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某种原因,我打开书桌抽屉,仿佛直接窥视着自己的记忆。里面有我就读小学时未使用完的铅笔、刻度已剥落的量角器。直尺装在母亲制作的铅笔盒里,由于一直收在抽屉里,因此已蒙上一层灰尘。将它拿在手上,随之唤醒自己的回忆,并且连带勾起其他无关的记忆。我的目光与记忆四处流窜,却迟迟未能发现自己想找的东西。心急如焚的我费了些许时间,终于找到那个东西。
找完东西后,为了完成妈妈托付的事情,我带着行李离开住处。在被最初的红灯拖住脚步前,我是以一如往常的步调行走,但在等待绿灯时,焦虑一口气涌上心头。
当号志变成绿灯后,我反射性地加快脚步。
即使快步前行,我仍毫无异状地融入此刻的城镇之中。
不光是我,整个镇上近来都显得有些匆忙。看着其他人急促的步调,甚至令人有种时钟越走越快的错觉。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
星星仿佛在加快心脏的跳动般,急着结束自己的一生。
我们也不能错过班次。
因为太空船是不等人的。
“皋月。”
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我回头望去。
嗓音有些模糊的她,依旧与昨日一样美丽动人。
“芽衣,你这样完全就像是当地人吧。”
“你也一样呀。”
来自于高过头顶处的这股声音,听起来仿佛相隔了一小段距离。我像是挺直背脊般抬起头来。芽衣不耐烦地将落在肩上的头发拨开,同时朝着我微笑。
即使混浊的天空无尽延伸,芽衣整体上看起来仍耀眼夺目。
憧憬有时会超脱环境与科学。一股非比寻常的声音,在脑中提醒着我。
“我们有段时间没在外头碰面了吧?”
“对呀。”
芽衣简短地出声同意。她独自一人走来这里,应该又是偷溜出来,要不然就是被人从远处监视着。
不过,我倒是挺佩服她能从人群中轻松发现我。
“真羡慕芽衣你长得这么高。”
“嗯~与其说是长得高……应该说问题出在站姿上吗?”
芽衣露出稍作思考的模样开口回答。站姿吗?我开始反省。这句话确实没说错。
“真希望能长高点。”
“就算矮一点也无妨吧。”
大家差不多都是这样啊——芽衣随口出声安慰我。不过所谓的大家,又是指哪些人啊?
感觉上这里所指的大家,并不包含芽衣在内。
我与芽衣并肩同行。尽管自己有其他事情要处理,但见到芽衣后,几乎全都抛诸脑后。
脚步急促的我,为了尽可能延长与芽衣相处的时间,自然而然地放慢脚步。
“你跑出来没关系吗?”
“稍微一下是无所谓,你别说那种死板的话。”
芽衣双肩一耸,大笑两声。算了,她有戴着面罩,应该就没问题了。
“我果然很引人侧目吧,一直能感受到投来的视线。”
“那还用说。”
就各种角度上来说,芽衣会受人瞩目是理所当然。就连跟在一旁的我,也感到有些害臊。
“准备得还顺利吗?”
“还算可以,毕竟我本身要做的事情不多,而且有人会擅自帮我打包行李。”
芽衣略显尴尬地搔了搔脖子。
“真羡慕你这位公主。”
“嗯~”
原先还以为芽衣会开口否定,她却低下头去,接着——
“若是有王子相伴,或许当个公主也不错。”
“王子?比如说?”
“感觉上可靠一点或许不错,比方说看起来很勇猛。”
芽衣吆喝一声,举起手臂摆出舞刀弄枪的姿势。这年头当真会有那种人吗?
算了,换作在其他星球或许有机会,毕竟文明水准有所差异。
“以上就是本公主的择偶条件。”
“这样啊。”
我们漫步前行。想想公主的要求还真是难以理解,不过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公主。目前在这颗星球上,最有资格光明正大走在路上的人,应该就是芽衣。我的这位老朋友,现在正是拥有这般身价。
“毕竟芽衣你是特别的,这也是理所当然吧。”
这股五味杂陈的心情,我想大致上能区分成羡慕、忌妒与同情,以上三种感受。
“有时我倒是挺羡慕你的。”
芽衣低头看着我。我能够从那张面罩底下感受到一股坚不可摧的意志,即使在徐徐微风的吹拂下也毫不动摇。瞬间,我惊觉自己说错话,却无法避开她的目光。
“什么有时,你刚才也说过很羡慕我吧?”
“哇哈哈。”
面对芽衣的提醒,我一笑置之。在现场气氛得以舒缓的同时,我也不禁松了口气。
“话说回来,从熟悉的老地方迈向宇宙,真是惊人的发展呢。”
“对啊对啊,就像高二生变成将军那样一飞冲天。”
“那个,你这比喻也太莫名其妙了。”
芽衣与人说话,大部分都会随着当时的心情,因此如果全数当真的话会很累人。该说是对话的取舍吗?即使与她交情匪浅,仍然很难分辨她说的话中哪些是必须回应的。
所以到头来,也只能细心应对她说的每一句话,让人疲惫不堪。
“唉~累死我了。”
这次反倒是芽衣先喊累。她像是走累般地摇来晃去。
“堂堂年轻人,居然说出这种丧气话。”
“我也是莫可奈何啊,这位阿婆。”
芽衣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脚。看见这幅景象,我果然有些羡慕她那双美腿。
“也对,确实是莫可奈何。”
我们仿佛以这句话为开端,同时抬头仰望天际。
天空与昨日一样污浊,既灰暗又狭隘。
五月的太阳耀眼夺目,却明亮到有些不合时宜。
面对那刺眼的阳光,我眯起双眼。
“希望人口能赶快再次大量增加~”
总觉得缺乏一股为了全人类而祈求的真实感,但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
只能祈求马到成功。
我们已经放弃这颗星球了。
准备穿过比海底更深邃的夜空,踏上旅途迈向新天地。
这是为了活下去。
为了活出我们原有的姿态。
‘不管是在水中或是天空的另一侧,人类都会因为难以呼吸而无法生存下去,所以要热爱大地。’
这是部族流传至今的教诲。
但是我热爱大海。
现在也正低头俯视着海洋。海水温柔抚摸岸边的浪花声,犹如余音般缭绕在耳边。沐浴着来自岩岸下方、充满水气的海风,即使站在陆地上,仍给人身处于海面上随之起伏的错觉。我就这么顺着潮流,如同喝醉般,沉浸在虚幻的大海里。
所谓的大海,能够让身体自由得甚至感到不安。
人类确实无法一直屏息待在海里。
但是比起在大地上奔驰,反倒是沉入海底比较不会令我害怕。
大概是因为越接近海底,能威胁自己的敌人就会越少吧。
正因为陆地易于生存,才导致敌人的繁殖速度也随之加快。
我眺望着大海一段时间。
听见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后,我抬起头来,向后方望去,发现同个村落的同伴站在那里。能够看出此人望向我的眼神中,带有一股略感傻眼的情绪。或许他是认为,我居然能不厌其烦地老是待在这种地方。
“长老在找你。”
“我知道了。”
我把扛在肩上的石枪当成拐杖,撑着从地上站起。像这样被长老找去,原则上都是有麻烦事想塞给我处理。尽管令我心情沉重,却也不能无视长老的吩咐。
我背对海洋,沿着原路返回村落。来找我的那位同伴,走在与我有段距离的前方。尽管我们的步伐不同,导致相隔的距离越来越远,但我并不打算快步追上去。随着远离岸边,植物的气味愈渐浓郁,吹来的微风中,夹带着枯木的香气。
陆地大部分都被青草覆盖,若是稍微远离村落,能够看见辽阔的森林笼罩整片大地。那片树林高大雄伟,夕阳西下时,将会沉入树林的另一侧,导致此地的黄昏时分较短。
森林为我们带来大量的恩惠,以及危险。
它赋予我们两种“不可或缺的事物”。
一种就如同字面所言,另一种则是——不可逃避的战斗。
走在高度及膝的草丛间,我轻轻踢到某种东西,于是我屈膝拨开草丛,从中发现一块扭曲的碎片。我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原来是这个”,便拾起该物。相传这是昔日从天空落下的星之碎片。虽然绝大多数都会腐朽消失,不过有时仍能发现其踪迹。
我把这个毫无价值、派不上用场的碎片握在手里,由于恰好能一手握住,因此我决定把它带回去。它的触感很差,以前曾听说这是人造物。
难道昔日的人类,可以在天空的另一头打造出
星星吗?
“………………………………”
我是知道海洋,不过天空的另一头,具体来说又是什么样子呢?
现今世上,已无人能够将自古以来的教诲,进一步解读出其中的奥妙。
我们顺利返回村落。在草地上开辟出来的圆形生活区,原则上是以泥土的茶褐色为主。那些砍倒的草木,被编造成三角形的屋子,以遗迹为中心分布在周围。用布组成的建筑物十分稀少,设置在最接近中心的地方,只有极少数人能住在那里。
在长老住处入口前站岗的男子,以手势催促我加快脚步。他看见我不慌不忙地走近后,不悦地啐了一声。但我不以为意,走进长老的住处。
长老的住处被埋在土里。这栋看似自古就存在的建筑物,其入口被泥土埋住,屋顶则长满杂草。挖开入口后,延伸至地底的空间即可让人居住。明明其余建筑物绝大多数都已经崩塌,或许是此处大半都埋在土里,才能够幸免于难吧。
我弯腰穿过略显狭窄的入口。在灯光的照明下,长老的脸庞随即映入眼帘。仅凭屋内那昏暗的光源,无法驱散位于角落的黑暗。现场除了长老以外,还能够看见其他晃动的人影,应该是辅佐官与年长的村民们。
“你来啦。”
我放下石枪,弯腰就座后,年纪已超过四十岁高龄的长老,伸手摸着自己的胡子与下巴。无论是肩宽或身高,长老都比我们更加强壮。伙食品质的差异,直接反应于外表上。
“你又去海边啦。”
“嗯。”
看着我坦率地点头承认,长老仿佛想表达心中的苦闷般,嘴角两侧向下一弯。长老……不对,这里的居民都不会接近海洋,大家似乎是遵循着热爱大地的教诲,以及对于大海的恐惧。
只是这些都与我无关。
“你明白近来的状况吧?”
“是指哪一件事?”
无论是粮食、天候以及外族的侵略,我族所面临的问题,并没有少到能一言以蔽之。
长老回了一句:“我想想啊。”将手放在大腿上,撑着自己的脸颊,然后目光游移地偏着头,这是他有口难言时的习惯动作。面对如此反应,我更加后悔待在这里了。
“首先,我们不能对东方部族坐视不管,他们很明显地扩大了活动范围。”
“……说得也是。”
“他们越过大地之伤的次数越来越多,难保哪天会直接冲进我们的村落。”
“那也是可能出现的情况之一。”
届时若是起身抵抗却遭人歼灭的话,或许就是宿命吧,毕竟这种事情并不罕见。
长老听完上述意见后,这次不仅是嘴形,就连眼神都变得十分难看。
“我不这么认为,身为上位者,任何事情都得尽力而为。”
“是吗?”
以尽力而为四个字来卖关子,确实令我有些好奇。
“重点在于,唯独东方部族,我们非战不可。”
长老说出这番话时的眼神与口吻,让人联想到某种干枯的事物。
有如挖掘地面,迫使某种古老的东西裸露出来。
如果要对抗东方部族,不光只有长老,其他人也会跟着响应。难道与对方有什么过节吗?
“只是跟他们正面交锋,我们根本不是对手,你认为该怎么做?”
“我哪知道,毕竟我脑袋不好。”
若是在海中还略有胜算,但是那帮人也同样不会随意接近海边。
神之光当真有这么可怕吗……算了,是很可怕啦。
相传神之光能直接让人的肉体灰飞烟灭,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只要获得跟他们一样的力量就好。”
“……要怎么做?”
“我认为那是很接近神之岩的存在。虽然不确定他们是否身为神的使者,但我们也只能前往神之岩,拜托神明把力量赐给我们。这是唯一的方法。”
即使长老继续解释,仍无法消去我的疑惑。
“神明不可能会轻易把力量赐给我们吧?”
“确实如此,是没那么容易,因此我们非得献出相应的东西不可。”
献出二字,给我一种奇妙的感觉。此时,长老以别具深意的眼神望着我。
“到时候,只有你一人会前往神之岩。”
长老以略显生硬的口吻说完后,经过一段时间,我才理解话中的含意。
无论是我被找来这里,或是要我去做什么。
长老再次对我提出破天荒的要求。
“换句话说,是要我成为活祭品吗?”
“活祭品……以结果而言算是吧。”
长老继续开口解释,并且终于进入先前有口难言的部分。
“你并不热爱大地,那会玷污我们的信仰。”
除了长老以外的人影,能感受到他们向我射来责备的眼神。我在想通之后,轻笑出声。
不得不代为说出其他人的意见,长老的立场也很尴尬。
“听懂了吗?”
“我完全听懂了。像这样依赖神明,以一个部族来说也算是完蛋了。神明是能为人的内心带来安宁,但祈祷并不能成为每日活下去的粮食,与其花费心思在这上面,倒不如前往森林狩猎。”
只要透过自然的恩惠滋养身体,经由树木获得武器跟道具,起身对抗敌人即可。
“那么做仍于事无补,只会让人原地打转。”
“长老不满意原地打转的情况吗?”
“正所谓不进则退。”
长老没有让步的意思,看来他说什么都想把我沉入大海。
此番说词有一半是表面话,实际上也是摆脱我的好藉口
谁叫我这么受人排挤,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扭头窃笑。总觉得能听见周遭人影里发出的叹息。
“你们打算把我五花大绑,扔进海里吗?”
我伸手摸向石枪。在一片昏暗中,长老瞥见我的动作,却没有起身制止。
“若是可以的话,会依照你的意愿来执行。”
“这也太强人所难吧……”
谁会心甘情愿去送死啊,我可没有那种牺牲小我的无私精神。
但是拒绝的话,将会与全村人为敌而遭到放逐,同样不会有好结果。
“……我明白了,那我这就上路了。”
包含长老在内,周围的人影皆发出欢呼。他们究竟是因为终于把我赶出村落,还是因为有机会接触神迹,才如此欣喜若狂呢?
“假如我拒绝的话,你们也会把其他人丢进海里吧?”
“你帮了大忙。”
长老摸着下巴回答,却没有出言否定。我在感到傻眼的同时,也对他那毫不掩饰的态度心生佩服。
“话说回来,我可不确定只献上我一个人,就能让神明满意喔。”
他们可曾考虑过,要是神明说不想要我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我用枪尾顶住地板,起身后快步走向室外。长老的住处弥漫着一股泥巴味,快要令我窒息了。尽管那里比其他住处更安全,但我还是难以理解长老愿意住在那种地方的心情。
走到户外,我才注意到自己仍将拾获的星之碎片握在手里。我把它随手扔掉后,看见指尖上留有些许脏污与泥土,但是我并没有拍掉,反倒是五指一弯,紧握成拳。
假如我死掉的话,此刻从指尖传来的触感也会消失吗?
一想到这里,总觉得自己在户外吸入的新鲜空气,尽数从浑身上下的毛孔散去。
自己被开肠破肚、死无全尸的画面,鲜明地浮现在脑海中。
总觉得自己仿佛陷入睡眠般,逐渐无法将意识集中在指尖上。
“………………………………”
现在就消失还稍嫌太早,我随即抬起头来。面前是与平日无异的村中景色。
此乃受排挤之人咎由自取——
感觉上就是指这种情况。
就像是沿着原先走过的那条路,我重新回到面朝大海的断崖上,不过这次并非独自一人。
村人们挤在一起,挡在我背后。
这群人都只是假借送行的名义,实则是来监视我。筑起的人墙,没有一丝破绽容许我逃离这里。放眼望去,有许多人像是对大海心生敬畏而显得害怕。真要说来,现场绝大多数的人都不会游泳。
只要一失足,就算不是被人扔进海里,也会一命呜呼。
“你想携带石枪吗?”
长老看见我扛在肩上的东西,显得面有难色。
“我想说这可以用来防身,毕竟在抵达神之岩之前,我可不能被吃掉。”
面对长老的质问,我半开玩笑地搪塞过去。我以布巾紧紧绑住枪柄与握住它的那只手,因为石枪若是在海中离手,基本上是再也找不回来了。我绑得比以往更紧,甚至能感受到血液都阻塞在指尖上。
今天的海面也很平静,想必名符其实的寂静大海,正等着我跳进去。
感受着来自断崖下的凉爽海风,总觉得双脚不再那么沉重。
“那我出发了。”
我转身如此
宣布后,所有人都双手合十,开始祈祷。就连不知情的孩子们,也跟着来到现场。其中一名孩子睁开了眼睛,与我四目相交。那是偶尔会与我聊天的村中孩童,他此刻不解地睁大双眼,目不转睛看着我。我朝他轻轻挥了挥手。
原本我想趁着其他人闭目祈祷时,直接跳进海里,但最后还是决定再等一下。
祈祷结束后,长老向前跨出一步,神情尴尬地对我说:
“抱歉啊。”
“……口是心非。”
不过比起什么话都没说,倒是让人觉得心情舒畅了点。
我蹬向断崖,纵身往下跳,以惨叫般的惊呼声为背景,整个人重摔在海面上。
落水后,起先觉得浑身发麻。水流被彻底打乱的声响,随着泡沫传进耳里。在顺势向下沉入的期间,我的双眼始终紧闭着。在昏暗的大海中,睁眼与闭眼毫无分别。在海水的冰冷逐渐布满肌肤的同时,我开始回想自己的人生。自己目前身处在漆黑的海底,这当真是正确的决定吗?截至今日的生活,我又做错了什么?
我在这片无须呼吸、因诸多必然而导致自己被人给扔了进去的海水之中,心不在焉地思索这些问题。
搞不懂,事到如今还是跟往常一样,依旧想不出答案。
我睁开眼睛。
我确认过手脚能动之后,在水中摆动双腿,开始调整姿势。我改变身体的方向,低头俯视着海底。由于这里属于浅滩,阳光勉强能照亮海底。迎接我的,是一片混浊的绿色。
一如往常的海中光景,让人感到安心,原先心乱如麻的我,此刻心情却像是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处。
老实说,我并不打算茫然地迎向死亡。
大海不是这种地方,只要仔细观察,即可发现繁多的生命在此萌芽。
生命在水中制造出一道奔流。无数的小鱼与水栖生物,多到足以填满人所形成的空隙。我朝着奔流的尽头游去,神之岩就在那里。
我拨开鱼群,用力摆动双腿向前进,只是无论游多久都看不到尽头,也找不到目的地,只有无限延伸、呈现半透明的景色,一点一滴地侵蚀我的精神。唯一的支柱,就是紧紧绑在手上的枪柄。
接着,我感受到水流出现变化。这令我心生芥蒂。我凝神注视的前方,传来一阵水波。当我往前游去,一条能让人感受到其强悍生命力、体型巨大的水蛇浮现在眼前。是一如往常优游在海中的大水蛇。只能生存在海中的这只庞然大物,悠然地扭动它那巨大身躯。光是它身上的一枚鳞片,应该足以覆盖住我的全身。犀利的尾巴、类似胡须的触角以及前脚……虽然我觉得蛇不应该有长脚,不过为了方便起见,我是这么称呼它的。
它的全长究竟是多少,由于我未曾从上方观察过,因此没办法估算出来,再加上它并未游往光线较强的海域,我也无法精确掌握它的外观。但只要一接近它,就会闻到一股臭味,类似海藻的那种腥臭味,或许是它的鳞片底下长满海藻吧。毕竟它如此巨大,没人会帮它清理身体。我每次看见它,就觉得它能让所有村民饱餐一顿,但是我们根本没有方法能够猎捕它。
它完全不在意我跟其他生物,悠悠地往前游。尽管它看起来不会吃人,但是它拥有一张血盆大口,很可能会一不小心就把我吞下肚。为了避免被它的尾巴扫到,我小心翼翼地接近它。想要前往神之岩,就必须仰赖这条水蛇的力量。
我与缓慢前进的水蛇并驾齐驱,在海里一同遨游。
越来越快的心跳,与海水流经耳边的声音逐渐同步,能够感受到水压从喉咙滑向腹部。今天的状况似乎很不错,感觉上能游到任何地方。
这么一来,我应该能在没气前抵达神之岩。
“………………………………”
曾几何时,海底出现了一颗被称为神之岩的物体。
其外观宛如石枪的枪头般,看起来细长尖锐。表面有如被切开的岩石,显得黝黑无比,缝隙间不时会微微发光,光辉呈现美丽的琉璃色,但是不能因为受到吸引就随意接近,神之岩像是为了处罚接近它的无礼之徒,总会利用强光将来者烧死。
只要是生物就无一例外。神之岩会发射比太阳更耀眼、更犀利的闪光,可以在水中发动攻击。原则上,目标以外的其他生物也会遭到波及。它那压倒性的力量,成了我们部族的信仰,也随之出现不可擅自接近的教诲。
能对抗强光的存在并不多,此海域中的例外,就属这条大水蛇。拥有此等庞大身躯的生物,似乎无法一瞬间就将它蒸发。看来这个神明还没达到万能的境界。
像这种不可靠的神明,当真有能力拯救我们这种弱小的部族吗?
算了,反正见过之后就真相大白。
毕竟我早已打定主意,既然逃不过一死,不如接近神之岩的光芒看看吧。
我像是大水蛇的孩子,优游在它那巨大身躯的旁边。
我在仿佛深夜似的漆黑大海里,游了很长一段时间,接着看见远处有股微弱的亮光。
那道光辉,疏远了一切的生命。原先如同气泡般优游在周围的小鱼们,此时也已不见踪影,接近那道光的只有我与水蛇。这条大水蛇,从不改变自己的前进路线。或许是它很有自信,认为这片海域里,没有比自己更为强悍的存在。
现在已能看见散发出来的琉璃色光芒,差不多是时候了,我躲到大水蛇的身体后方。看准时机后,我掩住耳朵,紧闭双眼。
下个瞬间,即使眼皮已经阖上,仍有一道强光射进我的眼里。
是神之光。
我紧闭眼睛,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就算强光照亮双眼,身体仍旧没有消失。验证的时刻随即到来,我忍受着大水蛇因身体烧伤而发出的哀号声。纵使我已掩住耳朵,巨大声响产生的冲击,依然彻底搅乱我的大脑。紧闭的眼皮,已使劲到不断微微颤抖。直到身体习惯这股水流之前,还需要花上些许时间。这种情况是无从避免,因为水蛇的嚎叫声会持续一段时间。我在适应了发昏的脑袋,确认过身体能动之后,便张开眼睛。
一道粗大的光柱,不停烧着大水蛇的身体。大水蛇猛烈地摆动头部,同时发狂挣扎。再不尽早远离这里,我很可能会被卷入其中。为了远离水蛇,我一脚蹬向它的身躯,朝着神之岩而去。
因为我已见识过很多次,知道神之岩的强光每次只会射出一道。趁它锁定大蛇的期间,我逐渐接近海底。快啊,快啊,我不断催促自己,随着我的动作愈渐激烈,缺氧的情况也就更加严重。
越是大口吸气,潜水的时间就能越长,或许人体是由空气与血液组成的吧。
胸口宛如被烈火焚烧般,我在耗尽体内空气的同时,也逐渐逼近神明。
我从海底向上,向上沿着神之岩绕行。越是接近那微弱的光芒,就越感到刺眼。
那是自古以来受人畏惧的存在,是内心孤高又受人膜拜的对象。
是无法确定其真实性,但又确实为人津津乐道的东西。
那就是神明。
该处是神明的寝室,是神明居住的神圣花园。
绝不容人侵犯的神之岩,我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瞻仰。相信我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像这样接近神之岩的人。等到大水蛇离去后,我势必会马上被强光蒸发。遭到蒸发、与强光合而为一的我,究竟会何去何从呢?
体内缺氧、大脑无法思考的我,只能心不在焉地接收眼前的景色。
越是接近神之岩所散发的光芒,越觉得它美不胜收。神之岩的表面十分光滑,像是被人打磨过。
我朝着发光的方向往上漂,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摸向神之岩的表面。明明外表有如岩石,摸起来却没有如此扎实,反而类似食物腐烂后的那种触感。难道它出乎意料是中空的?当我冒出以上想法,伸手不断乱摸时,它的表面突然向内凹陷。我一不小心吐出大量气泡,震惊地张大嘴巴。
我的身体,慢慢融入岩石所产生的黑暗里。
咕噜,咕、咕噜!“呜哇哇喔啊啊啊啊喂啊咿啊咿啊咿啊咿啊咿啊咿!”
我整个人被吸进去。被拖入狭窄的空间后,就连我发出的惨叫声都被拉长了。途中,我嘴里不再冒出气泡,而是化成声音。我仿佛身体被塞入桶子般,不断旋转并向下滚去。尽管周围一片漆黑,仍然能感受到自己正在向下摔落。
我不能挪动四肢,也无法转身,就这么失去一切自由,被送往其他地方。
这情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始终身处在比大海更深邃、更漆黑的环境里。
最终,我跌至深渊的底部,那里是十分坚硬的地面。我从细长的缝隙中被扔出来,右手用力撞了一下,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我不禁发出呻吟。这股强烈的痛楚,仿佛沿着脸颊,从我的右眼深处传出。我痛得暂时爬不起来,就这么趴倒在地。
经过一段时间,扭曲的视野终于变清晰。
我错愕地抬起头来。
“………………………………”
我依旧倒在地上,没有动作。这次并非是因为疼痛
,而是内心受到太大的震撼。
“这是哪里?”
此处有别于洞窟,有着冷灰色系的墙壁与天花板。一片平坦、由线条所统一的这个空间,稳定地向前延伸而去。现场明明没有日光与火光,却有微弱的光源滋润着我的眼睛。
这是我曾在海中窥见的琉璃色微光。这些光源很微弱,布满了墙壁与地板之间。
我扭头望向自己滚下来的墙壁缝隙,回想着摔进这里之前的情况,开始在脑中思索。
我终于明白,自己摔进了神之岩的内部。
“这是什么情况……”
尽管撞伤的手臂很痛,却没有明显外伤。石枪的枪尖已经断裂,幸好枪柄安然无恙,可是将石刃绑在枪柄上的藤蔓,看起来快要断掉了。我撕下身上衣服的一部分绑住石刃,完成应急处理。能够感受到紧握枪柄到快要瘀血的那只手,中指的部分特别疼痛,只是眼下状况由不得我说丧气话。我调整好呼吸,让心跳回复正常,在全身微微发热的状态下,从地上起身。不过我没有马上移动,而是先甩掉头发与身上水珠,扭头观察周围。看着眼前不熟悉的光景,我默默地瞪大双眼。
“啊、啊~啊……这里是陆地?”
无论经过多久,我都不会感到呼吸困难,看来此处是从海中隔离出来。我轻戳着看似墙壁的物体,很厚重,即使用左手敲打也没有发出回音,材质十分坚固。一致的墙壁与天花板,与残存在森林深处的古文明建筑物有些相似,就连偏低的天花板也如出一辙。以上种种迹象显示,这里类似于我们制造的石枪或住处,都是经由人工打造出来的,不过手工更加精细。
另外,总觉得这里跟东方部族使用的道具有着共通性,整体的氛围相同。
“既然如此,东方部族果真是神的使徒吗?”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也就能够理解他们为何都那么奇怪。遭到神之使者攻打的我们,大概就是必须接受制裁的存在。倘若当真是神明的决定,我没有异议,不过我还是会选择抵抗吧。
由于不打算返回原先进来的地方,因此我架起石枪,决定前往其他地方。我集中精神,区分出自己的脚步声,仔细聆听着其他杂音,能够听见周围各处传来海水流入的细微声响。经过一段时间后,这个空间将会被水淹没吧。
在此之前……那个……该怎么办才好?我的目的是接近那道神秘之光。既然我生还下来了,多少算得上是达成任务吧。如此一来,就只剩下部族的目的,拜托神明将力量赐予我们,而我则是被送来的活祭品。
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最终仍逃不过一死。不对,神明未必会想要活祭品。既然都被尊称为神明,兴许会意外爽快地传授能够救人脱离困境的方法。换言之,如果我想要活着离开,还是必须见到神明。一想到这里,我跨出去的步伐变得积极又有力。
我决定赶在神之岩被水淹没前,先一步找出神明。即使听起来像是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过这是眼下唯一的方法,大致上没做错才对。应该吧,可能吧……不对,肯定是这样。
我又前进了一段距离,一路上只听见我那细微的脚步声,以及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完全感受不到其他生物的气息。我开始怀疑神明是否会呼吸,或是能否以双脚行走,虽然我无法确定答案,但至少应该没有森林猛兽那类存在潜伏于此。这里没有高达腰际的草丛或树林,尽管以空间来说略显拥挤,却又给人一股安心感。
在只听得到水滴声的环境中前进,途中发现一处洞穴。该面墙壁被工整地凿开一个洞,外观与长老住处的入口很相似。我紧贴墙壁,警戒地观察周围,看起来应该没有其他人类或野兽的踪影。
似乎因为门口大开的关系,空气不会很混浊。我将枪头对准前方,走进里面。
墙壁与地面仿佛相连在一起,都采用相同的材质打造而成。精巧地画上线条的这个空间,远比我们的住处更加整齐。内侧有一个四方形的台子,底下装着四根类似野兽腿部的支架。
“和长老的床铺有些相似……”
只是长老曾说过,以稻草编成的床铺反而更好睡……依照这样的手工,总觉得更是不容易制作。材质也同样无法判别,我伸手敲了敲,感觉上挺坚硬的。我怀疑这是神明的床铺,将手放在上面,却感受不到任何余温。
我走出洞穴,继续前进一小段距离,发现有类似的空间并排在隔壁。既然此处环境与长老的住处有着共通性,这里应该就是住所,也就是神明的房子。空间确实算得上是宽敞,却又比想像中来得狭窄,尽管很有神秘感,却又显得不够庄严,难道神明生性保守吗?另外依照空间的大小,不难想像所谓的神明,体型并没有水蛇那般巨大。换句话说,仅凭一把石枪,或许能与神明一较高下,当然我不确定是否该杀死神明。
我探头窥视行经的洞穴内部,又继续向前走,在重复多次上述动作后,我发现一个不同于其他房间的场所。相形之下,这里更加狭窄。走进里面,发现此处狭窄到就连让我躺下都有困难。但是高度倒还可以,不对,而是有特别挑高。这里是用来做什么的?即使是长老,也不会想睡在这种地方。
我环视周围,发现侧面墙上布有细小的突起物。有好几颗表面看起来修整过的突起物并排在一起,我好奇地伸手敲了敲。压下去似乎会往内凹,我随手戳了几颗。
“哇!”
眼前的门忽然关上。当我惊觉自己被关起来,吓得脸色发白的下个瞬间,此空间开始发出低鸣声。一股类似脚踝被向下拉扯、让人很不舒服的感觉,覆盖住我全身上下。我心生困惑,脚步不稳地将手贴在墙上,结果得知是整个空间在移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绷紧全身,默默承受着一切。
接着终于传来一股声响,令人不舒服的压迫感随之消失,门也跟着打开。若是我走出去,门应该不会立刻关上,将我夹成两半吧。我把石枪向前伸去,但是门没有立即关上的迹象。我略感害怕地探头窥视外侧,结果却是大吃一惊。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景色,出现在我的眼前。
尽管色彩与外观都一样,空间结构却相差甚远。这里是别的地方吗?话说回来,墙壁好像有移动过……这就是所谓的神迹吗?我完全搞不懂。比起这个,有件事引起我的警戒。我听见了其他声音,有别于流水声,是个很奇怪的声音。随着我开始移动,那股声音也愈渐明显。那股类似低鸣般的声响,一直没有间断。感觉就像是有一只大虫子从耳边经过,令人觉得很不舒服。我提高警觉,循着声音进行探索……难道这是神明的磨牙声吗?
所谓的神之岩,或许其实是一只巨型生物,而此处就是它的胃袋内部也说不定。
在声音与不时流经地面的蓝光引导下,我抵达了终点。
“………………………………”
那里有个无法让人忽视的东西。
包含声音的来源在内,那应该就是神之岩的心脏吧。这里看起来很像是大厅,墙壁与地板等构造,色调上与我之前经过的地方毫无分别,只是这里摆放着很多东西。有着不知其用途的物品、莫名凹凹凸凸的物品,以及接近后会发出奇怪光芒的物品,全是一些未曾见过的道具,让我感到很困惑。
我尽量避免接近那些东西,为了不造成刺激,我蹑手蹑脚地走着。
我的目的地,是此大厅的中央处。
流经地面与墙壁的蓝光,都集中至该处,我慢慢地接近那里。
位于中央的墙壁上,有一个人漂浮在里头。
在那个装水的细长容器里,漂着一名女性。
“………………………………”
容器里装满了水。难道她死了吗?不对,以尸体来说,她的脸色太过红润。明明她的身材高大,体型却有些丰腴,长相稚嫩,还有一张唇瓣紧闭的樱桃小嘴,以及并未接收任何事物而阖上的双眼。她那头黑色长发仿佛拥有意识般,静静地漂散于水中,身上的衣服也跟着漂动。不对,那当真是衣服吗?既然穿在身上就应该是衣服,不过依质感来看,与我身上的衣物截然不同。
那是一套没有缝线,上下相连且轻飘飘的衣服。
“她长得真高大耶。”
比我高出了半个头,身高与长老差不多,意思是她的伙食应该很不错。
这就是神明吗?
她似乎没有意识,对于我刚才发出的声响毫无反应,就这么闭着双眼,静静地漂在容器里。
居然不必摆动四肢就能漂在水中……真是不可思议。相传神明来自天上,看来他们当真会飞也说不定。只是她不要紧吗?一直像这样泡在水里。
无法确定她是从何时起就这样生活着,但既然是神明,也就能活在海里吧。
“真令人羡慕……”
我伸手摸着容器,不禁感到一阵羡慕。与此同时,脚下传来一阵摇晃。
喔,喔,喔?我就这么任凭摆布,在晃动逐渐加剧后,我完全站不稳。当我跌坐在地面时,墙壁与天花板也跟着开始震动,我只能绷紧身体,就这么静观其变。
是发生什
么事?我惊觉这股晃动会危及性命,而且是来自于外侧。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条大水蛇,不难想像它因遭受攻击而动怒,决定展开反击。
凭它那巨大的身躯,假如当真发狠冲撞,神之岩也未必能毫发无伤。一想到此处可能崩塌进水,继续留在这里就绝非明智之举。确实是非得赶紧逃离这里不可,但问题在于该如何处置眼前的女性。
明明情况如此紧急,女性仿佛仍在沉睡般,完全没有睁开眼睛,难道那里面真的这么舒服吗?
如此一来,让我很犹豫是否该唤醒她。
“但是……”
也不能就这么置之不理。
纵使不清楚神明的道具该如何使用,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扭头确认枪尖。顶端缺了一块,整个撞钝了……但还是堪用吧?脚下传来的震动,让我明白已经没时间犹豫,于是我双手架起石枪。
尽管女性身材高大,却又与东方部族有所差异,感觉上与我族敌对的可能性很低。
我将枪尖对准容器的一角,然后大脚一跨,使出刺击。
一股沉重的冲击,沿着手腕中心传到手肘,我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大拇指磨破皮了。
在伤口流下鲜血的同时,石枪也确实刺穿目标。容器表面出现一个不算小的破洞,以该处为中心,产生了细微的裂痕。由于枪头顺利刺入我瞄准的位置,因此没有伤及里面的女性。当我拔出石枪后,容器里的水不停流泻而出。
我小心翼翼地把脚探进流了一地的水洼里。好温暖。我蹲了下来,伸出手指沾点水,然后舔上一口。
“……这水的味道真奇怪。”
从舌尖能感受里面有细微的异物,我连忙吐掉。
水流光之后,漂在里面的女性趴在容器上。她的额头紧贴着容器表面,鼻子也被压扁,模样十分丑陋。以神明来说,当真是丢脸透顶。先不提这些了,看她毫无清醒的迹象。我隔着容器,拿石枪轻戳几下,发出声响,但她依旧没有反应。事实上,对于声音变化感到害怕的人是我。能够听见远处传来水流逼近的声响,大概吧。过了一小段时间,又听不见水流声,大概是我基于恐惧而产生了幻听,不过内心确实是越来越焦躁。
该怎么办才好?我绕了容器一圈,依然搞不懂其构造。如果我拿枪把容器刺得千疮百孔,加以破坏的话,应该算得上是一种解决办法吧。
我下定决心,把石枪架在腰间,为了避免误伤里面的女性,我有稍微手下留情,同时不断以石枪刺向容器。碰碰碰碰,周围响起一阵充满攻击性的旋律。仿佛水面般、呈现半透明的容器,似乎没有想像中那么坚硬,轻轻松松就被我刺穿。我集中攻击一个定点,逐渐挖开一个大洞。
期间有多次差点刺到女性的腿部,把我吓出一身冷汗。
我先把脚伸进洞里,然后踹破容器。
“还是这个方法最有效……啊、糟糕。”
踹破容器是无妨,女性却整个人摔落在地上。她毫无反应地摔了出来,以狗吃屎的姿势倒下,而且屁股还翘得高高的。这一摔似乎很痛,女性的眼皮抖了一下,紧接着开始呕吐,吐完水之后,她不断大声咳嗽。
看来她是清醒了。
神明的起床方式……该怎么说呢?看起来好痛苦。
“喂,你没事吧?”
我蹲下来检查女性的情况。既然都会呕吐,想必是已经苏醒了。
该名女性,也就是长老他们寻求的神明,慢慢地抬起头来。
散乱的浏海紧贴在额头与鼻子上,同样被浏海遮住的眼眸,聚焦在我的身上。
她的相貌没有一丝威严,反倒略显稚嫩。
“你是谁?”
她的声音有如山泉般空灵,并且意思明确地传进我的耳里。
看来神明也使用与我们相同的语言。既然能以言语沟通,基本上是能让人放心。
“你的头发真乱……另外手跟脚……”
在我回答之前,神明再次大肆呕吐。当我决定在她呕吐完之前,先保持沉默时,再次发生激烈的震动。我握紧石枪,仰望天花板,幸好海水还没有流进这里。
神明似乎也很吃惊,不断左右张望。
“这里是……船舰,记得那天……话说,只有我一个人吗?”
神明拨开浏海,重新观察周围,只是除了我们以外,理所当然没有看见其他人。不久后,神明再次看着我,尽管她看起来很疲倦,目光却炯炯有神。
“我还没有搞清楚状况,所以想依序请教你,你方便陪我一下吗?”
“只要你也能回答我的问题。”
面对我的回应,神明露出暧昧的笑容。
“没问题,那我依序发问。首先,这阵晃动是怎么回事?”
“我想应该是大水蛇在外面发怒作乱。”
它有可能是以身体缠住神之岩,打算直接把这里折断。
“大水蛇?啊~水蛇……是蛇啊,原来还有这种生物。”
神明像是抱头烦恼似地低下头去,喃喃自语提到“新天地……”以及其他事情,但我没能听清楚。
“这些事晚点再思考,下个问题……你的船员编号是多少?”
神明的这番话,参杂着我无法理解的用词,传元边好?
发问的神明,也同样不安地皱起眉头。
“那是什么?”
我就连这个词汇的断句在哪里都不知道。当我冒出上述疑问后,神明露出释然的表情。
“啊……果然是这样,毕竟我对你毫无印象。”
“你有其他同伴吗?”
“算是有,也可能是曾经有过,话说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从哪里来的?外面啊,大概吧。”
毕竟我是从一片漆黑中跌进这里,老实说也没什么把握。
“……看来你也对现况了解得不多。”
神明如此低语,目光飘向四周,“嗯”地一声再次向我点头。
“你也有事想问我吧。”
神明反过来催促我提问。与此同时,墙壁传来“轰隆~轰隆~”如同出现漩涡的声响。面对像是已有大量海水涌入的现况,我的背脊开始发凉。
“因为已经没时间了,我只想确认一件事。”
“请说。”
“你是神明吗?”
这对我来说是最关键的问题。
假如她不是神明,那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造访此处。
女性先是睁大双眼,模样看起来天真无邪,接着她的眼神忽然改变,脸色凝重地注视着我。她不光看着我的脸,也仔细观察我的四肢、身体等各部位,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在拿我进行对照,逐一比较身体各处似的。
一段时间后——
“我想应该是吧。”
她语气明确地承认自己是神明。
“……这样啊。”
既然她回答得这么有自信,就暂时把她当成神明吧。既然如此,我赶紧向她求救。
“如果你当真是神明,应该能解决眼前的状况吧?”
再这样下去,神之岩可能会毁坏。神明转过身去,眯起眼睛说:
“倘若船舰的防御机能还很完善,是可以……啊,搞不好已经坏掉了……”
神明自言自语地嘀咕一阵子后,开口回答我。
“我办不到。”
面对坦率举白旗的神明,我当场回了一句:“真是没用的家伙。”一不小心说出了心底话。
“嗯,我是不否认啦……”
“这么一来,只能靠自己逃离这里了。既然你住在这里,应该很熟悉此处的构造吧。有没有可以安全逃出去的地方?不对,只需与外界相连就好。”
从破损的墙壁逃出去,应该是有点困难,因此我抱着是否有其他出入口的侥幸心态,提出这个问题。这位神明似乎好歹知道此问题的答案,她转身面向这里的入口。
“我不确定是否还能使用……但那确实是通往外侧的升降梯。”
“生酱踢?”
“就是出入口,不过距离还很远,我无法保证能在崩塌前抵达那里。”
“好。”
只要有出入口就好,那就立刻展开行动。我把石枪撑在地上,站起身来,快步朝着入口前进。但是当我惊觉只有自己的脚步声,便回头向后方望去,发现神明根本无法站稳身子。
“喂喂。”
“我站不太住……”
神明光是站起身来,就已是极限了。是因为睡了太久,所以身子很虚弱吗?真是软弱的神明。我走了回去,把空出来的左手伸向她。
“快点。”
神明先是来回看了看我的脸庞跟左手,这才伸手握住我,只是在此之前——
“你在来到这里之前,有遇见其他人吗?”
她忽然提出这个问题。
“我没碰见任何人。”
“也是啦……唉唷,简直是莫名其妙。”
我牵起神明的手,是一只骨关节有些柔软、十分脆弱的手。我紧握住她的手,向前跑去。她的手很脆弱,却因为体型的关系
,导致身体相当笨重,我拉着她向前跑时,动作莫名不顺畅。就像是想要逃离这里的气势被加诸一股重量。
“我还记得这里的构造吗……当初是有看过好几遍导览手册。”
“你在嘀咕什么啊?”
我没听清楚这句话,但是希望她别再做出让人不安的举动。
“搭乘那台电梯。”
“店踢?”
神明说了一句“往这边”,帮忙指路。那是我先前误闯的地方。我像是被人往前推着,走进该处之后,神明开始触摸墙上那些小型突起物。只是她有别于我,按压的动作都有着明确的意图,入口随即自行关上,整个空间开始移动。
这次是肩膀被人向上抬起的感觉,真令人不习惯。
“我不喜欢这东西,这是什么啊?”
“我们正在前往下面的楼层。动力似乎还有剩余,不过难保何时会耗尽。”
我无法理解后半段的内容,前半段则是让人摸不着头绪。
“往下真的可以吗?明明我们非得往上不可。”
“往上……?”
神明显得很困惑,看来我们的见解有所落差。
“既然我们必须浮上海面,想当然是要往上啊。”
我指着天花板,神明像是循着我的指尖抬起头来。
“海面?我们在海里吗?”
她就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吗?我错愕地瞪大双眼。神明似乎被我看得有些羞愧,将目光撇开了。
由于神明刚才身处的位置,几乎听不见进水的声音,这也是莫可奈何。话说回来——
“神明,你待在这种地方,究竟在干嘛啊?”
向神明询问时间的流逝,感觉上只是在白费力气。
神明眼神蒙眬,声音沙哑地回答:
“我在睡觉,而且应该睡了很久。”
真是令人羡慕的家伙,我也想长时间浸泡在水里。
只是这个世上的一切,不允许我这么做。
“真是悠哉的神明。”
“你也不想遇到手足无措的神明吧?”
对于神明轻佻的回答,我说了一句:“这倒也是。”表示同意。
空间终于停止移动,紧闭的门随即敞开。这次换成我引领神明,离开这个空间。我们来到与刚才不一样的地方,也不是我当初进来的那里,我开始怀疑是否被人耍了,因此感到一阵不安,不过现在也只能听从神明的指示往前跑。
一如神明先前所言,我们似乎是向下移动,能看见各处有渗水的迹象。尽管海水尚未涌入,却能感受到墙壁另一侧已经进水,我甚至产生自己踩在积水上,不断踩踏出水声的错觉。即使周围的墙壁现在就开始崩塌,被海水淹没也不足为奇。
“距离还有多远?”
“差不多了。”
我有一股想破口大骂“你不知道吗?”的冲动,但又不想因此停下脚步,所以还是忍了下来。
在这之后,基本上我都遵照神明的指示行动。有时神明会显得很犹豫,导致我们差点停下脚步,令我非常不安,但是墙壁发出逐渐扭曲的声响,我们没有时间犹豫了。我们仿佛被尚未涌入的海水紧追在后,只能不停向前赶路。有所行动总是让人比较不会害怕,这点与身处在陆地上时一样。
途中,我不得不把上气不接下气的神明背在身上。背起一个体型比自己更高大的人,老实说真的很困难。再加上我不能扔掉石枪,导致速度明显下降。与此同时,震动变得更加激烈,让人都快搞不清楚是自己站不稳,还是整个空间在扭曲。
干脆打听出路线后,就把她扔在这里——以上这股卑劣的念头,一瞬间闪过脑中。
在我决定付诸实行之前,负责引路的神明已完成使命。
“前面那边向右转……有了,就是这里。”
气喘吁吁的神明,伸手指着一面墙壁。这是什么?在我上下打量的期间,神明从我的背上跳下,开始操作旁边的突起物。她有别于总是采取强行突破的我,以俐落的动作按压那些突起物。
由于神明似乎正在操控某种道具,因此我神情困惑地等在一旁。
但是,结果似乎不甚理想。
“……我无法控制开关,这里已经断电了。”
神明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我见状后,只回了一句话。
“我听不懂。”
不知是针对我,还是眼下的状况,神明发出叹息。
她将双手撑在膝盖上,语气也变得很阴郁。
“意思是我打不开这扇门。”
“我明白了。”
既然如此,就把眼前的墙壁踹破。我的脚跟不断重击在上面,猛烈地踹击墙壁。
“暂停暂停暂停,这样是行不通的。”
不知神明是感到傻眼还是惊慌,连忙挥手制止我。我充耳不闻,继续抬脚猛踹。
发出的阵阵回音,令我浑身舒爽。
“神之岩的各个地方都已腐朽,因此未必行不通。”
就跟我闯进这里当时一样。
我望向神明。
“如果你不想死,就跟着照做。”
恐怕已经没时间让我们去寻找其他出路,既然这里就是出入口,眼下只能强行撬开。我咬紧牙关,双耳发烫,耳边甚至传来宛如潮汐般,血液在体内流窜的声响,后脑勺也开始嗡嗡作响。说来真是不可思议,我竟在这种时候回想起自己的家人。
不同于如此反应的我,神明站在一旁发愣。
“不想死?该怎么说呢……我也没把握,毕竟我不知道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在这里。其他人究竟上哪去了?真要说来,这又是哪里?”
神明又开始喃喃自语,有时甚至发出笑声,双肩微微发颤。
真是诡异的家伙。
“也不知距离当时过了多少年,话说这个看似野人的家伙是什么?不过她是人类,确实是人类,跟我一样。真令人讶异,难道前往外界,会有更多这种人吗?啊~但是外面……”
“喂。”
面对嘴巴仍很有精神的神明,我开口提议。
“假使你不想得救的话,就离我远一点。”
这样除了害我不能使用左手,又要顾虑她的安全,完全是个拖油瓶。
我强调地上下甩动握住的那只手,神明的目光也随着摆动上下移动。
接着她一脸不悦地嘟起嘴唇。
“我不喜欢听见这种话,我很不满意。”
“嗯?”
这种话是什么话?我只是一如往常那样说话而已。
但是不知为何,神明变得很有干劲,原先紧闭的嘴唇也跟着上扬。
“所以,我决定当作自己还不想死。”
神明抬起她那纤细的长腿,开始配合我的踢击。
“预备~”
在神明的奇怪口令之下,我们伸脚向前踹去。
一次、两次、三次。
墙壁传来某物逐渐脱落的声音。另外,与我踹向石头的情况不一样,墙壁中发出不可思议的声响。
神明居住的世界,如今已遭到破坏。
仿佛一股热气覆盖在意识上,我感到浑身发烫,而且心情莫名激昂。
“这个破东西!”
我得意忘形地使劲一踢,下个瞬间却遭到激流反击。裂开的缝隙喷出水来,害我当场摔跤,背部受到撞击。我被激流冲得七荤八素,不过我们仍紧握住彼此的手,能够感受到神明那温热的掌心。
“听着,记得大口……”
我还没说出闭气二字,海水已经淹至头顶。迫于无奈,我只能以眼神示意。
我一定会带你前往陆地。
我露出坚毅的眼神,神明回握住我的手。以回答来说是简单明确,而且正合我意。
我抓住一处凸起的墙壁,等待海水填满整个空间。只要充满海水,就不会产生潮流……大概吧。在没有阻力的情况下,应该能游到外面。在此之前就先屏住呼吸,耐心等待。
我把石枪伸进入口处,开始测量潮流。透过枪头,能感受到潮流十分强劲。
随着潮流渐渐和缓,总觉得终于找到了一丝希望。
当身体开始发冷时,我透过枪头感受到潮流慢慢停滞,就此安定下来。我把肩膀向前一顶,发现身体已能移动,在确定没问题之后,我拉着神明的手向前游。
我钻进上方裂开的缝隙,终于重新回到辽阔的大海里。
只是我出去的刹那间,竟有一条巨大的尾巴,从一片漆黑中窜出。那是大水蛇的尾巴。
果然是这家伙搞的鬼,我在内心窃笑。
毕竟自己是多亏它才抵达这里,因此我没资格责怪它。我蹬向神之岩,朝着斜上方游去。不出我所料,水蛇缠住了神之岩,打算把它卷断。
我带着神明,远离由大水蛇的身体所组成的螺旋。
总觉得能够从水流中,嗅到水蛇那浑身长满青苔的腥臭味。倘若被水蛇发狂时所甩下的鳞片击中,将会难以脱身。我心急如焚地摆动双腿,不过拉着神明的关系,前进速度比想像中更慢,令我倍感焦急。
仔细一看,神明似乎已失去意识,浑身无力地低着头。我吐出一口气泡,松手抱住她的身体。在扛着一个人的情况下,总觉得整体重量瞬间倍增,在水中摆动的四肢变得更不灵活。如今回想起来,我未曾抱着其他人游泳过。陌生的动作,加剧了我心中的恐惧。我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有如一层阴影盖在脸上。
那就是抛下神明,我更有把握能游出海面。
怎么办?尽管我在短短一瞬间感到犹豫,最后还是决定听天由命。
扔掉石枪吧。我解开布巾,用发麻的手掌抱住神明。以双手搬起重物的姿势固定好神明后,我再度于水中摆动双腿。接着,岩石崩塌声与潮流缓缓从背后接近。
那是神之岩崩塌的声响。
如同有石头在耳里滚动般,这股声音久久无法散去。
伴随着声音,我持续向前游。
一段时间后,视野渐渐布满光明。漆黑无比的海洋,开始参杂着蓝色。
我比起平常更渴望眼前的光明。
只差一点,我咬紧牙根往前游。
为了维持双腿的知觉,我拚死摆动着。
想想我还是毕生头一次如此认真地游向大海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