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我没什么睡到。
之所以会忽地想起昨日难眠的夜晚,大概是注意到对打完毕的自己比平常还要疲倦的关系吧。在这种状况下依然能保持「明镜止水」──我对自己的成长感到吃惊,同时也对睡不著而将疲劳留至隔日这种不成熟至极的现况露出了苦笑。
尽管被称作「境界」的技术其熟练度有所提升,却做不好连基本中的基本都算不上的自我管理,这究竟是怎样?
若要我姑且为自己辩护一下,可能该归咎于我同时拥有超早睡的老爷爷之心,以及发育期少年的身体,睡眠的重要性比起其他人还要高……这样说也只不过是藉口罢了。
真是的,明日决战在即,这样下去当天的状况实在令人不堪设想。假设她的目的便是如此,那么夏亚菈还真是了不得的谋士。
……哎,不过我觉得她并非做得出这种事的孩子就是。所以我嘴上虽然东拉西扯,仍然努力修行著。
但若她当真有意欺骗那孩子,我这边也得思索各种因应之道就是了。
「各位今天也是干劲十足呢。明天就要比试了,锻炼的感觉如何?」
「该说托了你的福吧……很多方面都是。」
「……?」
看她对我的挖苦歪头不解的模样,似乎并没有盘算著那种事情,令我感到放心。
考量到这点,我重新认知到我们并非「敌对关系」。
「夏亚菈!」
「呵呵……你好,雪莉露。」
可是──状况却是这样。这两人明显比昨天来得更要好了。
如果只是感情好,还可以当成一个温馨的小插曲作结──不过雪莉露说她有了个姊姊,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其视为普通日常的一部分。
果然还是该先问个清楚吧。一直挂心这件事,很有可能会对明天造成负面影响。然而此事她特地要雪莉露噤口不语,就算我开口询问,夏亚菈也不见得会老实回答。
话是这么说,我该怎么启齿好呢?开门见山地问问看似乎也不错──我实在很不擅长掌握这类试探的契机。
「……吶,你有在听吗?」
「嗯……不,抱歉,我没听到。怎么了?」
大概是出乎意料地深深烦恼的关系,当我发现到夏亚菈在叫我,恐怕已经是她向我攀谈多次的时候了。
对方主动拋出谈话的机会,真是天助我也──我的思考方式简直像是有了心上人的少年一样,令我涌上一股笑意。
若是我能在对话途中婉转地问出来就好了。
「我有话要说。是关于那孩子──雪莉露的事,还有明天的事情。我想和你两人单独谈谈。」
当我内心如此打算之际,夏亚菈所提出的要事,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内容。
……居然由对方主动开口,真是感激不尽。
「这倒是无妨──」
但还真亏亚隆会准许啊──我看了一眼随侍在夏亚菈身旁的冷漠男子。
从夏亚菈他们的角度来看,我们就像是敌方头子一样。不,这份构图已经半名存实亡了,但在亚隆他们这些行者眼中,我们依然是危险人物没错吧。
「无礼,夏亚菈殿下正在说话。」
「亚隆。」
但亚隆也快放弃了的样子。
感觉亚隆似乎呕著气地指责左顾右盼的我,结果随后便从他身旁传来一道劝戒他的声音。
那道声音出自于他们无条件效忠的对象。她立于这帮人之上,这是恒久不变的──这一幕令人可以察知,夏亚菈鲜少会采纳他们的进言。
「哎,若是那样,我们也没有理由拒绝。」
「这样,谢谢你。」
夏亚菈虽然说得一副云淡风轻,但我并未漏看她稍稍吐了口气放心下来的样子。
我总觉得这名少女看来不是很擅长对话。她之所以会试图从高压牵制开始谈话,是身为支配者的她和意识著要一如往常的她,混杂在一起使然吧。
身处不得对人放松戒心的立场,还真是难为她了。
「跟我来吧。」
稍稍吐了口气的她,又略加变得更「一如往常」……我们的交情也没到可以说这种话的地步吗?总之就是变回身为「公主」时的她。
……明明我们才刚认识不久,不知为何我并不觉得和她有隔阂。
或许──是因为她很像相识初期的雪莉露也说不定。
在杰司达的宠爱下成长的雪莉露,由于身怀著巨大力量之故,鲜少进行「对等的谈话」,而非常享受和我之间的你来我往。
另一方面,夏亚菈尽管并没有巨大的力量,却处于注定以「公主」身分成为支配者的立场。感觉「不懂得如何和对等之人谈话」这点,是她们的共通之处。
姊姊──是吗?难不成……
这个小小的共通之处,令我回忆起雪莉露昨晚的话语。
假设那是真的,那么这是我该涉入的问题吗?我怀抱著疑问走在冷冰冰的走廊上,路途感觉如同背负著沉重的行李般漫长。
「……这里应该就可以了吧。」
然而实际步行的距离仅有咫尺之遥。在杳无人烟的静谧走廊,夏亚菈又叹了口气。
看来不像是害怕著和有可能造成世界危机的男人独处。若是那样,那个鼓舞自己般的动作,是针对谈话本身而做的吧。
因此,我仅是静待著她开口。等著那份勇气驱动她。
「你听雪莉露说到多详细的地步了?」
夏亚菈喃喃开口说出的,是我眼下最在意的事情。
「她只说自己『有个姊姊了』。但我并未听说那是指谁,还有个中详情。」
我开诚布公地对她说雪莉露昨天告诉我的话。
不过,我大致察觉到是怎么一回事了。我一针见血地点出事实后,夏亚菈露出了苦笑。
「……她果然没有瞒著全部的事情呀。」
「雪莉露一回房马上就说出来了喔。虽然她随即想到了这份约定,剩下的事情我什么也没听说就是。」
雪莉露守住了「秘密」是事实。因此我们才会感到烦恼。
「这样……真是个好孩子。」
「是啊。既纯粹又有同理心──这个世道很少有这么善良的孩子了。」
我背靠著墙,和不晓得看著何处的夏亚菈并肩站著。
夏亚菈露出了略显吃惊的表情后,低下了头。
「我其实很犹豫要不要和你说,但我决定相信那孩子所信任的你。」
夏亚菈并未看向我,低声说道。
就算不计较在场的人只有我一事,我也明白她那句话是说给我听的。
那句话并非出自于背负著世界的人,而是以现场一名少女的身分所说的。
我听见了徐风的声音……不,不对,是夏亚菈稍稍吸了一口气。
「我的一族至今都背负著守护祸石的宿命而活。我并不晓得正确来说究竟是多长的期间──但在这个国家成立之前,一直都是如此。」
夏亚菈望向自己的脚边,好似要回溯一路走来的历史一般。
「先前我说过,初始的祸石第一次觉醒的时候,将人们所发现的辉石纳入己身的便是『公主』,对吧?然后,失去了宿主,在公主的力量之下沉眠的大祸石,回到了起始之地──亦即这座圣域……那么,你知道辉石失去了宿主时,将会回到何处吗?」
这番话简直像是在指自己一般。将手放在胸口的夏亚菈,缓缓地抬起了头。
她将视线朝向我,意图询问。
对此,我以摇头回覆。
「这是个坏心眼的问题。正确来说,辉石一次也没有失去过宿主……辉石呀,会寄宿在宿主的孩子身上。当公主产子时,辉石便会寄宿于其后代。辉石就是如此由我们一族代代传承下去,从未失去过。所以没有人能够回答这问题……吶,很坏心眼对吧?」
夏亚菈哼笑了一声,对我投以微笑。
辉石在涅瓦虔这个国家成立之前许久,便一直流传至今──即使面对这个完全无法令人相信的事实,我依然无法开口。这是因为,夏亚菈的笑容莫名带有自嘲的意味在。
「很不可思议的是,没有任何一位辉石公主在膝下无子的状况下过世。既未生病,由于受到保护也并未遭到杀害,更没有遇上意外──公主便是如此产下次代公主,将石头传承下去。说不定是辉石也有能够实现愿望的力量──先贤是这么说的吗?……总而言之,我们这一族便是这么活过来的。啊,对了对了,人们会开始叫我们公主,是因为公主只会产下女婴。很神奇对吧?」
夏亚菈所讲述的,是她──公主源远流长的历史。
她们仅是为了封印大祸石,令苏醒的灾厄再次沉眠而活……知晓了她笑容带有自嘲的理由,我不知不觉地握紧了拳头。
「哎,那种事情根本无所谓。对过去的事情说三道四也无济于事。重要的是现在。我们一族反覆著相同作为之下,到我诞生于世的事情──」
夏亚菈再次仰望著看不见的天空述说了起来。
「据说我的母亲在一族
当中,也算是感受性特别强的人。可能是因为过著这样的生活不谙世事的关系,听说她每当知晓一件新事物时,双眼便会带著灿烂的光芒。明明是我的母亲却用『听说』或许很奇怪──但我所知的母亲总是带著悲伤的目光,我其实从未看过她那副模样。但总之我的母亲是个既开朗又温柔的人──的样子。我想一定就像是某人一样吧。」
夏亚菈露出寂寞的目光,遥想著「某人」。
……不用问我也明白,某人是在指谁。
「尽管如此,我也知道她有著温柔的一面。我是她和一个优秀的男人,在未经恋爱的情况下义务性地生下来的,但她仍爱著这样的我……可是有一天,妈妈忽然消失了踪影……和一个在她生下我之前便抱有好感的精灵男子。」
于是──
当追溯著历史的脚步往现在更近一步时──推测转为了确信。
「老实说当时我有些受到打击,不过很快便忘却了那份难受。因为将辉石的力量过继给女儿的『公主』,会像是结束任务似的随即衰弱而亡。行者告诉我,将辉石的力量传承给我的母亲已经完成任务,不久后便过世了。所以那时候我已不再感到愤怒。因为我心想,既然母亲已经达成了任务,那就足够了。」
……回过神来,她所讲述的历史已经来到了最近。
她踏出了脚步,来到和我所知的情况相系的现在。
「而后我听说,抢走我母亲的精灵男子,也像是跟随她似的很快就死去了……那时我才晓得,母亲临死前和精灵男子生了一个孩子。不过我立刻便遗忘了。因为我知道了他们女儿的眼睛是朱红色的──并未带有辉石的力量。」
那就是雪莉露。她将话题做了个总结,再次低下了头。
我不晓得该对谈完这些话的夏亚菈说些什么好。
……还真是命运多舛。一脉相承,从有如鸟笼般的命运掉落而下的一个终末,想不到会成为起始联系至现在。
先前我在思索雪莉露那句「有了个姊姊」是什么意思,没想到情况真的就如同字面般所述。
「你们是……同母异父的姊妹啊。」
我内心思绪一团乱,顶多只能出言确认事实。
夏亚菈微微点头,回应我的低语。
「雪莉露──我知道这个名字。所以从各位口中听见这名字时,我吓了一跳。有段时间我心想这绝不可能,然而实际与她碰面后,我便抱持了确信……精灵和魔人的混血儿。很少有精灵会那么好事,和我们生孩子的。」
夏亚菈的脸上再度浮现了自嘲的笑容。
魔人和其他种族的混血确实很罕见。因为他们很不喜欢魔人那份好战的个性。
尤其是和一直锁国到最近的精灵,那就更稀奇了。那份遭遇,非常足以令人将怀疑转为确定吧。
「而且我还有收到报告说,行者们初次去收拾各位时,突然一起失去了意识。这也成了一个判断的依据……即使眼瞳朱红,雪莉露身上仍寄宿著些许公主的力量。」
不过比起遭遇,决定性的证据乃是雪莉露拥有的力量。
感觉一切都连结起来了……或许世上真有所谓的命中注定。
就如同我并未失去和艾尔玛、杰司达、亚那滋大人他们的缘分,夏亚菈和雪莉露两人的姊妹情缘,亦是斩也斩不断的吧。
「呵呵……偷偷跟你说,我稍微对雪莉露抱持著一点优越感。拥有苍蓝眼瞳之人,和并未持有之人。我原以为自己是被上天选中之人……然而见到她的时候,那点也烟消云散了……说来任性,但我羡慕得不得了。羡慕那个能够和各位一同开心欢笑的孩子。看著那个远比我知晓世界之辽阔的她──我简直像是只笼中鸟一样。很好笑对吧。」
于是,我知道了她的笑容带著自嘲的理由。
「不过,那孩子……真的很棒,足以令我这种心情云消雾散。追根究柢,是我们这边拋弃了她,然而雪莉露却一句怨言都没有。这样的她表示,能够常保笑容都是托了你的福。所以我才会想说稍微试著相信你看看,跟你谈谈这些事情。」
结果谈了这么久呢──她如此作结,吐出了涌上的叹息。
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我也在无意识之中吐了口气,背靠著墙壁。
雪莉露的姊姊……啊。但仔细想想,有这样的人物存在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虽然其背景比我想像中要来得沉重──但听她说完这番话的现在,我也能理解了。
在旅途中见过数次的奇妙之力,以及对夏亚菈抱持的莫名亲近感。细细思量之下,会发现她们极为相似。尽管有著眼瞳颜色这个最大的差异──外表亦包含在内。
可是,如此一来的话──
她说不定也能变得像雪莉露一样。
「假设……」
我背靠著墙,将视线投向夏亚菈身上。
天蓝色的眼眸,直视著我的双目。
「大血晶──啊,不对,是叫大祸石吧……若是我们成功破坏了大祸石,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旅行呢?」
为了传达我是认真无比的意思,我刻意目光凌厉地和夏亚菈对望。
「……你在说什么?这种事──」
然而夏亚菈随即别开了视线……还吞下了某些话语。
取而代之倾吐而出的,是否定的语句。
「办得到。我会做给你看的。」
我打断了它,并特别强调。
夏亚菈别开的视线转了回来……晶莹剔透的肌肤染上了一抹红晕。那道颜色,是防止涌上心头的东西泛滥而出的堤防。
「雪莉露在和我相遇前……也是有颇难搞的地方。但和我旅行的途中,她遇见了苏娜、艾尔玛──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人,于是才有如今的雪莉露存在……打造一个人的东西,是人与人之间的相逢。夏亚菈,你刚刚说很羡慕雪莉露──但你也做得到。你必定也能露出那样的笑容。」
因为你是那孩子的姊姊,不是吗?
我对她投以微笑,并伸出了手。
于是夏亚菈又别开了脸庞。但这并非表示拒绝之意才是。
「我们去看看世界吧。不是这儿,而是某处的风景……你愿意试著相信看看雪莉露信任的我吗……喔,这听起来是不是很像为了明天才说的花言巧语呢?」
我实在很不会说话,无法顺利传达我的意思。
「……傻瓜。你要是不说,我搞不好就答应你的邀约了。」
即使如此──她似乎接收到了我的心意。
错愕地笑著的夏亚菈,眼眶泛著泪水。
总之,就她的立场,或许并没有办法牵起我的手。毕竟她仍有必须守护大祸石的使命在。但只要关著她的鸟笼消失──届时应该就能牵起我的手才是。
「……我会姑且先命令行者,叫他们不要取你们性命。可是一旦到了战斗,我就不晓得他们能否遵守了──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面对这一战。」
「呵,感谢你的忠告。」
结果,夏亚菈并未牵起我的手而转过了身去。
「谢谢你……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剩下的两个人,就交给你──那孩子信任的你判断了。我愿意稍稍相信你所信赖的人。」
留下这句话后,夏亚菈便离去了。
我凝视著她的背影,握紧拳头。
虽然我是个傻子──但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破坏大祸石一事,将会带来某人、带给众人笑容。
……或许我的第二人生,便是为此而存在的。
搞不好是某人的愿望将我呼唤了回来──这是我想太多了吧。
身在正道──这份确信,让我的内心逐渐变得无可撼动。
明镜止水是种内心愈茁壮便能获得庞大力量的技术。若是如此,现在的我一定──
我露出微笑,回想起亚那滋大人的话语。你们活在一个艰辛的时代──此话一点也不假。
我认为,自己倒是生在一个颇不赖的时代。
我不晓得有多少人目标朝著「巅峰」二字迈进,但当中应该有许多人思索过它的意义,以及获得它之后能得到些什么。
我觉得现在──自己好像得到了答案。那似乎和一个我比谁都尊敬的男人手中所掌握之物相同。
「我可不能输啊。」
我松开紧握的拳头,哼了一声。面对明天的比试,我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无上的准备,于是决定回房。
也将这件事告诉苏娜和艾尔玛吧。拥有一颗可贵之心的她们,一定能够成为助力。
我克制不住心底自然涌上的笑意。烦恼消失了,迷惘也拋开了,接著只要奋力前行即可。
距离决战还有一天──准备已大功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