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神离去之后……
我将被伤得满目疮痍、失去意识的那三人搬运到神殿内。
他们都被破坏到不死族勉强还能活动的极限。之所以没有完全被破坏,是因为不死神的目的是要获得那三人的灵魂。
他们三人都是高等不死族,受了伤大致上都能立刻复原,但这次就没办法了。
这次的损伤实在太严重,再加上伤害他们的正是不死力量的泉源《不死神的木灵》,不可能马上就复原的。
看他们如此迟缓的复原速度,我想到了明天别说是无法痊愈,恐怕依然还是重伤吧。
「……────」
我首先搬送的是手臂粉碎、喉咙穿刺伤的玛利。她全身瘫软无力,瘦而轻到教人难过的程度。
接著是古斯,但因为我无法触碰身为灵体的他,只能使用几种《话语》移送,却好几次忍不住声音发抖。
最后把布拉德碎裂的骨头一块一块按照部位整理、搬送。紧咬牙根,忍著泪水,一趟又一趟地往返神殿与山丘。
……都是我的错。是我夺走了布拉德与玛利的执著。
古斯之所以反对养育我的理由,以及他将过度的知识硬塞给我的理由,企图杀掉我的理由,希望我故意输掉的理由,我总算都明白了。
布拉德与玛利两人的个性上不可能会对我见死不救。但是一旦收养我,他们搞不好就会失去执著。因此古斯才会强硬反对收养我的事情。
但他的反对并没有奏效,而且收养之后发现我……因为前世记忆的缘故对事物理解得特别快,又努力要成为一个乖小孩,让布拉德与玛利更加提升了对养育我的热情。
古斯那段时期对我施行过度的填鸭教育,大概就是为了压垮我吧。用大量而不讲理的课题压垮我,试图让我变得讨厌学习。然而我不但没有被压垮……布拉德和玛利也明显渐渐对《上王》失去执著,渐渐变得倾心在我身上。
所以古斯才会狠下心决定杀掉我的。
当时他之所以会使用《石人偶创造(create golem)》与《石砾(stone blast)》,是为了将我的死亡伪装成在到处都是瓦砾的地下城中意外丧命的。
我并不认为那是残酷的决断。
两名友人的灵魂将被恶神永远拘束的可能性,以及只不过是捡来十年左右的小孩子的性命,将两者放到天秤上衡量之后选择前者,绝不是什么奇怪的判断。
而且我想古斯心中应该也有纠缠过。
不只是对于杀掉我这件事本身,而且照古斯的脑袋,他不可能没思考过我的死亡会让那两人变得空虚,更加失去执著的可能性。到头来的问题还是那两人的心。古斯自己肯定也很清楚,这不是靠逻辑能够选出正确答案的问题。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决定交给天命抉择,而给予了我反击的机会吧。
……当时的古斯究竟有多难受、多苦恼,究竟是抱著怎样的心情放过我的?
还有叫我故意输给布拉德的时候也是一样。那是为了避免因为我获胜让布拉德感到满足而失去执著才那么说的。
即使有预测到我会反抗,古斯依然没有把理由告诉我。明明他内心应该很想控诉:就是你即将为那两人带来破灭……但他却什么也没对我说。
然后,当最终演变成致命性的事态时……
古斯决意独自一个人与神的《木灵(Echo)》交战。为了保护我、布拉德与玛利,他决定只靠一个人的力量迎战那教人恐惧的存在。
「………………」
我想布拉德和玛利恐怕早已做好觉悟了。
他们知道养育我有可能会失去执著。也猜想到他们自己可能破灭,留下古斯一个人。即使明白这一切,他们依然选择了收养我。
明明他们可以把我丢著不管,或是随随便便养大。但他们却选择认真面对我,用心栽培我。
恐怕在那过程中,他们和古斯之间起过不少争执吧。
我可以清楚想像出来,每当争执时布拉德态度尴尬但绝不退让,以及玛利一脸愧疚却还是保护著我的样子。
而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一直以来都过得悠悠哉哉。殊不知自己的生活是建立在古斯的苦恼,以及布拉德与玛利的自我牺牲之上……
「呜……」
我只会开心忘我地想著『这次要认真过活』什么的,只会天真无邪地相信他们总有一天会向自己说明一切,只会对即将前往的外面世界怀抱希望。
「呜呜…………」
上辈子模糊的记忆涌上脑海。
引擎运转的声音。载著白色棺材的推车经过眼前。火葬炉的门伴随无机质的机械声响缓缓关上。
前世父母亲的死。我一路来只会添麻烦,却什么也没回报,父母就过世了。
「呜呜呜……」
泪水不断溢出眼眶。
在昏睡状态的三人面前,我不禁跪下双膝。无处宣泄、宛如火烧般的心情在我胸口中搅动。好痛,实在好痛,痛到我不禁在冰冷的地板上。
「对、不起……」
这次一定要?什么叫这次一定要?
「对不起……对不起……」
都是我,害得养育之亲又要死了。
只会添麻烦,什么也没回报,什么也无法挽回。
「对不起,对不起……请、原谅我……」
啊啊,我果然是个人渣。
即便重获新生,依然是个无药可救的无能人渣。
什么叫『这次一定要』?这次还是一样啊。
在重要的时候什么都做不到。只会窝在昏暗的房间中,被无处宣泄的感情燃烧著胸口,反覆不知说给谁听的道歉。
……就算投胎转世了,我依然什么也没改变。
◆
「嘿……」
传来的声音让我顿时回神,睁开眼睛。
我刚才趴著、哭著、呻吟著、道歉著,不断道歉著……不知不觉间,从途中的记忆就中断了。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昏过去,还是睡著了。
「喂……你脸色真难看啊……」
全身到处损坏的布拉德让下颚喀喀作响地笑了起来。
「唉呦,真的呢……」
喉咙依然没好的玛利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只有上半身的古斯则是耸耸肩膀。
「不可以喔,威尔。冬天怎么可以睡在地板上呢?」
「唔,去泡壶药草茶之类的来喝吧……老夫看你肯定从昨天就什么都没吃了。」
「哦,那可不好。你要好好吃啊,先吃饱要紧。」
大家的态度都一如往常……甚至让人以为发生的事情会不会都只是一场梦。
感受到他们的温暖,燃烧般的感情顿时在我心中搅动。
彷佛有什么东西从胸口涌上来,让我难以呼吸,泪水渗出。
「对、不起……」
我忍不住低下脸,怎么也抬不起头。
「那样不对,威尔。这只是我们为自己过去愚蠢的行为还债而已,不是你的错。」
「我们违背轮回存在了太长的时间,必须好好支付代价才行呀。」
即使听到这些话,我还是没办法看向那三人。
「……话虽如此,不过古斯老头倒是完全无视于契约,还打算把讨债人揍飞,结果失败啦!你还是老样子这么呛啊。」
「哼,趁人之危强逼的契约根本不叫契约,到讨债时反被揍也是理所当然的。话说回来,万万没想到那家伙居然会把分成两个。老夫为了让祂接下来十年都没办法在这次元露脸,可是很仔细地把目标消灭乾净的说。」
「呵呵呵,不过呀,讲这话或许有点不好……但我看到那个不死神苍白的脸被消灭的时候,内心其实感到有点爽快喔?」
听到玛利难得讲出这样恐怖的发言,另外两人都顿时大笑起来。
「我是说真的。如果可以把不死神《木灵(Echo)》的拖去一起死,感觉也不坏呢。」
「说得也是……我们三人合力修理祂一顿吧?」
我本来还觉得再怎么说都不可能打赢神明,而且既然是契约就没办法的,不过既然能够消灭一具,搞不好意外可以办得到喔。布拉德笑著如此说道。
「唔,就是要抱著那样的志气……虽然不知道这种状态下还有没有办法使用,不过老夫下次将《存在抹消的话语》用得更豪迈点,把那家伙和咱们都一口气消灭掉如何?」
「听起来不错啊!把那家伙想要得到的我们的灵魂都一起解体消灭是吧!」
「真是美妙的计画呢,古斯。」
现场的气氛相当明快。
这三人肯定从生前时就是这样交谈的。
……即便是我也知道,他们是在强装开朗。
古斯利用奇袭与出乎对手预料的王牌一口气压制才好不容易获胜一次的。但想必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吧……毕竟这三人的伤势都非常严重。
「总之就是这样,威尔。你已经成年,可以独立了。快点离开这里吧。」
「虽然没能为你祝贺,也没能为你举行成年仪式,实在很遗憾……」
「唉呀,就把老夫们至今教过你的一切当作是贺礼吧。」
胸口、好痛。
「到外面去好好闯荡一番,收个小弟之类的,然后也学一堆坏坏的游戏吧。」
「啊,喂!布拉德!不要教他那些奇怪的事情!」
「哈哈哈,玛利就多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所谓男人都是这样的。」
「要是染上什么坏习惯,不就会改不掉了吗!」
胸口、好痛。火烧般的感情在我胸口内侧不断搅动著。
「稍微吃点苦头也是学习的一种啦。对吧,老头?」
「唔……唉呀别担心,威尔没问题的。」
「是啊,威尔一定可以处理得很好。」
「关于这点,我也是很信任威尔呀……」
胸口好痛。痛到教人难以忍受。
「…………不是、那样。」
不对。不是那样啊。
「我才不是、那样、让你们三个人可以期待的、存在……」
我宛如吐出鲜血般,用颤抖的声音,挤出话语。
「……嗯。」
你有话就说说看吧。被布拉德这样示意,我就像溃堤似地把全部说了出来。
带著自责、羞耻与悲叹,各种负面感情搅在一起。
关于我拥有前世记忆的事情。关于我前世有多无药可救的事情。
关于我重获新生后,决定这次一定要好好过活的事情。关于我的存在折磨著那三人,自己却什么也不知道地悠悠哉哉生活的事情。关于自己到头来什么也没回报的事情。
像个自首罪状的犯人一样,我把心中所想的一切都化为语言说了出来。
而那三人始终都安安静静地听著我说话。
「就连我上辈子……遭受我添了一堆麻烦的父母过世的时候,我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哭。」
没错。
我那个时候──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
就连这样的记忆都沉入五里雾中的我……
「根本是个人渣啊。」
我只是来到新的环境中,以为自己可以从头来过而开心忘我的……
「…………无药可救的人渣啊。」
这样的我要到外面的世界,根本太勉强了。我不可能符合他们的期待。
思绪不断在脑中打转。好难受,好痛苦,好悲伤,好丢脸。
我没办法正面直视那三人的脸。
「…………威尔。」
玛利唤了我一声……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把牙根咬紧。」
一阵冲击袭来。迟了一拍之后我才理解,是她狠狠甩了我一个耳光。
玛利好不容易稍微复原的手臂又扭得更严重了。我不禁「咿!」地发出尖叫般的声音……
「玛、玛利……」
「你看著我!」
玛利无视于自己的伤势,用双手夹住我的脸颊,让我看向她的眼睛。
那里没有眼球。只有空洞的眼窝。
玛利早就没有眼球了。她平常总是沉著眼皮。那并不只是因为她个性端庄而已,也是为了让我不要被那眼窝吓到,才会一直沉著眼皮的。
「威尔,母亲我绝不允许你继续那样伤害自己。」
她坚毅地如此说道。
「你说你是人渣?不要开玩笑了。你总是非常认真,非常努力不是吗?就算被古斯出了多不讲理的课题,就算和布拉德的锻炼中受了多少次伤,就算被丢到山野或地下城中也一样。」
玛利静静地,但气势不容反驳地一句接一句说著。
我从来没有看过她讲话语气如此强硬的样子。
「好好看清楚自己办到了些什么事!前世的记忆又如何!只不过是被不死神吓唬了一下就动摇成这样,成何体统!」
我有种被当头棒喝的感觉。
「你说你不记得前世父母过世时,自己究竟有没有哭?你肯定有哭呀!只是因为记忆模糊就感到后悔的你!现在为了我们如此哭泣的你!那时候怎么可能会没有哭!」
碰!碰!我的心不断受到震撼。原本麻痹的感觉渐渐变得鲜明。
明明已经哭过那么多,泪水却又渗了出来。
……冷透的心中缓缓地有某种温暖的东西被点燃。
「威尔──威廉!不要那样懦弱消极,给我振作一点……回应呢!」
被玛利如此一喝,我哽咽了一声后……
「……是!」
伸直背脊,正面看著玛利,如此回应。原本在胸口中搅动而难以自拔的感情已经消失无踪了。
隔著玛利的扁膀,我看到布拉德与古斯在她背后露出苦笑。
「嘿嘿嘿,懦弱可是会被骂的喔?」
「看来消极鬼已经被赶跑了。」
我用力点头回应。心中已经不再犹豫了。
心中点燃的温暖存在渐渐如岩浆般炙热。
变得清晰的思绪开始高速构筑起理论。
没问题。我已经没问题了……因为有玛利守护著我。
所以──
「我有个请求。」
现在,我可以战斗。
「请让我保护大家吧。」
我肯定能够战斗。
──心中的决意,毫无阴霾。
◆
在太阳还没下山之前,我享用了一顿温暖的餐食。冒著热烟的食物暖和冰冷的身体,给予了我活力与勇气。
我接著整理装备。不死神说过祂晚上会来。我将短枪《胧月》伸到两公尺长,把照明设定为最大范围、最大亮度。
另外我也考虑到可能使用盾牌殴打,因此将边缘部分磨利的圆盾套在左手上,用皮带固定。
在厚实的衬衣外面套上皮甲,重要部位再穿上金属制的护颈、护胸、护手与护腿。不过有可能阻碍视觉与听觉的头盔我就故意不戴了。
反正在神明面前半吊子的护具都只是穿心安的而已。因此我只考虑到汗水流入眼睛或是攻击的余波割伤额头的可能性,而绑上一条护额代替头盔。
最后,我了一下挂著《噬尽者(Over Eater)》的剑带。
这把对《木灵(Echo)》也有效的剑,是一切的关键。
靠魔法与祝祷能做到的支援,我也在玛利与古斯的协力下全部施加在身上了。
多亏如此,我的体能与对魔法的抵抗力比平常提升了三成。至于到时候会是『终究只有三成』或是『幸好有这三成』,现在还不知道。
……那三人始终不断劝阻我,也提议过至少让他们跟我一起战斗。
然而照他们现在的状况,就算加入战局也无法发挥出多少战力。我反而确信自己一个人战斗可以比较轻松。
「出新手村之前就要先打隐藏魔王啊……」
我不经意回想起前世的电玩游戏,小声嘀咕。真是糟糕透顶的游戏安排。
不过现实往往都是如此。有时候连一点像样的准备工作都还没做好,就会遇上强到乱七八糟的对手。
能够循序渐进从对付小喽啰慢慢升级当然是最好,但世事不可能永远如此。冷不防遭遇到教人绝望而无从对付的敌人也是有可能的。
在那种时候究竟该怎么办?
「……只能多下点功夫,尝试挑战,然后尽自己的努力啦。」
虽然这讲法是一种毅力论、精神论,不过我转世之后学到,有时候愚昧憨直的态度也是很重要的。
有没有胜算,能不能赢,办不办得到什么的。
在没有能力数值化的现实中,很多事情不挑战看看就不知道结果。
考虑风险固然很重要,但若是过度恐惧失败而排除一切风险,到头来就什么行动都做不到,只能窝在原地而已。
仔细做完伸展运动后,我来到神殿的众神雕像前焚香、跪下。
「善良的众神们,我接下来将要为了我珍惜的父亲、母亲与祖父而战……独自一人,对抗邪恶的神明。」
我交握双手,沉下眼皮。
「若祢们有看著我的行动,恳请多少给予我保佑。」
愿我不会胆怯。愿我不会退缩。愿我的战斗不会让教导我的那三人丢脸。
简短祷告后,我站起身子。
打开神殿的大门。
往暗夜中,往外面的世界……自己踏出一步。
在夜晚的山丘上,刺骨的寒风不断吹刮。从山麓下的墓园传来教人毛骨悚然的不净气息。
【……来吧,你做好决定了吗?】
是啊,我决定好了。
「不死神斯塔古内特,邪恶的神明。」
我迈出脚步,渐渐加快速度。从徐行加速到快步,从快步加速到疾走。
「你休想从我这里夺走任何存在!」
我,将要挑战神明。
◆
我握著照亮四周的短枪,飞也似地冲下山丘。
在与城市的反方向,一块以茂密的树林为背景、墓碑林立的埸所,站著一名脸色苍白、眼神昏暗的男子。正是昨天让我吓得无法动弹的对手。
今天我感受到的压力依然没变,但不可思议的是,我的身体可以自在活动。
玛利的斥责与激励甚至带著一股热量驱动了我。
……而对拥有压到性力量的恶神《木灵(Echo)》居然宣告敌对还从正面挑战,乍看之下是相当愚蠢的行为,但这就是我思考到最后得出的最佳结论。
说到底,对方可是神明的分身,是存在于不同次元的对手。单纯用铁剑或石块之类的攻击也一点用都没有。
想要让这样的存在受伤,甚至消灭,我目前能够想到的手段只有大致三类。
要不就是藉助于其他神明的力量,要不就是像古斯一样使用高级魔法,或是用高等的魔法武器攻击。
其中第一项──善神的《木灵(Echo)》降临──我打从一开始就不抱期待。我可没有自我中心到认为不知位于何处的善神会那么刚好听到我的祈祷并现身。如果打从一开始就要期待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力量,那与其出面战斗还不如躲起来不断祷告才对。
至于第二项的高级魔法,这也很困难。我是古斯的徒弟,只要努力一点也不是办不到《存在抹消》等级的魔法。但那是花时间细做好准备工作才多少可以达到像样程度的成功率而已。要像古斯那样透过高速多重魔法行使将对手《拘束》之后,又连同《拘束》一起用《存在抹消》全部消灭的乱来招式,怎么想也不可能一、两天就模仿起来。而既然无法模仿,面对已经中过一次招而想必会戒备类似手法的对手,使用劣化招式挑战也没有意义。
而第三选项的高等魔法武器,这是唯一可能有效的手段。布拉德给我的《噬尽者(Over Eater)》毫无疑问是符合这项条件的魔剑。面对还在戒备魔法的对手,比起慢吞吞准备什么大魔法,用这把魔剑攻击还比较有成功的希望。
在这样的前提下,必须考虑到魔剑的攻击距离很短。可以的话,我当然希望透过骗术之类的手段让对手大意之后施展奇袭,但我不得不判断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既然我方能够伤害对手的手段有限,把能够达到那手段的武器带在身上呈现随时可以拔剑的状态,根本就等于是宣告敌对了。
可以想像看看,如果有人嘴上宣称要投降,却明显在背后握著一把刀子接近过来……若是我就绝对不会相信,当然不死神也是一样。
我虽然也想过把魔剑藏起来,但面对神明化身的知觉能力,用普通的隐藏方式想要瞒得过去也太乐观了。
与其要尝试那样风险高的赌博,还不如乾脆一点做好战斗准备,从正面挑战。
而且进一步地……
「来跟我打一场!既然身为神明,面对区区一个人类的小鬼头,祢总不会跟我说祢想逃吧!」
我利用了对方身为神明,也就是身为上位者的自尊。
如果这点程度的挑衅就让对方上钩,选择跟我一对一单挑,当然是最好的展开了。不过我真正的目标其实没那么高。然而……
【哈哈哈,以一个小鬼头来说,你也颇聪明的。】
身旁围绕雾气、姿势端正的《不死神木灵》感到有趣似地,对冲向祂的我拍手鼓掌起来。
【──你这是想要让我的注意力集中到你身上,限制我的行动,对吧?】
被看穿了。我的想法就是姑且不论对方有没有打算和我一战,至少要让祂把意识集中在『要怎么处置我』这件事情上。
毕竟在我后方有虚弱的布拉德与玛利。光是正面交战我就不一定有胜算了,万一不死神无视于我的存在,选择直接回收那两人,我就会真的束手无策。
【好,我就陪陪你。不过你可是要挑战神明……】
站在山麓的不死神身上释放出黑色的雾气,沿著地面扩散。接著宛如油脂般渐渐渗入地面。
……我虽然不清楚对方想做什么,不过要是被祂先下手为强就糟了!
「《加速(acceleratio)》!」
我在情急之下咏唱《话语》让自己进一步加速。配合原本增强体能的效果,我得到压倒性的加速感。
现在我连自己也不知道每踏一步就飞越了几公尺远。
宛如子弹般飞快抵达不死神面前的我,准备拔出《噬尽者(Over Eater)》一剑砍下……
「──!」
却被侧面突如其来的打击当场撞飞。
我没有勉强自己抵抗力道,而是顺势跳跃,在地上打滚后弹起身子。
【就首先证明一下自己拥有那样的资格吧?】
附近一带的墓碑纷纷倒下,土地隆起,有东西从地底爬了出来。
「这、是……」
是战士们。
身上穿戴生锈的装备,到处有部位缺损的骸骨战士们。
还有魔法师。
手握腐朽的拐杖,眼窝空洞而站姿摇曳的骸骨魔法师们。
坟土一块块从身上剥落的骷髅人们,接二连三地在周围站了起来。
【吾乃不死神──不死神斯塔古内特。】
我顿时想起一件事。
布拉德、玛利与古斯那三人是为了打倒《上王》来到这里,和众多的伙伴们一起。
他们牺牲伙伴,而且在不得已之下与不死神订定契约,才封印了《上王》。
最后成为封印的守护者,还埋葬了牺牲性命的伙伴们。
……埋葬在哪里?
那还叫说,当然就是这地方了!
【吾乃率领不死战士的存在。】
或许并非连内在的灵魂都是本人……但他们可是那三人的伙伴。
各个都是堪称英雄人物的尸骸。
【呵呵……哈哈哈!来,年轻的战士!你就尽情证明你的力量给我看看吧!】
不死神大笑著。张开双臂,彷佛在迎接我似的。
那是在表示:如果你有能耐,就杀到我面前来看看吧。
在祂四周,围绕著英雄们化为不死族的尸骸。
──数量大约上百。
根本是在玩弄我。根本没有胜算。
就在这样的想法准备闪过我脑海的时候──
「哈!」
那又如何?
我让差点僵硬的嘴角勉强扬起,露出狰狞的笑脸。
就好像生前的布拉德肯定会露出的表情。
然后架起短枪,环顾四周,思考最佳的战术。
如果是古斯肯定会这么做。
我不会放弃,不会动摇。直到最后都要相信可能性。
玛利就是这样教导我的。
「管你有多少人I全部放马过来吧!」
◆
……状况极为恶劣。
我冲到不死族战士的面前,把盾牌摆横用边缘殴打,靠蛮力将对手变得脆弱的肋骨与背脊打碎。接著背对一块较大的墓碑喊出《话语》,展开油脂(grease)与蜘蛛丝(web),阻止另一批朝我袭来的敌人。同时用类似棍术的招式挥下、横扫短枪,把靠近到我身边的几具骷髅击碎。
就在这时,一名装备轻盈的轻战士风不死族越过墓碑朝我跳来。他身上的锁子甲呈现美丽的银色,是《真银(mithrill)》之类的材质,应该砍不断。
「喝!」
因此我用短枪朝他的腓骨与胫骨,也就是构成小腿部位的主要两根骨头之间的缝隙一勾,让对方在半空中失去平衡。然后在对方落地的同时,我顺势踹下脚跟。
就在踩碎他头骨的瞬间,我已经把短枪的握把末端刺向后方进行牵制。
这时从侧面飞来一发魔法子弹……
「《加速(acceleratio)》!」
于是我用魔法加速并跳跃、闪避。
跳过大墓碑,在半空中宛如撑竿跳选手般扭转身体……
「《落下(candere)》《蜘蛛网(araneum)》!」
将从背后逼近的几个对手缠住,并且变换自己的位置防止被敌人包围。
【哦?面对上百名好歹称得上是英雄的对手,居然能有如此表现。】
不死神感到佩服似地小声呢喃。但其实我只不过是按照自己的所学在战斗而已。
如果今天出现的上百名不死族全都像那三人一样是拥有知性的最高等不死族,那我就没戏唱了。但幸好不死神即便身为神明,也似乎没办法即时量产那种高等不死族的样子。
这些不死族战士们的确各个有如英雄般剑法犀利吓人,但多半都有身体部位或装备缺损,而且跟布拉德比起来动作整整慢了两级。
至于那些不死族魔法师就几乎可以说是不足一提,毕竟在施展魔法上他们知性太低了。又是咏唱浪费时间的大魔法,又是射击准度不足,对于彻底增强过体能、可以高速移动的我来说,只需要担心被对手侥悻击中而已。
我只要按照古斯的教导,以拘束与妨碍魔法为主力依序对敌人集团施予行动限制,让战况发展为一对一的局面,就能靠布拉德训练出来的战技一一击破。
……即便如此,状况还是极为恶劣。
问题并不在于我能否击败上百的敌人,而是我击败上百的敌人后有没有办法和不死神战斗。
打这种像百人连番阵一样的战斗,体力再多都不够用。
一旦呼吸变得急促,口头咏唱魔法的失败率就会提高。出招也会因为疲劳而变得迟钝。
如果可以用《噬尽者(Over Eater)》吸收生命力,或许我就能毫不疲累地持续战斗了。但不幸的是,我现在的对手全都是没有生命的不死族。
这下该怎么办?
就在我又击碎一具敌人并如此思考的时候……
【……等等。】
不死族们顿时停止了动作。
不死神把手放在下巴,「唔」地小声呢喃。
【我本来想说是收服那三英杰的同时顺便而已……但你实在超乎我的预料。你叫什么名字?】
祂说著对我露出笑脸。
「……威尔。」
我慎重回应对方。本来想说让对手轻落大意会比较好的,没想到祂似乎反而提高了对我的评价。正当我考虑到对方可能会更不留情地打垮我的时候……
【这样啊,威尔……我就重新再问一次,你要不要加入我的阵营?】
这样一句话竟然窜入我的耳朵。
【我很中意你。无论是出类拔萃的战斗能力,或是只身一人向我挑战的精神,都在在教人喜欢。我就让你成为我不死军团的将领之一吧。】
「祢在说什……」
【等等,别急著反抗。我想你恐怕是有什么误解。包含那三人,也包含你在内,对于愿意将一切奉献给我的人,我并不会有所亏待喔?】
……这句话让我感到有点意外。毕竟从布拉德与玛利那样做出觉悟的样子看起来,以及从「灵魂被不死的恶神囚困」这样的形容听起来,我一直都对这件事抱有负面凄惨的印象。
【只要你选择与我同行,我就把教人厌恶的死亡从你身上去除掉。然后乘著亡灵们的船,渡过大海来到我的国度,等著你的将是不病不老的乐土。】
也不理会因为意外地展开而感到惊讶的我,不死神继续朗朗说著。
【偶尔在我的一声令下,会与善良神明阵营的军团交锋。你将面对棘手的强敌,与古代的英雄、圣者以及贤者们并肩疾驰沙场。】
不死神诉说理想的语调毫无犹豫或间断,带有使人认为或许真是如此的力量。
【战事结束后便来举办宴会,尽情狂欢、享受、互道武勇事迹,然后为下一次的战斗做准备。你应该也知道,只要是灵魂坚强的不死族就能拥有喜乐感情的事情吧?】
这点我知道。和那三人的生活让我很清楚这件事。
【威尔,你将能够与养育你长大的亲人们长久和睦地一起生活下去,不需要面对别离或哀伤。而当吾等称霸这个次元之后,这样的生活便会成为永恒────】
这就是我的目的。不死神如此说道。
【在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悲剧了。死亡并不是什么美丽的东西,而是伴随多数人难以想像的痛苦与恐怖。只要你爱上一个人,得到的回报必定是那所爱之人承受的痛苦以及死亡带来的别离。拥有力量的英雄或高洁的圣者正因为其力量,正因为其高洁而受人厌恶,遭人杀害。】
──不死神斯塔古内特是个曾经隶属于善良阵营,却因为无法忍受看到生死悲剧而走上不同之路的神明。
──祂的期望是将所有优秀的灵魂都化为不死,创造出永远停滞而没有悲剧的世界。
我想起玛利说过的话。她的确是这样说的。
【这未免太不合理了吧?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悲剧……而我就是想要颠覆它,创造出不需要受到死亡威胁,能够永远温柔的世界。】
不死神的话语中甚至流露出慈悲。祂这些话大概并非谎言。
「…………」
如罘那样的世界真的能够实现。真的,能够实现的话……
【来,威尔。就像那些人一样,与我缔结契约吧。】
不死神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个杯子与一把短剑。没有光泽的银杯,以及朴素的短剑。
然而,我可以感受到它们带有强大的神威。
不死神举著杯子,在自己的手腕上轻轻划了一剑。祂黑色的血液缓缓流入杯中。
【……喝下我的血吧。如此一来,你就能摆脱死亡了。】
不死神将杯子举向我面前。
大概只要我喝下那杯血,就能成为不死族吧。
我点点头,将短枪放到地面上。然后晃著身子,迈步走向杯子──
冷不防地砍断了不死神的手腕。
【──~~~~!】
从《噬尽者(Over Eater)》的黑刀上伸出宛如红色棘蔓的东西,缠住不死神的伤口。
顿时有一股力量从我握著剑的右手传来。疲劳当场消除,细微的伤口立刻愈合,全身涌现活力……『只要切砍对手就能恢复生命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就在我如此理解的同时,受过训练的肉体已经挥出下一剑。抓准对手一时动摇的机会,我瞄准的不是脖子,而是标的比较大的身躯。
【呜、喔……!】
砍到了。直接命中。
我能赢!就在我如此确信,并准备从对方的侧腹往颈部补上致命一剑的瞬间……
「……!」
我的重心脚忽然被某种惊人的力量拉扯,当场摔倒。
冲击。以及不死神逃离眼前的气息。
我将视线转过去,发现一条满身是血的蛇缠在我的脚上。
那条蛇──是从跟著不死神的手掌一起掉落到地而的杯子中爬出来的。
糟糕!没想到对方的手下居然会藏在这样的地方……!
【咕、呜……贤者也好,你这小子也好,真的是……不能轻忽大意的家伙们……】
不死神的声音传来。
蛇发挥从那细长的身体难以想像的惊人力道紧紧缠绕我的脚。
纵向裂开、不带感情的瞳孔注视著我。从蛇的利牙上──滴下不死神的血液。
蛇这时「咻!」地叫了一声。不死神痛苦呻吟的同时回应:
【无所谓……咬下去!】
随著祂这句话,蛇当场扑向我的颈部。
我情急之下举起来阻挡的手臂被蛇缠上──从护具间的缝隙处传来尖锐的痛觉。
即使我想把它甩开,蛇牙依然紧紧咬在我的手臂上。
……利牙上沾有能使人化为不死族的神血,刺进我的手臂。
一股异常的寒意从伤口处以惊人的速度传遍全身。
我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想要挣扎也无法自由动弹。
视野渐渐模糊,意识渐渐朦胧。
平衡感变得奇怪,地面感觉扭曲摇晃。
「啊……」
我不禁倒下身子。
在飘忽不定的视野中,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不死族们纷纷把武器举向我的画面。
我在地面上乱抓、挣扎。
……不能、这样。
可是,我无法动弹。
怎么也没办法动。
……明明我、必须、保护大家、的……
视野缓缓变暗。
我的意识落入了漆黑之中。
◆
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在一片磷光飘舞的星空下。
「……?」
环顾四周后,我注意到一件事。
我的手莫名轻飘飘的,像古斯的灵体一样……或者说,这根本就是灵体了。
也就是说,我死了吗?因为接受了不死神的血,却引发排斥反应之类的……
「…………」
话说回来,总觉得这地方让我好怀念。
好像以前也来过这里的样子……
这么一想,我才发现。我脚下有如黑暗的水面,映照出头上的星空。而在那水面上还有映出一盏模糊的灯光。
在我背后。
于是我转回头,看到一个人影手中握著像长柄提灯的灯火。
那人身穿长抱,头罩盖过眼睛。而我现在已经知道那是谁了。
「……好久不见了,灯火之神大人。」
我微微低头鞠躬。不知不觉间,我回想起来了。
以前我的确在这片星空下走过,在这位灯火之神的引导下。
【………………】
对方是个寡言的神明。
印象中以前对方也是只顾著在前方带路,一句话也没对我说过。
不过我记得对方的脚步。那彷佛在担心我没跟上而不断确认的脚步,充满对我的关心与慈爱。
「………………」
就在这时,我不经意发现。
飘浮在黑暗中的并不是星星,而是世界。
包含好几个宇宙,无数的恒星,以及更大量行星的世界,就像巨大天球仪上的星星般,缓缓移动著。
从肉体的枷锁解脱而扩大的知觉,让我能够捕捉到那一切。
偶尔会互相靠近的世界之间飘舞出微微发光的粉,接著被吸入到另一边的世界中。
那光芒十分微弱,我却莫名不会感到虚渺,反而有种强而有力的感觉。
「那是……?」
【──灵魂的流转。为了不使一切停滞,甚至能跨越世界。】
对方回答了,但我不知为何并没有感到惊讶。
总有一种对方现在会回答我的预感。
「这样啊……原来灵魂就是像这样流转来流转去的。」
我抬头仰望著星空,又看到光粉从一个世界飘出来。
轻飘飘,却强而有力。一闪一闪地飞向另一个世界。
宛如星空般的无数世界,以及在其中生死并互相穿梭的无数灵魂。
就好像心脏的脉动。
反反覆覆,一闪又一闪地流动。
连绵不绝地编织出生命。
真是美丽到教人心头一紧的光景。
「……为什么我会遗忘了这景象呢?」
【………………】
神明这次什么也没有回答我。也没有走到前方引导我。
只是始终站在那里。
【……我问你。】
「是。」
【你为什么要拒绝不死神的邀请?】
神的提问非常现实,不禁让人感到意外。
我还以为祂会问我更抽象而概念性的问题。
「就算祢问我为什么……我想想。」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
用这种讲法真的好吗?是不是稍微再整理一下比较……不,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在意了。
「我上辈子不是一直躲在房间里吗?大概是什么事情做失败了,受到打击了,结果迟迟无法重新振作──过得相当颓废的生活。不过也因此,让我稍微明白了一件事。」
神并没有说话,示意我继续讲下去。
「原来《活著》和《没死》之间,其实差异很大啊。」
上辈子的我在生命机能还持续的时候,毫无疑问并没有死。
然而如果被问到那是否算活著,我也不禁会疑惑歪头。
「上辈子的我只是没死而已。却没有勇气做任何事情,甚至觉得自己必须再浑浑噩噩活好几十年,心中感到非常沉重。」
我如今依然觉得当时那状况可说是一种地狱。被关在死胡同中无法动弹,却必须活好几十年的时间,比一般的物理性疼痛还要教人难受。
「……就是因为我还多多少少保有一点当时的记忆,所以才下定决心,在这个世界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年幼时立下的誓言。
即使到了现在依然是我──威尔的立足点。
「上辈子的我是对死亡感到无所谓而没有活著,因为没有活著所以也不畏惧死亡。」
虽然因为我不想受痛,所以并没有积极寻死。但如果有什么简便又安全确实地让人如沉睡般死去的手段,上辈子的我或许会感到很高兴吧。
对当时的我来说,死亡就是那点程度的事情,活著也就是那点程度的事情。
「如果贬低了一方的价值,就会同时贬低另一方的价值。」
古斯刚开始教我魔法的时候就说过。
创造出大地,就自然会形成天空。做了好东西,坏东西也会随之而来。
那么反过来讲也是一样。
如果没有天空就不会有大地。没有坏东西的话好东西也不会存在。
那样等于是全部混在一起,变成平坦的「虚无」了。因此……
「既然决定要好好活,我认为就应该要好好死。即便那是多痛苦、多难受的事也一样……要不然,我又会退回当时那房间了。」
不死神的邀请简单来讲就是这么一回事。否定死亡,让我永远活下去的提议,就跟要我永远躲在那房间里的提议是一样的。
「无论有多少的附加价值,我都无法接受。」
我耸耸肩膀,笑了一下。
「我希望自己能身为那三人的家族,好好活下去,然后好好死。」
【…………】
灯火之神默默点头。看来我回答了祂的提问。
「……话说回来。呃,请问我死了吗?」
【还没死。】
「还活著吗?」
【勉强算是。】
看来我的状况相当糟糕的样子。大概是假死状态吧。
所以我才会闯进这个灵魂流转、宛如多元世界天球仪似的场所啊。
「那请问祢可以想办法让我回去吗?」
【回去了又如何……只要你留在这里,就能如你所愿地死去了。】
我明白祂想说什么……唉呀,我想必赢不过对手吧。
在不死化的神血流遍全身的状态下,面对恐怕已经完全对我提高警戒的不死神,我不认为自己有办法再做些什么。
到头来,我还是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像故事中的英雄那样帅气。
最后也只有难看地倒在地上被杀的份吧。
那究竟是多痛苦、多难受的事情,我一点都不敢想像。
最坏的状况下,我搞不好会化为不死族,会永远被关进生也不是、死也不是的牢笼中。
但是。
即使如此──
「人至少也会想保护自己的家族吧。」
我依然逞强地露出僵硬的耍帅笑脸。
就算再怎么难看,就算变得满身泥泞……我也希望这次至少可以守护自己的家人。
等我醒过来后,或许会降临什么奇迹,让我能够与敌人同归于尽也说不定。
就算没办法做到那样,至少也削弱对方的力量,或许那三人就能想出什么妙计。
那样一来,我多多少少就能保护到我的家人。
「……我曾下定过决心,总有一天要回报他们的恩情。」
如果没能做到这点,将会比无法死去更让我不愿、后悔而难受。
所以说,神啊,请让我回去吧。
「我恳求祢。」
我很自然地跪下身子。
低下自己的头。
【………………】
神沉默了好一段时间。
而我则是一直向祂低著头。
【……布拉德与玛利之子,威廉。穿梭世界的灵魂。】
「是。」
【汝可确实理解了生命的重量?】
「是。」
【即便如此,依然有接受死亡的觉悟?】
「是。」
【汝可确实理解了死亡的绝望?】
「是。」
【即便如此,依然能爱一切终将消逝的生命?】
「是。」
我低著头,回答提问。
「……是的,拜祢的恩惠所赐,让我总算明白了这点。」
【…………】
正因为在这样特殊的场所,我多多少少明白了。
转世的灵魂会遗忘前世的记忆。我也曾遗忘了这个场所。
那是为了让灵魂不会受前世影响,能够确立全新的自我并活下去的必要措施。
因此我之所以能模模糊糊稍微记得前世的事情……大概要多亏眼前这神明对我当时满是后悔与自责的可怜灵魂给予的慈悲吧。
「……感谢祢。掌管生命流转,慈悲无比的灯火之神。」
虽然我不清楚能传达多少心意。
不过我由衷感谢。
感谢祢赐予我机会。感谢祢让我成为布拉德与玛利的孩子,成为古斯的孙子。
再怎么感谢,也感谢不尽。
【你的心意,我确实感受到了……抬起头吧,人之子民。】
我听从指示抬头,顿时睁大眼睛。
【威廉啊。】
我跪著身子,抬头仰望的视线……看到身分不明的灯火之神在斗篷头罩底下……是一张温和的黑发少女脸蛋。
插图010
【只要汝毋忘那份觉悟,汝便拥有资格。】
少女──葛雷斯菲尔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对我露出了微笑。
祂白皙的手伸到我眼前。
【来,起身吧。立下誓言,与吾同行。】
我握住祂的手。
【直至汝结束此生,再度回到吾引导之下为止……】
就在我准备站起身子的同时,意识忽然模糊起来。
【──就让吾成为汝之守护神吧。】
◆
意识依然朦胧之中,我睁开了眼睛。
我仰天倒在地上,眼前看到的是一片云层覆盖的夜空。
一条蛇咬在我的手臂上。从护腕的缝隙间,不死的神血流入我的体内。手臂好痛。好痛。好烫。
化为不死族的英雄们包围著我。十圈,二十圈,毫不大意地朝我举著武器。
在包围网之外,不死神笑著。确信自己的胜利般笑著。
「………………」
不管怎么想,我都束手无策了。
被将了军,即将结束的状况。可是……
扑通。我感受到心脏的脉动。
还在跳。我的心脏还在跳著。
没问题。既然这样,就没问题。
胸口中涌起一股有如岩浆般炙热的东西,随著脉动传遍全身。
我让感觉变得迟钝的双手缓缓交握。
玛利有教过,在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祷告的。
「……掌管生命流转的女神,葛雷斯菲尔。」
全新的力量就像清爽吹过的风一般在我体内流动。
至于该如何运用,从一开始我就很自然地知道了。
「恳请祢与我同行吧。」
我选择了自己的守护神,立下誓言。
今天是冬至,是小孩子成长独立的可喜之日。
──是获得神明保佑的日子。
【祝祷术?】
察觉异常的不死神顿时扭曲表情。
不是惊讶,而是对白费力气的抵抗表现的嘲笑。
【哈!就算你能使用祝祷又能如何?靠那种半吊子的术法,就想对抗我已经注入你体内的血吗?】
轰。从我的手臂喷出白色的火焰。
一点也不烫。我甚至有种体内不净的某种存在渐渐被烧灭的感觉。
没问题。我可以办到。
【……居然是、圣痕(stigma)?】
以前我发现玛利祷告时留下的勋章。手臂上的烫伤痕迹。这是被神的火焰烧过的手臂。
【仔细瞧瞧,你这身体……究竟食用过多少的圣餐!】
玛利即便身为不死族,也依然为了我每天向地母神玛蒂尔祈求粮食。
她那日复一日的祷告,那坚强不屈的心,完全出乎了不死神的预料。
「而我愿向神立誓。」
──人家常说强力的誓言虽然比较能获得保佑,但代价就是容易被卷入苦难的命运之中。
我回想起布拉德说过的话。
逞强扬起嘴角,挤出笑脸。
苦难的命运。尽管来吧。
只要现在能让我击败不死神。
……那点代价根本不算什么!
「就让我把自己的生涯都奉献给祢!
成为祢的剑讨伐邪恶,成为祢的手拯救不幸!」
我立下自己所能想到最强力的誓言。
耳边似乎听到灯火之神依旧沉默寡言地轻轻笑了一下的声音。
「……对流转女神葛雷斯菲尔的灯火立誓!」
在我身边顿时象徵似地燃起一盏火。朦胧、温暖又柔和的光芒。
……不只是引导死后的灵魂而已。
灯火之神想必无时无刻都照耀著一切拥有灵魂的存在,直至其死亡的那一瞬间。
即便始终没有被察觉,依然毫不倦怠,毫不厌烦。
带著静静的仁爱与慈悲。
【……竟然获得了葛雷斯菲尔的保佑吗?】
不死神皱起眉头。
【可惜,太可惜了……本来是无论如何都要让你加入我方阵营的,但既然你被那家伙拉拢,那也不得已了。】
对方散发出一股杀气。
……祂至今对我的想法都只是『让你的心屈服,然后拉拢过来』的程度而已。
然而从此刻开始,祂也认真起来,打算要把我杀掉。
虽然我一直希望避免,但终究还是踏上了互相厮杀的擂台。我不得不踏了上去。
不过……不过我已经没有会输的感觉了!
「不死神斯塔古内特!我要打倒祢,履行我的誓言!」
【年轻的英雄……你就抱著没能贯彻意志的遗憾凋零吧!】
吼叫声互相交错,最后的战斗开始了。
◆
【杀了他!】
首先发动攻势的是不死神。
在祂一声令下,化为不死族的英雄们纷纷朝我挥剑。
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利刃可说是名副其实的钢铁色围墙。
我无处可逃,也无从突破。
……因此我将体内深处涌出来的力量顺势朝全方位释放。
以我为中心的空间微微荡漾后,无色透明的清净波动往四周散开。
「────……!」
无声的叫喊响遍墓园。
不是苦痛。而是对安详与解放的欢呼。
骸骨们纷纷化为尘粉,钢铁围墙如砂土般崩塌。古老的武器护具接连落下,发出阵阵响亮的声音。我即使没将视线望过去也能感知到,在我头顶上空燃起一盏灯火,轻飘飘地飞向天上消失了。
我记得以前听说过──葛雷斯菲尔的特有祝祷术是给予死者的灵魂安宁与引导。
《神圣灯火引导(Divine Torch)》的祝祷。
因为担任贵重治疗师的祝祷术使用者到前线直接与不死族对峙的好处太少,所以这术法并不太受到注目。然而在这样的状况下,可说是极为强大。
……不死神再度集结游移的灵魂,准备唤醒墓园中沉睡的尸骨。
而我则是再度向灯火之神祷告。
无色透明的波动散开,让周围一带所有徘徊的灵魂都在安宁之中踏上旅途,通往众神之地。
【区区一个新任神官,竟能做到如此!】
或许是那速度、那规模超出预料的缘故,不死神大骂了一声。
的确,以神官来说我只是个新手。
但我很清楚祷告的方法。毕竟我一直都看著玛利,以她为范本,每天都在祷告。
我不可能到如今还对祷告抱有疑惑。
「《加速(acceleratio)》!」
我憨直地朝对手直冲。不选择什么拐弯抹角的策略。
【呜……!】
在至今为止的攻防中,我知道了不死神并不太擅长剑术和体术。
要不然再怎么轻忽大意,也不可能连续被我砍中两剑才对。
我不玩弄什么小手段,只顾不断逼近距离。
只要能冲到对手眼前就赢了。我这次就靠魔剑连击,不给予对手反击的机会就消灭掉!
【《破坏(vas)》……】
听到咏唱,让我顿时不寒而栗。
于是我在急加速中硬是往地面一蹬,忍著脚部疼痛往侧而跳
开。
【《显现(tare)》!】
是《破坏的话语》。威力比古斯使用的还要强劲,地面当场爆开。虽然我避开了直击,但喷涌的沙土与刮扫的冲击余波还是让我在地上不断打滚。
不死神是在连祂自己也会受波及的位置,朝地面施展破坏魔法的。
没错,我早就应该知道这件事。
神的《木灵(Echo)》除了极其强大的魔法或魔剑以外是无法伤害的。
换言之,祂们不需要按照平常人使用魔法时的定则,不需要害怕魔法的余波。
反正就算被自己的魔法波及到也不会怎么样。
……我这下明白不死神不精通剑术或体术的理由了。毕竟既然能够在近距离使用如此凶暴的魔法,根本就没有挥剑舞拳的必要。
要是被对手冲到眼前,只要全部用魔法轰开就好。
而不死神之前都没有那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是因为祂想要让我屈服,把我拉拢过去。是基于对方想法的因素罢了。
「呜!」
真不愧是隐藏魔王。
真不愧是神的《木灵(Echo)》。
不是我稍微对新的能力觉醒就能轻易获胜的对手。
但我依旧没有会输的感觉。
只不过是对手的魔法运用方式比较不一样罢了。既然明白了这点,总会有办法对应。
我无论如何都要在这里打倒祂。立下这样的决心,用《伤口愈合(close wounds)》的祝祷把细微的伤口补起来的同时,我弹起身子。
四周都是粉碎飞扬的士石,呈现一片沙尘烟雾。
「…………」
……对手会从哪里来?
在视线被尘土遮蔽的状况下,贸然行动只会让自己露出破绽。
我透过把触觉往皮肤外延伸的感觉探测玛那的流向。要是发现大量流动──也就是大范围攻击的预兆──我就必须立刻从原地跳开才行。
相对地,只要对方敢贸然行动,我就能一口气冲过去给予致命的一击。
在紧张之中,时间分秒过去──
「…………!」
我脑中忽然闪过某种不祥的预感。
是守护神葛雷斯菲尔对我现在的行动做出警告的启示。
我一时间感到困惑。
不死神和我在战斗。祂很明显为了杀掉我而变得相当冲动鲁莽。
形势不相上下,只要继续打下去……
不对。
呃,该不会。
要是……对方其实并没有变得冲动鲁莽呢?
「糟了……!」
神殿!
是神殿,快点!
「《加速(acceleratio)》!」
快跑。
快跑快跑快跑。
我使出全力冲上山丘。
不死神的那些言行,全部都是欺敌之术!
祂假装惊讶,假装冲动,假装感到焦躁,让我以为祂全神贯注在与我的战斗中!接著扬起尘土让战况陷入胶著……
「可恶!」
目的是把变成了麻烦对手的我丢置在战场上。
「……该死!」
而那家伙的目标,是玛利和布拉德啊!
◆
我不断地跑,不断地跑。
一次又一次地咏唱加速的《话语》。在遍地枯草的山丘上、冰冷刺骨的寒风中,全力冲刺。
我以为自己已经明白,但其实根本不明白。
对方是活过的岁月漫长到让人无法想像的神。是不属于这个现世的存在。是越了人类尺度的东西。
对于那样的存在,我以为自己能够想像,却没能完全想像。
如果要相信不死神的发言,或许我对祂来说是多少值得注意与警戒的对象。
然而那对于不死神斯塔古内特而言,并不一定是现在重要的问题。
等十年、二十年后,我面临危机时;三十年、四十年后,我对当下的自己产生疑惑时;五十年、六十年后,体认到衰老的痛苦时。
到时候祂再现身,看是要排除我或是促使我改变心意就行。
即便杀掉了《木灵(Echo)》,人类也无法对位于次元远方的神明本体做什么事。超越人类尺度的不死神多得是机会可以出手。
相较于那种事情,对不死神来说现在的问题在于布拉德、玛利与古斯。
既然我获得了灯火之神的祝祷,我就能让那三人归返轮回之中。不死神看上眼,而且已经收拢到一半的英雄们将会因此被夺走。
但是如果想把我杀掉,以祂现在已经被古斯毁掉另一半的分身来说,能力上并不保险。
恐怕不死神是极为冷静地考虑过风险与回报之后……
故意在我面前扮演小丑的。
表现得夸张做作,就像英雄故事中的鄙俗敌人般时而惊讶时而愤怒,让我一时忘了对方可能绕过自己直冲后方的风险。
──这不就是我一开始打算使用的手段吗!
我本来试图让不死神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而遗忘那三人,最后却是不死神让我自己忘掉了那三人。
要是没有灯火之神一瞬间对我的警告,就彻底结束了。
真是可怕,真是不可大意的对手。
「…………!」
让我赶上。拜托,让我赶上啊……!
我一边祈祷一边奔跑。
总算冲上山丘后,我看到神殿正面的门敞开著。
「玛利!布拉德!」
神殿深处。
不死神就在那里。
面向满身疮痍的玛利与布拉德,正准备伸出祂的手。
大概是因为尝试抵抗的关系,古斯被黑色的雾气钉在墙角,挺身在玛面前的布拉德也早已倒下。
「……啊。」
看到那画面,我知道了。
不得不知道了。
这个距离,这个时机……我绝对赶不上。
无论玛利、布拉德或古斯,都不是能够对应的状态。
……我顿时脸色苍白。
没想到。怎么会。都已经拚到这一步了说。
还藉助了神的力量。
总算让战局变得不相上下了……
却因为我一时不注意,被那种像诈欺的手法蒙骗。
居然就这样、结束了……
【哈哈哈……!】
得意洋洋的不死神将手伸向布拉德头骨的画面,在我眼中看起来莫名缓慢──
就在下个瞬间,祂的手忽然被弹开。
「……咦?」
不是我做的。
也不是古斯,不是布拉德,更不是玛利。
把不死神的手弹开的,是一名身穿柔软衣裳的女性。
彷佛在保护玛利与布拉德似的,挡在他们面前。
那长相,我没见过。明明应该没见过才对。
可是我却有种确实认识这个人物的感觉……
「啊……」
玛利用力睁大她空洞的双眼。
「啊、啊啊……」
她的声音不断颤抖。
本来不可能会流出来的泪水,居然从玛利的眼角溢出。
那女性的身影彷佛是什么幻觉似的,很快又溶入夜风中,缓缓消失。
对玛利露出一脸慈蔼的笑容,就像要紧紧拥抱她一样。
光是这样就足够了。想说的话已经全部传达了。
……玛利其实打从一开始就被原谅了。那女性根本就没有憎恨过玛利。
只是因为玛利没有祈求过原谅,不希望自己受到天真对待。
所以那女性才会选择静观,选择如玛利所愿地不断斥责。
然而却始终没有剥夺过对玛利的保佑。整整两百年来都一样。
直到玛利愿意原谅自己的那一天。
……当深深仰慕自己的女儿遭遇危机的时候,天下有哪个母亲不会出面保护?
那女性,玛利一直以来仰慕的神明──地母神玛蒂尔,是个伟大的女神。
终于明白一切的玛利当场嚎啕大哭。
本来确信到手的胜利竟然扑空,让不死神呆站在原地。
──对地母神伸出的援手怀抱感谢的同时……
面对这天降的大好机会,我和布拉德立刻做出行动。
◆
「灯火之神葛雷斯菲尔啊!请赐予安息,给予引导吧!」
我当机立断使用了祝祷术。
瞄准
的目标是玛利和布拉德。
【什……!】
不死神顿时睁大眼睛,明显感到错愕。
祂万万没预料到我居然会朝自己应该保护的对象施放术法吧。
我施放的是《神圣灯火引导(Divine Torch)》,将灵魂引导向轮回之中、无色透明的清净波动。
【呿!轮回停滞,引导迷惘!】
看出我目的的不死神立刻放出性质相反的不净波动,将之抵销。
并且彷佛在保护玛利与布拉德似地挡在他们前方。
……虽然这画面很奇怪,不过正是因为我把目标放在玛利与布拉德身上,不死神才不得不挺身保护他们的。要是我刚才选择朝不死神攻击,祂恐怕会仗势神体分身的耐受力不理会我的攻击,直接去捕捉那两人的灵魂吧。
虽说降临需要耗费时间和劳力,但对于不死神而言,《木灵(Echo)》是用完就可以丢掉的存在。如果以消灭为代价能确保那两人的灵魂,对祂来说是不吃亏的。
然而如果我是朝布拉德与玛利施放《神圣灯火引导(Divine Torch)》就要另当别论。因为那两人绝对不会抵抗,于是从不死神手中逃脱,归返轮回。
这样一来对于不死神来说,祂特地让分身降临到这个次元的目的本身就会消失,完全是白忙一场了。
为了避免那样的下场,只要我把祝祷术的目标放在玛利与布拉德身上,不死神就不得不保护那两人,形成这样奇怪的状况。
讽刺的是,不死神现在的状况就跟面临反派角色攻击时站出来保护人民的正义使者一样。祂除了挺身保卫,不让一丁点的术法余波穿过自己之外,没有其他的选择。
而就在不死神为了完全抵消我的术法而移开注意力的时候……
「喝……!」
满身疮痍的布拉德挤出剩余的力气,挥下他爱用的那把双手剑。
即使不到《噬尽者(Over Eater)》的等级,布拉德使用的武器想当然也是足以和他的剑技匹配的魔剑,不可小看。
不死神情急之下闪避攻击所花不到一秒的时间……
「《加速(acceleratio)》!」
已经足够让我冲进神殿内了!
【呜、《破坏(vas)》……】
不死神准备咏唱《破坏的话语》。
「《沉默吧(tacere)》,《嘴巴(os)》!」
祂的嘴巴却被强迫沉默了一瞬间。
是古斯。依然被雾气钉在墙角的他,露出一脸得意的笑容。
古斯现在能够施展的力量肯定很有限,不过他却在最佳的时机进行了最棒的妨碍行动。
──真正重要的是如何巧妙地、精密地施展小魔法。
我回想起以前他教过我的这句话。比起《存在抹消的话语》那种大魔法,刚才这《沉默的话语》才是更符合古斯风格的痛快一击啊。
一步。两步。三步。左右两侧的墙壁如箭矢般飞快流向后方。
我就像一颗子弹瞬间缩短与对手的距离──
「喝啊啊啊──!」
冲击的手感传来。
《噬尽者(Over Eater)》深深刺进了不死神的胸口。
【咳啊……!】
我把剑拔出来,再次砍下。
不断地砍。不断地砍。
虽然不死神也有尝试闪避或防御,但这种距离下对我根本没用。
【可、恶……可恶啊……!】
砍,再砍,继续砍。
从魔剑伸出红色的荆棘,不断折磨不死神全身。
【……威尔。玛利与布拉德之子,葛雷斯菲尔的使徒,威尔!】
不死神充满憎恨的混浊双眼直瞪向我。
不是之前靠演技的憎恨或杀气,是真正的恨意,真正的杀气。
【你的名字我记住了!只要你一日不向我投降,你就一夜不得安息!】
这下我完全被祂盯上了。不过……
「……神明大人,祢这句台词简直就像三流的反派角色喔?」
我只冷淡对祂丢下这句话。
然后从灯火之神引出我所能使用最大极限的净化之力,朝全身被红色荆棘缠绕的不死神释放。
──恐怖的不死神《木灵(Echo)》总算缓缓消灭了。
要是我害怕被盯上,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想挑战神明的。
「对葛雷斯菲尔的灯火立誓……」
我将魔剑的剑尖举向准备消灭的不死神。
「我不会成为祢的东西。我要好好地活,然后好好地死。」
这是我对不死神的敌对宣告,也是对祂渐渐消失的分身赠予的饯别。
不死神的《木灵(Echo)》带著憎恨瞪向我,化为尘粉消逝。
……而我直到最后都目不转睛地注视著祂。
◆
不死神的《木灵(Echo)》消灭了。
但我还是戒备了一下,以防还有第三具分身或是有其他敌人之类的展开。
最后总算确信获胜时,涌上我心头的不是欢喜,而是让我全身虚脱的安心感。
我瘫坐在被战斗破坏得乱七八糟的神殿地板上,深深叹一口气。
真是强敌。毫无疑问的强敌。
不可思议地,我并没有感到类似「我赢啦!」的成就感。
或许是因为不管怎么想,这次的胜利多半是基于我个人以外的因素。
布拉德给我的高等魔剑──《噬尽者(Over Eater)》的存在。古斯击败了对手当成隐藏王牌的另一具《木灵(Echo)》分身。灯火之神成为我的守护神,给予我保佑。然后玛利的守护神──地母神玛蒂尔在关键时刻帮忙争取时间。
更进一步说,还有那三人至今教导我的剑术、魔法和祷告等技术,以及比起那些战斗能力更重要的,身为一个人的核心。
就是这些因素累积起来,我这次才勉强能击退敌人的。其实我万一丧命了也一点都不奇怪,而且只要缺少一项要素就根本没有胜算了。
这一切都要多亏神的保佑,更重要的是多亏那三人的存在。
我实在是很受惠于周遭啊。就在我深深体认著这份幸运时,我忽然被人紧紧抱住。
「威尔……威尔,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燃烧檀香般的温柔气味将我全身包覆。
「……威尔,你做得好。」
都是骨头,一点也不柔软的手粗鲁地搔著我的头发。
「哼,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你好歹也是玛利和布拉德的孩子,办到这点程度的事情是理所当然的。」
还是老样子很不坦率的语气。
「玛利,布拉德,古斯……!」
听到那三人的声音,让我不禁渗出泪水,心头颤动。这才总算涌起一股成就感。
没错,我并不是希望自己像故事中的英雄那样击败强敌。
我只是希望保护自己重视的家人。我只是不希望自己裹足不前。
就只是抱著那样的愿望,拚上性命战斗。
「嗯,办到了……我办到了……」
保护下来了。
我有起身奋斗,没有缩在一旁。
那三人都在我眼前……我保护了他们。
「太好了……太好了……」
各种感情喷涌上来,塞满我胸口。泪水滴滴答答地溢出眼眶。
「大家都没事,太好了……」
我反过来抱住玛利。
看向布拉德与古斯。
他们笑著。大家都在笑。于是我也被感染,哭著笑了起来。
「好!那就当作是顺便重新庆祝威尔成年,来场庆功宴吧!」
布拉德很有精神地挥转拳头。
「好主意呢。改天再来收拾善后也行。」
「唔,那老夫就拿出珍藏两百年的矮人族烈酒吧。」
「烈酒!古斯老头,你居然还藏了那种东西!」
「毕竟那种酒给小鬼头喝也太浪费啦!」
「矮人族烈酒?那好喝吗?」
「嗯,美味到如果老夫有实体也想喝的程度!」
「那有什么关系,就假装在喝嘛。今天可是要好好庆祝一番!」
「对啊对啊,古斯也一起喝嘛!」
「威尔……你要注意不可以喝太多喔?要是又做出像以前那样的事,我这次可不会轻易原谅啰?」
「呃、是!」
「你一脸严肃睁大眼睛的样子超~恐怖的啊…
…」
「呵呵,比不上布拉德的脸可怕啦。」
「哈哈,这点老夫也认同。」
「古斯老头,那你说的烈酒在哪里……」
就在我们这样说说笑笑,准备移动场地的时候──
玛利和布拉德忽然跪倒在地。
◆
我一瞬间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玛、利?布拉德?」
连我都觉得自己发出的声音莫名不合状况。
「呃~……果然不行啊。」
「看来真的不行呢。」
他们两人不断尝试起身,但或许是脚无法动弹的关系,最后只好放弃,坐在地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呢。失去了执著,拒绝把灵魂出卖给不死神,又信仰善良神明,却还希望自己继续身为不死族。这怎么讲都不通嘛。」
「唉呀,这么说也对啦……虽然老实讲,我是希望可以稍微网开一面,至少等我们办完庆功宴就是了。」
「葛雷斯菲尔已经算非常关照我们了。正常来讲就算我们立刻消失也不奇怪呀。」
我无法理解他们在说什么。
我一点也不想理解。
「呃~威尔……我和玛利就到此为止啦。」
「你、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无法接受状况的我,反射性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你、你们两个在捉弄我对吧?」
我的声音颤抖起来。
「难得要好好庆祝的说,也太过分了吧,真是的……」
「威尔……你那样聪明,应该已经明白了吧?」
然而……
我脑中某个角落其实早就理解事情会变成这样。
被他们这样说,这样注视,让我无法逃避下去。
「…………你们忽然、跟我讲那种话。我还希望你们跟我说这是在整人,好好笑一场啊。」
拒绝的心情缓缓萎缩。
深深叹一口气后,剩下的只有夹带死心的空虚与寂寞。
「抱歉啦。」
「对不起……」
玛利和布拉德或许也抱著和我一样的心情。
「……没有办法了吗?」
「没有。就算有,也不可以做。」
玛利对我摇摇头。
「你不是也说过吗?这就叫『好好地活,然后好好地死』啊。」
虽然途中稍微迷惘了两百年左右,不过应该勉强可以算是绕个小路的范围吧。
布拉德开玩笑地说著。
「再说,父母本来就会比小孩早过世。这是符合自然的、大地的道理。」
玛利如此说道。真是符合地母神神官的一句话。
「嗯,也对。你说得没错。」
这才是本来该有的状况。我想灯火之神肯定也会讲同样的话吧。
然而……
「……我还是想说一句、本来不该讲的话。」
然而……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想看到玛利和布拉德过世的样子。」
◆
我不要。我绝对不要。我不想看。
我不想看到玛利和布拉德过世的样子。
这是无论身为父母性命即将告终的小孩也好,身为掌管轮回与灵魂之神的神官也好,都不可以讲的一句话。甚至违背自己耍帅向不死神讲过的话。
然而,我还是忍不住想说。
「等我哪天回到这里时,我想要再见到玛利和布拉德。我想要和布拉德有时输有时赢地比赛,想要互相讲些蠢话。我想要和玛利一起做家事,想要被你夸奖我进步了。总有一天我想要让你们看看我的孩子、我的孙子,我想要你们也像教我一样教那些孩子们各种东西。」
那就是我的梦想。是我在心中某个角落早就明白不会实现的天真梦想。
「可是你们居然现在就要消失。太过分了。我不要。我无法承受啊!要是你们两个不在了,我今后该怎么活下去才好……!」
我的声音不断发抖。
泪水源源不绝地流出。
「你们不要走……我不要这样……就算使诈也好,拜托你们留下来啊……」
连我都觉得自己这表现很没出息。
又哭又叫,又耍任性,简直像个小孩子。
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想告诉他们。
「……玛利。」
「嗯。」
看到我这样子,玛利和布拉德互看一眼,点点头。
然后两人各自握起拳头,捶向我脑袋。
不会痛。只是像轻轻敲了一下而已。
「不行。你少在那边耍任性。」
「布拉德说得没错,你要听话呀。」
他们用温柔的话语斥责我。
「呜……」
于是我再也无法忍耐涌上心头的感情了。
「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泪水溢出眼眶。
表情扭曲,视野被泪水弄得模模糊糊。不断地、不断地哽咽。
我究竟有多久没这样哭过了。
涌上心头的感情难以言喻。
「哈哈哈,好久没做这样像个父亲的事情啦。」
「毕竟威尔真的是个乖巧的孩子呀。」
他们两人相视而笑。
「……听我说,威尔。我们也很想为了你什么事都做,但那样是不行的。」
布拉德转向我,对我说著。
「你说我们死了之后你该怎么活下去才好……即使你这样想,不知不觉你还是活得下去啦。一个人就算觉得『已经活不下去啦!』什么的,其实只要吃饭睡觉意外就不会死,也会找到其他重要的依靠啊。
他将我一把拉过去,从我还是个婴儿时以来、久违地抱住了我。一如预想,根本感受不到什么温暖,坚硬的骨头缝隙间不断透风。
然后就跟我还是小孩子时一样,粗鲁地摸著我的头。
那一点都不舒服的触感,让我又不禁溢出涙水。
「你出去外面之后,要结交一堆兄弟,拐两、三个漂亮姊姊,好好享受啊。」
「布拉德,不要教威尔那种不老实的事情……威尔,在恋爱和结婚的事情上一定要老实喔!」
真是的。玛利有点像在说教似地如此说著。
然后……又接著说道:
「威尔,你向灯火之神立下了强烈的誓言,又办到了杀害神明的成就。这是英雄般的事迹。你今后的命运想必会波澜动荡。」
正襟危坐的玛利对我说的话,宛如转述天启的神官般充满庄严。
「或许会遇上吃亏的事情,或许会遭遇不合理的折磨。
可能被受你拯救的对象背叛,行过的善事被人遗忘,失去自己辛苦建立的东西,最后只剩下众多的敌人。」
不过那庄严的气氛很快又变得柔和。
她接著把我拉过去,紧紧拥抱。
「即便如此,你还是要好好爱人,好好行善。不要害怕吃亏,要去创造而非破坏,要宽恕他人,要对绝望的人给予希望,要对悲伤的人给予欢喜。
然后要保护弱小免受各种暴虐侵害……就好像你为了我们挑战不死之神一样。」
大概是因为明白这将是最后的拥抱。
「威尔。威廉……我的孩子。我和布拉德可爱的孩子。」
玛利抱著我的手不断发抖。
而我的手也在颤抖。
「……愿勇气的精灵与善良之神的保佑常与你同在。」
忽然间,不是因为泪水的关系,我却看到玛利的脸模模糊糊地重叠。
或许是灵体即将分离的缘故吧。
茂密的金发,眼角微微下垂的碧绿色眼睛,苗条纤细的姿态。
……是我母亲端庄而温柔的模样。
「听好了。你要相信结果,勇往直前。一个人只要下定决心,什么事情都能开始……你有时候就是会考虑太多,但可别因为想过头而裹足不前啊。」
布拉德的身影也模糊地重叠了。
如狮子般的一头红发,像个战士的锐利眼神,彻底锻炼过的健壮肉体。
……是我父亲野性而豪放的模样。
两人的身影以及给予我的话,我都深深刻在心中,绝对不会忘记。
因为那就像神的灯火一样,肯定会照亮我人生的路。
我们默默相望了一段时间后……忽然「咳」地传来有人清喉咙的声音。
于是我转头一看,发现古斯不知从哪里拿来感觉很昂贵的一瓶烈酒以及四个杯子浮在
半空中。
见到他孤零零呆站在那里的样子,我们莫名觉得有趣而大笑起来。
接著我们四个人一起享用了那瓶烈酒。
第一次四人交杯喝的酒,有著灼烧喉咙的强烈酒精以及芳醇的香气,让我印象深刻。
──当晚,我的双亲在神圣灯火的引导之下,归返轮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