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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地说,我很困扰。我窝在庭院中央伸展四肢,头上顶著万里无云的冬日暖阳,我舒服地晒太阳,同时望著洋房。
自从我解救金村变成地缚灵的命运后,已经过了一周。这段时间,行尸走肉的金村恢复生命力,已经不再需要吸氧气。他在庭院里散步时,不再随身携带装氧气的金属箱,而且每天都有一位西装笔挺,好像叫「律师」的男人来找他。
我以为律师在名为「法庭」的地方工作,理直气壮地和别人吵架,但看样子,帮忙人类死后处理拥有物似乎也是律师的工作。也好,如果这位律师可以让金村完成自己的赎罪,不会变成地缚灵,律师这种人显然比我想还要对社会有贡献。
我的身体也在这一周间恢复体力,我正打算进行下一份工作,但不太顺利。我已经让两名患者从「依恋」中解脱了,但这家医院弥漫著两种不同的腐臭。换句话说,还有两个地缚灵预备军团——不过,如果只是这样还好,问题是我还没见过那两个人。说起来丢脸,我住进这里已经两周左右,别说和其中一个人打照面,名字也还不知道。
至于已知名字的另一人,我这几天试著偷溜进病房,结果铩羽而归。怎么会这样?我陷入沉思。这时,一辆小型车滑进停车场,轮胎在地上擦出刺耳声响,接著以飘移的方式停下,扬起漫天风沙。
「李奥!」菜穗从小红车的车窗里探出头。居然是这家伙,她开车还挺粗鲁的。菜穗好像刚从哪里回来。这么说来,自从今天喂我吃完早饭,我就没见到菜穗了。她抱著大大的纸袋下车,三步并成两步地走向我。
「我买了好东西给你。」菜穗在那一大袋东西里翻找。
好东西?什么好吃的东西吗?口中不由得充满唾液。
「你看。」当我看到棻穗拿出来的东西,满心的期待烟消云散,整个没劲。她拿著一条细长皮革,挂著几颗闪闪发光的玻璃珠,怎么看都不像可以吃。
「我想说你还没有项圈,就买一条回来了。很可爱吧?」
项圈?该不会是……绑在我身上吧?我一阵头皮发麻。那种闪亮亮的装饰品,怎么看都不适合我这只威风凛凛的公狗。搞不好会像个小丑。
「怎么样?很漂亮吧?」棻穗双手拿著项圈,一步步靠近。嗯,很漂亮没错,但实在太招摇了……我想逃,却又不想辜负她的好意,而那一瞬间的犹豫成了致命关键。「很好,那我就帮你戴上!」菜穗飞快地将手绕到反应不过来的我脖子,后方传来「咔嚓」 一声,听起来像套手铐。
「哇,李奥好可爱!好适合你。」
菜穗是不是忘了我是公狗?还是单纯品味欠佳?我绝望地听著菜穗的赞美,试著摇摇头。玻璃珠清脆地互相撞击,将我推向绝望深渊。我今天起再也不照镜子了,否则会想咬舌自尽。
菜穗虽然见我萎靡不振,但还是自顾自地手舞足蹈。冷不防地,她的表情绷紧。我不解地顺著棻穗的视线看过去,会几何时,停车场又停了一辆蓝车,一名身材顺长,穿著藏青色西装,戴著粗框眼镜的男人靠著车身站在那里。
「……又来了。」听见菜穗带著恨意的呢喃,我吓一大跳。我从未见过菜穗露出这么负面的情绪。我「呜」地叫著,想要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男人打算买下这里。」菜穗抚摸著我的脖子,瞪著男人说。买下这里?什么意思?「他打算连这家医院一起买下山丘上的土地,将这里改建成休闲设施。」
什么?怎么会这样?那这里会变成怎么样?
「这家医院吗?不久……就要关门了。原本就不是为了赚钱,而是把患者治疗摆在第一优先,所以很难筹措资金。这时,那个男人愿意花超过市价好几倍的价钱买下这里,院长便答应他了。我们现在已经不收新患者了。等到目前所有患者……全部去世,医院就要歇业了。要是那个男人没有从中作梗,医院说不定还会继续经营。」
怎么会这样?我脑中一片空白。这里患者这么少,二楼走廊放著堆积如山的行李,都是这个原因啊!这家医院一旦关门大吉,我该何去何从?这是吾主赐给我的工作地点。万一没有医院了,我不就不能工作了吗?我眼前一黑。
「啊!李奥,不行!」耳边传来菜穗紧张的叫唤,我才发现自己踩进花坛了。不好意思。我赶紧离开。棻穗连忙检查她种在花坛里的小花苗。
棻稳不用上班时,常来养花莳草.现在刚好是冬天,花都还没开,但瞧她花那么多心思在上头,春天来临时,花坛一定会绽放出五颜六色的花朵。
「虽然我这么努力,但或许看不到花盛开了。」菜穗目光迷蒙地低语。
原来如此,这里一旦开始施工,花坛也会填平。那个男人不仅夺走菜穗的工作,亦破坏她煞费苦心照顾的庭院。我回头观察对方。他穿著浆得笔挺的西装和看起来很高级的眼镜,背部打得直挺……外表充满知性气质,但我就是不喜欢他。因为受到菜穗的影响吗?不,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咦?我侧头苦思。自己好像见过这个男人。错觉吗?或者这人类所谓「似会相识」的现象吗?男人从口袋里掏出行动电话,不知在说些什么。
「所以我才从外面打给你啊!你不是再三强调,不准我进医院吗?」
打给你?究竟打给谁啊?疑问马上得到解答。男人讲完电话没几分钟,院长就顶著一如往常,不对,是比平常更臭的脸,从医院里走出。院长走向停车场和男人谈判起来。我听不见他们对话,但相隔再远,也看得出气氛绝对称不上和谐。
「他又来想办法说服院长让他参观了。明明用患者不想受打扰的理由拒绝过了。」
棻穗的语气愤恨。乖巧老实的菜穗气成这样,想必他手段难看。
「回医院了……不想再看了。」棻穗低声说完后站起来。总是很开心的菜稳露出垂头丧气的表情实在让人不忍,虽然很想为她做什么,但我连出言安慰都办不到。我「呜」地叫一声,目送菜稳步履蹒跚的背影。确定她进屋后,我蹲在原地。
这时,高大男人似乎死心了,他正开车离去;而院长板著一张脸回医院。
庭院里剩下我一只黄金猎犬。我享受日光浴,思考接下来的行动。几十分钟后,我心意已决。继续晒太阳也无济于事。离医院关门还有一段时间,但患者何时蒙主宠召都不稀奇。要是患者在我从长计议的时候死翘翘又变成地缚灵,我就没脸面对吾主了。人类一句俗话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其实不是很明白这句咒语,但我想应该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做再说」的意思。
我下定决心地起身,打一个大大的哈欠后走向洋房。灿烂的阳光拂过我后脑勺的头发……真麻烦,拂过我后脑勺的金毛。
我踏进屋里,确定一楼走廊没半个人后,利用玄关的脚踏垫把沾在肉球的土蹭掉。以前被护理长目击过,害她一脸惊讶,我现在都先留意周围没人再把脚擦乾净。
我走向住处,现在是四下无人的走廊。经过敞开大门的交谊厅前时,南正坐在里面看书。他枯黄乾燥的脸如今恢复气血与红润。南不久就要死了吧?就算从心结中解脱,肉体的寿命也不会有多大的改变。不过,精神会对肉体带来巨大的影响。摆脱心结能够有效改善身体状态。
我哼了一声,很满意工作成果。或许听见我的声音,南把视线从书上移开,望向我的方向。我们四目相交。南堆起笑容,眼尾刻划出深深的皱纹,对我点一下头。我差点就要回礼了,连忙定住脖子,继续前进。
南那种活像共犯的笑容代表什么?因为我在梦里和他讲一堆话,他就以为我是只特别的狗吧?如果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我就有大麻烦了……
算了。南怎么想是他家的事,不会造成我工作的阻碍。至少从他的态度看来,南似乎还没把我的事告诉其他人。万一他真的向别人透露我是只特别的狗,应该会让人觉得是病人临死前的妄想。
我把不必要的担心赶出头盖骨,抬头看著楼梯,我没感觉到人类的气息。我迅速跳上楼梯,窥探著护理站。护理长和菜穗都在里面,棻穗专心准备点滴,护理长在做记录。此时不去,更待何时?绝不能放过机会。我冲向二楼的走廊,到最前面的房间。
没错,我迟迟无法溜进病房,因为这里离护理站最近。要趁护士不注意进房并不容易。然而,我累积了溜进南和金村病房的经验,完全习惯开门技巧。我趁棻穗她们还没抬头,灵活地用肉球推门,塞进隙缝里。
一切都很顺利。我松口气,环看病房。躺在床上的男人身影映入眼帘——非也,不以为意地摆在墙边的两幅画进入我的眼中。
其中一幅非常巨大,大概高如一人,宽度更是长度两倍。我凝视著昏暗房里的画,那是一幅风景油画。
其实我对人类称为「艺术」的各种行动、音乐、雕刻、写作都非常有兴趣。这些行为展现出灵魂封印在肉体的冲动,是受肉体「欲望」支配的人类极少数崇高行为之一。绘画也是一环。我稍微站远地欣赏画的全貌。尚未乾透的油性颜料
刺激著我的鼻腔。
不值一哂。
我当场打零分。这幅画描绘病房看到的庭院风景。应该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因为画中庭院开满五颜六色的花。构图没什么大问题,不是外行人的手笔。但用色太差。姑且不论还没完成,颜色毫无光泽。油画是一门透过混合颜料创造出新色的创作,这种用色是致命伤。此外,还有致命的缺失。它完全没有灵魂可言,感受不到「灵魂的力量」。
空虚。这是我对这幅画最真实的感想。
我接著看墙边的另一幅画。这幅画不大,可以轻松拿起来带走。但我不解地歪著脖子。画的表面脏得不得了,或许筒未乾透时就被碰触到,到处都是颜料晕开的痕迹,已经称不上是一幅画。然而,我无法转开视线。这是一幅宛如乱涂的画,但散发出灵魂的波动。
我蓦地回过神。现在可不是好整以暇地畅谈艺术的时候,我也不是来这里看画。要是发呆时被患者发现,叫来护士就麻烦了。不过,我回头张望时,床上的男人依旧紧闭双眼,痛苦地呼吸。我放下心中大石,观察这个男人。
男人很年轻,头发染成浅浅的咖啡色,虽然很瘦,但倒不像南那样一看都知道他离死期不远。五官没什么起伏,不容易给人留下印象。年龄大约三十岁上下。在这个时代和国家,这个人算是早逝。根据我收集到的情报,这个男人叫作「内海直树」。
我眯起眼睛,观察内海的体内。一块巨大的肉瘤从右脚根部的骨头探出头,乍看像深褐色花椰菜。我记得那是名为「骨肉瘤」的肿瘤。我看过好几个死于相同肿瘤的年轻人。接下来怎么做呢?我抱头苦思。内海睡著了,侵入他的梦境绝非难事,但现在是大白天,他可能还没进入深层睡眠。他在侵入的半途醒来,就前功尽弃了。
而且,侵入梦境会对肉体造成负担,基于过去两次经验,我再清楚不过。
可以的话,我想调查清楚他的「依恋」从何而来,再进入他的梦。我只能像过去那样等内海醒来,再催眠他好问清楚。这时,彷佛就在等这一刻,内海发出「唔」的痛苦呻吟地翻身。
太好了,他要醒了。内海发现我时就可以对他催眠……正当我沙盘推演之际,内海突然睁开眼睛。醒来了吗?我准备对他催眠。万万没想到,内海没注意到我,他躺回床上伸出手,按下头上的按钮。我惊吓万分。因为那玩意正是护士铃。
「内海先生,怎么了吗?」护理长乾涩的声音从按钮旁的网状扩音器里传来。
「好痛!痛死我了!还不赶快想点办法!」内海扭著身体惨叫。
「……我马上来。」
「你来有什么用?叫院长来,止痛药根本一点用也没有!」
「……好的。」隔著扩音器也听得出护理长生硬的语气,她随即切断通话。
内海啧一声,他忍受痛楚地紧紧闭上限,咬紧牙关,还没注意到我。我手足无措。护理长很快就会跟著冷若冰霜的院长出现。棻穗倒还罢了,若被院长看到,说不定会把我赶出医院——这也是我迟迟未溜进这间病房的第二个理由。这个男人一天到晚都在找护士麻烦。我手忙脚乱地环视病房。我该立刻离开吗?可是门一打开,我也许会跟院长碰个正著。这里有没有藏身处呢?
这时,我打零分的画出现在视线一隅。找到了!我后脚蹬一下地板,窜进绘画后面。同一个时间,门开了,院长和护理长一起走进。
「痛吗?」院长依旧用平板语气道。
「当然!痛得都快死了!还不赶快想想办法!」内海撑起上半身咆哮著。
「镇痛贴布目前的剂量是?」院长问护理长。
「一六·八毫克。」
「应急剂量呢?」
「两个小时前才服用过止痛药。不过,最近次数多了点,有嗜睡的倾向……」
护理长皱著眉头。院长还是一幅不晓得在生什么气的表情,沉默地点点头。
「疼痛是一直持续?还是断断续续出现强烈的疼痛?」
「一直持续在痛,你们赶快想想办法!」内海暴跳如雷。院长帮他检查过一递后告诉护理长:「再给他吃一次止痛药。」
「再继续投药就有点过量了……」护理长不满地反驳。
「患者都说会痛了,当然要消除他的疼痛才行。」院长难得表现出强硬的态度。
「……是。」纵使有些不满,护理长还是走出病房拿药。
「不舒服随时按护士铃,我马上过来。」院长的语气透露出少见的温情。
「比起废话,赶快给我药吃!」
「马上就拿来了。」院长说得没错,护理长一下就拿著小小的容器回房。内海从护理长手中抢走容器,一口气喝下药水。「过几分钟就会见效了。」
「我知道啦!你们可以出去了。」内海把空的容器推给护理长,悻悻然地把被子拉到头上,转身背对院长他们,在床上缩成一团。护理长字斟句酌地看著内海的背影,,
「那个……内海先生,晚上的时候,可以请您不要锁门吗?」
没错,这就是我无法溜进房间的最后理由——不知何故,这个男人一到晚上就会锁门,我利用深夜侵入的老招就派不上用场了。
「要你管!我不锁门就睡不著!反正你们不是有备用钥匙吗?我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再用备用钥匙开门不就好了?这是感觉的问题,感觉的问题。」
「可是……那样的话,需要采取紧急措施的时候就无法立刻对应了……」
护理长吞吞吐吐说到一半,内海就打断她。
「你是指病情突然恶化吗?反正这家医院也没办法有什么像样的治疗!」
内海转过脸,挑衅地道。
「所谓治疗,并不只是延长患者的生命。让患者好好过完剩下的时间也是治疗的用意。我们不仅要治疗身体的痛苦,也希望抚平你内心的创伤。」院长面无表情,晓以大义地道。这个院长也能这样说话啊?还真是意外的发现。
「……还有别的事吗?我困了,你们都出去。我想聊天会叫你来,这样总行了吧?」内海刻意不层地昨舌。
「好的,随时欢迎你呼叫我。」院长和护理长走出病房。关门声在室内格外冷清。
「混帐!自以为了不起。」内海抱怨,又不屑地啧几声。我从画的后方观察他,寻找在内海面前现身的机会。 「好痛!好痛!好痛!混帐!」内海又开始像和母亲耍赖的孩子,在床上挣扎著扭动四肢。我能体会他感受到难以承受的痛苦,但这情景太过难堪。
安宁病房应该是以消除肉体疼痛为主要目的。可是内海的疼痛一点也没缓和。院长身为缓和治疗的医生,技术却不到家。说著一口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没想到这么没用。
我看著挣扎内海,不禁叹气。要问出内海的「依恋」实在有点难。痛苦会破坏灵魂的平静。催眠对陷入混乱的灵魂无法达到预期效果。拿他没办法。我又叹口气,继续躲在画的后面,集中精神地凝视内海。我先消除内海体内的疼痛吧!反正这也不难,逆向操作当时让金村恶化的方法就行了。
我马上消除你体内的疼痛,这样性情乖戾的男人也会温驯得像只绵羊……
「好痛!可恶!好痛!好痛!」
……并没有温驯得像只绵羊。奇怪。我已经暂时消除男人体内的疼痛了。失败了吗?我再次凝视内海,用念力消除疼痛。
「好痛!好痛!好痛!」
如意算盘落空,内海就像念咒似地对空无一人的地方喊痛。
……原来如此啊!我恍然大悟。他并不是受到肉体的疼痛折磨。他的痛苦恐怕来自侵蚀到灵魂深处的疼痛。年纪轻轻就要面对死亡的恐惧、自己就快消失的惊慌、以及没有人理解这种恐惧的愤怒。苦恼侵蚀内海的灵魂,化成疼痛。我也无法消除这样的疼痛。真是有够麻烦。内海再次按下枕边的按钮。
「止痛药一点用也没有!到底怎么一回事?」
内海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扩音器传来「我马上过去」的回答。我连忙塞进绘画后面。门随即打开。原本瞪著门,好似瞪著杀父仇人的内海突然发出「咕」的一声。
「内海先生,你没事吧?」原来是菜穗。
「棻穗小姐……」
内海的音量顿时减弱,变成呻吟。愤怒的神色也变成像挨骂的孩子。
「还会痛吗?我想再过一会,药就会产生作用了……」
棻稳一脸担心地注视著内海。
「稍微……好一点了。」内海躲著菜穗。
「真的吗?太好了。」菜穗绽出笑容。
「你那么忙,还让你跑一趟,真过意不去。已经不要紧了。」
内海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转身背对菜穗。
「那就好,如果有事再叫我,我会马上过来。」
棻穗挂著有些困窘的微笑离开病房。我也傻住了。内海怎么回事?跟对院长和护理长那种好似有血海深仇的态度也差太多。我知道男人基于生物本能,对正值生殖年龄的女人,尤其脸部五官归类为「美女」的女人特别没辄。而菜稳
可以归类为「美女」应该没错。但内海的态度也太明显。
他该不会爱上菜穗了?我从绘画后面爬出来靠近床,朝内海缩成一团的背部「汪」地低吠一声。内海跳起来转向我,眉间挤出皱摺。
「……狗?」内海说出这个字就接不下去,他目光涣散。因为我开始干预他的灵魂,进行催眠。不晓得何时有人进房,没闲工夫跟他慢慢耗下去。而且,虽然明白灵魂受到恐惧侵蚀,但内海孩子气的态度也让我很不耐烦。
乖,赶快把你的「依恋」告诉我吧!要简洁一点哦。
「我喜欢画,也喜欢画画……」内海目光茫然,高烧似地呓语。
我依照惯例让意识与内海同步,窥看记忆中的光景。
来吧,这个男人究竟有著什么样的「依恋」呢?
2
我喜欢画,也喜欢画画。
内海直树握著画笔,站在半山腰俯瞰小镇的观景台上,他非常幸福。颜料掠过鼻腔的刺鼻味道,直树认为这是玫瑰花的芳香。这座观景台平常没有人,他最喜欢这里。蓊郁森林下的群山、坐落山坳里的小镇、天气好还看得见远方的湖泊。这里有直挂想要的一切。春天色彩缤纷的繁花、夏天清新的绿意、秋天的枫红、冬天纯白的雪景。
他的画笔在画布上轻盈滑动。每刷上一笔松节油稀释的颜料,胸中便充满喜悦。去年刚从东京的美术大学油画系毕业,直树把留在东京找美术老师之类工作的同学拋在脑后,毫不犹豫地回到故乡——四面群山包围,没什么娱乐,而且人口外移愈来愈严重的小镇。
四年大学生活令直树领悟,自己追求的东西并不在东京。钢筋水泥林立的都市丛林里充满娱乐与刺激,但无法感动他的内心。
四年来,灵魂始终饥渴。为了填满欲求,直树毕业后马上回到故乡打工糊口,同时将内心深处源源不绝的冲动涂抹画布。他想描绘大自然,想把大自然的美丽移上画布,这就是直树的冲动。一开始,生活虽然艰苦,但他没丝毫不满。就算饿得前胸贴后背,但精神时常满足。他想永远在被雄伟大自然笼罩的镇上画图,直到生命尽头。
直树稍微发抖,合拢夹克衣襟。冬天的太阳总吝于露脸,约两小时前就沉没在山的另一侧。然而,沉入山坳里的太阳却还栩栩如生地留在直树面前的画布上,炽热如火球。直树停笔闭眼。几个小时前的天空与群山界线融合成红色光景,复苏在他紧闭的眼中。他接著睁开眼睛,将景像描绘出来。
半年前,直树在年轻画家为主,小有名气的徵稿比赛拿下大奖。此后,他的作品就能卖出好价钱。只要是直树的作品,镇上唯一的画商就愿意全数收购。比起打工维持生计的生活,如今自由运用的时间变多了,于是他把所有时间都拿来作画。
望向画布,上头是昼夜重叠的魔幻时分。若卖给画商,应该有十几万的进帐。但他不打算拿给相熟的画商。对道树来说,金钱这种东西,只要让他维持生命活动就够了。
视线一隅出现一道人影,直树抬起头,眼前站著削瘦的少年。
「你来了?」直树对少年露出一抹微笑。
「……思。」少年细声回应,散发出带笑的柔和气息。不过直树无法确定少年是否真的笑了。因为少年的脸被大大的太阳眼镜、口罩和帽子遮住,没露出半点肌肤。
直树约一年前见到少年。他跟平常一样,在冷清的观景台上画画,一个小小人影从黑暗中冒出。看到人影的瞬间,直树不住尖叫。明明三更半夜,却还戴著太阳眼镜和口罩、帽子的少年,简直就像从恐怖片里爬出,散发出毛骨悚然的气息。
「你是什么人?」
直树在少年看不到的死角握紧调色刀地恫吓。然而,少年无半点怯色地靠近他。
「你……在做什么?」
少年口齿不清,直树更提高警觉。握紧调色刀的手心都是汗,带著湿气。
「亮介,你在哪里?不要自己乱跑。」
路灯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传出铿锵有力的成年男子声。当下气氛异常,父亲对孩子的寻常呼唤让直树感到一阵放心。然而,男人从黑暗中浮出时,安心顿时烟消云散。高大的男人和少年一样,整张脸都被口罩和太阳眼镜遮住。男人找到少年后,小跑步至他的身边,双眼从深色太阳眼镜底下打量著直树。
「不好意思,小犬打扰你了。」男人微微低下头。即使看见符合常识的行为,直树内心还是亮著红灯。男人的外表予人强大的压迫感。
直树想起两人的身份了。约两个月前,他打工的咖啡厅店长就在八卦说「吸血鬼」家族搬进观景台旁山顶上的洋房。不仅如此,街头巷尾到处都听得到传言。
当时,店长以机关枪扫射的速度般说起传言时,他一笑置之:「哪有这种事。」但亲眼目睹后,他怀疑「吸血鬼」的传言不是空穴来风。
直树注视著二人,慢慢收起沾著颜料的木头调色板离开,不想再跟古怪的人多相处一分一秒。
「你在做什么?」少年探头看看描绘著枫红的群山画布,重复问题。
「看了就知道……我在画画。」直树丝毫不掩饰戒心,没好气地回答。
然而,少年下一句话直捣直树的心。
「……好美。」少年含糊不清地说著。
「好美……你是说这幅画吗?」道树停止收东西,反问少年。
「嗯,好美好美。」少年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是吗?很美吗?」直树有些错愕。这孩子令人寒毛直竖,却触动他的心弦。
就读美术大学四年,几乎没人赞美过直树的作品。重视基础的指导教授一口咬定直树独创的用色是「自我陶醉」,想矫正他。直树没有接受。他认为,绘画就是让颜料在调色盘上舞动,静待诞生出新的色彩,然后将偶然间孕育出来的色彩们解放在画布上。对直树而言,他自己的用色就是「艺术」本身。
之后,指导教授开始鸡蛋里挑骨头,刻意找出直树作品的缺陷,当著众多学生的面前数落。其他学生对直树的评价是以指导教授的意见为马首,直树从此在学校被贴上坏学生的标签。因此,直树才这么开心有人愿意肯定自己,即使对方只是年幼的孩子。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颜色呢?」少年指著画。
「为什么……因为枫叶变红了!」
「原来颜色这么漂亮啊!」少年做梦似地喃喃自语。尽管整张脸覆盖在太阳眼镜和口罩下,他还是知道少年脸上浮现笑容。不知不觉,厌恶早已消失无踪。
「请问你是画家吗?」父亲把手放在少年的头上。
「呃……算是……」直树语焉不详地回答。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自称画家。他的确从美术大学毕业,每天都在作画。但既没卖出过一张画,也未在比赛中脱颖而出——我真的是「画家」吗?
男人隔著口罩,温和地告诉直树:
「方便的话,可以请你把这幅画卖给我吗?」
「咦……这幅画吗?」出乎意料的要求令直树目瞪口呆。
「还没画完吗?那样的话,可以等你画好……」
「不,已经画完了。不过……我的画还没卖过……不晓得多少钱……」直树老实招认。
「我也不是那么了解……」男人从外套胸前的口袋掏出价值不斐的钱包。「这够吗?」
道树接过钞票后连忙点张数。「五万块!」他不禁高喊,吓到正在看画的少年。
「太少吗?」
「不……够,非常够。」直挂在胸前直挥双手。只要画具费回本,几千块也觉得很幸运。五万块这么大的金额足以让生活轻松,减少打工,把时间花在作画上。
「真的吗?那就好。小犬也很高兴。」
父亲喜悦地道。令人不寒而栗的氛围一扫而空。
那一夜后,直树每月都会在晚上的观景台见到父子两三次,一如今天。
「晚安。」高大的男人不知何时下车,站在他附近。男人和少年一样,被巨大的太阳眼镜和口罩包得密不透风。
「晚安。」直树行礼如仪地打声招呼。刚认识这位少年的父亲时,他觉得很诡异,但现在一点都不觉得不妥。
「我问你哦,这个是太阳吗?」少年看著画,口齿不清地道。
「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是太阳吧。」直树把嘴巴抿成一条线。
直树虽然有点不开心,但马上被少年的下一句话逗乐了。
「好漂亮……」少年盯著画称赞,近到浏海都要拂上画布了。
「真的吗?很漂亮吗?」直树一笑。
「嗯,好像……宝石一样。」少年搜索枯肠的赞美让直树的胸口升起暖意。
「你喜欢吗?」直树轻抚少年的头。
「嗯。」少年点头,太阳眼镜后的视线始终不会离开画。
「谢谢你,这次的画他好像也很喜欢。」父亲以一贯的温和语气告诉直树。
「听你这么说,我也觉得很高兴。」
直树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父亲有些不知所措地搔著太阳穴说:
「那个,我
听说内海先生的作品在市面上其实可以卖出更高的价钱……」
父亲所言不假,直树的作品自从得到素有跻身知名画家美誉的奖之后,人们怀著增值的期待,开始以二、三十万的价格在市面上流通。作品若拿给画商,肯定不下于十五万。然而,直树认为这不重要。
「画的价格没有道理可循。老实说,五万块我都觉得是不是太多了。」
这是直树真诚无伪的心情。一年前,少年的一句话给了他勇气,自己身为艺术家的天分因此开花结果。他甚至想免费送给他们。但这位父亲恐怕不肯收下。
「颜料还没乾,请先放在通风处两周左右。」
「好,我会记得。」直树感觉到男人藏在口罩和太阳眼镜下的脸露出笑容。
这对父子为什么要把脸藏起来呢?直树至今不得其解。一定有什么逼不得己的苦衷。因为这种原因,镇上的人们避他们唯恐不及,甚至侮蔑他们。至少就让自己永远当这对父子的朋友吧。直树目送著手牵手回到车上的父子,郑重地在心里起誓。
将夕阳染红群山的画卖给父子后两周,直树前往市郊的画廊。他这段时间都没见到父子俩,但并未特别放在心上。毕竟没约好下次见面时间。他们的关系仅止于偶尔在观景台上打照面,如果有对方中意的画就润饰一下,过几天再卖给对方。那对父子没买下的画,直树才拿去卖给画商。
直树把裱框的画拿给画商。脸色红润、方头大耳的画商瞥一眼画。
「……画得还可以。」画商挺著圆滚滚的肚子,顾左右而言他地说。
「谢谢……」还可以……直树冷冷勾起唇角。对眼前这个男人面言,画不过是商品的一种,无论有再崇高的艺术性,只要标上价格,就跟画在笔记本上的涂鸭没两样。所以他从未特别留意画商看见自己作品时的反应。
「话说回来,你的作品多半都是夜景,因为比较擅长暗色系的表现方式吗?」
画商两只手捧著直树的画,喃喃自语似地道。
「啊……对呀。」直挂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他不觉得自己特别著重夜景,他反而善于运用明亮的颜色。不过,眼前的男人不是艺术家,而是商人。他不想跟商人谈论艺术。
「那么,这是这次的费用。请你点收一下,在收据上签名。」画商也不积极地与他畅谈艺术,将装在咖啡色信封的钞票递给他。
直树接过信封时,画廊的门在背后打开。门上风铃发出清脆声响。直树转身看向声音来处。一名穿著品质低落的西装,体型壮硕却畏首畏尾的男人伫立门口,
「可以请你帮我看一下这幅画吗?」男人扯著嗓门,大步经过直树走向画商。香菸味掠过鼻腔。男人的氛围和画廊气质相差太远,令直树不悦。男人粗手粗脚地把夹在腋下,用大方巾包起来的物品扔在柜台。里头如果是一幅画,他的动作也太粗鲁了。画商脸上也浮出显而易见的厌恶。
「就是这玩意,你愿意花多少钱买下?」
男人正要解开方巾。直树打算回家了,继续待在这里也只会不开心。他转身的瞬间,大方巾终于摊开。
直树惊愕地瞪大眼,眼前一片模糊,像挨了柜台上的画一记闷棍。那是直树的画,是他两周前卖给父子的画。熊熊燃烧的太阳沉往山坳。但完全失去过往的耀眼光芒。
原本像红宝石般具透明感的红色,如今沾满尘埃,暗淡无光。天空与群山的界线应当淡淡融合,但因为颜料未乾即被碰触,糊成一片。
「啊啊……」直树发出不成声的呻吟。他按住胸口。当他看到脏兮兮的画时,灵魂好像被挖空。那幅画不是应该珍而重之地收藏在那对父子的家里吗?为什么在这里?直树踩著踉踉跄跄的虚浮脚步走近不知名的男人。
「你是在哪里……从哪里得到这幅画的?」他的舌头僵硬,话语如同遮起脸的少年,有著牙牙学语的生涩。
「啊?你这家伙是谁?」男人斜睨著直澍。
「那幅画……你从哪里弄到的?」直树表情扭曲,逼问男人。
「搞什么,你态度很差。我朋友说他不要送给我的。你有什么意见吗?」
或许是被直树异常的态度吓到,男人瞥开视线,说出一听就知道是藉口的回答。直树站不稳,彷佛整个人被拋到外太空。
「所以呢?你愿音花多少钱买?」男人诧异地看著呆站不动的直树,重新看画商。
「请问这是谁的作品?」画商睁大眼睛盯著作品问道。
「啊?我哪知道。」
「画的价值取决于是什么人的作品。不知道就无法订价了。」
「你不是专家吗?起码知道这是谁画的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这幅画的保存方式太随便了。你看,颜料都还没乾就碰到,签名都糊掉了。神也无法分辨这是谁的作品。」画商故作姿态地耸耸肩。
「喂!你给我看仔细,这幅画画得很好,不是吗?应该可以卖一个好价钱吧!有名的画不都可以卖好几亿吗?」男人逼问画商,带著眼屎的眼里闪烁著毫不遮掩的期待。画商不屑地冶哼一声,嘲笑男人的无知般道来。「那是知名画家的伟大作品。恕我直言,这幅画根本一文不值。」男人粗鲁地搔乱发胶梳整过的头发,丢下一句:「可恶!」就把脚步声踩得震天价响地走向门口。
「啊!这位客人,你忘了把画带走。」画商连忙提醒男人。
「我不要了,随便你怎么处置。」男人不耐烦地喊回来,走出画廊,用力把门甩上。
「搞什么,真是的。」画商喃喃抱怨,打算把画收到柜台底下。
「啊!请等一下。」直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嗯?有什么问题吗?」
「可以把那幅画……让给我吗?」
「这幅画?也好,给你吧!可是都脏成这样,你打算做什么?重新涂色,画些什么吗?话说回来,哪个家伙保管成这样啊?我觉得原本应该是幅好画。」
画商用手背「砰」地拍打画布。每拍打一下,直树就觉得灵魂多一道裂痕。
「不是,我有一点想法……」
直树挤出声音,把画布抢在胸前,留下满头问号的画商,然后逃离画廊。寒彻心屝的北风迎面吹来,直树拱起背,抱著孩子似地抱好自己的画,踩著失去知觉的脚步回家。
全身充满虚脱感,心脏彷佛被整颗挖出来。
直树再也画不出画了。
并不是他放弃绘画,而是拿著画笔,却始终无法将画笔刷上画布。好不容易开始描绘,画笔也无法随心所欲地挥洒,他的画技彷佛乾涸。还有颜色,他再也调配不出光彩夺目的色调了。直树甚至想不起来,如何在调色盘上创造出宛如宝石的色彩。不管他如何拚命调色,别说如宝石闪亮,反而愈暗淡无光。
自从看到自己的画被弄得脏兮兮的那天起,直树就窝在三坪大的房里,足不出户,也不吃饭,一直盯著满是尘埃,看不出原样的作品。两天后,他饿到受不了,出外觅食时才知道,那对父子的洋房发生强盗杀人案,卖珠宝的嫌疑犯被通缉。直树大吃一惊,前往洋房。他想亲眼确认那幅画是被抢匪偷走,而那对父子还好好地保存自己的作品。
抵达洋房的直树不顾警察劝阻,不顾一切地爬进屋里,期待看见自己的画。当面树进屋时,映入眼帘的是走廊尽头、淌在壁钟旁的一滩血迹。地板被大范围的血迹染成黑色,直树当下清楚感受到命案现场的真实。然而,他并未停步,被警察抓住以前,他冲进三楼,然而到处都找不到自己的作品。
直树被警察从屋里拖出来,接受侦讯时,又哭又叫地说明来龙去脉,再三强调:「抢匪们把我的画全偷走了,把画拿去艺廊卖的男人就是凶手。」然而,警方嗤之以鼻。屋里的确翻得乱七八糟,但大部分财物并未丢失,更何况是不怎么有名的画家作品,更不可能遭窃。事实上,直树也没见到墙上留下挂画的痕迹。
道树回家后,再次把自己关在房里,漫无目的地任时间流逝,一幅画也画不出来。
艺术界的汰换率很快。无法动笔的新锐画家,转眼间就失去容身之处。再也不能用画画来赚取生活费的直树为了生活,过回打工糊口的日子。这样的状态持续几年,一天,直树感到右脚根部隐隐作痛,但他以为起因于站著工作,所以没怎么放在心上。
当疼痛愈来愈强烈,变得难以忍受后,直树终于去看医生。经过无数次繁琐的检查,主治医师绷著一张阴郁的脸说,死神在他的大腿埋下定时炸弹。
直树以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心情尝试过化学疗法和放射线治疗,两者皆无法阻止年轻的癌细胞精力旺盛地成长。最后,主治医生将安宁病房推荐给跌落绝望深渊,陷入忧郁的直树。因为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净是一些不讲道理的事,直树甚至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对他来说,要下任何判断都变成一件麻烦的苦差事,便听从建议。此外,这间安宁医院受到大自然围绕,他心生好感。
当直树抵达安宁医院时,不禁怀疑眼睛。这里是他几年前为了寻找自己的画而待过的命案现
场。这是命运的恶作剧,直树空虚的胸口涌出丑恶的感情。
直挂住进会经带给他信心,最后又把他推进深渊的父子洋房,为了留下自己活在世上的证据,以丑恶的感情为颜料,他再次拿起画笔。
没想到……
3
「没想到,我还是画不出。构图勉强可以,但创造不出颜色,无论怎么试,就是无法创造出以前那种鲜艳灵动的颜色。」
我结束与内海意识的同步,睁开眼睛。他抱著头,吐出胸中积郁地吶喊。
他恐怕已经丧失自信,施展不开。我在心里喊话,但他听不见我的声音。然而,听不见也无所谓。这种事,当事人要比我来得清楚多了。
我不理会抱著头的内海走向门口。思绪纷杂,解开七年前命案的关键就藏在内海的过去中。内海的画、下落不明的小孩消失到哪里了?为什么那家人要把脸遮起来呢?只差一点,只要齿轮全部咬合,一切就水落石出,我会用思路清晰的脑袋解开谜团。
……啊!差点忘了。我踏出病房的前一刻猛然回头,对内海下暗示:「今晚不要锁门。」内海睁著涣散的双眼点点头。很好。我心满意足地踏出病房时,那幅放在地上,夕阳脏污的画散发出撼动灵魂的火红色彩。
这次行动也非常顺利。当天看过内海的心结,我就趁值夜班的中年护士和做记录的棻穗不注意而溜进房间。如同我白天的催眠指示,房门没锁。
我有些兴奋。明白内海的状况后,我在院里晒太阳思考。我须告诉内海一个说法,因此绞尽脑汁地思考到黄昏。这样就好了。我终于找到一个假设,梳理清晰七年前的命案。接下来只要进入内海的梦,确认正确性。倘若一切顺利,就能顺利斩断内海的心结。
室内黑漆漆的。我看清楚内海前,先听见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不禁严阵以待。然而,当我听见夹杂其中的嘟嚷,终于明白状况。
「我不想死……可恶……为什么是我?」内海一字一句夹著呜咽。当我的视觉逐渐熟悉黑暗,便在床上捕捉到缩成一团,扑簌发抖的身影。
这就是他锁门的理由吗?我恍然大悟。内海不想让其他人看到他这德性。内海没发现我,沉溺在死亡的恐惧中。今天月初,少了月色,房里的黑暗无垠无涯。
我定睛一看,内海似乎没要醒来。他闭著双眼,言语支离破碎。可能是处于止痛的麻药所引起的谵妄状态。再过一会就会进入深层睡眠吧?我抬头望发抖的内海,耐心等待。又过十几分钟,内海逐渐冷静,传来微弱的呼吸声。
终于睡著了?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时间了。我闭上眼睛,进入他的梦。
再度睁开眼睛时,我还在内海的病房。我一时以为行动失败,但马上发现这不是现实,而是梦中。首先,病床上的内海坐在窗边的椅上,他拿著画笔,和画布大眼瞪小眼。现实应该已经深夜,光却从窗户照进。此外,有一项特别之处证明这是内海的梦境。
这个世界没有色彩。
宛如早期的电影,世界由白与黑及介于其中的灰色构成。窗户透进的阳光并非金黄,而是淡淡的白色。原来如此,这就是内海眼中的世界。自己的画受到否定,他不崖丧失自信,就连灵魂的色彩,对于这个男人来说最重要的事物也失去了。
这么说来,狗好像本来也看不见颜色。我在现实世界能够分辨颜色,因为我的本质是死神;就像我感应得到腐臭,这不是靠狗的视觉,而是死神的感觉。
我走近窗边的内海。内海依旧握笔,狰狞地瞪著画布。然而,笔纹风不动。
「你在干么?」我出声问他。
内海终于注意到我,他瞪大眼。我已经习惯这种反应了。
「为什么狗……」
「这里是梦。听好了,你在做梦。梦里狗会说话有什么好奇怪。可以吗?可以这样理解吗?」内海说完「狗会什么会说话?」的疑问句前,我不住抢白。
「梦?」内海似乎还无法进入状况,眼睛连眨好几下。反应迟钝的男人。
「没错。这是梦。我出现在你的梦里。」
「我又没见过你这种狗,为什么会梦到不认识的狗?」
啊,这么说来,我白天溜进房时,一直躲在画后观察,与他对上眼的时候已经开始催眠,难怪他没见过我。但梦里出现不认识的狗有什么关系?这家伙干么在这种小地方吹毛求疵。我正想著从何说起,内海「啊」一声指著我。
「你是我小时候邻居家的狗吗?总是追著自己的尾巴绕圈圈……」
「不要把我和那种笨狗相提并论!」
他太过分了,我呲牙咧嘴。内海眼中闪过一丝胆怯,大概以为我会咬他。真是的,我说几遍才懂?高贵如我不可能做出咬人这种野蛮的攻击。乾脆趁这个机会昭告天下,我被封印在狗身体的期间,绝对不会为攻击而咬人,这样总行了吧!
「……那你是谁家的狗?」
「我是这家医院的狗。两周前,以『宠物』的身分住进这里。」
我跟人类一样挺起长满金毛的黄金猎犬胸膛。
「哦……我听菜穗小姐说过。然后?我又没见过你,你为何出现在我的梦里?」
「你从窗户望向庭院的时候,难道就不会看到我吗?」
我有些不耐烦地随口敷衍。总比直接告诉他我是死神要来得单纯多了。不知是接受我的说词,还是单纯失去兴趣,内海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重新看著画布。我故意发出脚步声,上前看著画布。
「一片空白。」
「干你什么事!狗懂些什么?没事就快滚。」
虽然不像金村那样抬起脚就要踢来,但内海的声音充满尖锐的敌意。
「当然有事才来找你。」我以动物不可能会有,寄宿著强烈意志的眼神直视内海。
「什、什么事?」内海被我震慑,身体微微后仰。我瞧一眼纯白的巨大画布。
「请你作画。」
内海的表情更僵硬了。「不用你这只狗的帮忙……我也能画。」
「说得好听,但你不是什么也画不出来吗?还是这是所谓的前卫艺术?」
我挖苦地说,鼻尖指向画布。内海用力咬紧下唇,几乎咬到流血。
「不用你管!」他的怒骂又刺耳响起。
「又要发脾气吗?发完脾气你就画得出来吗?」
「少啰嗦!我画给你看!我这就画给你看!」
内海对我咆哮,抓起旁边的颜料软管,将颜料挤在调色盘上。然而,他挤出来的颜料跟画布一样纯白。内海眉头皱起,又抓起另一条软管,但还是宛如新雪的纯白颜料。「可恶!」内海抓住画笔,粗鲁地将颜料混在调色盘上。纯白的颜料再怎么调配,都无法创造出色彩。内海将画笔用力地按上画布,一再重覆涂抹。可是白色的颜料一接触到画布就消失了。好一会,内海疯狂挥舞的手臂和颈项一起无力垂下。画笔从指缝滑落,掉落在地板。
「闹够了吗?」我从头到尾冷眼旁观,终于看不下去地问他。
「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内海低著头,声音微弱到若不竖起耳朵就听不见。
「我想告诉你答案,才会出现在这里。」
垂头丧气的内海微微抬起头,眼神里闪烁著脆弱的期待。
「你能改变些什么?」
我对内海抬起下巴。
「总而言之,我们先离开这个阴森森的房间。」
我和内海经过空无一人的护理站下楼,接著顺著一楼走廊来到玄关。人类的潜意识太了不起了,内海的梦和金村一样,每个细节都重现出现实世界的模样。除了没有色彩。我走到门前,用目光命令内海:「开门。」内海瞪我一眼,随即将嘴巴抿成一条线,双手把门推开。
日光灯般惨白的阳光从门缝射进。我眯起眼睛冲出,扔下失魂落魄地拖著脚步的内海直奔庭院中心,来到山丘上的樱花树下。现实中的庭院还是隆冬,看不到一朵花,梦中庭院却百花盛放,但没有色彩,比起美丽,更让人寂寥。再也没有比灰色的樱花更扫兴的东西。
「来这里干么?外面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很舒服吧?」我坦然地告诉一脸不耐烦地望著庭院的内海。
「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离开阴森森的房间。外面舒服多了。」
内海的脸上出现浅灰,下一瞬间突然变成白色,然后变回浅灰,他无力地一屁股坐在长椅上。他的脸色似乎因为发怒变红,又因贫血变白,最后变得铁青。在没有色彩的世界,察颜观色还真不容易。而且居然有人在自己的梦里贫血……继续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开始吧。我对软弱无力地坐在长椅上的内海说:
「住在洋房里的父子让你得到自信,可是当你得知那对父子毫不珍惜你的作品,还把你的画送给别人,大受打击,再也没办法作画,对吧?」
「对啦,你说的都对。那又怎样?」内海自暴自弃。
「真的是那样吗?」我意有所指。
「……你想说什么?」
「虽说是
这种乡下地方,但那对父子可以住在这种豪宅里,想必是有钱人。就算是有钱人好了,你认为有人会出五万块买下一点兴趣也没有的画吗?」
我知道一般人须相当努力才能赚取五万圆。
「可是,他们把我的画弄得那么……那么脏,那么惨不忍睹,还转送给其他人……我是为了他们、为了那个孩子才画的。没想到……」
内海悲痛地咬紧牙根。
「如果画被偷走呢?如果把画当成垃圾般对待的,不是那对父子,而是偷走画的人呢?你一开始也这么想,才冲进来求证不是吗?」
「没错,我这么想。问题是,我错了。屋子里没半张我的作品,也没有挂画的痕迹,出现在那间艺廊里的男人也不是犯人……」
「那个人是犯人,应该说是犯人之一。」
我打断内海地断言。内海一脸讶异地看著我。
「你在说什么?犯人应该不是那么年轻的男人,我记得是个五十多岁……」
「五十多岁的珠宝商,他是个名为金村的胖男人。但他不是犯人,他是无辜的。」
顺带一提,那个男人就是和你住在同一家医院的病友。
「……你说,那个体格壮硕的男人才是犯人吗?」
内海不敢置信地喃喃低语,我静静点头。在内海的记忆中看到出现在画廊中的壮汉时,我惊讶到不禁要放弃工作。那个男人无疑就是金村记忆中自称铃木,借钱给金村,又把枪交给他的男人。
「不,不可能。而且,你怎么知道这种事?」
「我什么都知道。」我懒得再解释给满嘴歪理的男人,乾脆瞎扯。
「少来了。你是我梦中的产物,我不知道的事情,你怎么可能知道。」
我摇摇头,装模作样地叹气。麻烦的家伙。
「你是什么态度?既然如此,你怎么解释房里连一幅画都没留下的事实?至少有二十幅以上啊,却连一幅也没留下,连挂出来都没有。」
内海看似洋洋得意,但语气苦涩。
「真的没有吗?」我直视内海的双眼深处,他的目光游移。
「没有。没有画,也没挂画的痕迹。听说案发后,这里几乎没重新装潢,我自从住进这家医院,检查过走廊和交谊厅好几次。我连受雇于那家人,常进屋打扫的钟点女佣都问了,只有把画带回去的几天会挂起来装饰,然后就不晓得消失到哪里去了。」
「令人佩服的行动力啊。」
「别顾左右而书他,这样你还敢说那对父子珍惜过我的画吗?」
「那个钟点女佣见过小孩吗?」
「什么小孩?」
「没错,就是小孩。最懂你画的那个孩子。你这男人还真无情,满脑子只有自己的作品,完全没把孩子放在心上。」
「才不是那样……我又没问她有没有见过小孩这种问题。」
「我想也是……」我翻个身,走在庭院的小径。
「你要去哪里?」
「散步。只有一种颜色的世界索然无味,但天气这么好,散步聊天也不错,不是吗?」我头也不回地说。背后响起「等一下」的叫喊,内海随之跟上。我走著地看著小跑步到我身边的内海:
「案发后找到的尸体只有两具,分别是小孩父母。小孩至今下落不明。你知道吗?」
「……知道。」
「那你说说看,小孩子消失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找不到?」
「……我怎么知道。」
「想想看嘛,你的头壳里装豆腐吗?」
「少啰嗦!连警方都找不到,我又怎么可能想得出来?可能是被拐走了,再不然就像镇上的人说得那样,那个孩子其实是怪物,自己躲起来了……」
「汪!」我转过身从丹田里提高音量地对内海咆哮。内海被吓得不敢乱动。
「怎、怎样啦?突然大叫。」
「你说那孩子是怪物?你瞧不起最爱你作品的少年吗?」
我咬牙切齿地撂话,再度迈开脚步。
「……有什么办法?镇上的人都这么说……」
我的质问让内海吞吞吐吐地扯著藉口。我的脖子转一百八十度,看著背后的内海。现实世界不可能办到的动作,吓得内海动弹不得,发出「咿」的窝囊叫声。他还没理解在梦里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的道理吗?死脑筋的男人。
「你认为那孩子是被你画中的什么吸引?」
「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我怎么会知道?就连那孩子是不是真的喜欢我的画……」
「少在那边婆婆妈妈,把话说清楚。听好了,小孩子没必要故意说谎称赞你的画吧?那孩子真心喜欢你的画,绝不会错。」
「那为什么屋里没我的画……」
「我现在就要说明原因了。记清楚,要以那孩子喜欢你的画为前提,动一动你的脑!你认为那个孩子被你画中的什么吸引?」
「这种问题本人才知道答案。」内海恼羞成怒。
「我就是知道。你只是不想思考。认真回想,仔细思考。」
我终于让内海闭上嘴巴,他眉间挤出皱纹。
「你最擅长运用『色彩』吧?」我从背后推他一把。一瞬间,内海闪烁著得意的笑容。黑白世界里,彷佛产生出一瞬的色彩。
「没错。美术大学里也没有像我这么会用色的人。这是得天独厚的才能。」
内海沾沾自喜,但自傲的表情一下就泄气。
「可是……发生那件事后,我突然创造不出色彩了……」
也对,这种活像黑白电影的灵魂状态,要是能创造出美丽的色彩才真是见鬼了……受到好奇心的驱使,我脱口而出一个问题。
「你注意到这个世界没有『色彩』吗?」
「没有色彩?你在胡说什么?」
「没什么……当我没说过。」果然没有自觉吗?等一下,什么时候偏离主题了?我继续不合常理地弯著脖子说:「话说回来,你熟悉的画商对你引以为傲的用色技巧似乎没太高的评价,不对,真要说,是对你本人没有太高的评价吧?」
「那家伙俗不可耐,只会用钱来衡量绘画。那种人对我的评价好或不好,根本无关痛痒。」内海不以为然地抢白。
「真是这样吗?会不会其实是你错看画商了?」
「你在说什么鬼话?那家伙……」
「你那幅变得破破烂烂的画,那位画商说:『我也觉得原本应该是幅好画。』这不就表示画商具有从惨不忍睹的作品中看出你灵魂潜力的慧眼吗?」
「……」内海不甘心地噘起唇,但没有反驳。
「假设画商其实独具慧眼,为什么对你的评价如此低?你卖给画商的画,和脏兮兮但打动画商的画到底差在哪里?」
我观察内海沉默不语的表情,他细如蚊蚋地低语:
「我当时画了各种作品,除了拿手的风景画,还有人像画和静物画……我把所有的画都给那对父子看过。父亲从中买下小孩喜欢的,我把剩下的卖给画商……」
「那对父子买了什么样的画?」
「……都是风景画。」
「没买下的作品也有风景画吗?」
「这个嘛……应该有。」
「总而言之,那对父子没有买下的风景画,就连画商的评价也不怎么样。换句话说,那对父子买下你作品中特别好、艺术价值特别高的作品。你认为自称不了解艺术的父亲和年纪还小的孩子有这样的辨识能力吗?」
内海抿嘴地陷入沉思。区区人类的智慧一时应该想不出来,既然如此……
「话说回来,向你买画的父子为什么要把脸遮起来?」
「干么突然改变话题?我怎么知道。」话题突然转大弯,内海蹙紧眉头。
「不,你知道。好好想想。整合你的所见所闻,一定看得到答案。」
「你说我知道他们打扮得那么怪的理由?」
「没错。半夜出门、藏头盖脸、还把窗户封死……这些奇妙的行为引起那对父子是『吸血鬼』的传闻。为什么要叫他们吸血鬼呢?他们又没有真的吸血。」
「因为他们的生活就跟吸血鬼一样……」
「何谓像吸血鬼一样?」
「就、就是……」内海露出为难的表情陷入沉思,蓦地抬起头。「隔绝阳光……」
想通了吗?这点小事希望他不要想那么久。「没错。那对父子彻底隔绝阳光,那个孩子也不是幼儿了,但口齿不清,走路困难。」
「难不成是……生了什么病……?」
我静静地说出从事「引路人」这份工作才知道的病名。
「……著色性乾皮症。」
「著色性?那是什么?」内海半张著嘴,呆若木鸡。
「那是一种先天性的遗传性疾病。患者对紫外线极端敏感,稍微晒一下太阳,皮肤就会严重灼伤,甚至溃烂。一旦晒超过一定程度,就有极高机率罹患皮肤癌。有些患者还会产生神经病变,出现口齿不清、身体左右倾斜等症状,是很棘手的毛病。」
我过去为几个死于这种疾病的小孩带路。一旦仔细
回想,那些孩子的症状和我在内海记忆中见到的少年不谋而合。
「怎么会这样?所以……出门的时候要把脸遮起来吗……」
「应该是。因为月光也含有微量紫外线,而少年的病严重到须连月光都隔绝。或是皮肤已有溃疡,要遮起来。不管怎样肯定很痛苦。无论是本人,还是父母。」
「那位父亲也……」
「不,我想父亲很可能健康。这种病应是隐性遗传,通常父母不会发病。可能是让小孩打扮得怪模怪样实在太可怜了,乾脆自己也做同样打扮。天下父母心,那些人不晓得这一家人正受疾病所苦,还加油添醋散播谣言,真该羞愧!那种人比这家人还像『怪物』,不是吗?」
「……可是这跟我的画有什么关系?你到底想说什么?」
还不明白吗?呆瓜。
「不管那孩子再怎么渴望,都无法亲眼见到太阳。这样一个孩子在深夜散步的时候,无意中遇见一个画画的男人。那幅画栩栩如生地描绘出少年梦寐以求的事物。」
「你的意思是……」
「没错,那对父子买下的画全有那样事物。让你创造的色彩更美的元素。」
我和内海同时抬起头,眼前是丝缎般熠熠生辉的纯白太阳。
「走吧。」我丢下仰望天空的内海往前走。
「喂,到底要去哪里啦?」
我和手忙脚乱跟上来的内海一同在医院的大门前停步。
「要回去了吗?搞什么嘛!又要我帮你开门吗?你在这个世界不是会说话吗?既然如此,就好好地拜托我啊!说声『请帮我开门』。」
「……少说废话,把门打开,你这个温吞鬼。」这明明是我有生以来最礼貌的说法了,内海却生气似地用力打开门。我不以为意地在走廊上前进。内海走在旁边。
「事到如今,回来又能改变什么?」
「我要让你从『依恋』的桎梏中得到解脱。」
「依恋?什么意思?」
「你认为自己的画被那对父子扔掉吧?」
「不然会是谁?虽然你说那孩子很喜欢我的画,但这栋洋房没有我的画啊。」
「你认为那一家人为什么搬进这栋房子?」
「你又在说什么?」我又唐突地转移话题,内海一脸困惑。
「少废话,用用你的脑。那一家人为什么要搬到这么不方便的山丘?」
「……这里和镇上有段距离,比较不用担心别人的眼光。」内海没什么自信地说。
「这种地方要多少有多少,而且采光非常好,却刻意从里面封死是所为何来?明明应该还有其他条件更好的房子。」
「或许是这样没错……」
「来帮这家人打扫的钟点女佣甚至连孩子都不知情。钟点女佣说她没见过孩子,是指连小孩的房间都没看到。打扫每个房间可是钟点女佣的工作。那么小孩的房间到底在哪里?钟点女佣在的时候、白天的时候,小孩又在哪里?」
「你问我我问谁……」内海皱起眉头,答不上来。
「他在不会被看到,也不会晒到太阳之处。这么大一栋房子,有这地方也不奇怪。」
内海突然睁大眼睛,他想到了。「问题是……在哪里?」
「你仔细回想,当你为了找画潜入洋房时,大量血迹分布在哪里?父亲或母亲、或二人一起死在那个地方,你不觉得有点怪吗?」
「……啊!」内海大声叫嚷,盯著走廊一点。没错,恐怕就是那里。
我对发起抖来,愣在原地不动的内海丢下一句:
「该起床了。」
4
「啊啊啊啊-」内海吶喊著,弹簧似地从床上坐起。喂喂,你那么大声……我很紧张,而且我紧张的原因马上就实现了。走廊传来「叭嚏叭嚏」的脚步声,我急忙躲到巨大的画作后面,可惜慢一步,病房的门比我早一步用力推开。
「内海先生,你没事吧?」担忧的声音回荡在房里。平常这道声音如风弹奏的音乐般欢快,唯独现在这个节骨眼,我不太想听见。
菜穗和我的视线撞个正著,她的大眼睛顿时张得更大,接著眨眼,最后吊成三角形。
我「汪」一声,堆满讨好、撒娇,又像找藉口的意思。
「李奥!你在这里做什么?」
初次听见棻穗的怒吼声。顾虑夜深,她的音量不大,但我如同挨一枪。话虽如此,我这么高贵的存在,才不会把区区人类的怒吼放在心上……应该是这样,但尾巴不听使唤地缩进两腿。头和尾巴同一阵线地自动低下。
「对不起,李奥吓到你了。」
「时钟。没错,就是时钟……」
「内海先生?」菜穗惊讶地望著看著双手低语的内海。
「走!喂,『狗』,我们走!」需要慌张成那样吗?内海宛如滚落似地下床,颤抖地对我招手,朝门外走。喂,狗这称呼太过分了。人类。我不满地哼一声,踩著优雅的脚步跟在内海的背后。
「你要去哪里?嗯?连李奥也是?」菜穗的视线在内海和我之间游移。
「下楼。时钟吧?在时钟的后面。」
内海的回答让菜穗陷入更深的混乱。可以的话,我想有条有理地解释,可惜在现实世界里,我无法发出人类的声音。
「什么时钟?不可以,内海先生。你不好好休息不行。你是在做梦。你睡迷糊了。请回床上躺好。」
的确是做梦,不过内海不是睡迷糊了。
「我才没有睡迷糊。喂,『狗』,解释给她听。」
……都说我只能在梦里讲话。这个男的真的睡迷糊了吧?内海把问题丢给我这只「狗」,三步并成两步地离开病房。我忍不住回头,对上愣在原地的菜穗目光,我试著用狗的脸流露出同情,然后追上内海。
护理站里的中年护士看见我们走出病房冲向楼梯,不知道嚷嚷什么。然而,已经不顾周遭的内海似乎没听见(应该是真的没听见),快步下楼梯。真难想像这是成天喊痛的癌末病患行动力。不过这个男人的疼痛原是灵魂的疼痛,只要将精神集中在某个目标上就会忘了痛吧?
内海到一楼,奔至走廊尽头的巨大壁钟前。
「这个吗?就是这个吧?你说话啊!」内海对追上来的我咆哮。要我说几次?我在现实世界没办法讲话啊!我点点头,代替「没错」的意思。
「内海先生!」
背后传来数人的脚步声。回头一看菜穗、护士、还有院长正冲下楼。不仅如此,大概被吵醒,南和金村也出现在楼梯间,窥看这边的情况。那两个人没事跑出来干么?有没有一点身为癌末患者的自觉?事情变得好复杂。要是内海被带回病房,就无法切断心结了。喂,内海,磨蹭什么?还不快打开。
我「汪」地催促内海。那三个医疗人员已经靠近我们了。
「你在做什么?内海先生。请立刻回病房。」护士对拚命移动时钟的内海喊话,但无法阻止他。内海失去耐性地抓住时钟,使出吃奶的力气向外拉,可惜纹风不动。
「内海先生。」从容不迫但带著力道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内海停下动作。
「院长……」
「你在做什么?」院长口吻始终冷静,并没责怪他的意思。
「这个时钟……这个时钟的后面……」内海吞吞吐吐,活像恶作剧被逮住的孩子。
「因为止痛药,他陷入谵妄状态了。打一针镇定剂,应该可以安静。」护士在院长耳边出主意。我敏锐的听觉一字不漏地捕捉住她的话。院长靠近我们,内海缩著脖子,以为要挨骂了
「那个时钟对你有重要的意义吗?」院长的声音听不出抑扬顿挫,但我觉得他隐隐透著温度。
「没错,非常重要!我认为,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内海凝视著院长镜片后的双眼。
「既然如此,不用那么著急,慢慢来,做你想做的事。」
听见院长出乎意料一番话,内海发出「咕」的一声。
「动作可以温柔一点吗?这个时钟虽然不会动了,但是很漂亮的摆设。」
院长面无表情地说。他该不会打算开缓和气氛的玩笑?可是从不苟言笑的男人嘴里说出,怎么听都像真正担心医院物品受破坏。他脸上的肌肉会不会太偷懒了?
护士看著院长,还有话要说,但院长摆明忽略她。内海点点头,又跟时钟搏斗起来。巨大的时钟毫无赏脸移动一下的意思。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走廊出现尴尬的气氛。内海的脸上带有焦躁。他到底在搞什么。
我「汪」地吠一声。内海停下手边的动作看著我,我用眼神示意。不是教你动脑吗?说几遍才记得?这肯定不是用蛮力就可以摆平。
内海似乎理解我了,他打开时钟前的玻璃盖,微微颤抖地伸进去。长针、短针……内海依序触摸内部的零件。他无意识地抓住金属制的钟摆,轻轻一拉。一瞬间,空气中响起零件松动的声响。内海像被热水烫到似地连忙缩回手,慢慢将壁钟往旁推。
使尽全力也推不动的壁钟,如今宛
如在冰上滑动似地动起来,张开一个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入口。三名癌末患者和医疗人员——换句话说,除了我以外的人都盯著彷佛通向地底的漆黑大口,动也不动。
「汪!」我大声吠叫,解除加诸在人类身上的定身咒。该说是意外吗?还是理所当然呢?最快回神的是内海。
「手电筒!给我手电筒!」
内海望著楼梯深处地大声嚷嚷。院长犹豫一下,从白袍口袋掏出小型手电筒打开,然后交给内海。内海照亮楼梯深处,光芒射进黑暗。约往下二十个阶梯处之处,隐约见到一道咖啡色的门扇。
内海跨出第一步,接著激动地冲下楼。我丢下混乱的其他人,追上内海的背影。肉球传来冰冷的触感,我不禁抖一下。楼梯经过长年封锁,满是尘埃,搔得我鼻子好痒。
内海站在楼梯的尽头,动弹不得地握住门把。我不催他了。毕竟这扇门的背后并非愉快的真相。不晓得如何解读我的视线,内海吞一口口水后用力点点头,他转动门把。门发出哭泣似的倾轧声,逐渐向内侧打开。房里漆黑一片,手电筒的光线仅能照亮一部分。设计可爱的儿童床、地板上柔软的地毯……相继浮现在光线中,旋即又消失。内海空著的另一只手在墙壁上摸索,伴随著电流通过的细微声响,室内顿时满溢光线。尽管七年来无人闻问,天花板一半电灯还留有功能。
同时,鲜艳灵动的色彩映入眼帘,宛如七彩霓虹。刚适应黑暗的视觉一时无法处理如此大量光线,尤其眼中满溢著惊人的色彩,有如万花筒一般。这真是太美好的体验。
我徜徉在色彩的海洋。
「啊!」但是,内海悲痛的声音刺入恍惚的我耳中。
怎么了?人家正陶醉其中。
我的双眼慢慢适应光线,开始分辨屋内状况。眼前是五坪左右,灰尘密布的砖造房间。地面铺橘色长毛地毯,带紫的骨董风小床设置在角落。满地都是玩具和绒毛娃娃。仔细一看,角落还有大人床。太阳出来后,孩子就是在这里就寝以及和父母一起玩吧?
内海踩著梦游般的脚步,缓缓走向房间正中央的「物品」。在充满鲜艳色彩的空间,它愈发没有真实感,就像是无数玩具之一。他在正中央跪下抱紧。内海的怀里发出咯啦咯啦的细微声响,它碎成一地。
那是小孩的白骨。
我观察白骨周围的地毯。入口到白骨间的桥色地毯上有一滩黝黑痕迹。恐怕是受到袭击的父母拚尽全力将少年藏进地下室,但少年之前就已身负重伤,力竭而亡。
「呜啊啊啊啊啊!」内海抱著带有大理石光泽的头盖骨,声嘶力竭地痛哭。
听见他不寻常的喊叫声,楼梯陆续传来脚步声。
「这里是怎么回事?」
「请冷静一点。」
「骨头?怎么会有小孩的骨头……」
「报警……马上打电话报警!」
七嘴八舌的声音回荡在砖墙上,地下室一片哗然。我把鼻尖搁在还抱著头盖骨,蜷缩一团的内海肩膀。内海缓慢地抬起头来看著我。我转动脖子,鼻尖指向墙壁。内海顺著我的动作看过去,瞪大眼睛。
裸露著砖块的四面墙上,挂著让房间充满鲜艳色彩的光源。那是好几幅让满溢生命力的「色彩」跃然纸上的风景画。这些将墙壁挂满一整圈的画,全裱上精致框,绽放出耀眼的光芒,一点也不像尘封在地下室长达七年久的作品。
内海畏光似地眯起眼睛,望著过去由自己刷上灵魂的作品。
我猜得果然没错。抢匪拿去向画商兜售的画,想必是案发当时唯一一幅挂在走廊上的画。那对父子忠实地遵守著内海说要先风乾几周的交代。而抢匪们认为挂在走廊上的画应该出自名家之手,便偷走了。
我将视线投向少年的骸骨。必须将太阳挡在门外的少年,他在不见天日的寝室里沉浸在内海创造的彩色海洋中,渡过短暂一生。
5
我正在下楼,顺著混凝土冰冷楼梯往下跑。门板迫到眼前,但我没放慢速度,一头撞上。我的身体毫发无伤地穿越门板。藏在壁钟后的地下室墙面挂著数幅画。然而,这些作品全没有色彩,是黑白的画。
没错,这里并不是现实,我又被迫侵入梦中了。梦境的主人内海直树坐在正中央一把小小椅子上,一手拿著画笔,面向巨大的空白画布。身边是少年的白骨。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质问缩成一团的背影。
「怎么?是你啊……」内海嫌麻烦似地头也不回。
「什么叫作『是你啊』?你才在这里干么?」
「……我在画画啊。」
「画画?那张画布一片空白!你倒是说说你画了些什么?」
「与你无关吧!」
「与我无关?告诉你少年死在这里,那个少年深爱著你的画的人可是我。」
然而,不管我怎么大发雷霆,内海死都不肯把头转过来看我。
发现这个地下室的那天,大家在院长的指示下立刻报警,医院里乱成一团。那具白骨尸体可以确定就是下落不明的少年。然而,警方对尸体并未表现出太大的反应。他们已经断定金村就是命案的凶手,就算找到小孩尸体,案情也不会有什么进展。
因此,发现遗体后三天,警察就撤退了,医院也逐渐恢复平静。
我以为这次的事可以切断内海的心结,再次描绘出充满生命力的作品。没想到,事情出乎预料,任凭我等到地老天荒,内海也不再提笔作画,只是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他身上的腐臭虽然有淡一点,但还是很刺鼻。要是他就这样咽下最后一口气,我敢打赌肯定变成地缚灵。
我陷入混乱。明明工作完成,为什么他还画不出画来?为什么腐臭没有消失呢?逼不得已,我体力一恢复就再度溜进内海的病房里,潜入他的梦境。
「我的人生……究竟算什么?」内海细如蚊蚋地喃喃自语。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不解地反问。
「我在这七年间,因为一场误会就画出不出来了。经由这次的事,我知道那孩子很珍惜我的作品,我当然很高兴,可是……已经太迟了。」内海不断吐出痛彻心屝的话语。「七年,七年!这段期间,我一幅画都画不好,好不容易知道真相,但一切都太迟了,我没时间作画了,我已经快要死了……明明才活了三十年,我却马上就要消失了。在这世上什么也没留下……我的人生……一点意义也没有。」
内海的双手抱住肩膀,全身颤抖。
「你死了吗?」我喃喃自语说。
「你是……什么意思?」内海终于转过脸,双眼、鼻孔和嘴角都淌著泪或鼻水。
「你说你『没时间作画了』。你把时间都花到哪里去了?你什么时候死掉了?」我连珠炮似说个不停。内海只挤出一句「我……」就再也接不下去了。「你确实会死。可能几周后,也可能几天后。但这跟『不能作画』有什么关系?活多久你『才能作画』呢?几年?几十年?还是要长生不老?」
我的言灵宛如子弹,把这些话毫不留情地射进内海的心。
「别自以为是了,『人类』。你们的肉体只不过是『借来暂住』的地方,才能存在世界上。什么时候得把这个『借来暂住』的地方还回去,不是你们决定的。你们该做的事,不是对剩余时间多寡长吁短叹,而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努力活下去。」
我一口气说完,闭上嘴巴。寂静降临在狭窄的地下室。「声音」和「色彩」尽皆消失的空间,感觉就连「时间」也消声匿迹。内海停下动作,嘴唇微微颤抖。
「我……到底该怎么做?」
「活著对你来说是什么?」我反问。
「活著就是……画画……」内海没什么自信地回答。
答对了,「人类」。我露出笑容。
「这样……可以吗?剩下的时间,我真的可以只做自己喜欢的事吗?」
「人类一生当中总会留一点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留下子孙,有的人留下想法,有的人留下名字,也有人一生执著于赚钱,什么东西也没留下,两腿一伸便一无所有。想要留下什么,正是你们『人类』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之一。这个过程会擦亮你们的『灵魂』,绽放出美丽的光辉。」
「我的画……我死后也会留下来吗?有留下来的价值吗?」
内海充血的双眸送出求救的要求,我不厌其烦地回答:
「你在画里注入『灵魂』 。音乐、文学、思想、雕刻……用来盛装『灵魂』点滴的『容器』琳琅满目,但员正注满灵魂的容器稀少,你是极少数留下灵魂碎片的存在。」
「问题是……时间所剩无几了。」
「的确,你的作品或许没有受到世人肯定,得到财富或名声的时间了。但对你而言,『艺术』是为了得到那些东西的手段吗?」
「不是!不是这样!对我而言,『绘画』就是我的生命。只要能画画,我根本不在乎钱,也不用变得有名。」内海口沫横飞。
「那就画。善用你剩下的时间。或许时间不多,但你应该可以创造出普通
人活了几十年也无法留下的珍贵宝物。」
内海沉默地凝视我,像死鱼般失去光彩的双眸,隐隐透出鲜活的情绪波动。
「你留下的『灵魂波动』应该能撼动看者的『灵魂』。他们会继续传递这股波动。你留下的『灵魂』碎片会永远活在世上。」
内海的呼吸变得粗重,如永冻土般坚硬冰冷的心终于有融化的迹象。那几幅挂在地下室的画宛如产生心跳般阵阵鼓动著。
「你真的这么想吗?不是安慰我……」
我暗骂一声。他还在说这种话。疑神疑鬼的家伙,硬要我说出这么恶心巴拉的话。以为画被否定,彷徨无助的七年时间,难道连自信都根除了吗?伤脑筋。
「你想想那个孩子,那个死在这里的孩子。」我有些激昂地道。
「那孩子……怎样了?」
「那孩子从你的画里看见太阳。你认为没有注入『灵魂』的画办得到吗?」内海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对那孩子来说,你的画就是他眼中的『太阳』。你让那个莫名其妙地被太阳拒于千里外的孩子,在生命的最后,在你创造出来的太阳簇拥下离世。与你的画相遇,对那孩子来说一定是件幸福的事。」
内海抿成一条线的唇间流出呜咽,不久,变成掏心掏肺的痛哭。但他的哭声不再充满空虚与恐惧,而是内心深处泉涌而出的感情。
「我给了那孩子……『太阳』吗?」内海泣不成声地问。
不用我再多说答案了,人类。我轻轻点头。内海痛哭失声。一瞬间,房里充满光亮。我惊讶得目瞪口呆。那几幅把墙壁围上一圈的画,彷佛本身就会发光似地,闪耀著鲜活的光芒。满溢的美丽色彩扩散至单色昏暗的房里,色彩填满了视野。墙上的画全绽放过光芒后,内海手中数种白色颜料的调色盘纷纷散发出令人睁不开眼睛的光。
我眯起双眼,望向内海的手边。白色的调色盘突然换上无数色彩。彼此交融,孕育出新的色彩。内海终于拿回失去七年的宝物。
内海七年前看到的世界,是个镶满宝石的世界吧。看著这幅光景,我也哑口无言。会几何时,他的哭声停止了。内海抬头挺胸,焕然一新地凝视著依旧空白的画布,再也看不到过去忧郁的阴影,充满往前看的人类才有的威严。内海动起右手,宛如缠绕彩虹的画笔在画布上飞舞。画在画布上的一缕光线淡淡晕开,复杂变化著色彩,覆盖在整张巨大的画布上。
「喂,李奥。我能在死前完成最后一幅画吧?我能留下最后最棒的作品吧?」
内海第一次喊出我的名字,判若两人似地自信一笑。
「答案你最清楚了不是吗?内海直树。」我也扬起一边嘴角。
内海满意地点头,再次面向画布尽情挥洒。每画一笔,星子般灿亮的光束便在空中翩然旋舞。我回味著这如梦似幻(的确也是发生在梦境中)的画面,虽然有些舍不得,但还是慢慢地闭上双眼。再继续打扰内海的世界就太不识趣了。
好不容易摆脱苦恼七年的枷锁,就好好地让灵魂舞动,不要受到任何人的干扰。等你醒来以后,再对摆在病房里那幅巨大的画布,燃尽你的生命吧!我会耐心地等待作品完成,等待欣赏到那幅足以撼动所有人灵魂的作品那天。
明艳的光泽在我闭著的眼皮内侧飞舞,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