的人。」
「别跟我道谢啦。那个……真的得开口致谢的人是我才对。」
「……礼祢?」
由于礼祢低着头,纮看不见她的表情。
不过她的音调紧张得发颤,简直不像至今的她。
「是你提拔我,并将我培育到这等地步的……我打从心底觉得,你是我第一个编辑真是太好了。」
这句话有多么打动纮的内心自不用说。礼祢是如此信赖着自己。身为一个编辑,这是一份无上的喜悦。
这个瞬间,纮确切相信了。
能够商量「那件事」的人,果然只有雾岛礼祢这名少女。
「我也很庆幸能和你相遇……所以,我有一件事想要郑重地
拜托你。」
「……嗯,好呀。如果是你的请求,我会尽力协助的。」
「我希望你见见我负责的作家。她的名字叫唯唯羽寻。」
砰────!
「礼祢,你怎么忽然挥拳敲桌子?」
「……唯唯羽小姐是你负责的作家?」
礼祢的口吻蕴含了有如刀剑般的冰冷。
方才的温馨氛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这样没错……太好了,原来你知道唯唯羽啊。」
「是呀,这还用说。前辈们常常提到她呢。他们说是在一年前左右,有个国中女生出道了。」
「为什么要强调女生这点?」
「没有什么深意啦。啧……」
她刚刚确切无疑地咂了个嘴,不过纮并未发现。该说是万幸吗?他似乎没有听见。
「所以是什么事呢?喔,对了对了。我们刚谈到有个变态想跟美少女作家玩3P嘛。」
「你把话都听到哪里去了啊?应该说,别讲什么3P啦……嗳,你为什么在生气啊?」
「我才没生气呢!」
不,你根本气炸了不是吗……虽然纮如此心想,但感觉会把事情搞得很复杂,所以他并未说出口。
「喔,原来你是唯唯羽小姐的责编呀。这么说来,她得奖的时候,似乎有为了让谁来带她而起过一段争执嘛。我原以为惊奇文库的编辑净是些恋童癖,没想到你就是呢。」
「你……你连这种事情都晓得啊?」
「是呀。可别小觑作家的情报网比较好喔。」
那时还有另一位编辑希望担任唯唯羽的责编,而纮和那男人大吵了一架。当时那句「你都已经有雾岛礼祢了,还想要其他女孩子吗?你这个种马编辑!」纮有自信会记得一辈子。
「嗯,除了恋童癖以外其他都没错啦……只是,最近企画方面不太顺利。她本人想写异世界奇幻故事,但就算我给她各种建议,也没能构思出一个我们彼此都认同的企画。所以我想说,如果能听你谈谈关于作家心态之类的,或许会有所改变。」
纮笔直地凝视着礼祢,声音充满恳切。
「唯唯羽小你一岁,你们年龄相近,我觉得应该会有许多共鸣……拜托了,你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吗?」
「……在那之前我可以问一件事吗?从刚刚开始我就很在意了,为何你直呼唯唯羽小姐的名字呢?」
礼祢明显地露出不满的神色,向纮逼近而去。
「而且『我们』这个说法,感觉格外亲密不是吗?坦白说,我觉得不太舒服。」
「……喔,关于这个……」
纮一副难以启齿地吞吞吐吐道:
「其实──唯唯羽是我妹妹。」
「…………………………咦?」
礼祢发出了让纮都快忍不住笑出来的愚蠢声音,而后──
「怎么办,纮工作过度,分不清现实〈Real〉和创作〈Fiction〉了……」
「我说的可是如假包换的现实……唉,我明白这让人不敢置信啦。」
纮以吃了黄莲般的苦涩声音说:
「我不想被人家以为我偏爱她,所以我对其他人保密到家,但唯唯羽真的是我妹妹。我会像这样跟你坦白,也是相信你会守口如瓶……这种事情我只能拜托你了。」
「……嗯哼,原来如此呀。」
不知何故,礼祢的心情恢复了许多。她望向其他地方思索一阵后──
「……好,我就见见她。只不过,我不会告诉她真正的关键之处。除了自己之外的作家全都是敌人,这可是我的信条。」
「这样就够了……真的很谢谢你,礼祢。」
「不用道谢。我老早就对唯唯羽小姐有兴趣了。」
「有兴趣是说……难不成你有看唯唯羽的小说吗?」
纮内心抱着淡淡的期待说道……却不晓得是怎么了。
礼祢依然没有望向纮,维持着平时威风凛凛的表情动也不动。
「……礼祢?」
「……这家的饼干不怎么样呢。」
礼祢并未回答纮的问题,径自吃起饼干来。尽管多少有些困惑,纮也在她的影响下伸手拿了烘焙点心。
吃了一口后,纮不禁瞪大了双眼。
然而礼祢只是无视于纮,一脸不悦地吃着饼干。
「不晓得这是不是手作风,乍看之下每块的形状都很糟糕。口感也粗粗的,很难吃。」
「是吗?我觉得很好吃耶。」
听闻这句话,礼祢几乎要发出声音般的僵硬了起来。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真的好吃吗?不是骗人的?」
「我有说谎的必要吗?……尽管感觉味道有些过于单纯,不过质朴之处反倒令人产生好感。虽然你说吃起来很粗糙,但这份手作风味的口感,让我感受到制作它的人有多么全力以赴喔。」
最后,纮以一句若无其事的呢喃做出了总结。
「我很喜欢这饼干就是了。」
随后,礼祢猛地探出了身子来。
她的表情简直像是对于震撼的事实无言以对,就仅是这么凝视着纮。
「怎么了?我脸上沾到什么东西了吗?」
「不,没有,不是那样……这样呀,原来这饼干很好吃呢。」
礼祢自言自语般的低喃后,忽然坐立不安了起来。
「你……你可以把这些统统吃掉喔。感觉你好像很中意嘛。」
「这样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纮挂着一如往常的冷漠表情伸手拿饼干。
他并未察觉,礼祢以一脸莫名紧张的神色盯着他的样子瞧。
◇
「……呼。」
和纮讨论完,回到自家公寓的礼祢吐了口气。
改稿的方向已清楚定下来了。为了开始动笔而打算准备饮料的礼祢,打开了放有即溶咖啡罐的柜子。
唉──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真的很蠢耶。」
礼祢盯着柜子里装盘的大量饼干,出言抱怨道。
这些全都不是市售品。
是礼祢为了纮而煞费苦心所做出来的失败品。
「……我怎么就是这么不坦率呢?」
虽然不愿承认,不过自己一定是个货真价实的笨拙女生吧。
刻意伪装成商品,借用庆祝再版这个场合,还撒谎说是附近店家买的。不做到这种地步的话,她就没办法将亲手做的点心送给纮。
谢谢你平时的照顾。这是我为你而做的,请品尝看看──明明只要这样一句话,就不用做那些多余的事情了。
……不过──礼祢心想,这份努力绝对没有白白浪费掉。
因为那个人称赞了饼干好吃。
「……要是没有唯唯羽小姐那件事,我就能纯粹地感到开心了。」
唯唯羽寻。礼祢没有一天忘记过这个名字。
她是创造出那部《在我和你之间》的小说家。
没想到纮竟然会是作家唯唯羽的责编……不过,这样也好。毕竟礼祢想见见唯唯羽的心情,并不是骗人的。
再说,纵使唯唯羽是女孩子,既然她是纮的亲妹妹,那么礼祢所担心的状况就不会发生了吧。
比方说──纮和唯唯羽绝不可能成为一对恋人。
「……话说回来,哥哥是编辑,而妹妹是轻小说作家呀。」
礼祢如此低语后,浅浅地笑了。
「这不正是像轻小说一样的状况吗?」
▽ 畅销作家和蹩脚作家
数天后,在纮那栋公寓的起居室里──
纮不经意地往身旁一看,发现唯唯羽的侧脸紧张得都僵掉了。
「初次见面,能够与您相见我感到非常光荣。不才如我,今天还请您多多指教。初次见面,能够与您相见我感到非常光荣。不才如我,今天还请您多多指教。初次见面,能够与您相见──」
「……自我介绍练到这儿就差不多了吧?」
唯唯羽在这之前重复了同样的话语数十次。她停顿了下来后──
「……哥哥,无论如何都得见她才行吗?」
「唯唯羽,你不想见雾岛老师吗?」
「……想,但是又不想。」
虽然这个答案令人难以释怀,不过纮也很能体会这份心情。
因为接下来要造访此处的少女,是唯唯羽尊敬的作家。
即使未曾见过雾岛礼祢,这名作家对唯唯羽来说依然是特别的人物。她们同样身为女孩子,并且是在轻小说这个舞台持续奋战的作家。这对唯唯羽的内心多少起了无可斗量的支持作用。
也是因为知道唯唯羽这份心情,纮才会讨论到礼祢的事情……
「既然对方同样是女孩子,我觉得你怕生的状况应该会有所改善吧。」
只不过,唯唯羽之所以能够成为作家,也是拜此一个性所赐。
唯唯羽从以前就怯于面对他人,比起朋友的数量,爱不释手的书还比较多。在学校的下课休息时间,总是聚精会神地在看书──她就
是这样一个班上总会有的女孩。
……此时响彻家中的门铃声,吓得唯唯羽抖了一下肩膀。
纮站了起来打开门──于是出现在那儿的,是脸上浮现温柔微笑的雾岛礼祢。
「许久未见了,巳月先生。感谢您今天准备了这个场合,让我和唯唯羽小姐一起谈论创作。」
礼祢行了个礼,其优雅程度令人不禁想拍手称赞。她的表情及言行举止,全都不同于与纮独处的时候。
礼祢已经彻头彻尾地变身成接待外人用的大小姐模式了。
「……礼祢,我知道你对业界人士会变得亲切,可是今天不用勉强自己无妨。我认为你照平常那样待人接物,会比较容易亲近。」
然而,礼祢只是不发一语地灿笑着。
别说那么多了,让我照自己的意思做──那张笑容背后,潜藏着这样的无言压力。
纮在内心流泄出叹息,邀请礼祢入内。礼祢一踏进起居室,便维持着脸上绽放的柔和微笑,自言自语般的低声说道:
「……您就是唯唯羽寻小姐对吧。」
在她视线前方的,是带着紧张表情略略低着头看向自己的唯唯羽。相对的,礼祢的态度相当落落大方,一副打量似的盯着唯唯羽瞧。
不晓得她们这样过了多久,先开口的人是优雅地嫣然一笑的礼祢。
「初次见面,唯唯羽小姐。我想巳月先生有跟您说,我是雾岛礼祢。今天就请您多多指教喽。」
「是……是的。那……那个──」
唯唯羽连忙站起来,下定决心般的做了个深呼吸。
她鞠了个躬之后,开口说道:
「初次见面,雾岛老师……能够与您相见我感到灰藏逛农……」
她吃螺丝了。
明明都练习那么多次,结果马上就出错了。
就在一阵尴尬的沉默蔓延开来之际,纮顶着纹风不动的扑克脸说:
「那么,雾岛老师。今天就请您不吝指教了。这边请。」
「啊,要当成没发生过是吧……」
唯唯羽面无表情地羞红了脸。瞥了她一眼的礼祢在桌子前就座。
而后纮也和唯唯羽一同坐在礼祢正前方。可能是还放不下刚刚的失败吧,唯唯羽低着头紧抓纮的衣摆。
「……呵呵,唯唯羽小姐是个害羞的人呢,真是非常可爱。」
看到唯唯羽这副模样,礼祢嘻嘻笑道。
「不过,我希望您别那么紧张。我也是很期待见到您的喔。」
「────!」
或许是因为对方认识自己而感到开心,唯唯羽忽然躁动了起来。这倒无妨,但她的手别使劲比较好吧。感觉纮的衣摆都快被扯下来了。
然而,纮终归板着一张脸说:
「雾岛老师,您很期待见到唯唯羽吗?」
「是的。因为她可是『那位』唯唯羽寻小姐呀。」
浮现在礼祢脸上的,是完美过头的轻柔笑容。
「稚龄十四岁,便在初次投稿时摘下最优秀奖的稀世神童。对我这个新人奖落选后受到提拔的人来说,简直是一位高不可攀的作家。我早就想亲眼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这么一想,唯唯羽和礼祢的关系还真是颇为奇妙。
一边是初次投稿便荣获最优秀奖,作品却一次也没再版过的女孩子。
另一边是以提拔的方式出道,但体验过作品再版五刷的女孩子。
对于这两人是自己负责的作家一事,纮后知后觉地感到吃惊。
「我也会支持唯唯羽小姐的活跃,还请您多多加油……对了,您想拟一份新企画对吧?希望有我能够给予建议的地方。」
「雾岛老师是已经出过六本书的前辈,有什么想知道的就趁现在尽管问吧。」
唯唯羽生硬地点了点头后──
「那个……我有事情想拜托雾岛老师。」
「好的,当然没问题。您的问题我统统都会回答。」
唯唯羽抿紧了嘴巴,像是受到这番话鼓舞一般……而后她冷不防地站起来,跑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纮仅有一瞬间感到目瞪口呆,因为唯唯羽随即回到起居室来了。
她手上拿着签字笔和《闪钢的葛萝莉亚》第一集。
唯唯羽将这两样东西递给礼祢,脸颊染上一抹淡淡朱红地说:
「──请您帮我签名。」
咦,不是要聊创作吗……?
说到这时的礼祢,表情正是这种感觉。
想当然耳,纮也不例外。他面无表情地冷汗直流。
「唯唯羽,这样不太好吧……」
「……果……果然还是得用签名板才不会失礼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该怎么说,刚刚的走向非常好吧?你居然硬生生打断将话题完美地转到创作上的时机,劈头就要签名……」
「不……不会,没关系的。我只是稍微吓了一跳,可是很开心。纵使是客套话,有人跟自己要签名也是作家的荣幸。」
礼祢这番话肯定没有其他用意……然而──
「……这不是……客套话。」
唯唯羽以毫不动摇的眼光注视着礼祢。
她的眼瞳中仅蕴含着一心一意的尊敬,扼杀了先前为止的畏怯和不安。
「整套《闪钢的葛萝莉亚》我都看完了……我最喜欢您的小说了。」
这番告白〈Propose〉毫不掩饰,若是初出茅庐的作家感觉会瞬间沦陷。
「……唯唯羽小姐,您有在看我的作品呀?」
面对表情呆愣的礼祢,纮带着欣慰的心情说:
「是我告诉出道前的唯唯羽,有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在写轻小说。自从那天之后,她就变成葛萝莉亚的书迷了。」
「……我还是第一次为战斗小说感到心跳加速。」
唯唯羽一副按捺着紧张似的娓娓道来。
「雾岛老师的文笔感情丰富,有种一碰就真的会感受到热度的感觉。所以我才会想打从心底为小说中的登场人物加油打气……我觉得您好厉害喔。明明一样都是女孩子,却写得出这么有趣的小说。」
头低低的唯唯羽,躁动难安地拼命述说着。简直就像是对爱慕之人吐露心意一样。
面对这样的唯唯羽,礼祢仅是茫茫然的。
「……这样……呀。」
而后,礼祢又浮现出先前的柔和笑容,在单行本上头签字。唯唯羽露出呆愣表情,从礼祢手中接过了小说后──
「…………」
她浅浅一笑,将书本紧紧抱在胸口。
纮不禁稍稍放松了表情。唯唯羽可是对自己以外的人展现笑容了。这可说是最高层级的情感表现。
「不过,唯唯羽小姐居然有看葛萝莉亚,真是吓到我了。记得您想写异世界奇幻故事对吗?希望我的小说多少能让您当作参考。」
「……谢谢……您,我会努力的。」
唯唯羽稍稍羞红了脸,坚强地回答。
看到妹妹这副模样,纮在内心点头称是。
「虽然不晓得何时能够出书,但我和哥哥约好要写一部能让许多人获得幸福的小说。为此,我目前也还在学习当中。」
纮又再次于心中颔首同意。
「所以,假如方便的话……可以请您告诉我这部作品的感想吗?」
嗯……嗯?
无视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纮,唯唯羽将一旁稿纸大小的茶色信封袋递给礼祢。
「这是……您写的小说吗?」
「唯唯羽,借一步说话。」
语毕,纮便和唯唯羽一起背对纳闷地拿起原稿的礼祢。
「我问你一件事,你想让雾岛老师看的……应该不是前几天给我看过的,那部束之高阁的小说吧?」
「……你怎么会这么问呢?」
唯唯羽打从心底感到诧异地歪过头去。说得也是呢──纮对此放下了心。
仔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的。唯唯羽也晓得那部小说有多么疯狂,不可能会做出给别人看这种愚昧的行径──
「这还用说吗?那部小说是我的心头爱呢。」
那场长达一小时的讨论究竟有什么意义──纮感到乱空虚一把的。
不过那也仅是须臾之间的事。冷汗从纮的全身上下流了出来。
「雾岛老师!可以请您先不要看那部小说──」
纮倏地回头……但眼前的光景让他顿失话语。
「……啊哈哈!」
礼祢读着唯唯羽的小说,开心地笑了。
「雾……雾岛老师……?」
「啊,对不起。我不小心沉迷在唯唯羽小姐的小说里了……不过真令人意外。唯唯羽小姐比我想象中还要来得多才多艺。」
礼祢对纮露出满面微笑。
「我都不晓得,她竟能写出这么愉快的喜剧作品。」
「啊?」
「内容相当新颖,不过这样也挺有意思的。看似乖巧的唯唯羽小姐,居然想得到这么多反过来利用惯例的搞笑桥段,令我
衷心佩服。」
──原来如此,她是如此解读的啊……
纮在杏眼圆睁的唯唯羽身旁,莫名地了然于心的同时──
「雾岛老师,您弄错了。那不是喜剧作品。唯唯羽以自己的方式朝王道异世界奇幻故事迈进的结果,就是那部小说。」
「咦?……那……那么,这个毫不犹豫地犯下杀人罪行的主角,以及异常容易迷恋上别人的公会小姐则是──」
「那是唯唯羽极其正经所撰写的。」
「………………………………这样……呀……」
礼祢的态度随即一变,尴尬地沉默了下来。
纮忽地心想:告知病人得了顽症时的医生,大概就是这种表情吧。
「那个……我的小说如何呢?」
「咦?啊,这个嘛……我认为就某种意义而言,这是一部可以窥见您才华片鳞半爪的惊人小说。」
「……很好。」
唯唯羽稍稍握拳,做了个胜利姿势。就算她用这种马到成功般的眼神望向纮,也只会令他感到困扰罢了。
礼祢则是以一副有话想说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这样的唯唯羽。
唉,纮明白礼祢的心情。她没有办法接受,为何足以摘下最优秀奖的作家,会写出一部有如黑暗火锅的小说吧。
……这时礼祢似乎想到了什么,锐利地眯起双眼。
「巳月先生,为求慎重起见,我跟您确认一下。唯唯羽小姐至今只投稿过一次新人奖,对吗?」
「是的,确实如此。这件事怎么了吗?」
「那么,难不成唯唯羽小姐她,不太常──」
然而不知何故,礼祢在此露出了一个刻意的笑容后──
「不……没什么。不好意思,那不是什么大事,请您别放在心上。」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纮自顾自地了然于胸。礼祢之所以会忽然含糊其辞,肯定是因为她判断之后的话语有可能伤害到唯唯羽吧。
礼祢八成是想这么说:
难不成唯唯羽小姐她,不太常──写小说是吗?
正因为如此,才想说她写了一部足以获奖的小说,却也会像这次一样写出荒诞不经的作品。由于写作的底子不扎实,所以作品不够稳定。
礼祢会这么想也是无可厚非的。像唯唯羽这种既年轻又是初次投稿就出道的人,作品水准不一才是比较自然的状况。
「那个……唯唯羽小姐,我想请您告诉我一下……您还记得至今完成了多少部小说吗?啊,这没有什么深刻的用意喔。我只是想更了解您罢了。」
「咦……?好……好的,我努力回想看看。」
「想更了解您」这句话似乎奏效了,唯唯羽开始焦急地扳着手指计算。不晓得她究竟有多么拼命,那副「呃……」慌慌张张地弯着指头的模样,坚强到让人想替她加油打气。
「从我升上国中后开始写,大概……」
不久后,唯唯羽没什么自信地开口了。
「有超过二十部作品。」
室内变得万籁俱寂。
在这股不自然的寂静当中,礼祢挂着浑然忘我的表情僵住了。简直像是初次耳闻到未曾听过的异国语言一样。
「──您是骗人的对吧?居然写了二十部……」
「……太少了……吗?」
「那……那怎么可能!这样的作品数量反倒该说非比寻常呀!立志当作家的高中生,一般来说顶多一到两部呢!」
礼祢会慌张失措完全不值得诧异。
从上了国中到出道的这两年之间,唯唯羽的执笔速度平均下来是一年十本以上──唯唯羽从业余时代起,就以超越商业作家的速度在撰写小说。
「我提醒过唯唯羽她写作的速度很快,但她似乎没什么实际的感受。她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更重要的是,她从未和作家聊过创作的事情。如您所见,唯唯羽个性很内向。」
听闻纮的话语,礼祢就只是无言以对……然而,她忽然理解似的敲着手说:
「喔,原来如此。不好意思,我有点太武断了……您所谓的小说是短篇对吧?不然怎么可能写出二十部这么多的小说呢。」
她无法相信也是无可非议的──纮如此心想。因为唯唯羽这番话太不真实了。
既然如此──
「您要看看唯唯羽到目前为止写了多少小说吗?」
「……咦?」
纮不顾语带疑问的礼祢,径自打开了起居室的壁橱。那是纮和唯唯羽共用的置物空间,里头收着吸尘器和日用品之类的东西。
纮一一拿出了放在上层架子的几个收纳箱。一个、两个这样慢慢叠加上去……最后拉出了第四个来。
四个收纳箱排列在地上。所有箱子里头──
──都塞满了无数唯唯羽的原稿。其数量之多甚至令人感到异常。
「……这是怎样?」
面对此一超脱常轨的光景,礼祢流泻出染满了惊愕的嗓音。
「唯唯羽所说的是事实……她当真写了这么多有一本轻小说份量的长篇作品。」
纮重新将目光移向收纳箱。各个箱子分别记载着「国一上半期」、「国二下半期」,里头大约收着十五件放有唯唯羽原稿的茶色信封。
换言之──这里有唯唯羽多达六十份的原稿。
「请等一下……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礼祢回过神似的凝望着唯唯羽所写的那些小说。
「唯唯羽小姐写了大约二十部对吧?但这些原稿的数量怎么看都太多了。」
「……因为,这里的小说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写的。这是我和哥哥的作品。」
礼祢和纮皆瞪大了双眼,看向低垂着头开口的唯唯羽。
先前净是回答礼祢问题的唯唯羽,以结结巴巴的口吻主动发言了。
「两位的作品是什么意思?」
「……哥哥每次看我的原稿,都会跟我说感想。像是『这篇文章很有你的风格,要好好珍惜』,或是『这里的结构这样修改会比较简洁』之类的。所以,这里的原稿有一半以上是我和哥哥一块儿重写的。」
换句话说──就是唯唯羽在出道之前,已经在纮的建议之下改稿了。仿佛就像是作家和编辑一样。
这成堆的原稿小山,不光是唯唯羽的东西。
而是纮和唯唯羽这对兄妹两年间的历史。
「……我能够一直写小说到现在,也都是多亏了哥哥。小说是我和骨肉分离的哥哥之间的唯一联系。」
「骨肉分离……是……这样吗?」
「……那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和唯唯羽是在分居的状况下创作小说的。」
纮低头看向他的宝物──亦即唯唯羽的小说,同时以温和的嗓音说道。
其契机是刚成为编辑的纮所收到的一封邮件。
我第一次尝试写小说,希望你看看──刚升上国中的唯唯羽寄来的邮件里,夹带着一篇小说。从那之后的两年期间,纮以编辑的身份工作之余,还会利用私人时间持续阅读唯唯羽的作品。
如果你这次也喜欢,我会很开心──有的小说是这样自信满满地寄来的。
这次搞不好不行──也有的小说是如此充满不安地寄来。
每当收到小说,纮便会像是抚摸着唯唯羽的头般称赞她,又或是敲敲肩膀似的鼓励她。那时的纮对妹妹的作品尽心尽力,仿佛唯唯羽就在眼前。
纮像是眺望着宝物一样,目光柔和地低头看向唯唯羽的稿子。
「我从来没想过,在商业的世界里也可以和唯唯羽一同创作小说。所谓事实比小说还离奇,这句话说得真妙。」
「……可是哥哥,你第一次读我的投稿作品时并没有发现。」
「…………」
被戳到痛处的纮,不禁别开视线,看向其他地方。
说实话,在和那部投稿作品相遇时,纮觉得字里行间有股既视感。但他随即打消念头,认为这并不可能。
这是因为,《在我和你之间》便是如此妙笔生花。
透过那部作品,纮重新体认到文章会寄宿着情感。那抒情且细腻的笔法,与其说会留在记忆里,不如说会铭刻于心。这部作品再次让纮知道,原来人可以如此沉迷在小说当中。
他不曾在唯唯羽的小说中受过此等冲击,所以才会以为是经验丰富的投稿者──如今想想,当初应该要立刻察觉才是。
因为那时的纮,是唯唯羽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读者。
「……抱歉,唯唯羽。那时我没能看穿作者是你。」
「……不会,没关系,我原谅你。因为我现在能像这样,和你哥哥一起创作轻小说了嘛。」
转过视线,映入纮眼帘中的,是浅浅一笑的唯唯羽。
「都是哥哥称赞我的小说有意思,我才会对作家抱持憧憬。不论是培育我的梦想,抑或是实现它的人都是哥哥……这样的哥哥如今是我的责编。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
唯唯羽轻声细语着……但她突然慌张地转头看向礼祢。
「对…
…对不起,我净是顾着说自己的事情……」
「……不要紧。我确切地感受到,两位是一路互相扶持过来的。」
面对怯生生地扬起眼神凝视而来的唯唯羽,礼祢忽地露出微笑……然而,这幅光景却令纮稍稍起了疑心,并蹙起眉头来。
为什么呢?纮莫名觉得,礼祢的笑容──像是装出来的。仿佛要彻底掩藏自己的真心话似的。
「刚刚我看那篇异世界奇幻故事的时候,想说唯唯羽小姐或许是个意外普通的作家……不过您果然很了不起。毕竟您在出道前就写得出这么多作品了。」
「……没有的事。我根本算不上什么。」
「您不用那么谦虚……今天来一趟真的很有价值。」
「……很有价值……吗?」
「不,请您别在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礼祢以苦笑回应歪头不解的纮。
「我还想多听听唯唯羽小姐的故事,可是两位今天是为了创作才找我来的……我们也差不多该谈谈轻小说了吧。」
「……好的,请您多多指教。」
唯唯羽再度对她低头致意。
于是,两名作家之间的创作讲义就此揭幕。
▽ 如果是和哥哥一起,我愿到天涯海角
「不会告诉她真正的关键之处」──这是礼祢开给纮的条件。
不过就纮来看,礼祢的讲解听来全都很新鲜,令他忍不住感叹。比方说,如何在点子枯竭的时候找出梗来,或是要将什么样的流行轻小说元素纳为己用。纮不时地深入探讨话题下去,而唯唯羽则是兴奋地不住连连点头。
创作讲义持续了一个钟头左右……这时两名少女才终于暂时休息,开始享用纮所准备的蛋糕。
「唯唯羽小姐,您觉得如何呢?若是能够多少成为您的参考,就是我身为前辈的莫大荣幸了。」
「……雾岛老师是哥哥旗下的作家,真是太好了。」
唯唯羽的音调尽管害臊,紧张已缓和了下来。
「总觉得……我好像明白了自己需要些什么。」
面对一直拼命竖耳倾听的唯唯羽,礼祢展露出柔美笑容。
尽管第一次接触出了差错,唯唯羽仍慢慢地和礼祢变得融洽。对方是憧憬的作家一事,看来果然影响深重。
找礼祢商量真是太好了──就在纮如此放心下来之际,他不经意地发现了。
唯唯羽像只小动物般咀嚼着布朗尼蛋糕。
她的嘴角沾着鲜奶油。
「唯唯羽,这样很不成体统喔,雾岛老师也在这儿呢。」
「……什么意思,哥哥?」
「看来你完全没注意到,简直像个小朋友一样。」
礼祢嘻嘻地轻笑出声。
真拿你没办法耶──纮接近唯唯羽和礼祢开口发言,这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
「唯唯羽小姐,我觉得那样非常可爱,但是奶油──」
沾到你嘴边喽──她恐怕是想要这么说吧,一定是的。
然而,礼祢却像是石头一样僵掉了。
因为纮将手指靠近唯唯羽的嘴唇,帮她把奶油抹掉了。
「……咦?啥──!」
「谢……谢谢你,哥哥。」
大概是让人见笑而相当难为情吧,唯唯羽羞红了双颊──一口含住纮碰过奶油的手指。
虽然纮也多少对唯唯羽的行为心生动摇,但他并未抗拒。事到如今无论唯唯羽对他做出什么事,都不可能令他感到羞耻了。
不久后,唯唯羽松口放开纮的指头。
「好。雾岛老师就在我们面前,你可得当心点喔。」
「说什么当心点呀!」
礼祢突如其来地猛力敲了一下桌子。
但她一发现纮和唯唯羽都吓呆了,便说:
「啊──我……我真是的。因为看到了不敢置信的画面,忍不住就……」
「……不会,是我不好。您会生气也是在所难免的。」
可能是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唯唯羽露出消沉的表情说:
「我居然没发现脸上沾了鲜奶油,真的很没常识。」
「不是那个!」
「您怎么了?雾岛老师,感觉您好像很激动……」
纮和唯唯羽一副摸不着头绪的模样面面相觑。
礼祢的肩膀抖个不停……而后她忽然拿出手机,迅速地叫出了Flick输入法。过了几秒钟后,纮的手机收到了邮件。
你给我到外面来。
礼祢传了封有如小混混找碴一般的信件来。
「那个,请问这究竟是……」
「别问那么多了,快点!」
礼祢无视于纳闷不已的唯唯羽,抓着纮的手臂迈步而去。
他们俩直接走出家门后,礼祢便以平时的口吻说:
「我要求你进行说明,而且要愈快愈好。」
「你在说什么?」
「你刚刚不是把唯唯羽小姐嘴边的奶油抹掉了吗!还一副天经地义的样子!她不但什么也没说,还把你的手指……!」
喔,原来是说那件事──纮总算理解了。
「所以说,我跟你讲过了吧。唯唯羽是我妹妹。」
「是呀,的确如此。」
「………………」
「…………你为什么默不作声?」
「呃,我觉得该说的已经统统说完了。」
「就这样?单凭一句『因为她是我妹妹』,你以为我就会说出『那就没办法了』吗!」
「嗯,考虑到你在场,或许我也有问题呢。抱歉,今后我只会在和唯唯羽独处时才那么做。」
「你根本完全没搞懂嘛!我想说的是更根本性的事情……!哎呀,真是的!」
礼祢以一副气得快跳脚的气势大喊。
「就算是兄妹,做出这种只有情侣才会做的事情很奇怪吧!」
「……是吗?我觉得正好相反。反倒因为我们是兄妹,我才会帮唯唯羽抹掉脸上的鲜奶油。换作是其他异性,我做不出这种事情来。」
「……什么意思呀?」
「我可以斩钉截铁地说,我和唯唯羽之间绝对不可能萌生恋爱情感。因为纵使没有那种东西,我也打从心底爱着唯唯羽这个妹妹。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宝贝妹妹,所以我完全不觉得羞耻。这便是所谓的兄妹。若要我来说──」
纮笔直盯着礼祢怒不可遏的双眸,说:
「不帮妹妹抹去嘴边鲜奶油的家伙,没有资格当一个哥哥。」
「────」
礼祢颓丧地垂下双肩,先前的气势都像假的一样。
「喔~是这样呀。原来你带着这种想法。真是极其美丽的兄妹爱呢……看来唯唯羽小姐对你而言,比我想象中还重要。」
「太好了,你终于明白了吗?」
「是的,我非~常清楚了……知道你有严重的恋妹癖。」
话一说完,礼祢便转身回到屋内。
感觉到气氛非同小可的纮,困惑地跟了上去──于是他的视野里,映出了礼祢正在向唯唯羽攀谈的身影。
「嗳,唯唯羽小姐,我有件事想跟您讨论。方才巳月先生对您所做的举止……我果然还是觉得很奇怪。」
「……很奇怪……吗?」
纮连忙坐到唯唯羽身边去。然而,礼祢却一副对纮视若无睹的样子。
「巳月先生那份关爱妹妹的心意非常棒。可是,该说有些太过火了吗……我认为他可能还没学会让您独立。」
「……不好意思,今天不是要聊小说吗──」
「别管那么多了,请您听我说。我这番话是认真的。」
唯唯羽不再开口,维持着澄澈的表情倾听着礼祢的话语。
「所以说──我觉得由您主动和巳月先生保持距离,会对两位比较好。巳月先生是个社会人士了,这样下去应该会有很多困扰。譬如说,由于太过溺爱您,导致交不到女朋友……您觉得呢?」
这句话讲完,寂静便降临至室内。
一阵久得宛如永恒般的漫长沉默持续着──而后唯唯羽缓缓转头看向纮。
「哥哥,告诉我……你觉得我很碍事吗?」
「那怎么可能。」
几乎到了插嘴抢话的程度。
纮毫不犹豫、毫无迷惘地立刻回答。
「待在你身边,就是我的幸福。你的存在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支持,实在是无法一语道尽。只要有你在,其他我什么都不要。」
哥哥这番话令唯唯羽绽放出无比开心的笑容。
不过那也仅是片刻之事。唯唯羽的表情透露出一抹不安,将视线转回礼祢身上。
「……我的心情也和哥哥一样。只要哥哥希望,无论什么事我都想为他实现。这是我纯粹无比的心愿。」
而后唯唯羽规规矩矩地低下了头,仿佛竭尽全力尊重礼祢似的。
「所以,对不起……我无法同意雾岛老师这番话。」
面对这个反应,礼祢的身子僵硬到旁人都看得出来。
至今总是乖乖听她说的唯唯羽──初次将
拒绝挂在嘴上。
「……可……可是呀,感觉这样实在是太过头了──」
「……那……那个,我非常尊敬雾岛老师。但……」
唯唯羽抬起了头。她的脸蛋浮现出掺杂紧张和恐惧的难受表情,令人看了于心不忍……尽管如此──
那对有如水晶般的眼眸,仍蕴含了无可动摇的决心。
「请您不要涉入我和哥哥的世界里。」
礼祢肯定未曾想象过。
想不到他们兄妹之间的羁绊如此牢固。
「──什……」
目前为止她一直扮演着端庄女性的形象。
那张假面具──产生了裂痕。
「那是怎样,怎么想都很奇怪呀!他可是为你抹掉了嘴角的鲜奶油,而且你把它舔掉了耶!这么令人羡慕──寡廉鲜耻的事情,怎么可能用一句兄妹爱就解释过去呀!」
仿佛猫咪哈气威吓对方般,礼祢毫不掩藏自己的愤怒。
其变化之大令唯唯羽吓得一颤……然而,纮却是面不改色地说:
「……够了吧,雾岛老师。我和唯唯羽不会改变心意。我很高兴您为我们着想,不过请您适可而止。」
「可……可是!这样下去,你也没办法交女朋友──」
「用不着担心。因为我没有交女友的意思。」
礼祢的身子僵硬到甚至都要传出劈啪声了。
「我不认为有多少女性会喜欢上我这种冷漠的人,况且我现在竭尽心力在编辑这个挑战性十足的工作上,根本没有思考女朋友的余力……再说,我还有唯唯羽在。要是我交了女朋友,她会感到寂寞的。」
「……哥哥。」
这段话不晓得令她多么放心,唯唯羽的嘴角稍稍放松了下来。
相对的,礼祢脸上浮现的,则是仿佛动员了所有表情肌一般的抽搐笑容。
「……喔……喔,是这样呀。」
之后礼祢从桌前站了起来,一副就要被击倒的模样。
「不好意思,我总觉得一阵猛烈的晕眩和恶心感涌了上来,好像快死掉了,所以今天容我先行告退……」
「咦……雾岛老师?」
纮开口呼唤,但礼祢一句答复也没有。她踩着摇摇晃晃的步履,直接走到了室外去。
吓呆也仅是刹那之间的事,纮随即想要追上去──却不经意发现到了。
唯唯羽不发一语地低头望着桌面。
略略可见的侧脸,悲伤到似乎随时都要哭出来。
「怎么办,哥哥?雾岛老师是不是讨厌我了……?」
她语带颤抖地喃喃道。
「她忽然回去,一定是因为我说了没礼貌的话。所以雾岛老师才会气得──」
「才……才没那回事!她不是那种没肚量的人,肯定是误会了什么……!」
纮在方寸大乱到令人不忍卒睹的同时开口安慰着唯唯羽,但她的表情丝毫没有破涕为笑的迹象。虽然他也想追着礼祢过去,但现在已经不是那种时候了。
纮拼命地跟唯唯羽攀谈,并扪心自问。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想当然耳,他完全找不到可能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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