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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杂著雪花的寒风拍打著我金色的毛皮,一点一滴夺走体温。
有生以来首次体会到「寒意」,我实在对此敬谢不敏,但眼下不是悠哉闲话的时候。再这样下去,我仅著一身夏装毛皮,就要因为上司的差错而冻死了。降临世上,活短短三小时就一命呜呼,实在太丢脸。不管上司怎么想,对「吾主」也交代不过去。
啊,抱歉,太晚自我介绍了。
我是一只狗,一只尚未命名的狗。
……不对,这种说法不正确,请容我修正一下。
我很容易对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耿耿于怀,同事都笑我太神经质或说我跟人类的小姑没两样,但太不拘小节,就愧对了「吾主」使者的身分。
请容我重新自我介绍,我是尊贵的灵体,约三小时前住进狗的体内,降临世上。至于名字,吾主当然赐与我美妙的正式名字,但无论世上多么崇高的存在,都无法正确发出音节,更无法清晰听见发音。
因此,说自己在世上还没名字应该不为过。
人类若见到我现在的模样,应该会认为自己见到一种称作「黄金猎犬」的公狗。因为我的毛色闪闪发亮,相貌威风凛凛。不过,这是我暂时的模样,毕竟这具肉体说穿仅是一具「容器」。我身为形而上的灵体,下贱的人类无从得知我的真身,仪器也感应不来我的存在。然而,人类不尽然察觉不到我们。不知为何,他们虽然不太笃定,但隐隐约约地知觉到我们,还自作主张地取名字。
人类称我们……咦?怎么说来著?实在太冷了,我一下想不起来,加上我原本就对人类怎么称呼我们一点兴趣也没有……
聪明如我,到底在搞什么呀……啊,想起来了!
「死神」。
没错,人类称我们为「死神」。
提到死神,人类立刻联想到黑袍骷髅,它们会举起巨大镰刀,一刀狠心斩断生命根苗。这种想像有够没礼貌。我们才不是那副德性,也不会做这种野蛮的事。我的工作是亲眼见证人类的死亡,并将人类的「魂魄」从名为肉体的桎梏解放,引至吾主的身边。我以前的工作就是在人类变成名为魂魄的灵体时,为他们指引方向并且回收灵魂。没错……我「以前的工作」。
高贵如我,为何非得借用动物的身体降临世上呢?
这件事说来话长。
呃,简单说,非常简单说……就是我被降职了啦!
死人的魂魄通常会在我们的引领下前往吾主身边。然而,某些魂魄罕见地在临死之际对人间产生强烈的「依恋」,并在死后被心头的牵挂绊住,赖在人间,成为人类口中的「地缚灵」。
死神的工作是为魂魄引路,因此地缚灵打从以前就是头痛的根源(虽然死神没头就是了)。魂魄一旦变成地缚灵,我们好说歹说,他们还是不愿轻易前往吾主身边。死神也不能强硬拖走魂魄。
然而,脱离肉体的魂魄滞留人世太久,便宛如在海风侵蚀下逐渐腐朽的铁块,迟早灰飞烟灭,彻底化为「虚无」。我们认为魂魄原本就是「吾主」的所有物,因此任凭魂魄完全消失不见,这再丢脸不过。
死神的职场中,领至吾主身边的魂魄消失率愈高,工作绩效就愈糟。相当令人遗憾,我最近的绩效烂到不行。但这不是我的能力有问题,而是我负责的时代和地区有问题。证据就是,一起负责二十一世纪日本这个国家的死神,绩效都不怎么好看。
因此,我对直属上司发出「言灵」,亦即用我们的声音报告:「绩效会难看,完全是因为在这个世代和国家出生的人类生活大有问题。」
一向明理的上司马上侧耳倾听我的主张(当然,身为灵体的上司没有耳朵这种器官)。而我察觉主张受到倾听,不小心得意忘形,画蛇添足地加一句:「要是不趁人类活著时接近他们,恐怕难以提升死神的绩效。」
「原来如此。」
上司赞同,接著提出难以置信的结论:
「既然如此,我就把这个重责大任交给你!」
我呆住了。
人类根本感知不到另一个次元的我们。虽然有一些方法可以直接干预他们的魂魄,或透过言灵喊话,甚至出现在人类的梦中,但绝大部分人类都认为这是自己想多了,一个搞不好还会害人类以为自己精神出问题。
我最初以为上司在开玩笑,但不苟言笑的上司从未开任何玩笑,我不禁惊慌失措。
「人类成为魂魄前,根本无从感知我们,绝不可能跟活著的人深入关系。更何况,主动让人类知道我们应该是禁忌吧?」
「那么,我赐予你在人世间活动的暂时躯壳。这么一来,人类既不会发现我们,你也可以自然和人类接触了。」
暂时躯壳?我心里的不安益发强烈。
「那我本来的工作怎么办?」
「别担心,你确实是优秀的引路人,但引路人多得是,我让其他人分工合作来填补空缺。」
「可是……」
我试著反驳。高贵的我居然要和丑陋的人类一起生活,这真是可怕的恶梦!
「……等一下。」
上司制止想发出言灵的我,并且沉默下来。当我察觉上司在和吾主交谈时,也跟著保持安静。过一会,上司毕恭毕敬地低语:「谨遵『吾主』的意旨……」
吾主正在交代言灵给上司。我松一口气,吾主一定认为:「怎么可以让优秀的引路人和人类厮混呢?」然而下一秒钟,幸灾乐祸的上司发出言灵,将我的期待击得粉碎。
「转述吾主的言灵如下——听起来很有趣,让他试试。」
我目瞪口呆地听完话,当下放弃抗辩。做好心理准备,我们还有机会违抗上司,但绝不可违逆吾主的言灵。我们是为了体现吾主的意志而生,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接下来,我应该发出的言灵,或说可以发出的言灵剩一句。我尽量不让任何人发现内心的绝望,毕恭毕敬地说:
「……谨遵吾主的旨意。」
哎,我细说从头时,被雪染白的视野突然摇晃起来。
这就是所谓的地震吗?不对,这不是地震,地震不太可能让我的视线翻转三百六十度。啊!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晕眩」吗?唔,好不舒服,肚子里五脏六腑好像都在跳舞。咦?这玩意儿好像叫作「脚」来著?不过,腹部用来移动的肌肉完全使不上力,我这样不就无法前进了吗?这可不妙。
我四肢无力地瘫坐在地,想忘掉一切,闭上眼睛。
……我其实搞不清楚,眼下状况很糟糕吗?我想起引领某位丧生在雪山的魂魄时,他好像告诉过我:「睡著的话会死掉哦!」
不知何故,脑海依序掠过几小时内见过的光景,莫非这就是人生走马灯?可是,我在这世上才待几小时,足以看见什么有意义的走马灯吗?顶多浮现冰封的树木,以及覆盖皑皑白雪的山路。
这全都是上司的错,什么日子不选,偏偏选这种下大雪的日子,他就这样把我丢在离目的地还很远的地方,更惨的是身上的毛皮还是夏天的短毛。
我思考起怎么向吾主解释的时候,柔软温暖的东西碰到我的头。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声音从头上传来。我有气无力地仰起头,一只母的年轻人类映入眼帘——太拗口,是一名少女歪著头轻抚著我。
她的年纪二十岁左右,娇小身躯里著厚鼓鼓的羽绒外套。形状姣好的鼻梁给人很伶俐的感觉。她还有一对双眼皮,微微下垂的眼角嵌在小巧的脸蛋上,衬得眼睛特别大。我身为引路人,又跟人类厮混多年,很清楚人类的世界里,拥有这样五官的少女称得上是眉清目秀的美人。
道路完全掩埋在大雪底下,什么地方能够让我暖暖身子呢?
「呜……」
我想用人类语言,嘴里却传出超级难为情的狗鸣。
唉,这种名为「狗」的动物,舌头似乎无法发出人类的声音。不过,我虽然封印在动物的躯壳,倒还保有些许死神之力,努力一点就可以使用言灵。但人类听得见直接和他们意识对话的「言灵」吗?而且,我不是平凡黄金猎犬的事恐怕会露馅。我无计可施,用迷蒙的眼神望著少女,眉目传情也是一种方法。
「原来是这样,你迷路了?」
不知道她怎么解读我的眼神,少女再度摸摸我的头。掌心的温度舒服至极,尾巴不禁左右摇摆。问题是这少女从哪冒出来?我这才发现,她羽绒外套的下摆露出一截衣服,这应该是人类口中的「白袍」 。
专门修理病人的设施中,人们总穿著这种工作服。
「你看,我们的医院就在那边,你站得起来吗?」
女孩指著暴风雪的尽头。我定睛一看,远处半启的巨大铁门内,坐落著一座被雪覆盖的广大庭院,深处还有一栋三层楼洋房。暴风雪中,我隐隐约约见到模糊的轮廓,挂在大门
口的门牌上写著「丘上医院」。
「汪!」
我的喉头发出欢喜的叫声。
这正是上司把我降职……不对,这是我新的工作地点。
我挤出剩下的体力站起来,挨著女孩走向门。
「啊,你还能动。太好了。对了,我叫菜穗,朝比奈菜穗。你呢?」
自称菜穗的少女轻抚我被雪染成白色的背脊。我差点讲出吾主赐予的真名,但仅发出「汪」的叫声。算了,就算正确发音,人类少女应该也听不见。
「这样啊,那你在这里的名字就我帮忙想吧。」
菜穗再次自作主张地解读。接著,她纠起眉心,陷入沉思。这个少女似乎很容易陷入自己的世界。
「有了,叫你『李奥』如何?因为你的毛色就像狄卡皮欧的金发那么美丽。」
狄卡皮欧?
「嗯,不错吧。李奥,你觉得这个名字如何?」
菜穗笑容满面地乱揉一通我的头毛。李奥?嗯……还算可以。虽然我不甚满意外来语特有的轻浮感,但这两字莫名有气质。我表示同意,大声「汪」一声。
「喜欢吗?那就好。快走吧!得让你冻僵的身体暖和起来才行。」
难道是偶然吗?菜穗这次准确理解我。
我走在菜穗旁,反覆默念新名字。
那请容我再重新自我介绍一次。
我是封印在黄金猎犬体内的死神,称为李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