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猪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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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 she said.
如果接受一切,
就不会受伤。
无论是与我不合的、
我讨厌的、
我无法认同的,
如果毫不抗拒地选择接受,
就不会受伤。
如果抗拒一切,
便只会受伤。
无论是与我合拍的、
我喜欢的、
我能够认同的,
如果毫不接受地选择抗拒,
便只会受伤。
两颗心是伽蓝洞,
唯有肯定与否定两个极端。
两者之间,空无一物。
两者之间,只有我。
/伽蓝之洞
/0
「你听说了吗?三楼单人病房那个患者的事。」
「当然罗,这种大消息昨天早就传遍了。连脑外科那位平常不苟言笑的芦家医师都感到讶异,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真不敢相信,那名患者居然苏醒了。」
「不不,我指的不是这件事。不过的确和那个女孩有关,那之后还有新的发展。你知道她从昏睡中醒来后做了什么吗?听完可别吓到,她居然想弄瞎自己的眼睛。」
「——搞什么,这是真的吗?」
「嗯。虽然医院里下了封口令,不过我是从陪芦家医师看诊的护士那边听来的,不会有错。听说她趁着医师没注意,以掌心从眼皮上压迫眼球,真恐怖。」
「等等,那女孩不是昏睡了两年吗?照理说身体应该会不听使唤才对。」
「话是没错,但她家不是很有钱吗?自从她住院以来一直由我们细心复健,关节没有僵硬的问题。不过复健行为毕竟不是由她本人进行的,因此身体还无法顺利活动。幸亏如此,她弄瞎双眼的企图才没有成功。」
「——就算没成功也够厉害了。我们以前有学过吧,卧床照护虽然轻松,但身体却很容易变得衰弱。如果足足睡上两年,人体大多数的机能应该都不管用了。」
「所以医生才会一时大意啊。对了,那种眼白出血的症状叫什么?」
「球结膜下出血。」
「对对对,这种症状一般而一言会自然痊愈,那女孩却把眼球压迫到差点造成青光眼的程度,现在看不见东西。据说她本人要求缠上绷带把双眼遮住。」
「喔~也就是说,那位患者自从醒来之后连一次都没见过阳光吗?……从黑暗再到黑暗,听起来不太正常呢。」
「岂止有点而已。那女孩还有别的问题,好像得了什么失语症?无法与别人正常交谈,医生还找了认识的语言治疗师来看诊。谁叫我们医院没有这方面的专家。」
「因为荒耶医师上个月辞职了嘛。
不过——这样一来,那位患者目前应该是谢绝访客了吧?」
「好像是。在她的精神状态恢复稳定之前,就连父母的会面时间也很短。」
「是吗,这么一来那男孩还真可怜。」
「什么男孩?」
「你不知道吗?自从那位患者送到我们医院之后,有个男孩每周六都会前来探病。他的年纪或许不适合再称作男孩了,真想让他见见她。」
「啊,你说忠狗小弟吗?他还有来啊,这份真情时下很少见了。」
「对呀。这两年来,只有他一直守候着那位患者。我总觉得——她从昏睡中苏醒的奇迹,有几分之一是那男孩的功劳……在这边工作都已经几年了,还说得出这么梦幻的话,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啦。」
/1
◇
那里无比漆黑,底部一片昏暗。
发现自身周遭只有黑暗后,我接受了自己死去的事实。
我漂浮在无光无声的海洋中,一具名叫两仪式的人偶浑身赤裸、毫无遮掩地逐渐沉没。
黑暗没有尽头。不,或许我打从一开始就不是在坠落,因为此处空无一物。不是没有光,是连黑暗也没有。由于空无一物,我什么都看不到,连坠落的意义也不成立。
连「无」这个词汇,恐怕也不可能形容。
即使是形容也毫无意义的「」之中,只有我的躯体逐渐下沉。赤裸的我带着令人忍不住想别开目光的刺眼色彩,这里「存在」的一切全都蕴含强烈的毒素。
「——这就是死亡。」
连这声呢喃,都像是梦一样。
我仅仅观测着类似时间的事物。
虽然「」甚至没有时间,我却观测得到。
如流动般自然、如腐败般难看,我仅仅数着时间。
空无一物。
我一直注视着远方,但什么也看不见。
我一直等待着什么,但什么也看不见。
十分安稳,十分满足。
不——因为没有任何意义,这里仅仅「存在」即已完美。
这里是死亡。
一个唯有死人才能抵达的世界,活人无法观测的世界。
然而,却只有我还活着——
我快发狂了。
两年以来,我在这里接触死亡的观念。
其过程并非观测,反倒近乎一场激战。
◇
清晨来临,医院内渐渐嘈杂起来。
走廊上护士的脚步声与患者们起床后活动的声响交叠在一起,和深夜的寂静相比,早晨的忙碌散发出祭典般的热闹气氛。
对于刚刚清醒的我来说,太热闹了。幸好我住的是个人病房,虽然外头吵吵嚷嚷的,在这个箱子内依然安静又平和。
不久之后,医生前来看诊。
「身体感觉怎么样,两仪小姐?」
「——我也……不太清楚。」
听到我不带感情的回答,医生困惑地陷入沉默。
「……是吗。不过,你看来比昨晚冷静多了。听这些话对你而言或许很难受,但我得谈谈你目前的状况。万一有感到不快之处,请尽管告诉我。」
我对早就知晓的事不感兴趣,用沉默作为答覆,他好像误以为我同意了。
「我简单的说明一下。今天是一九九八年六月十四日,你——两仪式小姐在两年前的三月五日深夜遭遇车祸,被送至本院。你在行人穿越道上遭汽车冲撞,还记得吗?」
「……」
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那些事。
我能够从记忆抽屉里取出的最后影像,只有呆立在雨中的同学身影。我不记得自己为何会碰上车祸。
「喔,即使想不起来也不必感到不安。你似乎在即将被撞上之前发觉来车,往后跳了一步。多亏如此,身体方面的伤势并不严重。
可是你的头部反而受到剧烈撞击,送达本院时已呈现昏睡状态。你之所以想不起来,多半是长达两年的昏睡使意识暂时陷入混乱,昨晚诊察时也没发现脑波有异状.你的记忆日俊应该会逐渐恢复,但我不敢打包票。毕竟,过去从未出现过昏睡中苏醒的案例。」
即使他说我已昏迷了两年,我也没什么真实感。对于沉睡的两仪式来说,这段空白几近于无。
对两仪式此人而言,昨天想必还是两年前的那个雨夜吧。
不过,对如今的我来说却非如此。
在如今的我眼中,昨天正等于「无」。
「此外,你两眼的伤势也不严重,压迫造成的伤害在眼球障碍中算是较轻微的,幸好昨天在你身边没有什么利器。绷带很快即可拆下,只要再忍耐一星期,你就可以看见外面的景色了。」
医生的台词透着责备之意。我企图戳烂自己双眼的行为,给他添了麻烦吧。昨天他也追问我为何要这么做,但我没有回答。
「从今天起,请你上午和下午分别做复健,与家人的会面时间先限定在一天一小时比较适当。等身心恢复均衡后,你就能立刻出院。这段期间虽然难熬,请多加油。」
他不出意料之外的台词令人扫兴。
我连开口讽刺都嫌累,试着挪动自己的右手……身体的每一部位彷佛都不属于我似的。不仅移动起来很花时间,关节与肌肉也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既然长达两年没活动过,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状况。
「今早的诊察就到此为止。看来两仪小姐已恢复冷静,我就不派护士看守了。若有什么需要请按枕边的叫人铃,隔壁房间有护士待命。就算只是些琐事也无妨,请尽管通知。」
医生说得很委婉。
如果眼睛看得见,我大概正看着他应付的笑容。
医生离开前似乎想起什么,补上最后一句话。
「对了,从明天起会有位心理治疗师过来,是与两仪小姐年龄相近的女性,请跟她轻松地谈谈吧。对现在的你来说,交谈是恢复不可或缺的一环。」
他们离开后,病房里又剩我一个人。
带着一双自行闭上的眼眸,我躺在病床上朦胧不定地存在着。
「我的名字——」
我张开干涩的嘴唇说道。
「两仪、式。」
可是,那个人不在此处。两年的虚无杀死了我。
两仪式的生活回忆全都历历在目,但这又代表什么?对于死过一次又复生的我来说,这些记忆有何意义?
两年的空白,完全切断了昔日的我与现今的我之间的连结。
我无庸置疑地是两仪式,除了式以外什么都不是——却无法亲身感受到从前的记忆属于我。
在复苏后的我眼中,两仪式这个人的一生只不过是一段段影像。我并不认为那电影里的角色是我。
「简直像映在底片上的幽灵一样。」
我咬住下唇。
我不明白我自己,甚至连是否真的身为两仪式都模糊不清。
我彷佛是个来历不明的人。体内空荡荡的像座洞窟,连空气也如风一般穿透而过。
虽然不知理由何在,我的胸口彷佛真的开了个大洞。这让人十分不安——十分寂寞。胸中欠缺的那块拼图是心脏,轻飘飘的我无法忍受空隙的存在。
我太过空洞,找不到生存的理由。
「这是——怎么回事?式。」
我试着说出口,结果并未发生什么。
不可思议的是——这股令人忍不住抓挠胸膛的不安与焦躁,没让我感到痛苦或悲伤。
不安、痛苦确实存在,但这些感情终究属于过去的两仪式。
我没有任何感触,也对长达两年的死亡中复苏一事不感兴趣。
仅仅漂浮不定地存在着,对于自己活着的事实极度缺乏真实感。
/2
时间来到第二天。
看不到光线的我也能察觉清晨来临,是个小小的发现。
这无关紧要的小事令我格外高兴。晨间看诊在我思考自己为何高兴时开始,不知不觉之间结束了。
这个上午过得并不宁静。
母亲和哥哥前来探病,和我聊了一下。谈话内容就像双方素昧平生一般牛头不对马嘴,我只得无可奈何地按照式记忆中的态度应对,好让母亲安心回去。
我简直像在演戏,滑稽得令人沮丧。
时至下午,心理治疗师来访。
这名据说是语言治疗师的女子,态度活泼得不得了。
「嗨,你好吗?」
我不曾听说过有哪个医生像这样对病人打招呼的。
「我本来以为你会很憔悴,但肌肤还是很有光泽呢。听人转述的时候,我把你想像成像是站在柳树下的女鬼之类的,不怎么想接这份工作。嗯,是我偏好的可爱女孩,我真走运!」
从音色听来年约二十七八岁的女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初次见面,我是来协助你治疗失语症的语言治疗师苍崎橙子。我不是这间医院的员工,没有相关证件,反正你看不见,这也无所谓吧。」
「——是谁跟你说我有失语症的?」
当我不禁回嘴,女医生似乎连连点头。
「你会生气是很正常的。失语症给人的印象不太好,更何况这是误诊。芦家活像教科书般一板一眼,不擅长处理你这种特殊案例。不过,你也有错喔。因为懒得开口就什么都不说,才会被人怀疑有这种问题。」
她非常亲切地格格发笑。
——尽管这完全是偏见,我自顾自地认定她一定有戴眼镜。
「他们以为我得了失语症啊。」
「没错。毕竟你的脑部在那场意外受创,他认为语言回路可能受损了。不过这是误诊,你不说话并非出自肉体的障碍,而是精神上的影响吧?因此这不是失语症,是无言症。如此一来,我也没有用武之地,但我可不想刚上班不到一分钟就被解雇啊。我的本业工作上碰巧有空,就陪你一阵子好了。」
……多管闲事。
我伸手想按叫人铃,却被女医生迅速地一把抢走。
「——你……」
「好险好险,万一你将刚才那番话告诉芦家,我恐怕得立刻走人。让他们误会你得了失语症有什么关系,你也不必再回答无聊的问题,不是很划算吗?」
……她说得确实没错,但把这点明白说出口的她究竟是何来路?
我包着绷带的双眼转向来路不明的女医生。
「你并不是医生吧。」
「没错,我的本业是魔法师。」
我傻眼地吐出一口气。
「我对变戏法的家伙没兴趣。」
「哈哈,的确如此。你胸口的洞靠魔术师根本填补不起来,只有一般人才有办法填补。」
「——胸口的洞——?」
「没错,你应该早就察觉了吧?你已经是孤单一人了。」
女医生轻轻一笑,从坐位上起身。
傅入我耳中的只有她摆放椅子的声响,与离去的脚步声。
「现在说这些似乎还太早,今天先到此为止。明天再见罗,Bye~」
她突然地现身,又突然地离开。
我举起不听使唤的右手捣住嘴巴。
我已经是孤单一人。
胸口的洞。
——啊,怎会有这种事。
我竟然忘了。
他不在。无论往何处呼唤,都找不到他。
两仪式体内的另一个人格,两仪织的气息彻底消失无踪——
◇
式是内在拥有不同人格的双重人格者。
两仪的家系,遗传上有机率生出具备两个人格的小孩。这种一般的家庭当作忌讳的特殊孩子,在两仪家反倒被尊为超越者,视为正统的继承人看待。
……式继承了这个血统。她的父母之所以跳过长子选择身为女性的她当继承人,也是出自此一理由。
然而,这种事本来不该发生的。
两个人格——阳性的男人格与阴性的女人格之间,以男性的主导权较强。至今以来为数不多的「正统」两仪继承人全都生为男性,内在拥有女性人格。只有式不知出了什么差错,与过去的例子正好相反。
身为女性的式体内,包含男性的织。
拥有肉体主导权的是女性的式——也就是我。
织是我的负面人格,承担我压抑的感情。
式藉由抹杀织这个负面的黑暗一路活到现在,无数次杀掉等于自身的织,伪装成普通人度日。
织本人似乎对此没什么不满。他大都数时间都在沉睡,当我为了应付练剑一类的场面叫醒他,他会一派无聊地答应下来。
……我们的关系有如一对主仆,但本质上并非如此。式和织到头来都是一体的。式的行动就是织的行动,抹杀自身的嗜好也是织本人的意愿。
……没错,织是杀人魔。据我所知的范围内,他没有实际下手的经验,却渴望杀害人类这种同类的生物。
主人格式无视这个愿望,一直禁止他动手。
即使互相忽视对方,式和织对彼此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因为还有织这另一个自我,式虽然孤立却不孤独。
可是,这段关系破裂的时刻到了。
两年前式读高一时,从前没有支配肉体欲望的织,在那个季节开始期望主动现身——
从那时候开始,式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
如今的我,想不起式从高中一年级到遭遇车祸为止的记忆。
我记得的——是自己撞见命案现场的身影。
我看着流动的暗红色血液,喉头咕咕作响。
比起这一幕,还有别的影像更加鲜明。
被如燃烧般赤红的暮色笼罩,傍晚时分的教室。
摧毁了式的同班同学。
Shiki想杀的一名少年。
Shiki想保护的一个理想。
我明明应该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他是谁了,但从长眠中醒来的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
入夜之后,医院内安静下来。只有拖鞋偶尔踏过走廊的脚步声,让我察觉自己还醒着。
即使在黑暗中——不,正因为置身于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的我才痛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孤独的。
从前的式没尝过这种感觉吧。
式的体内原本还有另一个自我,可是织已经消失了。不——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式还是织。
我的心中没有织,仅仅凭藉这个事实认定自己是式。
「哈……真矛盾。若非其中一方消失,竟然无法判断哪一个才是自己。」
我发出嘲笑,却一点也无法填补胸中的空虚。如果至少能感到悲伤,这颗毫无感触的心应该也会产生某些变化的。
难怪我无法判断。因为我谁都不是,才无法实际感受到两仪式的记忆属于自己。就算有两仪式这具躯壳,一旦内容物被冲走也没有意义可言……这座伽蓝洞,究竟该放入什么东西?
「——我、要进、去了。」
突然间,我听到一个声音说。
空气一阵流动,病房的门好像打开了。
大概是错觉吧?我紧闭的双眼转向门口。
物体就在——那里。
一团白色的雾气缓缓地摇曳着。我应该看不见的双眼,却独独捉住了那团雾气的形状
那团雾形似人类,不,只能比喻成人类像水母般抽掉骨骼后随
风飘动的样子。
恶心的迷雾呈一直线靠近我。
身体还不听使唤的我,就这么茫然地等待着。
即使那是幽灵,我也不怕。
真正可怕的东西没有形体。无论外形多么怪异,凡是有形的事物都无法让我畏惧。
白雾若是幽灵的话,就和现在的我差不多吧。没有生命的它,与没有生存理由的我并无太大的不同。
雾气触摸我的脸颊。我全身迅速冻结,如鸟爪般锐利的恶寒窜过背脊。
感觉虽然不快,我却一直茫然地注视着它。触摸我一会儿之后,雾气如同碰到盐的蛞蝓般溶化了。
至于理由很简单。雾气触碰我的时间是五小时左右,时刻即将走到清晨五点。既然天色已亮,幽灵大概也得溶化。
我决定从现在开始补眠,把没睡的份补回来。
/3
我迎向苏醒后不知第几度到来的清晨,双眼依然包着绷带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个无人打扰的静谧早晨,宛若涟漪般的寂静过于健康,让我迷茫。
——我听见小鸟的啼叫声。
——感觉到阳光的暖意。
——清新的空气充满肺叶。
——与那个世界相比,这里非常美。
然而,我却一点也不为此欣喜。
每当透过气息即可察觉的清晨空气包围我,我就心想。
——明明如此幸福。
人却又如此孤独。
孤独明明比任何状态更加安全,人为何会无法忍受?从前的我很完整,只要孤独一人就够了,不需要任何人。
可是现在不同,我不再完整。
我在等待自己缺少的部分,一直默默地等待着。
不过,我究竟在等谁……?
◇
自称是心理治疗师的女医生天天都会出现。
不知不觉间,我似乎把与她谈话当成空虚一天的依靠。
「喔~原来如此。织不是没有肉体主导权,而是没有使用罢了。你们真是让我觉得越听越有趣。」
她一如往常地将椅子拉到病床边,愉快地开口。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我的资料知之甚详。无论是只有两仪家知情的双重人格,还是我与两年前的连续杀人案有关她都清楚,这些本都是必须瞒着外人的秘密,对我来说却无关紧要。
无意之间,我开始配合心理治疗师俏皮的口吻搭腔。
「双重人格哪里有趣了。」
「啧啧啧……你们的情况才不是双重人格那么单纯。听好了?同时存在,各自拥有明确的意识,而行动又获得统合。如此复杂诡异的人格并非双重人格,该说是复合个别人格才对。」
「复合……个别人格——?」
「对,不过我仍有些不解。若是如此织根本不需要沉睡,但你又说他总是在沉睡,这一点让我有点……」
织为何总是沉睡……大概只有我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因为织比式——更喜欢作梦。
「那么,他目前也在沉睡吗?」
我没有回答女医生的问题。
「这样啊,织果然死了。两年前发生车祸时他当了你的替身,因此你的记忆才有所缺陷。也是出于这个理由,你对织承担的那场意外才会记得模糊不清。既然失去了他,记忆的空白将找不回来……两仪式与两年前的连续杀人案有着怎样的关连,这下可真的永无真相大白之日。」
「我听说那起杀人案的凶手还没抓到。」
「没错。自从你遭遇车祸之后,凶手就像从没出现过似的消声匿迹了。」
她不知有几分认真地说完后,哈哈一笑。
「但是,织并没有消失的理由。他只要保持沉默,消失的应该是式才对吧?他怎么会想要主动消失呢?」
即使她问我,我怎么可能知道。
「不晓得。倒是你有带剪刀来吗?」
「啊,他们还是不答应。因为你有前科,他们禁止让你持有刀械。」
女医生的答覆正如我所料。
拜每天的复健所赐,我的身体已恢复到勉强可以自力行动的程度。据说光靠这每天两次短短几分钟的运动便恢复得如此迅速的案例,我还是第一个。
当女医生提议想祝贺我的康复,我开口说想要剪刀。
「你为什么要剪刀?难不成是想插花吗?」
「怎么可能,我只是想剪头发。」
没错,自从身体恢复行动能力之后,我感到长达背部的头发很碍事,从脖子披泄到肩头的发丝实在烦人。
「那请美发师过来不就好了。要是你不方便开口,我帮你找人吧?」
「不用了,我连想都不愿意去想让别人碰我的头发。」
「说得也是~头发可是女人的生命。你明明保持两年前的样子不变,却只有头发留长,看来真是楚楚可怜。」
我听见女医生起身的声响。
「这个给你代替贺礼吧。虽然只是刻了如尼符文的石头,起码能当成护身符。我就挂在门上,你要注意别让任何人拿走喔。」
她似乎站到椅子上,在门上挂了什么护身符。
「我先告辞了。明天开始可能会换其他人来,到时还请多指教罗。」
留下一句奇怪的话后,女医生离开了。
◇
当晚,平常的访客没有出现。
唯有今天,每到深夜必定现身的雾气幽灵并末进入病房。
那团白雾每天都会进来触摸我。即使明知危险,我却置之不理,就算它想附身或想杀了我都无所谓。
不,幽灵若干脆杀了我,事情该有多么简单。
缺乏生存实感的我甚至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不如干脆选择消失还轻松得多。
我在黑暗中以手指触摸包着眼睛的绷带。
我的视力即将恢复。到时候,我大概真的会戳烂眼球。尽管现在看不见,一旦眼睛痊虑,我就会再看到那东西。与其再次目睹那个世界,我宁可舍弃双眼。即使失明将使我再也看不见这边的世界,总比面对那一切好上几分。.
然而,我在视力复原的瞬间来临之前都无意行动。
过去的式大概会毫不犹豫地破坏眼球,但如今的我得到这片临时的黑暗之后就停滞不前。
——多么没出息。
我明明没有生存意志,却连求死的意志也没有。在无动于衷的我眼中任何行动都缺乏吸引力,除了接纳他人意志之外什么也办不到。
这团来路不明的雾气若要杀我,我不会阻止。虽然死亡驿我缺乏吸引力,我却无意抵抗。
……反正,既然不论悲喜都只属于昔日的两仪式,如今的我就连活下去的意义也没有。
伽蓝之洞/
1
一个刚进六月的晴朗午后,苍崎橙子听说了两仪式这人物。
她一时心血来潮雇用的新社员是两仪式的朋友,事情的开端,是她为了打发时间听他聊起往事。
依照他的描述,两仪式两年前遭遇车祸后即陷入昏睡,尽管仍维持生命活动,却没有苏醒的希望。不仅如此,据说她的肉体也停止了成长。一开始,橙子并不相信「明明有生命活动却停止成长」这种荒唐事是真的。
「……嗯~不会成长的生物就是死了。不对,时间压力的影响甚至也作用在死人身上。尸体不就透过腐烂这种成长回归大地吗?明明会动却没有成长的,顶多只有前阵子你不小心触动的自动人偶而已。」
「不过这是真的。自从那一晚以来,她的年纪不像有增加过。橙子小姐,还有其他像式一样莫名陷入昏睡的例子吗?」
面对新社员的问题,橙子抱起双臂沉吟道。
「我想想。外国有个著名的案例,一个新婚不久的二十多岁女子陷入昏睡长达五十年俊苏醒,你不知道吗?」
不,他听完后摇摇颠。
「请问,那个人清醒时状况如何?」
「听说一切正常,简直像中间五十年的岁月都不存在似的。她抱着二十多岁的心直接苏醒,导致她的丈夫悲伤不已。」
「——咦?悲伤?妻子能够醒来,不是值得高兴吗?」
「因为她的心仍停留在二十多岁,肉体却已是七十岁的衰老之身。即使当事者处于昏睡中,让人活下去就等于衰老下去,这实在无可奈何。
于是,七十岁的太太仍以二十来岁的心态催丈夫出门游玩。用正确方式活过七十年的丈夫还不要紧,问题出在妻子这方。不论再怎么说明,毫无知觉地耗尽五十年时光的她都无法接受现实。她并非不愿承认事实,而是真的无法理解。要说是悲剧,这的确是场悲剧。据说那位丈夫含泪阻止妻子拖着布满皱纹的身体前往娱乐场所,同时心想:早知事隋会演变到如此地步,要是她没醒来有多好。
怎么样?这场如梦幻故事般的悲剧,其实早在许久以前就实际发生过了,足够供你做为参考吗?」
听到橙子的台词,新社员严肃地垂下头。
「哎呀,难道你心中有数?」
「……嗯,有一点。我偶尔会想,式是
不是自愿选择昏睡的?」
「看来有什么隐情呢。好,就当成是打发时间,你讲来听听吧。」
当她真的为了打发时间而提议,他生气地别开头。
「我拒绝,你这种没神经的一面很有问题啊。」
「怎么,先抛出话题的人不是你吗?快说吧,我也不是全为了兴趣才打听的。鲜花那家伙每次讲电话都会提到Shiki这名字,若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我该如何答腔?」
鲜花的名字一出现,他皱起眉头。
「我从以前就很想问,舍妹和橙子小姐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
「在我一年前旅行的时候。当时我被卷入一桩猎奇凶案里,不小心被她发现真实身分。」
「……算了,鲜花性格纯真,请别向她灌输一些有的没的.那家伙本来就正值情绪不安定的年纪。」
「鲜花很纯真?那个样子或许是纯真没错。你和妹妹之间的冲突是你的问题,我不会介入。更重要的是,快来谈谈叫Shiki的女孩吧。」
看着橙子兴致勃勃地往桌面探身催促,他叹口气,开始诉说两仪式这位朋友的性格,以及她特殊的人格。
他和两仪式是高中时代的同学。
在入学之前就与两仪式这名字有缘的他和她分发到同班,之后成了朋友。据说,他是不太结交朋友的两仪式唯一亲近的对象。
然而,自从那起连续杀人案在他们高中一年级时发生后,两仪式出现微妙的改变。
她向他表明自己有双重人格,以及另一个人格有杀人癖好的事实。实际上,两年前的连续杀人案与两仪式有何关连是个谜团。在解开谜底之前,她就当着他的面出了车祸被送进医院。
那是一个三月上旬的冰冷雨夜。
橙子原本只把一连串的话题当成下酒菜听听,但新社员越谈越深入,她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消失。
「这就是我和式之间的来龙去脉,不过都是两年前的事了。」
「——于是她就停止成长吗?居然能保存生命,又不是吸血鬼。对了,那女孩的名字怎么写?汉字应该是一个字吧?」
「是公式的式,有什么问题吗?」
「式神的式吗?姓氏还叫两仪,未免也配得太好了。」
她将嘴边的香烟按熄在烟灰缸里,按耐不住地站起身。
「你说那间医院在郊外?我挺感兴趣的,过去看看情况。」
橙子没等他回答,随即离开事务所。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碰上这等异例,命运真是难测。她边走边咬住下唇。
2
几天之后,两仪式苏醒了。
目前连亲人都无法轻易探望她,一般访客想会面更是免谈。
大概是受这个缘故影响,新社员像变了个人似的阴郁起来,埋首处理文书工作。
「好阴暗啊。」
「嗯,差不多也该加装电灯了。」
他看也不看橙子地回答。
性格认真的人若钻起牛角尖,有时会敞出超乎想像的奇特之举。橙子想像着青年是否也属于这一类人,对他开口。
「别太钻牛角尖了,你看来活像今天就要非法入侵医院的样子。」
「不可能,那里的警备系统和研究设施同等严密。」
看他轻描淡写地回答,大概已详细调查过警备系统。
总不能让难得的新社员变成罪犯啊,橙子耸耸肩。
「……我本来没打算说的,真没办法,还是告诉你吧。我正好代哩别人的职务,从今天开始要到那间医院工作。我会帮你打听两仪式的近况,你今天就安份点。」
「————咦?」
「他们招聘我担任医生。平常我会回绝啦,但这次又不算事不关己,既然硬从你身上问出话来,起码也该帮这点忙。」
橙子一脸无聊地表示。
青年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向橙子,握住她的双手一起上下挥动……她不明白这动作代表感谢之意,困惑地盯着青年的脸。
「你的嗜好还真奇怪。」
「我好高兴。真让人惊讶,没想到橙子小姐也有跟普通人一样的温情和道义精神!」
「……我是没有跟普通人一样,但这话最好还是别说出来吧。」
「没关系,是我太肤浅了。啊,所以你今天才穿西装吗?看起来好帅,真适合你,简直像变个人似的!」
「……我的服装和平常没差别啊,算了,多谢称赞。」
橙子发现不管说什么都没用,迅速替对话做个收尾。
「那边的事有我处理,别太冲动了。那间医院本来就很不对劲,你留在事务所顾着就好,懂了吗?」
听到这番话,兴奋的青年恢复平时的冷静。
「——那间医院不对劲?」
「没错。有人在那边进行过铺设结界的前置工作,看来有除了我之外的魔术师介入。不过,对方的目的应该不是两仪式。」
这话摆明在撒谎,不过看她态度堂堂地一口咬定,青年也没有起疑。
「……嗯,你所说的结界,是像这栋大楼二楼张设的东西吗?」
「对。虽然有等级之差,结界就是用来隔绝一定区域的屏障。其中有用真正的墙壁建造,也有靠肉眼看不见的墙构成的。最高级的结界和这栋大楼一样,是明明什么也没做却无人会接近的强制暗示。『没有理由来访者,就无法察觉此地』,下了这样的暗示后,可让结界不受人注意地默默存在。大张旗鼓地圈出一块异域,提醒周遭的人这里有异状的结界,可是三流中的三流。」
让人感觉不到异常的异常,正是她工房的屏障。
即使拿着地图找路,任何人依然会错过这个结界。谁想得到卓越魔术师的巢穴,竟是稀松平常的隔壁人家。
然而——这名新社员却无意识地打破了结界,轻而易举地发现这栋不认识苍崎橙子就找不到的大楼。其惊人的搜寻能力,也是橙子雇用他的理由。
「……那么,医院的结界很危险吗?」
「别人说的话你要听进去啊。结界本身不会造成危害,这字眼本来是佛教用语喔。结界终究只是隔绝外界与圣域的屏障,不知从何时开始变成了魔术师护身之术的总称。
听着,我刚刚也说过,最高级的结界是一般人感觉不到异常的『对潜意识作用的强制观念』。其中最顶级的是空间遮断,不过那已超出魔术师的范围,进入魔法师的领域。这个国家目前只有一名魔法师,因此不可能张设那种结界。
虽然不可能,但张设在那间医院的结界相当精巧,甚至连我一开始都没发觉。我的旧识之中有个架结界的高手,对方应该和那家伙有同等实力……结界的专家大都是哲学家,不擅长打打杀杀的,暂时可以放心。」
没错,结界本身并不危险,问题是术者打算在与外界遮蔽的世界内做些什么。
那间医院的结界并非朝外,而是朝内而设。
简单的说,无论院内发生任何事都不会有人发觉。即使深夜有哪间病房传出惨叫声,也不会有任何人惊醒。
「时间也差不多了。」
橙子没说出这个事实,看看手表之后迈开步伐。
「橙子小姐,式就拜托你了。」
好,她挥挥手回答。
青年对头也不回的她抛出另一个小问题。
「对了,你认识的那个高手是谁?」
橙子突然停下脚步……
思考一会后,转头答覆道。
「说到张设结界的专家,自然是僧侣罗。」
3
自从橙子以临时医师的身分受雇之后,六天的时光流逝。
每次向青年转达两仪式日渐恢复的好消息时,橙子心中都忍不住抱着某种不安。
在别人眼中,如今的两仪式和过去的两仪式是否仍是同一个人?
「她每天固定做两次的复健和脑波检查,等到出院当天应该也能会面了,你再忍耐一阵子。」
从医院归来的橙子松开橙色的领带,坐在办公桌上。
时值夏日将近的傍晚,夕阳的红光将没装电灯的事务所染成一片深红。
「只靠一天两次的复健够吗?式可是足足昏睡了两年耶?」
「在昏睡期间,大概有看护天天活动她的关节吧。复健可不是运动,每天能做上五分钟就很厉害了。复健原本并非医学用语,原意是指恢复身为人类的尊严。因此,只要先前一直卧床不起的两仪式实际体认到自己是个人类就行了。至于身体状况的恢复是另外一回事。」
橙子停顿一下,点燃香烟。
「但问题不在身体,而在精神方面。她不再是从前的两仪式了。」
「——她失忆了吗?」
或许是事先有所觉悟,他战战兢兢地说了这句傻话。
「嗯,很难讲。她的人格本身应该跟从前一样。两仪式本身没有变化,改变的是式,对你而言说不定是个打击。」
「我已经习惯了,请详细说明吧。式……出了什么状况?」
「说得直接点,她是个空壳。从前式的内在怀抱
着另一个自我,可是织却消失了。不,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式还是织吧。她醒来之后发现体内没有织,失去他,导致她的心化为一片空白。那女孩——恐怕无法忍受那个空隙……胸口空空荡荡的像个空洞般缺少了什么,连空气也如风一般穿透而过。」
「织消失了——为什么?」
「应该是代替式丧生了。总之,两仪式已死在两年前那场车祸中。虽然她还勉强活着,容易让人误解,不过就假设她死了吧。两仪式作为一个全新的人,于两仪式的肉体上重生。对如今的式来说,昔日的式还有从过去衍生而成的她都只是陌生人。谁也无法对别人的历史产生真实感,那女孩大概正抱着自己不是自己的感觉,度过漫漫长夜吧。」
「……陌生人?式不记得从前的回忆了吗?」
「不,她还记得。如今的她确实是你所认识的式。她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有式和织这两个个别的同等人格。两仪式死于车祸带来的精神冲击,当时应该是织承担了赴死的任务。这使得她虽然死亡,大脑中却还有式在,因而精神没有死亡。两仪式死亡的事实令式持续沉眠,但死掉的终究只有织一个人,她还活着。这也是她昏睡两年的理由。她明明有生命活动却停止成长,是因为明明死了却还活着。不过如今苏醒的她,在一些小地方上跟以前的式不同。虽然不到失忆的程度,但除了必要的时刻,她不会想起从前的记忆吧。
尽管不是不相关的外人,如今的她和过去的式不一样。你可以当成她是式与织这两个人格融合而成的第三人格。」
……但是,这情况其实不可能发生。式既然有两仪的血统,就不会与作为半身的织融合,也无法独力填补织留下的空白。
橙子没说出事实,继续往下谈。
「然而,即使重生为截然不同的人,她依然是两仪式。无论她再怎么对自己缺乏自觉——仍旧是两仪式。或许她现在连活着的感觉都没有,但她迟早会认知到自己就是式。
蔷薇不论怎么种,还是会长出蔷薇。即使孕育的土壤与水份改变,也不会长成其他花朵。」
所以别为这种事烦恼,她悄声补充一句。
「到头来,空出来的洞穴只能拿其他东西填补。她没办法依靠记忆,只能透过累积当下藉以形成全新的自我。这个建造伽蓝的过程谁也帮不了她,没有旁人插手的余地。总之,你只要以一如往常的态度对她就好。那孩子出院的日子就快到了。」
橙子将抽完的烟蒂扔向窗外,举起双臂伸了个懒腰,骨骼豪爽地霹啪作响。
「真是的,不该做起不习惯的事啊,连烟都变难抽了。」
她没特别针对谁地说完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4
例行的晨间看诊结束,我听说今天是二十日,从我清醒之后已过了七天。
我的身体顺利地逐步复原,明天即将出院,包着双眼的绷带也会在明天早上取下。
七天……一星期。
我在这段期间获得的东西并不多。我失去太多,甚至弄不清自己缺少了什么。
父母和秋隆大概和过去没两样,然而看在我眼中已是不同的人。连身为两仪式的我都改变了,周遭的一切事物会消失,想来也是无可奈何。
我突然碰触遮住双眼的绷带。用丧失的一切,我换得了这玩意。
两年来——我活生生地接触着「死」,得到能够看见这种无形概念的体质。
当我从昏睡中醒来,首先跃入眼帘的不是慌忙奔至床边的护士,而是划过她颈子的横线。
无论在人体、墙壁或空气之上——我都看得见的不祥流畅线条,朦胧的线时时变动不定,但总是确实分布在个体的某处,线里彷佛随时会渗出「死」的强迫观念束缚着我。我产生幻觉,看到正对我说话的护士从颈子的横线开始四分五裂。
当我理解到那线条究竟是什么时——我试图亲手压烂自己的双眼。
光是使力抬起两年来从没动过的双臂,身体便传来一阵剧痛,但我还是动了手。不知是幸或不幸,我的臂力还很虚弱,破坏双眼的行为半途遭到医生制止。他判断这是意识混乱造成的突发性冲动行为,没有追问我企图弄瞎眼睛的理由。
「眼睛——就快复原了吗?」
我不要,我不想再目睹那样的世界。
一个空无一物的世界。「待在」那边的时候,我感觉十分平静而满足。
——真不敢相信。我醒来后试着回顾,再也没有什么世界比那里更恐怖了。即使那只是沉睡时的一场恶梦——我也无法忍受再掉进那片黑暗里,还有这双通往那个世界的眼睛。
我的指尖对准眼瞳。只要像挥落竹刀一般,把手指俐落地刺入眼球——
「慢着,你未免也太干脆了。」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我的注意力转向房门。
是什么人——在那里?
有人无声无息地走来,在我床边停下脚步。
「直死之魔眼吗?就这么毁掉很可惜喔,式。再说,就算你戳瞎眼睛,『看』得到的东西还是『看』得到。所谓的诅咒,可是企图抛弃也会自动回来的。」
「你是——人类吗?」
面对我的问题,那人似乎忍住笑意。
噗地一声,我听见打火机燃起的声响。
「我是魔术师,我打算教你怎么使用那对眼睛。」
熟悉的女声回答道……她肯定是那名心理治疗师。
「使用这对眼睛……?」
「没错。虽然用我教的方法只会改善一点,但总比没有的好。打从居尔特神话的神只以来,就没出现过仅靠目光即可具体呈现对手之死的魔眼,毁掉实在可惜。」
拥有魔眼的神只叫巴罗尔喔。她补上一句我听不懂的说明。
「魔眼是指对自己的眼球施行灵能手术,替视线追加特殊效果,你的眼睛却是自然形成的。你本来便具备资质,这次的遭遇又使得才能开花结果。听说式这孩子不是打从以前开始,就有能力看穿事物的核心吗?」
……说得好像她有多懂似的。
不过正如这女子所说的一样,式从以前开始就注视着远方,看人时也不光只看表面,能够捕捉到对方内在的本质。式本人大概没有意识到吧。
「那一定是两仪式在无意识下进行的控制,因为你只看到表面,才会出问题。
万物皆有破绽。完美的物体并不存在,大家都有想要破坏一切重新来过的愿望。你的眼睛能够『看』到那些破绽,好像显微镜一样。你的灵视力太强,『看』得到我们无法辨识的线。过去长期接触死亡的你,脑袋也能自然理解那是什么。于是,你的大脑『看』到了死亡。不只如此,你应该也碰触得到才对。只要生物还活着,死线会不断改变位置。可以准确『看』出死线的能力,与仅靠目光即可夺走生命的魔眼相差无几。如果你想毁掉这双眼睛,干脆卖给我吧,价钱随便你开。」
「……你说即使失去眼睛,我也『看』得到那些线吧。既然如此,我也没有理由自毁双目。」
「没错,你无法过着正常生活。要烦恼也该有个限度,两仪式,你该认清现实了。你原本就是属于我们这边的人吧?
所以——别再梦想什么普通(幸福)的生活了。」
「————————」
……这句话从某种意义上面言是绝对性的一击,但我总觉得不可以承认。
我竭力反驳道。
「我根本——不想活下去。」
「喔,因为内心是空的吗?但你也不想死吧?因为你已经认识了正常的世界。明明得以置身于连喀巴拉敦徒都无法抵达的王冠(Kether)深处还不满意,你这女人真不知足。听着,你的烦恼很简单。以另一个人的身分重生又怎样?只不过是织消失罢了。式和织确实是成对的,既然织已消失,你等于变成不同的人。即使你正是式,我也晓得你和从前不同。
不过,这只代表你有所欠缺。但你分明根本不想活下去,却又不想死。分明完全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却又怕死。无法对生死做出抉择,走在两者交界处的钢索上,难怪你的心会成为伽蓝洞。」
「……别说得你好像什么都懂——!」
我瞪着女子。刹那间——我应该看不见的眼睛确实看到了她的轮廓和黑线。「死」从她的线上延伸而来,纠缠着我。
「我没说错吧。正因为你浑身是破绽,这点程度就足以让你失措。对于此处的杂念来说,你的身体是个再好不过的容器。再不清醒,你的性命迟早会葬送在它们手中。」
她是指那团白雾会杀了我吗?
可是,它没有再出现过。
「杂念只是生命死后残留的灵魂碎片,它们没有意志,仅仅飘荡着。不过那些碎片会渐渐凝聚在一起,形成完整的灵体。虽然没有意志,他们还保有本能,想变回从前的自己,想得到人类的躯体。
医院里充满杂念,化为浮游灵寻觅躯壳。因为力量微弱,一般人感觉不到也接触不到它们。唯有感应得到它们的通灵师,才能与无形的灵接
触。以灵视为业的法师会守护自己的躯体以免遭到附身,因此被浮游灵夺走身体的案例十分少见。
然而——像你这种内心是伽蓝洞的人,可是很容易被附身。」
女子轻蔑地说。
原来如此,这就是那团白雾接近我的理由吗?但它为什么不附身?即使它企图取代我的心,我也不会抵抗啊。
「——真丢人现眼。看这副德性,给你如尼符文护身也是白费功夫。算了,我果然不适合当个保姆。接下来就随你的便吧。」
女子抛下一番毒辣台词后离开床边,在关上房门的同时开口。
「不过,织真的是白死的吗,两仪式?」
我无法回答这问题。
这女的——真是专挑我逃避的问题刺人痛处。
◇
夜晚来临。
四周一片昏暗,唯独今晚,连走廊上也没响起脚步声。
躺在沉稳的黑夜中,我反刍与那女子之间的对话。
不,正确地说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为什么织会代替式而死?
有能力回答的织不在了。
——织已经不在了。
他是为了什么原因消失的?为了换得什么而消失的?
喜欢作梦的织总是在沉睡,但他甚至放弃了睡眠,选择在那个雨夜死去。
他是我再也见不到的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无法相会的自己。
原本是我的织——
我潜入意识之中专注地追溯记忆,试图找出他的结论。
病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阵迟缓的脚步声接近了我。
是护士吗?不,现在的时刻早已超过午夜零时。
这种时候若有访客上门,那就是——
一双手擒住我的脖子。冰冷的手掌开始使力,想直接折断我的颈骨。
(/5)
「啊——」
颈上的压迫感令式发出喘息。她无法呼吸,脖子被人紧紧勒住。
式用看不见的双眼凝视眼前的对手。
『……不是——人类。』
式缓缓地接受了眼前的异状。
不,那个轮廓确实是人形,但压在她身上勒着她的人早已断气多时。
自行移动的死人袭向病床上的式,施加在颈上的力道毫不间断。她抓住对方的双臂试着抵抗,双方的力量之差却显而易见。
再说——死亡不正是她的期望吗?
「——」
式停止呼吸,放开死人的手臂放弃挣扎,不在乎就此送命。
即使活下去也没有意义可言。明明没有活着的实感却得存在,根本是种苦行。她甚至认为,就此消失才符合自然之道。
对手加重力道。
式被扼住的实际时间还不到几秒钟,却流逝得十分缓慢,如橡皮筋般越拉越长。
死人勒着活人的脖子。尸体的手指有如不带体温的木材,陷入她的咽喉。
这场杀人行动毫不留情,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意志存在。
式颈部的皮肤裂开,自伤口流下的鲜血是她活生生的实证。
她将会死掉——像织一样死掉——舍弃生命。
舍弃……?这个字眼拉回式的意识。
她突然产生疑问。
他是不是——欣然赴死的?
……没错,她没想过这一点。
先不提理由,织选择死亡是否出于自愿?
织不可能想死。
因为——死亡明明是如此孤独又毫无价值。
死亡明明是如此黑暗,让人毛骨悚然。
死明明比什么都来得恐怖——!
「——我才不要。」
式瞬间鼓起力气。
仍然受制的她以双手抓住死人的手臂,一脚抵在对手肚子上——
「我才不想再掉进那里了——!」
——竭尽全力狠踹这团肉块。
死人的双手带着血在皮肤上一滑,松开她的脖子。
式从床上站起身,死人扑向了式,双方在没有灯光的病房里缠斗在一块。
那是具成年男性的尸体,体格比她高上两个头,无论式再怎么挣扎仍被对手按倒。
她被人抓着双臂一步步地往后退,很快撞上狭小个人病房的墙壁。
当背部一抵上墙,式已做好觉悟。她早知道自己一定会被对手制住,故意朝窗户所在的方向逃跑。
问题在于——这里有几层楼高。
「——别犹豫。」
她告诉自己,松开格挡对方的双手。
死人朝式的颈项伸出手,但还没碰到——她已抢先用重获自由的手打开玻璃窗,两人纠缠成一团向外坠落。
◇
在坠落的刹那间,我抓住死人的锁骨将它甩到身下。位置调换成我在上,死人朝向地面之后,我仅凭着直觉纵身一跳。
地面已近在眼前。
那具尸体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则在落地前往水平方向跳了出去。
唰唰……!我滑过医院中庭的泥土地,以双手双脚着地。
尸体坠落在医院的花圃内——而我一路滑进相隔甚远的中庭。虽然用连在道场都没练过的高难度动作神乎其技地着地,从三楼坠下的重力仍令我四肢麻痹。
我的周遭只有中庭栽种的树木,以及在异变发生后依然没传出任何声响的寂静夜色。
我动弹不得,只感觉得到咽喉的痛楚。
啊——我还活着。
而且——那个死人也还没死。
既然不想死,我该采取的行动也变得十分清楚。在被杀之前先杀了它。光是浮现这个念头,我胸口的空虚便消失无踪,种种感情也随之转淡。
「怎么会……」
我喃喃自语。
面前的遭遇竟让我清醒过来。
没错——先前烦恼的我好像笨蛋。
答案居然如此简单——
◇
「真是吓到我了,你是猫吗?」
一个辛辣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式没有回头,拚命忍受着地带来的冲击。
「是你,你怎会在这里?」
「我判断今晚是紧要关头,就过来监视。好了,现在可没时间休息。真不愧是医院,有新鲜的尸体可用。因为保持灵体状态无法入侵,那些家伙改为动用武力了。杂念附身在尸体上,准备杀了你当新躯壳再转移过去。」
「这一切都是你的古怪石头害的吧。」
式依旧趴在地上开口,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先前的迷惘。
「哎呀,你知道吗。嗯,这点确实是我的失误。我在病房布下结界不让灵体进入,没想到它们为了突破结界,居然去找来躯体。一般而言,它们应该没那么聪明。」
呼呼……魔术师愉快地笑了。
「是吗,那你就给我想办法处理。」
「知道了。」
魔术师一弹手指。
对于看不见的式来说,这一幕不知是什么情景。魔术师用香烟的火星在半空中划下文字后,拉长的文字投影与死人的身躯交叠。
当如尼符文这传自遥远的国度、遥远的世界,只以直线构成的魔术刻印开始回转——倒地的尸体起火燃烧。
「啧——用我手边的F(Ansuz)太弱了吗。」
魔术师发出抱怨。
被火焰包围的死人缓缓站起来。它完全骨折的双脚不知为何还能动,只靠肌肉拖着脚步朝式定来,身上的火焰没多久即消散无踪。
「喂——你这个诈欺犯。」
「这样算吗?要破坏人体大小的物体难度很高的。如果还活着只要烧掉心脏就好,但对死人就行不通了。因为已经死了,就算缺了手臂或脑袋对它都没差。你应该知道,杀害何破坏是两回事吧?若想要解决它,不是靠火葬场等级的火力——不然就要找得道高僧来。」
「不用解释这么多。总之,你就是应付不来。」
式的发言似乎伤了魔术师的自尊心。
「即使是你也没办法啊。死人已经死了,所以杀不掉。很不凑巧,凭我手边的装备虽然能杀人,却无法消灭它。我们先逃再说。」
魔术师往后退,可是式没有移动,
理由并非从三楼坠落时跌断了脚。
少女仅仅开口嘲笑。
「管他是死了还是怎样,那依然是具『活尸』对吧?既然如此——」
式抬起匍匐的身躯,
宛如一头俯低背脊扑向猎物的肉食动物。
她触摸自己的咽喉,皮开肉绽的伤口正流着血,上头残留着被勒出的指印——不过,她还活着。
这感觉让式心醉(发颤)不已。
「——不管它是什么,我都杀给你看。」
式轻轻解开包住眼睛的绷带。
直死之魔眼出现在黑暗中——
她纤细的双脚一踏地面,猛然往前冲。
死人挥出双臂迎击奔来的式。她于千钧一发之际闪过,沿着眼睛所见的线单手撕裂敌人。
式的五爪如斜肩一斩般扎进尸体的皮肉里,一路从右肩划向左腰。
她的
指骨因而骨折,对手所受的伤却远比她更重。
尸体像具断了线的人偶般颓然倒地。它唯一还能动的手从地面爬过来,抓住式的一只脚——被她毫不犹豫地踩烂。
「死亡的肉块,不该站在我面前。」
她无声地嘲笑着。
她还活着。先前的空虚心情简直一扫而空,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是活生生的。
「式!」
魔术师呼唤少女,扔来一把短刀。
式拔出地面的刀子低头望向还在蠢动的死人,一刀刺中尸体的喉咙。死人的动作轧然而止——可是……
「笨蛋,要杀就杀本体!」
异变比魔术师的斥暍声来得更快,白雾在式刺中尸体的瞬间窜了出来,拚命逃进式的体内。
「————」
她颓然跪倒。
杂念原本受式的意识阻挡无法附身,却算准她沉醉于杀人亢奋感的时机趁隙侵入体内。
「最后下手太轻了吗?蠢蛋。」
魔术师冲上前——式的身躯却伸出一手制止她,用行动表明「别靠近我」。
她的身体以两手握住短刀,让刀尖对准自己的胸口。
式原本空洞的眼眸恢复强韧的意志,抿起原本发僵的嘴唇咬咬牙。
刀尖触及她的胸口。
她的意志还有肉体——都不容一介亡灵亵渎。
「这下你就别想逃了。」
这声呢喃并非对任何人而发,式只是告诉自己。
她直视着在体内蠢动的物体之死。
虽然将贯穿两仪式的肉体,但她深信刀子只会杀掉无法存在的杂质,绝不会伤害自己。
于是,她在手上使力。
「我要杀了软弱的自己。绝对不把两仪式——交给你这家伙。」
短刀流畅地扎进承认自己不想死的少女胸膛。
◇
她抽出银色的刀刃。
少女的身体没有流血,只感受到胸口被刺的疼痛。
式一挥短刀,彷佛要净化沾染刀身的污秽怨灵。
「……你说过,要教我使用这双眼睛吧。」
她的声调渐渐稳定下来。魔术师满意地点点头。
「不过有附带条件。我会教你使用直死之魔眼,条件是你要协助我做事。因为我的使魔没了,正想找个好使唤的手下。」
这样啊。式没有回头看她,静静地回答。
「帮你做事的话,有机会杀人吗——?」
她的呢喃,连魔术师听了都为之战栗。
「嗯,当然。」
「那我就答应你,随便你使唤。反正除了杀人,我也找不到其他目标。」
悲哀的式直接缓缓地倒向地面,不知是受到至今所累积的疲倦——还是贯穿自身胸膛的激烈行为影响。
魔术师抱起她的身躯,注视她闭上双眼后的睡脸。式的神态不止熟睡那么轻描淡写——根本是死者冻结的容颜。
魔术师注视着这张面容良久良久,最后喃喃开口。
「没有其他目标吗?这也满悲惨的,你还是没搞清楚。」
她看着式安稳的睡颜恨恨地说。
「既然叫伽蓝洞,意思就是可以无止境地填塞啊。你这个幸福的家伙,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未来?」
魔术师说完后,对自己竟讲出肺腑之言的不成熟举动啧了一声。
……真是的。什么真心话,她明明早已遗忘多时了。
/伽蓝之洞
我以为我又坠入梦中、沉入意识深处。
再也不存在的织,另一个我。
他是为了换得什么,
为了守护什么而消失的?
我回溯两仪式的记忆,找到了答案。
我猜想——织守护了自己的梦。
那个同学就是他对于幸福生活的梦想吗?
或者,那名少年是他期望成为的男性?
我已无从得知。
可是,织为了保住少年和式消失了。
留给我如此深沉的孤独。
晨光射入室内。
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我睡眼惺忪地睁开恢复视力的双瞳。
我躺在病床上。那个魔术师想必巧妙地掩饰了昨晚发生的状况。
不,比起这些微枝末节,还是想想他吧。
我保持卧姿迎接清晨的空气,连脖子也不转一下。
不知有多久没在晨光中醒来了。
强而有力的耀眼阳光淡淡洒落,缓缓扫去我心中的黑暗。
刚获得的临时生命——
与再也回不来的另一个我融为一体,逐渐消失在光亮中。
两仪织的存在,与他的梦想一起逐渐消失。
如果哭得出来,我很想流泪,可惜眼眸一片干涸。
我决定一生只哭一次——不该为此哭泣。
正因为失去的事物永不复返,我决定不再后悔。
他应该也盼望,
像这片在朝阳下渐渐变淡的黑暗般干净的逝去吧。
◇
「早,式。」
一个声音从身旁响起。
我转头望向一旁,相识已久的朋友就站在那里。
一副黑框眼镜配上不烫不染的黑发,他真的一点都没变。
「你还记得我吗……?」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嗯,我知道。你一直在等待式,只有你一直在保护我。
「黑桐干也,听起来好像法国诗人的名字。」
听到这句呢喃,他破颜一笑。
那寻常的笑容,就好像我们只是一天不见后又在学校重逢。
我不知道他的笑容之下藏着多少的努力。
只是——我记得和他之间也有个约定。
「幸好今天放晴,很适合出院。」
他尽可能以最自然的态度说道。
对于身怀伽蓝洞的我来说,这比什么都来得温暖。
比起哭泣,我的朋友选择露出笑容。
比起孤立,织选择承认孤独。
——但我还没有做出选择。
「……啊,原来有些东西并没有消失吗?」
我茫然地望着他脸上彷佛与柔和的阳光合而为一的笑容,
一直看到厌倦为止。
——虽然知道这么做无法填补胸口的空洞,这仍是我此刻唯一想做的事。
他柔和的笑颜,
与我记忆中的笑容如出一辙。
/伽蓝之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