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藤佑贵
首藤佑贵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意识,才睁眼就有强光先照了进来。他不禁用手遮住面前,并且理解到自己待的地方一片漆黑。
佑贵并未掌握自己所处的状况。
然而有道光像采照灯似的注入黑暗。他透过那道光一一追寻回想起来的事情,才知道自己为何到了深夜也不回家,还躲到工地里头。每当内心揭露,佑贵就会动摇。
手枪、青梅竹马。开枪、杀人。佑贵彻底想起了自己闯出的祸,进而睁大眼睛。他在车站内冲动犯下杀人案,然后逃走,又被陌生男子痛揍好几拳。佑贵刚想起肿胀的脸以及被打断的鼻梁,就像疼痛发作似的将脸皱成一团。
回顾起来,自己会躲进倒闭后正在进行拆除工程的漫画咖啡厅也是当然。佑贵根本没别的地方可去,更不可能回家。警方八成已经跟家里联络了。换句话说,做父母的已经知道自己的儿子杀了人。佑贵光是想像他们的心情就抱头懊恼,感受到有如深陷地底的绝望。让父母产生那种心境比什么都让佑贵后悔。
佑贵背叛了父母对自己的一切期待和信赖——这样的事实令他眼泪盈眶。那比什么都难受。自己将永远是杀人凶手,父母等于养出了杀人犯儿子。佑贵想起昨天母亲在闲聊间露出的笑容,眼泪停也停不住。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明明做什么都没用,佑贵却反覆思考。
到了早上就会育人来做工程。朝阳升起,流落街头的佑贵就无法躲在黑夜。那样一来,就万事皆休了吧。郁结的佑贵咬牙作响,两眼发红。没人能解决的问题快要让脑袋发狂。
光线从刚才就来回绕了好几遍。那并非车灯,人行道会有那么多光线既诡异又不寻常。对那道光产生疑心的佑贵犹豫要不要移动。如果那是在找他就该逃,可是到街上又有被发现的风险。
佑贵怀有种种强烈的后悔念头及罪恶感,却没有自首的想法。因为他心底仍觉得:「事情还是有办法的吧?」那好比一丝淡淡的希望。等一连串事情结束以后,自己就没有罪过了,可以回家了——他始终抛不开这种乐观的想法。
能依靠的,只有毫无根据的愿望。
当佑贵拖泥带水做不出决定时,有个似乎和他一样排斥光线的人影朝这里闯了进来。佑贵脑袋冻结,过度敏感的背脊感受到千刀万剐般的刺激。左半张脸扭曲得让人觉得脸皮几乎快要直接脱落,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
人影拍了拍肩膀像是要拂去夜晚的露水,然后大大地呼出一口气。
那道人影最醒目的是头部又宽又长这一点。在眼睛逐渐适应后,才能看出那有如裁切过的线条是帽子的轮廓。帽缘宽阔,帽顶尖而突出。
对方头上有一顶彷佛魔女会戴的三角帽。
被那片帽缘和浏海遖着的眼睛看了佑贵。对方和佑贵不同,瞟来的视线感觉不出恐惧或惊讶。不过对方凝视着佑贵,视线一动都不动。尽管佑贵吓得喉咙黏成一块,仍然半无意识地想掏出藏在身上的手枪。
结果戴着魔女帽的男子哈哈笑出声音,得意似的扬起嘴唇。在夜晚的黑暗中,他的唇彷佛从漆黑里裁下了一片弦月般的形状。
「让我来露一手超级推理吧,就是『你』罗。」
男子用力指向佑贵。他看佑贵的肩膀抖得厉害,便滔滔不绝地说:
「附近一大堆警官,看样子是在找人。而你,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你跟人打架了吗?还是顺手牵羊?哎,照我的超级推理来看,是打架吧。毕竟你的脸都肿了,实在好懂。像这样,即使是没干劲的侦探也会察觉吧。」
男子提到侦探,似乎是在嘲讽不在场的其他人。佑贵对他的忽然现身以及跟现场不搭调的开朗调调感到困惑、恐惧,从而握住衣服里的手枪。枪的重量令手指发抖。
自己为什么还带着这种玩意呢?
只要没将这种玩意拿到手——
强烈的扭曲恨意与后悔。将情绪冷冷隔绝开来的坚硬枪壳及温度让佑贵差点落泪。他想把枪丢掉。丢掉,然后将事情一笔勾销。可是不可能如愿。正因为佑贵明白这一点,才一直把枪收在怀里。
现在支持佑贵的,只有「这种东西」了。
「哎,互扁是年轻的特权呢。好青春,好无谓。而且看你的脸,是打输……」
男子自言自语到一半,看见佑贵举起手枪,表情顿时愣住。但是他的手脚和表情正好相反,毫不迟疑就采取行动了。赶在佑贵用枪口瞄准好以前,男子抬腿踢佑贵的下巴。腿一伸只有脚尖掠过,男子似乎也明白牵制作用薄弱。害怕被人施暴更甚于疼痛的佑贵心生畏缩,随即被男子揪住头发。
接着,佑贵的后脑杓直接被抡向后面的钢筋。虽然对方好像多少有手下留情,佑贵仍差点翻白眼。但男子没有这样就饶过他。男子抓住佑贵紧握手枪的右臂,将手肘反扭。剧痛让险些失神的佑贵保住了意识,嘴里就要惨叫出声。男子用手肘捣在佑贵的喉咙,连叫都不让他叫。
被男子运用体重将手肘捣在喉咙,鼻涕和口水直流的佑贵这回真的翻了白眼。他已经看不见眼前景物,除了右手肘燃起的剧痛外再也无法感受更多痛觉。
佑贵倒地呕吐,发出含糊的呻吟声。内心诉说着「我好想死、我好想死」的声音,在哆嗦的背部深处回荡。佑贵一边吐,心里一边想扯掉耳朵。
男子的「最低限度」到此才结束。他悠然调整帽子并低头看向佑贵。「哎呀,好险好险。」男子说着捡起佑贵掉的枪,抚弄着手枪表面嘀咕:
「喂喂喂,日本什么时候成了枪枝社会……既然举了枪就立刻开火啊……」
佑贵还没将男子讲的话听到最后,意识就脱缰失去了反应。
紧接着,他一头栽进只有绝望缠绕的内心深处。
岩谷香菜
「为什么小狗变成三只了?」
「……咦啊?」
像虾子一样弯着身入睡的香菜从地板上抬起脸。她只是听到声音才在半无意识间起来,眼睛并没有睁开。脸颊压在地板上好几个小时使原本就软趴趴的轮廓变得更为松弛。香菜揉着变红的脸颊,头转个不停。站在玄关的凯碧连鞋子也没脱,只能傻眼地望着她那副模样。
「连三天都撑不了呢。」
除了头发长度以外,经过一晚就全部变回原本邀还样的朋友令凯碧叹息。香菜或许也有听见,意识跟着慢慢觉醒。她用睡衣衣角擦掉口水,然后搔了搔头才睁开眼。然而,随后又接连打了两三次大呵欠。
「啊~~身体好痛~~关节都不对劲了~~」
香菜一边伸展在坚硬地板上长睡的身体一边叫痛。呻吟到最后,伸展过头的身子没站稳就仰着倒了下去。虽然她还是继续做伸展,但不久以后又像虾子一样弯起身,并且侧躺闭上眼睛。
「呼噜~~」
「别、睡、了。」
「唔啊。」
凯碧一脚踩在香菜睡衣掀开露出的侧腹部。到底不像认真要睡的香菜这才立刻爬起来,睁开眼睛在地上坐好。她傻笑着欢迎手叉在腰际、冷冷地低头看过来的朋友。
「嗨~~凯碧,早安安……感觉昨天我好像也讲过一样的话耶。」
「不用问候了,快说明三只小狗的事。」
「三只?」
香菜转头。昨天捡来的狗都乖乖坐着。
不就只有两只吗?
「哈哈哈,凯碧,我可以原谅你数错。」
「我倒不能原谅听不懂风凉话的你。好啦,狗是哪里来的?」
凯碧来回看了圆滚滚的狗和缩起脖子显得有些害怕的狗,要求香菜说明。
「这栋公寓禁止养宠物吧?」
「唔~~是啦。」
我自己也过着像宠物一样的生活就是了——香菜自虐地想到,然后才搞懂小狗有三只是什么意思。
而且,她那样的生活在昨天匆然结束了。刚睡醒的脑袋想起这一点,胃就绞痛起来。目前香菜自甘堕落的生活是靠着资助者成立的,援助一断,她在这座城市等于失去了归宿。
「喂~~少发呆。」
凯碧揪住香菜的肩膀要她坐好。被朋友面对面盯着的香菜「唔」了一声,眼神闪烁地说明小狗们会在这里的原因。
「昨天,它们在公寓旁边看起来很伤脑筋的样子,我忍不住就带回来了。」
「还说什么忍不住,你喔。」
「哦~~狗狗们,怎么了吗~~?」
香菜转向小狗那边,像是在逃避凯碧。圆滚滚那只似乎懂得看场面就汪汪汪地叫了起来。香菜蹲到旁边探头看了它的脸,它便开心似的吐出舌头。
「会不会是肚子饿了呢?」
因为香菜自己也饿了,就试着问那只圆滚滚的狗。狗像在回话似的吠出声音。
「唔~~你是不是真的听得懂人话啊……真不可思议。」
香菜把手伸到圆滚滚的肚子底下摸了摸,小狗怕痒似的扭身。由于反应有趣,香菜就把狗捧起来让它挺出肚皮。肚子和脸蛋各有讨喜之处的两只狗玩在一块,看不下去的凯碧便轻轻戳了香菜
的头。不过香菜并没有发觉凯碧身上有股微妙的害怕。
「没时间玩了吧?你也要上班.」
「喔,喔喔。」
凯碧听了那与其说是回应倒更像叹息的叫声,自己也叹了气。她让香菜把捧着的狗放下,然后瞟向另一只安安静静的狗。假如圆滚滚那只会让人联想到水球,瘦的这只就好比鸡骨头,落在耳朵上的毛卷成一副寒酸样。
「你倒是从一开始就有点虚弱耶。要不要紧呢?要不要紧呢?」
香菜探头看向瘦的那只狗,绕着它转圈圈。「我才怀疑你要不要紧啦。」如此说的凯碧抱怨归抱怨,也一起探头看了那只瘦狗。只不过她还是有种害怕的味道。狗似乎被看得不自在,打呵欠似的抖了起来。香菜也跟着冒出大呵欠。
盈出的眼泪濡湿视野。香菜用手指揉着眼角,慢慢地神游到自己内心。
香菜一看到虚弱的生物就会想到麻雀。她在小时候曾经发现庭院有受伤的麻雀。那只麻雀似乎飞不了,倒在地上虚弱地鼓着翅膀。想立刻过去救它的香菜却被母亲制止了。照母亲的说法,同伴来援救时要是在该在的位置找不到它,似乎就会放弃。被这样一说的香菜整天都贴在窗口等待麻雀获救,但它的同伴过了半天还是没飞来。
看不下去的香菜终于把麻雀带回家里呵护,但不到隔天就死了。实际上对香菜来说,那是头一次接触到生物的死,麻雀不再动的模样让她十分沮丧。尽管哭是没有哭,心情坏了三天的她提不起劲做任何事。
假如从一开始就呵护照料那只麻雀,它或许会得救。每次想起这件事,香菜都会后悔。这种念头从当时随着年岁增长,回忆离得越远也就变得越深。
一回神,香菜眼里已经流出又轻又冷的泪水。比她本人更快察觉的凯碧皱起脸。因为香菜的表情一如往常,眼泪并非出于刻意。
「又来了吗?」
「嗯?喔喔,又来啦。」
香菜也被自己轻弹的眼泪吓着了。泪滴一搁到指头,自个儿就瓦解消散了。舔起来像水,没滋味。假如不带感情就会让味道变淡,人的心里说不定装满了盐巴。香菜搁着要擦也嫌麻烦的眼泪不管,咧嘴笑了出来。
「这像习惯一样,所以我不在意。」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不是成了你妈妈喔。」
凯碧胡乱摸了摸香菜的头。顶多把她当姊姊的香菜没想到会夸张成妈妈的地步,不过还是任由她摸也不觉得反感。像这样,就算要说明她们俩同年似乎也没有人会侰。实际上因为生日的关系,香菜有段时期甚至会比凯碧大。
「凯碧你对狗狗熟不熟?」
「不熟。我又没养过。要不然你上网查查看吧?」
「唔~~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查……总之先买饭回来好了。」
也要买点饲料喂自己才行嘛——香菜自嘲。一意识到,肚子就咕噜咕噜叫了。
「这种时间会有宠物店开门吗?」
「感觉在便利商店有得买耶。」
我没有认真找过,所以印象模模糊糊的就是了——香菜补充。
「哦——」
「所以罗,凯碧你慢走!」
香菜挥了手打算目送对方出门。不过凯碧不动,应该说她当然没动作。
「不对吧,你自己去买啦。狗是你带回来照顾的。」
「晤啊~~我只要听人讲道理就会融化~~」
香菜自己闹归闹还是拿了钱包,一身穿着完全没换就直接走向玄关。「你那样就出门才是问题。」凯碧对她的背影这么嘀咕。
「哎呀。」
香菜想到不对劲似的折了回来,接着别上睡觉前拿掉的发夹。看着她别上去的凯碧则目瞪口呆。因为香菜别上去的那个是印了「实习中」的名牌。她本人似乎挺中意,还一派自然地将它摆到头上笑着说:「好了。」
穿好破鞋的香菜回头,缓缓地挥手。
「麻烦你看家~~」
「是是是。快点回来喔,你自己也要做准备。」
「唔嗯唔嗯。」
回答得不清不楚的香菜来到走廊。她出门以后才发觉忘了带钥匙,却直接往电梯走。然后在搭上电梯摇摇晃晃的途中,她想起手枪也大刺刺地搁在家里。那难免比较让人担心。
赶快把东西买一买回来好了——离开电梯的香菜碎步跑了起来。跑一小段路后,她在大厅中央赶过了住同栋公寓的男子。高个头的黑发男性好像西装不合身,肩膀一带显得松松垮垮。香菜跑过一脸爱困的男子旁边时道了声:「你好。」男子也佣懒地举手回应:「早。」
出公寓以后,香菜伴着「啪啪啪」的迷糊脚步声往便利商店跑。跑到一半她才想到可以骑脚踏车,却没有调头又继续赶路。
香菜经过专科学校和停车场前面,走进有蓝白色醒目招牌的便利超商。今天没看到她认识的那个店员小内。听陌生中年人从柜台打了招呼,弯着身的香菜上上下下地点头。假如有熟人在就可以问宠物食品在哪里,但这下她只好自己找。香菜走过一群看似专科生的客人后面,在店里东张西望地绕。虽然花了点时间,还是在货架边边找到所占比例不高的狗食和宠物食品。真是什么都有呢——香菜似乎到现在才对便利超商的货色丰富感到佩服。
虽然有几种可以挑,对品牌及种类完全不懂的香菜决定将店里有的商品各买一包。毕竟先不提瘦的那只,香菜觉得圆滚滚那只应该分得出哪种好吃再告诉她。如此一想,香菜又对自己可以和狗沟通感到疑惑。
「真是不可思议耶,那只狗……」
「在我看来,你才够不可思议呢。」
突然被人从旁边搭话,香菜差点让商品掉到地上。从臂弯里掉出来的东西被声音的主人灵活地接住,再摆回香菜手上。屈膝弯身的香菜慢慢地站直,抬头看了对方。于是她冒出小小的一声:「啊。」
「嗨,你挑的早餐可真稀奇不是吗?」
是在发廊遇过的金发女性。她今天也穿套装,头发束到了左侧。
女性看着香菜捧的东西笑了出来,然后又察觉到她头上别的「实习中」的名牌而表情变得微妙。香菜嘀嘀咕咕地回答:「请不用介意……」不过声音似乎没傅过去,使金发女性微微偏头。
「你这孩子一大早就没有气力呢。」
依香菜的年纪被当小朋友会有问题,搞不好眼前的女性还比较小,不过香菜没吭声。她既没有必要解释,要一一说明自己的出身也嫌麻烦。
「是那只狗食欲挺旺盛,还是因为有好几只呢?」
「咦?啊……两者都有吧,我想。」
香菜随口答话,结果对方的反应也只有随便应了一声「哦」。很能感受到女性其实兴趣并不大,只是问问而已。
「对了,你住这附近?」
「唔~~是啊。」
「那我想问个路。这栋大楼,你知道在哪里吗?」
女性从包包里拿出摺过的影印纸。对摺再对摺的纸打开以后,从中可以看到车站前的地图上划了小小的红色圈圈。「就是这里。」女性指着红色圈圈问。香菜用手指循着车站入口的名称慢慢分辨目前在地图上的所在处以后,感觉能认出那是哪里。
「呃,出了便利商店以后呢……」
香菜将地图转来转去并且比手画脚地说明。女性一边点着头答腔一边听说明,似乎大致可以理解。「什么啊,满简单的嘛。」她笑着说。
「你到地图上的这个地方有什么贵事呢?」
「哎,哪有什么贵不贵事。是工作啦,掰罗。谢谢你。」
金发女性一手拿着地图低头行礼,然后什么也没买就到了外面。或许她来便利商店只是想问路。
「工作啊……我也有工作喔,哈哈哈……」
援助断丁以后即使去上个几天班也无济于事。缓不济急。那为什么要上班呢?因为不去会惹凯碧生气。这样的理由让香菜不禁笑了。
什么跟什么嘛——香菜感到傻眼。
接着她低头看了成堆的狗食,开始担心这样是否没问题。
假如是受伤或生病之类的状况——香菜一想到这里就无法优哉游哉了。她回想起动不了的麻雀和那座墓,急着去收银台。香菜尽快付完帐以后离开便利商店,就发现那道背影还在可见范围内,立刻跑步追了过去。金发女性立刻就察觉香菜独特的傻气脚步声,接着迅速转过头。对方的身段俐落让人有种异样感,但香菜不管那么多就迎上前去。
「呃,不好意思,我想请教一下。」
跑的距离虽短,然而运动不足外加紧张让香菜喘不过气。
「嗯?怎样?」
「你对狗狗了不了解?」
「……狗?」
想带去给兽医看时间还太早,基本上香菜也不知道哪里有动物医院。况且,她除了凯碧以外根本没有其他熟人能商量,所以无论是怎么样认识的点头之交都很宝贵。
被匆然问到的女性露出纳闷的表情。她朝香菜捧着的购物袋瞥了一眼才说:
「狗怎么了吗?」
「啊,不
是。我捡到的狗狗感觉好像很虚弱,所以我在担心。」
香菜抓出重点说明。以我来说,算说明得不错呢——当她对自己感到佩服时,耳里出现了疑似凯碧在吐槽「与其担心狗还不如担心你自己啦」的幻听症状。
「虽然我觉得你应该找医生而不是找我……总之没看过状况也说不准。能不能让我看看那只狗?」
「唔~~呃,好的。那么,请你跟我来。」
香菜要快不快地走在前头,朝公寓前进。先不提房间里,只带对方到公寓门口应该不算毫无警戒心吧。香菜这么认为。
「你的工作没关系吗?」
「我来得太早所以不要紧。」
女性连表都没看就一笑置之。香菜继续往前走,但走到一半又回头。
「对了,我有问过你的名字吗?」
哎呀——被问的女性挑起一边眉毛。
「我好像还没报上姓名。我叫新城雅。」
她拨着浏海自报姓名。香菜从姓氏想起了在发廊拿到的名片。
「你呢?」
「我姓岩谷。岩谷香菜。」
「原来如此,小香菜啊。很可爱的名字。」
雅似乎笃定香菜年纪比她小。加了个「小」的称呼方式更让香菜联想到老家的母亲,心里并不愉快。香菜和母亲并非关系不好,但她不愿意想像家人目前会怎么看待她。从大学留级以后,香菜就一次也没有跟家里联络。
走在半路,雅的脚步曾一度停下。察觉到的香菜回了头,才发现雅盯着立体停车场对面的停车场。那是香菜捡到手枪的地方。虽然现在几乎没有车子停在那,跟那里有缘的她也跟着注视停车场。
「怎么了吗?」
香菜故作平静地问,于是雅态度爽快地否认:「没事。」
她不惜停下脚步也要看那座寻常无奇的停车场。
香菜虽然也想过:难道跟那把手枪有关?但她觉得总不会有那种事就轻松带过了。
因为雅看起来是跟手枪扯不上关系的人。香菜忽略掉自己也是怎么看都跟手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却碰巧捡了一把回去的事实,就乐观地否定这件事。
香菜在回到公寓门口前先瞧了建筑物的两旁,今天似乎没有撞见别人施暴的现场,也没有再多一条狗。安下心的她晃了晃购物袋,对雅开口说:
「请你等一下。」
「好好好。」
香菜在雅目送下跑掉。她急着搭上电梯,出电梯后也用跑的回房间。锁都没锁的门一开,只见凯碧在房间里用坐垫和棉被搭了一道墙把狗隔离,正从那上面探头看着狗。
圆滚滚的狗反应比凯碧快,对香栗开口就吠。「别吵别吵,嘘~~」香菜连忙将食指凑到唇边,圆滚滚的狗立刻把耳朵垂到后面表示反省。
「所以你在干嘛,凯碧?」
「我自己也不晓得。打发时间吧。」
即使是香菜,从凯碧的快言快语也能听出端倪。原来她怕狗啊——香菜心里涌上笑意。完美扮演好大人角色的这个朋友原来也有弱点,这让香菜有种安心的感觉。凯碧似乎对她那种态度不满意,用闹脾气似的表情和嘴型说「你笑什么?」来表达愤怒。
「饭买回来了吗?」
「嗯~~有啊。」
被凯碧一问,香菜才想起自己的早餐忘了买。
「然后呢,那边那只,我要带去给人看一下。」
香菜说着把瘦狗抱了起来。狗被香菜摸也不显得抗拒,乖乖地任她抱到怀里。「凯碧,帮我喂另一只吃饭。」下了指示的香菜又立刻离开房间。「咦?等等,喂喂喂!」凯碧如此惊慌的声音都被忽视了。
香菜带着狗明目张胆地在公寓走廊上跑。她自己也觉得不妙,但事情已经停不住了。毫不停歇的她跑过走廊,一人一狗进了电梯晃晃荡荡,然后来到大厅。
有几年没有在一天当中跑这么多路啦?香菜对此也不清楚。因为她一直以来每天都过着不用为自己赶时间的生活。然而现在的她有急的理由。
来到公寓外面就发现雅背靠在墙上,仰望着对街的店面招牌。当她用眼角余光捕捉到有东西在动,顿时敏感过头地冒出反应。雅立刻将背从墙壁移开,并且退了几步保持距离。她那有些夸张的动作让香菜愣住了。
雅似乎对自己的举动丝毫没有疑问,一派平静地朝狗伸出手。
「就是那条狗吗……嗯~~看起来虽然没外伤,还真弱不禁风呢。」
雅从吞菜那里接手将狗抱起来。于是瘦狗变得跟被香菜抱着的时候不一样,耳朵摆到后头,还露出牙齿。而且下颚也往后缩,嘴巴呈现半开,似乎不只有意攻击更夹带着恐惧。
「啊,哎呀哎呀哎呀。」香菜虽然不是饲主仍试着打圆场。话虽如此,她顶多只是把手挥来挥去,并无实际作为。另一方面,被狗用明显敌意对待的雅愉快似的绽开笑魇。她的笑容带着纯粹的攻击性,眯细的眼睛有如打量着要捕食的猎物。
「呵呵呵,这条狗有看人的眼光呢。」
雅说到这里又瞥了香菜一眼,彷佛暗指香菜没有看人的眼光。香菜本身不明白她那样看人的含意,只是一脸悠哉地偏过头。
大致检查完以后,雅放开小狗。瘦狗立刻离开她,躲到香菜身后。雅看了那反应则越显愉快地耸了耸肩。
「它似乎没受伤,不过也不太有精神的样子。但我看完还是不清楚哪里有毛病……」
雅用手托着下巴露出思考的模样。不过她似乎想到好主意,立刻抬起开朗的脸。
「让我哥看看好了。是他的话应该有办法。反正只有我成为害怕的对象也没意思。」
女性咕哝的内容让香菜想起在发廊拿到的那张名片。她想起同样的一头金发,以及清爽得让人起疑的仪容。从对方之前气喘吁吁地赶到发廊找妹妹的模样来看,香菜判断他应该不是坏人。
香菜所做的判断一向单纯。这一点或许也强调了她的孩子气。雅在香菜发呆的空档打手机,立刻就有了回应。
「嗨,哥,过得好吗?今天我想麻烦你照顾一下狗。」
『……啥?』
在一旁看着的香菜也感受到了手机另一头发愣的语气。
绿川圆子
「……啥?咦,狗吗?你说狗是什么意思?你养那种玩意要……为什么会那样?」
徒弟将车停到一旁接手机的讲话声,绿川在副驾驶座都听进了耳里。她自己则看着上次办个展的客户名单,忙着将姓名和长相兜在一块记住。
即日起五天之内,绿川的个展会在车站里举办。负责替作品解说等等的她同样得待在个展会场,到时候也会有光顾以往个展的老客户来打招呼。绿川的用意就是为了在那种时候能记起对方来应对。坏就坏在她天生对人漠不关心,老是没办法将姓名和长相兜在一起。
上真桑总一、樱山惠子、姬路灯,在过目的众多名字中也能一下就想起来的,只有那个也参加了陶艺班的千金小姐的名字。
那家伙也会来吗——绿川抱着一丝丝期待。顾客无论是谁都值得庆幸。
「我懂……好啦我懂,下山到城里以后我就去找你。我快离开山区了,地点……啊,那我知道在哪里,不知道是什么因缘……没事。反正我会去一下。」
绿川也发现以徒弟平时的从容稳重来看,他讲这通电话的态度很开放。徒弟待人虽和气,本质倒显得恬淡且骨子里和绿川自己差不了多少。这是绿川对他的认识。只要是那样的人或多或少表示亲切,就会被绿川当自己人看待。
徒弟讲完手机,搔了搔头说:「真是的。」接着他似乎是在意绿川的目光,又缓颊似的抬起头微笑。绿川根本没在看他,两人的视线并没有对上。
「方便打断一下吗?」
「怎样?」
「到车站以后,我想去办点事情。」
「是吗?我了解了。可以啊。」
绿川微微点头,态度彷佛透露出:徒弟要办的事与她无关。
本来就提早出发的他们在时间上有余裕。个展从十二点开始,因此就算早出门也没事可做。不过待在家里也是一样。既然如此,先到城里减少迟到的可能性应该比较好——这是绿川表面的说词,她只是着急罢了。
举办个展是一件忙事,对绿川来说有许多不擅长应对的情况。整理大量订单及照片;花上一天亲自在信封写上收件者姓名寄给熟人;在个展会场跑来跑去回答问题,有各种要准备的工作缠着她。即使如此,个展对陶艺家来说仍在生活中占了重要地位,若有机会自然要尽全力准备。
绿川和其他陶艺家一样,并不讨厌直接和顾客面对面。然而她不擅长与人往来也是事实。对此她心情很是复稚。
「或许会花一点时间,但我会在个展前处理完。」
「是吗?加油。」
徒弟话讲到一半,绿川挥了挥手。即陡称为徒弟也不能算随从,绿川不觉得他们有必要时时在一起,还觉得这徒弟没什么陶艺知识所以在不在都一样,但她没把长串意见说出口。从昨天起徒弟的发言就多得不寻常
,绿川有发现却不打算深究。不过绿川一回神,抬头看了徒弟。瞧见对方表情的她变得无法彻底匆略了。
为什么呢?绿川如此思考了一会。
内容常见的威胁信。
是有那玩意呢——绿川这才回想起来。
时本美铃
「休……课~~」
美铃的娇小脑袋和头发甩来甩去。她抓着背在身上的包包背带,左来右往地探头瞧向公布栏。不过就算那样做,上头的内容也不会和她从正面看的时候有任何差异。待太久被职员攀谈也会伤脑筋,所以她先离开了大楼,然后才慢慢地变得消沉。穿便服的美铃回头看了文化讲座那栋楼,并且叹气。
像美铃放假一样,陶艺班今天也休课。
「白跑了~~」
美铃垂头丧气。啧了一声的她噘起嘴,从大楼前离开。今天好不容易放假,她原本打算照排行榜杀害姬路灯,但这样一来,之后排的行程全变成一场空了。美铃知道姬路灯有上陶艺班,但是对于她家住哪里及假日的行动就无从得知。
美铃折返走了一小段路,就发现停在文化讲座附近停车场的小货车上,有个穿蓝西装的男子和头上裹毛巾的女性正要下车。美铃见过那个女性,她是举办陶艺班的人。奇怪——美铃想着停下脚步。今天陶艺班还是有上课吗?当美铃守候着现场动向时,穿蓝西装的男子拔腿就跑。男子在经过美铃旁边时瞥了她一眼,但美铃装成没发现。留下来的裹毛巾女性看都不看文化讲座,视线落在一叠纸上只顾往车站走。美铃也曾和那个女性对上视线,心想令天陶艺班果然还是休息而打消主意,并且背对那个女性快步离去。
包包里当然装着手枪,另外顶多只放了笔记簿、文具和电车钱,连可以打发时间的道具都没有。时间还是上午,好不容易出门也会觉得舍不得,美铃思索着要直接回家还是去其他地方玩而来到了大街上。她朝等着要过行人穿越道的人群走,无心间在对面的人行道上看到了熟面孔。
「咦?是老师耶。」
小学的级任导师正将手机凑在耳边走路。脸上的肿胀消了一些,但是他本人的可疑举动仍然醒目。为了不让讲手机的声音外泄,他小心地弯着腰,因此有好几次都差点撞到人,甚至连美铃都嘀咕:「停下来讲不就好了?」和在学校看到的班导师模样大有差异。
这勾起了美铃的兴趣。
「喂~~老师~~」
美铃隔着马路叫了对方,老师的心却好像都放在手机上,对她的声音和动作没有反应。打算再靠近一点的美铃想从人行道绕到老师前面。只要在途中横越马路,想绕过去应该绰绰有余。如此盘算的她钻过来来往往的大人之间,结果才跑到一半——
「虽然我也不觉得一天就能找到啦。」
有阵声音让美铃蓦然留步。她调整呼吸,慢慢回头。
和美铃擦身而过的女性看似二十多岁,剪短削齐的栗色头发散发出强烈好动的气质。鲜艳的红唇让人乱有印象,耳环色调则与她的唇相互搭配。女性始终将手机凑在耳边,看都不看美铃这边。看来只有美铃单方面认得对方。
「我也会到走散的地方绕看看。那家伙很聪明,所以不会跑远才对……嗯?就算我自己先找到?没有啦,我还是会付调查费啊。」
女性讲完手机后表情变得严肃,然后用不太弯起膝盖、彷佛要踹什么东西的走路方式继续走了片刻。于是她走到半途发现有动静,一回头就跟有如小鸟追着母鸟般紧随在后的小学生对上视线。美铃的眼睛顿时像是笃定般发亮。
她娇小的嘴巴夸张地张开,大大地改变嘴型。
「二——」
「唔!」
女性虚晃一下的反应被美铃忽略了。
「二条终!」
美铃兴奋得喊出声音。平时都爱卖乖的少女露出了本性。
女性在留意周围的同时,脸色因为艺名被美铃说出来而变得意外。
「咦,小妹妹你认识我啊?」
对方的眼神和态度都显得狐疑,但是眼晴发亮睁大的美铃仍点头如捣蒜。
班导师的事已经变得无所谓,美铃也没有理由再盯着老师了。
唔——二条终蹲到和美铃的视线同高的高度开口:
「你在学校的功课有没有问题啊?小小年纪就泡在我这种冷门的音乐里。」
二条终捏了捏美铃的脸颊。整个人轻飘飘的美铃一脸幸福地回答:「我~~是~~优~~等~~生-」 「是喔是喔。」二条终装得不以为意,脸上却也逐渐绽开笑靥。
二条终是歌手。精确来讲是个缺乏知名度、不卖座的歌手。受瞩目的程度连有没有人气都还称不上,形同默默无名。以往她根本没有和歌迷交流的经验。
「签名……请帮我签名。」
被捏到一半的脸颊变回原样,美铃就把话重讲了一遍。还没听到答覆,她便从包包里拿出蓝色笔记簿递给二条终。二条终爽快地接下。
「交给我吧。我设计签名的时间和练歌差不多一半一半。」
她一边打趣一边在笔记簿封面上大大地写上变形的「END」,再在英文字母旁边空一个字的间距写上「终」,还在空白处添上了红色的桥与城堡的插画。
她的动作熟练,让人觉得就算花的时间各半是玩笑话,或许她真的下过苦功练签名。「拿去吧。」二条终说着将笔记簿还回去,美铃感动得赞叹:「哇……」连话都说不出来。美铃紧紧抱着笔记簿,心想这一本绝对不能弄丢。
「我的签名在目前来说,可是超珍贵的喔。嗯,目前来说啦。掰罗。」
二条终本来打算就这样告别,美铃却自然而然地跟在后头。
「你要去哪里吗?」
美铃一边将笔记簿收到包包一边问对方去处。
「我在散步顺便……嗯,顺便找一只小狗。」
二条终捏着耳环回答。捏着捏着,视线稍微落了下来。
「它走丢了。」
「是你养的狗吗?官方网站上面那只,很可爱的那只。」
「对对对。圆滚滚那只。」
二条终和美铃的手都在半空画起圆圈。看来她们对那只狗有相同印象。
「我想它应该立刻会回来啦。旱知道应该让它带着地图。」
二条终在嘀咕时,简直像是把狗当成走失的小孩对待。
美铃纵然不懂对方的用意,听到要找走丢的狗,她只有一种选择。
「我也要一起找!」
「唔啊,真的假的?」
难道你要跟着我吗——二条终感到困惑。虽说是歌迷,要和刚认识的女生一起行动还是会让她排斥。带着小女生到处走不会被当成诱拐犯吧?她心里掠过了这层顾虑。基本上一起找能提升效率吗?最后收尾的则是这个疑问。
不过二条终心里明白没有人会谎称是她的歌迷,少女的好意货真价实。能遇上这么一个歌迷,感觉好比在沙漠中挖出陨石的奇迹性巧合。对方也愿意把那当成同等的奇迹,她觉得并不坏。
「哎,唔……好,你跟我来!」
二条终用力地朝前方伸出手臂,美铃也天真地跟着模仿。摆出那种架势似乎就能让二条终来劲,走过行人穿越道的她开始唱歌,美铃也配合现场献唱的歌声一起唱,对旁人的视线毫不介意。
姬路灯的事早就从脑袋里消失了。
首藤佑贵
佑贵醒来时,对于自己被柔软物体包覆的触觉感到疑惑。那种物质性的温柔,和目前的他并不相容。佑贵忽然陷入不安,整个人弹起身。
佑贵扶着昏睡时严重盗汗的额头,呼气急促。他不觉得自己有入睡。佑贵随手摸了脸,就窜出静电般的疼痛,令他弓起身子。从床上弹起来的佑贵差点摔落地板,不过有手臂顶着让他停在床缘。然而一下子顶到床的右臂同样被剧痛折磨,使得佑贵抱着手臂在床上翻来覆去。他有好一会都起不来。
低俯的脸被窗口洒落的阳光照射,感觉像渐渐被热度融化,睫毛一阵温热。佑贵似乎待在高楼里的房间,窗外可以俯望整片城市的街景。他用眼睛追寻升起的太阳,感受到早晨来临,然后静静流泪。
流了泪,内心也会平静一些。这回佑贵战战兢兢地试着触碰自己的脸。昨天白天遭痛殴的脸又肿又胀,右眼受到影响难以睁开。还有被硬扭的右臂光是要动就疼得让他咬紧牙关,后脑杓也肿了个大包。仅仅一天就遭到两次施暴,佑贵上半身全都是伤。
不过与盘据在心的情绪相比,那并不沉重。
屋里有个男子过来看了房内的状况。那是在拆屋工地修理佑贵的男子,他现在没戴着那顶帽子。这个人似乎在佑贵昏迷以后,把他抬到了房间。佑贵防着对方,男子却丝毫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同时好像也没有施暴的罪恶感。
「你醒啦?衣服换掉比较好,穿制服嫌醒目吧。」
男子扔了上衣跟裤子过来。佑贵挥舞左臂,将那些抓到手里收下。男子看佑贵接下衣物,又立刻走了。佑贵先搁下衣物,经过一阵烦恼,他决定听从对方忠告。
自己为什么会被带来这个房间——佑贵同时抱着如此的疑问。
男子借给佑贵的衣服是衬衫、连帽外套还有休闲裤。以搭配来讲有些奇怪,但是脑袋无法好好运作的佑贵懒得思考就换上去了。随后,佑贵抱着弯起的一条腿坐了下来。虽然脱掉的制服摺好摆在旁边,不过佑贵想到自己大概再也没有机会穿就让心里多了道伤口。在全身紧绷的当下,他警觉到要找手枪的下落。佑贵在制服里翻找,枪当然不会在那种地方。至少那已经离开佑贵手上了。
佑贵低头看着不灵活的右臂,然后微微弯起前端的指节。他用左手裹住扣下扳机的食指。也许身上没有那种玩意才是好事。但就算现在放手,也无法抵销自己做过的事。佑贵又差点被颤栗包围。
此时屋里传来了男子的呼唤声:「喂~~」佑贵虽然抱有戒心,还是起身离开寝室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似乎是公寓里的其中一户,从寝室可以到客厅,再过去则与饭厅相通。地板是以木纹为基调,墙面统一成白色,被阳光一照似乎能强调其清洁感。
那间客厅的桌上准备了早餐。话虽如此,只有面包就是了。从饭厅过来的男子手上捧着稍大且看似厨具的玩意。他将那摆到桌子中间,然后转向佑贵这边。男子一句话也没有谈到佑贵肿起来的脸,还毫无顾虑地露齿一笑。
「你认得这个吗?这东西叫红外线烤盘。」
男子像在炫耀玩具似的,开始向佑贵介绍那厨具。他将漆成酒红色的伞状加热器上下调动,然后满心欢喜地说明厨具的功能。
「据说啊,用这个烤东西也不会冒烟,拿来烤肉还可以去掉……应该说清除掉多余的油脂吗?好像跟用炭火烤东西的效果一样喔。」
男子乱含糊的解说让佑贵讲不出话。
那又怎样——佑贵想如此回嘴,但似乎是深植心里的恐惧让他动不了下巴。
「哎,虽然要烤的是面包啦,和油脂无关。」
为什么光烤面包就能让他乐成这样?在失意落魄的佑贵看来只有烦躁而已。佑贵坐到男子对面的椅子上,终于开了口。
他究竟有几小时没发出过声音了?混浊至极的声音听来简直不像出于他白己。
「请问我要怎么称呼你?」
「叫我木曾川就好。」
男子大方地报出名字。佑贵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本名,但那个男子——也就是木曾川投注在面包烤痕上的心思似乎更甚于讲话。他将脸贴近厨具,频频点头称是。
「火力会随位置改变呢。这边的面包先烤好罗。」
木曾川边讲边用餐夹将面包翻面。佑贵看着他做那些只觉得不对劲。为什么对方会流露出这么悠哉的气息?眼前的男子明明知道佑贵曾持有手枪才对。佑贵还被他猛踹,连喉咙都被他下了重手。
被木曾川用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方式对待,单纯让佑贵感到诡异。
「不过,你那张脸还真惨。」
依然探头看着面包的木曾川到现在才提起佑贵的脸。
「不要连那些都算到我头上喔。」
木曾川跟佑贵讲明。餐夹「喀喀喀」地发出像是在咬东西的夹合声。
「喔,已经烤好了吧。来。」
木曾川用餐夹将面包夹到佑贵和自己的盘子上。佑贵实在没有食欲,低头看着带了些微焦痕的面包,一动也不动。木曾川关掉红外线烤盘的电源,然后才说:
「既然你杀了人就逃走,应该没空好好吃顿饭吧。趁现在吃啦。」
佑贵抬起头,脸上全无血色。声音远得像是耳朵被堵住,呼吸哽塞。哽着的那种感觉落到胸口一带,使佑贵呛到好几次。
无视佑贵反应的木曾川正在和新买的食品瓶盖搏斗。瓶上标签写着「黑芝麻酱」,他「咿咿呜呜」吆喝着想将瓶盖转开,却老是白费劲。佑贵茫然望着他那模样,唇与舌在消失的血色回来以后都在抖动。
「为什么——」
「提到车站那起枪击案,不知道的人还比较少吧?这会又有个带着手枪被警察追的高中生,要不是犯人,会是什么?」
放弃开瓶盖的木曾川彷佛当起了看穿真凶的侦探,一手指向佑贵。佑贵想问的却是:为什么木曾川明白他的处境还要带他来这里?
自己是杀人凶手,一股而言应该是连扯上关系都怕的对象。
可是,佑贵回顾木曾川从之前到现在的态度,对方的「不寻常」令他战栗。
「要找你那把枪的话,就在这里。」
木曾川若无其事地从桌子底下拿出手枪。佑贵瞬时间差点伸出手,然而他发觉自己想做的事以后,又退缩地收回手。
「想把东西要回去?那就还你吧。」
木瞥川看了佑贵的举动,就把手枪摆到他的餐盘旁边。他随手搁下枪,因此显得格外动摇又慌张的反而是佑贵。原本退缩的手像气球一样晃呀晃地举起,在面包和枪之间来回。
摆在一块的面包与手枪。
自己竟然会拿手枪而不是面包——佑贵在痛苦间如此体认到。
「啊,别对我开枪喔。这次我会干掉你。」
木曾川一边笑着威胁一边啃起什么也没抹的面包。那句发言轻佻得几乎像是玩笑话,但佑贵沉重地感受到对方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实实在在。佑贵并没有看清木曾川的完整面貌,即使如此他仍有预感,对方会照警告的内容干掉他。和佑贵面对面的男人就是有那种存在感。
「喂,吃啦。好不容易烤好的。」木曾川说着把面包盘推过来,佑贵才总算拿了面包。在摆着手枪的餐桌上吃这顿饭,他担心能不能下咽。
佑贵缓缓咬下面包,反覆犹豫和呼吸好几次,吞得特别费心。
这一餐感觉对消化还有喉咙都不好。
「………………………………」
佑贵的视线在手枪和木曾川之间来来回回。手枪不会回答任何话,但是佑贵有事想问木曾川。他决定先问自己最在意的一点。
佑贵刻意不管自己的下巴被踹、脑袋被抓去抡墙、右手肘被狠狠反折、喉咙被下重手,开口问对方:
「为什么你要救我?」
原本啃着面包边的木曾川夸张地露齿笑了。
他的门牙沾着面包屑。
「因为我是大好人,这样不行吗?」
「……不。」
佑贵将自己身上被大好人施暴的痕迹想了一遍,然后低头。
「我也不习惯面对警察,救你总比被无谓的纠纷波及来得好。我这样觉得。」
木曾川立刻说了别的理由。但也许是口气轻浮的关系,让人听了分不出那是不是实话。假如他说自己是一时兴起才带佑贵回来,还比较让人释怀。
「与其问我理由,既然你当自己得救了,总有其他话可以说吧?」
咳咳咳——木曾川装模作样地咳嗽。佑贵一时间睁圆了染上忧郁的眼睛,露出稚幼脸庞。木曾川只用一只眼睛观察佑贵的反应,并且微微扬起嘴角。
傻呼噜的佑贵这才想通木曾川要的是什么。
「那个,非常谢谢你。」
「哎呀,我又没有拗你说的意思。要是你打从心里感谢我,讲一讲就好,没有的话不讲也无所谓,哈哈哈哈,那就这样吧。」
木曾川似乎心满意足了。佑贵看了他孩子气的调调,差点露出笑容。
然而不太能弯的右手肘隐隐作痛,让笑容又收敛回去。
即使佑贵郁郁寡欢,先吃完饭的木曾川还是探头看了他那张啃着面包的脸。
感觉到视线的佑贵停下用餐的手,木曾川便对他开口:
「你不适合杀人呢。」
面包屑哽到喉咙,让佑贵噎着了。木曾川毫不在意地继续说:
「杀了人以后,只有能看开觉得『哎,也没办法嘛』的家伙才能动手杀下一个人。那样的人当然是差劲透顶,所以你被宣告没资格当杀人魔应该要高兴才对。」
丝毫不改开朗态度的木曾川讲得满不在乎,让佑贵无话可回。
那简直像在介绍自己就是杀人魔。
不对,佑贵觉得木曾川或许真的有杀人。木曾川有胆量从容地面对他,大概只是因为木曾川认为佑贵也是杀过人的同类。可是佑贵又想到,既然如此——
为什么同样身为杀人凶手,对方却能努力保持得这么开朗?
难道是「才能」的差异吗——佑贵感到有股苦涩从牙关更深处冒了出来。
适合当杀人魔的人。这个社会需要那种一般而言应该让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分子吗?连那种前途都渺茫无望,对于无路可走的佑贵来说只是又一次打击。
等佑贵食不知味地吃完面包,木曾川就迅速把空餐盘收走。他走向饭厅,冲水声传来。佑贵茫然地用眼睛和耳朵追寻木曾川的举动,并且自然而然地开了口:
「我该怎么办才好?」
装成自言自语的佑贵在期待答案。木曾川边收拾餐盘边回答:
「随你高兴不就好了?反正你迟早会被捕,想做什么就去做啊。」
对木曾川来说是别人的事,对佑贵来说则是辛
辣的一番话。自己无论怎么挣扎都会被抓。人类早晚得死——木曾川的话听起来就像这个意思。结果明明定在那里,又为什么会想在过程中卖力呢?可是要那样说的话,所有人应该都找不到活下去的动力。反正人终归一死。
以往的自己在一定会死的这个世界里,到底是怎么打拚的?
对了——木曾川洗完餐盘及厨具,最后才将摆在架子上的三角帽戴到头上,摆出一副彷佛到现在才想到的样子对佑贵提出忠告:
「你最好趁中午前离开喔。毕竟这里不是我住的地方。」
「……咦?」
木曾川淡然说出意外发言。佑贵扯了扯原本以为是向他借来的衬衫领口,眼睛直打转。刚才吃掉的面包、用过的床等等,都在脑海里转个不停。
「那么,这里是谁住的——」
「谁晓得。」
一句话就撇清了关系。木曾川直接走到外头,准备好手机。
他从通话纪录一查立刻就找到了号码,然后朝对方发出讯号。
「……喂~~昨天的简讯读了没?我没接到回应才打电话的喔,太郎。」
花咲太郎
『我想叫你帮忙找个女人,我自己也在调查却一直逮不到。』
「呃,我再说一次。目前我正在工作。」
『我打这通电话可同样是当工作在忙。』
「反正你要找人,都是为了要杀掉才找的吧?」
太郎口气变重,隔壁桌同样在打电话的同事就抬头注意过来了。太郎一边反省自己在人前将耸动的字眼说溜嘴,一边将手机摆到桌上。
到了事务所的花咲太郎正忙着接电话。事务所准备的室内电话和他个人的手机,各自凑在他的两边耳朵。交互应对起来就会强烈意识到耳朵是分成左右两边的。两头灌输的资讯在脑里变成大锅炒,令他快晕了。
『喂,你有在听吗?拜托啦。』
室内电话传来催促声。这边的是要找东西而非找人的委托者。委托者筱崎达郎自始至终都坚称要找的是模型枪,但太郎不信任他。委托者在寻找失物或者调查外遇的委托中会穿插谎话并不算多罕见的事,毕竟他们大多是心里有鬼,又找不到别人能拜托才会上门。可是这次对方扯的谎让太郎很难在识破以后继续装作不知道。他本身并无意愿将接案的范围扩展到替人寻找违法物品,正头痛要如何跟对方妥协。
「总之我今天也会继续找。费时是当然的,但我会力求做到最好。好的,谢谢。」
这有一半算是主动挂人电话。太郎很少碰上急成这样打电话来催的委托者。「掉了玩具枪会那么急迫吗?」忍不住这么嘀咕的他拿起了搁到一旁的手机。即使刚才拿开手机还是听得见声音,不过对方似乎是自顾自的在讲。
『……站从中午正在举行「现代陶艺 绿川圆子展」。不隶属任何工作室而大为活跃的年轻新秀绿川圆子,将邀您欣赏她的创作轨迹。另外在十楼则有地毯大祭典……』
「念传单有什么好玩的?」
『啊,你回来啦。我现在把要找的人的照片传过去。』
「谁说要接你这个案子了?」
太郎拉倒不干,手机另一头的快活男仍不当一回事。对方那种我行我素、彷佛除了乐观以外没有其他处事角度的讲话调调,并非打从现在才开始。
通电话的对象木曾川自称杀手。太郎本身没有目击过对方犯案的现场,但他不曾怀疑过那句自我介绍。太郎明明不想碰上却往往会遇到杀人魔或尸体,但就算木曾川再怎么用开朗来粉饰身上的气质,他在根本上类似于太郎过过的那些杀人魔的部分仍显得有棱有角。
人原本该磨平的一些部分要是有变化,立刻就看得出来。
偶然和这样一名男子相识之后,太郎似乎是在因缘际会下被对方看上才老是被骚扰。虽然太郎每次都疑虑:「这样好吗?」扯到最后还是会在惯性驱使下继续和木曾川往来。
这次才间隔一会,太郎又蹙着眉头自问:「……这样好吗?」
太郎收下了木曾川照着宣言擅自传来的电子邮件。他原本想跟昨天寄来的蜂窝与绣球花一样立刻删掉,但是看了随附的图片后手指就停住了。
「这女的……」
『真是不折不扣的老太婆对吧?我懂我懂。』
「呃,那我倒还没有说出口。」
太郎无视傻眼的木曾川吐槽「所以你本来想说吗」,直盯着照片上的女子。
上头拍的是昨天在漫画咖啡厅入口和太郎讲过话的金发女性。她在照片里捧着陶制的布丁容器,嘴里叼了塑胶汤匙。角度看起来像是从旁偷拍却有竹林当背景,搞不懂究竟是什么状况。
『这女的叫新城雅。说起来她和我们算同一个道上的。』
木曾川讲的「同一个道上」,是指主要靠非法勾当在社会上过活。这一点太郎也有察觉,在碰面时他就觉得对方似平不是寻常女性。不过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会被对方知道呢?尽管太郎想探出其中瓜葛,却想不出所以然。
假如对方不是从木曾川那里得知太郎的名字,那他心里也没有底了。
『这女的让人摸不清行踪,而且我在找她这件事要是露馅,可能会变得很麻烦。可以的话,我希望神不知鬼不觉地查出下落再把人收拾……咳。我是说,帮她做个指压。你想嘛,我常常被人误以为是外派按摩师啊。这倒是真的。』
木曾川硬拗的说词让太郎叹气。
为了不让旁边同事听见,太郎转身压低音量。
「哪怕这里头八成有隐情还什么的,到头来,你就是要干掉这女的吧?」
『我开始觉得不动手的可能性也值得考虑,希望如此。」
「骗谁啊。除了那以外,你根本没别的工作吧。」
『哪的话。还是有啊,比如说,呃~~照顾离家出走的少年?』
木曾川说着,声音曾有一瞬间离远,感觉像转头让手机离开嘴边。
『太郎,你今天会来车站这边吗?』
「嗯……因为我得找东西才行。」
『那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太郎愣住了。他不知道那句话的「那」是怎么接的。
「为什么我非得和你吃什么见鬼的午餐?」
『这话就怪了,太郎。见鬼的是我吧?饭又没有错。』
「亏你自己知道还敢约。」
『那么,待会见。』
「这支手机真怪,听得见声音却有跟人讲不通的毛病。」
木曾川连太郎的挖苦都能用开朗笑声应付过去,然后就挂了电话。
我说啊——太郎皱起整张脸。
太郎认为木曾川似乎总是优先将自己的情绪传达给对方,对于别人要传达给他的情绪则刻意表现得漫不经心。假如神经没有那么粗,或许就无法在杀了人以后还保持平静。不知道那是天生的,还是杀人杀久了才锻链出来的。太郎沉思了一会,得到「无所谓」的结论后便整理行李离开座位。
先不管和木曾川约的饭局,他得继续搜寻失物才行。
为此,太郎不能静静地留在事务所里面喝茶。
「你要出门?」
同事似乎也已经讲完电话,便露出微笑问了太郎。外出这个词让同事来讲,会带着出去玩的散漫调调而不是出去工作。原因大概是出在端正的相貌还有引人注意的奇特发色上。
有着水蓝色头发的这个同事目前正负责处理找狗的案子。他刚才似乎就是在跟委托者通电话,由太郎看来再羡慕不过。对太郎来说,追着狗的屁股跑要比找手枪或从杀手那里接案之颊的危险工作更合性子。
「我也要到街上找狗了。万一你先找到就麻烦你罗。」
「你才是呢,要是捡到手枪记得在交给警察前先送来我这边。」
两人对那样的巧合完全不抱期待,讲好以后就分头了。
如此这般,花咲太郎今天也到了街上。好比跳进命运之河,探寻在水底发亮之物。
岩谷香菜
「我没空悠悠哉哉地等你。好了,要整装打扮罗。」
「凯碧~~」
在等待雅的哥哥过来的这段空档,下来一楼看状况的凯碧就揪着香菜的脖子把她拖回房间。回到房间的香菜将小狗和雅留在一楼,自己则被凯碧扒掉衣服。
「呀啊~~居然把女生拖进房间扒掉衣服,你是强盗还是色狼!」
「……哎,你别动。」
凯碧扒掉香菜的睡衣以后,举起了手枪。上半身光溜溜、下半身只剩一条内裤的香菜僵得连身体都忘记要辽。铁块的锐利光泽以及宛如泉源的圆孔正对着香菜。张眼望去,有种彷佛能将一半情绪拖入深渊的冷峻美感。
香菜那样的反应让凯碧纳闷地收起手枪。
「这是玩具吧?」
「那当然啦~~」
尽管香菜如芒在背,还是将动摇藏到了笑容底下。「我想也是。」凯碧嘀咕归嘀咕,却谨慎地把枪搁到桌上,态度和昨天不一样。然后她看似无法释怀地皱着眉头,不过嘴里仍对香菜吩咐:「该做准瞄了,
你快去换衣服。」
「反正店员都是穿制服,随便打扮一下就好了吧?」
「你的『随便』是真的不修边幅,所以不行。」
凯碧直接将香菜的意见打回票。香菜难为情地对狗报告:「我挨骂了耶。」但那只圆滚滚的狗早就趁乱转身,心里面只剩凯碧帮它准备的狗食。香菜用青蛙般的姿势逼近狗,狗就露出一副「才不分给你」的态度把盘子娜远了。对香菜来说,几乎光溜溜的自己勾不起对方兴趣要比被误以为贪嘴更惹她不开心。
「我看你是母狗吧,不然对我总要多提起一点兴趣嘛。」
当香菜和圆滚滚的狗玩在一起还掐它肚皮时,凯碧发出了惊呼让香菜连忙转过头。
「这什么嘛,都弄得脏兮兮了不是吗!」
凯碧朝塞在纸袋里的外出服一瞧,脸色全变了。「哎呀。」香菜则是目光闪烁。对方生气的方式跟妈妈在她弄脏衣服回家时很像,冷汗流过了太阳穴。圆滚滚的狗钻到放电脑的桌子底下避风头,俨然是「与我何干」的态势。
可以的话,香菜也想一起躲。
「唔哇,背后都是黑色脏污。这什么嘛,这什么嘛。」
从纸袋掏出的上衣让凯碧吓坏了。
「呃~~怎、怎么会这样~~」
装傻的香菜挥着手臂表现悲愤。
可是被凯碧冷眼一瞪,她立刻手软了。
「你该不会在外面躺到地上了吧?」
想起朋友坏习惯的凯碧开始逼问。「哎呀,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耶……」香菜打算转开视线,凯碧却抢先掐住了她的脸颊。香菜的脸就这样被捏捏扯扯。
「是滴是滴。」
「还有,这是狗毛吧……你带狗进房间以后就把衣服塞进袋子了,对不对?」
「是滴~~」
香菜都招了。凯碧将香菜的脸颊拉得老长,在香菜讲出「瑞不哩」这种徒具形式的道歉以前都没有放手。「我头好痛。」凯碧说归说,还是准备动手洗睡衣和沾满狗毛的衣服。凯碧还利用空档帮圆滚滚的狗弄了水和午餐,彷佛她才是这房间的主人。噢——香菜望着凯碧忙个不停的勤奋模样,自己则几乎全裸地发出感叹。
「凯碧,要不要嫁给我?」
「跟你结婚对我有什么好处?」
就是嘛——香菜伸了右手而非前脚,一脸愉快地搔搔头。
凯碧从香菜拥有的衣服中挑了还算体面的货色,推给香菜说:「你穿这个。」嫌自己选衣服麻烦的香菜就直接穿了。黄色连帽上衣,底下则是裤管超过膝盖的裤子。那是香菜外出吃晚餐的打扮。
凯碧做完一连串家事以后,伸手揪起了和狗玩得惬意自在的香菜的脖子。
「好啦,我们出门。听好了,你要像到别人家作客的猫一样乖乖干活。」
「唔喵~~」
「……………………………………」
「呼咪~~」
「我收回猫的说法。你当回人类吧。」
香菜被凯碧带到玄关后,听见有人类以外的脚步声就转了头。那只圆滚滚的狗跟在香菜后面,前脚的重心占得比后脚多,感觉并不像送行。察觉到这一点的香菜逃出凯碧的手里,并且蹲下朝地板伸出手。香菜的姿势自然而然地变得像狗,看着她那样的凯碧扶着额头怨了一句:「喂喂喂。」
「唔?你想一起去吗?」
圆滚滚的狗吠了。双方好似能沟通的模样让凯碧摇着头说:「不对不对,不会吧。」香菜这边好像已经信了圆滚滚的狗在语学方面有造诣,并不抱持怀疑。
「它是不是打算回家啊?」
「基本上,这只狗是家犬吗?以野狗来说感觉毛理得好整齐。」
「问问看好了。」
「啥?」
「你有没有饲主?」
香菜把愣住的凯碧撇到一边问完以后,圆滚滚的狗就大大地点头吠了出来。
嗯——香菜也认真无比地点头,然后对凯碧报告:
「它说有耶。」
「……你在大学主修犬语吗?」
「wie geht es Ihnen.」
香菜现了她会的唯一一句德语,但是被凯碧轻易匆略了。
「这只狗自己选了狗食耶。它会看标签判断,就表示之前有吃过那种品牌罗。所以我觉得它是家犬。虽然也有可能是被人养过又丢掉就是了。」
「喔,凯碧好聪明。你在大学主修侦探吧?」
「没那种课程。但你不能带着狗去上班啦。」
凯碧叮咛。因为对方是香菜,不讲清楚的话难保不会带着狗一起出门。香菜上班的地方是百货公司地下楼的食品卖场,本来就是想带狗去也没得商量的地方。「我知道啦~~」香菜一面回答得有气无力,一面望着圆滚滚的狗。
「唔~~这样啊。你有家可以回去喔~~」
香菜咕哝着把手伸到圆滚滚的狗腿底下,把它捧到自己腿上。
然后,她在近距离下面对面朝那张讨喜的脸露齿一笑。
「等我下班再一起去找你的饲主。嗯,就这么决定。」
香菜对着捧起来的狗提议。圆滚滚的狗用舌头舔了她那女童般稚气的鼻子。「哇呀!」惊叫的香菜放了手,狗掉在地板上。
圆滚滚的狗似乎接受了香菜的说词,又回到屋内在窗边趴下。它用了把腿伸展开来让肚子贴到地板上的怪姿势放松,一双耳朵摆来摆去的像在挥手。香菜也跟着挥了挥手。片刻间,凯碧默默不语地望着那纯真的笑容。
虽然凯碧发出了类似叹气的声音,但是并不像平时堆在肩膀上的情绪那样沉重。
接下来凯碧又揪着香菜的脖子,一路陪她走到了公寓门口。在门口外面,雅还有那只瘦狗隔了一大段距离正在等着。雅边笑边看着类似小手册的玩意,狗则把脸转到旁边。
雅瞥了抓着香菜的凯碧一眼,出声问候:「嗨。」凯碧礼貌上打了招呼:心里的困惑却大于友好。
之前带香菜回楼上时,凯碧赶来赶去的没有多注意,可是重新将雅看了一遍以后,她总觉得香菜小小的交友圈子里实在容纳不下这号人物。对方和感觉粗线条的香菜不一样,看起来像巧工细琢的纸雕。香菜会受阻于大都市的风风雨雨,闪都闪不了,但是那名女性似乎就能轻灵游走其间,毫不受限。
凯碧将嘴唇凑近香菜耳边,压低声音向她确认:
「……这位是?」
「不太熟的人。」
香菜老实回答。「这话很贴切。」雅说着对香菜笑了以后,凯碧的脸就变得凝重。雅那种故作从容的身段有让凯碧看不顺眼的成分在里面。香菜从来没有体会过那种感觉,因此淡然带过话题以后,眼珠子就匆左忽右地直打转。
香菜那双眼睛注意的是一道染成了淡紫色的人影。身穿淡紫色浴衣的女性刚走过眼前,瘦狗就连蹦带跳地抬起头扑到对方脚边。
因为和服打扮,香菜一开始差点把对方误认成自己的学妹「姬路」。虽然连润泽亮丽的乌黑长发都一样,身上散发的气质却大相迳庭。从女性身上找不出姬路灯有的讨喜特质,嘴角明明泛着淡淡笑意却显得皮笑肉不笺,蒙上独特阴影的眼里从旁看来彷佛盈着紫色色泽。
被狗扑上来的女性停下脚步,望向香菜这里。狗和她状甚亲密,香菜便请教了一句:
「请问你是它的饲主吗?」
「不,一点也不。」
尽管女性否认,还是蹲下来摸了摸小狗的下巴底下。狗陶醉似的露出放松的表情,任对方为所欲为。之前它明明都没有精神,现在后腿却蹦个不停表现出高兴。女性对狗的情绪反应露出微笑,却也把手收了回去。
「虽然很令人不舍,失陪了。」女性说完就走了。明明不是举办夏日祭典的季节却穿着浴衣在外面走动,原来除了「姬路」以外还有这样的人呢——如此心想的香菜沉浸在撞见稀罕事物的感觉中。瘦狗表示了那么多好感却没有朝女性追过去,只是坐在原地,一直目送对方到消失为止。瘦弱背影散发出忠犬的风骨。
仍屈膝弯腰的香菜抬头看了天空。云朵与潮湿的空气一同散开,蓝天及太阳从云隙间露了出来。有如云朵被切开,从伤口中流出了染上苍穹的血液。
远方则有细长的云朵从旁隆起,好似波动起伏的灰蛇腹部。那样的云叠了好几层,使天空显得很近。虽然雨是没有落下来,不过太阳公公今天一会露面一会躲起来,似乎忙得很。当香菜像那样抬头半张着嘴巴时,有蓝色从视线一隅出现了。
受了吸引的香菜低下头,只见有个温文男子穿着上下成套、令人联想到蓝色波浪的西装,并且无视于号志斜向跨越车道,一路往这里冲了过来。那个男的——新城雅贵在瞧见香菜等人以后又加快脚步。他右脚的鞋子上看得到类似缝补过的痕迹,那部分显得格格不入。
雅看到哥哥抵达,便一脸贼笑地离开了墙角。当她硬是把排斥自己的狗抱起来以后,新城就像滑垒似的赶到了。看似在意鞋子状况的新城确认了自己脚边,然后抬头。他的呼吸不喘,但皮肤微微泛着红晕
,颈根也流了汗。
「哥,早安~~」当妹妹的露出坏心的笑容,使新城眯起了眼睛。
「结果你讲的真的是狗?」
「我不是说过了吗?」
雅没有向狗征求同意就把它推给新城。瘦狗与迫于形式接下自己的新城见了面以后,就露出和先前对待雅一样的态度想威吓对方。新城没有像雅那样笑,却用冷淡无比的扑克脸回望瘦狗。被他一看,原本露出獠牙的狗逐渐缩起脖子,狰狞的一面也跟着萎缩了。
雅似乎对这样的反应感到满意,冷冷地笑了笑。接着她脚步轻快地离开新城旁边。
「那我要去工作了。剩下的交给你罗,哥。」
「喂,等一下。」新城开口制止,然而雅从他手里一溜就离开了现场。新城往前踏了一岁,犹豫要不要追,结果还是留在现场。
抱着小狗被抛下的新城对香菜等人露出苦笑。
「我搞不懂这是什么状况就是了。」
即使听他这么说,香菜也一样搞不太懂。
在尴尬的气氛下,凯碧将抓在手里的香菜晃了晃。
「来,你帮忙说明。」
「我吗?」
「狗是你捡的吧。」
新城开始注视香菜。一直以来过着茧居生活的香菜承担不起这项任务,只想逃避。这是公寓前车潮汹涌的时段,要发出不输给车声的音量也让她觉得费力。尽管有种种排斥的因素,香菜还是不得不说明。
「呃,我捡了小狗,因为小狗没精神我就去买饭,就遇到了你妹妹,后来她就说要找哥哥过来,然后就要请你帮忙看看狗,现在你看到了,接下来就希望请教看看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问题。」
这样你懂吗——香菜像是在观察对方心情似的微微偏过头,并且看向新城的脸。
不等新城做出反应,凯碧就像按捺不住地先开口了:
「因为这只捡来的狗没有精神,我们才在考虑要不要带去医院看一下……结果不知道为什么你妹妹会牵扯进来,接着事情似乎就变成这样了。还有这个女生根本没空照顾狗,她接下来还得去上班。状况就是如此。」
香菜则配合凯碧的说明,像表演腹语术的人偶一样将嘴巴开开阖阖。
「啊,是这么回事啊……换句话说,只有我显得很闲罗?」
哈哈哈——新城口中发出夸张的笑声。香菜也跟着「哇哈哈」地笑起来,不过凯碧捧住了香菜的下巴逼她闭嘴。
自虐地一直笑着的新城忽然停了。「伤脑筋。」他摇摇头,被他抱在怀里的狗则因而发抖。新城看着安静的狗,又一次嘀咕:「伤脑筋。」
「的确,以兽类来说太安静。」
「那是因为它怕你……唔唔。」
凯碧用捏的堵住了香菜老实过头的嘴。
「兽医院应该开始营业了,不过要上哪里找呢……这也算是某种缘分,由我找地方带它就医好了。啊,你们没有错,错的只有我妹。」
新城用力闭上眼,太阳穴微微在颤动。虽然嘴巴也苦恼似的闭紧,香菜却觉得那是他对亲人露出的表情。从新城露骨地表现出困扰却还是赶来这一点来看,也许他颇为疼爱妹妹。
「之后该怎么办好呢?毕竟你说是捡来的,就表示不是你养的狗。要交给收容所照顾还是由我找人认养就好?」
「唔~~说的也对喔……」
往后方针被新城擅自作主,瘦狗只好将不安的眼睛和缩起的耳朵对着香菜。从气氛感觉到自己非得说些话的香菜思索着该如何应对,不过她会在想出来以前就被凯碧拖走。这只狗既非香菜养的又只有一起相处过短暂时间,但她投入的感情已经会让她担心狗之后的遭遇。
「假如可以知道有没有饲主在找它就好了。」
蕴含着香菜本身希望的这句说词,让新城像在表示「没办法」地耸了耸肩。
「帮忙帮到底罗。我会用尽方式查看看。我保证不会弃你于不顾。」
新城不是对香菜,而是对着那条瘦狗做保证。瞌管狗依然安分,但原本因为戒心而弯着的后腿,看起来似乎稍微放松了弯曲的弧度。
看在新城的保证和他对妹妹的疼爱,香菜决定信任他。
「话说,这才不是你担心狗的时候了吧。」
「哎,就是啊,哈哈哈。」
凯碧的提醒扎在香菜心里,深得超乎她想像。那足以剥夺香菜手脚的力气。
香菜就这样被朋友推着前往职场。
光是本身问题就应接不暇的她,根本无从得知自己在无心间已经揽下两项别人正在寻找的「东西」了。
黑田雪路
「嗯,是真货。」
接续昨天,黑田在做了第二次确认后用手枪前端对着窗口。
他「砰」地做势开枪,然后直接靠向沙发面对天花板。
上午来到事务所的黑田手里有一把真枪。
黑田收到的并不是模型枪。只要扣下扳机就会射出子弹完成使命。真是值得感恩——他将枪扔到桌上,姿势随便地躺了下来。
用手臂枕着头,手背就有被轻轻刮到的触感。黑田摸了摸下巴才发现自己忘了剃胡子。一开始他打算之后再说,不过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事务所待命后就甩甩沉重的脑袋起来了。黑田从沙发上起身,走向盥洗问。
「毕竟有秘书要来……啊~~衣服是不是也该换一套新的才对?」
黑田一边在盥洗间的镜子前剃胡子,一边对邋遢的外套皱眉头。开业费用比最初预定累积得越来越多让他牢记要节俭,这也有表现在穿着上。找出旧衣服来穿的结果就是这副松垮垮的德行。回首十几二十岁时将身体锻链过头的自己,黑田对肩宽的落差露出苦笑。
当时只要有空,他就会对自己下工夫。不那样做就无法生存下来的强迫观念像背后灵一样苦苦纠缠,绑住了自己。然而目睹体格远胜于自己的同行反被干掉以后,对方死于寻仇委托的事实让黑田发现自己错了。他理解到常人的肉体不可能变成铁打的,也不会有承受子弹的能力。
「……还不来啊。」
黑田确认时钟并咕哝。
昨天拜托熟人找的秘书据说在今天就能来上班,所以黑田才一大早就来事务所待命。虽然在提到上不上班之前,他根本连面试的印象都没有,不过他觉得人来了可以应急就决定接纳了。对方有毛病的话就充作正式雇用别人前的过渡期人员,假如胜任愉快也可以直接雇用——黑田是这样想的。
然而那个秘书却一直没过来。黑田接到对方会在上午一早就过来的联络才提早进事务所等人,到现在却连个联络也没有。离开盥洗间的黑田回到沙发上伸长腿,呼了一大口气。
「真的有美女秘书会来吗……?」
黑田并没有乐观得认为跟仲介开玩笑提出的要求会真的实现。但因为对方说要介绍女人给他,他舍不得抛下期待也是事实。自觉抖脚抖得趣来越严重的黑田闭上眼睛继续忍耐。
结果又过了将近三十分钟,来访者才敲了事务所的门。
不会看时钟的秘书能派上用场吗?黑田埋怨归埋怨还是碎步跑到门前,打开门锁。于是在他说「请进」前门就开了,等候的人现出身影。
和进来的女性见到面以后,黑田的眼睛先看向了色泽淡得几乎像白色的金发。淡淡的笑容给人一种类似丑角的印象,容貌可以算上等。穿着则是一身有如面试套装的调性,实际看上去也有年轻气息。从对方仰望过来的从容眼神里感受不到特有的某种味道,总之,黑田能看出她不是同行。
那比什么都让黑田松了一口气。
「你是委托者还是秘书?」
「我是你指定要的美女秘书。」
金发美女活泼地咧嘴笑了。她敲门似的轻轻敲了黑田的胸口,毫不客气地踏进事务所。途中她回过头,瞥了一眼装点在门口旁的开业贺礼说:「哎呀,真漂亮的花。」然后面对面地用观察的眼光仰望黑田。对方迟到似乎完全不心虚,黑田在内心凭第一印象给了「挑错人」的评价。
不过黑田从对方知道他指定要美女秘书这一点,已经认同这女人真的是被派来当秘书的。黑田自知过去曾将数量相当的人命当成垫脚台,以往也有差点被假冒身分接近他的人干掉的经验。
因此,他打从心里信任的人不多。
「你就是黑田?嗯,长得满起眼的嘛。」
「不敢当。」
不常听见的夸奖词让黑田回应得含糊。
对黑田来说,回望对方会陷入不可思议的既视感这一点更令他在意。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想没有喔。」
对方否认得乱直接的态度让黑田感到介意,但他压抑这种心情接受并说:「这样啊。」秘书亦即新城雅坐到了黑田方才坐的沙发上,将手臂搁在椅背,颈子向后弯,用颠倒的视野朝黑田微笑。
「毕竟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善良的民众。」
雅摆动着肩膀以及下垂如金色冰柱的金发,黑田则用干笑回应她。这女人有脸说这种话?在黑田所属的业界
,人脉是呈甜甜圈状。至少他是这么想。即使彼此有横向关联也不会有中心人物存在的一套观点。他们的社会就是这样,所以和黑田有关联的人绝不可能从偏离纵轴的「普通社会」介绍人才过来。
「好啦,你还有工作吧?这里交给我,你去忙你的就好。」
「……不用你说,我也会那么做。」
纵使有好奇心想窥探内情,自己接了这项委托当开业第一炮也是事实。
不在头一桩工作加把劲,是要到什么时候才拚?
所以今天有机会的话就把事情解决吧。定下主意以后,今天的黑田带了手枪,准备离开事务所。
不过走到一半,黑田全身呈卍字形停住了。他回头再度面对入口,然后当场又犹豫似的转身。「喔,怎么啦怎么啦?」迅速占领沙发的秘书乐得自在地问,黑田理都不理就拿了摺好摆在窗边的毛巾。然而拿了以后他又显得有些犹豫——
「哎,姑且带着好了。」
黑田收了绿川圆子的毛巾,塞进包包。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还——这次黑田才笑着离开事务所。
黑田的事务所开在住商混合大楼的六楼一隅。隔壁是承揽活动的企划公司,再过去有画商占了一小块空间,但两户都贴着相同传单。黑田对上面的名字起了兴趣就站到传单前面,结果传单的宣传内容是从今天起在车站举办的陶艺个展。
看似出于那位陶艺家之手的壶就坐镇在传单中央。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以后——
「把制作者的照片登出来似乎会比较有人气。」
想起绿川长相的黑田笑了。当他心情一放松——
「要不要在事务所里摆个绝对认不出是假货的复制品做装饰?」
从画商店面探头的中年人开口搭话,让黑田蹦了起来。
不知道这个画商是不是有分辨客人的眼光,他只会向没有审美观的黑田推销赝品或来路不明的商品。当然黑田这次也拒绝了对方,并且逃也似的赶往电梯等候间。为了让事务所开张,他已经吐出大把积蓄,没有闲钱能花在室内摆饰。
「……所以说,工作不干不行啊。」
搭上电梯的黑田将头顶在墙上,眼神变得迟滞而坚定。
绿川圆子
下山路上,车子里始终沉默。绿川的寡言算得上一如往常,但开车的徒弟平时都会自言自语似的单方面打开话题,因此这种安静带有异样感。绿川也有发觉状况不对劲,却又觉得主动关心搭话不合性子就选择缄默了。她托着腮帮子想靠转换的景色打发无聊。
那些无聊连一半也打发不掉,车程枯燥沉闷。
车子一如往常停到了文化中心附近的停车场,徒弟大概是心急,省略掉平时纠正绿川穿着的步骤便拔腿离去。绿川平常爱穿的长袖上衣和皱巴巴的牛仔裤在徒弟干预下换掉了,头上裹的毛巾却还是不变。她本人丝毫不觉待渐渐成为脑袋一部分的那玩意有什么不对劲。
在绿川整理成叠的客户名单时,她发现离停车场稍有距离的售票行那里有个女孩子正站在墙际看着这里。视线一对上,那个女生就转身快步离开了。没见过对方的绿川觉得应该没多大意义,眼睛立刻又回到顾客名单上面。她一边默记上面的姓名一边通过绿灯刚好亮了的行人穿越道。
或许是车子来来往往的关系,废气的臭味在马路上挥之不去。那味道让绿川暗自绷紧脸,对她来说是会勾起不快感的刺激性臭味。以前绿川倒没注意过那些,或许是她变得太习惯闻自己身上的泥土味所致。
途中,绿川觉得远远听见了小学生兴奋的叫声,但她没有抬头。
绿川直接走过药局和便利商店前,再路过电器行内部进入车站。她在通过新干线出入口前面时朝银钟瞥了一眼,才想起附近有咖啡厅。
离进去个展会场还有一会时间,绿川决定喝个茶杀时间。车站内人来人往,她实在没办法低头看着客户名单到处走。绿川抬起脸,对流过地上的人潮露出吃不消的表情。这人潮会有数百分之一……不,数千分之一到自己的个展走一趟吗?如此想像的绿川也钻进了人潮。
人与人邂逅或许是重要得足以决定命运的大事,不过绿川认为人与人擦身而过同样有其意义。好比石子在河里流动会互相磨合,人生也有和他人擦身而过就风生水起的时候。正因为她自己与人鲜有往来,才会神驰于次数不多的互动机会或并无交流的邂逅。即使没有神圣到为此弹泪的地步,既然有可能左右人生也只得留意了。
绿川找到「Mermaid Cafe」的招牌,觉得就这里好了便停下脚步。店里生意好得隔着玻璃也感受得到,座位看起来几乎都坐满了。狭窄店里大概都被等待指定席的客人和他们的行李占着。二楼好像也客满了,看得见有客人上下不得地站在楼梯中间踏步。像这样从入口观察状况,绿川注意到旁边贴着一张手工感强烈的传单。她从入口稍稍往旁边探头看了那张传单,结果迎接她的是一只体型圆滚滚的狗的照片。大意是写寻找走失犬,联络方式也登在上面。绿川盯着狗看,但心里自然没有头绪。
而且在绿川望着传单的时候,来了一个右脸有瘀青的中年人将仅剩的座位抢走。绿川因而只剩看着店里坐满的份。低声咂嘴的她不想撑到其他客人离开就从店门口走了。这可都是你害的——绿川说笑似的朝传单上的狗抱怨完以后,为了找别间咖啡应又往金钟走。
对了——看见金钟和电扶梯的绿川从正面放眼望去。昨天有人在这里被枪杀,当时在现场的她倒没有目击犯罪过程,不过金钟周围已经挂上禁止进入的告示并且封锁。在太阳升起的时段,可不太有机会看见金钟这样知名的约见面地点四下无人。绿川抱着看见稀奇画面的心情瞥了一眼后,又走向高岛屋的北侧入口。好比河川中间摆了大型障碍物将水流左右分隔开来,因为金钟被封锁而膨胀的人潮塞满右侧,让绿川选了那个方向前进。往左侧——也就是顺着往车站外走的人潮走,似乎比较有办法前进。
像这样来到高岛屋的一楼服务台以后,绿川朝柜台旁边装饰的浴衣模特儿瞧了一眼。梅雨季过去了,百货公司似乎早早就在为夏季做宣传。绿川最先从和服联想到的是陶艺班学生。虽然对方曾以合适为由推荐绿川穿看看,但是她淡然拒绝了。绿川对衣服优先要求的是行动方便。
光是被照亮模特儿的锐利光线照到,绿川就觉得疲倦。她绕路逃离那边,将身体靠向冰凉的墙壁。一旦冷静下来,绿川就不想再继续到处晃,觉得不去咖啡厅也无所谓了。
她就这样将背贴在摆放模特儿的墙边,把之前随便硬塞进包包里的顾客名单抽出来。翻得皱巴巴的整叠名单从昨晚就看了好几遍,绿川却不感厌倦地重复温习。对于个展上的应对方式以及客流量等等,她有她紧张的地方。
为了舒缓望着过去作品时那种近似焦躁的情绪,绿川游移视线。
接着她低下头,进一步隔绝自己对四周本来就不多的关心。
人声与脚步声的洪流都没有余地进入耳里,正因如此——
绿川没有察觉到通往地下的楼梯那里冒出了一颗黑色脑袋。
时本美铃
当美铃问到「具体来说要怎么找」,二条终就从包包拿出一叠传单说:「用这个。」美铃接下她从中抽出的一张,看了上面印刷的内容。
「啊,是圆圆狗。」
上面印着官方网站一样有用到的狗图片,大意是写要找走失的这只狗。二条终点点头,指向开在前面街尾的便利商店。
「刚才我请车站让我贴过了。接下来去拜托便利商店让我们贴这张传单。」
「哦~~原来如此。」
美铃从歌迷的观点放胆夸奖二条终提的主意。
「我想这样比到处走有效。再说这家伙要是看到海报,说不定也会直接打电话。」
「怎么可能嘛~~」
美铃难免把这番话当成玩笑。二条终的嘴唇微微上扬,不表露真正想法。在路过签约停车场和安利美特前面之际,想着自己的CD未来会不会也在这种店上架的二条终看了一眼。美铃则仰望在左侧人行道留下一大片影子的立体停车场,想像汽车会不会从上面掉下来。
「请问~~你以前是怎样的小孩呢?」
美铃向二条终发问。「怎样的小孩」这个词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
「啥?问我是怎样的小孩啊?我以前是连烟火都不敢自己拿的乖小孩喔。」
二条终自嘲般重现了拿仙女棒的姿势轻松说道。
我连手枪都敢拿,所以就不太一样了吧——如此心想的美铃感到沮丧。
「你唱了很多很多歌吗?」
「歌嘛……嗯,我很喜欢唱。虽然我当时不是唱自己写的歌,而是别人的歌。」
二条终露出怀念的眼神。美铃发现自己和她一样,就觉得很高兴。
牵扯到崇拜,一喜一忧都会变得单纯。
「话说你干嘛问这些?」
是好奇吗——二条终反问。美铃意气风发地回答:
「我想变得像你
一样,所以要问来效法。」
「别效法我啦,你父母会担心。」
二条终挥了挥手告诫美铃。在美铃遭到否定而「唔~~」地噘起嘴唇的时候,她们俩抵达了便利商店。外头有店员在收垃圾桶的垃圾,不过她们没打招呼就进去了。什么都不买就要求店里提供地方贴传单也嫌厚脸皮,所以二条终打算在结帐时再提。店里似乎有从附近的专科学校跑来的学生,大群年轻男生正聚在便当和三明治的货架前。店内看起来活像塞满的蜂窝。
「你挑一个喜欢的零食吧。啊,不是零食也可以,不过只能挑一样。」
二条终竖起食指强调数目。听到吩咐的美铃亮起眼睛问:「你要买给我吗?」「对。」二条终爽快地点头,美铃便毫不犹豫地选了笔记簿。
因为现在用的笔记簿要摆出来当装饰,她需要新的笔记簿。
「什么嘛,你满用功的不是吗……唔~~……好,这个我也买给你。」
二条终说着拿起了起司口味的薯条杯。
于是她们赶在别人排队前到了收银台,长相和发音疑似留学生的店员就亲切地露出了白牙,还莫名地拍起双手。
「来喔来喔~~」
「错了吧,你以为在摆摊啊?」
二条终一纠正,店员就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格格笑了。
「我的朋友常常这样做。」
「什么样的朋友啊……啊,那倒没关系。我有事情想拜托你。」
二条终亮出传单,然后拜托对方让她贴在店门口。店员用手指着说:「你去问外面那个人。」因此她们结完帐到了外面。早知道在买之前就先问了——二条终想归想,还是有徵待外面那个有着醒目白发的店员同意,顺利将传单贴好了。
「拿去吧。」
美铃收下二条终递来的笔记簿和薯条杯,规矩地行礼说:「谢谢!」平时她对父母和老师都没这么有礼貌,但是在二条终面前就自然而然摆出了这样的态度。
「那么那么——」二条终转了转头。光是做这样的小动作,潮湿的空气就让皮肤感觉像裹了块湿布一样。二条终仰望的天空没有太阳。
太阳的踪迹和一小角的蓝天,如今都被灰色云朵吞没并将光芒吸收殆尽。
「接下来去哪边拜托好呢?」
「那边有咖啡厅喔!」
美铃指着行人穿越道对面。二条终往那边看过去,立刻发现了咖啡厅位于转角的招牌。目前店员正好要把黑板摆到外头。
「咖啡厅吗……好,我们走!」
二条终的决定让美铃笑逐颜开。帮得上忙似乎很令她开心。
不过二条终心里觉得有点复杂。
要在这里免费贴传单同样会令人过意不去,所以到了里头还是得点东西吧。先前她在车站的咖啡厅才刚喝过咖啡,再多灌饮料肚子似乎就会叫了。她有这样的顾虑,而且到时候也得点东西请美铃,手头上却不是那么方便。
二条终揪住急着想闯红灯的美铃脖子,喊了声「喂」叫住她。对不起——美铃毫不心虚地道歉,而且被二条终一把抓住似乎让她心花怒放。她那模样让二条终略显疲倦地叹了气。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但实在比不上真正的活力呢。」
她嘀咕这么一句可以当成傻眼也可以当成羡慕的话。汽车陆续从眼前驶过。
那些噪音盖过了二条终嘀咕「是什么时候磨掉的呢?」的声音。
两人在绿灯亮了以后走过行人穿越道,然后拉开就在前面的咖啡厅的门。她们一边听着在外头黑板上写着本日午餐的店员问候,一边看向店内。
统一用暖色系淡淡灯光的店里有整面墙的画。高度和配置方式各异的画作挂满墙上。二条终对这一类的艺术不熟,所以看来看去只有「挂了画耶」这样的感想,心里没什么感触地直接经过了。沿着位于左边的吧台走到店内以后,二条终才「哦」地首度表露出兴趣。
在她炯炯有神地看去的方向有一台摆在墙际的黑亮钢琴。
花咲太郎
花咲太郎在移动过程中随着电车摇晃恩考。
筱崎达郎昨晚遗失了手枪。昨天太郎去确认过现场。照本人的说词,在包月停车场弄丢的可能性很高。而且他还被醉鬼纠缠,可以想见恐怕发生过被对方揍倒之类的状况。筱崎达郎肿起的右脸比他嘴里透露的更多。
掉了手枪——这句话听起来的窝囊感与事情严重性之间的落差,让太郎的表情变得微妙。他收敛起隐约映在电车车窗上的那张脸,将焦点放在「掉了」这部分上头。
掉了的东西会不见,表示有人捡走。假如是纠缠筱崎达郎的人捡走,那对方为何要捡?太郎看着自己的手掌,思考自己会不会去捡掉在地上的手枪这样的危险玩意。是他的话就不会捡,而且会尽快溜。连确认那把手枪是不是真货的心思都没有,就会感觉到自身有危险吧。能克服那种再当然不过的顾虑,将手枪收进怀里,就必须想像那之中有相当的因素。
可是——太郎用手指套着拿下来的帽子转。纠缠筱崎达郎的人是故意接触他的吗?还是出于偶然?回忆筱崎达郎的说词和气愤模样,那场架似乎怎么想都是出于偶然。那样的话,会把枪捡走的人就不可能想得多深。
「……假如动机是没想什么就捡走了,那也只能举双手投降啦。」
实际上,那种可能性似乎最大。若是如此,捡走的人现在不是应该烦恼怎么处理手枪吗?没想什么就捡走手枪可是会变成烫手山芋。话虽如此,太郎也明白既然那属于拥有了也不能张扬的违法物品,要从行为举动的改变过滤出手枪持有者就是件难事。电车在这时到站,想像也就此打住。
这并不是推理,只算打发时间。花咲太郎的信条就是「不灵光」。
太郎在终点站下车后,搭电扶梯下去一楼,从南口出站。他照着事前搜寻准备好的地图,在太阳底下徒步移动。离开车站过了十几分钟,看见在地图上也有记载而且可当地标的图书馆、比邻的自然公园后就往右拐,像切块豆腐般的大型建筑物相连在一起的景观来到眼前,让他姑且安了心。
太郎前往的地方是首藤佑贵的家。他确认过引起枪击事件的犯人——也就是首藤佑贵的学生手册,得到了对方的住址、年龄和其他情报。根据首藤佑贵使用的手枪和筱崎达郎遗失的手枪属于同款这一点,太郎期待这趟访问或许能探出什么线索。说不定将掉了的手枪捡走的就是那个高中生。
太郎也有将这种可能性纳入视野。而且万一那是对的,或确认过筱崎达郎要找的手枪是真货,他打算将委托者和手枪都扭送给认识的警察。那并非出于正义感,而是保身的想法。
太郎估计首藤佑贵在今天,最晚明天就会在住处附近露面。
基于工作因素,太郎也有接过寻找离家者的案子。有的人是计划好才离家,也有人匆然就冲出家门不再回来,情况可说有百百种,不过首藤佑贵较接近后者。而且毫无计划就到街头流浪的少年少女中,尤其是少年就算放着不管也会立刻回家。大多数都是因为事发突然而缺乏在外生活的资金。若是少女用完了钱还有办法找地方过夜,不过对男性来说是条困难的路。如此一来,他们多会选择寄宿朋友家,离家者家里就会跟该名朋友联络。反过来的情况也多有所闻。
无计划型的人行踪好找,因此对侦探来说会比较省事。
况且这一次,关于首藤佑贵离家出走有太多额外要素。问题不在朋友方面,他本人应该会拒绝到认识的人家中寄宿。这么一来,首藤佑贵只剩露宿的选项。太郎判断在走投无路的状态下撑一晚大概就是极限。当事人面临极限以后会到哪里也可想而知,于是太郎决定前往首藤佑贵住的社区。
「……哎,只要没人乱干预的话啦。」
太郎到目前为止的想像,是在首藤佑贵没钱也没地方住的前提下成直。反过来说,有那些他就不可能回家。很难想像是哪种家伙会帮助杀人犯,不过谁知道世上有什么样的怪胎。
太郎确认了昨天抄下的地址和社区门牌号码。从平地用仰望的姿势认出位置以后,他满意地说:「很好很好。」由于不可能上门拜访,他决定趁八成正在巡视或站岗的警察盯上自己以前先离开。太郎不打算守在附近堵人。毕竟那样子难保不会比首藤佑贵先遭到逮捕,还可能顺藤摸瓜地让内容违法的委托都被抖出来。他来这里确认只是为了避免「事有万一」。万一种种要素重叠后演变成和首藤佑贵的追逐战,要是对路不熟就可能让他溜掉。即使觉得不会出这种事,内心有声音悄悄预警时就要提防。
实际上,试着回顾太郎的人生就能发现理应「不会出现」的状况频频在发生。被牵连进杀人事件,和杀人魔认识并且变成朋友,以机率来说不只是微乎其微,却成了现实的一部分。假如人与人之间的邂逅都设有公平机率,而其余部分全凭运气,那自己到底抽中了多少支签王啊——太郎如此喟叹。
结果太郎看到了在枪击事件现场见过的少女,而且对方是从首藤佑贵的住处隔壁出现。星期六学生应该
放假,她却穿着制服。太郎一瞬间想到大概是要参加社团活动,不过又觉得她在相当于熟人或男友的人丧命隔天应该不可能那样,就改换了想法.
是参加葬礼的穿着吧——太郎想到了。那名少女——小泉明日香一度从他的视野内消失。在小泉明日香下楼以前,太郎为了佯装不抱兴趣就和她保持距离。他没事把玩着手机,在另一栋社区的脚踏车停车场装成打发时间的模样。接着等小泉明日香一现身,太郎便用眼角余光确认,然后保持充足的距离开始跟踪她。
太郎对少女本身没兴趣,但他认为可以藉此推断首藤佑贵从车站回家的路线。首藤佑贵应该会走小泉明日香也熟悉的同一条路。如此抱着期待的太郎展开追踪,近距离看到的背影和肩膀四周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有异状,使他产生困惑。
小泉明日香的姿势扭曲,彷佛背负着沉重物体。她好像不在乎旁人视线,垂着右边肩膀。大概没有打理过的头发凌乱而醒目,看得出憔悴。不过最引人注意的是制服侧边留有红色血迹这一点。虽然有擦拭过的痕迹,但似乎没能完全去除。太郎理解到那些血应该是来自当时中枪的高中生。
看到旁边有那流线型的痕迹,感觉很美。但胸口会有股悸动,让人担心在一天将结束的前一刻是不是会发生什么状况。太郎由那联想到傍晚时分染上夕色的云彩。
还有一点奇妙的是那道背影并没有悲怆感。或许是情绪太大无法容纳,各方面部麻痹了。对于至今不曾失去亲友的太郎来说,那是想像不及的领城。
失去一项组成自我的重要成分,代表当中会出现空隙。接下来,要是放着空隙不管就会让事物一一产生偏差,使环境分崩离析。为了防止那种结果,在空隙自然填补以前,悲观和绝望会将人束缚,让一了百了的行为受到抑制。
然而,假如那种悲伤已经麻痹。
假如找到了喟叹以外的发泄途径,人会变质到什么地步?
小泉明日香所走的路和太郎大致相同。经过图书馆和公园前面之后,太郎就察觉她打算去哪里了。如太郎所料,小泉明日香消失在车站,背后拖着想不开的气息。
太郎考虑到小泉明日香和首藤佑贵会合的可能性,于是判断应该不可能这样而就此停住,结束对她的跟踪。假如对方单纯去参加葬礼倒无所谓,万一离开城镇有其他理由——太郎晓得有「杀手」这种行业存在,因此很容易就能想像接下来的事。
太郎朝车站仰望片刻以后,听见了电车发车的声音。
载着少女的电车去向何方?
即使太郎分出了些许心思遐想,也无从导出确切的答案。
首藤佑贵
「……我说啊,你打算跟到哪里?」
木曾川沿着地下街走到一半,在看见六号出口之后回头。东瞄西瞄、处处提防的首藤佑贵乍看就显得鬼鬼祟祟,人躲在木曾川背后还被他的问题吓到发抖。大量流出的汗水沿着鼻子流下,佑贵紧绷得连汗水都没空擦,脖子固定成歪斜的奇怪角度,嘴唇似笑非笑地张开,而且缺乏血色和光泽。
木曾川把佑贵那副德行当成回答,叹了氟以后便转向前,迈出脚步。
过度敏感的佑贵分不出别人有没有将他看在眼里,陷入了彷佛所有视线都在苛责自己的心境,同时也只能跟在木曾川背后继续走。
佑贵在吃过早餐以后,立刻追着木曾川离开了房间。对要去哪里全无目标的佑贵来说,唯一有可能依靠的就是那个男人的背影。当时正在讲手机的木曾川一脸困扰地看向佑贵,不过或许是因为那通电话,他才没有翻脸弃佑贵于不顾。
离开完全陌生的公寓走一小段路就能看见浅间绅社,佑贵藉此大约掌握了所在的位置。他们位在由车站往国际中心大楼看的方向,并没有和名古屋车站离得太远。认知到这一点,使佑贵原本迟钝的感官变得过度敏感。
自己走在外头,而且外头有人。外头满满都是和自己不一样,可以无所畏惧地走在太阳底下的人。佑贵开始觉得那些人都在注意他。
光是和木曾川走在一起,佑贵就会陷入所有罪恶都集中过来而让自己饱受抨击的心情。
佑贵已经杀了人,没办法溶入那种一般的景象。所有人都会发现他一身格格不入的污秽,遭社会排除是不言自明的道理。这层想法将佑贵逼得更加紧绷。
尽管木曾川对佑贵的模样和心境都了若指掌,却无视于他继续走。
他们经过国际中心大楼前面,从樱通七号出口走进地下街。大概是因为以女性容层为主的店一间接一间,点缀视线两旁的光彩都用桃红色当基调。头顶上热闹到吵杂的地步,让人静不下心。对佑贵来说那种噪音像救赎,也像苦苦相逼的矛头。恐惧令皮肤不停冒出鸡皮疙瘩,不过都没声音就得感受如线头潜伏于耳中鸣鸣作响的幻听感,能从中获得解放让他欣喜。两种极端反应使佑贵的感官错乱,连脚踏地面的触感都被隔绝。理应是立体的景物难以看清轮廓,眼前景象一直在蠕动,指头轻得好似幻梦的一部分。
当佑贵漫无目的地跟在木曾川后头寻求依靠时,听见的头一句话就是刚才那句。佑贵连木曾川要去哪里也不清楚,看起来却大有意思跟着他到名古屋车站。只要从地下走到上头,那桩事件的现场就在前面等着佑贵。
「你别跟了。会害我一起被逮捕吧。」
木曾川乐孜孜地讲出辛辣意见。佑贵整张脸像沾湿的纸一样轻易地变皱。脸孔的轮廓变肿,脸颊与额头彷佛里面养了虫似的发胀。好像只要轻轻一戳,就会当场哭得不成人形。依旧朝着前面的木曾川轻浮地对佑贵忠告:
「被车站的警察看见,你就玩完了。我想你在途中的出口往上离开比较好。」
佑贵的耳朵几乎没将话听进去。脚趾像拒绝行走一样失去了自由,直接就地停下。木曾川也察觉脚步声没有继续跟在后头,摆出一副「谁管你」的态度直接往前走。不过他拉了帽缘,搔了搔脸,又回头抱怨:「哎,真是的。」
麻烦死了——木曾川边嘀咕边走向佑贵。明明不是万圣节却戴在头上的三角帽备受注目,彷佛根本不当回事的木曾川问佑贵:
「……我说你啊,就没有想做的事情吗?」
留步的佑贵和木曾川隔着一段距离,但是这句话穿过了如杂讯般围绕在旁的噪音,传进佑贵的耳里。
我已经没有资格谈那些了吧——差点这么回嘴的佑贵又被木曾川鸾恿。
「好不容易得到了力量,不要杀了一个人就结束……你都没想过要好好发挥一下吗?你的人生已经确定会有陨石砸下来了。会在两天后?还是三天后呢?不,搞不好是十分钟后。人类接近灭亡时,八成会有各式各样的反应,你不觉得一般来想,无论如何都不希望留下遗憾吗?」
木曾川用手指戳了戳佑贵的肩膀,佑贵光是这样就站不稳。但是木曾川的那句话闪过耳里,对他造成更大的冲击。想做的事情——这句话的字音和藏在身上的手枪接触到肌肤,冰冷得让佑贵产生遭到四面八方围剿的感受。木曾川又接着说:
「为了消解后悔而去自首也是一种做法,要将看不顺眼的家伙全干掉也行,要嘛用手枪威胁就不愁没有钱或女人也算俗气得一下子就能想到的方案。总之,要紧的是让自己『接纳』陨石要砸到头上的事实。你得找出自己需要什么来接纳。」
接纳比一切都重要喔——木曾川在最后要起宝。像是为了掩饰口气类似说教所造成的害臊,他摘掉帽子又重戴回去,没了那份沉稳。
最后木曾川戴好帽子,转身背对佑贵。
佑贵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把那道背影当成「大人」看待。
态度从容,讲得出成熟话语,让人感觉到某种说不出的坚强。
佑贵想起在昨天扣下扳机前,崇拜着这种「大人」的自己。从那之后,在此呼吸的他就像抽取出恐惧及悔恨所塑造出来的另外一个人。
尽管害怕,佑贵仍承认了目前的自己。首藤佑贵变成两个了。
只要追逐其中一边的心愿就行了吗?
依旧无法打定主意的佑贵现在正追寻着木曾川的背影。他没有地方安息,在哪里都会有视线、有别人,陨石正瞄准着他。既然如此,跟在或许是自己唯一能讲话的人背后,就是佑贵当下的心愿。
佑贵鞭策快要对四周光鲜斑斓认输的自己,抬起头并挪动双脚。
虽然所有动作都显得生硬,不过那仍是通往前方的选择。
不找回迷失的自己,会连真正想做的事都找不到。
佑贵再次迈步,打算回到原点。
——自己是为了什么才希求手枪?
于是木曾川往前走到一半,将忘记补上的一句话藏进了人来人往的熙熙攘攘中——
然而未必想做就能做到。
岩谷香菜
香菜轻轻将指尖搁在展示柜上,愣愣地站着。白色衬衫底下是黑窄裙,外面围着沙龙围裙,头上绑着黑色三角巾。这就是西点铺的制服,不过当发夹别在头上的「实习中」还是保持原样。矮个子的香菜贴着展示柜把脸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