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某个午后。
修行告一段落后,我们得到了自由时间。
话虽如此,我是个兴趣不多的人类……不,现在是精灵了。总之,找不到想做的事情,于是我在卡多马斯的宅邸内闲晃。
平常身旁总是会有人,但今天难得没有人来找我。我感到一股自在,同时也感到一丝丝寂寞,这是因为我已经习惯现在的状况吧。
然而——
「感觉很久没有艾尔玛跟在身边。」
总是黏著我不放的女儿,现在却看不见其身影,让我有股不祥的预感。
自从公开真实身分后,艾尔玛变得比以前还要黏我。
换算成人类年龄,艾尔玛也才二十岁左右。拋下还无法自立的孩子数十年之久,让我感到内疚,因此想好好弥补她这些年来的空白。
但最近觉得变得走火入魔,让我深感困扰——这个状况想必还会持续上一段时间。
哎,若是她能因此离巢自立当然是好事,但感到有些寂寞……
我来到中庭,看见艾尔玛等人。雪莉露、苏娜加上蕾蒂丝。
这群女孩子今天没来找我,原来是聚在这里讨论事情。
艾尔玛莫名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其他人则一脸好奇地凑上去。
艾尔玛与苏娜平常总像是互不相让,看见她们感情融洽的模样,不禁让我感到喜不自胜。
好,她们是在讨论什么啊。虽然在意内容,但既然是女孩子之间的聚会,我偷听会显得不解风情。
引领新时代的武术家加深彼此之间的感情,是令人欣慰的一件事——就让年轻人去好好相处吧。我忍不住露出笑容,在少女们察觉前转过身去。然而——
「呵呵呵,那我就告诉你们吧!我与师父的认识经过!」
艾尔玛用赢家般的口气喊道,我则猛然转过身去。
我不打算插手管年轻人之间的话题。但若是与自己的过去有所关连,则是另外一回事。
不,光是这样无妨,但问题是从艾尔玛的口中说出来。
「呃,艾尔玛。」
「啊……师父!辛苦了!」
无法置之不理,于是我开口说道,艾尔玛看见我立刻露出笑容,急忙从椅子上起身,然后向我鞠躬。
虽然她既是我的女儿又是门徒,但被不久前还是我的老师的人这么对待,难免会感觉怪怪的,但更重要的是——
「你现在打算要说什么?」
「是!我想告诉她们我与师父在一起的契机!」
艾尔玛抬起头,露出灿烂的笑容。
……唔,看来不祥的预感成真了。
「没有在一起的契机……我开口果然是正确的。」
「……?为什么?」
从这个反应看来,她似乎没有自觉。
在一起的契机……我希望她只是搞错用法了……
「不……从你口中说出来,感觉会偏离事实,整个被加油添醋。」
「什么……!师父太过分了!」
「这是当然的,听到自己在这个时代流传的故事,你知道让我有多羞窘吗……」
我按著额头,隐约感到一阵头痛,艾尔玛则别开视线,笑了出来。
……看来她多少有所自觉。果然出面阻止她是正确的。
「吶,结果是怎样?要说吗?还是不说?」
「我想听斯拉瓦过去的故事……」
「唔……」
然而,少女们对我的举动似乎感到不满。
即使听了我过去的故事,也不会觉得有趣。
不过,说起来我很少对这些孩子提起前世的事情。
……嗯,这也是个好机会。
「那么,改由我来告诉你们好了。」
「咦?」
我随口说出这句话,让苏娜显得十分惊讶。雪莉露与蕾蒂丝虽然双眼闪闪发亮,但和艾尔玛一样也显得有些吃惊。
「怎么了?有这么意外吗?」
「呃……哎呀。因为斯拉瓦不太会提起过去的事情……」
「因为没有必要隐瞒你们。而且这些事情被不知情的人听到,只会怀疑我头脑有问题,所以我才会刻意不提。」
虽然我表现得不以为意,但内心认为她们会惊讶也是情有可原。
仔细一想,自从我转世成现在的模样后,这一路走来或许都刻意不去接触到自己的过去。
……虽然没有值得夸耀的地方,但我从来不曾以自己的过去为耻。
虽然是个错误百出的人生,但认识了我的师父、杰司达……以及艾尔玛,这些都是我珍贵的宝物。
偶尔也需要挥开宝物上的灰尘。
「那么,要从何说起才好……我想想,总之就从与艾尔玛的邂逅开始好了。」
回过神后,众人的视线已经全集中在我身上。她们的眼神宛如充满热忱的学生入神地聆听老师的话,更让我回想起—一身为静寂流师范时的事情。
……呃,艾尔玛,你应该还记得吧,为什么跟雪莉露是同样的眼神。
算了,重新集中起精神吧。
「那是在我年满五十岁时的事情——」
脑海中逐渐描绘出过去的光景。浮现的景象显得颜色黯淡,不光是因为岁月而褪色,加上那天是雨天。
我静静地闭上双眼,意识逐渐回到遥远过去的人类之国——对精灵而言,是不久前的事情。
◆
「这场雨下得真久啊。」
在淅沥不绝的雨声中,背后传来师父沉重的声音,于是我回过头去。
在这个国家很少看见——彷佛置身在兽人之国曾经看过的奇怪房间内,我的师父伊瓦欧•静寂正庄严地「跪坐」在地。
虽然没有看向我,但确实是在对我说话。
我重新摆正身体,回答师父。
「是的。已经下了整整一天以上,差不多想到外头走走了。」
似乎连师父都对这场漫长的雨感到厌烦。
毕竟能在室内从事的运动有限,我已经想要进行跑步等基础训练。
我这么说完,师父顿时看向我,轻声笑了出来。
「你老是想著那些事,这个爱锻炼体力的笨蛋。我单纯是指心情会低落。」
师父笑著用不带恶意的话语调侃我。由于知道没有恶意,所以不会对师父的那番话感到不快——反而让我感到相当愉快。
……师父自从有了孙子后,态度变得圆滑不少。
以前的态度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刃,如今已经不复见,而是宛如牢固的盔甲,给人一股安心感。我不禁心想原来人只要有了孙子便会改变。
当然,这并非是坏事。虽然感到惊讶,但最近的师父比过去更加出色。
彷佛清流般的沉稳气息,俨然表现出静寂流这个武术的精髓—让我感到十分憧憬。
如果我也有孙子,想必视野也有所改变。总之,我连妻子都没有,这些只是空谈一场。
「我出门一会儿……真是有点麻烦啊。」
正当我思考这些事情时,师父已经收起笑容,站了起来。
雨势仍未减缓,短期间内感觉不会停。
师父嘴巴上嫌麻烦,却坚持要出门——想必是为了见孙子。
「我明白了,路上小心。」
「嗯……暂时麻烦你看家。」
从这个状况来看,之后想必很可怕。但我仍压抑笑意,歪著脸送师父离去。
……好,既然被任命看家,来打扫好了——虽然抱著这个想法,但很可惜稍早前我已经打扫完毕。
真困扰,只有看家这件事可以做。这场雨势应该也不会有访客上门,只能乖乖待著。
虽然已经年届五十,但我还是很讨厌等待。在这里枯等要如何追赶上师父,忍不住感到焦躁起来,这想必是我的坏毛病。
真是没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吧……正当我这么思考时,顿时扬起了眉毛。
……真罕见,好像有访客。而且好像有什么理由——
我感受屋子范围内的微小气息,从师父专程从兽人之国订制的「榻榻米」上起身。
没有杀气,也感觉不到什么魔力。来者似乎没有恶意,但没有开口询问,似乎不是我跟师父认识的人。
为了以防万一,我保持警戒,走向气息散发的方向。
散发微弱气息的是一名——少女。她坐在屋檐下,抱著颤抖的肩膀——有著一头蓝发的少女。
看见我从玄关出现,少女肩膀猛然一颤。
少女用胆怯的眼神抬头看向我,一与我视线相交,少女用虚弱地开口说道。
「……请问你是这栋屋子的人吗?」
「有点不同,但算是。」
我回少女的问题,见她微微抿住嘴唇。
从状况来看,应该是在这里躲雨。身体之所以发抖是因为长时间淋雨。选了这栋风格独特的屋子躲雨——不,应该是迫于无奈才选在这里躲雨。
少女的双眼无神,身体不断发抖。这个年幼的少女想必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可不
能坐视不管。
虽然觉得擅自让陌生少女进入师父的屋子不妥,但对这名少女置之不理,师父肯定会大发雷霆。即使除去这一点,我仍无法无视于这名虚弱的少女。
「呃,对不起……我立刻会离开……」
知道我是这栋屋子的人后,少女发著抖打算站起来,然而却使不上力来。
……真可怜。她的父母是怎么回事。
更让我无法坐视不管。
「不,没关系。不过,你这样全身湿透会感冒的,进到屋里来吧。」
「咦……?可是,这样很不好意思……」
到了这个地步仍感到顾虑,这名少女到底是受到何种教育。虽然露出胆怯的模样,但透出更强烈的拒绝之意。
看来是被家教严谨的双亲妥善养育的结果吧……
不能继续耗在这里,这股会让人冻伤的寒冷对小孩子的身体形同酷刑。
既然决定了,首先就来缓和她的恐惧。
配合少女的视线,我蹲了下来,对她伸出掌心。
……因为事出突然,我一时没有发现,少女有著尖尖的耳朵。精灵真是罕见。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我想先让这孩子放下心来。
「别担心,总之先让身体暖和起来如何?很抱歉只有男人的单调料理,但能提供热汤。」
我露出柔和的表情,一字一句地慢慢地说道。
少女顿时眼眶泛满泪水,点了点头。
「好,那就决定了。哎呀,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艾尔玛。」
「这样啊,是个好名字。艾尔玛,那么走吧。」
「是……咦?哇……!不行,会弄脏……!」
我背起名叫艾尔玛的少女,清楚地感受到一股冰冷。
同时,感受到一股宛如羽毛般的重量。
……想必有什么隐情,这孩子的父母不晓得在做什么。我发出慈祥的声音,硬是藏起油然而生的一丝怒火。
「哎呀,不用在意。只有在小时候才能被大人背,要把握现在。」
我豪爽地笑了出来,背上的艾尔玛则虚弱地抱住我。
除了雨水以外,有水滴也落在我的肩上……不行、不行。
「……大叔真是个奇怪的人。」
「唔,大叔啊……呵呵,回过神来我已经是这种年纪了啊。」
背上的艾尔玛叫我「大叔」,让我涌上一股笑意。
从艾尔玛的声音中感觉不到力量,然而,隐约透出一丝开心。若是可以,我希望小孩子总是笑口常开。
「大叔几岁了?」
「我记得今年满五十岁了。不知不觉间便脱离了四十岁,真是可怕。」
……不久前感觉才刚年满三十岁。
师父曾说过「二十岁过后,会觉得时间飞快流逝」,看来似乎不是错觉。
我也上了年纪,一瞬间便会衰老而去——我自嘲地露出笑容,艾尔玛也跟著笑了出来。
「我跟你的年纪相差不大。」
那句话让我感到意外。
话说回来,这孩子是精灵。听说精灵的寿命是人类的十倍,与外表相异,艾尔玛也跟我活了差不多久。我忍不住惊讶地噘嘴反问。
「唔……容我冒昧,艾尔玛几岁了?」
「十二岁。」
但得到的答案却是符合艾尔玛外表的年龄。
我思考了一下,代表差了将近四十岁。
「那我们将近差了四十岁。」
「……?只有……四十岁吧?」
这样等于年纪相差不大……唔唔,这也是文化的差异吧。
与长寿的人一同生活,即使是年幼的少女也会产生那样的时间观念。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赶快让这孩子的身体暖和起来。透过身体接触,艾尔玛的身体稍微恢复了温度,变得先前有精神,但体内想必还是很冷。
首先应该怎么做才好——应该吃东西前先洗澡比较好吗?可是随意乱使用师父的屋子似乎不太好……唔,师父应该会体谅。
于是,我就这样认识了这名少女。从身为人类的立场来看,身为精灵的她有许多奇怪的地方,但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次的相遇将会慢慢转变成一段漫长的关系——
◆
「……这就是我与艾尔玛的认识经过。」
宛如阖起书时被挤压出的空气,我轻声叹了一口气。
像这样独自讲述一段漫长的故事——而且还是自己的过去,或许是头一遭。
因为局限于前世认识的人,而且都是交情长到不需要提到过去。
我像是从记忆中回到现实一般,将意识集中在眼前的景象。
眼前出现一群双眼闪闪发亮、充满热忱的学生。
「嗯!真好、真好。斯拉瓦从以前便很善良呢!」
苏娜交握双手,朝我探出身体,我为了躲避,上半身往后仰。
雪莉露明显露出津津有味的表情,蕾蒂丝则露出有些兴奋的眼神。
朋友的过去有这么有趣吗?我实在无法理解——
但看见独自感动落泪的艾尔玛,顿时觉得这些变得不重要。
为什么已经知道故事内容的艾尔玛会出现这么大的反应。
「呜呜……师父,原来您还记得……」
似乎是对我还记得当时的事情感到高兴——但不至于到嚎啕大哭的地步吧。
看见这一幕的蕾蒂丝顿时被拉回了现实,我希望她可以不要再继续破坏少女的憧憬。
「这个嘛……毕竟是与你认识的经过,这是当然的吧。」
我有些错愕地说道,艾尔玛眼眶内的泪水顿时一涌而下。
「师……师父……!艾尔玛好高兴!」
与其说太夸张……不如说我开始担心她的将来了。
然而,从「我」口中说出过去的回忆,对艾尔玛而言,或许间接证明了斯拉瓦•马歇尔就是斯拉瓦•静寂。为了不让自己失望,或许仍对我的存在怀抱著不安。
「是这样啊。毕竟是我拋下你,从我口中说出或许没有说服力,但你是我宝贵的女儿。与你的回忆是我珍贵的宝物之一,岂会轻易忘记。」
「……呜!师父……!」
但这个样子故事永远无法说下去,虽然对我来说,讲到这里结束也无妨——
「呃,虽然是这样认识的,但艾尔玛大人与斯拉瓦是如何变成父女?我比较好奇这件事。」
这些孩子也喜欢听故事,不可能就此罢休。
但我确实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反正今天没有要做的事情,不如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们。
「如何变成父女啊……那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情。」
「感觉是既漫长又短暂的一段期间。」
「因为这段期间在寻找艾尔玛的父母。」
我交抱起双臂,再次回忆过去。
记忆中是在下雪的季节。
与艾尔玛的回忆中,重要场面大多天气不佳。
「……怎么样的故事?」
当我一个人沉浸在回忆中时,雪莉露兴奋地追问细节。
看来简单的说明无法满足她。
虽然不擅长说故事,但关于认识的经过现在才要开始说。
「这件事的契机是……我的师父伊瓦欧•静寂。当时艾尔玛已经开始放弃寻找父母的念头。」
「对当时的我来说,师父已经是特别的存在,不如说我很庆幸没有找到拋弃我的亲生父母。」
「唔……」
我继续摸索过去的记忆,艾尔玛不知为何一脸骄傲地补充。
这样啊,原来她当时不在乎亲生父母了。
但被明白地表露好意,实在让我感到难为情。
唔,艾尔玛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对我抱著「那样的情愫」。从在学期间与瑟莉亚和席德一同听到的内容来看,莫非早在相遇时?
不,还是不要深究比较好。感觉会变成罪孽深重的过去。
「我继续说下去。总之,那是收留艾尔玛后经过三个月后的事情——」
光是苏娜便让我一个头两个大,为了不替自己找麻烦,我逃避般地回到了过去的世界。
◆
「今天到此为止。」
师父的低沉声音响彻整座道场。
在此起彼落的简单道别声之中,我没有收起锐利的视线,行了一鞠躬。
「非常感谢……!」
由于刚与师父练习对打,我整个人气喘吁吁。疲惫的身体不听使唤,鞠躬让我感到比平常的手指伏地挺身还要吃力。
但不这么做,修练便不算结束。为了不对师父以及道场失礼,我使出仅存的力量,才终于抬起了头。
「……呼,那是什么眼神。瞧你杀气腾腾的眼神,怎么使用得了静寂流的招式。我不讨厌你这个人,但不能太执著于输赢。当然,也不能视而不见。」
「是,是弟子还不成气候……」
被师父指责眼神,我连忙解除紧绷的状态。
斗争心过重,会无法彻悟宛如清流般的
静寂流招式。
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可能是正处于过去的反弹期,实在难以抱持内心的平静。
看见宛如鬼神般强大的师父,内心便不自觉掀起一股躁动。我也想要达到那个境界,想要足以与这个男人并肩而立。
「别著急……你迟早能够顿悟。」
只见伊瓦欧师父像是回想起了什么,用平常严厉的语气——却又平静地这么说道。
不光是强大,师父广阔的视野也总是让我惊讶连连。
不禁让我怀疑自己是否真能追赶上这个人。
……不,我必须这么做不可。
最强这两个字,我不曾忘记这个梦想,也不打算放弃这个梦想。
既然如此,与其说丧气话,不如向前迈进。
「谢谢。那么,我去打扫道场——」
重新振作后的我,摇晃著稍微恢复的身体,准备进行每天的道场打扫工作。
「喔,等等,我有些话要对你说……坐下吧。」
「……?我明白了。」
我听从师父的话,从左脚开始坐下,是一种名叫「跪坐」、双脚叠在一起的特殊坐法。
在师父的祖国,被称为跪坐的这个坐法似乎是必备的仪式。因此,静寂流的人与长辈交谈时,在道场中要用「跪坐」是一般常识。一开始因为脚会麻掉,让我感到不适应,但现在面对师父时没有跪坐,反而会让我感到不自在。
总之,只要我「跪坐」,师父也同样会弯下腰。
好,明明尚未开始打扫,师父便叫住我到底有什么用意。肩膀自然紧绷了起来。
「别这么紧张。虽然是重要的事情,但不是什么坏事。」
师父对我露出笑容。
师父用轻松的态度回答,于是我试著放松下来。
片刻过后——师父轻咳了一声。
师父的态度显得有些犹豫,非常罕见。
「唔……哎,虽然有可能是多管闲事……」
到底要说什么?在我再次紧张起来时,师父接口说道。
让师父难以启齿的事情究竟是——
「你有娶妻的打算吗?」
是我始料未及的一句话。
「……啊?妻子吗?」
「嗯,你也到了适合的年纪,所以想问你有没有定下来的打算。」
我忍不住反问,师父则继续说道,仍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妻子啊,话说回来,我没有思考过这件事。
先不论有没有这个打算,而是被师父这么一提,我才意识到这件事。
「我没有思考过这件事……的确到了适合的年纪,但现在才开始寻找妻子似乎……」
「关于这件事,我不是要求你寻找妻子,而是指那个名叫艾尔玛的姑娘。」
师父说完,朝目不转睛注视这里的艾尔玛瞄了一眼。
我跟著看了过去,顿时与艾尔玛视线相交,只见她露出宛如向日葵般的灿烂笑容,彷佛连冰雪都会为之消融。
这个距离无法听见彼此的声音,于是我回以微笑后,再次对上师父的视线。
「艾尔玛怎么了吗?」
「喔。自从你收留那姑娘……应该已经满了三个月。我认为差不多应该做决定了。」
想必是已经做出决定,师父的眼眸中没有一丝犹豫。
看见这个状况,我也一改态度。挺直背脊,正襟危坐地等待师父的话语。
停顿了 一会儿,师父开口了:
「听好,斯拉瓦。你还是单身,这并非是坏事,但我也想让你体会到建立家庭的乐趣。你已经不年轻,以成家来说甚至有点过晚,但你身为小有名气的武术家,只要有这个意思,想必有不少女性会自动送上门。」
面对师父的那番话,我没有回答,只有默默地等待。面对不发一语的我,师父继续说道。
「然而,若那姑娘跟著你,便不是这个情形了。即使是你,身边带著拖油瓶……虽然不想这么说,但已经找不到那姑娘的父母了。精灵在人类之国相当引人注目,若找不到,想必就是如此了。既然找不到她的父母,照理应该将她送到孤儿院。」
师父像是瞪视著我,那番话再正确也不过。
……以封闭出了名的精灵若出现在这个国家,即使不愿意也会引起注目。
我自认拥有不少人脉,结果仍没有掌握到任何消息,代表艾尔玛的父母已经不在这个国家——或是已经不在人世。
既然如此,找不到父母还继续收留艾尔玛便显得奇怪。按照常理,应该要将她送到能够信任的地方。
然而——
「……我问你,你打算跟那姑娘分开吗?」
面对师父的询问,我静静地闭上双眼。
思索片刻过后,我注视师父的双眼,开口说道。
「——不。如果那孩子想离开,我会按照她的意思去做,但我尽可能想要陪伴在那孩子的身边。」
一开始只是想要让那孩子的身体暖和起来。
然而,现在不同了。眼神中不抱任何期待的那孩子——见不到父母一面的那孩子,最近变得经常露出笑容。
我没有打算邀功的意思,但认为应该有个值得信任的大人在身边,若能因此让那孩子增加笑容,我当然想要这么做。
与师父认识多年,虽然话说的不多,但我的想法肯定能传递给他。
我们像是互相瞪视彼此,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不久后,师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同时,微微地扬起了嘴角。
「你真是个笨拙的家伙。」
师父的表情像是感到错愕,却显得愉快——就我所知当中,这个最强大又严格男人有著意想不到的温柔一面。
我也跟著笑了出来。
「因为我是师父的弟子。」
「少胡扯!真是的,明明练习对打时完全占下风,却靠嘴皮子吃定我!」
师父露出许久不曾见过——相当开心的笑容。
「……呵,既然如此,我不会再催你娶妻。若有女性爱慕带著拖油瓶的老头,当然是另当别论,但我认为不抱希望会比较好。」
「我原本便是这个打算。应该说,我不曾考虑过娶妻这件事。」
「真有你的作风。」
我们一同笑了起来,不久陷入沉默之中,但已经没有紧张的感觉。
……老实说,我有些烦恼艾尔玛的事情。没有妻子的我是否能照顾那孩子,若办不到,是否应该将她送去能够信任的地方。但多亏了师父,让我整个豁然开朗,现在有股舒畅的心情。
「我打算今晚与艾尔玛谈这件事。」
「就这么做吧。既然决定了,赶快回去吧。可别让小孩子在寒风中等待。」
师父一脸满足地抬起右膝,站了起来。
我随后起身跟上,立刻准备进行打扫。
「不,没关系。偶尔换我打扫道场吧。」
然而,师父打断我,并用下颚指著艾尔玛。
我急忙地开口说道:
「这怎么可以,自己先离开让师父打扫……!」
但师父调侃地笑著,不肯停下动作。
「哦?敢跟我唱反调真是有勇气啊。我刚好有这个心情,偶尔想抱著愉悦的心情回到初衷。这很正常吧。」
不听从师父的话确实是不应该,但怎么能让长辈动手打扫。
「可……可是……!」
「少啰嗦。我是叫你不要让小孩子等你。」
然而,被师父说成这样,身为弟子的我无法继续反驳下去。
……真是的,我要等到何时才能赢过这个伟大的人。
「……我一定会报答您的恩情。」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瞧,快去吧。」
我向师父行了一鞠躬后,转身走向艾尔玛。
道场内笼罩著修练时带来的热气,外头的走廊十分寒冷,但艾尔玛看见我走过来时,泛起温暖的笑容。
「辛苦了!今天不用打扫吗?」
「是啊,师父说今天很冷,要我赶快回去……艾尔玛也很冷吧?回家吧。」
「……!是的!」
我用手捧著艾尔玛的脸颊,果然十分冰冷。
然而,莫名觉得——与相遇时的那一天不同。
「(回家……啊。)」
我确认自己的决定,在内心反刍著刚刚说出口的那句话。
艾尔玛会感到高兴吗?但要怎么开口提这件事?
我们牵著手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思考这些事情。层层堆积的银色白雪,随著时间的流逝,逐渐转变成宛如深邃大海般的颜色。
实在感到惭愧——我是在晚餐结束后才开口提起这件事。
「吶,艾尔玛,我有话要对你说。」
清洗完盘碗后,我对正在用围裙擦拭双手的艾尔玛这么说道。
看见我的态度比平常严肃,艾尔玛顿时吓得肩膀一颤。
「是……是的。」
可能是感受到我的紧张,艾尔玛似乎也显得紧张不已。
唔唔,感觉更担心了起来。三个月
似乎太过短暂。
不,艾尔玛应该也已经熟悉我这个人。
我坐在椅子上,艾尔玛也跟著坐在桌子另一端的椅子上。
……好,开口吧。
「你来到这里已经要满三个月了。」
「……是的。」
我们两人之间显得相当僵硬。一开始相遇时,我似乎是用更加慈祥的语气对待她——但为了筑起更良好的关系,现在可不能退缩。
「之后便一直寻找你的父母,但很遗憾,完全没有任何消息……艾尔玛,你坦白告诉我,你仍然想见你的父母吗?」
我对艾尔玛说出她一直避而不谈的事情。
最近——不,是自从相遇后,艾尔玛便一直没有想寻找父母。
即使如此,我认为孩子待在父母身边是最好的,于是一直在寻找艾尔玛的父母……若艾尔玛并不希望我这么做,便变成是我多管闲事。
「……不。我对父母没有记忆,而且还被拋弃,并不会想要见父母一面。」
面对我的疑问,艾尔玛颤抖著身体,努力挤出声音。
……其实这是艾尔玛第一次说出内心话,想必是不忍心对帮忙寻找父母的我说出这件事。
让这么年幼的孩子顾虑自己,我实在还不够到家。
「这样啊……那么,我就不再寻找你的父母了,抱歉让你顾虑到我。」
「没……没有这回事!我知道斯拉瓦先生这么做是为了我,那份心意让我感到十分高兴……」
我注视艾尔玛的眼眸向她道歉,只见艾尔玛慌张地挥了挥手。
最近艾尔玛终于变得会坦率表达感情,若是刚认识时,她绝对不会出现这么大的反应。
这个改变让我不禁感到欣慰。然而,接下来才是正题。
「所以——既然停止寻找你的父母,我认为应该思考接下来的打算。」
「……!」
我用严肃的眼神看向艾尔玛,她露出十分惊愕的模样——同时,握住胸口的衣服?像是在做好心理准备。
「继续维持这种不明朗的关系,对我们双方都不是好事。其实我在道场与师父谈到这件事……你仔细考虑过后再回答我,你有两个选项可以选。」
我一字一句地说道,艾尔玛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
要求她做出决定还是太早了吗——虽然这么心想,但毕竟已经过了三个月,确实有必要做出一个决定。
「一个是进入孤儿院,在能够信任的监护人的照顾下,与拥有同样处境的伙伴一同学习。想必能让你学习到无可取代的宝贵事物。」
我说完第一个选项后,艾尔玛的眼眶泛起了泪水……原来她不想跟我分开?即使是我这种人?
「我……不要……」
总之,艾尔玛似乎不想选这个选项。
看见她呼吸急促,虚弱地摇头的模样,让人著实感到不舍。
因此,我立刻说出第二个选项。
「哎,冷静下来听我说,还有另一个选项。」
听见我的话,艾尔玛集中起精神,让呼吸稍微缓和下来。
同时,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注视艾尔玛的眼眸,说出——那句话。
「另一个是成为我的养女,今后与我一同生活。」
我缓慢地说道,声音却强而有力。我用真挚的态度,清楚地告诉艾尔玛。
艾尔玛因为意想不到的这句话,整个人僵在原地。
「连妻子都没有的我,想要养小孩或许是不自量力。然而,我想要尽我所能地保护你,直到你能够凭自己的力量生活。我想必会是个不成熟的父亲,所以,我想与你同心协力,两个人一同生活。不嫌弃的话,你愿意认我做爸爸吗?」
笨拙如我,竟然可以想出这段话,这段话将我的心意表露得一览无遗。
艾尔玛听完我的话后——任凭泪水滚滚而下。
然后——
「我愿意……!」
艾尔玛开心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
脸上自然泛起笑容。我不擅长洞察人心。
即使如此,我也能够清楚看出,流著眼泪、露出笑容的艾尔玛脸上洋溢著幸福的表情。
我与艾尔玛同时从椅子上站起。
「艾尔玛,过来。」
「……!爸爸!爸爸……!」
我张开双臂,抱住艾尔玛。
这三个月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拥抱艾尔玛。
这孩子一直隐藏著自己而活、不抱著期望而活。
然而,这些已经结束了。今后我希望她能够像孩子那样活出自我。
「爸爸……!呜啊……呜啊啊啊……!」
艾尔玛抽抽搭搭地哭著,我紧紧抱住她,抚摸她的头。
抱著一用力就彷佛要折断的纤细身体,我尽可能温柔、和缓。
……以前不曾想像过自己会这样拥抱著其他人。
我肯定在这一刻成为了父亲。没有本来应该历经的过程——没有为人丈夫的经验,让我担心自己是否能够办到。
然而,我们现在无疑成为了父女。
艾尔玛唤我为父亲,而我回答她。宛如仪式一般,我们不断重复同样的对话,这个下雪的夜晚——相当温暖。
◆
「这就是我与艾尔玛成为父女的经过。」
从脑海中的光景回到现实后,我慢慢睁开双眼,让自己习惯光线。
述说回忆的同时,我的意识停留在冬天的夜晚,但映入眼帘的是阳光普照的中庭。
看来我对这件事有很深的回忆。或许我意外地有讲故事的天赋——我一边心想,一边将意识带回现在。
眼前的光景逐渐烙印在脑海中……眼前的少女个个泪如雨下,无法停歇。
「唔喔!怎么了?」
「哪有什么怎么了……!艾尔玛小姐,真是太好了呢……!」
哭得最夸张的是最年长的苏娜与艾尔玛。艾尔玛哭到让人感到有些错愕——但我已经有预想到这个状况,但没想到苏娜也哭成泪人儿,让我有些意外。
顺道一题,其他两人比年长组稍微冷静。雪莉露顶多湿了眼眶,蕾蒂丝则用手帕擦拭泪水。
「呜呜……可是,艾尔玛小姐会喜欢上斯拉瓦也是理所当然的……加上岁数相差不大,被那样温柔对待……」
「对吧?苏娜意外满懂事的嘛!」
……终于停止哭泣的年长组似乎产生了什么共鸣。
虽然有很多想吐槽的地方——我果然还是无法体会精灵的感觉。
「……总之,因为如此,我无法拒绝艾尔玛的拜托。回过神后,已成为有名的武术家,整个人分身乏术……然后因为种种原因发展到现在这个状况。」
「因为有了名气而没时间修行,对沉迷于武术的斯拉瓦来说,或许很难受吧。若能态度强硬一点,或许便不用被追著跑了。」
「唔唔……可是,我想要让更多人知道师父的伟大……」
总觉得蕾蒂丝最近思考变得有些偏差,面对蕾蒂丝的指责,艾尔玛语气苦闷地说道。
无论理由为何,我在今生一直拋下艾尔玛不管,是我的不对。然而,艾尔玛似乎并非毫无自觉。
看见最近的艾尔玛,还是会忍不住……感到惋惜。直到她有所成长前,身为父母的指责便是形影不离地守护著她。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啊……是晚霞。」
看样子我们聊得比想像中还要久,我也比预期中还要专注在讲故事上。
「时间刚好,故事就说到这里吧。以后还有机会的话,有任何想问的尽管开口。」
「可以吗?其实我有件事满在意的!」
我从椅子上站起,苏娜随即开心地说道。我的过去不值一谈……虽然抱著这个想法,但看见对方听得尽兴,身为当事人的我自然不会感到厌恶。
而且回顾自己的过去,意外地能让自己动动脑筋。虽然觉得自己离老年痴呆症还很远,但回想过去感觉能成为有助于头脑的运动。
不过,更重要的是——
「差不多是吃饭的时间了,去餐厅吧。」
「已经是这种时间?嘿嘿,走吧?」
「不……不要乱碰师父!」
「咦?我一直都是这样啊?」
「什……什么……!」
「又在吵架了。」
以新的人生邂逅了这群孩子,眼前的未来更让我感到快乐无比。
雪莉露趁机挽住我的手,我用眼角瞄了开始吵起来的苏娜与艾尔玛,然后对上雪莉的视线。
「真是的……真拿你没办法。」
我口头上这么说,却满心期待迎接明天的到来。
……迎接明天啊,因为是再理所当然也不过的事情,让我似乎至今不曾意识过。
我泛起微笑,期许能度过这样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