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开年,二零一九年一月十六日。
第一百六十届直木、芥川二奖评选会当日。
我们来到帝国酒店福激动呢那家咖啡厅,等候获奖通知。
我和雪尾坐在一侧,编辑女士隔桌坐在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智能手机。
我泡了澡,剃了胡子,滴酒未沾,潇洒地穿上了新买的『Dolce & Gabbana』西装。我心肃穆。这是因为,今天对我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我没有什么值得自豪的东西。要学问没学问,要才华没才华,身体肮脏污秽,内心也很贫瘠。我只有烦恼,我经历过了足以向人炫耀的烦恼。这份自尊很可悲,是一根稻草的自负。但唯有这份自负,我可以问心无愧,坦坦荡荡地怀揣着它。就算是任性放肆的小孩子,好歹在七五三的仪式上也是仪表堂堂。那孩子肯定也怀着不为人知的烦恼,而它又有几人知道呢。那个任性的孩子在还是小宝宝的时候深夜孤独不能入眠的事,谁又知道呢。大人们都睡下了,夜深人静之后,几十只老鼠在整个房子里到处窜,还有几条蛇在榻榻米上爬来爬去。大人们只顾呼呼大睡,所有谁都不知道那个场面。老鼠和蛇钻进被窝了,大人们都不知道。小宝宝夜里总是醒着,白天在大人们都看着的时候才睡一会儿。这事讲的不是我,我只想说谁都有烦恼,而且那时可以自豪的东西。
烦恼的岁月。
我终究身在此处。
半年前,我在这间咖啡厅里和乃乃夏一起『等待获奖』。那时等待的是直木奖,跟我的烦恼没有任何关系的玩意。乃乃夏背叛了我,让我不认识的花绽放了。然后,她人就不见了,抛下我去了我不认识的地方。
若无其事地把采的花夹在书里,然后抛在脑后。几年过去不经意间打开书,那朵花已经变成了干花。现在,乃乃夏在我脑海中闪过,或许就是这样的效应在作怪吧。干花是书签,能色彩鲜明地唤起令你怀念的情景。只要花的美丽犹在,人便从回忆中逃离。
说到花,小林秀雄曾写过『世上存在美丽的「花」,不存在「花」的美丽』。但是啊,发现花的美丽的,是人啊
2
「老师,您紧张吗?」
「类似于等待确信满分的答卷发回到手里吧」
「是嘛,真可靠」
「学位小姐,你呢?」
「这次已经是我第三次获得芥川奖提名了,经历多了自然也就习惯了」
「这次的结果很肯定,通知马上就回来,不妨喝酒提前庆祝」
「我醉醺醺的样子会暴露在镜头前的」
「你酒量那么好,面色红润一些反而更上镜。相信我。你就被我狠狠地骗一次吧」
「是骗我吗?」
我发觉不对想掩饰过去,向编辑女士使了个眼色,但她好像非常紧张,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智能手机,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们三个都将各自的成败压在了这次的芥川奖上。
如果雪尾的《外面很冷吧》落选了,编辑女士将背负一切负债,雪尾三次落选之后最终与芥川奖无缘,而我失去了雪尾和编辑女士的信任。最最关键的是,芥川奖落选一定会令我心如刀绞,我搞不好会承受不住打击去自杀。
我听到一个小声。
雪尾的肩头颤抖起来。
「雪尾小姐,你为什么在笑?」
「为什么呢?总觉得好奇怪」
「既然还有余力能消除,那就表示一切顺利」
「有一句话,『也只有趁现在笑得出来了』」
「唔,是这样不错」
「哪怕我落选,我依然庆幸自己相信了老师。我这几个月过得非常快乐」
「你既然相信着我就别说那种话,没事的」
「通知好慢啊」
「肯定是讨论拖得久了」
「评委们究竟在谈什么呢」
「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们正在抽签决出获奖作品呢。总之放宽心等着就好,福音往往姗姗来迟……」
就在此时,在我背后
「又要背叛女人了吗,大叔?」
3
转过头去,只见乃乃夏站在那里。
我震惊过度,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乃乃夏俯视着摔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我,脸上的表情实在分不出是在笑还是在发火。她穿着红外套,作仁王立姿,毫不夸张地说,那样子就是阎罗王。我这人要是下地狱会被拔掉舌头,见到那样的她浑身瑟瑟发抖。
「吓得够呛啊,分数还是那么高啊,真是太有意思了。于是,这个人就是第二个人偶?」
「乃、乃、乃乃乃乃」
「换过来又换过去,手还挺长啊」
「乃乃、乃乃乃乃」
「为了拿到芥川奖,多少女人都能拿来利用是吧」
「乃、乃乃夏小姐,你怎么找到这里了……」
「川柳先生,对不起!」
突然有人大叫起来,原来是编辑女士倏地起身,向跌坐在地上的我赔礼道歉。
她以非常夸张的角度低着头,说
「我把这次的事情全都对乃乃夏小姐讲了!不光对乃乃夏小姐,我还向总编汇报了。之前一直瞒着您,对不起!」
「怎、怎么回事?」
「我……不能背叛公司,也不能背叛我负责的作家!」
「所以背叛我就可以了吗?背叛雪尾就可以了吗?」
「我没有背叛!对不起!」
「没有背叛就不要道歉!」
我吼出来后,编辑女士畏畏缩缩把脸抬起来。
然后,她向我投来就像是愤怒、不满等种种负面感情混合成的,满怀怨恨、厌恶的目光。
一股似是由不安凝集而成的预感蹿遍我全身上下。我过去也曾被女人投来这样的目光,而后面必定是浩劫席卷而来。
「这还不得怪川柳先生,是你胁迫了我」
看吧,我就知道!
「我、我可没有那么做。你好歹也是出版社的编辑,应该注意自己的措辞」
「不,你就是胁迫我了。你说过,我要是不答应就让我吃苦头」
编辑女士两眼闪耀着泪光。
「我在新宿被您胁迫之后,马上就全部汇报给了总编。总编说『既然答应了川柳先生的计划,那就等于也跟雪尾小姐签订了合约。我们不能违反和作家之间的合约,所以只好把页数留出来』。说完她指示,『这件事要全部向乃乃夏小姐汇报』」
「怎么会弄成这样」
「以《群像》编辑部的立场,知道了川柳先生的计划就有义务向所负责的作家乃乃夏小姐汇报」
「什么义务!那就是为了你们的利益!」
「这话是总编说的,不是我」
「所以你就想把责任全推给别人?还是说,那位总编命令你在乃乃夏面前诬告我胁迫?」
「胁迫是千真万确」
「亏你说得信誓旦旦,那种说法确实对你有利。你只是受了我的胁迫,不是自作主张去行动,而且还能拿到学位的原稿,还能维持编辑部和乃乃夏之间的关系。这都一石几鸟了?」
「胁迫是千真万确!」
编辑女士扭着嘴厚了过来。
我也不服输,扭着嘴说
「对你来说,那就是不可动摇的事实。但是啊,那么做就是让机会白白溜走。这次的行动赌上了你的前程,所以你一下子害怕了,逃避了。然后你拿我,拿乃乃夏等各种材料在自己脑子里拼凑出来另一个称作胁迫的情景。在这至关重要的关头若无其事地做出掀桌子式的行为,这算是编辑干的事吗!」
「怎么这样说我……」
「要豁出性命拼杀的人不能只有作家,你要换算是个编辑,就给我做好心理准备。要是不愿意,你就自己用绘画纸画个讽刺漫画,自己拿去编辑吧!」
「呜呜呜,怎么这样说我,怎么这样说我……」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编辑女士揉起了眼睛。
我恨不得狠狠揍她,把她揍死才甘心。
但我要是那么做了,这个编辑女士肯定会马上收起泪水,摆出高歌胜利的态度。在这世上,女性这个物种尽管没什么学识,脑回路中却暗藏着异常可怕的残忍,还能毫无预兆地发挥出来。哪怕我句句在理,戳到痛处,她们还是会给我扣上斤斤计较,野蛮粗暴的帽子,张冠李戴地拿男女平权来说事,对我施以古怪离奇的反击。
被我怒吼的编辑女士涨红了脸
「怎么、怎么这样说我……。川柳先生,你又、你又威胁我……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哭了出来。
嚎啕大哭是女人反击之中最最恶劣的手段
「哎,居然把女人惹哭来收场,大叔你果真是个烂人」
乃乃夏说我了。
诶,接着又来这招。我还没起身,但还是准备应对下一轮攻击,但乃乃夏似乎对我不太在意。
「有没有胁迫我都不在意,无所谓。我只知道,大叔你转去帮其他作家了。反正你也把那个人当成
娃娃吧」
她这么说着,从我身边直接走了过去,站到雪尾身后。
我感到不寒而栗。雪尾仍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乃乃夏要抽出刀去刺雪尾。
「我知道你,你是过去的天才吧,已经江郎才尽了呢」
乃乃夏没有拿真刀,而是用言语的利刃刺向了雪尾。
她把雪尾不回应当成示弱,继续往下说
「江郎才尽干脆就别写好了,为什么还要写?」
「……」
「你要是考虑让大叔来填补你消失的才能,那我劝你算了吧。这个大叔只把人当成是用来拿芥川奖的娃娃」
「……」
「等拿到芥川奖就没你事了,你会被他抛弃,过去的天才小姐」
「……」
「喂,被抛弃喔,那样你都无所谓?」
「唔呵呵」
「怎、怎么啊」
「呵呵呵呵呵」
雪尾带着小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无声无息地把身体转了过去。
白色的面庞之上挂着平时的微笑,像是感情错乱一样左右眼睛大小不一致,嘴也扭着,样子十分吓人。把雪女的画揉成一团后展开复原,应该正好就是她现在的表情。
雪尾上前一步,结果乃乃夏显然不知所措,退了一步。
「我们是一样的」
雪尾,说了出来。
「一样?我又没被大叔抛弃……」
「不,我是说过去的天才」
「……什么?」
「你也已经是过去的天才了」
「才、才不是!我是直木奖得主,畅销作家,现在还是名人,还有,还有」
「为什么不写第二部作品?」
「那是因为……」
「你的辉煌结束了,长峰乃乃夏小姐」
「没有结束!」
「已经结束了」
雪尾和乃乃夏针锋相对。
看到两个负责的作家如此件吧女张,编辑女士更加混乱了。
「两位请住手!要、要是吵起来,我会挨骂的啦!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她哭喊起来,但这么做不可能让事态平息下来。
乃乃夏把她的玲珑大眼挤成缝,说
「我的辉煌没有结束!我还刚刚起步!」
「最近媒体演出变少了吧,大家实在是厌倦了」
「什么?」
「虽然不知道花落谁家,总之新的直木奖作家将在今天诞生。呵呵,美丽的鲜花,生命短暂啊」
「少瞧不起人!你根本什么都不是!」
「不,我今天就会是了,我今天将会绽放,而且会一直绽放下去。而你却已经枯萎,真可怜」
「你明明就被抛弃了」
「你一直强调这个干嘛?我一开始想要的就只有芥川奖,要玩恋爱游戏麻烦去别处玩」
「你跟大叔是一丘之貉!都瞧不起我……不,根本就瞧不起人类!」
「求、求求你们了,别吵了……别吵了啦。我已经受不了了。完了,我的前程完了。闹成这样绝对要写检讨!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三个女人的喜怒哀乐充满了咖啡厅,如针扎般刺激我的皮肤,任何一个导火索都会瞬间引发大爆炸。糟糕的预感填满了我的大脑。
听着女人们那骇人的,已经称不上是对话的交流,我坐在地上不敢起身,只顾瑟瑟发抖。这是对无法理解之物的,来自根源的恐惧。到头来,女人这个物种跟我过去活着的时代也没有两样。我不能理解现代的女人脑子里想着什么。芥川奖的评选会此刻正在进行,是应该严肃对待的关键时刻,然而这群女人却能颠三倒四地撒泼发疯,实在令我无比费解。女人在战乱中能够若无其事地思考土豆怎么蒸、坐垫怎么绣花之类生活中的琐碎小事,果然她们在构造上就跟男人不一样。
女人虽然一样是人类,却是跟男人截然不同的生物。
这是我灰暗人生中的一条教训。
女人和男人种族不同,所以思维方式、对话含义,包括对味道声音风景等的反应都截然不同。男人只要不变成女人的身体就绝对无法理解女人们那神奇的世界,名为女人的物种却若无其事地住在里面。
就好比你站在车站约台上遥望略有些遥远的风景,然后把腰弯下两三寸左右再望过去,两次看到的风景截然不同。男人和女人住在不同的世界里。说不定男人眼中的蓝色,在女人眼中就成了红色。
说不定此刻我眼前上演的这场不对劲的吵闹在女人眼中却有着某种重要的含义,我却只觉得它无比愚蠢而又错乱。我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就是有股特别清晰的预感。爆炸近在眼前,而且如果真的发生大爆炸,受到最最严重致命伤的人就是我自己。
就算那样,我依然会活着。
我,还会活着。
那个夜晚,我带着小佐投了玉川上水,却莫名其妙地转生到了现代日本。打算去死的我获得了再活下去的机会。既然活着就必须战斗,必须取胜。重蹈覆辙的人是傻瓜,我这次一定要获得幸福,绝不能莫名其妙地死在这种地方。我,想要芥川奖!我,没有任何过错!
就在此时,智能手机响了。
世界定住了。
不,我并不是想用什么夸张的修辞手法,真的是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人、空气、乃至时间都好像定住了一样,连声音都听不到了。
「擤擤擤擤擤擤!」
将这沉默打破的人是编辑女士。
她取出卫生纸,豪爽地擤起鼻涕,把被眼泪弄得稀里哗啦的脸擦了几遍之后,把自己的智能手机放在了耳朵上。
「喂……喂喂?」
她用有痰音的声音接了电话。
我、雪尾、乃乃夏都安安静静注视着她。
编辑女士揉着眼角,说
「啊……是,是我。不,没什么,就是稍稍回忆起已经去世的奶奶。不好意思,请稍等一下。擤擤擤擤擤擤!呼……久等了,我已经没事了。是,嗯,有劳了。是……咦,咦咦!是、是这样吗,我知道了,那我……就先挂了」
通话结束,编辑女士抬起脸。
她哭肿充血的眼睛首先对着我,接着转向雪尾,又转向乃乃夏,然后又转向雪尾,最后这样说道
「刚刚评选的结果出来了。那个,所以这次的芥川奖,雪尾小姐的,《外面很冷吧》,呃,居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