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上 3 痛觉残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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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邸门口发生了凶杀案。

那一晚,我在出门散步之后的记忆模糊不清。

不过,如果将不清晰的记忆串连在一起,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我做了什么。

就像织一样,我也对血腥味没有抵抗力。光是看到血,我的意识就会朦胧起来。

这次的尸体所流的血特别漂亮。

在那条通往宅邸的石板路上,石板之间的沟槽宛如迷宫,在那个迷宫里奔跑的红色线条散发出至今所没有的优雅。

只是,问题就出在这一点。

当我察觉的时候,已经有个人在背后呕吐,我回头一看,发现了黑桐干也的身影。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当时也没有产生疑问。

可是,后来我回到宅邸,杀人现场却是在更久之后才被人发现,也没有人提到我曾在现场。

这么说来,当时我只是梦中看到他吧?因为那个正直的同学不可能包庇杀人魔。

然而——事件为何偏偏发生在家门前。

「织,是你动的手……?」

我试着发问,却没有得到回答。

我和织出现了歧异,这感觉正一日比一日更强烈。即使将身体交给织,决定权也在我的手上。可是,我在那时候的记忆为何会变得模糊?

……难道说,只是我没有发觉,其实我也像其他继承两仪家血统的人一样发狂了?

「具有自觉的异常者都是假货。」换成是织,八成会这么说。对异常者而言,周遭的人才是不正常的,不会对自己产生疑问。

起码我便是如此。那就表示我花了十六年的时间,终于体认到周遭众人与自己的区别吗?

不过,这又是谁造成的?

「式小姐,现在方便吗?」

外面传来敲门声与秋隆的声音。

「什么事?」

听到我示意他可以进来,秋隆依言而行。

由于已到了即将就寝的时间,他只有打开房门,没有走进室内。

「好像有人在宅邸附近监视。」

「我听说父亲早就将那些警察打发掉了。」

是的,秋隆颔首。

「警察的监视人员已在昨夜撤离,今晚来的似乎不是警方的人马。」

「随你怎么处置,这跟我没有关系吧。」

「但正在监视这里的,似乎是您的同学。」

听到这番话,我从床上站起身。

我走到可以眺望宅邸大门的窗边,越过窗帘看着外头的景物。

大门周边的竹林中有一个醒目的人影,真希望他起码藏身得高明一点。

「—————」

……我怒火中烧。

「只要您下令,我可以将他请回去。」

「用不着理会那个人。」

我快步折回床边,直接躺了下来。秋隆留下一句晚安后,关上房门。

……即使关掉房间电灯闭起眼睛,我还是完全睡不着。

因为无事可做,我只得无可奈何地再度查看外面。

干也拉起茶色连帽大衣的衣襟,仿佛很冷地发着抖。他一边呼出白雾,一边眺望大门……从脚边还放着保温瓶及咖啡杯这点来看,这家伙说不定是个大人物。

我推翻当时的干也只是场梦的推测。

因为那时候他确实在场,才会像这样监视着我。虽然我摸不清他的想法,但多半是想确认杀人魔的真面目吧。

……总之,我气到达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步,不知不觉地咬起指甲。

就算经历过那种遭遇,干也第二天还是老样子。

「式,要不要一起吃午饭?」

在干也的邀约下,我跟着走到屋顶上。

也许是因为他只有吃饭时每次都会来约我,我多少产生了被他喂食驯养的感觉。

虽然我已经决定不再跟他扯上关系,却想知道干也对于那一夜的事作何想法。今天他大概会来逼问我吧,我抱着这个念头登上屋顶,可是他却一点也没变。

「你家不会大得太夸张吗?我上门拜访时居然碰到总管出来接待,这种事都可以拿去向别人炫耀了。」

光是从干也知道总管这种过时名词来看,他可没资格取笑我。

「秋隆是家父的秘书。而且总管这个称呼现在已经没人在用,都改称为管理人了,黑桐同学。」

「什么嘛,结果还不是同一种人?」

……话题中谈论到我家的部分仅止于此。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的监视早已被我发现,但就算是这样也太奇怪了。

当时,干也明明应该目睹了我浑身是血的样子,为什么还能像从前一样向我露出笑容?

「黑桐同学,二月三日晚上,你——」

「那件事就不要再说了。」

面对我的追问,他只用一句话就轻描淡写地带过。

「为什么不要说了,黑桐。」

……真不敢相信,我在无意识间用了织的口吻。听到显然是式的我喊出黑桐,干也有点困惑。

「说清楚,你为什么没对警方说实话?」

「——因为我并没有看到。」

骗人,这是不可能的。那时候,织走向正在呕吐的他——

「你只是碰巧人在那边,至少我也只看到那样。所以,我决定相信。」

骗人,那你又为什么要监视宅邸。

——走向他——

「坦白说,我其实很不好受。我现在正在努力,等我对自己更有自信了,应该就有勇气听你的说法。所以现在就先不要提这件事吧。」

他那就像在闹别扭的表情,让我想拔腿逃跑。

——织走了过去,企图杀掉黑桐干也——

那明明不是我的期望啊。

干也说他相信我。

如果我也可以相信自己并不期望事情发生,就不会尝到这种未曾体验过的痛苦了。

从那一天以来,我开始对干也视若无睹。

经过两天之后,他也不再主动找我攀谈,却继续进行深夜的监视。

在冬季的寒空下,干也会在竹林里一直待到半夜三点。受到他的妨碍,我也无法出门夜间散步。

从他开始监视后已过了两星期,他就这么想揭发杀人魔的真面目吗?我透过窗户偷瞄着他的情况心想。

……真有耐性。

尽管时刻已接近凌晨三点,干也始终盯着大门直看。

他身上并未散发出阴沉的气息——离去时,甚至带着笑容。

「——————」

我焦躁地咬住下唇。

啊,我总算明白了。

他不是想要揭发杀人魔的真面目。

对那家伙来说,相信我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干也毫不怀疑,他打从一开始就相信我不会在夜里出门散步,才会守在那里。

因此看到黑夜平安迎向黎明时,他才会露出幸福的笑容。

他全心信赖着我这个真正的杀人凶手,相信我真的清白无辜。

「——好一个幸福的男人。」

我喃喃自语地想。

和干也相处时,我会莫名地放心。

和干也相处时,我会产生和他在一起的错觉。

和干也相处时,我会去幻想自己也可以前往那一侧。

可是,这绝不可能实现。

我不能存在于那个光明的世界里。

那是我无法进入的世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干也带着理所当然的笑容,将我拉向那个世界。

有这样念头的我,对于让我产生这种念头的干也心生烦躁。那个少年,让饲养了织这个杀人魔的我、身为异常者的我体认到自己是个异常者——

「我只要独自一人就足够了,可是你却要妨碍我,黑桐。」

式不想发疯。

织不想崩坏。

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我别抱着过普通生活的幻想,就此活下去——

进入二月后,外面的寒气也减缓几分。

相隔数周之后,我再度站在放学后的教室里眺望外头。

对我这种人来说,透过窗户望出去的俯瞰视野反倒令人安心。正因为无法触及,我不会对无法触及的景色怀抱希望。

干也一如往常地走进被夕阳染得通红的教室。

织喜欢像这样和他单独在教室聊天。

……而我也不讨厌。

「没想到你会主动约我,你不再对我视若无睹了吗?」

「因为我快忍不住了,才会找你来。」

干也皱起眉头。

在与织互相混淆的感觉侵袭之下,我继续往下说。

「虽然你说我不是杀人凶手……」

夕阳的余晖太过赤红,我看不见对方的脸孔。

「很遗憾的,我就是杀人凶手。你明明也看过犯案现场,为什么要放过我?」

干也面露不服气之色。

「什么放不放过的,是因为你并没有做出那种事。」

「即使我说了我有做?」

嗯,干也点点头。

「是你自己说过,你所说的话只要听信一半就好吧。而且,你绝对不可能会做出那种事。」

听着一无所知的干也一口咬定,我怒上心头。

「——什么叫绝对?

你又知道我的什么了?

我到底有什么值得让你这样相信?」

我的愤怒化为质问宣泄而出。

干也为难起来,脸上浮现寂寞的微笑。

「并没有根据,但我应该会一直相信你吧……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想要一直相信你。」

「——————」

这番话成了最后一击。

那股纯粹的力量、纯洁的台词,拆下我卖弄小聪明的伪装。

在他眼中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对身为式的我来说既是小小的幸福,也是无从阻拦的破坏。

没错,是破坏。我只是透过这个幸福的人,被迫看见了无法实现的时间。

……能够和别人一起生活的世界应该很轻松,我却不晓得那是何物。

我一定不晓得那是何物。

如果我和别人产生连系,织就会杀了那个人。

因为织的存在理由就是否定。

而身为肯定的我,少了否定就无法存在。

由于过去不曾受到什么事物吸引,我得以远离这个矛盾。

在已经发觉的现在,我越是盼望,就越了解那是个绝望的心愿。

这事实让我极度痛苦、极度憎恨。我第一次打从心底憎恨这个家伙。

——干也理所当然地笑着。

我明明无法置身其中啊。

我无法忍受这种存在。

我很确定,这名少年能够轻易地毁灭我。

「——你真是个笨蛋。」

我发自内心地告诉他。

「嗯,常有人这么说我。」

唯有夕阳,一片赤红。

我走出教室,在离开时头也不回地问道。

「你今天也会来监视我吗?」

「咦……?」

他发出惊呼,果然没发现我早已察觉他的监视。

干也慌忙试图掩饰,却被我制止。

「回答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有想到的话我就会去。」

这样吗,我如此回答后离开教室。

茜草色的天空带着灰色的光晕。

从紊乱的流云来看,今晚应该会下雨吧。

/5

———当天夜晚。

雨云在入夜后笼罩天空,不久后便下起雨来。

雨声中和了夜色的黑暗与喧嚣。

雨势没有大到倾盆大雨的程度,却也算不上是毛毛细雨。

虽然现在是三月上旬,这场夜雨却寒冷刺人。

黑桐干也与竹叶一起淋着雨,茫然地眺望着两仪家的宅邸,拿伞的手冻得发红。

呼,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干也无意一直持续这种类似变态的行径,如果警方能在这段期间逮捕杀人魔自然是上上大吉,要是往后一星期没发生任何状况,他也准备收手了。

……在雨中进行监视实在累人。

即使干也已开始习惯冬日寒气与水滴的双重折磨,还是会觉得难熬。

「唉……」

他发出叹息。

使得干也心情沉重的不是雨,而是式今天的表现。

我到底有什么值得让你这样相信?他该如何向这么问的她传达心声?

当时的式非常脆弱,干也甚至以为她在哭泣。

雨下个不停。

汇聚在石板上微微发光的水洼,正毫不厌倦地一再掀起小小的涟漪。

雨声安静却又嘈杂。

干也茫然地聆听着,一个较大的声响传入耳中。

啪沙!那是个格外响亮的水声。

干也转头一看,发现一袭红色的单衣。

身穿单衣的少女淋着雨。

少女连伞也没撑,暴露在恣意飘落的雨点中,就像被人从海底捞起一样浑身湿透。

她的短发贴在脸颊上,藏在黑发后的眼眸透出空虚。

「——式!」

干也惊讶地奔向少女。

突然现身的她,究竟淋雨淋了多久?

红色和服紧紧贴在身上,她的身躯就像冰一般寒冷。

干也递出雨伞,从背包里拿出毛巾。

「来,拿去擦擦身体。你在做什么?自己的家明明就在旁边……」

他一边责备,一边伸出手。

少年的缺乏戒心,令她嘲笑起来。

咻!白刃划过空气。

「————咦?」

早在干也察觉之前,手臂上炽热的感觉就让他猛然往后跳。

滴答……某种温暖的物体流过手臂。

我被割伤了?

伤口在手臂?

为什么?

我动不了?

由于痛楚太过锐利,他无法理解这和平常感受到的疼痛是同种东西。

强烈的剧痛,甚至使痛觉也为之麻痹。

干也没有余力去思考。

应该是式的红衣少女展开行动。

或许是因为从前在此地目睹过惨剧,干也的意识尚未陷入混乱。他仿佛事不关己般冷静地纵身往后一跃,逃离现场。

————不,他不可能逃得掉。

就在干也后退的瞬间,她已扑向他的怀中,两者的速度之差是人类与怪物的差距。

唰!干也听见声音从自己的脚上传来,雨中多出了一抹红。

自己的血流过了石板路——看见这一幕,再也站立不住的他仰天倒下。

「啊———」

他的背部撞在石板上,发出喘息。

红衣少女压在倒地的干也身上,毫无迷惘地将手中的刀子抵上他的咽喉。

干也漠然地仰望夜空,看到的是黑暗——还有她。

那双黑瞳里没有感情,只有认真。

刀尖触及干也的喉咙,或许是被雨淋湿的关系,少女看来仿佛在哭泣。

她面无表情。

那宛若面具般的哭泣脸孔是这般可怕,也这般悲哀。

「黑桐,你说话啊。」

式这么开口。

她是要听听他的遗言吧。

「我……不想……死——」

他的声音在颤抖,回答也不知是否是对式而发。

他说话的对象并非式,应该是此刻来袭的死亡吧。

式露出微笑。

「我想杀你。」

那是一个极为温柔的笑容。

——场景转换。

空之境界/序

一九九八年六月。

我进入橙子小姐的事务所就职,顺利完成第一件工作。

说是这么说,我所做的事就类似橙子小姐的秘书,只是和律师讨论如何处理契约上的手续而已。

虽然无法独力承担重任让我有些不满,但我自己最清楚,没读完大学就休学的我还不能独当一面。

「干也,今天不是你去医院探病的日子吗?」

「是啊,我下班之后就会过去。」

「你可以早点离开,反正工作也都做完了。」

戴上眼镜的橙子小姐会变得非常亲切。今天就是这么一个幸运日,她本人据说也刚完成一件案子,正在擦拭爱车的方向盘。

「那我出去一趟,大概两个钟头就会回来。」

「记得带礼物回来喔。」

我转身背对轻轻挥手的橙子小姐,离开事务所。

每个星期六下午,我都会去探望她。去探望自从那一夜,就再也无法说话的两仪式。

我不晓得她有着怎样的痛苦,在想些什么。

我也不懂她为什么想要杀我。

但是,式在最后露出的那个如梦似幻的笑容,已足以说明一切。

就像学人所说的一样,黑桐干也早已为两仪式痴狂了。光是差点死在她手中一次,还不足以让我恢复正常。

一直在病房中沉睡的式,仍保持当时的模样。

我想起最后那一天放学后,伫立在夕阳之中的式。

在仿佛火焰燃烧般的黄昏时分,式问我,她到底有什么值得我这样相信。

我重复了当时的回答。

……并没有根据,但是,我还是会一直相信你。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想要一直相信你——

那是个多么不成熟的答案。

尽管这决定并没有根据,其实是有的。

她不会杀害任何人,这点我敢保证。

因为她清楚杀人有多痛。既是被害者亦是加害者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多么悲伤的事。

所以我选择相信,相信不会伤人的式与浑身是伤的织。

——相信那个好像随时都会受伤,看来岌岌可危,从未吐露真心的……名叫两仪式的女孩。

0

准备好的棋子有三颗。

依附死亡而飘浮的双重身体者。

接触死亡而获得快感的不适应存在者。逃避死亡而衍生自我的起源觉醒者。

他们将互相纠缠,并于

相克螺旋等待。

小时候,有一次玩扮家家酒,我把手掌割伤了。

因为在借来的东西、仿制品、模型……

这些迷你版的煮菜道具里,掺杂了一把真的刀子。

我拿起那柄有漂亮雕饰的小刀玩要,不知不觉在指缝间割出很深的伤口。

掌心沾满血迹的我回到母亲身边,记得她在骂过我之后掉了眼泪,还温柔地拥抱我。

很痛吧?母亲说道。

那些话的意思我听不太懂,但是我很高兴能被人抱在怀里,和母亲一起哭泣。

藤乃,等伤口痊愈就不会再痛了——

妈妈边替我包上白色的绷带边告诉我。

这句话的意思我还是听不懂。

因为我从没有感觉过痛。

/痛觉残留

0

「你带来的介绍信很罕见啊。」

与白袍很相衬的中年教授露出有如爬虫类的笑容,与我握手。

「喔,你对超能力感兴趣吗?」

「不,我只是想了解那是什么样的东西。」

「这就叫感兴趣啊,也罢。喔,用名片代替介绍信还真有她的风格。她在我的学生里是特别出类拔萃的一个,我很中意她。我这里能派上用场的家伙也越来越少了,缺少人才真让人头疼。」

「那个,我是想请教关于超能力的事。」

「对对对,不过,超能力也有种类之分喔。我们这边没进行专门的检测,不知道能不能当作参考。这门学术很遭人忌讳,在日本只有屈指可数的研究设施以黑箱作业的方式进行研究,我也没有详细资料。嗯,据说最近这三年来成果已经提升到相当实用化的水准,不过也很难讲。毕竟这种能力,必须从一出生时就有所突破啊。」

「关于超能力的区别就不必说明了,大概是念动力。我想问的是,人类是以何种形式拥有超能力的?」

「以频道的形式。你会看电视吗?」

「是,我当然会看——这有什么关连吗?」

「就是电视啊,把人类的大脑比喻成频道,你平时最常收看什么频道?」

「……我想想,应该是第八频道。」

「这就是了,这代表第八频道是收视率最好的频道。假设人类的大脑有十二个频道,我和你的脑子总是在收看第八频道……收看收视率最好的节目。虽然还有其他的频道存在,我们却接收不了。大家最常看的节目,也就是常识。活在常识世界之中,只得以在此生活的我们,选择的就是第八频道。听懂了吗?」

「——意思是说,我们只能看见最无害的节目吗?」

「不对不对,这么做是最好的。第八频道是现今的常识,也就是收视率最好的法则。既然我们只得以待在频道中,这样不是最安稳吗?我们生活在常识中,在常识这个绝对法则的守护下互相沟通。」

「那么,其他的频道并不安稳啰?」

「这可难说了。

假设在第三频道,能够接收到植物的语言代替人类语言。

假设在第四频道,原本用来操纵自身肉体的脑波,转而可以操纵外界的物体。

如果有这种频道存在可是十分惊人的。但是,其他频道没有在第八频道内播出的常识,会播放各自专属的『节目(规则)』。既然要在这个时代生活所需的频道是大家共用的第八频道,收看第四频道的人,自然不可能适应社会(第八频道)。因为其他频道里,没有第八频道播出的常识啊。」

「——总之,没收看第八频道的人就是精神异常者吗?。」

「嗯。假设有个人只能接收到第三频道,他可以和植物沟通,相对的却无法与人类交谈。就结果而言,社会上会将这种人视为精神异常,关进医院。

超能力者就是这样的存在。他们天生就是能收到其他频道,而非大众共用频道的人。

不过,大多数的超能力者都可以同时接收第八频道与第四频道,分别使用,既然是电视频道,当然可以切换到自己想看的节目吧?收看第四频道时就看不见第八频道,反过来说也是一样。藏身于世间的超能力者,就是这样靠着切换频道活下去。因此,我们也无法轻易找出他们的踪迹。」

「原来如此,所以——常识对于只能收到第四频道的人来说并不适用。不,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这种东西。」

「没错。这种人一般都被称作杀人魔或疯子,但我称他们为『不适应存在者』。无法适应社会的人非常多,他们的存在本身却从一开始就无法适应这个社会。他们不应该存在,不,是无法存在。

打个比方,如果有个人从前可以收看一般的频道与第四频道,却因为某些状况导致肉体机能遭到破坏,不能再接收一般频道,这个人就会完蛋。就算他从过往的生活中得知何谓常识,可是无法切换频道,他就无法和我们沟通。因为频率不同啊。」

「……那么,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不适应存在者适应世界吗?」

「嗯,只要停止那个人的生命活动不就好了?」

说得更精确点,只要破坏那个异常的频道就可以了。不过这代表要破坏大脑,终究还是只有杀掉对方这条路可走。目前还没有可以不破坏肉体机能,仅仅破坏组织的便利技术,如果真的有,那才称得上是超能力呢。我想那大概是最强的第十二频道吧,那间电视台什么节目都有。」

哈哈哈,教授打从心底放声大笑。

「……你的意见很有参考价值。博士,这种叫念动力的超能力,最广为人知的例子就是扭曲汤匙吗?」

「怎么,你说的那个人可以扭曲汤匙吗?」

「汤匙我是不知道,但她可以扭曲人类的手臂。」

「类似你这样的成年人的手臂吗?真厉害。比起物体的硬度,物体的大小才是『歪曲』的问题所在。要扭曲人类的手臂,大概得花上七天时间吧。那只手臂是往哪个方向旋转?是右边,还是左边?」

「——方向有什么意义吗?」

「有啊,是轴心的问题。就连地球不是也有回转方向吗?咦,不固定?……嗯'这是实际存在的能力吗?如果是的话,你最好别和对方扯上关系。那个不适应存在者可以接收两个以上的频道,大概还能同时进行左回旋及右回旋。我没有听说过能接收到两个频道,并同时使用的案例。如果001和002合体,即使是009也会落败吧(注:为石之森章太郎漫画<人造人009〉中登场角色。)。」

「……因为时间不多,我就先在此告辞,接下来还得赶去长野县一趟。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嗯,没关系、没关系。既然是她介绍的,欢迎你随时来访。

对了,苍崎她过得好吗?」

/1

浅上藤乃意识朦胧地坐起身。

她置身于一个房间里,周围不见人影。

屋内没有开灯。不,这里本来就没有装电灯。

唯有漆黑的黑暗,散落在她的周遭。

「啊———」

藤乃苦恼地叹口气,触摸自己的长发……原本从左肩垂至胸口的发丝不见踪影,大概是被刚才压在她身上的男人拿刀子割掉了。想起这件事之后,她终于环顾四周。

这是个建造在地下室的酒吧。自从半年前由于经营困难而结束营业后,这间废屋就变成不良少年的聚会场所。

……一张折叠椅被粗暴地扔到一角……室内正中央只剩下一张撞球桌……从便利商店买来的简单食物吃得到处都是,空盒堆积如山。

种种怠惰的痕迹,仿佛构成了丑恶的残渣。屋内充斥着一股馊味,令藤乃心生不快。

这是个废墟,还是位于遥远国度的贫民窟暗巷?她根本无法想像,爬上楼梯之后外面会有正常的街景。此处唯一正常的,就是他们带来的酒精灯散发的味道。

「嗯———」

她举止文雅地环顾四周。

藤乃的意识尚未完全恢复,还弄不清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她捡起掉落在一旁的手腕。被扭断的手腕上挂着电子表,荧幕显示现在是九八年七月二十日。

时间是晚上八点,距离事情发生后经过不到一小时。

「呜……!」

一股突发性的疼痛袭来,藤乃不禁呻吟。

她的腹部残留着强烈的感觉,仿佛从体内绞紧的焦躁感,让她难以承受地缩起身子。

她的手撑在地板上,发出哗啦啦的水声。

仔细一看,这座废墟的地板已经被水淹没。

「……啊,今天好像下了雨。」

藤乃自言自语着站起身。她瞥向自己的小腹,上头沾着血迹。

那是她——浅上藤乃被这些陈尸一地的男人刺出的伤口。

拿刀子刺伤藤乃的男人,在街上恶名昭彰。他在那些高中辍学生里面格外显眼,大家都听说过,他是那群小混混的老大。

作为娱乐的一环,召集一群臭味相投的伙伴纵情享乐的他强暴了藤乃。

这么做没什么理由。只是因为藤乃是礼园女子学院的学生,又是个

美女罢了。

单是一次的施暴,不足以让有点野蛮、任性到不知反省为何物又脑袋空空的他,还有那群相似的同伴感到满足。

他们本来还知道自己有可能受到制裁,但一发现藤乃没找任何人商量,只是独自烦恼之后,就改变了态度。他们察觉自己掌握优势,多次将她带进那座废墟。

今晚也是其中的一次,他们已经彻底安心,也渐渐开始厌倦这样的行为。

那男人会拿出刀子,应该也是想打破这惰性的重复模式。即使遭到强暴,藤乃依然过着不变的生活,这一点似乎伤害了不良少年老大的自尊心。他想要明确的证据,证明史配藤乃的人就是自己。为了达成目的,他准备好刀子来施加进一步的暴力。

然而,少女却只露出更为冷淡的神情。

他暴怒地压倒即使被人拿刀威胁也神情不变的少女,然后————

「……衣服弄成这样,根本没办法出去。」

藤乃摸摸浑身是血的自己,垂下眼眸。

她身上只有小腹的刺伤流过血,可是从头发到鞋子都沾满了他们喷出的血花。

「弄得全身脏兮兮的——真像个笨蛋。」

比起至今一直遭到强暴的事实,她似乎更无法容忍这身血汗。

少年们的尸块散落一地,藤乃踹了其中一具尸体一脚。自己和平日天差地远的凶暴性令她感到惊讶,同时也思考着。

外头在下雨,再过一小时后行人也会变少。现在是夏季,即使淋雨也不必担心会冷。

就边让雨水洗刷血痕边走到公园,在公园设法打理干净————

一做出结论之后,她立刻恢复冷静。

藤乃在血洼中前进,在撞球台坐了下来,这才开始数起尸体的数目。

一、二、三、四……四……四……四?再怎么数都是四具……!?

竟有这种事————少了一具。

「有一个人逃掉了————」

她轻声呢喃。

我大概会被警察抓走吧。只要他冲进派出所,我就会直接被捕。

可是——他真的会去派出所吗?

他要如何说明此处所发生的事?

从他伙同数人绑架名叫浅上藤乃的少女联手施暴,威胁她「如果不想让事情在学校公开,就乖乖听话」开始说明吗——?

怎么可能。这种事非但不可能发生,那些小混混也没能力编出能隐蔽事实的精巧谎言。

藤乃稍微松了口气,点燃放在撞球台上的酒精灯。

呼地一声,火焰照亮黑暗。

十六块四分五裂的肢体自黑暗中清晰地浮现。如果在现场找一下,躯干和头颅应该也各有四个。

在橙色火光映照下,这个被疯狂漆上一片赤红的房间,在一切意义上都已宣告完结。

藤乃并不太在意这片惨状。

……有一个人跑掉了,她的报仇还没有结束。

令人高兴的是,还没有结束。

「我非得报仇不可吗?」

我必须再杀一个人,这个事实让藤乃心生恐惧。我不可能办得到,她身躯颤抖着。可是,不把他灭口自己就会有危险。不,就算如此,我也不想再犯下杀人这种恶行了——

这是她毫无虚假的真心话。

在血洼的倒影中,她的嘴角浮现浅笑。

痛觉残留/

七月也接近尾声,我的身边发生了不少热闹的状况。

躺在医院病床上昏睡长达两年的朋友恢复意识、我在休学后进入的工作岗位上完成第二件大案子、相隔五年不见的妹妹来到东京,让我忙得没时间喘口气。

黑桐干也的十九岁夏天,就在这番手忙脚乱中揭开序幕。

今天是久违的假日,高中时代的朋友约我出去聚餐,等我注意到时已经错过了末班电车。

其他参加聚餐的人招了计程车,但明天才是发薪目的我没那种闲钱可花。

无可奈何之余,我只得步行回家。幸好,我的住处距离这里只有两站。直到刚才都还是七月二十目的日期,已经切换为二十一日。

午夜零时过后,我独自走在夜晚的街道上。

因为明天是非假目的关系,闹区正准备入睡。今晚下过大雨,虽然雨势已在夜色转深后停歇,柏油路上却还残留着水洼。

湿漉漉的路面响起水声。

时值盛夏,今夜的气温也轻轻松松地超过三十度。夜间的热气与雨水的湿气黏贴在皮肤上,我正觉得心烦时,忽然发现有个女孩子蹲在马路上。

一身黑色制服的女孩,正痛苦地捂住小腹蹲在路旁。

……我看过这件让人联想到教会修女的制服。这朴素却高雅的设计,属于著名的贵族学校礼园女子学院。根据学人的说法,这套制服「就是有女仆装的味道这点好」,大受有那方面嗜好的人欢迎。

话先说在前头,我可不包括在内,只是因为妹妹就读礼园才会有印象。

「听说礼园是全体住宿制的学校……」

而她却在这种时间出现在这种地方,太奇怪了。她碰到了什么麻烦吗?或者是不遵守校规的不良少女?

一方面也是看在她与妹妹同校的关系,我开口呼唤少女。

小姐?少女听到我的声音后缓缓地回过头,一头束起的长长黑发随之流泻。

「————————」

她似乎微微地——难以察觉地倒抽了一口气。

眼前是一位长发少女。她的眼神沉稳,看起来非常文静。她五官端正的娇小脸蛋长得很可爱,却有着精致锐利的轮廓。那种微妙的平衡感,很接近日本人偶的美。

她的长发笔直地披在背后,左右两边各有一束头发在耳畔稍微扎起后垂到胸前,互相对称。本来左右对称的发丝只有左边空空荡荡,就像被剪刀剪掉了。

少女的浏海修剪得很整齐,一眼就让人联想到豪富之家的千金。

「有什么事吗?」

少女脸色苍白地回答。

她的嘴唇泛紫,显然出现了发绀症状。她一手捂住小腹,表情痛苦地扭曲起来。

「肚子痛吗?」

「不是的,那个——我,这个——」

少女装出平静的模样,回答的话语却徒劳地兜着圈子。

她看起来摇摇欲坠,简直就像我第一次遇见时的式,散发出随时都会倒下的气息。

「你是礼园的学生对吧。错过电车了吗?这里离礼园很远,要我帮你叫计程车吗?」

「不,不必了,我身上没有钱。」

「嗯,我也没有。」

是吗,少女困惑地眨眨双眼。

……看来我反射性的回应太出人意表了。

「这样啊,那你家就在附近吧。我听说礼园是全体住宿制的学校,原来可以申请外宿

吗?」

「不,我家距离这里比学校更远。」

真伤脑筋,我搔搔脑袋。

「那你是离家出走啰?」

「是的,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真头痛。

仔细一看,少女已经浑身湿透。雨下到刚刚才停,她之前大概连伞也没有撑,身上正滴着水滴。

打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讨厌见到被雨水打湿的女孩。

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我自然地脱口而出。

「今晚你来我家过夜好了?」

「这怎么行,我方便过去打扰吗……!?」

少女依然蹲在地上,露出求助的眼神问道。

「嗯。我是一个人住,没问题的,但我不保证你的安全喔。虽然我没那个意思,万一发生什么巧合,我说不定会改变主意。我好歹也是个健康的年轻男人,请你把这种风险考虑进去。要是你可以接受的话,就跟我来。很不凑巧,今天是发薪目的前一天,我家里什么也没有,不过起码还有止痛药。」

少女很高兴。看到她毫无戒心又纯真的笑容,我也跟着高兴。

当我伸出手后,她缓缓地站起身——那一瞬间,我发觉少女所坐的柏油路面仿佛沾着红色的污渍。

「还得走一段路,如果你觉得很难受就跟我说。区区一个女孩子,我还背得动。」

「好的。不过我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不会痛。」

她客气地回答,一只手却仍然捂在小腹上,怎么看都像是正承受着什么疼痛的折磨。

我不知怎地重复了刚才说过的话。

「肚子痛吗?」

不,少女在否定后陷入沉默。

我们缓缓地往前走。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少女颔首。

「——是的。非常……非常痛,我快哭了——我可以、哭吗?」

当我点点头,她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

……不知为何,不可思议的是,她露出仿佛在作要的表情。

由于少女没有说出姓名,我也没有报上名字。我总觉得,这么做比较有礼貌。

我们回到公寓时,她表示想借用浴室冲澡。因为她还想烘干湿透的制服,我便离席回避。

我找个常见的藉口

说要出去买烟,就出了门。再也没有什么时刻,会比跑去买一包没有在抽的烟更让我亲身感受到自己是个滥好人。

消磨了大约一小时后,我折回公寓,发现少女已经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睡着了。

我将闹钟时间拨到七点半,放在床头。

……要入睡时,我格外地在意少女那件腹部被割破的制服。

隔天早晨我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她无所事事地正坐在起居室里。

看到我已经起床,她向我行了一礼。

「昨晚承蒙你的照顾。虽然不能有所回报,但我真的很感谢你。」

我告辞了,少女说完后起身准备离开……一想到她特地正坐在那边等待只是为了致谢,我就不忍心让她直接回去。

「等一下,起码先吃过早饭吧。」

听到我开口挽留,她乖乖地依言而行。

因为家中剩下的材料只有通心粉和橄榄罐头,早餐自然就是义大利面。我迅速做好两人份的餐点端上桌,和少女共进早餐。为了弥补会话的空白,我打开电视,荧幕上一大早就播出耸动的新闻。

「——哇,这事件还真合橙子小姐的胃口。」

如果她本人听到这句话,恐怕会拿拖鞋扔我。不过,新闻内容确实带着强烈的猎奇色彩。

身在现场的播报员淡淡地说明情况。

在一间从半年前就停止营业的地下酒吧中,发现了四名青年的遗体。四人的手脚全数惨遭凶手扭断,现场似乎化为一片血海。

地点倒是很近,距离昨天的聚餐场所大概有四站的车程。

——手脚不是被砍断,而是被扭断的,这种描述方式听来有些不恰当。但新闻并未追究这一点,开始发表被害者的身分。

遇害的四名少年都是高中生,以现场附近的闹区为中心厮混。他们好像也涉足毒品买卖,接受采访的相关人士在麦克风前说起被害者生前的样子。

「那群家伙,就算被杀也是当然的。」

电视中传出经过变声的台词,就像在责备死者的新闻内容令我心生反感,关掉电视。

我不经意地望向少女,她正痛苦地按住腹部。她的早餐连一口也没动过,看来肚子还是不舒服……因为少女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这个世上,没有人就算被杀也是当然的。」

她喘着气如此说道。

「为什么——我的伤明明痊愈了,怎会这么……!」

少女粗暴地从椅子上站起身,甩着头发一路奔至玄关。

我慌忙追上去,她却低着头伸出一只手,示意我不要靠近。

「等等,你还是等到身体好一点再走吧。」

「没关系,我——果然已经回不去了。」

她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那忍着痛的面容,和式——非常相似。

等待疼痛缓和之后,少女深深地一鞠躬,握住门把。

「别了,希望我们再也不会见面。」

少女就此离去。

在她宛如人偶般沉静的容颜上,唯有限眸仿佛泫然欲泣。

结束与陌生少女的相遇后,我前往事务所。

我上班的公司没有正式的名称,虽然专营人偶制作,但大部分的工作都与建筑方面有关。

身为所长的苍崎橙子是名外表看来年近三十的女性,一个买下半途停工的废弃大楼当事务所使用的怪人。简单的说,这里并非一间公司,只不过是橙子小姐个人兴趣的延伸。

我来这样的地方工作有种种原因,不过这就是黑桐干也现在的日常生活。

抱怨归抱怨,但我并无不满,反倒觉得自己很幸运……这里虽然有些问题,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我想着这些事,已经抵达了公司。

大楼一共有四层高,事务所设在四楼。

位于工业区与住宅区之间的大楼宛若一座伽蓝,明明不高,却震慑了仰望者的心灵。

由于没有电梯,我走楼梯爬上四楼。

刚走进事务所,我就看见那片一如往常凌乱的景物中站着一个不相称的身影。

少女穿着近乎黑色的深蓝和服,回头以倦怠的眼神望向我——那袭和服上印着类似鱼的图样。

「咦?式,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说成这种地方也太失礼了,这里好歹也是你工作的地点吧,黑桐。」

在式的对面,坐在办公桌前的橙子小姐瞪了我一眼。

她叼着香烟,依然是一身朴素的服装。她身穿足以出席丧礼的洗炼黑长裤配白衬衫,戴着单边耳环,颜色当然是橘色的。我不清楚原因,但这个人似乎有非要在身上佩带一样橘色饰品的偏好。

「你来得真早,我不是告诉过你最近都没有案子,今天等到下午再过来吗?」

「不,这可不行。」

没错,我的金钱状态不容许我这么做。毕竟当手头只剩下电车月票和电话卡时,实在让人不安。

「更重要的是,式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我找她来的,有点生意上的事要处理。」

式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爱困地揉揉一边眼睛。她昨晚又出门散步了吗?她从昏睡状态中醒来还不到一个月,我们不知怎地变得有些说不上话。

式看来不太想开口,我便走向自己的位置。

……没有工作可做总是让人心情沉闷。这种时候只能靠闲聊来撑场面,我也碰巧有消息可以拿来当话题。

「对了。橙子小姐,你看过新闻了吗?」

「你是说宽广大桥(Broad Bridge )吗?又不是在国外,日本才不需要这么大的桥。」

听到她的抱怨,我不禁退缩。

橙子小姐所说的,是那座预计明年完工、全长十公里的大桥。我们居住的城市离港口很近,只需二十分钟车程就能抵达建造在海埔新生地上的人工港,这座港口的地形却有些问题。

简单的说,就是港口中间隔着海湾。港口在地图上呈弦月状,要从弦月的最上端前往最尾端会被迫绕上一大段远路,沿着弦月外围的巨大弧形兜一圈。为了消除市民的不满,对此感到忧心的市政府开发部门与大型建设集团合作展开行动。

他们试图以巨大的跨海桥连结弦月两端,变曲线为直线……当然,建设所需的莫大资金大半来自我们缴纳的税金。说要消除市民原本并不存在的不满,反倒引出真正的不满,这真是最简单的例子。

这座问题大桥内部有水族馆、美术馆,还有座能够容纳一千辆车的大停车场,真不知道是桥还是游乐园。那里在不久前还单纯地称作观布子大桥,不过听橙子小姐的口气,似乎已正式定名为宽广大桥。

顺便一提,我和橙子小姐都对这件事没有好感。

「但是橙子小姐,就算觉得讨厌,你却租下了大桥内部的展示区耶。」

「我可不是自愿的,只是有个熟人拿租用权代替报酬付给我。虽然要卖掉也可以,但我和浅上建设多少有点交情,总不能倒费他们的东西。真是的,无法换钱的权状比草纸还不如。」

她恶声恶气地抱怨,似乎正缺钱川。

……我有种讨厌的预感。

「社长,我不想刚到公司就开口提这种事,不过请发薪吧。」

「黑桐,关于这件事,问题在于我现在没钱。不好意思,这个月的薪水就让我下个月再发吧。」

橙子小姐以完全的平常心断然回答,而且还是一口咬定,好像我才是坏人似的。

「请等一下,你昨天不是才汇出快一百万吗?怎么能说没钱!?」

当然是拿去花掉啦。橙子小姐将椅子晃得嘎吱作响,这么反驳。

式羡慕地注视着她……的确,橙子小姐看上去很开心。

不,这种事现在无关紧要。

「你到底是花到哪里去了?橙子小姐。」

「这东西也没什么好提的啦,也不过就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灵应板。虽然效果不太能期待,但毕竟是将近百年前的东西,多少仍有其价值存在。不论看起来再怎么不起眼,只要留有魔术的痕迹并经过岁月洗礼,就会产生附加价值。

就算这样,派不上用场还是派不上用场,算是我个人兴趣的收藏品吧。」

她淡淡说明着,我真是搞不懂这个人。

苍崎橙子是一名魔术师。如果她是个变魔术的那该有多好,但事实就是事实,我也只能承认。

身为魔法使的她,还在继续辩解。

「我突然发现这块宝,就一时冲动买了下来。火气别这么大嘛,我现在也是身无分文啊。」

—……要我别发火,是强人所难。

因为亲眼目睹过橙子小姐创造的奇迹,我觉得她缺乏生活能力的一面也是种可爱之处,但今天我却无法如此宽大为怀。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在说笑,这个月是真的没有薪水可领?」

「对,员工请自行筹钱。」

我明白了,我这么回答之后站起身。

「那么,为了筹措这个月的生活费,请容我早退。应该可以吧

?」

「可以啊。对了,黑桐,我有另一件事想拜托你。」

橙子小姐改变了口气,事情和她找式过来的理由有关吗?我压抑心中的怒气,停下脚步。

「什么事?橙子小姐。」

「可不可以借我一点钱?你也看到了,我连半毛钱也没有。」

「——我全力拒绝。」

我用力关上大门,离开事务所。

在一旁看完黑桐干也与苍崎橙子这场斗嘴之后,两仪式终于开口。

「橙子,你话还没说完。」

「对喔。我本来不太想接下这类委托,偏偏不向钱低头也活不下去……真是的,我又不是炼金术师,居然会为钱所困。这都是因为黑桐不肯资助我的关系。」

真不愉快,她将烟蒂按在烟灰缸里揉熄。

干也多半更不愉快吧,式心中想道。

「好,是关于昨晚的案件——」

「内容你就不用再说了,我大概都了解了。」

「喔——是吗。我只有说明了现场的情况而已,资料就足够了?你很能举一反三嘛。」

橙子以意有所指的眼神瞥向式。

关于发生在昨夜七到八点之间地下酒吧凶杀案,她明明才讲出结果,式却表示已了解这是个怎样的事件。

「据说委托人知道凶手是谁,你的工作是尽可能保护凶手,但只要对方稍有反抗——可以不留余地直接杀掉。」

这样啊,式简短地回答。

工作内容很简单,只是找出凶手并杀了他。

「不过,之后呢?」

「如果你杀掉凶手,他们会将事情处理成意外死亡。对委托人而言,她在社会层面上等于已经死了,杀掉死人并不违法。如何?我认为这份工作很适合你。」

「还需要我回答吗?」

说完之后,式迈开步伐。

「何必急成这样呢?原来你这么饥渴啊,式。」

式没有回应。

「这是对方的照片与经历,连长相都不清楚,你是急着要上哪去?」

橙子傻眼地扔出资料,式只以眼神回答了她。

装着资料的信封啪地一声落在地面。

「不需要。那家伙绝对和我是同类。

————所以,我们一定会在相遇的瞬间展开厮杀。」

只留下衣物摩擦声与冷酷的眼神,两仪式离开了魔术师的工房。

顺势冲出事务所之后,我只得无可何地找朋友借钱。

我们约好在我六月休学离开的大学见面,正午过后,学人昂首阔步地走进餐厅。在高中时代就体格健硕的他,现在气魄更是逼人。」

听完我的来意,学人果然面露难色。

「真让我惊讶。居然为了借钱约人出来,你真的是黑桐干也吗?」

「只要被逼到绝境,我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啊。尽管不太想说,但现状正是如此。」

「所以一开口就要借钱吗?真不像你,你也知道我天天缺钱吧?比起找我白费力气,回去跟你爸妈借不是更快?」

「你也帮帮忙,我要从大学休学时和家里大吵一架,就没再联络过了。我现在哪还有脸回去?」

「哈哈,毕竟你顽固的地方异于常人嘛。你跟你爸狠狠吵了一架是吗?」

「我家的状况不重要吧。你是借还是不借?」

「怎么啦?你火气不小喔。」

「多管闲事。」

当我这么瞪着他,学人干脆地答应了。

「只要报出你的名字就能筹得五、六万圆,如果还不够的话就由我来出。不过,你也该礼尚往来啊。」

……看来这家伙似乎也有求于我。

学人打量周遭,确定附近没有人影后小声地开口。

「总而言之,我想要你帮忙找一个人。我有一个学弟没有回家,听说是惹上了什么麻烦事。」

学人的话听来相当不妙。

那个失踪的学弟名叫凑启太。

从昨天开始下落不明的他,据说与昨晚那场猎奇凶杀案的遇害者是一伙的。昨夜,凑启太和朋友连络过一次,但他的状况实在太过反常,让接到电话的朋友跑来找身为学长的学人商量。

「启太那家伙嚷嚷着什么我会被杀,但他只打过那一通电话,就算打他的手机也没人接。接到电话的家伙告诉我,他好像很茫。」

学人说的很茫,是指嗑药吗?最近,不会留下后遗症的入门用麻药变得价格低廉,容易入手。比方说LSD一类的药,就连高中生也弄得到手,不过没必要勉强去碰。

「……我说啊,你觉得我适合那种暴力的世界吗?」

「这是什么话,你明明最擅长像这样寻找失物了。」

「……那个叫启太的,平常就会嗑药吗?」

「不,会碰的是那些被杀的家伙。你不记得启太了吗?他是以前很喜欢黏你的家伙之一。」

「——啊,原来是那孩子?」

在高中时代,我不知为何很受这一类学弟的仰慕。人概达因为我是学人的朋友,让他们另眼相待吧。

「……唉,希望他只是吃了不习惯的药产生幻觉就好O那群家伙用的药是是UP系还是DOWN系?」

毒品分为会使人精神亢奋、心情欢快的UP系,以及反过来变得阴郁消沉的DOWN系。

学人说出的药名属于DOWN系。

「如果他用嗑药来逃避恐惧——那就糟糕了,他说不定真的已被凶手盯上……没办法,我就答应下来吧。告诉我那群人的交友关系。」

学人好像就等我这句话,立刻拿出地址。交游特别广似乎是这伙人的特征,上面记载了数十人的名字与手机号码,以及各个团体的出没地点。

「一找到人我就通知你,我这边说不定会先安置他,没关系吧?」

我所说的安置,是指将启太交给我身为刑警的表哥大辅。

学人点点头,大概是事先想到过这一点。

生意就这么说定,我先借了两万圆当作搜查资金。

和学人道别之后,我前往命案现场看看。因为直觉告诉我,要做就非得认真去做。

我可不是用轻率的心态接下找这个人的委托。

即使内心明白不应该牵扯进去,但我也明白凑启太这个学弟的处境岌岌可危,无法拒绝。

/2

电话铃声响起。

在响了大约五声后,电话切换至答录机。

哔的一声之后,我过去好像很熟悉的男声传来。

「早安,式,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我和鲜花约好今天中午在车站前一间叫Ahnenerbe的咖啡厅见面,但我恐怕不能过去了。你应该有空,帮我告诉她我不会到。」

电话就此挂断。

……我挪动倦怠的身体,望向放在床边的时钟。

七月二十二日,上午七点二十二分。

距离我回家才只过了四小时。

或许是因为我接受橙子的委托,昨晚一直在街上徘徊到凌晨三点的缘故,身体还很渴望睡眠。

我重新盖好毛毯。

即便是盛夏清晨的炎热,对我也影响不大。两仪式从小就既能耐热也能耐寒,现在的我也继承了这种体质。

我躺了一会,电话铃声再度响起。

电话切入答录机,接着传来我不太想听到的声音。

「是我。你看过新闻了吗?没有对吧。不看也没关系,我也没看。」

……我从以前就常常会想这女人的思考回路是否和我大不相同,现在更是确定了。不可以试图理解橙子话中的意义。

「昨晚发生的死亡事件共有三件。已经化为例行公事的跳楼自杀又追加一人,还有两件情杀。因为每一件都没有上新闻,应该是当成意外处理。不过,只有一个案子很奇怪。如果你想知道详情,就来我这里一趟。啊,不,你还是别过来吧。试着想想,在电话里交代一下就够了。为了让睡昏头的你也听得懂,我就说得简单些。总之,增加了一个牺牲者。」

电话就此挂断。

我的理智也差点就此断线。

牺牲者增加了一个还是两个,和我毫无关连。就连身边的现实都让我感到朦胧不清,那么遥远的事根本没有价值可言。

那些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的死亡,给我的印象比起晨间阳光更加薄弱。

等到身体从疲倦中恢复后,我起了床。

我依照从前的式十六年来所习得的常识弄好早餐,吃完之后准备出门。

今天我穿上捻线绸料子的淡橙色和服。如果白天要出门行走,我喜欢穿着当外出服使用的捻线绸和服。

——我好像是以自己的意见来挑选服装,其实这也只是出自过去的习惯。

一种仿佛站在近处观看他人生活的感觉袭上心头,我咬住嘴唇。

两年前,在两仪式还是十六岁时并不是这样的,也不是长达两年的昏睡状态改变了我……空白的两年所带来的,是更加不同的东西。

先不提这件事,现在的我感觉不到我是在依

自己的意思行动。

我随时都有错觉,两仪式这条十六年的线,就像操纵人偶般操纵着我。

不过,这其实只是错觉吧。无论将这些行为怎样斥为「空虚」 一虚构」或「扮家家酒」,我终究是照着自己的意志在行动,除了我之外的意志无法介入其中。

当我换好衣服时,时间快要到十一点了。

我重播第一通答录机留言,从前应该听过许多次的声音重述内容。在录音的保留下,曾一度奔向大气中消失的声音留下了形体。

……黑桐干也。

两年前,我最后见到的对象。

两年前,我曾仅仅一度放下心防的同学。

现在的我知道我与他之间种种的过去,却独独缺少最后的影像。

不,开始与他来往后的一年期间,两仪式还是十六岁时的记忆充满漏洞,感觉上欠缺了许多重要的部分。

为什么式会碰到车祸?

为什么在那一瞬间会看到干也的脸?

如果被遗忘的记忆有录影存档,该有多么方便。我很介意这些欠缺之处,还无法好好和黑桐干也交谈。

……答录机的重播结束了。

听到干也的声音,我心中的焦躁就消失了一点,真是不可思议。我仿佛获得了明确的立足点,但声音这种东西不可能拿来当作立足点。

那也是错觉吧。

大概一定是错觉。

因为现在的我唯一能获得的现实,就是杀人时的亢奋感。

Ahnenerbe是一间具有古典风格的咖啡厅。

确认过用德语书写的招牌之后,我走进店内。

明明时值正午,店内的客人却不多。

不知是怎么设计的,店里显得有些昏暗。只有面向外侧的桌子光线充足,柜台所在的咖啡厅深处格外阴暗。

墙上有四扇方形的窗户,透过窗子射入的阳光就是唯一的光源。

只有靠窗的桌子一片明亮,仿佛被圈在方形的光亮中。或许是受到夏季强烈的阳光影响,这种明暗的对比并不阴沉,甚至散发出庄严的气息。

黑桐鲜花坐在最里面的桌子上。

两名穿着西洋风制服的少女并肩而坐,等着干也。

「两个人——?」

事情和说好的不一样。依照干也的说法,应该只有鲜花在等候,我没听说过还有另一个人。

我一边走过去,一边观察少女们。

两人都留着一头长长的黑发,笔直地披在背后。

她们的相貌也很像,散发出贵族学园应有的风格,是沉静又有知性的美人。不过,两者给人的印象正好相反。

鲜花的眼神刚毅,带着好像要挑战什么的强悍。即使外形就像个清纯的千金小姐,也掩藏不住她内在的刚强。干也靠着人品受到同学欢迎,但鲜花是因严谨而受人尊敬的类型。

坐在她身旁的少女非常柔弱,她的身形明明风姿凛然,却散发出仿佛即将断折的脆弱。

「鲜花。」

我走到她们的桌边开口呼唤。

鲜花望向我,露骨地皱起眉头。

「两仪——式。」

她喃喃念出我的名字,声音里存在着些微的敌意。无懈可击的美少女气息,对这名少女来说只是种装饰品。

「我在等我哥,没空理你。」

鲜花保持冷静,以带刺的口气说道。

「我就是来替你那位哥哥传话的,他说他今天来不了。你被放鸽子了。」

鲜花倒抽一口气,因为干也的失约她大受打击。或者说,是因为前来通知的人是我?

「式,是你搞的鬼吧……!」

鲜花的手微微发抖,看来我前来通知的事实对她而言打击更大。

「别说傻话,我也是受害者耶。他可是单方面的要我传话,说『我没时间见鲜花,帮我赶她回去』。」

她以怒火熊熊的眼眸瞪着我。

如果放着不管,鲜花恐怕会拿起茶杯扔过来,一旁的少女在这时提醒道。

「黑桐同学,那个……大家都被你吓到了。」

她的声线很细。

听到这个声音,我退了一步。

「……对了,今天是你有事要找哥哥,藤乃。该生气的人不是我。」

对不起,鲜花向名叫藤乃的少女道歉。

我看着那个文静的女孩,她也看着我。

「你——不痛吗?」

我忍不住脱口问道。

少女没有回答,仅是看着我。她就像在眺望风景般漠不关心,眼神如昆虫一般的无机质。

我的心中浮现两点确信。

直觉认定这家伙是敌人,实际感受却告诉我这不可能成真。

「……不,不是你。」

最后,我相信了实际感受。

这个名叫藤乃的少女无法以杀人取乐,因为她没有取乐的理由。

不,光凭少女纤细的手臂就不可能扭断四个男人的四肢。如果她像我一样拥有超乎常规的眼睛,那还另当别论。

我对少女失去兴趣,向鲜花开口。

「总之我要说的只有这些,你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吗?」

「那就请你帮我转达一句话就好,『哥,请快点和这种女人分手吧』。」

鲜花认真十足地留下这句话。

「哥,请快点和这种女人分手吧。」

黑桐同学一脸认真地告诉名叫式的和服少女。

她们仅仅凝望着对方,两人之间飘荡着难以言喻的紧张感,害我担心得不得了。她们就像手持菜刀抵在彼此的咽喉上,一抓到破绽就会划下去。

这股紧绷的气氛让我胆小起来。既然事已至此,我只能祈祷两人不要引发骚动。

幸好她们的对话就到此为止,一身橙色捻线绸和服的少女踏着优美到令人着迷的步伐离去。

我以目光追逐她的背影。

那个名叫式的女孩说话口气就和男性一样,使得我看不出她的年龄,不过说不定就跟我一样大。

Ryohgi这姓氏,大概是指那个两仪?这么一来,她那身高级的捻线绸衣料也说得通了。捻线绸和服原本就是外出服,但她的那套在一些小地方可以看出现代风格的手工。如果她是两仪家的女儿,即使有自己专属的纺织师傅也不足为怪。

「——她真漂亮。」

「算是啦。」黑桐同学听到我的独白后回答。就算讨厌对方她也会诚实回答,我觉得很了不起。

「不过,她也很可怕——我讨厌她。」

黑桐同学吃了一惊。也难怪她会惊讶,就连我本身也对这股情绪感到困惑。因为这多半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他人产生反感。

「真意外。我原本认为你是不会憎恨任何人的女孩,是我的认识还太浅了吗?」

「憎恨————?」

……讨厌与憎恨是相连的。我并不认为事情有那么严重,只是感觉到自己无法与那个人共存罢了。

我试着闭上双眼。

式。她有太过不祥的漆黑发丝,太过不祥的纯白肌肤,太过不祥的无底眼眸。

那个人看着我,我也看着那个人。

因此,我们望见了彼此背后的景物。

那个人拥有的只有血,她渴望杀人,渴望伤害别人……她是杀人魔。

可是我不一样,我应该和她不一样。我一次也不曾主动想去杀人。

在封闭视野的昏眩(黑暗)中,我一再这么强调,那个人的身影却不肯消失。我们明明只见过一面,也没有交谈,她的形貌却已然烙印在这对眼球里。

「对不起,藤乃,害你浪费了难得的假日。」

黑桐同学的声音令我睁开眼睛。

我依照练习露出微笑。

「没关系,我今天也有些提不起劲。」

「你的脸色很差耶,藤乃。只是你的皮肤本来就向,不容易看出来。」

我之所以提不起劲,其实有别的理由。但我点头同意她的话。

……由于反应有点迟缓,我知道自己身体不适,却没察觉状况已经差到会显现在脸上的程度。

「没办法,就由我来拜托干也,我们今天就先回去吧?」

黑桐同学担心着我的身体。

谢谢,我回答道。

「可是,传那种话给你哥哥好吗?」

「无所谓啦。我都不记得是第几次这么说了,干也应该也习惯了。老实说,这叫做诅咒。只要毫不厌倦地重复一句话,就能扭曲现实,将发展拉向话中的结果。这种执着的诅咒真有少女的风格,愚昧又有些悲哀。」

不知道有几分是认真的,她一本正经地说明道。

我已经习惯她像这样天外飞来一笔,静静地听着黑桐同学澄澈的悦耳嗓音述说。

……在学院中总是占据首席宝座,全国模拟考的成绩也高居前十名的黑桐鲜花,有着有点古怪又充满绅士风范的一面。

她是我在礼园女子学院的朋友之一,我和她都是从高中才转进来的。在从小学开始采用直升制的礼园,像我们这样高中才入学

的学生很少见。我和她也因为这个缘分而结识。

我们偶尔会在假日一起出门,今天在我任性的要求下,本来要拜托她的哥哥帮我寻人。

我就读本地的国中,一年级时,曾与一位别校学长在综合运动会上交谈过。

我最近正为了痛苦的遭遇而消沉,回忆起那位学长让我得到一些慰藉。

我们来找出他本人吧。我向黑桐同学表明此事后,她这么回答。据说她哥哥从前也是读本地的国中,交友范围广阔得让人惊讶。寻找与我们年纪相仿的人,似乎是他的拿手绝活。

……其实我没有那么想见面,却难以拒绝兴致勃勃的鲜花,就开始寻找学长。为了商量这件事,我们今天和她哥哥约好在这里碰头,可惜他不能过来。

……老实说,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为何会提不起劲,是因为我碰巧在两天前见过了学长。

当时,我说出了三年前没有说的话。

既然我的目的已经实现,不必找到他也没关系。从黑桐同学的哥哥没有赴约来看,上天也很了解我的心情。

「我们走吧,只点两杯红茶就坐上一小时实在不好意思。」

她明明正为了见不到哥哥而沮丧,自然起身的动作却俊雅得让人心醉。

黑桐同学有时候非常有男子气概。大概是那干脆的性格与口气的关系,她会像现在一样收起有礼的用词遣字,变得像男性一样帅劲十足。

但这种态度并不是装出来的,也是她本质的一部分。她是我最喜欢的朋友。

——所以,这一次是我们最后的会面了。

「鲜花,你先回宿舍吧,我今晚也要在家中过夜。」

「是吗?我是没差,不过太常外宿的话可是会挨修女的白眼。凡事都要适可而止啊。」

黑桐同学轻轻挥挥手,也离开了。

剩下独自一人之后,我忽然看向咖啡厅的招牌。

Ahnenerbe,在德语中的意思是遗产。

与黑桐同学告别后,我漫无目标地往前走。

我说要回家是个谎话。

我已经无处可归,自从两天前的那一夜之后,也没再去过学校。

父亲大概已经收到了我昨天擅自旷课的消息,只要回到家,他就会逼间我究竟做了什么。我不擅长撒谎,一定会把事情通通说出来。这样一来——父亲想必会轻蔑我。

我是母亲的拖油瓶,父亲需要的只有母亲和家族的土地,我打从以前开始就是个附属品。因此我拚命努力,好让他不会更加厌恶我。

我一直好想——当个像母亲一样贞淑的女性,足以让父亲骄傲的好学生,谁也不会觉得可疑的普通女孩。

不是为了任何人,是我自己深深向往着这个梦想,一直受到梦想守护至今。

然而这都结束了。无论在我身边再怎么寻找,也找不到那样的魔法。

我在夕阳渐渐西斜的街头不停漫步,逍遥在错身而过的无关人潮,以及麻木闪烁的几座号志之间。

人群中有些人比我年幼、有些人比我年长,大家好像都很幸福。

我的心一阵收缩。

我突然起了个念头,捏捏脸颊。

……没有任何感觉。

我加重力道拧着脸。

………………什么也没有。

我放弃地松开手,看到指尖沾着一抹红色,刚才捏脸的力道似乎大到连指甲都陷进肉里。

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任何感觉。

我感受不到自己活着。

「呵呵……」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明明感觉不到疼痛,为什么心又会觉得痛?

话说回来,心是什么?受伤的是我的心脏?还是我的大脑?

当大脑接收到攻击浅上藤乃这个人的言词时,就会发挥防御功能,受到创伤。因为受伤之后,人才会知道那是疼痛。无论是反驳、辩护或痛骂,都只不过是大脑为了减轻伤痛制造的解药。

因此即使是不知何谓疼痛的我,也可以体会心灵受创的痛楚。

不过这是错觉。

大概一定是错觉。

真正的痛,绝非只靠着言语就可以抹消的东西。

心灵的伤痛立刻就会被人遗忘,因为那点小伤不足一提。

可是身体的伤只要伤口还在,就会持续疼痛下去。那是多么强大又确切的生存证明啊。

如果心灵位于大脑,那么只要伤害大脑就行了。

这样一来,我也将能得到疼痛。

就像我至今为止度过的日子一样。

如果我遭到那些同龄或是更小的少年凌辱的记忆,可以变成创伤的话。

「——————」

……我又想起了他们的笑声,想起那些可怕的表情,想起那段不断遭到威胁、逼迫、侵犯的时间。

当压在我身上的男人挥下刀子时,我的腹部一阵发热,裂开的衣服被鲜血浸湿。

在自己被刀刺伤的那一刻,我变得充满攻击性。

解决掉他们之后,我才实际感受到那股炽热就是疼痛。

我的心再度收缩。

不可原谅,我在内心一再重复念着这句话,一直念到连发音都变得破碎不堪。

「——————呜!」

我的膝盖格格打颤,那股感觉又涌了上来。

肚子在发热。那股不快感,如同有一只肉眼看不见的手抓住了我的内脏。

我觉得想吐——平常不会这样的。

我觉得头晕——平常我总是突然失去意识。

我觉得手臂发麻——平常我都得靠眼睛来确认。

好痛。

——啊,我是活着的。

被刀刺中的伤处隐隐作痛

唯有这道应该已经痊愈的伤口带来的疝楚,会突发性地复生。

很久以前,母亲曾告诉过我,等伤口痊愈就不会再痛了。可是她骗了我,我身上的刀伤,即使在康复之后依然会痛。

……不过妈妈,我喜欢这股疼痛。对于没有生命实感的我来说,再也没有什么事能比这份痛楚更让我体认到自己活着的事实。

唯有这份残留的痛觉,绝对不是错觉。

「我得快点找到他。」

我喘着气喃喃自语。

我必须报仇,必须杀死逃跑的少年。

虽然很讨厌这么做,但如果不下手,我是杀人凶手的事情就会传出去。好不容易才得到疼痛的,我不要失去。我想去感受更多活着的快乐。

我拖着每走一步就随之抽痛的身体,朝他们从前的聚集场所走去。

剧痛令我流出泪水。

然而,就连这种不便此刻都让我爱恋。

/3

和鲜花分别之后,我先回了公寓一趟,在入夜后再度上街。

直到今天为止的遇害者共有五人。在两天前的地下酒吧里有四人,根据橙子的消息,昨晚在工地现场又出现一人。姑且不提前面四人,我从昨晚的遇害者身上感觉不出什么关连性。

可是,我不认为他们之间毫不相干。

干也说过,若只是点头之交,那群夜里在街上厮混的家伙认识的人要多少有多少。昨晚出现的尸体,很可能与先前四人是朋友。

「那家伙——」

忽然间,我想起和鲜花同桌的女人。

——死亡的气息,宛如微血管般盘据在她全身。

还不习惯该如何对待这只眼睛的我,没有事先准备就看见了那玩意。

……那太异常了。真要说的话,异常的程度还在我两仪式之上。

可是,那名少女却很平凡。她散发出血腥味,眼神也像我一样,无法分辨自己置身的境界。那家伙明明是我的猎物没错,我却不敢肯定「

因为,那个少女没有理由这么做。

她没有理由像我这样以杀人取乐,没有会去享受杀人乐趣的缺陷。

我追求着杀人的乐趣。

如果听到这件事,黑桐干也会作何想法?他还是会责备我,不可以杀人吗?

「笨蛋。」

哼,我无言以对,分不清这股无奈是针对自己,还是针对干也而发。

黑桐干也说我还是和从前一样。遭遇车祸而昏睡前的我,与现在的我似乎并无差异。那么,过去的我也会像这样在夜间上街徘徊吗?就像个寻找对手互相厮杀的异常者。

「——————」

不,不对。

式没有这种嗜好。有是有,但优先顺位应该不会太高。那么这是织的感性,属于阴性、女性的两仪式内在那个阳性、男性的两仪织。

……这个事实,也让我困惑起来。

过去的我心中有他,现在却没有。他不在这里,大概表示他死了吧?

那么——这股渴求杀人的意志,必定出自于现在的我。

正如橙子说过的,这次的事件很适合我。面对可以无条件杀人的状况,我显然十分欢喜。

——时间即将指向午夜十二点。

我搭着地下铁,来到陌生的车站。

从这

座宛如不夜城般喧嚣的城市望去,远方可以看见巨大的港口。

和黑桐同学告别后,我改变了目的地。

我不知道逃掉的那个人身在何处,不过我有方法调查。

与浅上藤乃直接发生过关系的有已经解决掉的四人,以及逃掉的最后一个人,但我经常被带往他们的游乐地点。

只要去那里询问他们的朋友,应该就能找出逃跑的人藏在何处。因为他们无法回到双亲身边,也无法依靠学校或警方,唯一可以拜托的只有身为同类的伙伴。

我抱住发热的肚子,走在陌生的夜间街道上。

虽然不愿孤身走进那种下流的夜游场所,对于正受到疼痛与受辱记忆折磨的我来说,这只不过是微枝末节。

我在第三间店碰见了凑启太的朋友。

他在一间由整栋大楼改装的KTV当店员,在看到我时露出可憎的笑容,答应要陪我谈谈。

我们找个可以好好聊天的地方吧。他跷班离开店里,这么提议后迈步前进。

根据长期的经验,我知道他要带我到他们常去的据点。这些人可以准确地嗅出弱小猎物的气息,只有表面上的笑容特别大方的他,看穿我是个容易玷污的对象。

……他一定听说过我是启太那伙人的玩物。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轻易地带我出去。

我明明非常清楚,却无法拒绝他的邀约。比我年长几岁的他不断往前走,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

我按住变得更加疼痛的腹部,做好觉悟。

——时间即将指向午夜十二点。

我诅咒着一再遭受的凌辱,追踪着他。

从这座宛如不夜城般喧嚣的城市望去,远方可以看见巨大的港口。

青年觉得自己的运气很好。

他曾听启太亲口吹嘘,他们那伙人轮暴过某个女校的学生。每星期把她叫出来任意玩弄之后再向别人炫耀,是启太的习惯。

在青年眼中,这件事可说是完全事不关己。

他和启太那伙人没多少牵连,彼此的地盘也相隔甚远。因此他把话一半当成是启太在自吹自擂,连作梦也没想到那女生居然会落到自已手上。

有肥羊主动送上门,岂能不吃?于是他放下工作,带着她出来。

其实青年并不缺上床的对象,找四、五个人一起玩女人,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稀奇事。

他会心头大喜,也不连络同伴是出于别的理由。简单的说,因为对方是浅上建设的千金。只要强暴她,威胁她要把事情经过公诸于世,要勒索多少钱大概都不成问题。

或许是带头的老大脑袋不好,启太那伙人在这方面都很迟钝。不——他可能是因为脑袋够好,才不需要钱。

算了,这些事都无关紧要。

总之,青年感到兴奋不已。

还是单独作案能拿到的钱会比较多。由于这种肤浅的想法,他没有连络同伙。

前来寻找凑启太的少女——浅上藤乃默默地跟在后面。

如果带她到同伙的据点可就不妙了。青年选择了前往人烟稀少,位于港口的仓库区。

夜色已深,时间即将来到午夜零时。

仓库区不见人影,路灯也不多,只要走进两座仓库之间的空地,谁也不会来找麻烦。值得在意的只有海浪声,以及远方海面上还在施工的宽广大桥。

将浅上藤乃带进那片黑暗之后,青年终于转头看着她。

「到这一带就可以了,你有什么事想问我?」

总之,他决定先处理一开始的目的——回答藤乃的问题,展现出他认为突然出手不够聪明的个人美学。

「——是的,你晓得启太在哪里吗?」

浅上低着头,一手按住小腹。

她的面容被剪得整整齐齐的浏海盖住,行不见脸上的表情。

「不,我最近都没看到启太。那家伙连个自己的住处都没有,到处借住别人的公寓。他也没有手机,连络不上他。」

「不——连络得到。」

「啊?」

少女依然低着头说道。

明明不知道他在哪里,却可以连络得上?

这女的该不会是被强暴过头,脑子烧坏了吧?他在内心嘀咕。这样的话,等一下动手时会轻松一点,不过他原本预计要动用暴力,的确有些泄气。

算了,青年重新打起精神。

「喔,连络得到啊。那你直接问他人在哪里不就好了?」

「因为——启太不肯告诉我他的藏身地点,我才想找他的朋友问问。无论你知不知道都没关系,请回答我。」

「喂喂喂,等一下,什么叫藏身地点?那家伙捅了什么漏子吗?」

少女的言行举止越来越怪异,令他心生烦躁。

启太会躲起来,代表他们强暴藤乃的事情曝光了吗?不,如果是的话,这名少女不可能会亲自过来。青年思考着,却找不出答案。因为很不幸的,他并没有看到新闻。

「不想这些了。你刚才说无论知不知道都没关系,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打从一开始有那个意思了?说啥要见启太只是个藉口,你是来找新男人的?」

青年收起表面的笑容,发自内心感到愉快地笑了起来。

他的运气实在很好。看样子不必开口威胁,就能弄到钱了。而且——浅上藤乃还是他们无法轻易弄到手的大美女。摇钱树和高不可攀的上等货同时到手,这不叫赚到,什么才叫赚到?

「不好意思啊,如果知道是这么回事,我就直接带你回我家了。不不,还是大小姐比较偏好在这种地方做?」

一身黑色制服的少女点点头。

「在这之前请先回答我,你晓得启太在哪里吗?」

「傻瓜,你也不必再找藉口了吧。我怎么可能知道那家伙在什么地方。」

是吗,少女抬起头。

她注视着青年的眼眸并不寻常。在那双亮起螺旋的眼睛里,没有感情。

〡———她并不正常。

「……?」

青年并未发觉她的疯狂,身陷于奇怪的状况中。

他的手腕自顾自地动了,关节扭曲起来。他的手肘扭曲成接近九十度的角度,再往前一转——关节终于粉碎。

「咦咦————!?」

他发出错愕的惨叫。

青年的命运就此走到尽头。

他的运气确实很好。就算是霉运或厄运,同样也是运气的一种。

于是,在就连月光也照射不到的漆黑小巷内,惨剧揭开序幕。

「 、、、、、、!」

他的呻吟声变得只像是野兽的嘶吼。

青年的双臂早已经不再能称之为手臂,简直扭由得像个九连环,或是一条用来发射纸飞机的橡皮筋——不管是哪一种,那双手都再也无法发挥作为人体一部分的功能。

「救、救、救命啊……!」

青年试图逃离仅仅站在他眼前不动的少女。

他的身躯立刻微微浮起,右脚从膝盖以下扭断。

哗啦!鲜血宛如从水桶泼向地板一般迸散开来。飞溅在仓库水泥地上的血痕,看来就像某种艺术作品。

浅上藤乃始终以灿然的眼眸注视着这一幕。

「扭、扭曲了、、、哈哈,是螺丝钉,我的脚变成螺丝钉了,嘻嘻,啊哈哈哈哈哈……!」

他所说的话让人听不太懂。

他的脑筋大概不太好吧,藤乃决定不理会。

「……弯曲(凶)吧。」——她发出呢喃。(注:原文为凶叔(まがれ),这里作者用了同音意义字。后面翻译有此句台词皆用弯曲表示。)

她不知道第几次吐出同样的发音。

朋友告诉过她,言语只要反覆复诵就会化为诅咒。

青年匍匐在地上,只剩脖子还能转动。

他的双手扭曲,右脚已经不见了。

自他腿上流出的鲜血淋湿地面。

藤乃踏上那块红色的地毯,鞋子没入血泊之中。

夏季的夜晚很热,黏稠大气紧贴着肌肤的触感让人难受,现场弥漫的血腥味也一样。

「————啊……」

藤乃低头望着像条毛毛虫般蠕动的青年,如此叹息。

我竟然做出了这种事,她自我厌恶地想。

不过,我打从一开始就打算动手了。从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就可以看出他不知道地下酒吧发生的命案,但他迟早将听说此事。到时侯,他多半会觉得在寻找凑启太的我很可疑。

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而且他原本就有意对我施暴。

虽然是间接的,这也是浅上藤乃报仇的一环,只不过是她对侵犯自己的歹徒展开的反击。只是他们侵犯别人的能力,与藤乃侵犯别人的能力差距太大罢了。

「对不起————但我非这么做不可。」

她扭断了青年剩下的左脚。

于是,他原本残存的意识也猝然中断。

藤乃垂下头注视着青年微微颤动的肉体。

现在的她可以明白他的心情。

她至今一直

不明白,怎样都无法理解别人觉得痛时的反应。但现在的她已经晓得何谓疼痛,对青年的痛苦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这让她很高兴。因为活下去,就等于痛苦下去。

「这么一来我才能——像个普通人。」

自身的痛楚。

他人的痛楚。

将他追杀到这种地步的人是我,给予他那些伤害的人是我。

这代表着浅上藤乃比较优秀。

这就是活着。

「啊啊——」

她是不伤害他人就无法得到活着的喜悦,丑恶无比的畸形生物。

「——妈妈,我不做出这等惨事就无法生存吗?」

心头涌上的烦躁让人难以忍受。

她的心跳快如擂鼓。

仿佛有一条蜈蚣沿着背脊往上爬——

「其实我根本就不想杀人。」

「也不见得吧。」

听到突然传来的说话声,藤乃回过头。

「你是——」

一名和服少女,伫立在这条夹在仓库之间的巷弄入口处。

以反射出幽暗月光的港口为背景,两仪式就站在那里————

「式————小姐?」

「浅上藤乃……原来如此,你有浅神的血统是吧。」

随着沙沙的脚步声,式只往前踏了一步。

小巷内充斥的血腥味、仗待她眯起眼镜。

「你是什么时侯——」

说到这里,藤乃闭上嘴巴。这种事根本不用问也知道。

「从你约了那块肉片出来开始,我一直看到现在。」

她冷冷的声音,听得藤乃背脊发寒。

式看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明明在看,却选择现身。明明在看,却没有阻止藤乃。

她明明知道会出现这种结果,却一直作壁上观……

——这个人很异常。

「请你不要叫他肉片。他是人类,这是人类的尸体。」

藤乃口是心非地这么反驳。

因为式这种称呼青年为肉片,不把他当人看待的贬低言词实在太过分了。

「没错,人类即使化为尸体也还是人类,不会因为失去灵魂就变成肉片。但这团肉片的死~不属于人类的范畴吧,人类可不会是那种死法。」

沙沙,她又往前踏出一步。

「若无法死得像个人,就没资格被称为人。就算保留了头部或身上没有伤口,死在你手上的家伙,死状都无法用常理来判断吧。被排除在境界之外的人,也会被彻底剥夺其存在意义。所以,那只不过是一堆肉块罢了。」

非常突兀地——藤乃对这个人产生了反感。

式说这名青年的尸体,以及制造出尸体的自己都属于常识范围之外。就像看着这场惨剧,眉头运动也不动一下的两仪式一样。

「……才不是,我是正常人,和你才不一样!」

藤乃毫无根据、毫无理由地大喊。

式觉得很有意思的露出微笑。

「我们可相似了,浅上。」

「——别开玩笑了。」

藤乃凝视着式的眼眸灿然生辉,映入她瞳中的影像开始扭曲……她要发动从小就拥有的「力量」。

然而,那股力量却突然转弱。

「——————!?」

式和藤乃双方都吃了一惊。

浅上藤乃惊讶于自己无法使用「力量」;两仪式惊讶于浅上藤乃的急骤变化。

「又来了啊————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对?」

式烦躁地搔搔头,就好像在说「都被你搞砸了」。

「如果是刚才的你,我就可以动手,在咖啡厅时也是这样……算了,真扫兴。谁想理会现在的你啊。」

式掉头就走,脚步声渐渐地远离藤乃。

「乖乖回家去吧,这样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

她的身影也渐渐远去。

藤乃茫然地呆立在血泊之中。

——她变回了从前的自己。

又变得没有任何感觉。

藤乃再次低头望向青年的尸体,也感受不到方才的感觉,唯有罪恶感震得大脑发麻。

其他剩下的,只有式抛下的那番话,只有那句「我们一样是杀人魔」的指控。

「才不是————我和你才不一样。」

藤乃泫然欲泣地呢喃。

事实上,她很讨厌杀人。

为了找出凑启太,往后我还必须重复相同的事吗?一想到这里,她就浑身发抖。

像杀人这种行径,不可能得到宽恕的。

这是她毫无虚假的真心话。

……在血洼的倒影中,她的嘴角浮现浅笑。

/3

七月二十三日早上,我终于找到了凑启太的所在地。

我根据从他朋友那边问出的情报、他的行动范围,以及凑启太的为人来作推测,花费整整一天的时间锁定他的藏身处。

凑启太违法入侵一栋远离市中心的住宅区公寓,住在六楼的空屋里。

我按下公寓的门铃,在注意音量之余扬声呼唤。

「凑启太,你的学长委托我来找你。打扰了。」

玄关大门没有上锁。

我静静地走了进去,屋里连电灯也没开,虽然正值早晨却显得一片昏暗。

我穿越木板走廊来到客厅,站在空无一物的客厅内眺望厨房与卧室。因为这里本来就无人居住,屋内看不见任何家具。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夏季晨光是明亮的。

「你在里面对吧?我要进来了J

我打开通往里面的门,因为木板窗全部关死,门后一片漆黑。朝阳透过敞开的房门射入室内,或许是对光线产生了反应,黑暗深处传来细微的抽气声。

室内果然空无一物。这个没有家具的房间就跟箱子没两样,也找不到任何生活痕迹。这间密室里,只有一个年约十六岁的少年、吃得到处都是的食物空盒以及一支手机。

「你是凑启太对吧。关在这种地方,对身体可不太好。而且,因为是空屋就擅自占用别人的房子也是不对的,会被当成闯空门的窃贼。」

我一走进去,启太那小子就吓得退到墙边……他的脸色非常憔悴。距离发生命案那一夜才刚过了二天,他却已然双颊凹陷、眼球泛起血丝。

启太显然一直失眠至今。我听说过他有嗑药,但现在的问题不在毒品上。不需要药物的力量,他就已经濒临崩溃,原因大概是目睹了凄惨到让人不愿承认的惨剧。

他把自己关在这片人工的黑暗里,勉强保住自我。这是种极端的自卫方式,但只支撑三天的话,效果或许不错。

「——你是谁?」

他小声地问,声音中还残留着一丝理性。

我停下脚步。启太正因为直接涉及猎奇凶杀案而精神混乱,看到凶手又使他陷入恐慌,要是随便靠近,难以预料他会有什么反应。他恐怕只会疑心生暗鬼,认定我是凶手的同伙。

如果可以与他交谈,事情就另当别论。只要开始说话,理智也会跟着复苏。比起走上前安抚他,我判断停下脚步展开对话的效果会更好。

「你是谁?」

启太又问了一次,我举起双手。

「我是学人的朋友,也算是你的学长。我叫黑桐干也,你还记得我吗?」

「黑桐——学长?」

对他而言,我的出现应该超乎意料之外。启太愣住了一会,开始哭泣。

「学长、学长你怎么会来找我?」

「我是受学人之托来保护你的。听说你被卷入一件麻烦里,学人和我都很担心你。」

我可以过去吗?听到我这么问,启太那小子大力摇头。

「我不要离开这里。一旦出去,就会被杀。」

「就算待在这里,你也一样会死。」

欧太那小子双HE[睁。我迎向他那双带着露骨敌意、布满血丝的眼睛,掏出香烟……其实我不抽烟,只是装出冷静的样子来安抚对手。

「我已听说过案件大致的经过,启太,你知道凶手是谁对吧?」

我简洁地问,他却沉默不语。

「接下来,我想自言自语一会。

二十日晚上,你们聚集在平常的聚会场所『海市蜃楼』酒吧里。那天晚上下着雨,当时我也正好去参加聚餐,不过这并不重要。自从学人拜托我找出你之后,我打听到不少消息,也猜得出你们在案发当晚做了什么。警察好像还不知情,毕竟你的朋友们不太跟警方合作。」

真让人头疼,我耸耸肩。

启太那小子显露出与刚才不同种类的畏惧。他不是在怕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而是害怕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会遭到揭发。

「案发当晚,现场除了你们五人之外还有一个人,就是受到你们恐吓的女高中生。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有人曾目睹她走进地下酒吧。即使发生了凶杀案,那名女高中生既没有向警方投案,也没人找到她。不过,现场也没有除了四名遇害者以外的遗体。你知道那个女孩的下落吗?」

「我不知道——我才不认识那

种家伙。」

「那么,杀害四人的凶手就是你。我会通报警方的。」

「那不是我干的……!像那种、那种怪事……我怎么可能办得到……!」

「嗯,我也有同感。也就是说,那女孩真的在场啰?」

启太在沉默半晌之后点点头。

「就算凶手是她,我也有不解之处。那场凶杀案不是光凭一个女孩子就能犯下的,是﹉你们强迫她嗑了药吗?」

少年连连摇头。

他的意思并非在说女孩不是凶手,而是他们当时的行动和平常一样。

「五个男人联手居然会输给一个女孩子,这不可能。」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那家伙果然不正常!她是怪物!她根本就是个怪物!」

大概是在说出口时回想起「那一刻」的画面,颤抖的少年牙关格格打颤,用双手抱着脑袋。

「她明明只是站在那里,大家的身体就不断扭曲,发出喀嚓喀嚓骨头被扭断的声音,我搞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等到两个人被杀死之后,我才发觉,藤乃果然不正常,继续留在这里就会被她杀掉——!」

启太那小子自言自语的内容确实很反常。

据说少女——那个名叫藤乃的女孩只是眼睛一瞪,少年们的手脚就自己扭断了。我不明白启太为何会这么认为,但曾经置身现场的他应该亲身感受过,屠杀的一方与牺牲的一方有何差异。」

话说回来——只用目光就可以扭曲物体?

我心想这又不是弯曲汤匙的表演,不过也同意有这种可能性。我认识式这个拥有特殊眼睛的少女,又认识身为魔术师的橙子小姐,事到如今还能去否定什么?

这一点就暂时保留吧,现在有另一个字眼更令我介意。

「我明白了,我相信是名叫藤乃的女孩下的手。」

「————咦?」

启太那小子一脸惊讶地抬起头。

「可是,那不是真的。谁也不会相信这种怪事吧——?求求你,告诉我那不是真的……!」

「就当成她耍了什么花招,或是对你施了催眠术吧。总之,不可以想太多。对于想不通的事,不需要强迫自己接受比较好。倒是你为什么会说,从一开始就觉得她不对劲?」

我这番敷衍的诡辩听得启太那小子面露茫然,原本的紧张感也渐渐转弱。

「啊……不对劲……就是说,她真的很诡异。像是在演戏一样,无论我们对她做什么,反应都很迟钝。就算老大威胁她,她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喂她吃药也没有任何变化,被揍也不当一回事。」

「……喔,这样吗。」

我知道他们曾对名叫藤乃的少女施暴,但听到启太这样面不改色地说出来,真让我哑口无言。

为了报仇,被凌辱长达半年的少女杀了他们。这样做是不是正义?或者正义与社会从来就难以并存?我现在实在没心情思考这些问题。

「所以虽然她外表超正,玩起来却不怎么有趣,就像是在跟人偶搞一样。不过……对了,那个时候却不同。是最近的事,同伴里有个危险的家伙,觉得再怎么揍都面无表情的藤乃很好玩,结果就拿金属球棒朝她的背打去。她整个人被打飞了出去,感觉好像很痛,脸都扭曲了。但却反而让我松了一口气,原来这家伙也有痛觉。因为那个晚上的她比较像是个人,感觉很不错,我才会特别记得。」

「……你给我暂时闭嘴。」

启太那小子闭上嘴巴。如果再听下去,我没有自信能克制自己。

「大致上的情况我都明白了。警察里有我认识的人,就请警方提供庇护吧,这是第二安全的方法。」

我走向瘫坐在地上的少年,想拉他起身,但启太满怀戒心地大喊不要。

「不行,我才不要去找警察。而且——如果到外面去,我就会被杀。与、与其像那样子被扭成好几截,我宁可一直躲在这里!」

「到外面去就会被杀……?」

—这句台词中,有某种微妙的龃龉感。我与少年之间还有一个决定性的差异。

如果他说的是到「外面去就会被发现」,我还能够理解。

但启太却突然跳出「我就会被杀」这个结论,感觉很不对劲。简直就像——他正受到监视一样?

想到此处,我终于察觉放在他身旁的手机扮演了什么角色。

「……浅上藤乃会打电话给你?」

听到这一句话,启太那小子再度陷入恐慌状态。

「她已经发现这个地点了?」

我不知道,少年颤抖着回答。

「我逃跑的时候,带着老大的手机。在杀死大家之后,她打电话给我。她说她会来找我,一定会找出我在哪里。所以我非得躲起来不可!」

「你为什么还带着那支手机?」

我明知故问。

「她说如果我敢扔掉手机,就要杀了我……!叫我如果不想死就带在身上,只要我还带着手机,她就放过我!」

「……竟有这种事,浅上藤乃的怨恨实在太深了。」

「可是,那家伙却每晚都打电话过来……她根本不正常。她说她前天找上昭野,昨天去见了康平,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的藏身地点,就杀了他们。还很温柔地告诉我,真是太好了……!还说朋友是很重要的,要我过去见她,我怎么可能办得到!」

……这是多么恐怖的安排。

启太每晚接到的电话,是企图杀害自己的对象所作的报告。

我今天没有找到你。

相对的,你有一个朋友死掉了。

如果你不想害朋友送命,就过来见我。

你可以不来,但我会不断杀人,直到总有一天轮到你为止————

「怎么办,我不想死,不想用那种死法死掉。他们可是痛到哭了出来,拚命哀嚎!大家张嘴吐出鲜血,脖子——脖子活像抹布一样扭成一团!」

「扔掉那支手机,否则牺牲者还会增加。」

「你没听懂吗?她不是说过如果我敢扔掉手机,就要杀了我……!」

为了这个缘故,两个毫无关系的人死于非命。

为了这个缘故,浅上藤乃毫无意义的杀了两个人。

「照这样下去,你无论如何都会被杀的上

少年瘫坐在地上,抱住膝盖缩成一团。我将原本在抽的烟按在地板上揉熄后走过去,强行拉起他的手臂。

「学长,你饶了我吧。我已经没路可走,请你别管我了…………不要,不对,其实我很害怕。我不想再孤伶伶地待在这里,求求你救救我……!」

嗯,我点点头。

「我会救你的。我不会把你交给警察,这就带你去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最安全的地方。」

唯有橙子小姐的地盘,才是唯一能够庇护这名少年的地方。无论对谁来说,这都是最好的方法吧。

我向橙子小姐说明情况后,她同意保护启太那小子。

她先让从命案当天起就一直失眠至今的少年睡在寝室的沙发上,然后回到我和式所在的事务所。

橙子小姐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式则靠墙而立。

「你这个滥好人一等到启太入睡,状况总算恢复平静时,两人异口同声地骂道。

「嗯,我也觉得差不多要被你们像这样瞧不起了。」

「既然你有自觉,就不要扯上这些麻烦,黑桐你本来就很容易被那一类人缠上了。」

「我也没办法啊,情况特殊嘛。」

当我这么回答,橙子小姐陷入沉思。

她虽然出言挖苦,却同意为少年提供庇护。

另一方面,靠在墙边的式持反对意见。从她默默瞪我的反应来看,似乎正怒上心头。

「情况特殊是吗?这个案例确实很特殊,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难道你想找出浅上藤乃说服她?」

「——说得也是。我们无法一直为启太提供庇护,浅上藤乃在这段期间里说不定也会继续杀人。我想只能亲自去跟对方谈谈了。」

「你这个笨蛋,所以才说你是滥好人。」

式毫不客气地说。她平常也不知道客气为何物,但今天的攻击性特别强。她是真的发了火。

「跟那家伙根本无法沟通,她已经没救了,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不,就算目的达成,也不晓得是否会就此收手。」

「式,怎么说得你好像认识浅上藤乃一样。」

「我的确认识她,也见过面。昨天鲜花在等你的时候,她也在一旁。」

「咦?」

为什么鲜花会和浅上藤乃在一起?事情完全搭不……倒也不是搭不上边。我只听说过她是个受到不良少年威胁的女高中生,但浅上藤乃如果是礼园女子学院的学生,自然另当别论。

「你很迟钝耶,黑桐。你没有调查过浅上藤乃吗?」

「帮帮忙好吗,我可是在两小时前才刚刚听说她的名字。我的目的是确保凑启太的安全,没有余力顾及这些。」

……不过,我有某种不好的预感。

我并非在担心鲜花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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