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REIKO与玲子

1

中午开始飘的雨,到了晚上转为真正的大雨。雨点飒飒有声地打在路面。带著泥的水,形成一条小河,流入排水沟。

一个年轻女孩撑著伞站在路边。在没有路灯的小路上, 一旁酒行设置的自动贩卖机和公共电话可说是唯一的光源,女孩反倒像要远离这道微光。

这时,不知从何处冒出一名男子。一名肥胖的中年男子。撑著黑伞的男了经过年轻女孩前方时,肆意打量她的脸和全身。但女孩不为所动,仍看著斜下方。

中年男子停在酒行的自动贩卖机前,往灰色长裤的口袋摸索,锵鎯鎯地取出零钱。刚要放进投币口时,他啧一声。

男子将零钱塞回口袋,目光扫过几台贩卖机。不晓得哪里不满意,穿著长靴的他朝机器一踢。

「搞什么鬼!」他骂道。不知是他自言自语,还是意识到旁边的年轻女孩才这么说。她依旧面无表情。

男子东张西望,最后离开自动贩卖机前,沿来时路折返。那时,他也紧盯著女孩,从上到下把她看了个遍。

中年男子离去的方向,出现另一名男子。高个子。 一身米黄色西装。他似乎也注意到路边有个女孩,但只稍微撑高伞瞥一眼,并未特别在意,便从她面前经过。

他在酒行前停下脚步,走近公共电话,而非自动贩卖机。歪著头把伞夹在肩上,以别扭的姿势从口袋取出一张小纸条,放在话机上。然后,拿起听筒,插入电话卡。

女孩开始移动。只见她背脊挺得笔直,走起路身体几乎没有上下起伏,从后方接近穿雨衣的男子。

或许是察觉到动静,男子拨完号,回头一看。与女孩视线交会,他顿时愣住,脸上浮现惊讶之色,彷佛想说什么。

然而,还来不及开口,女孩便撞也似地扑进男子怀里。男子痉挛一阵,松开手中的伞和听筒。听筒垂挂下来,撑开的伞掉落地面,像陀螺般转一圈。

男子双手抓住女孩的肩膀,远看恍若情人相拥,脸却丑陋地歪曲。他的嘴巴动了动,彷佛要喊叫,却发不出声。

女孩离开男子。男子往前一步、两步,跌倒般双膝跪地,直接扑倒。他胸口插著一把刀,伤口渗出血。他试图减轻伤口的疼痛,倒地后仍像蛇般扭动。

女孩站在一旁,看著男子。雨下得更大了,毫不留情地打在痛苦的男子身上。不久,男子不再动弹,女孩蹲下握住刀柄,试著抽出。男子毫无反应,女孩很快地完全抽出刀子,伤口只流出少许血。

她拿手帕裹起刀子,收进单肩侧背的小包包。然后,她将雨伞转呀转地,消失在黑暗中

2

凌晨三点多,浅予叶子回到住处的公寓,雨势稍微转小,之前设定为高速运转的雨刷,现在也调回正常速度。

叶子租的车位,在停车场最靠边的地方。将蓝色宾士倒车停好后,她下车撑起伞,准备走向公寓的脚步一顿,有人蹲在紧邻的脚踏车停车场。

叶子战战兢兢靠近。那是个年轻女孩,一身白衬衫,及最近很少看到有人穿的飘逸大红长裙。她坐在不知是谁丢弃的雪地轮胎上,双手交握在膝上,脸埋在其中。

「你在这里做什么?」叶子出声。女孩一动也不动,叶子靠得更近,搭著她的肩摇了摇。「怎么了吗?」

遭人摇晃几下,女孩终于直起上身。她的面孔比叶子预期的还稚气未脱。约莫十六、七岁,搞不好更小。雪白的脸颊,及一双凤眼,令人印象深刻。那双眼睛有些困倦地眨了眨,看到叶子,身体顿时后缩。「你是谁?」

叶子吐出一口气。

「提问的是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走累了,想休息一下……」

「走累了?」

「对。这里有屋顶,不会被雨淋湿。」

「你是从哪里走来的?」叶子问。「像你这么年轻的孩子,有必要在这种时间走得这么累吗?」

「因为……」女孩眼神悲伤,「我没地方去,只能一直走。」

「没地方去?你离家出走吗?」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叶子皱起眉,「怎么说?你怎会不知道自己在干么?」

「就是不知道啊,我也没办法。」女孩再度弯身,把脸埋在双臂中。

叶子刻意大大叹气。

「好吧。不管你从哪里来,都跟我没关系。小心别感冒。」

她一转身,再度走向公寓。准备上楼前,回头一望,只见女孩又恢复原先的姿势。

叶子折返脚踏车的停车场。

「我送你。你家在哪里?」

女孩没回答,以晃动全身的方式摇头。

「什么意思?你不想回家吗?可是,待在这种地方,接下来你有何打算?我保证不会害你……」

这时,女孩抬起头,眼中滚落泪水,濡湿脸颊。叶子张著嘴,本来要说的话接不下去。

「不知道,我想不起来。」女孩应道,「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而且……想不起我到底是谁。」

「咦……」叶子低头看著女孩,顿时无言 。

「一回过神,我就一直走。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半夜会在外面,又只能走……然后,就来到这栋公寓前。」

女孩抱著头,显得慌张无助,不像在撒谎。听起来,她是丧失记忆?

总之――叶子开口:「总之,你待在这种地方不太好,把年轻女孩丢在这里,我心里也不舒服。」

「那么,我该怎么办?」

「先到我家,至少你可以休息一下。」

女孩哭肿的双眼直盯著叶子,脸上浮现高度警戒的神色。

「不必担心,我不会把你烤来吃。」叶子苦笑。「要是不喜欢,你随时都能离开。」

女孩陷入沉思。若是真的失去记忆,她多半很害怕,应该对叶子的提议求之不得。但失去记忆,不代表失去判断力,或许她正在评估叶子是否足以信赖。

一段沉默后,女孩缓缓站起。「我想喝点热的。」

「我也是,来泡红茶吧。」叶子点点头。

3

发现尸体的是深夜的计程车司机。那是在红灯区载的客人下车后,折返红灯区途中的事。

「当时接近两点,我想买罐咖啡提提神,就走了这条路。平常我几乎是不走这里的。然后,就看到有人倒在那边,而且死掉了啊,简直吓坏我。」

司机向刑警说明。大概是过腻无聊的日子,他一副兴奋的模样。

「附近有没有人?或者,前往酒行的路上,有没有和谁错身而过?」

资深刑警忍著哈欠问。睡到一半被挖起来,脑袋还不是很清醒。

司机歪著头回答:

「这个嘛,好像没人。毕竟是那种时间,当然不会有人。」

看到尸体后,刑警确定是他杀。胸前有刀伤。鉴识课员推测凶器是单刃的刀。而目刀刃没什么厚度,可能是稍微大一点的水果刀。

「有没有溅血?看起来血喷得不多。」刑警问鉴识课员。

「几乎没有。」鉴识课员回答。「凶手是等到断气后才拔刀。担任帮浦的心脏停止运作,血没喷出来的道理。」

原来如此――刑警赞同。

藉由死者携带的证件,很快查明身分。姓名是前村哲也,任职证券公司的上班族,二十九岁。亚曼尼西装,劳力士手表。皮夹里有二十万现金,及各种信用卡、计程车的乘车券。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居然这么有钱,刑警暗想著。总之,可以确定不是强盗杀人。

死者不住这附近,而且电话卡还插在旁边的公共电话上,推测是来找什么人,正要打给对方时遇袭。话机上有一张白色小纸条,写著联络号码。

半夜造访,对方可能是女人――资深刑警暗忖。被害者的女友应该住在这附近,虽然凶手未必是她。

不久,在路边找到疑似被害者开来的车。深蓝色全新的丰田高级房车Celsior,一名年轻刑警估计这个规格至少要价六百万。几个低薪的公务员做笔记时脸都很臭。

推定的死亡时刻,约为深夜一点至两点。计程车司机供称,是在将近两点时发现尸体。尽管是深夜,不太可能几十分钟都没人经过,因此应该是一点半之后行凶。

附近的查访工作要等天亮后再进行。话虽如此,警方自知得到有力线索的希望不大。毕竟是半夜,而且这条路行人本来就少。再加上,稍早不断下著大雨,即使发出些许声响,也会淹没在雨声中。

「我们休息到早上,届时雨应该也停了吧。」

辖区的警部望著天空。

他的预言准确,天亮后果然转晴。刑警依照上司的指示,到附近查访。几乎所有居民都不晓得发生命案,对刑警的来访十分困惑。昨晚一点到两点之间,有没有看到可疑人物,听到任何声响?听到这些问题,大部分的人都回答「在睡觉所以没注意到」。

然而,不久后出现一个意想不到的重要证人。有人表示曾看见被害者。是附近一家小书店的老板。

据老板描述,昨天

深夜两点前,他去酒行买罐装啤酒,但附设的自动贩卖机都显示「暂停」。按照规定,夜间十一点到次日清晨五点,这段时间自动贩卖机禁止贩售酒类。只是,对小零售店而言,这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以往并未严加取缔。后来,顾及这会成为诱发未成年饮酒的漏洞,当局加强取缔,最近几乎每家店都在深夜暂停自动贩卖机。书店的老板忘记这件事,空手而回,路上与疑似被害者的男子擦身而过。

「是这个人吗?」

刑警取出照片,进行确认。那是由前村的证件照放大加洗出来的。其他刑警也是拿这张照片到处查访。

书店老板大大点头。

「错不了。我纳闷著这么大半夜的会是谁啊,就看了他的长相。」

「对方是一个人吗?」

「就他一个人。」

「有没有不寻常的样子?好比行色匆匆之类的。」

「唔,我没注意那么多。」

「手上有没有拿什么东西?」

「有没有啊, 我认为他空著手。一手插在口袋里,另一手撑伞。」

「昨晚只看见这名男子吗?」

刑警一问,书店老板微微倾身向前。

「不是,跟你说,我看到酒行旁站著一个女人。不对,应该说是女孩。」

「女孩?大约几岁?」刑警凑过去问。

「我想想,差不多是高中生的年纪,相当漂亮的女孩。起先,我以为她是做生意的。不过做生意的不可能会站在那里。」

老板露出好色的笑容,舔舔嘴唇。他指的是卖春。或许他本来是想照顾一下女孩的生意――刑警猜想著,没说出口。

「她在做什么?」

「什么都没做,只是呆呆站著大概在等人吧。」

「她手上有东四吗?」

「这个嘛,我不太记得。」

「服装呢?」

「我觉得很普通……不是紧身迷你群。」

「既然说是相当漂亮的女孩,应该记得她的长相吧?」

「记得、记得,脸蛋好像洋娃娃。」

书店老板一脸垂涎,看来是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过。这类型的男人,遇到年轻女孩就不懂什么叫客气。

「她的外貌有何特徵?比如个子高,或纤瘦之类的。」

「个子不矮,也不算瘦。最近的女孩发育都很好,总之,身体是发育好的。要是穿上紧身迷你裙,就是成熟的女人。」

果然仔细打量过人家――刑警终于确定。当然,这样比较有利于办案。

警方以书店老板的描述,绘制女孩的肖像画。老板看到成品,大赞画得极像。

于是,肖像画立即发给调查员,以便进行查访。

4

叶子睡到自然醒,望向时钟,才八点多。平常星期六她都会睡到中午,何况昨天那么晚睡,可见心情果然不平静。

叶子换好衣服走出寝室,只见女孩裹著毛毯,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出均匀的鼻息。桌上放著喝一半的奶茶。昨晩女孩喝著奶茶,说一会话,不久就睡著。叶子从隔壁房间拿毛毯来帮女孩盖上,她似乎累坏了,在她脑袋下方垫抱枕代替枕头时也没醒来。

叶子在洗脸台洗脸,边想起女孩的话。什么都不记得,回过神就走在路上,问她对这附近有没有印象,她回答似曾相识,又像是第一次来。

真的会有这种事吗?真的是这样啊,女孩的眼神有些悲伤。

叶子洗完脸,客厅传来呻吟声。她立刻冲出去,发现女孩在沙发上扭著身子痛哭。

「怎么了?冷静点。」

叶子抓著女孩的肩摇晃,女孩停下动作,缓缓睁开眼。充血的瞳眸望著叶子。

「怎么回事?」叶子再次问道。

「我、我……」女孩的目光空洞,「我是昨天来这里的,对不对?是你救了我……」

「是啊。你说失去记忆,现在想起什么吗?」

女孩失焦的视线在半空中飘移。

「我似乎在梦里看到一些景象。我穿著国中制服……对,在准备文化祭。」

「文化祭?」

「我在学校做衣服做到很晚。我们班要演话剧……」女孩按住太阳穴,彷佛要抑制头痛。「不行,后来我就不知道了。而且,我很想吐。」

「我帮你倒杯水。」

喝光一杯水,女孩稍稍镇静。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女孩把杯子还给叶子。「方便借一下浴室吗?等我把汗冲一冲,洗个脸就会走。」

「你有地方去吗?」

女孩摇摇头。

「那么,你有何打算?」

女孩拉过一旁的抱枕,抱在怀里。

「我想在这一带走走,等待记忆恢复。」

「好不可靠的办法。」

「我不晓得还能怎么样呀。」

「冷静下来,想一想。」叶子在面前竖起食指。「首先,要找出线索。你身边有没有带著什么东西?」

「我也不清楚。」她偏著头,不太有把握。

「昨晚我发现你时,你身上大致是乾的。所以,你应该是撑著伞来到这里 ,你记得伞放在哪边吗?」

「伞?」思索片刻,女孩的眼神恢复明亮。「对了,我真的带了伞。右手撑伞,左手抱蓍小包包……」

「包包?」叶子倾身向前,「你带著包包?」

「嗯,我记得有带。那把伞和包包,放在哪里呢?」

「你在这里等著,我去脚踏车的停车场瞧瞧。」

叶子离开住处,来到脚踏车的停车场。昨晚女孩坐的轮胎后方,掉落一把伞和小包包。白色包包的盖子掀开,护唇膏差点掉出来。

叶子将伞和包包带回住处,浴室传出淋浴声。

不久后,洗脸台一侧的门打开,女孩拿浴巾擦著头发,探出脑袋,脸颊因热气泛红。

「我借用了洗发精和洗面皀。」

「请用。对了,你记得这个吗?」

叶子递出包包,女孩大大点头。

「我想就是这个。在脚踏车停车场找到的吗?谢谢。」

「幸好没被野狗叼走。」

叶子在沙发上看报,见女孩洗完脸出来,她暗自吃惊。明明没化妆,只是洗个脸,她身上更增添洋娃娃般的可爱,与蛊惑人心的魅力。

「你是丑小鸭变天鹅的模式啊。」叶子说著,心里很羡慕女孩的青春洋溢。「我还以为是哪一国的公主。」

女孩在对面的椅子坐下,随即打开小包包,把东西倒出来。钱包、面纸、钥匙掉落在桌上。钱包是Gucci的,但这年头高中女生有个名牌钱包一点也不稀奇。

「里面应该会有线索。」

「但愿如此。」

女孩不安地打开钱包。几张千圆钞,也有零钱,再来就只有电话卡,没有与身分相关的物品。

啊,女孩看著钱包,「上面有一些英文字母。」

「我看看。」

叶子凑过去,发现钱包内侧刻著「REIKO」。约莫是购买时请店里刻的吧。

「看来,REIKO是你的名字。很好听呢。」

「真的是我的名字吗?」

「不是也没关系,我先叫你REIKO吧。没有名字实在不方便。」叶子拿起钥匙。

「这是房子的钥匙吧?大概是你家的钥匙。」

「不晓得是怎样的地方。」

「说得好像跟你无关。」」叶子把钥匙放回桌上。「没办法,就采纳你的提议,外出走走吧。沿著你昨晚来到这栋公寓的路,搞不好能走回你失去记忆的地点。」

「会这么顺利吗?」

「不知道,不过值得一试。在那之前……」叶子双手往膝上一拍,站起身。「先填饱肚子吧,饿著肚了脑筋无法运转。」

「啊啊,太好了。」女孩一笑。「我肚子饿得要命,快饿死了。」

「你也要帮忙。炒个蛋你应该没问题吧?」

「看我的,」女孩跟著起身,「蛋类料理我很拿手。」

「拿手?」叶子看著女孩,「这种事你倒是记得。」

听叶子这么说,女孩困惑地偏著头。

「真的耶,好奇怪,不过,我觉得蛋类料理可以做得不错。」

「我买了不少蛋。如果能帮你找回记忆,尽管拿去用。只是,多做的你要自己吃,我正在减肥。」

REIKO笑著点头。

5

上午,警方查出前村哲也已婚,目前与妻子分居。妻子名叫加津子,独自住在套房式公寓,刑警来访时,她正在穿鞋准备出门上班。她在附近百货公司的化妆品卖场工作。可能是这个缘故,她的妆容十分脱俗,更衬脱出她精致的五官。

刑警告诉她前村遇害的消息,加津子惊讶得阖不上嘴,接著皱起眉,反问:「这不是真的吧?」

「很遗憾,这是事实。」刑警公事化地回答。

加津子顿时僵住,而后身子一晃,伸手扶著鞋柜。

「是谁下的手?为什么要杀他?」

「现阶段案情还不明朗。」

加津子长长吐

出一口气。

「他……被杀了啊,怎么会……不会吧……」

事出突然,她不知如何反应,反覆说著「真不敢相信」,看起来倒是不怎么难过。

「依现场的状况判断,似乎不是临时起意或强盗杀人。不晓得您有没有什么线索?」刑警问。

加津子脸也不抬地摇头。

「我怎么会知道?我们都分居半年了。」

「上次见到您先生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啊……我们好久没见 请问,可以失陪一下吗?我想向公司报备会晚

到。」

「哦,请便。」

加津子脱鞋回到屋里,铁青著脸打电话,以较为冷静的语气说著,因为亲戚逝世,今明两天要请假。

她一放下听筒,刑警便问:「最近有没有与您先生通话?」

「大概一周前吧,是他打来的。」

「如果方便,想请教通话的内容。」

她犹豫片刻,回答:「是谈离婚的事',他的想法很自私,一毛钱都不想出。可是,无论如何我都要他付赡养费,于是又像平常一样吵起来,没达成任何结论就挂断。」

「赡养费……这么说,分居的原因出在您先生那边?」

「嗯,是的。他……」加津子咽一口唾沫,继续道:「在外面有女人,他常晚归,有时还会在外面过夜……他说是去住胶囊旅馆,肯定在撒谎。」

「肯定在撒谎……那么,您先生不承认有外遇喽?」

加津子点头。

「他一直装傻,可是我感觉得出来。有一次,他衬衫扣子快松脱,却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缝好。我一质问,他推托是请公司的女职员帮忙缝的。谁会相信?我追问对方的名字,他便假装发脾气,说什么『这一点也不重要,你就不能相信自己的丈夫吗?』。相同的事发生好几次,我不想继续和他走下去……所以,约莫半年前,我独自搬出来。」

「您知道他的对象是谁吗?」

加津子一脸厌烦地摇头。

「我很想抓住他的把柄,但没那么简单。我想不出是哪里的女人,也曾打算找徵信社,可是听说收费不便宜,便一直拖著。」

「要是您先生真的有那样的对象,用不了多久就会查出来。」刑警说。

为了认尸与制作详细笔录,刑警请加津子一同前往警署,虽然不太乐意,她并未拒绝。

加津子留在警署里约两小时。认尸很快结束,警方却一再针对丈夫的外遇对象反覆追问,然而,并未从她口中得到有用的线索。

最后,警方给她看一张肖像画。那是一个年轻女孩,加津子没见过她。

「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外遇对象吗?」加津子反问刑警。

「不,还不确定。只是有人在案发现场看到她。如果是外遇对象,似乎太年轻。」

加津子再度审视那张肖像画,应道:

「嗯,应该不是。」

「您为何,这么想?」刑警问。

「那不是他的菜。」

加津子略略抬起下巴,表示丈夫喜欢的是这种长相。

6

「如何?有没有快想起来的感觉?」沿REIKO昨晚的来时路往回走,叶子问。

REIKO摇头,「没有,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我们再往前看看。」

这条路不宽,却有许多大卡车频繁往来。两侧设有护栏。REIKO记得曾经过这里。

步行一阵,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实际上,这是T字路口,直行的路颇窄,大型车禁止进入。

「记得你是从哪边过来的吗?」

叶子一问,REIKO不太有把握地指直行的小路。「好像是那条路。」

过了红绿灯往那条路走,不久REIKO的记忆渐渐模糊。

「我不知道。这个地方似乎有印象,可是我不晓得是怎么过来的……」

看样子,记忆消失的原因,就在这附近,叶子环顾四周,发现一家小香菸铺。

「你在这里等,我去打听昨晚有没有发生不寻常的事。」

吩咐REIKO在电线杆后面等,叶子步向香菸铺。只见一个穿灰色西装的男客,递给顾店的老婆婆一张画。

「不像画上的人也没关系,有没有看过年纪差不多的女孩?」

男子问。老婆婆神情有些不耐烦。

「附近的女孩看上去都一样。」

「把您想到的名字都告诉我就行。」

「我不晓得她们叫什么名字,谁会一个个问啊……哦,欢迎光临。」老婆婆注意到叶子,露出欢迎的笑容。

「我要一包LARK。」叶子递出一张千圆钞票。本来打算接著发问,但看到男子手上的画,顿时把话吞下肚。那张画上的人酷似REIKO。调整好呼吸,她佯装爱凑热闹,丢出一句:「那张画是做什么的?」

「没有,没什么。」男子匆匆把画折起来。「婆婆,要是想起什么,请跟我联络。」

「好好好。」

男子随即离开。接著,老婆婆把一盒LARK和零钱放在叶子面前。

「今天早上,前面发生命案,他们就是来问这件事。」港婆婆小声告诉叶子。

「命案?」

「听说是一个年轻人胸口被刺,一大早刑警就上门好几次,问有没有在附近看到奇怪的人,有没有看到谁掉了刀之类的。」

「刚才那张画像……」

「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没明讲,不过应该是凶手吧?看起来是个女孩,最近的小孩挺可怕的。」

「哦……谢谢。」叶子手心汗湿。

叶子接过香菸走回去,只见女孩坐在电线杆旁,叶子的手放在她肩头,她吓一跳,浑身一颤。

「没有收获,我们先回去吧。」

「为什么?」

「我想到一件事。总之,先回去拟定作战计画。」

「好。」

叶子带著REIKO回到公寓,一路上揣著不同于来时的紧张。刑警极可能在附近活动,她不希望此时此刻被发现。

抵达住处后,叶子把钥匙交给REIKO,要她先进去,接著前往脚踏车的停车场。

叶子把雪地轮胎附近仔仔细细找过一遍,在堆叠的轮胎中发现一个白布包裹的物品。叶子捡起,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水果刀。刀刃沾染深色污渍。

果然……叶子低喃。

叶子重新裹好刀子放进包包,再度离开公寓,打算去查看命案现场。半路上瞥见电话亭,她便走进去。

这通电话是打给男友藤川真一。真一是外科医师。

简单打个招呼,叶子就请求「马上来我这里」。

「真难得,平常没要紧事还不让我去呢。」真一仍是一贯的调况语气。

「就是发生『要紧事』了。快一点,拜托。」叶子自顾自说完,挂断电话。

步出电话亭,经过刚才那家香菸铺,一路走下去。叶子注意到制服员警站在一家酒行前,猜测应该就是这一带。

她踏进酒行,假装挑选葡萄酒,向店主问起命案。事情传开了啊,秃头店主说著,露出厌烦的表情。

「据说是被刀子刺死。」

「是啊,好像是打电话时受到攻击,因为公共电路的听筒被拿下来了。」

「哦……」

叶子买一瓶白酒,走出店门。两名员警在眼前晃来晃去,她很想打听调查状况,却找不出不会引起怀疑的方法。要是他们搜查随身物品就糟了,刀子在她包包里,只得放弃离开。

回到住处,发现门没锁。叶子说声「我回来了」。一打开门,寝室响起尖叫声。叶子把鞋一扔,冲进屋里。

只见真一呆站在房内,REIKO在床的另一边缩著身体发抖。

「喂,叶子,这是怎么回事?」

真一质问,叶子没答话,奔向REIKO。但她非常害怕,不停哭喊。

「不要紧,这个人是我的朋友。」

叶子出声安慰,摇晃REIKO的肩膀,REIKO还是不断尖叫,简直像叶子不存在。

「冷静点!」

叶子打REIKO一巴掌。女孩顿时如发条走完的人偶般静止,闭上眼,全身瘫软。

「你对她做了什么?。」

叶子扶REIKO躺到床上,边问真一。

「什么都没做。我一来她就在这里,只问一句『你是谁』,她突然陷入恐慌。」

「没想到你会这么快赶来。」

「是你叫我马上来的。你提到的『要紧事』,就是指这个睡美人?」

「没错,我们先出去吧。」

叶子带他到阳台,说明目前为止的经过。

真一不禁瞪大眼。

「什么?那她不就是杀人犯!」

「你太大声了。」

「怎么不带她去找警察?」

「我刚才说的你都没听进去吗?她失去记忆,根本不晓得自己杀了人,要她怎么自首?」

真一盯著叶子,双手环胸。

「原来如此。你的

意思我明白,毕竟不能跟她说『你杀了人』。」

「当然不能,那么做没意义。」

「这么一来,」真一往阳台扶手一靠, 「只能想办法让她恢榎记忆。」

「所以才找你来啊……有没有办法让她恢复记忆?」

「喂喂喂,我是外科医师耶。不对,即使我是精神科医师,恐怕也一样,记忆丧失没有特效药。首要之务,就是找出她失去记忆的原因。」

「原因会不会就是杀人行为?好比,意识到杀了人,对她的精神造成影响。」

「不无可能。只是,失去记忆的地点,与命案现场有一段距离,我挺在意的。」

两人没得到结论,进屋后发现REIKO面向墙壁愣愣站著。

「你醒啦。」叶子出声。

REIKO缓缓转身。叶了倒抽一口气,只见她拿著一把菜刀,似乎是从厨房取出的。更令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神,和之前不同,完全感觉不到情绪。

「怎么了?刚才我解释过,他是我的朋友……」叶子顿时打住,因为REIKO拿菜刀抵住自己的喉咙。

「我要见早苗姊。REIKO的话声平板,毫无抑扬顿挫。

「早苗姊?」

叶子开口的同时,真一微微一动。但叶子以眼神制止他,追问:「那是谁?你的记忆恢复了吗?」

「马上带早苗姊过来,不然……」REIKO双手握住菜刀,「我就死在这里。」

叶子与真一面面相觑。REIKO为何会突然变了一个人,实在莫名其妙。

「好,我去带早苗姊过来。早苗姊在哪里?」

「公寓。」

「哪里的公寓?」

「一丁目三番地十五号xx公寓,二○三室。」

离这里很近,而且就在命案现场附近。

「好,我马上去。真一 ,你看著她。」

「男人不行!」一直面无表情的REIKO歇斯底里地尖叫。「不要让我跟男人独

处!」

叶子吃惊地望著REIKO,她看著真一的眼神充满憎恨。

「那么,换我去。」真一开口。

「你知道地点吗?」

「没问题,交给我。」真一在叶子耳边低语:「是多重人格。」

7

根据留在命案现场的公共电话上,那张纸条上的号码,警方查出被害者前村哲 想打给名叫市原早苗的女性。于是,两名刑警立刻前往早苗的住处。那栋公寓就在距离现场步行约一分钟的地方。

早苗在补习班当英文老师。今天休假,她一身运动服搭牛仔裤的休闲装扮。

早苗得知来访的是刑警,便问:「玲玲怎么了吗?」

「玲玲?那是谁?」中年刑警反问。

「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她失踪了。两位不是为她而来吗?」

他与另一名刑警对望一眼,从怀里拿出一张画。

「是这个人吗?」

看到那张肖像画,早苗露出惊讶的神情。

「是的,就是她。发生什么事?」

「在那之前,方便告知她的名字吗?她是谁?」

「她是……我的邻居。」

两名刑警望向隔壁,门上挂著「山下」的名牌。

据早苗说,女孩名叫山下玲子。

「她是山下婆婆的孙女。请问,她发生什么事?」

刑警没回答,按下邻居的门铃。然而,怎么等都没人应门。

「婆婆应该是为了玲玲的事去儿子家。今天一大早,山下婆婆一起床,发现玲玲的被窝是空的。婆婆是晚上十点就寝,当时玲玲还在……」早苗解释。

中年刑警向年轻刑警使一个眼色,要他去附近搜集情报。目送年轻刑,快步虽开后,中年刑警再度面向早苗。

「其实,昨天深夜这一带发生命案。一位前村先生遇害。就是前村哲也先生,您认识吧?」

然而,早苗的反应出乎预料。

「前村先生?我不认识啊。」她极为自然地摇头。

刑警慌了手脚。

「您不认识?怎么可能?昨晚,前村先生是在打电话给您时遇害的。」

「昨晚?可是,我昨晚不在家。」

「您在哪里?」

「我和别人碰面。对方是我的同事,姓添田。」

「是男性吗?」

「是的。」早苗低下头,舔一下唇才抬起脸。「我们订婚了。」

「噢……」刑警被弄糊涂了。他一心以为早苗是前村的情妇,于是又出示前村的照片。「就是这一位,您真的不认识吗?」

早苗拿起照片,端详片刻后,还是摇头。

「我没见过。」

「奇怪,那他为何要打给您?」

「我不知道。请问……这和玲玲有什么关系吗?」

「目前还不清楚,但我们认为有关。」

刑警解释,有人在案发现场附近看到她。

「不会吧……怎么会这样……」早苗应道。

「您也许难以相信,但她确实在场,我们才能绘制出肖像画。对了,您与玲子小姐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满熟的邻居,只是这样。玲玲把我当姊姊,常来找我玩,有时会在我家过夜。」

「过夜?不就住隔壁吗?

是啊――早苗垂下眼,点点头。

「她是高中生吗?」刑警问。

「不,她没上学。」

「咦,可是她才十几岁吧?」

「是的,十六……吧。」

「国中毕业就去工作了吗?

「不是的,好像有很多原因。」早苗说得含糊。

「哦……」

看来是难以启齿的内情。刑警暗想,这部分就问监护人吧。

「那么,最近山下玲子小姐有没有不寻常的地方?」

「这个嘛 !早苗沉默片刻,还是摇头。「没什么不寻常的。」

刑警点点头,再次出示前村的照片。

「您可能觉得很烦,但您真的没见过他吗?请再仔细想想。」

「我真的不认识。」

早苗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刑警决定收兵。

离开公寓后,刑警联络总部,得到上司「继续监视」的指示。

年轻刑警返回,报告查访的结果。年轻女孩确实与老婆婆同住,没和双亲同住的理由不明。

两名刑警将车停在公寓对面的停车场,监视早苗的住处。约三十分钟后,一辆蓝色宾士停在路旁,一个三十四、五岁的男子下车。穿著打扮并无可疑之处,但走上公寓楼梯时,他却转头张望四周。两名刑警压低身体,以免他发现。

又过几分钟,男子步下楼梯。市原早苗一起出现,脸色比刚才凝重。

男子让早苗坐在前座,急速发动引擎。当然,两名刑警也跟著出发。

8

叶子望著REIKO,心想:原来真的有这种人啊。多重人格,之前只在小说或电影里看过。

万一她是杀人犯,事情就麻烦了――基于职业,叶子直觉这么思考。在法庭上,责任能力一定会成为最大的争议,也想起刑法第三十九条。叶子是一名律师。

REIKO一直维持著相同的姿势,拿菜刀抵住喉咙,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叶子出声,REIKO缓缓转过头。

「为什么要杀人?」

REIKO握著菜刀的手似乎使了力,看得出她的呼吸凌乱。

「因为他抢走了。」REIKO回答。

「抢走?你的意思是,他抢了什么东西?」

REIKO点一下头。

「很重要的东西,我最宝贝的东西。」

「那个人偷走你最宝贝的东西?」

「他……」REIKO恨恨开口,接著又用力摇头。

「不对,不是他。」

「怎么回事?哪里不对?」

「啰嗦!」REIKO把菜刀指向叶子,然后再次抵住自己的喉咙。「不要再说话,不然我死给你看。我没开玩笑。」

叶子叹一口气,在沙发上坐好。望向时钟,真一已离开超过十五分钟。

指针又走五分钟,突然响起开锁声。门一开,真一走进来,身后跟著一个素净清秀的长发女子。

「玲玲!」那名女子睁大眼叫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大家都很担心你。」

「姊姊,」REIKO的脸顿时胀红,「我好想你……」

「你拿著那种东西太危险,把刀子给我。」

早苗想走近,REIKO却像幼儿般晃动身体。

「不要,姊姊明明背叛了我。」

「背叛玲玲?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背叛玲玲?」

「你骗了我,不是吗?你明明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你明明说不会结婚。」

「玲玲,等一下。求求你,听我解释。」

「不要,我不听。姊姊骗人!」

REIKO的泪水滚滚而下,湿透绯红的双颊, 一滴滴落在地毯上。

「玲玲,不要激动。平常你不是都很听我的话吗?像平常那样,好不好?」

早苗一副哄小孩的语气,REIKO仍拿著刀不断抽泣。看著这一幕,叶子隐约明白两人的关系。

「听我说,玲玲",就算结了婚,我和玲玲的关系也不会变。玲玲随时都能来找我玩,什么都不会变。」

「骗人,姊姊一定也觉得男人比较重要,会和男人乱来。你根本不在乎我。」REIKO激动大叫,刀尖略微刺伤她的喉咙。

目睹鲜红的血沿著REIKO脖子流下,真一想采取行动,千钧一发之际,叶子伸手阻上他。

「玲玲,太危险了……」早苗劝道。

「不要过来。」REIKO叫喊著,「姊姊,之前你明明说根本不需要男人。为什么又喜欢男人?男人比我好吗?哪里好?和男人乱来那么开心吗?」

「不是的。玲玲将来一定也会明白,你会喜欢上男人――」

「我最讨厌男人!」REIKO转身,把旁边的抱枕丢过来。「姊姊,告诉我那个男人的名字。他在哪里?我要去杀了他,绝对不准他抢走姊姊。」

听到「杀了他」,早苗的脸上掠过悲观之色,似乎想起REIKO杀了人。

「玲玲……真的是你杀害那个男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他……是他把姊姊………」

「我不认识他,那是个陌生人啊。玲玲,你也知道吧?所以,你才会问我男友叫什么名字,不是吗?你杀的是完全无关的人。你到底以为杀了谁呢?」

REIKO停止动作,唯有拿菜刀的手剧烈颤抖,脸上变得和能剧面具一样毫无表情。

「危险,」叶子对真一耳语,「她神智不清了。」

真一沿著墙移动。

几秒后,REIKO挣扎般扭动身体,脸皱成一团。

「我是为了姊妹!」

REIKO稍微拿远菜刀,身体后仰。以反弹之势,猛然以刀尖刺向喉咙。

「玲玲,住手!」

早苗尖叫,真一从REIKO旁边扑过去,按住她的手,想夺下菜刀。

REIKO发出野兽般的吼声抵抗。她的指甲掐进真一的脖子,血从伤口流出来。

不久,真一成功抢下菜刀。REIKO挥舞著手空抓,叫得益发凄厉,彷佛精疲力竭般倒下。

「玲玲!」

早苗奔上前,抱起REIKO。女孩昏过去,浑身瘫软无力。

真一皱著眉回到叶子身边,「好惨。」

他的脸颊和脖子留下三道抓痕。

「浅野小姐!浅野小姐!发生什么事?」

门外传来急切的敲门声,及男人的叫喊。叶子去开门,只见两名陌生男人神色紧张地站在外头。其中一名男人出示警察手册。

叶子立刻察觉,对方是尾随真一他们而来。

「您是浅野小姐吧?市原早苗小姐应该在这里……」年纪较长的刑警问。

「是的,她在。你们要找的女孩也在。」

叶子让刑警进屋。看到到早苗和REIKO ,他们当场僵住。

「说来话长,但也不能不说。」

叶子解释时,REIKO缓缓睁开眼。

「玲玲,你不要紧吧?」

「我……怎么了吗?」她轻轻转头,环视四问,注意到早苗,于是问:「你……是谁?」

9

住院生活似乎不算难熬,玲子看起来精神不错,露出那个雨天见到叶子时的笑容。一个看似祖母的女士来看顾玲子。是个娇小、柔弱的老妇人。她向叶子低下白发苍苍的头,为叶子照顾玲子道谢。

在主治医师与刑警的陪同下,叶子倾听玲子的说法。医师是女性。在那之前,先请祖母离开病房。

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后,叶子问:「有没有好好吃饭?」

「有,这里的餐点满好吃的。可惜蛋类料理少了点。」

「你喜欢吃蛋嘛。那天你炒的蛋很美味。」

「下次再做给你吃。」玲子低下头,「只是,不晓得会是什么时候。」

「别担心,应该不会等太久。」

「可是,我……杀了人。」

「那不是你杀的,是另一个利用你身体的人杀的。」

「结果,那还是我啊。是我脑子有问题,杀了人吧。」玲子啜泣起来,「还给早苗小姐造成困扰,她会讨厌我。」

「才没有,她很担心你。」

「真的?我想再见她一面,好好向她道谢,我能见早苗小姐吗?」

「可以,包在我身上。」

医师从椅子上站起,意思是时间差不多了。叶子看刑警一眼,跟著起身。

「玲子,我下次再来看你。」

听到叶子的话,玲子微微转过头,露出一丝笑容。叶子暗想,这个状态下还笑得出来,应该能放心。

步出病房,姓今西的资深刑警大大叹气。

「伤脑筋,她完全没恢复记忆的迹象。照这个样子,也无法取得本人的供词。」

「让嫌犯自白的专家,这回举手投降了吗?」

「别消遣我了。那孩子的记忆不恢复,就无法厘清命案的全貌。她为什么要刺死前村?前村又为什么要打电话给市原早苗?」

「电话……」

前村走向公共电话,按下号码,玲子从他背后靠近――叶子脑海浮现这样的情景。

市原早苗说不认识前村,恐怕是事实。那么,前村呢?他认识早苗吗?那种时间,不可能打给不认识的人。他带著抄有早苗家的电话号码的纸条,是向别人要来的吗?打给素未谋面的早苗,到底想说些什么?

此外,「另一个玲子」认定前村就是早苗的男友。为什么她会认错人?

认错人?

对,也有此一可能性。会不会他不是要找早苗?然而,不知是怎样的阴错阳差,他拿到不同人的电话号码

不,不对――

不是阴错阳差,该不会是有人蓄意安排?

「欸,我说律师啊,」今西的话打断叶子的思绪,「您果然打算替她辩护吗?」

「当然,」叶子微微一笑,「没有比我更适合的人选吧。」

「话是没错,」今西挖挖耳朵,「不就是那个嘛,还是要主打责任能力吗?」

「很难讲。」这也是个办法,但不是唯一的办法。「我想请教一下,警方查明当晚被害人的行动了吗?」

「是的。他当天去大阪出差,搭末班新干线归来,先到公司再回家。据说去大阪出差时,固定都是这个模式,企业战士不好当啊。回家后,他又开车前往命案现场。」

「哪里不对劲吗?」

「没有,以后也许还会有事要请教,到时请多关照。」

叶子结束话题,与刑警道别。

离开医院后,她驱车前往市原早苗的公寓,想厘清一些事。

关于玲子的心病,叶子是从早苗和玲子的双亲那里听闻。原因出在国中时期。玲子的学校离家约一公里,平常都走路上学、放学,但那天准备文化祭很晚才回家,她遭数名男子强暴。那些人很快被逮捕,事情却没就此结束。案发后,玲子几个月都不说话,可见精神上受到严重的伤害。当她终于开口,已完全变了一个人。换句话说,另一个人格极可能在这段时间出现。

玲子痛恨所有男性,连父亲也不例外,不愿踏出房门一步。她不上学,每天只和玩偶说话。

为了帮助她重新振作,去年父母送她到外婆的公寓。那个时候,外婆是她最愿意沟通的对象。

这个尝试十分成功。玲子和隔壁邻居市原早苗相当亲近。早苗同情她,教她读书、做菜、打毛线,有时会一起出门购物,多亏早苗,玲子开朗许多。面对早苗以外的人,也能和以前一样交谈。换句话说,在她心中,与早苗在一起的生活是她的一切。

早苗表示,其实她早就有所警觉,这样下去对玲子有害无益。然而,该怎么办才好?她还没找到合适的方法,问题已发生。得知早苗有男友,玲子大发脾气。为了平复玲子激动情绪,早苗不得不慌称没有结婚的意愿。

不料,一时权宜的谎言竟招致悲剧,早苗深深反省。但要以此来责怪她,未免太苛刻,真正该责怪的,是把孩子全推给别人的父母。女儿闯下这么大的祸,父母却没正式来拜访叶子。不知脑袋是怎么长的,叶子想到就生气。

早苗在家,她暂时向补习班请假。

「我倒觉得你用不著担心。」

「不是的,我想趁机休息一下。」早苗露出笑容。

「对了,我有些事想问你。用『狂暴』一词有点可怜,但这时候也只能这么形容。玲子变得那么狂暴,除了你和她外婆,有谁见过吗?」

「尤其是知道玲子会对你的男友表现出明显痛恨的人。有没有这样的人呢?请仔细想。」

早苗皱著眉思索,赫然一惊,看著叶子。「这么说……」

「你想起来了?」

「大约两周前,补习班的行政人员来找我,因为有个紧急手

续要处理。我和他待在屋里时,玲玲突然跑进来。她似乎产生误会,突然拿伞要刺对方。,我反覆强调对方是为工作上门,她就是不肯听……当时我真的不知所措。」

「你怎么向对方解释?」

「后来我简单说明原因,他没生气,还安慰我一句『真是辛苦你了』

「他的姓名,方便告诉我吗?」叶子备妥笔记本。

「可以呀……他姓福泽。」

面对律师的问题,早苗虽然不安,还是选择回答。

10

叶子一到老地方,真一已在吧台老位子等侯。尽管不必再贴OK绷,前几天他身上留下的抓痕仍隐约可见。

「久等了。」叶子往他旁边一坐,点了威士忌苏打。

「你似乎很忙,案子解决啦?」

「才要著手解决,我看没那么简单。可是,真相总算有些眉目。」

「哦,她恢复记忆了啊?」

「这方面倒是没进展。警方头痛,我也一样头痛。

「多重人格的REIKO和玲子吗?其中一方就是不肯出来。」

「虽然是多重人格,但两种人格不常轮流出现。遭遇强暴案后,多半是由狂暴

的REIKO支配身体。经过几年,原来的人格才回来。谁也不晓得狂暴的REIKO何时会出现,实在有够麻烦。即使是警察,也不能跑进人脑。」叶子把玻璃杯里的冰块弄得卡啷作响,压低话声:「不过,我发现前村哲也和玲子的关系。」

真一转向她。

「他们之间果然有什么关联?」

叶子点点头:

「情况有些复杂。市原早苗任职的补习班,有个叫福泽幸雄的行政人员,他是前村加津子的外遇对象。加津子就是前村哲也分居中的妻子。」

「喂喂,你再重复一遍。」真一苦笑。

叶子慢慢重新解释。真一手指沾水,在吧台上写下人物关系图。

「原来如此,是前村的老婆偷吃,你确定没弄错?」

「应该不会错,我请认识的刑警帮忙查的 有人目睹加津子出入福泽的住处。」

「事情的发展真教人意外。接下来呢?」

「首先,最初的问题是,福泽造访早苗的家。尽管纯粹是为了工作,但……」

叶子转述早苗的话。

「哦,原来发生过那种事。」

「接下来是我的推理。」

叶子喝一口调酒润润喉,

「福泽告诉加津子这段插曲。他大概会这么说:『加津子,这是好机会。』」

「好机会?」真一皱起眉,接著恍然大悟:「欸,叶子,你认为那件命案……」

「我认为是有人设计的。」

「动机呢?」

「很平常啊。加津子声称是因丈夫外遇才分居,实际上恰恰相反。她厌倦丈夫,结交别的男人。她的丈夫前田哲也恐怕已得知此事。这么一来,必须付赡养费的

,反倒是加津子。」

「她不愿付赡养费,于是想杀害丈夫?」

「不仅如此"。前村哲也收人高,又从父母那里继承不少不动产。他宁愿赶快离婚,也不稀罕红杏出墙的老婆给的微薄赡养费吧。在加津子看来,丈夫愿意离婚虽然谢天谢地,却有个天大的遗憾。」

「丈夫的财产吗?」

「没错,在离婚前杀害丈夫,遗产就能直接到手。所以,福泽才会跟加津子商量,认为这是好机会。」

真一点点头,「很有可能。」

「加津子应该是先和哲也联络,表示有紧急的事要谈,希望哲也星期五来找她。当时,她告诉哲也公寓的大致位置和电话号码,吩咐哲也抵达后再用附近的公共电话打给她。」

「等一下,你是指谁的公寓?即使他们分居,哲也好歹会知道加津子住哪里吧?」

「大概吧。所以,她约莫是说『有点原因现在暂住朋友的公寓,希望过来这边』之类的。 」

「哈,那么……」真一弹一下手指,「附近的公共电话,就是在那家酒行旁边吧。她叫哲也从那里打电话。」

「我想就是这样。可是,前村哲也应该曾表示为难,毕竟他星期五要到大阪出差,加津子当然知道,才特地选那天,并对前村哲也强调:『无论多晚都没关系。

等你。』」

真一不怀好意地笑,看著叶子。

「这句话真不错,想听你说说看。」

「别闹了。加津子则是去接近玲子。由于她是女的,玲子并未提防。只要自称是早苗的朋友,玲子就不会起疑。然后,她假传消息,告诉玲子今天半夜早苗的结婚对象会来。以及他来之前,会从酒行打电话。」

「玲子相信加津子的话,一直在公共电话旁边等。接著,前村出现,拨打公共电话。而那确实就是早苗住处的电话号码。」

叶子喝光酒,又点一杯。

「你不觉得这个计画非常巧妙,又非常卑鄙吗?利用玲子的心病,完全不弄脏自己的手。实在不可原谅,我一定要让他们受到制裁。」

「我有同感,但没证据啊。」

「问题就在这里。」叶子咬著嘴唇。

「只能依靠玲子的记忆。加津子应该是直接去找她,只要她想起这件事,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可是,能用什么罪名起诉加津子?她不过是向玲子撒谎,又不确定玲子会去杀害前村。纵使有操弄人心的事实,难道不会被解释成是恶劣的恶作剧吗?」

「所以,无论如何都需要另一个REIKO作证。看加津子是怎么说的,也许会有教唆杀人的可能性。」

「一切的关键都在另一个REIKO身上啊。」真一拿起酒杯却不喝,面向叶子。「杀害前村后,玲子找回原来的人格,对吧?会不会是杀人行为对她本人造成冲击?」

「关于这一点,我倒是心底有谱,当天夜里,早苗和真正的男友约会,并由他送回公寓。从时间上看,应该就在玲子犯案后不久。」

「咦,你的意思是,早苗在哪里遇见他们?」

「应该算不上遇见,但玲子很可能目睹早苗和她男友在一起。男女相处的样子,

一看就知道是不是情侣。于是,她明白刚刚杀死的并非早苗的男友。这个打击,对她的精神造成更大的影响,唤醒沉睡多年的人格。」

真一低声沉吟。

「极有可能,人类的头脑是很神秘的。」

「不管怎样,是不可能向玲子问罪的。她的情况适用刑法第三十九条。犯案时她的精神状态不正常,这一点很多人能证明。真的要判刑,也是另一个REIKO ,不是现在的玲子。谁都无法制裁现在的玲子。」

于是,真一若有所思地摇起玻璃杯,冰块卡啷卡啷作响。

「在这种情况下,有没有装病的嫌疑?」

「装病?你提指玲子装病吗?」

「我听精神科医师提过,假扮多重人格的人不少。」

叶子点点头。

「不止多重人格,还有嫌犯在被捕后演起精神障碍者,所以才得进行精神鉴定。不过,她的状况应该不需要考虑。两年前,她就出现另一个人格。难道这段期间一直在演戏吗?不太可能吧。」

「这个嘛……嗯,也许吧。」真一似乎不全然信服。

「干么啦,不乾不脆的。」此时,叶子放在包包里的呼叫器响起。拿出一看,显示的是前几天今西刑警给她的号码。

「我去回个电话。」叶子留下一句,暂时离席。她从店里设置的公共电话拨打呼叫器上的号码,今西很快接起。

「事情突然发生变化,我想先通知浅野律师一声。」资深刑警含蓄地说:「前村加津子被杀了。」

咦!叶子忍不住惊呼。「什么时候?在哪里?」

「今天傍晚发现的,被人勒死在她的住处。监视摄影机拍到福泽幸雄,一逼问,他就全部招认。」

「怎么会……」

「福泽幸雄供称,加津子提出分手,他一时冲动才会犯案。眼看丈夫的财产就快到手,加津子似乎认为暂且扮演悲伤的未亡人比较好。,」

听著听著,叶子只觉得全身都要虚脱了。多么愚蠢的一群人啊。

她回到吧台,告诉真一后续发展。他故意从椅子上滑下去。

「怎会这么白痴,居然浪费难得的完全犯罪。」

「我本来想揭发他们计画的完全犯罪,真可惜。」叶子拉过LARK的盒子,抽出一根香菸,叼在嘴里。

真一拿都彭打火机,帮她点著。

「不过,这样也好。只要福田招供,就能证明玲子只是受到利用,你的工作会轻松许多。」

「是没错啦。关键在于,福泽会说多少真话。不过,只要警方加把劲,应该没问题。唔,好不甘心。难得有机会在法庭上揭发前所未有的犯罪,嫌犯却死了。」叶子喷出一大口烟。她本来期待能见识一下,面对多重人格的REIKO和玲子,法官会如何宣判。

真一放下酒杯。「欸,关于装病啊。」

叶子苦笑,「还没完?」

「先听我说嘛。假装多重人格,主张犯罪的是另一个人格的情况十分常见。可是,如果是这样呢?狂暴的人格在行凶后,装成柔顺的人格。然后,坚称狂暴的是另一个人格。 」

「什么?」叶子看著男友,「你的意思是……」

「我是指,现在的玲子,有没有可能是狂暴的REIKO演出来的?」

叶子手指夹著菸,低声喃喃「怎么可能」。

真一神情凝重,半晌后,灿然一笑。

「对嘛,怎么可能。别再想那些扫兴的事了。」

他举杯靠过来,叶子拿起酒杯,叮地碰一下

那一瞬间,玲子最后在病房里露出的奇妙笑容,浮上叶子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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