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第几次帮皋月庆生,我来到大街上。为了寻找皋月会喜欢的礼物,我逛了许多小店。由于无论是走进店里,或是欣赏里面的商品,我如果没有屈着身子就无法移动,因此我的膝盖与大腿都在酸痛。在重复几次之后,我开始有一种错觉,自己就像是来自不同时代的异邦人。不过事实上,我感到很兴奋。
随着岁月流逝,我的知识与视野多少变得开阔点,让我逐渐认清各种事物。
学校的天花板很矮,朋友的家很狭窄,倘若一个不小心,就会毫不留情地在我头上留下一颗肿包。外界的环境,是设计成适合我以外的人生活。至少这个社会,并没有以我生活于其中为前提来打造。我就这么在小矮人的城镇里吃尽苦头,感觉自己就像一面在风中飘动的旗帜。
我像这样感到无所适从,已经不是一、两次了。不管是在学校的团体活动,或是双亲不经意的举动,光是走在路上,与人擦肩而过的高低差,就让我的心底,静静地升起一股绝望感。
这种感觉就如同陷阱般,充斥在日常生活之中。每当我摆脱不了这股心情,就会远离城镇,为了抚平情绪而亲近大自然。
在远离尘嚣的地方自给自足,残存的大自然远超过我的身高,仿佛将我包覆于其中般,遮住了我的头顶。我偏着头,坐在存活的数棵大树下,就这么度过一段很长的时光。
随之产生的树荫,适度滋润了我的内心。
所谓的自然环境,在过去似乎更加雄伟且繁茂,听说甚至广大到足以覆盖整颗星球。那片令人难以想像的景色,在我接触过近乎失传的古老纪录后,不禁令人神往。
想必在当时的树林之中,能够见到与我有着相似身形以及容貌的人。
即使我没有屈膝弯腰地看着其他人,对方也能与我保持在平视的高度。
对我身心造成的压抑,肯定也会少去一半。
那样的乐园,只存在于我的小小脑袋里,根本不允许我逃进里面。
于是,时间来到皋月生日当天,我拘谨地待在皋月的狭窄住处里帮忙庆生。
我把自己精挑细选买来的蓝色缎带,绑在皋月的脖子上,只是我不敢老实说很难替她绑上。
“嗯,很适合你。”
当初购买时,我是觉得这条缎带有点过长,不过实际上算是刚刚好。
“……谢谢你,这条缎带好美。”
“嗯。”
皋月简短道谢后,随即展开下个话题。她在道谢时略显阴沉的嗓音,像是急着想把话说完般十分仓促。
“欸,让我看看你的相貌。”
“嗯?好啊。”
虽然这里不是自家,但反正位在室内,应该是无所谓,我依言拿下面罩。我摘下仿佛由热气组成的面罩,在稍微喘口气后,与皋月四目相交。每当皋月看见我的相貌时,总会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似地注视着我。她今天也出现相同的反应,于是我跟着保持沉默。
每次我询问皋月有何感想,换来的答案总是暧昧不明。
不过这天,皋月终于得出她思考许久的感想。
“我一直在思考该如何回答你,以及自己做何感想。”
“咦?”
皋月把前脚跨在我的腿上。她的皮肤很硬,感觉很粗糙。
那股触感,形同与我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生物。
唯有勉强绑在脖子上的那条缎带,其末梢轻柔地上下飘动着。
“我终于明白,称赞你很漂亮就可以了。”
皋月当面如此赞美我。
明明无论是赞美,或是皋月想要理解自身的感受,都是属于积极的态度,不过她的语调却死气沉沉。因为她说得很不开心,所以我也没有感到心动。
状似不甘不愿在称赞人的皋月。
以及不知该做何反应的我。
打从初次相识的那天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仿佛能轻易打成一片,却又难以了解彼此。
或许随着岁月增长而逐渐拉开的身高,如实象征着我们之间的距离也说不定。
我敲碎的石头不下十颗,但想要得到一块片状的碎石,似乎比想像中更困难。捡拾石头也很花时间,正当我考虑放弃时,终于敲出一块令人满意的碎片。将碎片加工,研磨成刀刃状之后,我使用绳子把它绑在握柄上。
“完成了。”
我举起完成的石器短剑。隐隐发光的这把短剑,其剑柄略显太粗,让人觉得握起来不太顺手。我打算去试刀,于是将碎石一并带在身上,走出住处。
可能是长时间窝在昏暗的空间里,应当与昨日相同的阳光,此刻竟对双眼造成强烈的刺激。我用手挡在没有完全阖起的眼皮上,遮住自己的视野,低头往前走。
我试着挥动短剑,斩断生长在村落外围的杂草。我轻而易举地切断杂草,对于自己完成的作品十分满意。接着我把剩下的碎石,随手扔在埋有“斋藤先生”首级的土地上。
这里埋了许多头颅,不管是我切下的,或是同伴切下的……可说是多不胜数。我们的习俗是取下对方首级,对方则是剥下我们的脸皮,其中又以被我们称为剥脸者的家伙为代表。那家伙的特征是颈部下方有一块模糊的蓝色痕迹,这在外表难以区分的东方部族里十分罕见,让人易于辨识。他很执着于取下对手的脸皮后,才动手杀人。难道是有什么坚持吗?
那家伙最为难缠,从来没有任何人能把石枪深深刺进他的体内。
一旦碰上那家伙,光是能活着逃回来,就已实属侥幸了。
东方部族一共到底有多少人呢?尽管不清楚把他们消灭后,生活是否能变和平,但是粮食应该会变得更充足。造成摩擦的开端,往往都是这件事。就算想共存,偏偏我们的食量都有点大。我的家人之所以离开这里,这就是最主要的理由。
既然已打造好短剑,我转身准备前往某个地方。此时,我才想起石枪还留在屋子里。起初很犹豫是否该回家一趟,但最终只带着一柄短剑就出发了。算了,反正那家伙很弱,我应该不会打输才对。
由于被长老等人发现我接近那里,肯定会换来一顿又臭又长的训斥,因此我警戒着其他人的目光,绕远路前往芽衣的住处。与此同时,脑中又冒出“其实不理她也无所谓”的想法。
我绕了一大段路,走到村落外之后,才跑到芽衣住处的后侧。即使她被安排住在村落的深处,但只要像这样花点功夫,仍算不上是安全无虞,果然还是需要让芽衣拥有自卫的能力。
我压低身子,快步移动至屋子的入口处,掩人耳目地迅速潜入室内。
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隔了七个晚上,我终于再次见到芽衣。
“你在这里啊。”
老实说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句开场白有些无礼。芽衣抬起头来,神情却毫无朝气。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似乎用力到掐入肌肤里。室内的气氛,就跟屋主那阴郁的态度呈现正比,远比我家更加灰暗数倍。
“你若是不打起精神,大家会担心的。”
芽衣会变得如此封闭的起因,果然是东方部族的首级。由于她是在看见我杀死的敌人才变成这样,因此村人都认为是我造成的。这是为什么啊?
芽衣不发一语地低下头去。她确实一如传闻,变得无精打采。不过她仍大口吃下我们辛苦摘取回来的果物,所以气色不算太差。此时,芽衣只移动目光,斜眼看着我。
“杀人犯。”
芽衣抬头望着我的手肘附近,如此低语。她的声音毫无生气,枯竭无力。
“说得也是。”
我出言肯定后,稍待片刻便走出屋子。
看来芽衣并不欢迎杀人犯,她应该是无法认同三餐以外的杀生吧。有时候,村里也会很罕见地出现这种人。由于这种人会被长老赶出村落,因此都无法活太久。
因为长老很清楚,我们无法抱持太多犹豫,花时间区分对象,规规矩矩地活在世上。
“等等。”
芽衣奔出以布搭建的屋子,像是想抱住我的手,就这么抓着我。
“抱歉。”
芽衣开口道歉,而且手指用力到陷进我手臂的皮肤里,感觉像是被东西缠住一样,老实说有点痛,但是现在似乎不适合提醒她这件事。
“你不必道歉,毕竟我确实杀了人。”
我没有否认事实,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的想法。
“与其被人杀死,我是不惜杀掉对方也想活下去的那种人。”
我重新自我介绍,这次不仅正眼看着芽衣,甚至将自己的另外一面也表现出来。
“我明白,不对……是我自以为已经明白了。”
芽衣回答得不是很干脆。纵使我认为勉强自己接受这种想法,根本是毫无意义,却始终没有说出口。老实说我很不擅长面对这种话题,因为我明白自己是无论如何烦恼,最终仍顺从本能活下去的那种人。即使知道杀生与抢夺都是罪孽深重的行为,但假如有必要的话,我仍会毫不犹豫地执行。
因此尽管我会思考许多事情,却认为讨论此事只是浪费时间,对于这类话题敬而远之。
芽衣忽然放松表情,手劲也随之减轻,当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你是出于担心,才过来看我吗?”
“嗯,是可以这么说。”
面对眼下状况,我实在没脸把关系撇得一干二净,因此与其说是来道歉……其实是我做了礼物想送给芽衣。就是那把石器短剑。毕竟这位神明那么不可靠,为了让她能够自保,我认为她很需要这类物品。不过我总觉得现场气氛,实在不适合把礼物拿出来。
短剑是武器,具有杀伤力,对于现在的芽衣而言,是很不妥的刺激。
“谢谢你。”
芽衣上下甩动与我握住的那只手。先不提她这么做弄得我有点痛,如今重新观察,她的手果然很大。由于她的身材远比我高大,因此理当拥有更大的手掌,不过依照她的掌心与手指长度来看,应该能很顺手地握住我做的那把短剑。其实我原本是打算把礼物交给她之后,就马上离开。
芽衣仍握着我的手。
“好久没出去走走……欸,能拜托你帮忙带路吗?”
她开口如此提议,神情也变得开朗一些。
“你想去哪?”
我猜她又想去冲澡了。
“被你们称为东方部族的居住地。”
听见这个彻底出乎意料的目的地后,我一瞬间愣住了。
“我不知道在哪里。”
不过我很快就照实回答。
“我们未曾在大地伤痕的另一侧活动过,因此不知道他们的住处在哪。”
因为对方是来自东方,所以才称之为东方部族罢了。倘若他们生性别扭,有可能其实是来自北方或南方也说不定。先不管他们是怎样的部族,总之那里不是我们能随意出入的场所。
“这样啊,说得也是。”
如果只是他们会出没的地点——我原本想这么说,临时又打消念头。为何我非要前往那种地方?那么做就跟送死没两样。我得抢在芽衣如此提议之前,先转移她的注意力。嗯,就这么办。
“如果你有其他地方想去,倒也并非不能帮忙带路。”
我对于自己的提案感到有些意外。原因是即使我不认为自己毫无同情心,却仍依稀觉得自己缺乏那类情感。换作是平时的自己,在说出这种话之前,早就已经转身逃走了。
芽衣也同样略显错愕,但还是笑逐颜开。
“既然如此,麻烦你带我去个能痛快享乐的地方吧。”
“没有那种地方。”
“而且是既安全、丰饶又舒适的场所。”
“就说没有那种地方啊。”
芽衣开心地提出强人所难的要求,同时抬头向上望去。是有什么东西吗?我也跟着往上看。
天上只有熟悉的白云,以及无止境的湛蓝。我眼中看到的仅有这些,不过芽衣似乎眺望得更远,令她的双眼微微颤抖。
“欸,你们都把我当成神明对吧。”
芽衣宛如在强调自身似地张开双手,往两侧伸出去。
“我是不这么认为啦。”
“你无所谓啦。”
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会觉得我是神明?如果有这类传说,可以告诉我吗?”
“传说?长老没告诉你吗?”
“我很少和他说话。”
“这样啊。”
真令人意外。不过对方是令人崇敬的存在,也就无法轻松聊天吧。关于神之岩与神明的传说确实是有一些,内容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换言之,就是很快就能说完,因此我才有意愿帮忙说明。
“根据传说,神明是随着巨大的岩石从天而降。”
“………………………………”
“当时,神明为了处罚人类,把愤怒洒向大地,结果消灭了许多古代人类,然后努力替之后新诞生的人类带来繁荣……大概就是这样。”
我在开口的同时,忽然觉得像是在跟当事人讲解他们自己留下的传说,令我感到有些抵触。明明这则传说又不是我流传出去,再加上我也不相信,假如内容有误的话,不就太丢脸了?
芽衣没有开口打岔,却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
“符合事实吗?”
“……不知道,谁叫我一直在睡觉。”
芽衣半放弃地大笑两声,双肩一耸。
“就是因为不知道,才会想要更进一步去了解更多。”
“嗯。”
毕竟我现在才得知何谓“大海”,因此对于这句话有些共鸣。
只是芽衣似乎打算把这些事情暂搁一旁,她笑嘻嘻地望向我。
“我今天还是比较想去能让人开心的地方,你有推荐的吗?”
她又转回原先的话题上。
“你问我的话,我只会回答大海……就是你所说的湖泊。”
我活到现在,就只有那里能带给我欢乐。
芽衣轻笑一声之后,抱住自己的双臂。
“湖泊是不错,不过总觉得今天有点凉。”
“说得也是……”
尽管阳光一样耀眼,却不再那么刺人,显得温和宜人,因此气温算是偏凉。
在一片沉默之中,我想起自己的肚子有点饿,同时冒出一个点子。
“好,那就开心去外头吃午餐吧。”
其实开心与前往某处都不值一提,最主要的关键在于午餐。
“要去哪呢?”
“这是秘密,你去多要一点午餐,然后带来找我,我们一起在外面吃。”
我自认为没有彻底将心中的欲望表现出来,不知芽衣听完后做何感想。
“去外面用餐……野餐是吗?这主意不错喔。”
芽衣那单薄的嘴唇微微上扬,眯起双眼开口同意。看来她是露出笑容了。
老实说我现在也很想开怀大笑。
“……哼哼哼。”
只要芽衣吩咐长老等人去准备午餐,他们肯定会欣喜若狂地献上食物。
我这次就沾沾芽衣的光,反正偶尔一次应该没关系。谁叫我每次去领餐,久久都没有轮到我,老是吃那些清淡的食物,连我都快要变得无色无味了。
“就跟上次一样,到时在外面碰头吧。”
“嗯。”
我与挥着手的芽衣暂时分开。明明当初只想把短剑送给她,结果却牵扯进这种奇怪的状况,导致我得大幅修改接下来的行程,令我不禁觉得芽衣并非人类,而是更为复杂的水流集合体。
但是我的内心深处,却不排斥跟着她随波逐流。
她是个既弱小又充满虚假,却凝视着真实的存在。
我并没有相信芽衣,但已经认同她也是不争的事实。
“……啊。”
我瞬间回过神来。
因为我光明正大且悠悠哉哉地走了出来,所以村民们都对我投以古怪的目光。
我回头望去,身后就只有芽衣的住处。
这才惊觉自己太过粗心,感到无比害臊。于是我低着头,想要挥舞扛在肩上的石枪,结果却抓了个空。
未能抓住任何东西的手指,只画出一个空虚的圆。
“不行……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告诫着缺乏危机感与警觉心的自己,快步逃离现场。
这样的我,将会无法生存下去。
下场会变得跟被我杀死的家伙一样。
今天的草皮也有些冰冷,随风飞扬的青草味,为鼻腔深处带来一丝凉意。
总觉得自己与飘散的青草合而为一,身体变得很轻盈。以确切的理由来形容,就是因为空腹的关系。
我在草原上等待着芽衣。这是我第二次等着与她会合。可能是这次抱持着一丝期望,因此内心不像上次那样抵触。她这次也有顺利溜出来吗——我踮脚望向村落,继续耐心等待。
伴随着卷起的青草,刮起阵阵微风,面对刺眼的阳光,我不自觉地闭起双眼。视野被遮住后,随风摇曳的草原宛如生物的毛皮,给人一种乘坐在动物背上的错觉。
片刻过后,传来一道拨开草丛的声响,我随之睁开双眼。
“久等了。”
芽衣说出此话的同时,小跑步地接近我,手里则是抱着大量的水果。很好很好。
“赞喔。”
当我出声欢迎后,芽衣察觉到我注视的位置,于是微微眯起双眼。
“总觉得比起我,你更欢迎我手中的水果喔?”
“难道你还想胜过食物吗?”
这是哪来的自信,真不愧是神明。
“我先回去了。”
“喂,我在开玩笑啦。”
看着转过身去的芽衣,我抓住她的肩膀予以挽留。感觉上比起自己,她的肩膀摸起来挺结实的。
再加上体型的落差,就算我拉住芽衣,仍然无法阻止她的脚步。
“好啦好啦,你冷静点,就让我们一起来享乐吧。”
“明明嘴上说是开玩笑,却拚了命想挽留我……算了,不跟你计较。”
芽衣似乎也并非真心想离开,很快就停下脚步。由于相距太近,因此身高上的落差令我感受到威胁
。我不服输地反瞪回去,芽衣却只是不解地歪着自己的小脑袋瓜。
“你的视力不好吗?”
“没那回事。”
我从芽衣的身边退开。
“啊,你有携带石枪。”
芽衣突然提起这件事。于是我转过身去,轻轻摇动着石枪。
“我随时都会把它带在身边。”
“但你刚才就没有携带呀。”
她刚才明明那么沮丧,没想到竟然观察得这么仔细。
“那是因为……如今回想起来,我觉得自己太大意了,那样是不行的。”
不光是芽衣,天晓得自己会被什么东西袭击,无论何时都不该让石枪离手。当时是赶着想让芽衣看看我做的短剑,心情太过焦急所致……还是因为我很担心芽衣,才急着去找她吗?这怎么可能,我随即一笑置之。总而言之,我得赶紧恢复平日的心态才行。
因为目的地就是以往常去的场所,想想算是刚刚好。
我们沿着草原前进,至于抵达的地方,就是我当时跳水的那个断崖。平稳的水面反射着阳光,刺眼到令人头昏目眩。我坐在悬崖底端,凉风轻拂过我的脖子与下颚附近。
“快来吧。”
我招了招手,催促芽衣赶快一起坐下。芽衣瞥了湖泊一眼后,坐在我的身旁。
芽衣怀里抱着大量的水果,我摘下一颗从中挤出来的小果实,兴高采烈地放进口中。
酸味与果汁在嘴里化开,将舌头包覆于其中,令我不禁想缩紧双颊。
“坐在悬崖峭壁边用餐,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我就觉得很开心啊。”
可口的滋味不断刺激着我的味蕾,我已好久没有大快朵颐这种重口味的食物。平常吃的食物都很清淡,甚至在吃下肚之后,还能感受到食物在胃袋里滚来滚去。
“算了,感觉上……确实是很开心。”
芽衣好像很满意我的吃相,含蓄地笑了起来。看来她变得开朗多了。
既然如此,也就足够了。
“因为我平常没吃到什么好东西,所以享受这么美味的食物,能够让我回想起吃饭是件开心的事情。”
家人曾告诉我,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人就是不分动植物,从它们身上获取生命,才明白所谓的快乐。
基本上,我们人类在没有向对方妥协之前,都会比较偏袒自己。比方说摄取其他生物的性命,就是属于这部分。所谓的生存,也算是由自己比他人更值得活下去的傲慢心态,累积演化而来的。
不过推翻此前提,以他人为优先的生存方式……即使很罕见,但也不是没有。
只是应该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这是草莓,另一个则应该叫做樱桃。”
芽衣指着其中一种水果,说出了听似品种的名称。
两者都是红色的水果,不过种子的数量却有差异。前者是遍布在表面,后者则是只有一颗种子包在果肉里。
“怎么?原来这些水果还有真正的名称啊?”
与我们的称呼相差甚远。包含大海在内,芽衣当真是博学多闻,简直就像是能够窥见深埋于大地底下的历史。
“与其说是真正的名称,倒不如说是与我熟知的水果外形很相似,不过这两种水果都不太甜。”
在未经人工栽培的情况下,差不多就是这种味道吧——芽衣如此喃喃自语。看似无法接受这些水果的味道。
“真是个奢侈的家伙。”
“这就是所谓的神明呀。”
这女人唯独在投机取巧的时候,才会摆出神明的架子。但她知识渊博的一面,确实称得上是神明,令人觉得她的确是俯瞰这个世界的存在。她位在远比我们与东方部族更高的视角,窥视着某个方向。难道她这么做,是想制造出什么非比寻常的事物吗?
在解开一切谜团,揭开所有真相时,人类将会抵达水平线的尽头吗?
可以看见天上繁星的另一侧吗?
唔嗯唔嗯(咀嚼)。
“你还真会吃耶。”
“我的家人都很会吃。”
我也不例外。
“也是基于这个原因,我们才会各分东西。”
“咦?”
我把下一颗水果放入嘴里。在咬碎里面的种子后,随即产生一道苦味,可是将它吐掉又觉得可惜。
当我苦得缩紧脸颊,觉得这也别有一番风味时,芽衣将手指抵在太阳穴上,偏着头提问。
“咦,换句话说,你们是因为粮食不足才分开吗?”
“嗯。”
芽衣看似震惊到脸歪嘴斜。她双肩一耸,发出叹息。
“唉~”
“你怎么了?”
“那个,该怎么说呢……只是觉得很奇怪而已。”
“……会吗?”
继续待在一起,只会造成粮食短缺,因此大家分开来生活,也算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即使多少会令人担心,不过大家都能活得很好。都可以吃得饱、睡得好。
大概吧。
“你不吃吗?”
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一个人在吃。你再不吃的话,会全部被我吃光喔——我斜眼窥视着芽衣。
“话说你还想吃多少?”
剩下的可以全部给我——我兴奋地开口提议。芽衣发出一声叹息。
“来,全都给你。”
芽衣像是想把怀里剩下的水果全塞给我,递到我的面前。当然我也毫不客气地都收下了。
“真的可以吗?”
“谁叫你一副像是打从心底感到很开心的模样。”
尽管眼下气氛有如主人拿饲料喂食宠物,令我多少有些在意,不过芽衣说出此话时,感觉上露出了微笑,更何况这就跟得到一座宝山没两样,因此我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我喜孜孜地抱着水果,一颗颗仔细品尝个中滋味。如此豪华的午餐,这辈子不可能会再碰上第二次了。
“瞧你这副模样,根本觉得水果比我更重要,你真是太薄情了。”
“啊嗯(咬下)。”
“这是哪门子的回应。”
不知为何,芽衣伸手捏了一下我的侧腹部。大概是认为我吃得太专心,没有仔细听她说话吧。
两手空空的芽衣,改成双手环抱住自己大腿的坐姿。她偏着头,像是枕在自己的肩膀上。
“……(注视)”
修长的四肢,长度标准的颈部,虽然白皙却不会让人感到恶心的肌肤,光滑亮丽的秀发。
她的外表,果然与东方部族有些相似,却又有所差异。
“太空船的残骸,就沉睡在这片湖泊底下。”
“太空?”
印象中,芽衣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语。
“如今已无法前往远方。不过嘛~这样也无所谓啦~”
芽衣的目光,从湖泊移到我身上。她的眼神有些失焦,看起来像是在发呆。
“或许是我太轻浮也说不定。”
“唔嗯(咀嚼)。”
“只不过见到以双脚步行、与自己相似的存在……价值观就产生动摇。”
“唔嗯唔嗯(咀嚼)。”
“………………………………”
“啊嗯(咬下)。”
“你有在听吗?”
我说你呀——芽衣推了推我的肩膀。因为现场只剩下风声,我当然有在听她说,不过——
“我就算听了也不懂。”
我与芽衣在认知上有很大的出入,即使看见相同的东西,得到的感受仍有所差异。
配合这种人的见解会很辛苦,既然如此,倒不如别搞清楚会比较好。
有许多事情是不必明白,也能够活下去的。
芽衣似乎对于我的回答感到有些傻眼,她叹了一口气。
“啊~所以你才不曾向我提问。”
“嗯……?嗯~”
这是什么意思?说起我想询问芽衣的事情——她与东方部族的关系?我是很好奇啦。关于神之岩的事情?这也挺令人好奇的。关于真正的大海?这是最令我好奇的。我在心生好奇的同时,嘴巴仍在吃个不停。
“每一件事都令我好奇。”
“每一件事是哪件事?”
“只是我的脑袋不太灵光。”
到头来,很可能会跟刚才一样,就算听了还是一头雾水。
即使东方部族与芽衣有关,倘若与我们为敌就得杀掉。
既然神之岩已经崩塌,任凭我再好奇也毫无意义。
至于真正的大海,有朝一日,我会凭自己的双脚去寻找……嘴上是可以这么说,不过唯独这件事太困难了。与家人分开时,如果我变更前进方向,感觉上应该能抵达大海,只是这么一来,我就不会见到眼前这片湖泊。这样的话,我对大海或许就不会产生“这是本尊”的感受,也不会那么感动。想想还真是有够复杂。
“反倒是你,不会怕我吗?”
由于心中的好奇已消除大半,因此我试着提出比较容易回答的事情。
“你不习惯杀人吧?”
“难道有人很擅
长吗?”
“我也不清楚。”
芽衣仿佛想缩紧身子,更用力地抱住自己的双腿,然后斜眼看着我。
从石枪、脸庞到四肢的顺序观察我。
“这个嘛,我应该是有点怕你……但是手上捧着一堆水果,露出笑容的你,我就一点都不害怕。”
芽衣眯起双眼,只是神情有些暧昧,算不上是露出笑容。
她不怕我啊。这么说也对,毕竟抱着水果,也就不能挥舞石枪。我居然在村落以外的地方做出这种行为,看来自己尚未重拾已经缺失的危机意识。
芽衣伸手拿走一颗水果。明明刚才说这些全部给我,结果她还拿去吃。等等,这点小事我是能原谅的——当我产生这类宽容的想法时,芽衣竟将手指往前伸,把水果递到我的嘴边。
我不懂她想干嘛,但仍一口吃下。水果的口味还是一样很刺激。
“看着这样的你,我果然还是觉得你很可爱。”
芽衣扬起嘴角,像是不再那么紧张似地放松表情。
“喔,这样啊?”
是吗是吗?原来吃水果很可爱啊。对我来说还真是完全不吃亏,于是我露出笑容。
“你几岁了?”
“几岁?嗯~”
一般来说,都是过了冬天才会增加一岁。
我开始回想自己来到这里之后,度过了多少个冬天。
“我想应该是十五岁。”
“啊,那你比我小啰。”
芽衣发出“喔~”的惊叹声,将手放在我的头顶上。阳光在头发上产生的热气,就这么消散了。
这点小事是无所谓,但是像这样被人装熟地抚摸头顶,我感到很不是滋味。
“那你又是几岁啊?”
“我也不太清楚,天晓得我在睡梦中又增加几岁了。”
“既然如此,你的年纪有可能比我小啊。”
为了避免被人瞧扁,我把芽衣的手拍掉。芽衣看着自己的指尖,出言反驳。
“不过我在沉睡前已满十七岁,所以肯定是我赢了。”
“什么?其实我也不确定自己当真是十五岁,我觉得自己也有可能是一百五十岁。”
“你在胡说什么呀。”
于是我们莫名开始赌气。就这么说着一些既幼稚、无聊也不是特别想聊的事情。
……不对,这些应该算是想聊的事情。毕竟待在村里的话,我们基本上根本没有机会聊天,更不可能像这样以平辈的态度交谈,也无法进行必要以外的交流。
明明我只是随口闲聊,但确实度过了一段愉快的午餐时光。
“嗯~”
总觉得鼻腔上侧微微发痒,我就这么享受着这股新鲜的感觉。
与神明接触,带给我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带来的水果最终还是吃完了。话说全被我一个人吃光,当真没问题吗?在填饱肚子后,我开始有些在意,不过反观芽衣,她已将注意力转移至下一件事情上。
“真没想到你竟然有办法一个人吃光所有水果,既然快乐的午餐时间已经结束,差不多该回去了?”
“没这回事。”
面对语带讽刺的芽衣,我握住她的手,把她一起从地上拉起来。
“放心,我们不仅仅是来这里用餐的。”
“真的吗?”
她还真多疑耶。我擦掉嘴边的果汁后,说了一句“那就出发吧”催促着。
“咦,是真的要走吗?你要带我去哪里呢?”
“遗迹。”
我们离开断崖,朝着岸边的方向前进。透过脚步声,我听出芽衣紧追在后。
由于之前有机会观察,因此我至少能辨识芽衣的脚步声。
“遗迹?”
“因为我看你很在意这类古老的事物,决定带你去大海附近的遗迹看看。”
若是前往森林中的遗迹,有可能会遇到东方部族,因此这里算是比较安全。
不过这个遗迹也一样,假如在里面迷路,也有赔上性命的风险。
“如果运气好的话,保证能让你大饱眼福。”
看见远处的岸边后,我们改变方向,沿着峭壁前进。其实我也很久没有前往那里了。该处有别于森林中的遗迹,里面毫无任何有用的东西,也无法进入最深处。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内部的气温极低,根本不是冬天能造访的地方。
所以像这样迈步前往,让人能感受到春天的到来以及夏季的一隅。
我们与风同行,轻快地移动着,我引领芽衣前往峭壁侧面的通道。
“就是这里。”
当我指向一道巨大的岩缝后,芽衣由上而下地仔细观察。
“这根本是洞窟吧。”
“遗迹就在里面。”
“……我还是第一次进入这种货真价实的洞窟里。”
芽衣将手抵在岩壁上,探头窥视眼前那片黑暗。仔细聆听,能够听见水滴的声响。
“放心,里面不会比水底更难呼吸,也没有那么漆黑。”
“那还真是让人安心呢。”
“不过入口附近有长青苔,小心别滑倒了。”
我带头走进洞窟,光是稍微走入几步,弥漫在身边的空气品质随即出现变化。仿佛想逃离逐渐变暖的季节般,冰冷的空气都残留在此。同时也能透过脚底,感受到路面有着不同于草皮的坚硬感,一开始还挺让人不习惯的。渐渐往深处走去的我,一脚踩到由水滴聚集而成的水洼。
耳边缭绕着芽衣那穿上鞋子的脚步声,我不时会确认她是否有从后方跟上来。
“你可别跟丢又擅自在这里乱跑,要不然可是会迷路的。”
此处不光只有一条路,除了有许多隧道以外,每条隧道都通往不同地方。另外也有很多隧道是常人无法通行,由于通往遗迹的主隧道,距离地表不远,因此实际上不太会迷路。再加上这里的路都是斜坡,只要把手贴在地面,确认是通往上方的话,原则上都能够抵达地表。
但我还是决定吓唬一下芽衣,谁叫她是个无知的神明,我们的常识无法套用在她身上。
“应该不会从头到尾,都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吧。”
“不会的。”
“那就好。”
“只要把双眼切换成夜视状态就好。”
“别对我提出这种高难度的要求啦。”
芽衣甩了甩手,摆出一副“这太困难了~”的模样。高南度?纵然听不太懂,但她应该想表示自己办不到。
“难道你会以白天的状态,生活在黑夜里吗?真是个怪家伙。”
无论是人或道具,都有着分别能对应白昼与黑夜的形式,假如疏于这方面的应对,将会有相对应的下场等待着自己。
“切换白天与黑夜的状态……这是所谓的进化吗?还是古人都以这种方式生活呢……真神秘。”
芽衣又开始自言自语了,而我也按照惯例,完全是有听没有懂。
“而且我还有这个。”
我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啊,原来如此。”
芽衣似乎能接受我的说法,于是我继续往前赶路。
洞窟仿佛把黑夜锁在体内,周围越来越昏暗。若是一个不小心,有可能会以为自己只是踏进一片浅水洼,结果却被出乎意料的深度给绊住脚。当我正准备出声提醒时,芽衣当场脚底一滑,在即将摔跤之际,我抓住她的手肘,帮她稳住身子。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一股用力踩踏水洼的声响。
“谢谢。”
我能够感受到,芽衣的手臂隐约冒出冷汗。
“如果你受伤的话,会害我得背你回去。”
由于刚才是碰巧要回头提醒,才来得及接住她,下次就未必能这么幸运了。
“啊,听起来挺不错的。”
芽衣似乎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语调显得很开心。她是笨蛋吗?我放开她的手臂。
“假如你走不动的话,我会直接扔下你。”
“你骗人,我相信你终究无法弃我而去。”
芽衣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般如此说着。她说出这番话的语气与内容,都令我感到很不满。
“你又了解我什么吗?”
“你是个贪吃鬼。”
“是没错啦。”
不过那又怎样?
“一被人点出心声就会动怒,你真容易害羞呢。”
芽衣随着这句话所露出的笑容,让我觉得像是被嘲笑了,于是脸颊两侧开始逐渐发烫。
我抓住芽衣的肩膀,把她压在墙上。芽衣没有抵抗,但在背部撞上墙壁时,她微微发出呻吟。
“你少在那边自说自话,听了就烦。”
我是什么样的人,都由我自己决定,像你这样的外人,更没资格评论我。
像她那种无法独自生存下去的神明,岂能让她爬到我头上。
“这无所谓吧,心地善良是美德喔。”
“吵死了,总而言之——”
我放开芽衣的手,往前走去。烦躁的情绪在脑中乱窜,导致我无法顺利把话说下去。
能听出自己踩踏在水洼上的
脚步声,变得十分刺耳。芽衣至此不发一语。若是再听见她说话,我肯定会更加火大,因此对我来说反而更好。原本理当是如此,不过我的心情始终没有转好。
明明至今与人发生纠纷时,我从不觉得尴尬,但此刻竟产生这种感受。这股令人心烦意乱的郁闷感,到底是什么?犹如双眼与内心都已迷失,导致我精神涣散。
我闭上双眼,以指尖用力按压眼皮中央,努力让心情冷静下来。
“……我并不想跟你吵架,你小心别摔跤了。”
只要她别受伤,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嗯,谢谢你。”
也不知她是针对哪个部分道谢,真令人难以理解。
在这之后,我们默默走在洞窟里。老实说这一点都不有趣。刚才享受完大餐、填饱肚子的幸福感,也因为仿佛有黑线在体内乱窜,转眼间就被驱散。一股不舒服的感觉绑住全身,甚至令我觉得难以呼吸。当初我以为继续往前走,就能甩掉这种感觉,可是最终仍如影随形地盘踞在我心中。
此刻所面临的陌生情绪,让我深感困惑。你到底从何而来?对我所求为何?
自己该怎么做,才能够消除这种感觉?
我转动着不灵光的脑袋,思索这个问题。
原因很明显是芽衣。是我和她吵架的关系吗?不对,那不是吵架,是我单方面在动怒吧?应该是这样没错。换句话说,是我不对吗?应该是这样……没错。如此一来,真正的原因出在自己身上。看来我对于自己与芽衣发生不和一事,在心底有着很严重的抵触。
认清问题,逐一解决。这么一来,即使眼前有看似堆积如山的问题,出乎意料地在经过三、四道程序后,都能够迎刃而解。其中最困难的一点,就是认清问题。
为何认清问题这件事,对人类来说会很困难呢?可能大家都把自己想得更好,或者无法接受自己单纯到被他人看透。尽管理由应该更复杂,只是脑袋不灵光的我,光是得出以上结论就已达极限。至于那些更复杂的理由,都被我抛诸脑后。
既然已经认清问题,接下来该怎么做,也就十分简单明了。
“好,我明白了。”
我停下脚步,芽衣的脚步声也跟着停止。我观察四周,找到一个适当的位置后,把石枪靠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空出两手后,我转过身去。芽衣看似表情绷紧,以略显警戒的姿势窥视着我。我直直走向芽衣,芽衣显得有些胆怯,我则无所畏惧。
就算彼此的步伐有所落差,不过没走几步,就已拉近双方的距离。于是,我顺势抱住芽衣。
我环抱住芽衣,由于她的身材比我高大,因此光是让双手绕到她的背部,就已是极限了。
能感受到芽衣全身绷紧,不过随着时间经过,她逐渐放松下来。
芽衣放松身体后,我更加用力抱紧她,把脸埋进她的胸口。
芽衣迟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过双臂却缓缓摸向我的背部。
我们紧贴着彼此的身体,能够感受到芽衣的体温。由于双脚踩在水洼里,因此脚踝以下开始产生温差,这种感觉莫名令人觉得浑身发痒,却又不会感到排斥。我摸了摸芽衣的身体,真是柔软到很不可靠。
“嗯。”
原先在体内乱窜的情绪,逐渐变得不那么在意。
这样就对了,我继续维持着相同的姿势。
“那、那个……原来……被人抱住是……这种感觉……”
芽衣就像一只口吐白沫的螃蟹,吞吞吐吐地说着。我如同沉浸在芽衣的身体里,将脸靠在她的肩膀上。
芽衣见状后,似乎多少习惯这个状态,于是主动将身体靠过来。
“好美的头发……就算在没有日照的地方,依旧是闪闪发亮……”
芽衣疼惜地摸着我的头发。随着她抚摸的动作,浏海盖在我的脸上,让我能用眼角余光看见自身那微微发光的白色头发。由于我的头发就算在夜里也很醒目,因此我并不喜欢。
但在得到赞美后,现在我并不排斥自己的发色。
耳边传来水滴落在水洼上的声响,以及芽衣的心跳声。
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以全身去感受芽衣的体温,原先纠缠在心中的烦躁感,曾几何时已全数消失。
我摸着自己的肚子,确认那股感觉已彻底散去。
“好,复元了。”
我从芽衣的身边退开。在一片昏暗之中,只能隐约看见芽衣的脸庞,我发现她此刻已是满脸通红。
芽衣手足无措地玩弄着自己的耳垂,目光也飘移不定。
“那个……”
“走吧,我已经复元了。”
我捡起石枪,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此刻我已能专注地面朝前方,将视野固定在前进的方向上。
“复元是什么意思?问题不在那里,真要说来是……就是……”
“这是我个人的问题,你无须在意。”
“叫人怎么不在意啊,你这个笨蛋。”
不知为何,芽衣伸手揪住我的背部。于是我暂时让她捏着我的皮肤,一起向前走。
途中,芽衣踢飞某个东西,该物在水洼与石头间来回弹跳。芽衣似乎感到好奇,屈膝捡起。那是比石头更脆弱、细长状的黑色物体。它被芽衣捡起之后,像是被指尖分解般破碎了。
“是金属片,不过已经劣化到失去了原本的面貌。”
芽衣只是轻轻一握,那块黑色物体就粉碎了。
“呜哇,令人有种变强很多的感觉。”
芽衣吃惊地瞪大双眼,我真不懂她在兴奋什么。
“那种东西,在洞窟深处可是多不胜数。”
“多不胜数……?嗯~原来如此,所以才叫做遗迹啊。”
芽衣将手拍干净,重新站起身子。不过她刚才捏过黑色物体的两根手指,仍不断相互摩擦。
“就在那里。”
芽衣听见我的声音后,将目光往前移去。
我们抵达了此洞窟的其中一处尽头。如果没有我那微微发光的头发,这里应该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在微弱光源的照映之下,可以发现这里的墙壁,有别于一般岩壁呈现白色,而且像是塞在岩石里,从中延伸出来。虽然右侧墙壁歪斜地卡在岩石里,可是无论如何推挤,它始终文风不动。轻敲那面墙壁,会产生一道比岩石更清脆的声响,触感也比较柔软。
“……好像是巨蛋运动场的入口。”
芽衣触摸这面奇特的墙壁,如此喃喃自语。她果然知道这是什么。
“入口……啊~这果然是遗迹的入口。”
由于这面墙根本打不开,上面也没有任何破洞,因此从来没有人进去过。拿石枪把墙壁打破,老实说是有勇无谋。若拆下它,连带导致岩壁崩塌,天晓得会落得什么下场。墙面上有着类似花纹的装饰,不过没人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对芽衣来说又是怎样呢?我扭头窥视她的反应。
与此同时,芽衣刚好注视着那个花纹。
“纪念中心……?不会吧,真令人难以置信。”
芽衣甩了甩头,宛如想逃避眼前的事实,对我露出求救般的眼神。
就算你那样看着我,我也只会感到困扰,毕竟我完全没搞清楚状况。
“此处的遗迹只有这个。”
“这样啊。”
我有些犹豫该怎么做,究竟是要回去呢?还是……
芽衣将手贴在白色的墙壁上。这面冰冷的墙壁,已融入漫长的历史之中,芽衣就这么保持沉默。
看着仿佛与古物合而为一的芽衣,我忽然觉得既然已来到这里,就不必急着离开。
“还有另一个东西想让你瞧瞧。”
“……什么东西?”
这边,我指着位于右侧的洞穴。我凝神注视里面,确认今天的状况。
“……喔,看得到。”
我吸着冰冷的湿气,任由光点在我的眼球表面留下倒影,心中不由得一阵想笑。我故意不去理会在后方提问的芽衣,迳自走在前方带路。
我们从狭窄的洞穴,来到有着挑高天花板,还有无数光点飞舞于其中的空间里。
芽衣在目睹光点的瞬间,惊讶到差点从原地跳起发出惊呼。尽管她很震惊,视线仍随着光点固定在天花板上。由无数蓝白色光点组成的星空,近距离地迎接着我们的到来。
先前几乎隐没在黑暗中的芽衣,在光辉的照映之下,让人能清楚看见她的身影。
芽衣似乎也抱持相同的感受,我们就这么四目相交,确认着彼此。
“记得这叫做光菌蝇。”
“喔~是叫这个名字啊。”
爬满天花板的光点,我能肯定它是一种虫子。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大小不同、各式各样的虫子住在上面,因此就近观察的话,有些人应该会觉得反感,但是像这样保持一段距离,就会感到既耀眼又美丽。
不由得让人觉得,人类之间也有一些共通的事物。
“因为跑进来抓取很麻烦,所以这些虫子不太适合当成食物。”
“你真是没情调……”
芽衣露出苦
笑,在光源的照射之下,凸显出她那乌黑的秀发。
“简直就像是星空呢。”
“说得也是。”
“……啊……星星……”
芽衣瞪大双眼,似乎对于自己的发言感到很震惊。她目瞪口呆,被天花板夺去了视线。这幅光景确实就像是夜空中的星星。换句话说,天上看到的那些也是虫子吗?我实在不觉得虫子能飞那么高。
“……好美喔。”
芽衣露出宛若注视着远方的眼神,同时说出这句简短的感想。
我们就在这片漆黑的微光之中,度过很长一段时间。
这段期间,芽衣几乎没有开口说话。
甚至在回程期间,她也不发一语。虽说这样能加快脚步,却又颇令人在意。
我们平安走出洞窟。由于一路上都像在爬坡,脚跟不禁微微发酸。面对洞外那火辣辣的阳光,双眼暂时无法适应,直到习惯之前,我一直伫立在太阳底下。只是比起我们进入洞窟之前,此刻阳光来自更贴近地平线的位置。
习惯刺眼的阳光之后,我觉得现在正是时候,于是把挂在腰间的短剑抽出来。
“那个。”
“嗯?”
“这个送你,其实我刚才是为了这件事才去找你。”
我递出短剑,芽衣却没有立刻收下,而是把脸凑上来就近观察。即使这东西比起神明的道具要粗糙许多,但好歹知道用途吧。
“是石制小刀呀。”
“削刀?”
“说错,是短剑。”
芽衣收回神明的用语,改成我也能听懂的说法。
“你一开始这么说就好啦。”
“怎样啦!”
芽衣气愤地举起拳头,当然她不是真心想动粗,最后并没有挥下拳头。我能感受到抬头仰望芽衣的自己,脸上表情也稍稍放松。话说回来,纵使芽衣只是装装样子,当她举起那硕大的拳头,依然充满魄力。正眼观察芽衣,让我切身感受到自己跟这样的大块头正面交锋,肯定是毫无胜算。我忽然很庆幸这女人十分柔弱。
“你要送我这个?”
“嗯,为了防身,你至少带着这个会比较好。”
芽衣将短剑握在手中,举向天际,剑刃有如能够透光似地,反射出暗沉的光辉。她以两指捏着剑刃,像在确认触感,然后扭头看向我。
“你亲手做的?”
“要不然还能是谁做的?”
我们置身在必须自力更生的环境里,就连准备道具也不例外。
话虽如此,我仍利用空闲时间,为某人制作这柄短剑。
“你的手真巧。”
“这没什么啦。”
被我敲碎的大量石头残骸,在脑中一闪而过。
芽衣悠哉地挥舞短剑,或是以两指捏住剑柄,藉此确认手感。
“你满意吗?”
“嗯,只不过你特地拿来送我,我却没有自信能驾驭它。”
“假如你不擅长使用短剑,我可以帮忙训练喔?”
至少,让你变得能够反射性地刺向对手的要害。
技术是很重要,不过心态的影响更大。
我出于亲切而如此提议,芽衣却回了一句“我心领了”,露出尴尬的笑容婉拒。
“我实在不觉得自己能办到,果然还是得想办法发挥出各自的长处。”
“你有什么长处呢?”
我纯粹是基于不解才开口提问,芽衣却不开心地从鼻子发出“哼”的声音。
既然短剑已送出去,该做的事情都完成了,于是我们踏上归途。等回村之后,我必须再次为了生活而来回奔波。尽管不觉得辛苦,却得拚尽全力,一点乐趣都没有,感觉上与芽衣一起度过的时光恰恰相反,与她相处时无须拚尽全力,既悠哉又能感到适度的愉悦。
希望今后的生活,都能充满开心的事情,我的内心隐约冒出上述想法。
芽衣跟在我的身后,一边仰望天空一边走着,像是延续着刚才在洞窟里的动作。
她仿佛以目光,追逐着那些看不见的星星。
在差不多能看见村落时,芽衣忽然有所行动。
“那个,方便听我说句话吗?”
芽衣小跑步来到我的身旁,稍稍弯腰窥视我的脸庞。一阵风犹如配合她的动作,从身后吹来,风里夹带着青草的气味,将芽衣的声音送入我的耳里。
“等入夜后,你到刚才的断崖来找我。”
“啥?”
“我在那里等你。”
语毕,芽衣先一步跑向村落。
她不是轻松慢跑,而是使劲摆动双臂,全力冲刺。她明明就很有力气吧。
芽衣像是想甩开什么,突然飞奔离去,害我来不及跟上。
“那家伙在说什么啊。”
一个人再如何漫不经心,也不该在夜间离开村落。相信芽衣也明白这件事,但为何忽然如此提议?不过那家伙看起来并不笨,或许是明知这点,仍有不得不等到晚上的理由。
“……呼。”
晚上才可以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
在离开住处之前,一道声音对我提问:“要去赴约吗?”不用说,这是来自我自己的声音。
屈身窥见的景色已被黑夜笼罩,只剩下虫鸣声穿梭自如。村里能看见的也只有守卫,没有其他会动的影子,四处果然不见芽衣的身影。
“她说入夜……究竟是多晚呢?”
此刻已是深夜,夜色如熟透的果实般晦暗。我很烦恼要先前往芽衣的住处确认,还是直闯约定地点。经过一阵苦恼后,由于不好意思让她等太久,我决定前往赴约。我溜出住处,为了避免被守卫发现,一路上都压低身子。我手持长枪,半趴在地面,绕远路离开村落。如今想起,不禁有些感叹,自己做的每件事老是这么费力。
离开村落,我走在犹若将白昼色彩全部抹去的草原上。缺乏障碍物的情况下,总觉得风势比白天更为强劲,就这么自由地横扫大地。草皮宛如想表达自我,不断鞭打我的脚。
我们很少在夜间外出打猎,因此面对夜晚的草原,给我带来一股新鲜感。月光混入夜色之中,令景色化成一片藏青,总觉得就连空气都变成相同颜色。我朝着湖泊前进,一边思考如果被人放鸽子时该如何是好,一边加快脚步移动。我就这么遭到迎面而来的强风阻挠,伸手拨开草丛。
不光是空气,其中又以声音最为清晰。其他生物仿佛都已沉睡,周围只剩下我与拨开草丛的声响。我尝试尽可能不发出声响移动,不过这就跟游泳时,无法避免水面产生波纹一样,同样困难至极。
我穿过草原之海,加快脚步抵达熟悉的断崖。
芽衣当真在那里吗?
她真的有来赴约。看着她那比白天较为娇小的背影,我慢慢走过去。
芽衣似乎能够辨认出我的脚步声,完全没有回头,任由衣摆与头发在风中飘曳。那道背影因低温而颤抖着,还不时稍微变更姿势。
“太慢了。”
劈头就是一句抱怨。我板着脸站到芽衣身边,却发现她面露微笑地直视前方。
“你又没说入夜后的什么时候。”
“那我下次会指定时间,就约晚上十点。”
……那是什么?晚上十点?十个点?什么东西要十个点?
“我可是等了你两次,只不过迟到一次应该无妨吧。”
“说得也是……那你下次也可以迟到。”
“就是这样……咦?”
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我困惑地任凭手指指向天际,想要整理脑中的思绪,不过到头来却是越理越乱,结果想到一半就宣告放弃。
我心念一转,对着眼前的湖泊抛出问题。
“那么,这么晚找我有事吗?”
要从这里跳下去吗?我从断崖边往下望。夜晚的湖泊被月光照得闪闪发亮。水面与白天无异,依旧照映出夜空与岸边的树木。总觉得天空好像变成了两个,让人情不自禁想跳进去。
当我低头俯视时,芽衣却是抬头仰望。
当然上方也有一片夜空,繁星静谧地排列于其中。
“我想来看星星。”
“看星星?这点小事,在村里也能看啊。”
“因为那样不够罗曼蒂克。”
“罗慢?”
“对于这命运般的邂逅,稍微戏剧化一点也无所谓吧。”
命运?是指美味吗(注3:美味 “命运”的日文发音近似“美味”)?是要吃什么吗?我凝神观察芽衣的嘴唇,看起来并没有在咀嚼东西,所以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当我因为神明的用语而陷入苦战时,芽衣继续把话说下去。
换言之,就是切入正题。
“欸,你回答我一件事。”
芽衣的影子往后延伸。
“那是什么?”
她将手往斜上方伸去,指向夜空。至于她所指之物,散发着令人熟悉的光辉。
那道光亮,象征着夜里的寒气。
是分外醒目、存在于夜晚的太阳。
“月亮。”
缺了一角的月亮,与芽
衣那白皙的手指重叠在一起。
“……果然是这样~”
芽衣确认完这个不出她所料的答案后,无力地把手放下。
“你是想看月亮吗?”
“没那回事,我根本不想看,嗯。”
接着芽衣宛如被人伸手戳中额头般,直直向后倒下,明明背部以及后脑勺都扎实地撞了一下,她却扬起嘴角,发出“呜嘻嘻嘻嘻”的笑声。
这反应还真新鲜耶。
“哈哈哈……居然能如此清晰地看见春季大三角。”
“这有那么好笑吗?”
“并没有什么好笑的……就只是我终于搞清楚所有的事情了。”
芽衣将手掌压在自己的眼窝上,用力发出一声叹息。这样的姿势,是看不见星星的。
“也对,毕竟神明就是要全知全能。”
“我不是那个意思……算啦,就当作是这么一回事吧。”
芽衣放弃解释,转而开始乱甩四肢。那模样就像是正在拚死抵抗,而且持续了一阵子。
我则是脑袋放空,痴痴地低头看着芽衣。
最后芽衣似乎累了,终于平静下来。我见她应该不会再胡闹,便坐在她旁边。
“我居然花了这么多时间,才注意到如此单纯的事情。”
“嗯~”
耶~你这个笨蛋——我原本是想这么闹她,但最终还是把这念头藏于心底。
“由于语言相通的关系,因此我原先以为是透过‘那种方式’衍生而来,毕竟观星不是我擅长的领域。除了月亮的位置毫无分别以外,星座也没有变化,这还真叫人受不了呢。”
芽衣维持着平躺的姿势,像是投降似地举起双手。即使这番话让我摸不着头绪,却给人一种自嘲的感觉。
我是考虑要说点什么,不过这种时候,当真适合帮她打气吗?
芽衣开始深呼吸,她用力深吸一口气,然后就呛到了。
“要适可而止啦,笨蛋。”
芽衣大声咳嗽,眼中含泪地说:
“这里是我的星球。”
她横躺在大地上,正眼看向天空,至于神明的宣言,就这么随风而逝。
“真是大胆的发言耶。”
居然宣称这整个世界都是属于自己的。就凭她那走几步路就气喘如牛的能耐,究竟是打哪来的自信。也不知芽衣是否听见我说的话,眼神游移地大口喘气,模样看起来十分焦躁。紧接着,当我还想说她为何腹部要用力时——
“根本就没有起飞——!”
芽衣忽然放声大叫,开始挥动四肢在地上打滚。像这种心浮气躁的家伙,真叫人受不了。
我起先想静观其变,任由芽衣发泄情绪,但她持续放声怪叫,久久没有停歇,于是我伸手轻敲一下她的额头。直到她停下之前,我都用手压住她的额头。
“你干嘛啦~”
终于安分下来的芽衣,嘟起嘴巴提出抗议。
“入夜后就要保持安静。”
这是长老说过的话。因为我看他难得说出这种具建设性的发言,就记下来了。
“有什么关系,反正这里又没有人。”
“我在啊。”
别人给我添麻烦时,最困扰的人理所当然就是我,因此我要优先顾虑自己。
这整句话里还真多“我”耶。
“这么说也对。”
幸好她比想像中更懂事。
“有你在这里。”
我收起拳头,发现芽衣的视线对准月亮。
在风势强劲的日子里,星星看起来会比平日更醒目,芽衣大概是被这幅光景深深吸引吧。
“我们失败了……不对。”
芽衣起身后,扭头注视着我。
“既然有你这样的存在,应该算是成功了。”
接着芽衣来回摸着我的肩膀。话说回来,这家伙还真喜欢摸我耶。
难道她是想确认什么,才多次伸手触摸我的身体吗?
“唯一的问题是地点。”
“我听得是一头雾水。”
“如果你能听懂的话,就可以成为神明喔。”
芽衣随口回了我这句话之后,仿佛想窥视我的眼底,将脸凑到我的面前,甚至快要顶到我的鼻头。
“你想成为神明吗?”
“变得像你一样吗?那我不想。”
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芽衣的眼中波光闪动,莫名动人。
“如果变得跟你一样,总觉得发生万一时,什么事情都办不到。”
无论是反击、逃跑或者活下去。
芽衣,这位沉睡于水底的古神,对这个世界来说太过脆弱了。
“居然说得这么难听!”
芽衣皱着眉头,板起脸来。像这样近距离观察她的相貌,感觉也挺有趣的。
“不过想想也对,有两个我也于事无补。”
芽衣变回原先的表情,伸出双手捧住我的脸颊。
“你继续维持原来的你,就近陪在我的身边即可。”
芽衣轻声呢喃而呼出的气息,就像一股缠绕在我肌肤上的湿气。
确实目前我们贴得很近,但她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我非得就近陪在你身边吗?”
“……你说呢?”
芽衣坚持要我回答,她那被涂上夜色的双瞳,不偏不倚固定在我的身上。
“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不过我也没有其他地方能去。”
除此之外,无处可去。假若对芽衣而言也一样,我们应该能够就近待在彼此身边。
“记得你想去看看大海吧?”
“但是无法成真。”
“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芽衣继续把脸贴近,我们的额头重叠在一起。
“我相信两人同行会更开心的。”
这句话像是恳求,又像是邀请。芽衣以期待与逃避参半的态度,开口劝诱我。
“………………………………”
我眯起双眼,开始想像与芽衣两人踏上旅程的情形。
我与芽衣同行在草原上,即使她依然不擅长走路,但只要我牵着她的手,还是能够一起走下去。我们顺着风加快脚步,顺利朝着地平线的尽头前进。至于目的地,当然是真正的大海。只不过想像到这里,画面却变模糊了。
面对未知的事物,果然无法在脑中虚构出来。
看着那片模糊的大海,我和芽衣兴高采烈地准备越过那里。
“……感觉上会很开心。”
“你也这么认为?”
芽衣张开嘴巴,浮现满面的笑容。
我应该也同样露出欢笑。
不过——
“光是开心,依然无法成真。”
所谓的开心,是先经历艰苦的过程才得以实现。倘若只看结果的话,乍看之下是非常美好,但在付诸实行时,就必须付出对等的代价。
“嗯……没错。”
芽衣似乎完全接受我的说法,再次磨蹭着我的额头。
“旅行这件事就先暂时保留。”
“旅行?”
我经常对于芽衣的发言感到傻眼。她那有别于其他村人的价值观,总会令我困惑。
这样的相处方式,有如一道道的波浪,打进我的内心。
或许这比我想像中,是一种更好的刺激也说不定。
“……趁着这个机会,我想问你一件事。”
“嗯。”
我伸手握住差点忘在一旁的石枪。
“你是东方部族的同伙吗?”
依照过去的种种迹象,他们很明显互有关联,因此包含今后的事情在内,我非得亲口向本人确认不可。芽衣似乎想捉弄我,以开朗的语气反问。
“如果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呢?”
“那真叫人遗憾。”
我架起石枪。芽衣则一如往常,不为所动。
“光是能让你觉得遗憾,我就很开心了。”
“虽然我嘴上是这么说,但其实倒也没那回事……”
我困惑地偏着头。芽衣见状后,气呼呼地鼓起双颊甩下一句:“真不知你到底是生性坦率,还是个性别扭!”对我出言责难。即使我也能理解自己不愿承认的心情,但至少在改口之后,并不觉得自己有变得比较坦率。
“我不确定自己能否算是他们的同伴,但与他们交谈之后,或许可以找出答案。”
芽衣以暧昧不明的态度开口答覆。
“与他们交谈?你办得到吗?”
东方部族是透过独特的音调进行沟通,难道芽衣能发出那种声音吗?她还真有一套呢。
“咦,你办不到吗?”
“没错。”
“嗯……应该是又‘适应’了吧。”
芽衣面向湖泊,说出以上推测时,神情显得有些哀伤,不过她随即伸手轻拍自己的脸颊,像是想转换心情似地甩了甩头。
“他们若是那艘船上的成员,在那之后应当经历过某些事情,果然还是得去见上一面,即使知道结果,过程却一片浑沌。”
芽衣大口喘息,低下头去。瞧她那么认真思考
,纵然不忍心打断她,我仍开口提问。
“你刚才不是说过,自己已经搞清楚所有的事情了?”
“我骗你的。”
耶~耶~你上当了——芽衣幼稚地出言挑衅。不过我却莫名觉得,她这句话也是在说给自己听,因此并没有特别生气。
“东方部族也曾经住在神之岩里吗?”
“嗯……大概吧,一开始是这样。”
芽衣回答得吞吞吐吐,看来一如当事人所言,她还有一些事情尚未厘清。
与东方部族会面,假如见了面还能坐下来谈是好事,但若是失败,就要做好被杀的觉悟。由于芽衣并未想清楚这部分,才会平心静气地如此提议。
无论如何我不想与芽衣一同前往……也不希望她一个人去。
我承认自己抱持着如此想法。
重点是在村里提议与东方部族会面,长老等人肯定不会默不吭声。
村民们都认为除了杀戮以外,没有其他方法能够应对东方部族。
长老等人对于此想法的坚持非比寻常,恐怕还当成是神明的旨意。
芽衣以双手抱膝的坐姿,心不在焉地望着湖泊。白天也看过她这副坐姿与眼神。想必是正在回忆神之岩的种种吧。我并没有在神之岩里看见任何东方部族的身影,是因为他们都游泳离开那里吗?话说他们会游泳吗?
至于芽衣,她恐怕是古代人。假如东方部族里有芽衣的熟人,表示他们相当长寿。在接连杀掉这支长寿种族的成员时,短命的我族同伴也一一倒下。
总觉得有种难以言喻的不协调感。
“那个呀。”
芽衣突然向我搭话。面对她那听起来拐弯抹角的语气,结果当真如同我的感受,她迟迟没有把话说下去。瞧她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难道准备揭开这个世界的秘密吗?我做好心理准备。
心情严肃地等待芽衣开口。
然后——
“……在洞窟里的那个,你可以再做一次吗?”
芽衣紧紧环抱着自己的双腿,斜眼偷瞄我。
“……你说的那个是什么?”
“就是像这样用力地……”
芽衣抱住自己的身体……啊~那个呀,就是那个啊,咦?
“为什么?”
我不自觉松开手中的石枪,令它掉到地上。
“你居然还问,当然是因为……我想要你那么做嘛。”
“为什么?”
“别老是问这个啰嗦的问题,而且不论问再多次也是白费力气,导致事情毫无进展。”
我立刻挨了一顿骂。芽衣好像很激动,她身上的血液逐渐集中至耳朵,变得越来越红润。
原来是要我抱住她啊。我隔着衣服,抚摸自己的腹部,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
尽管冰冷的风儿,吹得让人微微发抖,却算得上是清凉舒适,我并未对现状感到不满。
“现在我没有不舒服的感觉,所以不用了。”
“不是‘不用了’的问题。”
芽衣连说两次“问题不在这里”,激动地左右摆手。
“我说你啊,难道未曾顾虑过我的感受吗?”
被她这么一说,好像我很自私地把情绪发泄在她身上。原来这种事情得顾虑对方的感受啊。
“拜托你别说那种复杂的事情,会害我头昏。”
芽衣柳眉倒竖。
“……啊~真令人焦急,不跟你说了。”
“这样啊。”
“这次换我主动就好。”
我来不及抵抗,被芽衣出其不意地抱进怀里。
芽衣将双手伸进我的腋下,把我抱了起来。她轻轻松松地拥着我,让我的脸靠在她的胸部上。
我抬头望去,眼前仅有芽衣的脸庞。
我们四目相交后,芽衣更加用力地抱紧我。
“与人拥抱的感觉……真好。”
耳边传来充满感慨的声音,再加上芽衣接连流下豆大的泪珠,着实把我吓坏了。她就像正在拥抱某种十分珍贵的事物,完全不肯放开我,泪水有如从伤口涌出的鲜血,一直停不下来。她的身体不断抽搐,面露笑容地流下泪水。
芽衣的脸颊微微鼓起,不时皱起眉头。
她究竟从我身上看见什么?
就像雨水落入大地之后,就无法重新回到天上。
我无法理解这些泪水所代表的含意。
“有必要因此而哭吗?”
“当然有啊,你有意见吗?”
泪珠滴落在我的眼皮上。芽衣以手拭泪,说了一句“对不起”,但依旧止不住接连流下的泪水。
这么一来,有点不方便抬着头跟她说话。
“东方部族那类人种,有办法像这样互相拥抱吗?”
虽然我是没见过啦,我轻声补上这句话。
与他们互相拥抱……感觉上有点矮,而且也太宽了。
“应该很困难。”
“对吧?而且……我也未曾与重要的朋友,彼此平视过。”
芽衣抓起一小撮我的头发,并且像是十分怜爱般,神情放松地看着发丝从她的指缝间滑落。
“你头发的颜色,就跟月光一样。”
“嗯?”
因为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说,于是我决定比较看看。我抓起自己鬓角上的发丝,与月亮相互比对。
“……确实是有点像耶。”
都微微散发着相同颜色的光芒。
“难不成你是月球人?”
“嗯~”
“咦,为何你这么犹豫?”
“因为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出生的。”
搞不好自己当真来自月亮。我是认真觉得有此可能性,不过芽衣似乎把这当成玩笑话。算了,反正自己出生自哪里并不重要。
只要对于现在的生活没有益处,也就毫无意义。
“虽然你的个性很坦率,基本上却充满谜团。”
“会吗……?等等。”
我以不灵光的脑袋思考着。这种时候,与其以冷漠的态度回应,倒不如……
“总比轻易就摸清对方来得更有趣吧?”
换作是以前的我,肯定会嫌麻烦而与她保持距离。
芽衣安稳地抱着我,看似心满意足地扬起嘴角。
“你说得没错。”
我们的语气都显得很柔和,而且轻松到难以从平日的生活之中想像出来。
我只要待在芽衣的身边,有时会以这种口吻说话。
或许我们已经建立起,能够从彼此身上找到乐趣的关系也说不定。
纵使刚才的提议未必能成真,而且前途多难,但仍十分让人期待。在如此残酷的世界里,与人互相分享快乐,就算可能只是我的错觉,依然滋润了我的内心。
我们暂时抱住彼此,如此一来,也就不会对于蕴含水气的夜风感到寒冷。
松手后,芽衣站了起来。我也用石枪当成拐杖,从地上起身。芽衣残留在我身上的体温,随即被风带走,我的身体因温度的变化而微微颤抖。即使是那么温暖的体温,一旦分开,也无法维持多久。此时,我忽然想起前往远方的家人们。
芽衣露出动摇的眼神,追逐着在草原上形成的波浪。
“皋月是否也还活在某个地方呢?”
“皋月?”
我复诵着这个听似姓名的词语,芽衣似乎想将心中的寂寞隐藏在夜色之中,挤出笑容说道:
“她曾是我认为最要好的朋友。”
“……她是东方部族的人吗?”
芽衣点头回应,接着向后退了一步,与我拉开距离。
现场刮起一阵风,穿过两人之间拉开的距离。我们的头发被吹乱,在风中舞动。
“希望你没有杀死我的朋友。”
比风更冰冷的话语,迎面压在我的身上。
我承受住这句话,将石枪扛在肩上,出声反问。
“如果她被我杀死了呢?”
毕竟东方部族在我眼中,相貌完全毫无区别,因此终究有这样的可能性。
“我会哭。”
芽衣擦掉残留的泪珠,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
“就只有哭吗?”
“至少现在变得是这样。”
芽衣闭上双眼后,眼角又浮现泪珠。她的眼里究竟累积了多少泪水呢?
我忽然冒出一个疑问,自己最近……不对,是我打从出生以来,可曾哭泣过吗?
“假如不曾和你拥抱,我可能会考虑报仇吧。”
芽衣眼眶泛泪地把脸别开,再加上话说得有点快,因此在风的呼啸声中,让人有些听不清楚。
“真是奇怪的理由耶。”
“看来自己比想像中更加轻浮呢。”
嘻嘻嘻,芽衣仿佛想炫耀她那白皙的牙齿,张嘴发出笑声,接着又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距离当时过了几百年。”
芽衣先是低着头,然后又抬起头来,在比较完天与地后,小声地自言自语。
“我也只能在这里,想办法活下去了。”
我记得芽衣之前也说过这句
话,只是现在的语气,似乎比当时更沉重。
芽衣转过身去,凝视着星空与大海之间的狭缝。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令散开的云朵在两者之间来回游走。
芽衣开口说:
“我搭乘的不是太空船,而是时光机。”
我听不懂这句话的含意,却能读出话语中的情感。
她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寂寥。
这家伙看起来似乎比我聪明,但实际上又是怎样呢?
由于此人可能会做出难以想像的行动,因此我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追着她。我指的就是芽衣。在白天里,即使我们同样待在村里,却不太有机会见到彼此,再加上我不能随意接近芽衣,只能从远处眺望她的住处。既然没有发生骚动,表示她应该没有自行溜出村去,看着一成不变的村中景色,我暗自感到一阵安心。
由于芽衣打算与东方部族接触,因此我很担心她会擅自行动。纵使按照芽衣的态度来看,东方部族里似乎有她的熟人,但对方未必会愿意接纳她。再加上看见她来自我们的村落,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若是立场颠倒,我也不会相信芽衣。
包含这件事在内,我认为跟芽衣再亲口谈一次会比较妥当。
那么做太危险了,你还是别去吧……假如她不顾危险,坚持要去,我又该如何是好?倘若优先考量村落的安全,唯一的做法就是杀死芽衣。不过村落的安全,当真有必要优先考量吗?
如果想保住自己的小命,我认为非杀死芽衣不可。
只是我现在很迷惘,至今总是果断地夺走其他生命的我,感到十分犹豫。
我难以冷静到很想跺脚,同时陷入阴郁的情绪。
这感觉着实不好受。
总觉得自己受到芽衣的影响,内心开始变软弱,老实说这令我感到非常排斥。假如变软弱,无能为力的事情就会变多。想要贯彻自己的心愿,就必须更加强悍。
话虽如此,内心深处却无法全面否定与芽衣接触过的自己。
这股矛盾的心态,深深刺入我的心底,害我感到浑身不自在。
到最后,即使等到太阳下山,我仍没有机会开口。甚至无法说服自己还有机会与芽衣谈谈,导致不悦的感受残留在心中。
这类后悔的情绪,越来越挥之不去。
难道是有什么未知的存在,一直想提醒我吗?
当天夜里,村里发生骚动。
起先是出现一道光,接着茅草屋的屋顶随即被轰掉一半,碎屑洒落在我脸上,以最糟糕的方式吵醒我。当我从床上跳起时,村落仿佛被笼罩在强光之中。
不该存在于深夜的亮光,在村里来回乱窜,还夹杂着此起彼落的惨叫声与怒吼声。当我看见趴在地面上的四肢出现在强光的另一端时,我立刻察觉发生了什么事。
是东方部族来袭了。
他们应该是为了报复我们。因为日前在森林里,他们有同伴被我们割下脑袋。对方来了不仅一、两人,尽管只是一眨眼的时间,无法完全肯定,不过好像有看见剥脸者也亲自到场。光就这点而言,即可明白他们此次绝不会手下留情。截至目前为止,对方也从未像这样发动夜袭。
能够看见守卫被好几名东方部族抓住,当场被扯断手臂。我吐掉嘴里的茅草后,拿起石枪,摆出战斗架势,眺望着强光来回交错的这幅光景。每当强光划过村落,臭味就会变得更浓郁。空气中弥漫着由肉块与建筑物混杂而成的烧焦味,夜色从角落遭到吞噬,白昼与黑夜的界线逐渐消失。我稍稍扭头看去,发现一名村人被强光扫过后,只剩下一部分的身躯留在原地。
由于并非全身都消失,因此他在凄厉的叫声中痛苦挣扎。
不知所措就是指眼前的情况,我被骚动的无底漩涡打乱了思绪。
这种时候,脑中只有一个想法,我朝着目的地飞奔而去。
我此时所想、率先闪过脑中的身影——
那个人就是芽衣,当我想起她的瞬间,立刻转身狂奔。在祈祷自己别受到神之光波及的同时,脚也不停地飞奔疾走。由于他们是由较低的位置发射强光,因此压低身子反倒容易遭受狙击。我跑过陷入混乱的村民身边,穿过战斗现场的附近,将燃起大火的屋子当作照明,直奔芽衣的住处而去。接着,我在那里看见两道蠢动的身影。
一道是熟悉的人影,另一道则是宛若想把地面剥开般,刻意压低的身影。
隔着布帘移动的两道影子,再再强调出情况已迫在眉睫。
若未能偷袭成功,将会遭到反击,但我随即将上述的迟疑抛诸脑后,架起石枪。
我压低重心,将枪尖对准诡异的影子,一枪刺去。
一股沉重的手感,随着枪柄从掌心滑出去。以刺破的窟窿为中心,眼前的整块布被我撕裂。随之豁然开朗的视野,让我清楚看见芽衣。她坐倒在地,一脸失魂落魄。
石枪并未刺中芽衣,而是确实插在东方部族的身上。
“你没事吧?”
我紧握石枪,出声确认。由于感受到被我刺中的东方部族,正在扭动身体挣扎,因此我上下摆动石枪,以行动来命令他不准动。我们之间的动作似乎产生呼应,枪尖没有受到多少抵抗,就逐渐没入对方那结实的肉体里。颈部极短的东方部族脑袋一仰,身体不断抽搐,在感受到他的抵抗转弱之后,为求谨慎,我又补上一枪。
结束后,我斜眼看向芽衣。原先像是痛苦到眉头深锁的芽衣,与我四目相交时,不知是看见什么,随即浑身放松,露出淡淡的微笑。
“依照你的个性,真没想到你会来救我。”
“这个嘛,说得也是。”
对于自己不顾一切赶来这里,我感到有些害臊。
“因为布很珍贵,我起先还很犹豫要不要刺破。”
要我别刻意补上这句话,我实在是办不到。这股令人心痒难耐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看着芽衣握住我的手,在把她拉起之后,我低头俯视地上的东方部族。
纵使我没有刻意瞄准,似乎仍顺利刺中他的要害,此刻已是奄奄一息。他整个背部正在微微颤抖,流下的鲜血被茅草吸收,化成复杂的黑色。
我还是第一次在没有利用高低差的情况下,一枪对东方部族造成如此重创。
看来拚死相搏时,能发挥出超乎想像的力量。
……原来此刻的我,竟拚命到这种地步。
假使这样的伤口出现在自己身上,势必会成为致命伤,但这种程度仍不足以杀死东方部族。由于眼下情况是大意不得,为了尽早杀掉他,我准备把石枪拔出来。
“等等。”
芽衣制止我,接着蹲在东方部族的身边,开始确认对方的伤势。
“他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但我见过他。”
芽衣低头俯视着对方,嗓音犹如水分被榨光般嘶哑枯竭。
“这样啊。”
我忽然很庆幸,自己在听见这句话之前就已动手攻击,要不然可能无法这么俐落地出手。
这样一来,此刻倒在地上的人反而是我。
“他刚才碰巧发现我……我们都很讶异对方出现在这里。只是说出的语言……嗯,彼此都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这样啊。”
不知是否因为紧握住石枪的关系,我的回答变得很单调。
芽衣将手放在东方部族的背上,轻声说出听似名字的词汇。
“虽然你应该听不太懂,对不起。”
芽衣对着东方部族深深一鞠躬,开口道歉。我听见后,不禁认为她在开什么玩笑。
“你没必要向他道歉,自己去看看这场骚动。”
我扭头看向外侧,那些不知所言、出自于东方部族的声音,比虫子的振翅声更为恼人地缭绕在耳边。
当安稳的住处被撕裂后,随之而来是充满血腥味的现实。
“够了吧?我们该走了。”
我强行制止芽衣,要她别再多说话,接着以石枪搅拌东方部族的内脏,芽衣脸色大变地想伸手制止,不过途中又神情畏惧地停下动作。我以眼角余光看见她的反应,但仍没有停手。东方部族双眼翻白,流下由血与泪交融而成的水滴。
看来有造成伤害,我继续开口说:
“既然你认识他们,就应该明白他们的生命力很强,总之别太大意。”
他是当真断气了,还是诈死?这点着实让人难以判断,同时也伴随着风险。
为求谨慎,我还是决定重创他到能放心为止。
谁叫我是个胆小鬼。
不知是否因为石枪刺穿他的血流汇集处,随即喷出大量鲜血,洒在我的脸部与手臂上。即使用手擦拭,也只是让血迹范围扩大,根本擦不干净。
我看向芽衣,大概是染上血液的关系,视野变得更加鲜红。
此光景刚好修饰了芽衣那发青的脸色,反倒让她的气色看起来很正常。
“我之前已经说过,若是为了生存下去,我不惜杀死其他人。”
包含自己的举动在内,我不禁觉得这是个
很糟糕的开场白。
或许是我自认为,假如没有摆出这种态度,将会更容易、更轻松开口邀请芽衣离开。但是眼下状况不容许我这么做,重点是我不想对芽衣有所隐瞒。
因为我相信这位虚假透顶的神明,在我面前表现出她真实的一面。
“喂。”
我仍用枪刺着芽衣认识的人,开口提问。
“这村子恐怕已经毁了,我决定逃离这里……你要一起来吗?”
我没有将沾满鲜血的手伸向芽衣,也不打算催促她跟我走,正因为是这种时候,非得自己做出决定不可。
“你想待在哪里?”
面对这个问题,芽衣的眼眸中闪着波光。
芽衣所寻求的容身处,究竟在何方?是在这个星球上的哪里呢?
是在被人当成神明崇拜的环境里?
东方部族?
我的身边?
还是海底呢?
为了防备下一场战斗,我一脚踏在东方部族身上,用力向下一踩,把石枪拔出来。与此同时,幸存的村人们一起……不对,是一整群冲了过来。未免也来了太多人吧?我震惊地瞪大双眼。长老似乎毫发无伤,带头跑在最前面,其他人则手持石枪与短剑。话说这样是无所谓,不过现在没空让所有人都聚过来膜拜神明。
“神明啊,现在正是您大发慈悲,拯救我们的时候。”
所有村民都低下头去,仿佛变成东方部族般趴在地上。芽衣仍将手放在身旁那名毫无反应的东方部族背上,默默地眯起双眼,抿着嘴唇。
她不发一语。
因为自己不是神明,所以无法做出回应。
明明一眼即可看穿芽衣的心思,村民们却全都低着头,不愿去看清楚吗?
双方是半斤八两,让人看了就火大。
“……住口。”
我像是袒护芽衣似地跨出一步,代她拒绝众人的要求。
“再如何祈求这种神明也毫无意义,统统都别说了。”
我感受到芽衣投来强烈的视线,但我依然没有回头。毕竟长老也瞪着我,导致我现在分身乏术。
“你这——”
“我远比你们更了解她!”
就算面对长老,我也毫不退让,放任激昂的情绪破口大骂。
“这家伙可是很弱小!除了不太会游泳以外,跑步也很慢,而且又爱哭,即使她看起来懂得很多,但实际上什么都不明白,另外她的体力很差、个性散漫又随便,明明身为神明却满口谎言,简直是无药可救……”
所以——
所以我要、我要——
“比起那些事情。”
“你还想说什么!”
你别喷口水啦。
“假如所有人都不自然地群聚在此,等于是告诉敌人,这里藏着什么东西吧。”
长老显得眼神游移,接着张大嘴巴。
“啊。”
“‘啊’你个头啦!”
面对这么理所当然的质疑,长老却做出如此脱线的反应。真亏他有脸露出这副瞠目结舌的模样。
不出所料,能够感受到生物在地上爬行的气息,正逐渐群聚过来。一想到我方与敌人都集中在此,情况将会急转直下,我很清楚此刻自己的脸色肯定十分难看。再加上我透过习惯夜色的视力,捕捉到敌方带头者的身体特征。按照那道蓝色的痕迹来判断,肯定是剥脸者。
只是不知为何,剥脸者忽然停下脚步。对方像是感到相当震惊,能够看见他的前脚开始发软。当我感到疑惑的瞬间,也随即心里有数。我遵循自己的猜测,斜眼确认芽衣,她也同样大惊失色,微微张开的嘴唇不断发颤。
在我确认神情错愕的两人彼此对望之前,战火便已点燃。
原先将我们团团包围的长老与其他村民,同时开始发动攻击。明明刚才还在向神明求救,但在肉眼捕捉到东方部族的刹那间,立刻失控地露出獠牙。也不知是基于心底的冲动或本性使然,长老等人的骤变,甚至令我觉得是某种强制性的反应,仿佛天生就具有这种反应,从中感受不到一丝恨意或踌躇。
这部分和虫子很相似,我事不关己地如此想着。
相较于上述的动,静也开始发酵。
芽衣静静地、以寂寞的语调开口说:
“皋月。”
与此同时,反射性地流下泪水。
她所注视的那道身影,就是残杀最多我族同胞的剥脸者。
“……未免也太巧了吧。”
稍稍观察芽衣的反应,即可看出剥脸者对她而言是特别的存在。
眼前的战斗,并没有在一瞬间就分出胜负,而是演变成双方混战。东方部族似乎担心波及同伴,并未使用神之光。当然群聚在此的长老等人,也并未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过以结果而言,确实无形之中帮我们设下一面挡箭牌。
强光就此中断,在一片昏暗之中鲜血四溅,并且夹杂着各种声响。
感觉此时此刻,我可以选择逃离现场。
战况已十万火急,稍微一不留神,身体很可能就会被开一个洞。不过此时,我仍把石枪扛在肩上,悠哉地望着身旁的芽衣。她到现在依旧瞪大双眼,眼眶中静静渗出代表软弱的水珠。毕竟泪水是从内心脆弱的部分流出来。
我一直以来都认为,不落泪是坚强的表现。
芽衣扭头看着我,脸上仍布满泪水。
双方的手相隔一段距离,无所适从地摇摆着。
附近传来肉体碰撞的声响,能够听见村人们的惨叫声。
未知生物们的吼叫声缭绕在周围。
在此情况之中,芽衣做出反应。
她慢条斯理、不疾不徐地将我刚才说到一半的问题,改口再说一次。
“只要你开口邀请我,我就愿意跟你走。”
芽衣伸出手来,与此同时,我好像听见某人发出一声怒吼。
她顺从自己的意志,将手伸到我的面前,不过此举只会令我感到困扰,因为我根本不打算拉着她向前跑。
“倘若我不开口邀请你,你就不肯跟我走吗?”
“你说嘛。”
芽衣的态度很强势,而且跟我在鸡同鸭讲。
现在可不是玩这种把戏的时候。
只是说来不可思议,焦急的情绪似乎慢了半拍,直到现在尚未涌上心头。
我闭上双眼。
做好丧命的觉悟。
我开始想像自己的头脑、胸口与腹部被人刺穿的画面,并且逐一克服产生的恐惧。
我用力睁开眼皮,对着芽衣下达指示。
“走吧。”
“好。”
芽衣露出微笑,在神之光的照映下,她那洁白的牙齿微微反射着光芒。
我没有强求芽衣一起走。
但我仍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那只染满鲜血的手,与另一只洁净平凡的手紧紧相连。
既然芽衣愿意跟我走,我就会毫不客气地牵起她的手,带她前往任何地方,永不放开。
我环顾周围,找出骚乱的空档,然后朝着右手边跑去。毕竟就算逃往左手边,也只会被困死在断崖上。逃往湖泊也不失为是好方法,不过那是针对我个人而言,像这样带着芽衣一起走,未必能够顺利脱困。
在拔腿狂奔的途中,我朝着那群东方部族狠瞪一眼。当我凝神注视,总觉得自己与剥脸者四目相交。平常就连眼球都很少转动,难以从眼神中看出其情绪的剥脸者,此刻却能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上,感受到对方情绪激昂的心情。光是隔着空气,就能感受到她的狂怒,令我的脸颊隐隐作痛,同时也感受到自己的脸皮十分单薄,应该轻而易举就会被她剥下来。
如果剥脸者有意追赶我们,势必很快就会被追上,但是长老竟冷不防地从旁刺出一枪,仿佛想削下剥脸者的脸皮,迫使她不得不停下脚步。就结果来说,杀红眼的长老无意间帮了我们一把。我向他点头致谢,继续往前奔跑。
我们把同伴当成挡箭牌,突围冲出村落,飞奔在名为草原的大地之海。值得庆幸的一点,就是东方部族并没有派人包围村落。不管怎么说,对方终究不会倾巢而出,再加上对方也挺鄙视我们,毕竟我们无论是在肉体上,或是文化上都不及他们,因此他们认为只要发动奇袭,就能把我们一网打尽。
事实上这个方法,确实可以将我们一网打尽。
草原上迎面吹来一阵强风,我为了不输给这股气流,放声吼出自己的心底话。
“你根本不是哪来的神明,所以——”
所谓的认同,其实比想像中更困难,原因是现实与理想总会出现落差。我的心在大地上奔驰,并没有飞上天去,也无法遨游在天地间,与抄捷径、一步登天都扯不上边,因此只能接受这种只准往前进、既踏实又愚昧的未来,以及置身于其中的自己。
至此,我终于首次认同自己目前所追求的事物。
我没有感到害臊与心虚——
以坦率的语气开口说:
“我会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