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这就是刚毛精灵徽章暨魔杖。」
基修一脸得意地抖著鼻子,在班上同学面前炫耀著一个边缘装饰著白毛的徽章。同学们纷纷发出了「喔喔!」的赞叹声。
「不是什么刚毛,而是白毛才对吧?」
不知道是谁这样的纠正了基修一句,让他的脸倏地红了。
「噢!对啦!也可以这样讲啦!白毛勋章!」
语毕,基修偷偷地瞄了一眼教室的角落——蒙莫朗西正待在那里。其他同学们都聚集到自己的身边,结果最重要的蒙莫朗西她却只是把手肘撑在桌子上,托著下巴一脸兴趣缺缺地望著窗外。明明希望她能过来听听自己的故事啊……基修不禁感到有点心酸。
「好棒啊……基修,你指挥的中队率先攻入了萨斯科塔城中,对吧?」
「没错。」
基修得意洋洋地点头回应。周围的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赞扬著这位立下了伟大战果的同学。
「哎呀~基修,说真的,我们还以为你是个只会出一张嘴的家伙,不过看来我们得改变对你的看法才行呢!」
「好厉害喔!基修!真让人刮目相看!」
基修挺直腰杆,摆出一副「这下你们才知道!」的态度。接著他翘起二郎腿,一脸得意地举起手指。
「好,就来把我跟我的勇敢中队收拾一整个食人鬼部队的经历说给你们听听吧!」
哦哦哦!教室里响起了一阵赞叹声。
基修再次看了看蒙莫朗西——结果她居然一脸忧郁地叹了口气。为什么要叹气呢?蒙莫朗西……基修感到更加心酸。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基修刻意提高讲话的音量。
「当我们到达崩毁的城墙时,食人鬼就接二连三从内部冲了出来!那时我呢,就很冷静地指挥著部下的铁枪队!第一小队!往前!预备!射击!」
讲到「射击!」的时候,基修挥动了手上的蔷薇魔杖。
「然而敌人还是毫不退缩!此时就是魔法表现的时机了!我就像刚刚那样挥动了蔷薇,咏唱出魔法!大地之手(Earth Hand)!」
那是一种会从地面长出手来,并抓住施术对象脚部的咒语。
然而一群人正待在教室里,所以脚下的地面并不是土壤——想当然耳,什么都没发生。现场暂时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之中。
「轰隆!这时轮到战争女神登场了!」
基修像是要重整气势一般,再度挥动魔杖。蔷薇假花的花瓣在空中飞舞,而后化成了七具战争女神。
「我的勇敢哥雷姆们,大胆果决地朝著倒地的食人鬼们扑了过去!」
战争女神们开始以舞蹈表现出战斗的场景。
此时,不知道是谁对著基修的哥雷姆们使出了风的魔法。
砰!战争女神们被狂风卷飞,一一滚落到了地面。
「是谁!」
以一副充满嘲讽的笑容,直直望著基修的是——德·洛林。就是那个过去曾经因为忌妒成绩优秀的塔帕莎,而故意挑衅她并提出决斗要求的少年。
「你的哥雷姆们既然会被这点程度的风魔法给摆平,还真亏它们能承受住食人鬼的一击呀?」
「呜……」基修冒出了冷汗。虽然因为得意忘形所以忍不住吹嘘了起来,但没想到自己会被人这样嘲讽。「没有啦,这个……是诱饵啦!诱饵!把我的哥雷姆当成诱饵,然后趁著敌人聚集而来的机会集中射击!」
「喂喂,从刚才听到现在,真正大展身手的似乎是枪兵嘛?你的魔法只是让敌人跌倒而已?还真是立了『大功』呢!基修!」
「部、部下的功劳不就等于是指挥官的功劳吗!」
「如果是那样的话,你根本不必多说什么魔法的事情不是吗?应该要用你的指挥调度来让我们感到佩服呀!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真的有好好指挥吗?我猜你呀,应该是全部委托给副官之类的来负责吧,是不是呀?」
虽然因为被识破而感到很不甘心,但基修还是忍了下来,因为气急败坏的态度违反了他的美学主义。于是基修打算继续话题,他摆出绰绰有余的态度,翘起了脚……就在此时,他注意到蒙莫朗西站起身来,走出了教室。
基修赶忙追了出去。
「蒙莫朗西!」基修追到了用石板铺成的走廊上,大声呼唤著蒙莫朗西。然而蒙莫朗西并没有回头,只是定定地往前踏步离去。基修从她的肩膀以及背影感受到一股怒气,急忙追赶上去。
「喂!等等我啊!你到底是怎么了呢?我的爱人!我是如此希望你能听听我的事迹,可是你却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不是吗?」
基修把手搭到蒙莫朗西的肩膀上,强迫她停下脚步。
「看,你瞧瞧这个吧!这是勋章啊!为我感到高兴吧!你的恋人可是立下了杰出的功勋呢!怎么样?这下你也应该对我……」
「对你刮目相看?怎么可能!」
到此蒙莫朗西总算回过身来,豪不客气地说道。
「为、为什么?」
「拿到勋章又怎么样?你居然完全没跟我商量就擅自跑去志愿从军,这行为才是问题的重点!」
这出乎意料的攻击让基修产生了畏缩的情绪。这是因为他满心以为会得到称赞,完全没有想像到自己居然会被如此责备。
「我、我不是有乖乖通知你吗?我不是有写信跟你说我跑去参加王军吗?」
蒙莫朗西用冷淡的目光瞪著基修。
基修感到她身上那股跟平常截然不同的怒气,赶忙闭上了嘴。
「你只有『通知』我而已吧!这种行为不叫做『商量』!有别的东西比勋章更重要,不是吗!」
基修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问道:「例如什么?」
由于基修以一脸正经的表情如此反问,让蒙莫朗西忍不住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好痛!你干嘛打我啊!」
「我啊!就·是·我!」
「嗯、噢噢。」
「你是我的骑士吧?是你自己这样说过的啊!既然如此,在战争爆发之后,守护在我身旁就是你的工作吧?你懂不懂?」
「是、是的。」
基修站直身子,点了点头。
「在男孩们不在的期间,学校可是出了大事!在你们满脑子都是什么勋章跟功劳的时候,学校可是被敌人袭击了耶!」
「说的也是……」基修点点头,他一回来就听说了这件事情。
「就是因为你们都不在,所以老师才会不惜牺牲生命拯救我们。要是我的魔法水准能够更好的话……」
蒙莫朗西闭上了眼睛,回忆起那时的情境,虽然自己为了要治疗被魔法箭矢所伤的寇伯特而使用了水之魔法……然而却因为力不从心,半途就耗尽精神力而失去意识。
基修也一脸忧郁地垂下头来。
「我在想,我要更加努力学习。蒙莫朗西家代代都肩负著与水精灵交涉的职务,而我明明身为这个家族的一份子……却无法救回老师。如果我更擅长于驱使水之力量的话……说不定就能保住老师的生命。」
寇伯特本人虽然举目无亲,但不知道为什么,齐儿可出面领走了他的遗体。而这个齐儿可现在似乎是返乡去了,在学校中看不到她的身影。也许她是基于彼此同为「火」之使用者的心情,所以打算把老师埋葬在加尔玛尼亚的土地上也说不定吧?此外,那个蓝发的娇小女孩也一起消失了踪影。
「还有,不只是因为这样而已。班上还有失去重要之人的同学啊,你好歹要稍微体谅人家一下吧?现在这时机根本不是该得意洋洋的场合吧?你跟那个人的交情不是也挺不错的吗?」
基修想起来了。
在从罗赛斯撤退而出的船只上,「挺身面对追击而来的阿尔比昂军的人,就是那个才人——也就是露易丝的使魔」这件事已经成为传闻了。
虽然露易丝失去了理智,三番两次请求将军们放她下船,因而引起好一阵骚动……然而撤退中的舰队又怎么可能为了一个使魔而回头呢?
况且,指挥船舰的舰长或是指挥官们都对这个传闻一笑置之。他们认为怎么可能会有人会单枪匹马前往阻止大军呢?而且,凭著只身一人,也不可能挡得住七万大军吧?
阿尔比昂军之所以放慢前进速度,一定是基于什么别的原因吧——就这样,高层完全不把这传闻当一回事。甚至有人说出「那个使魔少年应该只是逃走了而已吧」这样的论调。
再加上,周围的人们全都这样告诉露易丝……
就算那个传闻是真的也好,但一人只身面对七万大军,又怎么有生还的可能呢?虽然很遗憾,但你还是放弃比较好……
露易丝虽然对这样的意见无法心服,但是情势的演变却使得这件事情变得并不重要。这是因为仓皇逃回托里斯汀的舰队收到了高卢参战与阿尔比昂投降的讯息,让混乱的程度达到了最高点。就这样,没有人继续把心思放在传言中那个阻止了阿尔比昂军的少年身上了。
结果,才人的事情就被以几乎等同于战死的「下落不明」来处理掉了。
因为如此这般,回到学院的露易丝陷入了极度的情绪低潮,也不再开口说话。就像是把心遗落在某处一般,她整天窝在宿舍的房间里,不肯踏出半步。
才人这段命运也在学院里流传开来。毕竟才人因为「似乎是什么传说中的使魔」跟「建立了各式各样的功劳」这两件事情,在学院里还算小有名气。
蒙莫朗西似乎也是因为听到了这段传言,所以才会为窝在房间里不肯出来的露易丝感到担心。
「所以啦,我想说最少要给她一些安慰吧。我打算晚点去探望一下她。」
「说的对呢,蒙莫朗西,你真是温柔善良啊。」
「才不是因为什么温柔善良呢。你知道吗?参加战争的不是只有你们而已,就连我也奋战了一场。虽然说我的奋战并不是真正动刀动枪的战斗,但是……」
「嗯。」
「我是『水』系统的使用者,我拥有属于我的战斗方式……所以我只是认为,自己应该要变得更优秀才行。」
蒙莫朗西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喃喃说道。
「我无法允许我的身边产生悲哀之事。万一不幸发生了,那我一定要治愈抚平它,要不然我无法甘心罢休。」
神圣阿尔比昂共和国与托里斯汀·加尔玛尼亚联合军之间的战争,随著降临祭的终结,也画下了休止符。
在联合军仰赖著才人的牺牲而平安撤退之后,突然表态加入联合军阵营且投身战场的高卢舰队,将克伦威尔连同罗赛斯的司令部一起摧毁,并要求驻扎在当地的阿尔比昂军尽快投降。
两方之间压倒性的兵力差距,再加上皇帝一瞬间就被消灭而造成的混乱,让阿尔比昂军丧失了战意。雪上加霜的是,那些原本应该已经背叛联合军的部队,也在此时如同大梦初醒般地醒悟过来,再次将他们攻击的矛头对准了阿尔比昂军。因此在这种混乱至极的情况下,阿尔比昂军也只能不战而降了。
而高卢军就顺势在罗赛斯驻扎下来,并召开了临时的议和会议,开始著手于战争的善后事务……
就这样,这场已经延烧了八个月的战火,就在突然半路杀出的程咬金——高卢王国掌握著主导权的情势之下平息了。
神圣阿尔比昂共和国宣布投降之后,已经过了两周……
联合军总算在一年之始的雅拉之月的第三周——「艾欧洛周」时正式宣布解散,以临时军官身分参战的魔法学院的学生们,也纷纷地回到了学校里。
有些人得意洋洋地凯旋归国,也有些人没有获得任何战果,只能悄然回国。有些人撑过枪林弹雨般的激烈战况,也有些人被派遣去从事些无法贡献出什么战果的任务。
而魔法学院的学生们,除了一小部分以外,都被配属到后勤的运输补给部队等,所以大多数的人都没有付出牺牲,也没有得到战果。
也因为如此,那些取得战绩的少数学生一个个都摆出志得意满的架子……几乎可以说是到了得意忘形的地步。
基修原本也是以这种态度四处宣扬著自己的功劳,然而……
黄昏时分。
基修把蒙莫朗西送回房间后,就带著略为沉重的心情散步起来。他来到人迹罕至的威斯特里广场,在那儿来回踱步。
话说起来……才人跟自己第一次见面时,曾经在这里决斗过呢……基修回想著。那时候的才人,不管被打倒多少次,还是会再度站起身来。
下一个映入基修眼中的物品,是被设置在火之塔旁边的才人用泡澡桶,以及才人被露易丝赶出来后曾经栖身过一阵子的破烂帐棚。这些东西,让基修回想起自己曾经在这里跟才人一起彻夜狂饮过。
就这样,与才人的种种回忆一一浮上了基修的心头……不知为何,他突然感到鼻头一酸。
其实基修也感到相当伤心,也许就是为了掩饰这份心酸,所以他才会像那样在教室里大声喧哗吵闹。
「才人……虽然除了露易丝以外没有人相信,但是其实我也觉得,果然是你阻止了阿尔比昂的七万大军。毕竟你是个无论被我的战争女神殴打多少次,都能够再度站起来的真男人……所以我认为如果是你的话,能做到那种事情也不令人意外。」
基修用力揉了揉眼睛。
「虽然你只是个平民,不过我对你也抱持著友情啊。」
当基修正像这样一个人含著眼泪感伤的时候,帐棚内侧突然窸窸窣窣地晃动了起来。
「是才人吗……?」
然而,从帐棚里探出头来的却是——
「维儿丹蒂!」
原来是基修的使魔,那只巨大的鼹鼠。
「什么啊,原来你躲在这里啊……」
基修蹲了下来,摸著自己心爱的使魔。
「果然你也在怀念那个人吗?」
鼹鼠含糊地哼了几声,然后用鼻子摩擦著基修,它那双大大圆圆的眼中似乎带著点悲哀的神色。
「是吗?你也觉得很伤心吗……」
基修就这样和维儿丹蒂互拥著……过了一阵子,他才缓缓地站起身来。
「才人……我认为你是个英雄,所以我好好思考了自己能为你做什么。维儿丹蒂,去收集如同一座小山般多的土壤来给我!」
语毕,维儿丹蒂点了点头,以激烈的动作开始挖掘土壤。土壤堆成的小山在基修眼前逐渐成型。
「因为我是土系统的魔法师,所以就用土来对你表示敬意吧。我想在这里制作一个你的巨大塑像……为了不要忘记你。」
基修对著土壤堆成的小山施加了魔法。如此一来,那些土壤就变得如同黏土一般。他把两手插进土堆里,捏啊揉啊地开始制作塑像。
「这会是个很巨大的像喔,才人。我会为你建一个差不多有五制尺高的超大塑像!因为你无法使用魔法……所以我也要用我的双手来制作这个塑像。这是为了表示敬意,才人,身为贵族的我在向你表示敬意喔!你也会觉得很高兴吧!」
虽然基修跟蒙莫朗西都感到心痛……但是最伤心的人果然还是露易丝。
露易丝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抱著膝盖坐在床上。身上穿的虽然是普通的制服,但是头上却罩著一顶奇妙的帽子。
原来那是以前露易丝织给才人当礼物的毛衣。不过那东西与其说是毛衣,反而比较像是前卫派的艺术摆设。就算勉强套到身上,头也无法顺利伸出来,所以果然还是戴到头上会比较适合。
而在露易丝的眼前,摆著才人唯一的财产——他的笔记型电脑。由于并没有打开电源,所以荧幕上是一片漆黑。
露易丝就这样目不转睛地凝视著笔记型电脑的黑色画面。她回想起才人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曾经给自己看过的那个画面。
那是个非常美丽的画面。
一想到这里,露易丝的眼框就一阵发热。
仔细想想,才人他总是让自己见到那样的景色——虽然无法理解,但是却极为美丽……会让人不由自主感到兴奋期待,并且产生难以言喻的心情……就是那样的景色。
才人那种与这边的人截然不同的思考模式、外表、行动……一个接著一个地浮现在露易丝的脑海里。
露易丝凝视著挂在胸前的项链。泪水涌上眼框,沿著脸颊滑下。
才人他……总是保护著自己。就像这条挂在脖子上的项链一般,他总是待在自己的身旁,化身为守护自己的屏障。
不管是自己差点被佛肯的哥雷姆压扁的时候……
或是差点被瓦德杀害的时候……
还有那次跟巨大战舰对峙的时候……
以及之前汉丽塔被敌人欺骗而失去理智,所以对自己施展水龙卷风魔法的时候……
然后……为了让同伴逃走,自己被命令去「赴死」的时候……
每一次每一次,才人必定都会举著剑挺身挡在自己的前方。
传说中的「甘道夫」——正如同这名字的意义一般,才人总是化身为守卫自己的盾。
而自己,是否曾经温柔对待过这样的才人呢?
感觉上……似乎自己总是在闹别扭,总是在强迫他接受自己耍任性。
「笨蛋!」
脸上的眼泪又热又烫。
「明明你只要丢下我不管,就没事了呀。像我这种……不懂得知恩图报,既任性又不可爱的家伙……你只要装做不知道然后逃走,这不就得了!」
露易丝并没有擦去不断滴落的泪水,只是出神地思索著。
「为了名誉而死是一件蠢事……这种话你明明说过了那么多次,结果自己却这样做……这倒底算什么嘛!」
露易丝谴责才人的一字一句,全都化为刺心刻骨的利剑,原封不动反弹回露易丝的身上,让她深深地受到了伤害。
「明明说过喜欢我……那就不要让我变成孤零零一个人啊!」
露易丝望著依旧是一片漆黑的笔电荧幕,喃喃地说道。
「要是你不在的话……我啊,可是连睡都睡不著的呀!」
露易丝就这样抱著膝盖,任由泪水流个不停……
在托里斯汀的首都,托里斯塔尼
亚——
汉丽塔正以一脸可以称为茫然若失的表情,坐在王宫执勤室内的椅子上。
在阿尔比昂发生的部分王军的叛乱事件、杜·普瓦提埃将军与加尔玛尼亚军司令官哈登贝格侯爵的战死、全军的溃退……以及征求撤退许可的报告。
当收到这份来自联合军参谋长温普芬的报告时,包括汉丽塔与马萨林在内,王宫的众人都陷入了混乱。甚至有人怀疑这是不是敌人所放出的假报告。
该撤军还是该继续作战?替这场争执不下的会议订出结论的是枢机主教马萨林。
他主张「这里是后方的王宫而不是前线的战场」,压制住不赞同撤军的大臣们的反对声浪。
然而……以结果来看,撤退却成为没有意义的行动。
这是因为突然在战场上现身的高卢舰队,把阿尔比昂军逼入了不得不投降的绝境之中。在那之后不久,高卢就派遣了特使前来正陷入极度混乱中的托里斯汀——前来通知将举行会议以决定今后对阿尔比昂采取的处置……
虽然高卢这种令人无法预测的行动模式让托里斯汀王宫产生动摇,但是面对让战事分出高下的高卢,托里斯汀当然不可能提出异议。
之后经过了两个礼拜,现在汉丽塔正在进行各种准备,以便出席预定在罗赛斯举行的那场会议。
她拿起放在桌上那封来自高卢大使的书简。
「为了抑止扰乱哈尔凯尼亚秩序的『共和制』之勃兴,高卢君主政府认为有必要与哈尔凯尼亚各国建构起更紧密之关系……」
信件就是以这样的内容作为开端。虽然还有后文,然而这些文字映入汉丽塔的眼中之后,却没有在她的脑里形成任何有意义的内容。
在汉丽塔的内心里,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空洞……一个深邃、冰冷、似乎会让人无止无尽地往下坠落的黑暗洞穴。是一个就算探头往内部窥看,也完全无法得知其深度的空虚洞穴。
自己曾经那样憎恨的克伦威尔已经死了,阿尔比昂的贵族派也已经崩溃了。
……然而为什么,自己的心情还是无法开朗起来呢?
「为什么?」汉丽塔喃喃地自问。「我无法原谅那些杀害了威尔斯殿下的贵族派,也无法原谅任意操纵他的死并以此来欺骗我的那些家伙……然后呢?」
又有什么因此改变了吗?
不,什么都没有改变。
汉丽塔用两手捂住了脸。这是因为她内心的情感如同溃堤的洪水一般翻涌而出,让她完全无法抑制。
虽然此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但是汉丽塔却无法应答。就算门被推开,枢机主教马萨林的身影出现在室内之后,汉丽塔仍然把脸埋在桌上没有抬起头来。
「您似乎很疲倦呢。」
马萨林沉著声说道。
这时汉丽塔总算缓缓地抬起了脸,点了点头。
「是啊。不过,不要紧的。」
「真是值得庆贺啊。不管怎么说,战争总算是结束了。尽管是在全军溃逃的情况下,并得到意料外的援军协助才取得了胜利。但胜利毕竟就是胜利。唉,这该怎么说?就算跟高卢致意多少次,恐怕都不足以表达我方的谢意吧。」
汉丽塔茫然地望著半空,喃喃地应了句:「的确是这样呢。」
马萨林似乎并不介意汉丽塔的这种态度,继续开口说道。
「不过,不能因此松懈啊,陛下。之前无视于我方再三提出的参战请求,就是不愿意有所行动的高卢……却如此突然地加入战局,必定是有著某些理由。」
汉丽塔依然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应对著:「应该是那样吧。」
当她就这样把手肘撑在桌上,用双掌托著脸时……马萨林突然把一大叠纸张碰地一下放到了桌上。
「……这是文件?」
「是的,是一些要请陛下您务必能亲自过目的档案。」
「晚一点再看可以吗?现在有点不……」
「不,如果您现在无法马上过目,会造成困扰。」
「如果是必须决定可否的事项,就麻烦你做出裁决了。枢机主教,你向来处理的很好,我不需要担心任何……」
「请您现在过目吧。」
汉丽塔摇了摇头。
「非常抱歉,老实说我现在实在很累。」
「请您现在就过目!」
马萨林用强硬的语气再度要求。汉丽塔面对这个曾经被人民用「鸟骨架」这种外号加以嘲弄的中年消瘦男性所发出的强烈气势,只好依言拿起了文件最上方的一张纸。
只见那张纸上密密麻麻地,从上到下都写满著名字。
这到底是什么的名单呢?
「……这是?」
「这是本次战争的战死者名册。」马萨林用冷淡的语调回答了汉丽塔的疑问。
汉丽塔震惊得讲不出话来。
「包括贵族、平民、将军、军官、士兵……不问身分贵贱,只要能查到的名字,全都记载于这名册上。」
「噢噢噢……」汉丽塔呻吟著,用双手覆盖住脸孔。
「陛下您可知道,这些人是以什么作为精神寄托而牺牲的吗?」
「……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吗?不,其实您很清楚吧,他们可是顶著陛下与祖国的大义名分而慷慨捐躯的啊。」
汉丽塔深深垂下了头,马萨林冷冷地继续说道。
「在群臣之中,也存在著那种主张著『战争也是外交』此类歪论的人士。此类人等把将兵当成棋子般操纵,并只以数字盈亏来论断战争的胜败。哼哼,虽然这种行为并不见得是错误的,但是请您千万不要忘记……那些『棋子』们也都拥有自己的家族、生活、以及所爱之人,并且还抱持著某种值得他们深信不疑的信念。」
讲到此处,马萨林伸手敲了敲那叠名册。
「身为王者之人,应该会面对不得不做出战争决断的局面吧?也会有必须把兵卒逼上死地的场合。但是请您务必不要忘记……这名册上列了多少个姓名,就代表著有多少的正道与大义存在。这名册上列了多少个姓名,就代表著有多少个必须守护之物。」
听到此处,汉丽塔哭了出来。
她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地放声大哭,然后跪倒在地,把脸靠到了马萨林的膝上。
「我究竟……要被地狱的业火烧干多少次才足够呢?我要诚实告解,趁著我现在跪在身为神之代言人的枢机主教您脚边之时,这个罪孽深重的女王将要诚心忏悔……是的,我要诚实的告解一切!关于这次的战争,我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复仇。我打从心底认为,只要能顺利复仇,就算要我把灵魂卖给恶魔也无所谓,可是,当我真的出卖了灵魂之后……却什么都没有得到,甚至连后悔之念也不存在了。唯一剩下的是一片空洞……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空洞在不断地延伸扩大。」
「…………」
「我……是个连这种事情都无法察觉的愚蠢之人。就算我曾经因为爱情而失去理智,害得魔法侍卫队的队员们因此丧命,还对著友人使出恐怖的魔法,我还是没有醒悟。就算这场开战之必要性令人存疑的战争还持续著,我仍旧不曾明白。就算为了自己复仇的目的,而打算利用重要之人的力量时,我依然无法清醒。然而,在复仇结束之后,我才初次……察觉到这一切。我终于察觉到……其实什么都不会改变的事实。」
汉丽塔以像是在请求原谅与教导般的语气,声泪俱下地喃喃说道。
「请您告诉我吧,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对呢?哪怕是要我亲手撕裂自己的喉咙也好……如此一来,这份罪孽就会消失吗?」
马萨林一把推开了这样的汉丽塔,而汉丽塔用如同胆怯孩童般的眼神仰望著他。
「有资格制裁陛下者,只有神而已。就算是陛下您本人,也不能对自身做出审判。基于始祖之名,获得上天赐予的王权,就是这样的东西啊,请担负著这一切,就算再怎么沉重,再怎么痛苦,也绝对不能轻言抛弃。纵然从今以后您将面对多少个无法入眠的夜晚,您也绝对不能遗忘。因为那些人就是为了陛下与祖国而丧生的,即使这个王只是个装饰品,他们依旧是为了这个装饰品而死。无论是死亡还是罪孽,都不可能消失。悲伤痊愈的日子也不会到来,这些都将永远静静地坐在一旁,凝视著陛下您。」
汉丽塔的内心像颗石头一般地逐渐冰冷、僵化,让她想要拒绝任何的干涉。
她茫然地望著那份名册……然后喃喃地说道。
「我根本不该……当上什么国王的……」
「这世上的国王,没有人不是这么想的。」
马萨林深深地行了一礼之后,就离开了执勤室。
被留下来的汉丽塔,暂时就像个雕像般地一动也不动。
当夜幕低垂,两轮明月的光芒开始从窗口洒入执勤室之时……汉丽塔总算抬起了头。她遥望著窗外的……那宛如姐妹般的双月。
泪已干,化作泪痕紧贴在双颊之上。
「是啊……什么都没了,就连眼泪,也已经干枯了。」
接下来汉丽塔唤来
少年仆从,吩咐对方将财务卿带来此处。面对急急忙忙赶来的财务卿,汉丽塔做出以下的指示。
「请将这里跟寝室的……不,请把王宫中所有属于王室的财产都处分并兑现吧。」
「……呃?」
「我说的是全部,没有问题吧?包括服装,只要留下最低需求的数量就可以了。还有家具也是,不管是床、桌子、还是梳妆台,全部都……」
脑中一片混乱的财务卿如此回应道:
「连床铺也要处理掉吗?这、这样的话陛下您要在哪里休憩呢?」
「帮我拿些稻草束之类的东西来吧,这样就足够了。」
财务卿惊讶得无言以对,他从来没有听过有哪个女王会睡在地板上。
「把这些东西变卖后得来的金钱,请拿来作为吊唁战死者遗族的慰问金吧。不能因为贵族或平民身分而有差别待遇,请平等地分配这些钱。」
「但、但是……」
「国库相当窘困吧?我心里有数。」
汉丽塔开始将身上的宝石饰品一个不漏地依次取下,接著将取下的物品一一交到了惊愕得目瞪口呆的财务卿手上。
当她察觉到套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风之红宝石」……也就是威尔斯的遗物时,虽然短暂地闭上了双眼,然而最后汉丽塔还是将戒指拔了下来,交给了财务卿。
「请把这东西也变卖吧。」
「您确定吗?」
「是的,还有这个也……」汉丽塔指著一尊始祖像,在战争期间中,她每天都对著那尊始祖像默默祈祷。而且,那是守护王室已达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始祖像。
「这、但是……」
「祖国现在需要的并不是献给神的祈祷,而是金钱。我说错了吗?」
财务卿用力摇著头,就像个波浪鼓一般。
接著,他打算离开执勤室,然而汉丽塔却出声叫住了他。
「不好意思,只有那样东西,还是请还给我吧。」
「这怎么敢当!请不要说什么还不还的!」
汉丽塔伸出手,从财务卿捧著的托盘里拿起了一样物品——是王冠。
由于两个人都有点魂不守舍,所以一时没有察觉到。
「我至少要拥有这个东西,要不然……恐怕没有任何人会承认如此愚蠢的我是个国王吧。」
财务卿表现出惶恐至极的态度后,离开执勤室。之后,汉丽塔开始翻阅那份名册。
当然,这个份量没有人能够全部记住。
然而即使如此,汉丽塔还是要把这些名字深深烙印在自己的心中。她想像著这些姓名背后所代表的人生,原本考虑著要祈求对方的宽恕,但最后她还是没有这么做。
当她差不多要将整份名册看完时,天空已经开始泛白了。
汉丽塔拿起最后一张名单……注意到列于名单最后的名字,登时倒抽了一口气。
那个曾经听过的、发音相当奇特的少见名字……正写在名单上的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