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把『枪』,梅尼尔皱起眉头,碧兴奋得双眼闪闪发亮,禄则是露出一脸满意的表情。
──冬季的某一天下午。
在《灯火河港Torch Port》的领主馆,暖炉内的木柴爆出燃烧声响的大厅中……
大家见到放在大桌子上的那把『枪』,各自表现出不同的反应。
「…………真的没问题吗?这可是别人家代代相传下来的宝剑啊。」
梅尼尔说著,摆出忍耐头痛似的动作。
这把枪的枪头长度莫名地长,绽放出耀眼的黄金光彩。
没错,就是耀眼的金黄色。
正是当初击败邪龙瓦拉希尔卡的矮人族历代至宝。
相传为火神布雷兹所锻造的灵剑──《黎明呼唤者Call Dawn》。
「而你居然轻易就把它改造成枪!」
「啊哈哈……」
「我知道你爱用的《胧月Pale Moon》被折断很伤脑筋!也知道现成的枪之中找不到适合你的东西!但是正常人会做出这种事吗!」
「呃,毕竟是要在实战中使用的东西嘛。」
「禄,这样你可以接受吗!」
「毕竟是要在实战中使用的东西……」
「这对师徒都一个样啊!」
虽然因为再夸张也没有做到把剑身磨短的程度,所以正确来讲这与其说是枪,还比较接近剃刀的感觉就是了。
我是透过禄拜托矮人族的工匠们,改变了剑的构造。
──因为邪龙瓦拉希尔卡差点醒来的余波导致魔兽引起的骚动频传,恶魔们的猖獗行为也变得激烈,所以准备一把让我可以使用的主要武器可说是当务之急。
「哎呀,虽然这玩意的确做得不错啦……」
正如梅尼尔所说,这把剃刀的做得相当好。
排除无用的装饰,重视实用性的造型很符合矮人族的风格。
从锋利的枪尖到握柄尾端都呈现一直线,不带丝毫歪斜。
黄金色的剑身不知道究竟是用什么金属锻造而成的,绽放出教人著迷的艳丽光彩──虽然我本来就没有要尝试研磨的打算,但搞不好就算想要研磨它,靠这个时代的工具也没办法把这剑身切割磨短吧。
另外为了补强黄金色的剑刃与握柄的接合处,上面镶了几个深褐色的圆环。以黏性很强的合金制成的那些圆环上还刻有像是《接续connexio》和《捆束ligare》等等的《记号》。
从圆环处往下延伸出来的,是带有淡黄色的白色握柄。以橡木材之中白色特别强烈的白橡木制成的这根握柄上,刻有以前《胧月Pale Moon》上也有的、能够使物体伸缩的《记号》。
虽然因为枪头稍微比较重,让手感上有点变化,不过使用起来应该跟《胧月Pale Moon》不会差很多才对。
「好棒,这个好棒呢!光是能亲眼看到传闻中的那把《黎明呼唤者Call Dawn》就已经让人很开心了,而且现在还是手握金刃白炳剃刀的圣骑士!哇哈~!描述起来肯定很优美──!」
身为吟游诗人的碧则是表现得无比雀跃。
她兴奋地交握双手,用闪闪发亮的眼睛盯著剃刀。
「百合般纯白的枪柄,闪耀如朝阳的黄金利刃──♪」
从各种角度观察的同时,甚至即兴唱出一段诗歌。
随著那样的动作,她那一头红色的卷发也摇来摆去,看起来非常有趣。
「啊!要不要配合这把剃刀订做一套白色金属的铠甲?纯白与黄金装扮的年轻圣骑士,绝对可以让女孩子们兴奋尖叫的!」
「碧,碧,铠甲不是穿来吸引异性用的东西啊。而且金属制的铠甲,颜色又是白色,不论维护还是保管都会很麻烦……虽然就『显眼』这点来讲还不坏就是了。」
见到碧兴奋主张的样子,我不禁苦笑如此回答。
「……唉呦,你不讨厌自己显眼吗?」
「在必要的时候啦。像是如果敌人很多的状况下。」
「可以让敌人的攻击集中到自己身上?」
「没错没错。」
我记得上辈子有读过一段剧情,描写某位漫画英雄遭人开枪射击时,故意没有躲开子弹。那是为了避免流弹或跳弹造成别人伤亡,所以用自己最坚硬的钢铁身体挡下子弹。
虽然我并没有说自己也是那种超人的意思,不过吸引敌人的攻击心也是身为前卫战士的分内工作。
「还有主张自己在场,以鼓舞自己人,并打击敌方士气?」
「虽然要看对手是谁,但确实也有那样的效果。」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的世界,很多武器防具用的色彩很显眼,形状也做得很引人注目。
像是画有教人毛骨悚然的眼睛瞪向对手的盾牌,模仿腹肌的形状让人看起来很强壮的铠甲,装有巨大装饰的头盔,或是画得很夸张的战斗妆等等。
──我还小的时候布拉德也有说过,所谓的『战斗』基本上是生物之间进行的行为。
就好像动物让自己的体毛竖起,或者抢到较高的位置让自己看起来很大很强,这类『吓唬对方』或是『让自己看起来强大』的动作是相当重要的。
「而且看起来帅气也能让人产生信心,鼓舞气势啊。」
虽然傲慢自大有时候会导致过度的自信,不过在些许的胆怯或犹豫就可能决定生死的战场上,虚张声势或诱导误会也能拿来当成武器。因此外观打扮其实也不能太小看。
「在那样的意义上,这把用《黎明呼唤者Call Dawn》改造的剃刀感觉就很棒。非常帅气。」
「既然威尔大人如此满意,相信负责改造的大家也会很开心的。」
光是想到能够将这把剃刀当成自己的武器,能够拿来自由挥甩,就让我感到莫名兴奋了。
「我下次会再找机会亲自去向矮人族的大家致谢。」
毕竟他们可是接受了我相当乱来的请求,将自己族内代代相传下来的灵剑改造成实战样式。
对于居住在这座《灯火河港Torch Port》的矮人街、以阿格纳尔先生为首的各位矮人们,我除了感谢还是感谢。
「然后──」
不过,我拜托他们改造这把武器其实还有另一个用意。
「原本装在剑上的零件就按照之前讲好的,请禄负责保管吧。」
「我明白了。」
这把《黎明呼唤者Call Dawn》是《黑铁之国》最后的君王奥鲁梵格尔的灵魂交付给我的东西,原本应该跟那顶从甲虫恶魔斯卡拉贝尔斯手中抢回来的王冠一样,是《黑铁之国》矮人们的王权象徵,是加冕宝具之一。就算它是非常强大的武器,是对我来说非常必要的东西,如果将整把剑都借来使用还是多少会造成问题。
而且约定的归还条件是当我过世的时候,所以我也没办法监督这把武器有确实被归还。万一我是死在什么人迹未至的场所,这把剑搞不好还会变得下落不明。
因此我希望至少可以将剑柄和护手等等──同样也是灵剑的一部分,是由火神打造出来的神圣物品──拆开来交给禄保管。
虽然我表面上的理由是「因为为了实战改造成剃刀了,所以不要的剑柄和护手交给你来保管」就是了。
──不过禄也有确实察觉出我真正的用意。
「感谢您的用心。」
经历过与邪龙之间的大战后,现在禄直挺地站在我面前露出微笑的模样,已经堪称是一名优秀的战士了。
即使在实力上仍有不足的部分,但那也是要靠时间慢慢培育。
现在的他为了复兴故国,正召集同胞们四处奔波,进行各种准备工作。
总有一天,禄──温道禄夫肯定能够开拓通往《黑铁山脉》的道路,复兴那座地底王国吧。
我如今能够这么深信著。
……就在这时,从大厅出入口传来了客气的敲门声。
「请进。」
「打扰了。」
我回应之后,打开门走进来的人物是安娜小姐。
亚麻色的秀发编成较松散的麻花辫,一脸正经的模样与身上的神官服装非常相配。
她是我为了管理《灯火河港Torch Port》而向《白帆之都White Sails》的巴格利神殿长借来帮忙经营城镇的神官们之中,负责统合大家的人物。
和巴格利神殿长同样是雷神沃鲁特神官的她,也会使用相当程度的祝祷术,不过更加重要的是她非常能干。不但工作起来很有效率,熟悉祭祀或典礼等等宗教方面的知识,而且也知道包含没有明文规定的习惯
法在内的各种法律。
来自农村关于土地、水利或继承等等的纷争。
在河港发生的拖延支付、价格变更、生产延迟、数量差异或品质不良等等商业方面的争执。
又或是像偷窃、打劫、诈欺、恐吓、毁损物品等等的犯罪行为。
对于这类的问题,她都能在沃鲁特神的名义之下,根据成文法或习惯法做出适切的判决。
──「能够做出公正的裁决」就跟「能够在实质上庇护」一样,对于各村镇来说是很重要的事情。
我之所以能够称得上是《魔兽森林》一带大小村镇的领主,其实也有有很大部分要归功于安娜小姐。
然而──
「安娜小姐?……请问有什么事吗?」
那样的她现在却看起来相当垂头丧气。
表情中带有忧虑。
视线低沉看著地板。
脸色感觉好像也不太好的样子。
「呃,我有件事情希望能够跟各位商量一下。」
「好的,请说──大家也不介意吧?」
毕竟是让安娜小姐这般优秀的人都露出这种表情,肯定是有卄么大问题吧。
我如此想著,在自己心中做好准备。
无论对方提出多么严重的问题,我都不能表现出动摇的态度,必须从容不迫地应对才行。
就在我这么下定决心的时候──
「我总觉得雷斯托夫先生最近很冷漠呀──」
「咦?」
听到这样出乎预料的商量内容,我还是当场动摇了。
◆
安娜小姐与雷斯托夫先生的感情很好。
这件事情本身我当然也知道。
──身为严谨神官的同时也是能干官吏的安娜小姐,以及拥有《贯穿者》称号的优秀冒险者雷斯托夫先生。
虽然立场不同,但他们两人都是《灯火河港Torch Port》的重要人物。
安娜小姐站在统合神官们的立场,会接受来自各村落的诉讼或陈情,因此能掌握各村落的最新事件或情报。
雷斯托夫先生则是身为在河港中实力首屈一指的冒险者,会根据安娜小姐的情报前往各地讨伐魔兽,同时也会将各村落的事件或情报带回河港。
在定期巡视各村落,审理累积下来的问题兼治疗村民的巡回裁决时,安娜小姐的护卫经常也是由雷斯托夫先生负责。
这除了可以在巡回路上保护安娜小姐之外,负责审理问题的神官身边如果有个能够靠武力威吓的人物,村民们明知不可为也想硬凹看看的行为就会减少,使事情处理起来比较顺利。
基于以上的理由,这两个人之间其实意外地有很多接点。
而且在那群多半个性粗鲁又随便的冒险者之中,安娜小姐面对有点与众不同的雷斯托夫先生似乎比较好讲话的样子。
而,对于寡言的雷斯托夫先生来说,个性正经又不会对沉默感到难受的安娜小姐似乎也是比较好相处的对象。
虽然碧老是在说「那两人绝对很可疑!有男女暧昧的气味!」之类的主张,不过我倒是很悠哉地觉得「那两人是感情很好的朋友啊」而已。
至于真相究竟是如何呢?
「呃不,我并不是在讲什么男女感情的问题。」
大家围坐在桌子边……
「最近雷斯托夫先生好像在烦恼什么事情的样子。我跟他讲话的时候,他也表现得比以前更加寡言,经常陷入沉思。
即使不知道他烦恼的内容,我也希望能多少帮上一点忙,所以就试著照顾他一些小事情。可是……我也不晓得是做错了什么,他却会对我露出很难受的表情……啊,不,这并不是在讲什么男女感情的问题。绝对不是。」
安娜小姐一边喝著茶一边向大家提出来的烦恼内容,听起来就是这样的感觉。
「后来总觉得我们见到面的时候,他都会把视线别开。在工作上交谈的时候,他的口气也很平淡冷漠。
最近甚至感觉他好像在回避我的样子……请问我该不会是对雷斯托夫先生做了什么很没礼貌的事情吧?虽然他什么也没说过,但我只要想到自己该不会是被他讨厌了,就会觉得非常不安……啊,不,我并不是在讲什么男女感情的问题喔?」
嗯。
这个──
「不管怎么想都是男女感情的问题呀!」
……碧讲的完全没有错。
「呢、不!怎么会……」
被如此当著面吐槽后,安娜小姐顿时满脸通红地把双手放脸颊上。
「什么嘛~这不是挺好的?话说你是喜欢上他什么地方呀~?」
「雷斯托夫那家伙也很有一手嘛。」
碧与梅尼尔接著便有点兴致勃勃地开始对安娜小姐追问起来。
而安娜小姐即使嘴上说著「不是的,并不是那样」也还是一点一滴地道出了她心中的想法。
说到她刚开始还觉得雷斯托夫先生是很可怕的人。
说到她后来察觉对方其实个性很体贴。
说到雷斯托夫先生出去钓鱼却什么也没钓到的时候,会摘鲜花装在鱼篮中,回来讲说是要献给神明而送给安娜小姐的事情。
说到雷斯托夫先生会记得安娜小姐喜欢吃的东西。
说到对方不经意对她露出的笑容看起来很温柔。
说到她真的很高兴雷斯托夫先生能够从讨伐邪龙的任务平安归来。
──虽然没有明确的契机,不过两人之间的感情逐渐变得亲密的过程。
这些内容听起来都让人感到温馨,可是……
「…………」
「…………」
我忍不住默默兴禄相望。
禄的脸上露出一副「请问该怎么做才好?」的表情,而我脸上想必也写著同样的疑问吧。
……老实讲,在男女感情方面最帮不上忙的应该就是我了。光是在第一时间涌上脑子的是这种解决问题型的思考方式,而非与对方产生同感的想法,就已经代表我完全不行啊。
这辈子身为威尔的人生中要说到稍微比较有异性感情成分的经历,顶多就是被不死神告白那次。不寻常也该有个限度吧。
想要在感情话题上讲些符合期待的应答,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
话虽如此,但……
「呃……那个,我、我这样讲并不是在说喜不喜欢什么的,不过我觉得雷斯托夫先生让人感觉很可靠……而且又很绅士……」
安娜小姐会这样说,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雷斯托夫先生虽然相貌仪表有些粗鲁而缺少风雅,但绝不会让人觉得低俗。举止中也莫名有种气质的感觉。
剑术本领自然不用说,是超一流的等级。
即使平常沉默寡言又有点冷漠,可是有话该讲的时候还是会讲,又很有肚量。
「他虽然经常露出好像不太高兴的表情,但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是啊。他是个既温柔又可靠的人。」
在这点上我完全同意。
我也觉得雷斯托夫先生是个很有男人味的好人。
所谓的「英雄好汉」想必就是形容像他那样的人物吧。
就在这时,和碧与梅尼尔交谈中的安娜小姐忽然把头转向我。
「呃、领主大人──不,威尔先生。」
「是。」
她改变了对我的称呼方式。
这代表她并不是在对治理《灯火河港Torch Port》的《世界尽头的圣骑士》讲话。
而是想要对身为雷斯托夫先生与安娜小姐共通友人的威廉进行个人性的交谈。
「或许这一切只是我想得太多,是我的误会。也或许单纯只是我做了什么让对方不开心的事情而已。不过如果雷斯托夫先生是真的抱有什么很深刻的烦恼……还请您务必给他帮助。」
安娜小姐用笔直的视线望著我。既不是说「想要跟对方和好」也不是「想要知道被对方回避的理由」等等,而是真挚地道出她挂虑雷斯托夫先生的发言。
因此──
「好的,我明白了。我绝对会那么做。」
我也用笔直的视线回应她并如此点头。
……男女感情的事情对我来说很难。
更不用说是别人的感情问题,我根本不觉得自己插手能够解决什么事情。
然而这是朋友对我的拜托。我不能因为「很难」、「不知道」、「做不到」就回避问题。
「我会尽自己的全力,试著得出对两位都好的结果。」
「威尔先生……非常感谢你。」
「所以两位举办婚礼时请务必邀请我喔!」
「这、这不是在讲男女感情的事情呀!」
◆
如此这般,我变得比平常更加注意雷斯托夫先生的举止之后,知道了一件事。
……他的确有点奇怪。
「喝──!」
「《奔跑currere》《油oleum》!」
在石头搭建的大厅中,雷斯托夫先生犀利的一剑劈砍一群下等恶魔的同时,我靠魔法在地板的一部分洒满油脂grease,妨碍敌人的增援入侵。
就在对手因满地的油脂而滑倒,或是不敢贸然踏入室内而呆站在出入口时,雷斯托夫先生又再度挥剑。以前请古斯刻上《记号》使得攻击范围超过实际剑身长度的那一击,甚至连停下脚步的恶魔都能轻易劈砍到。
……这里是我们以前和奇美拉交手过的那座峡谷中的荒废修道院遗迹。
因为我们接到周围村落传来通报,说此处又再度成为了恶魔们的巢穴,所以正好有时间的我和雷斯托夫先生便前来讨伐。
修道院的内部又是和以前一样呈现相当亵渎的状况。
透过采光窗照入室内、过去想必会让人感到庄严神圣的光芒中,现在照出的却是一群有如畸形人偶的《士兵级Soldier》恶魔的影子。
「喝啊──!」
然而那群恶魔们接二连三地被贯穿了要害。
沾染污渍的外套随著主人的动作激烈摆荡。
穿有皮甲的壮硕身躯靠著巧妙的脚步移动发挥出惊人的敏捷动作,不断抢到对自己有利的位置。
虽然古斯的魔法加工确实很厉害,不过就算不考虑这点,雷斯托夫先生的剑技也依旧很犀利──不,甚至比以前更加犀利了。
他想必是仔细研究过自己那把施加了魔法效果的爱剑,而且又进一步努力锻炼过吧。
在看见敌人的同时便砍出利剑攻击的模样与其说是剑客,更让我联想到上辈子在西部剧中看过的神枪手拔枪速射。
「■■■■──!」
随著一阵混浊的叫声,好几只恶魔施放出祝祷术。
漆黑而畸形的爪痕顿时撕开虚空飞来。
我立刻做出判断。那是次元神迪亚利谷玛赐予的初级庇佑所施展的诅咒──反转治疗咒文《伤口撕裂open wounds》。
为了应付那招万一被击中就会当场皮开肉绽的祝祷术,我简短祷告祈求奇迹。
紧接著便出现一道发光的墙壁。《神圣盾牌sacred shield》挡下黑色爪痕,使之消散。
雷斯托夫就像是要连同消散的恶神祝祷一并劈开似的,再度挥砍利剑。
又一群《士兵级Soldier》的恶魔被横扫了。
雷斯托夫先生的动作丝毫未停。
随著流畅的脚步移动,剑尖宛如跳舞般跃动,将企图从柱子后方飞来的有翅恶魔们喉头撕裂。
就好像熟练的裁缝师毫不犹豫地穿针引线般,魔法利剑轻易将蜂拥而至的恶魔们一一贯穿。
当然,我也不是只有在后方用魔法或祝祷术支援而已。我时而挥砍剃刀,时而用魔法辅助,使战况变得对我们有利。
「■■■■■──!」
……从通道又涌来一群恶魔。
应该是从我们这场袭击造成的混乱之中最早重新振作起来的一群吧。
他们一穿出通道便架起剑与盾牌,排出队形谨慎逼近而来。那样的情境我有印象──
「是盾墙!交给你了!」
「是!」
我配合大喊的同时往一旁跳开的雷斯托夫先生,握著经过改造的《黎明呼唤者Call Dawn》冲锋陷阵。
「■■■■■■──!」
见到我高举剃刀冲来,恶魔们纷纷大叫并架起盾牌──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则是靠蛮力把恶魔们连同盾牌一起横扫。
从左往右,一股劲挥出《黎明呼唤者Call Dawn》。
强烈的手感顿时传来。脚踏的地面发出轧响。
随著握柄柔韧弯曲的触感,我把剃刀用力挥到底后,便听到又是金属又是木材又是肤肉又是骨头一并被砍断的混杂怪声。
从右侧的墙璧接著传来各种物体砸在上面的声响,但我毫不理会地继续往前踏出脚步,又再度从左往右挥出剃刀。
又是金属又是木材又是肤肉又是骨头一并被砍断的混杂怪声再次发出。
左侧的墙壁也传来各种物体砸在上面的声响。
「好!」
就在恶魔们勉强排出的队形被搞得乱七八糟的时候,雷斯托夫先生冲入其中,进一步扩大伤害。
当然我也跟著冲了进去,与雷斯托夫先生背对背互相掩护并挥舞剃刀横扫恶魔们。
虽然这感觉很像是蛮族一样「智略?那是啥?」的战斗方式,不过既然我方在基础实力上已经凌驾对手,就根本不需要去想什么多余的策略。
──只要有经过彻底锻炼的肌肉所发挥的暴力,面对大致上的问题都有办法解决。
一如布拉德的教诲,基础实力较强的一方与其要耍什么小花招,还不如打正面痛殴对手比较好。
而我们实际上就是这么做的。
雷斯托夫先生靠他的剑技贯穿对手,然后我再靠蛮力扩大伤势。
彷佛用锉刀消磨派饼一样,成群的恶魔陆陆续续化为粉尘。
……雷斯托夫先生的剑术非常精湛。
无论步法或剑技都没有破绽,判断也果敢而积极。
战斗表现优秀如常。
然而──我还是莫名觉得他有些奇怪。
◆
我没办法用言语形容雷斯托夫先生究竟哪里奇怪。
但我认为这样并不能构成否定这股异常感的材料。
──毕竟雷斯托夫先生可是剑客中的剑客。
经过千锤百炼的四肢。
仔细修剪整齐的指甲。
改造得容易拔剑的剑鞘。
无时无刻都维护得很好,每个细节都有在保养的利剑。
为了自己的剑术,他总是能掌握、管理自己的状况。
说到底,他本来就不可能容许自己有什么严重到让我能明确指出「这里很奇怪」的异常。
而那样的雷斯托夫先生现在的战斗表现却让我感到『有些不对劲』,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了。
「……雷斯托夫先生,呃,请问你有发生什么事吗?」
将荒废修道院中的成群恶魔扫荡结束后。
我们一边处理残党,一边回收能够成为讨伐证据的粉尘等等东西的同时,我开口如此询问。
「什么意思?」
这么回应我的雷斯托夫先生虽然样子一如往常,不过他微微皱起的眉间还是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这辈子我决定要好好过人生。
我不想再重蹈前世的覆辙,回避与人交流,隔绝外界各式各样的东西,到最后变得走投无路。
「我总觉得你的举止不太对劲。」
「…………原来你发现啦。」
「虽然没有很明确就是了。但毕竟雷斯托夫先生不是那种状况不佳却隐瞒同伴的人,所以应该不是身体状况不良吧?」
「是啊。」
雷斯托夫先生缓缓点头。
接著就像是在思索词汇般沉默了一下。
「──我有自觉,我变得有点急躁。」
听到他这么说,我点点头。
确实,该怎么说呢……跟基本上攻击都非常直接的我不一样,雷斯托夫先生的攻击多少都会有点老奸巨猾的感觉。
即便是单纯的硬碰硬,他也会穿插个一两手就算没成功也无所谓的小伎俩。而这就是他这个人厉害的地方。
……但是这次他却都没有那么做。
「最近,有点事情让我很烦恼。」
「──请问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
雷斯托夫先生沉默一下后──
「……不,没有。」
他说著,对我摇摇头。
虽然态度柔和,但却是很明确的拒绝。
「抱歉。」
「请别在意。」
既然雷斯托夫先生会那样说,就代表目前真的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情。
……并不是所有的烦恼事我都有办法解决。
雷斯托夫先生以一名战士来讲本领高超,人格上也相当成熟。
那样的他现在选择不告知我内容,也表示
不需要我出手帮忙。
如果这样我还坚持插手,就真的是太多管闲事了。
「若有什么我能够帮忙的事情,请你随时跟我说。」
现在我能做的,顶多就是告诉对方『我是你的伙伴』。
「雷斯托夫先生是我的战友。我由衷尊敬你,也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你的助力。」
所以说,若有需要时请随时跟我说一声。
我如此表示,并凝视对方的眼睛……
「──嗯。」
雷斯托夫先生对我静静点头。
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带有一丝阴影。
我心中莫名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而这个预感在十几天后便成真了。
◆
「啊……」
那一天,当我见到眼前的情景时,我不禁发出不成声的声音,全身僵住。
「不行,不要死呀!不……我不要这样!雷斯托夫先生!雷斯托夫先生!」
安娜小姐的叫唤声响彻四周。
浓烈的鲜血气味。
人们著急的叫喊声与脚步声。
我冲进大厅后,便看到现场这片骚动的中心是雷斯托夫先生,躺在铺有一层稻草的地板上。
他脸色发青,紧咬著牙根忍受疼痛。
急促的呼吸中交杂有沉重的喘气。
但比起这些更加让我惊愕的是──
他的右手严重肿胀发紫。
要不是因为接在雷斯托夫先生的手臂,我搞不好根本无法认出那是『人类的手』。
那物体有如皮球一般膨胀,然后从上面凸出来的奇怪凸起物,是手指、吗?
……真的吗?
这真的是那个粗犷而带有几道伤痕与硬茧的、雷斯托夫先生的手吗?
这真的是才短短几天前,与梅尼尔一起动身前往讨伐魔兽的、那个──
「威尔!」
熟悉的声音让我从僵硬中回过神来。
「梅尼尔!这个、为什么──」
「是被恶魔咬伤的!《铁锈山脉Rust Mountains》的残党,推测为《将军级General》!」
「《将军级General》……!」
梅尼尔拨开因为骚动聚集而来的人群,来到我面前。
根据他简单扼要的快速说明,在这次前往讨伐魔兽的《大联邦时代Union age》遗迹群中,他们两人偶然发现了一个恶魔集团,由外表像是长翅昆虫与人类混合的《将军级General》恶魔率领。面对那规模大到会让人犹豫是该交战还是撤退的残党集团,据说当时连梅尼尔也感到迟疑了。
就在那时候,雷斯托夫先生提出了几项根据,主张应该要交战。
因为还没有被对方发现。只要抓准时机、循序攻打,就能消灭敌方大将后脱离战场等等,都是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意见。
梅尼尔思索一下后,也同意了雷斯托夫先生。
于是雷斯托夫先生在梅尼尔的射击与妖精术的支援下冲入敌阵,即使遭到几波抵抗行动,还是成功刺穿了恶魔大将的喉头。
可是──
「那个昆虫混蛋,明明手脚都被砍断,喉咙也被贯穿了,居然还能顺势沿著剑逼近到护手,就那样咬了雷斯托夫的手。」
《将军级General》的恶魔是相常耐打难缠的。
这一点雷斯托夫先生也很清楚。
因此他立刻用脚把那恶魔的身体踹开后,与梅尼尔一起扫荡残党。
然而──
「在确保了四周安全之后,雷斯托夫就说他右手在发烫,而变色和发肿的症状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当时梅尼尔立刻使用了他总是随身携带的几种药草,也驱使寄宿于人体中生命之精,发动妖精师的治疗咒语,但效果却很微弱。
他因此判断那应该是强力的剧毒咒语。而既然是毒,为了延迟毒性扩散,他就用布条紧紧绑住雷斯托夫先生的手臂,抑制血液流动,并且经由《妖精小路》以最短距离回到了《灯火河港Torch Port》。
将雷斯托夫先生抬进领主馆,躺到大厅地上之后,因为我很不巧地正前往河港不在家,所以梅尼尔便赶紧拜托人跑来叫我,同时委托很快就找到人的安娜小姐前来治疗。
可是──
「治不好呀!明明其他伤口都痊愈了,却只有右手不行!我全都试过了!不论是《解毒的祷告cure poison》、《痊愈的祷告cure disease》还是《解咒的祷告remove curse》……!」
「──……!」
安娜小姐毫不在意自己秀发变得凌乱或是身上的衣服被雷斯托夫先生的鲜血沾染,哭著如此向我说明状况。
这下连我都感到惊讶了。
虽然没有战斗方面的知识,但安娜小姐可是雷神沃鲁特授予高等祝祷术的神官。就算遇上强度相当高而棘手的剧毒或诅咒,她也能透过短短几分钟的祷告就立刻解除。
可是现在──
「请问祝祷术完全没有效果吗?」
「虽然看起来有发挥一点效果,可是症状很快又会复发。从刚才就一直这样反覆──」
「而且每次复发时雷斯托夫就会感到剧痛。但如果因为这样就不治疗,他的手会坏死。要是变色部位继续扩大,会从手臂到肩膀,然后就到头部和胸口了。很不妙啊。」
「…………」
「一、一定是因为靠我的祷告、根本不够……所以……!」
「……我明白了。」
我走到躺在地上的雷斯托夫先生旁边蹲下来,把手伸向他变形的右手。
「咕、呜……!」
我只是轻轻接触而已,雷斯托夫先生就发出宛如被烙铁烧灼似的痛苦呻吟。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乱动挣扎,只是紧咬著牙根拚命忍耐,让我不禁对他的忍耐能力感到佩服的同时──
「灯火之神葛雷斯菲尔啊,愿强健的灵魂之光照耀一切邪恶伤口、邪恶诅咒、邪恶疾病,驱散它们的阴影。」
我闭上眼睛,咏唱出圣句。
这项祝祷术极为高等,实在没办法立刻就发动功效。
我将意识专注到自己与守护神──灯火之神大人之间的联系。
想像神明大人从这个物质世界之外的圣座伸出手,经由我连结到雷斯托夫先生。
──一心一意祷告,请务必拯救这个人物。
每当我祷告时,就会有种彷佛体内有什么东西被吸走似的消耗感。
以我自己为传导介质,可以感受到某种非常炙热又耀眼的东西被注入到雷斯托夫先生体内。
在极度专注的状态中,我似乎听到周围的人们惊讶吸气的声音。
……《万物治愈的祷告full recovery》。
在对抗各种病毒或诅咒的祝祷术之中,这是属于最高等的奇迹。
任何被人带著邪念下的毒、疾病与诅咒,或者像石化和身体畸形化等等特殊症状,全部都能驱散。
在神明赐予我的许多奇迹之中,这是对付剧毒或诅咒最为强大而有效果的祝祷术。
完全发挥出功效的祝祷术使雷斯托夫先生右手的变色与浮肿开始消退,让大家不禁松了一口气──
「……!怎么会……」
然而,那却只是展现了些微的效果而已。
短短不到几十秒间,变色与浮肿的现象又开始蔓延。
「雷斯托夫先生!雷斯托夫先生!请振作、请振作呀……!」
雷斯托夫先生的身体剧烈痉挛到教人不敢相信的程度。
安娜小姐顿时悲痛叫唤,拚命激励雷斯托夫先生撑下去。
「喂喂喂!这症状到底是怎么回事啦……!」
梅尼尔大概是以为只要靠我祷告应该就能解决问题吧,到刚才还表现得算是冷静的他,到这时开始动摇起来了。
而我同样也没办法保持冷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拚命地绞尽脑汁思考。
「我是有想到一种可能性,但是……」
──首先浮现我脑海的,是靠我的祷告无法对抗的强大诅咒的可能性。
恶魔们会使用各种与诅咒相关的魔法或者对次元神的祷告。
我确实是有受到灯火之神大人相当程度的庇佑,但如果遇上更为特化于祷告或魔法的《将军级General》恶魔,也是有可能施展凌驾于我之上的法术。
「可是、我总觉得不对。」
如果真是那样,就太奇怪了。
……籍由祝祷术施展的解毐或解咒,通常只会有『有效』跟『无效』两种结果。
我从来没见过祝祷术只发挥出半吊子的效果之后症状又立刻复发的状况,也没听古斯、玛利或巴格利神殿长描述过这种事情。
这种对于症状展现的奇特反应之中,应该藏有什么提示才对。
现在需要的恐怕是对应剧毒、疾病或诅咒以外的『某种东西』的祝祷术或魔法。
……以前古斯有说过,大多数的魔法或奇迹是成对的。
有《光lumen》的《话语》就会有《暗tenebrace》的《话语》。
善良之神的信徒会使用《伤口愈合close wounds》的奇迹,邪恶之神的信徒也会使用相反的《伤口撕裂open wounds》的奇迹。
即便像是《存在抹消的话语》那样的终极破坏魔法,靠达到极致的再生奇迹《死者复活的祷告resurrection》也是能够推翻的。
光明存在于黑暗之中,言语存在于沉默之中,生存在于死之中,反之亦然。
雷斯托夫先生这样不可思议的症状若非单纯因为我力量不足,就应该存在什么有效的法术才对。
可是我不知道那个法术。
焦急的感觉不断涌上心头。
再这样下去的话,雷斯托夫先生会……
就在这个时候……
「……下来。」
雷斯托夫先生颜抖著失去血色的双唇,眼神涣散地挤出声音似乎想说些什么。
安娜小姐赶紧把耳朵凑到他嘴边,仔细聆听──
「把我的手……砍下来!」
接著,她说不出话来了。
◆
这提议实在太过残酷。
「不可以啊,雷斯托夫先生!」
我不禁反射性地提出反对。
「虽然靠高等的祝祷术确实是连严重的四肢缺损也能再生没错!但如果到了这种地步就没办法完全恢复原状了!要是右手的感觉变得不一样──」
日常生活上或许还没什么问题吧。
可是那就像别人的手一样,会有莫名的感觉差异,无法做出精细的动作。
那样一来……
对雷斯托夫先生来说,就等于是结束他身为剑客的人生。
明明他为了剑术投入了如此多的心力啊。
「那岂是、可以拿性命来、交换的东西……!」
「可是!」
「这是我、战斗的结果……!呜、啊……!我可以接受,砍下来吧!」
「我不要!请你振作点,一定还有方法才对……梅尼尔,去叫其他神官过来!或许他们会知道些什么!」
「好!」
梅尼尔立刻奔了出去。
这段期间中变色与浮肿的症状依然持续在扩散,已经蔓延到前臂的一半了。
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其他办法?
我在焦急的同时,不断试著回想记忆中所有的治疗手段。
大概是认为对那样的我说再多也没用了吧。
雷斯托夫先生双眼充血、牙齿轧轧发响,转头环视周围的人──
「──安娜。你帮我、砍下来。」
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什──」
这句出乎预料的发言让我当场变得脑袋一片空白。
这个人……
这个人、怎么会讲出、这么残酷的一句话。
就在我忍不住这么想的瞬间……
「……我明白了。我会准备短剑,然后塞住你的嘴巴。请你不要咬到舌头了。」
安娜小姐笔直看著雷斯托夫先生的眼睛。
脸色发青。
全身发抖。
但依然与雷斯托夫先生互相凝视,如此说道。
见到这样一幕,我也总算明白了。
雷斯托夫先生的发言确实是很残酷的提议。
然而同时也是无比信赖对方的证明。
──甚至到愿意将破坏自己的剑、破坏自己右手的任务托付给对方的程度。
安娜小姐也理解这点──并决定付诸实行。
她拔出短剑后,献上几段祷告。
雷神沃鲁特是手持雷电之剑的男神,身为主神而受到众多人民信仰,拥有各式各样的庇佑能力。当中也有能够使祷告者手中的刀剑变得更加锐利的庇佑,以及使劈砍的对象不至于死亡丧命的庇佑。
因此从现实角度来想,选择安娜小姐也比拜托其他剑客来得好。
「拜托、你了。」
就在嘴巴被安娜小姐塞住之前,脸色苍白的雷斯托夫先生对安娜小姐说出了这样一句托付对方的话语。
他始终没有说过一句「对不起」。
而安娜小姐也点点头──
「请交给我吧。我绝对会、做得很好的……」
即使泪流满面,也依然挤出笑脸这么回应。
「各位,请帮我压住雷斯托夫先生。」
对周围的人如此发出指示的同时,安娜小姐用自己左膝压住仰躺在地上的雷斯托夫先生的右肩膀。
一手握住短剑,一手放在握把末端。
那姿势应该是打算靠自己的体重往下压,从肘关节处把手臂切断吧。
雷斯托夫先生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著那情景。
再过几秒。
只要再短短几秒,安娜小姐就会切断雷斯托夫先生的右手。
将自己爱慕对象的手臂切断。
那或许是两人之间羁绊的证明吧。
可是──
……我不愿接受这样的结局!
我紧咬牙根、流著眼泪的同时,拚命搅动脑汁思考。
到底是什么?
这个症状到底是什么?
既不是毒,不是疾病,也不是诅咒。
祝祷术的效果无法完全发挥。
恶魔的咬伤。
长翅昆虫与人类混合似的《将军级General》。
…………昆虫?
「────!」
有如一道闪电劈落般,灵感涌入我的脑海。
我的身体发挥出前所未有的迅敏动作,制止安娜小姐正要往下砍的手臂,并夺走她的短剑,切开雷斯托夫先生肿胀的右手──
「《驱除蠕虫eliminale vermis》!《驱除节肢虫eliminale insecta》!」
我喊出了《驱虫的话语》。
◆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安娜小姐哭了。
她趴在雷斯托夫先生身上,嚎啕大哭。
雷斯托夫先生则是轻轻抱著那样的安娜小姐──用他的右手温柔地拍拍安娜小姐的背。
一次又一次地拍著。
看著那样的情境,我和周围的人们都不禁松了一口气。
「了不起啊,喂。真亏你能发现。」
把好几位神官叫过来──虽然到头来等于白跑一趟就是了──的梅尼尔说著拍拍我的肩膀。
「是这次运气真的太好了。千钧一发啊。」
──没错,这个神秘症状的真面目,其实是寄生虫。
这次那个《将军级General》据说是像长翅昆虫与人类混合出来的恶魔。
他在口器中藏了有毒又凶猛的寄生虫卵,然后在啃咬的同时把虫卵注入雷斯托夫先生体内。
接著孵化的寄生虫便会侵蚀体内,散出毒物。
即使伤口或剧毒可以靠祝祷术治愈,但源自众神慈悲的治疗性祝祷术并不会杀掉只是生存于体内的寄生虫。
因此就算能够缓和症状,也没办法彻底根治。
「…………」
在我施展《驱虫的话语》之后,从雷斯托夫先生手上的切伤处便涌出了好几种类吓人的寄生虫。
──虽然是恐怖到会让人做恶梦的光景,不过总之那些涌出来的虫都被我用《话语》一只不留地抓起来烧死,然后我又重新为雷斯托夫先生施加了治愈与解毒的祝祷术。
这次雷斯托夫先生右手的变色与浮肿症状就没有再度复发。
……但如果刚才稍迟一步。
如果我发现得稍微再晚一点,安娜小姐恐怕就把雷斯托夫先生的右手完全切断了。
毕竟被虫侵蚀的部分只有到手腕附近,所以那样做应该能保住一命──但是在那样的状况下,雷斯托夫先生的右手应该就没办法完全恢复原状。
藉由祝祷术的治疗是极为强大的。
就连前世的医疗技术都不可能办到的奇迹,靠祝祷术也能轻易实现。
正因为如此,这次的事情让我深深体认到只会仰赖祝祷术是多么危险的想法。
──我万万没有想到,居然还有透过寄生虫侵蚀对手这样的抓漏洞手段。
其他还能想到什么样的手段呢?
例如说治疗类的祝祷术如果遇上本人拒绝就无法发挥效果,所以把毒假称是药让对手吞下后,又欺骗对方毒造成的症状只是药物的副作用之类。
或是透过陷阱之类的方法用巨大的重物压碎对手任何一只手脚使其无法脱身,就算靠祝祷术治疗了手脚也没有意义。
或者是在无法冷静祷告的战斗状态中,向对手施展多种立即生效的病毒或诅混合而成的攻击也是一种手段。
如果带著恶意去思考,能够对付祝祷术的抓漏洞手段要多少有多少。
即便是堪称真正《诸神奇迹》的祝祷术所进行的治疗,让人类来使用就不会是完美无缺了。
「…………嗯?」
我这时忽然涌现一个疑问。祝祷术虽各不能杀掉寄生虫,但是可以治疗疾病?
也就是说神明并没有把细菌视作生物,所以才杀掉的意思吗?
细菌姑且先不讲,但就像病毒在上辈子的世界也是被当成介于生物与非生物之间的存在,所以或许有这样的可能性吧。
不,说到底,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显微镜。
我首先就无法确定疾病是源自于细菌或病毒。
虽然卫生与疾病有关联性似乎是事实,但并不保证其原理就和上辈子的世界完全一样。搞不好这世界的疾病是体内元素之类的失常所造成的。
毕竟这世界存在有许多相当神秘的东西,而且也有瘴气什么的……
「不过、就算了吧。」
我思考到这边便打住了。
容易想太多就是我的坏毛病。
现在应该优先的是平息这场骚动──然后体贴一下雷斯托夫先生与安娜小姐,让他们两人独处应该也不为过吧。
◆
在一个寂静的夜晚。
冬季一片冰冷的空气之中,月光显得无比皎洁。
我提著一盏装有魔法光明的提灯,走在无人的街道上。
最后来到的,是位于河港的一个角落。
环顾四周可以看到,除了我手上这盏之外还有一盏提灯在发光。
「──你来了。」
「是的。」
雷斯托夫先生的右手险些就要被切断的那场骚动之后过了几天。
我被雷斯托夫先生叫到了河港的配货处。
……所谓的配货处,是指可以将准备搬上船或卸下船的货物进行整理、分类或暂放用的一块广场。
在这里有搭了天花板的棚子跟露天的堆放场,不过现在并不是河港的旺季而且又是晚上,因此只有零零星星的货物。
在棚子处还可以看到较大的水瓮以及不知装了什么的木箱影子,但露天堆放场就只有经过加工并捆绑起来的木材堆成两座小山而已。
剩下能够看到的就是有一半都被埋在土里的古代石板地面,以及在夜风中摇曳的枯草们。
在这样寂寥的风景中,雷斯托夫先生就坐在成堆的木材上等待著我。
一头微翘的头发与留长的胡子。
坚毅的眼神,草叶汁液和野兽鲜血沾染、下摆又破烂不齐的厚外套。
保养良好的剑,以及脚边一盏长年使用而被炭熏黑,感觉很耐用的提灯。
是一如往常的雷斯托夫先生。
可是我莫名觉得好像跟平常有点不一样。
很奇妙地从他身上可以感受到某种柔和的氛围。
「……请问后来你右手的状况还好吗?」
「没有异常。多亏你让我捡回一命了──谢谢。」
「彼此彼此。」
我如此交谈并走过去后,雷斯托夫先生便用动作示意我坐到他旁边。
于是我将提灯放到地上,坐了下来。
接著好一段时间,我们都默默凝望著带来的两盏提灯中,火焰与魔法两种不同的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
「…………我想、我应该是在迷惘。」
雷斯托夫先生打破沉默,静静开口说道。
「…………」
「我是出生于《冰之山脉》中的一座山,称为《雷神之窑》的聚落……威廉,你知道《冰之山脉》吗?」
对于他这个问题,我点头回应。
我以前有听祖父古斯以及吟游诗人碧描述过。
在北方《草原大陆Grass land》的中央有一群东西横贯、被称为《通天阶梯》的大山系。
由满是耸立岩壁的险峻山峰构成的那群山系,是隔绝遥远的北方尽头、信奉恶神的巨人或妖鬼们终日战争不断的寒地荒原以及南方温暖的平原之间的天然障壁。
而《冰之山脉》就是那《通天阶梯》的其中一条山脉,在《法泰尔王国》周可说是最有名的一群山。
……虽然有名,但并不是代表那山脉特别险峻。
那里的坡度反而比较平缓,到处可以看到盆地,气候也稍微比较温和。即使环境严酷也还是有很多人类可以居住的地区,甚至也有人趁著盛夏时期沿山脊往上爬,登上群山的山顶留下冒险纪录。
没错,那爬得上去──是有路线勉强可比让生物越过的山脉。
因此住在北方的妖鬼或巨人偶尔会越过这座《冰之山脉》,尝试往南侵略。虽然多半都是零散的袭击,但也有深受恶神庇佑的英雄率领组织性的军队发动的大规模攻击。
邪恶存在们的向南侵略,有时候甚至会左右《草原大陆Grass land》的历史。
然而──北方的巨人或妖鬼们如雪崩般大量涌入南方平原的严重状况并不多。
因为在那地区有那群人居住著。
「北方的守卫。信奉血与钢的寒风战士,勇猛的《银岭氏族》们。」
「…………你可以老实称呼为北方偏僻地区的一群蛮族们也没关系喔?」
就在我从所知的称呼方式中尽量挑选出比较好听的称呼时,雷斯托夫先生却苦笑一下让我的努力都白费了。
「呃、不,那未免也……不过确实有说服力。」
「意思是说我那么像蛮族吗?」
「我是在讲用剑的实力啦!」
雷斯托夫先生笑著开了个玩笑,而我也笑著如此回应。
今天的雷斯托夫先生莫名地话很多。
……居住于《冰之山脉》周边的《银岭氏族》。
在各种书籍或传闻中,他们被形容是与北方的巨人或妖鬼们不断交战,野蛮而强壮的一群战士,被评价为大陆北方的一面盾牌。
因为居住于寒冷地区,所以不论男女都长得很高大。胡须之类的体毛浓密,喜欢厚实的衣服或毛皮。
他们与妖鬼或巨人等等大块头的敌人交战的机会很多,因此剑技极具攻击性。看不起面对巨大敌人时没什么意义的防御或耍小伎俩的牵制,而只追求沉重而锋利的一击必杀。
在遥远的古代,比《大联邦时代Union age》更古早之前,靠著一把剑爬上王座的佣兵王──《伟大的》纳诺克‧奈拉夫等等人物也是从那氏族出身的。
「……雷斯托夫先生豪迈的剑术也是北方的特徵吧?」
「是啊。这是我还是个小鬼头的时候,跟老爸学来的剑术。」
一如传闻,完全体现了北方的剑技。
「我这把剑,也是祖先锻造出来的传家之剑。」
《银岭氏族》在锻造方面也同样很出名。
他们的锻造流派被称为北派,据说是用通过峡谷的寒风吹旺炉火,将烧热敲打的利刃插入冰雪中锻造成钢。
所造出来的剑带有如寒冰般清澈的利刃,以及不输给矮人族、以实用为目的的刚强造型等特徵。
只不过──
「既然你知道我部族引以为傲的部分,那么应该也知道受人非议的地方吧。」
「……是的。」
大概是由于那样的生活地区,那样的传统所致。
他们的社会风气粗鲁积极、野心强烈,认为不惜财物生命的性格才符合优秀的战士。
有时会做出可能会有生命危险的试胆行为,而且就算有人因此丧命也不会感到懊悔。认为彻底击败敌人,断绝对手生命并掠夺其财宝的行为是无上的喜悦。
另外由于那样的传统,据说《银
岭氏族》的个性急躁,容易对他人表现出傲慢无礼又高压的态度,很多人性情激烈,爱恨情感的起伏很大。
◆
「那是一块很野蛮的土地。恐怕比你想像中的还要野蛮。」
雷斯托夫先生一句一句缓缓地说著。
「虽然面对北方妖鬼的时候姑且会表现出团结的一面,但《银岭氏族》并不是一个统一的集团。在各地为了争夺狩猎场或狭小的农耕地,部族之间同样纷争不断。」
谋策,战斗,掠夺。
以血还血的报复行动。
算准时机又举办宴会握手言和。
有时也会缔结部族之间的婚姻缓和敌对心,接著又是一番谋略。
当恶神的部下们自北方攻来时就会暂时停战、合作,但战事结束后战友之间又会再度爆发纷争。
我的故乡也是这样一个世界。雷斯托夫先生如此说道。
「《雷神之窑》也是那群山之中的一个聚落,位于一座比较低的山顶上凹陷形成的盆地。根据传说是在神话时代,雷神沃鲁特率军对付暴虐与专制之神伊尔特里特时,为了复活士兵而凿了那座山造出窑炉。
然后将其妻子地母神玛蒂尔给予的、会有无尽食材涌出的神秘锅子放在炉火上,一夜扎营喂饱了无数士兵的肚皮。」
真是一段有趣的故事。那或许是古代火山爆发形成的火山臼盆地之类的吧。
又或者在这个世界也可能真的有留下雷神大人在那里煮过料理留下的痕迹。
不管怎么说,既然会有那样的故事传承下来,大概就代表──
「你猜得没错,在农耕地贫乏的《冰之山脉》中,那是一块还算不错的土地……而那样一个聚落的族长所生下的第二个儿子,就是我。
我的祖母充满智慧,父亲是个强大的战士,母亲性情直率、笑声响亮。哥哥是个性诙谐又不拘小节,后来也生了一个妹妹。哎呀,算是一段幸福的孩童时代吧。」
一阵冷风这时吹过。
《南边境大陆South mark》的冬季寒风还算是温和的了。
──雷斯托夫先生的故乡所吹的风肯定更加寒冷刺骨吧。
「就在我十岁的时候,有个部族勾结周围其他部族成为盟主,宴请我的部族包含我父亲在内的主力战士们,然后暗算了他们。我们部族无力抵抗紧接著攻来的那群家伙,就这么遭到毁灭。我的祖母、母亲、哥哥与、妹妹也都死了。
不知是哪尊神明掷的骰子游戏,当时我刚好寄宿在母亲那一方的舅舅家里,结果幸免于难。」
「…………」
「我舅舅与表兄弟们将我藏起来,为我做了非常多事。而我虽然朝思暮想著要杀掉仇敌部族那群家伙,努力锻炼自己,但是夺得了《雷神之窑》的仇敌部族之后却发展得极为繁荣。
我因此不得不明白了一个道理。会耍计策欺骗别人亲属的恶棍,并不代表就不善于从政。」
当雷斯托夫先生长到虚岁十五成年的时候,仇敌部族已经变得更加繁荣,甚至受到周围部族们的服从。
他于是理解到,继续让舅舅藏著自己,会给他们的部族造成麻烦。
「──所以我决定,要放弃报仇了。」
雷斯托夫先生用平淡的语气述说著遥远的过去。
无法听出任何感情的乾燥口气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样的心情?
「……取而代之地,我决定要打响自己的名声。我部族的祖先就是握著一把剑扬名于世,获得了不朽的名誉与荣耀。只要我再度靠一把剑获得名誉与荣耀,让自己的名声响亮到足以传入天上喜悦原野的那些亲人耳中,他们的灵魂想必也能感到自豪,得到安息吧。」
在提灯的光芒中。
我听到的是一名冒险者诞生的故事。
据说他向雷神沃鲁特立下了「为了吊念逝去的亲人,必当献上名誉与荣耀」的誓言。
接著便跟著旅行商人来到了山下。
对山下世界的富饶与热闹感到惊讶。
经历了几度的争执与战斗,对自己的剑技产生了确实的自信。
也多少经验过几次的失败与屈辱,带著苦笑描述的几段失败故事。
有结交到伙伴的时候,也有与伙伴道别,甚至失去伙伴的时候──
「到头来,或许像这样流浪冒险的人生很符合我的性情吧。」
他讨伐了许多的怪物,也闯荡了好几座遗迹打响名声。
不知不觉间,他获得了《贯穿者》这个称号,变得受到吟游诗人们歌颂。
「然后我认识了你,立下武勋……」
雷斯托夫先生的眼睛这时忽然仰望星空。
「最后,甚至名列于屠龙的伟业之中了。」
◆
「当然,我并没有打算提出什么不要脸的主张。」
冬季的夜晚。
我们两人之间继续平静的对话。
「如果问到讨伐邪龙的行动中第一战功要属于谁,威廉,毫无疑问就是你……当时刺向瓦拉希尔卡喉头的闪亮一剑,可说是漂亮得教人痴迷。」
「…………」
雷斯托夫先生说的话依然听不出任何感情。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只能保持沉默。
不过──
「但我也不是什么功劳都没立下吧?」
对于他这句提问,我就知道要怎么回答了。
「当然了,那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啊。」
我同样也没有打算提出什么不要脸的主张。
「斩杀多头蛇,刺死恶魔们,为大家开辟出通往山中王座之路的人就是雷斯托夫先生。与葛鲁雷兹先生合力将包围王座那群恶魔们击退的也是你。好几度牵制瓦拉希尔卡,并削下其鳞片的也是雷斯托夫先生。
……如果有人敢毁谤说雷斯托夫先生什么都没做到,我愿意对灯火之神以及自己身为战士的灵魂立誓,必定向那个人提出决斗。」
无论梅尼尔、禄、葛鲁雷兹先生还是雷斯托夫先生。
大家都是在那场与邪龙的战役之中并肩奋战过的战友,只要缺了任何一个人,我们就得不到那场胜利。
不过,那也就是说──
「请问雷斯托夫先生的烦恼该不会是?」
「不,不是那样。我没有那么幼稚。」
雷斯托夫先生说著,对我露出苦笑。
「只不过,我想到了一个念头。」
或许是提灯光芒照耀角度的缘故,那苦笑的阴影莫名深浓。
「请问是想到了什么?」
「嗯。」
点了一下头之后……
「──我想我应该差不多可以结束了吧?」
被人称为《贯穿者》雷斯托夫,确实获得了名誉与荣耀的战士,开口如此呢喃。
「即便不是屠龙的主角,但也名列队伍之中,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不久后这段武勋想必会被写成诗歌,传遍许许多多的土地,传颂给许许多多的人民,传承给许许多多的后代。在诸神之处歇息的家人们,以及部族的大家,只要见到我砍下的龙鳞,总不可能还嫌说无法自豪、得不到安息吧。既然如此……」
他的这段呢喃,听起来莫名像是在告白自己的罪恶。
「……我浮现一个念头,觉得自己把剑放下来应该也没关系了。」
「…………」
──那应该是很理所当然的感情吧?
首先浮上我脑海的,是这样一句话。
雷斯托夫先生一路来纪律自己,锻炼自己,得出了一定程度的成果。
认为差不多可以告一个段落了。
这样的想法有什么不对呢?
可是,雷斯托夫先生又再度陷入沉默。
感到迷惘似地好几度张开嘴巴,又再闭上──
「……我感受到,我自己变得懦弱了。」
他就像要把盘旋于心中的想法吐露出来般如此说道。
「雷斯托夫先生,那会不会对自己太过严格了──」
「那么威廉,换作是你会如何?」
「……咦?」
「如果你完成了一场为了神明、神圣而又严酷的战役之后……心中产生了那么一点点『自己为了灯火之神的奉献到这边应该就足够了吧』的念头,你会如何?」
我忍不住呆住了。
「如果那样的念头不断地、不断地涌上脑海,无法挥散。你会如何?」
我讲不出话来。
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像过这样的事情。
「我虽然在形式上是奉雷神沃鲁特为自己的守护神,但我的信仰不算很
虔诚。我一直以来都只相信握在手中的钢铁,以及自己锻炼出来的肉体与意志……剑才是我的神。我将自己奉献给神,希望与神同生共死。」
「所以──」
「没错,所以我不断地追求战斗。」
正因为迷惘,所以要往前。
正因为迷惘,所以即使感到勉强也要让自己一如过往。
这是相当符合战士性情的愚直选择。
我如今能够明白,他之所以一直回避安娜小姐,应该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吧。
「最后的结果就是我的右手中招,给你、梅尼尔多……还有安娜添了不少麻烦。」
「那次的事情是没办法的。」
率领恶魔军团的《将军级General》恶魔,可不是轻易就能砍下首级的对手。
毕竟光是那样就堪称是足以让吟游诗人歌颂好几代的武勋。
「嗯。不过──在那次的事情中。」
「…………」
「……我有了个想法,不希望让安娜再露出那种表情了。」
我忍不住瞪大眼睛。
没想到这位总是讲话正经沉著的武人,会这样带有感情地讲述别人的事情。
「你很爱她。」
「是啊,应该是……然而同时也有另一个自己在说著:怎么可以把剑放下?怎么可以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变得如此迷惘?」
或许这也是正常的吧。
如果那么简单就能看开,人也不会活得那么辛苦了。
雷斯托夫先生为剑投入了多少心力与热忱,我很清楚。
「因此,我想要询问我的剑。」
他说著,从木材堆上站起身子。
于是我也跟著站了起来。
其实从刚才我就有感受到。
……从雷斯托夫先生的体内散发出的气魄与斗志。
「威廉。威廉‧G‧玛利布拉德──屠龙的圣骑士Paladin,获得古龙之力的战士,我的战友。」
迎面扑来的,是让人忍不住会想要往后退下的压迫感。
但我依然忍下来,正面回望对方炯炯有神的双眼。
「──我要向你提出决斗。」
◆
在寒风吹拂的露天堆放场上,我们两人互相对峙。
彼此之间的距离是一步一剑。
只要各自拔剑往前踏出一脚,就能够砍到对方。
这距离危险到教人神经发麻的程度。
「请问胜负条件要怎么定?」
「先流血的人输──若我现在无法触及你,我便会放下我的剑。」
「那如果雷斯托夫先生赢了呢?」
「如果剑要我继续走下去,我就会再次往前迈进,追求名誉与荣耀。」
「即使要丢下安娜小姐?」
「没错。虽然这件事跟你一点都没关系,对你而言只是麻烦而已。」
「不……我其实是很支持安娜小姐的喔。」
我没有缓解全身的紧张,只是稍稍扬起嘴角露出微笑。
「我的干劲都涌上来了。」
「……谢谢。」
「不过──」
现在的状况对我来说已经是极为不利了。
虽说现在是夜晚,但如今的《灯火河港Torch Port》并没有危险到我外出必须全副武装的程度。
……只不过是被一个朋友叫出来讲话而已,根本没有理由要把全部武装都带在身上。
现在我身上只有穿一套普通的衣服再披上外套,带在身上的既不是《噬尽者Over Eater》也不是《黎明呼唤者Call Dawn》,而是平常用的一把钢铁剑而已。
相较之下,雷斯托夫先生带的是实战用的爱剑,厚实的外套底下看起来也有穿皮甲、护手、护腿等等的护具。
因此我不但在武器上不如对方,有效的攻击部位也受到相当程度的限制。
再加上因为我们在冬季的深夜交谈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我身体已经凉了。
虽然我获得龙的力量之后耐寒性也变得比较高,可是我平时都尽可能抑制龙的力量,让自己活得像个人类,所以冷的时候还是会冷。
一旦身体变冷,想当然动作就会变得迟钝。
尤其双手冻僵的状况特别不妙。非常不妙。
相对地雷斯托夫先生据我观察起来似乎在怀中放了取暖石为双手保暖。
在这么冷的天气中会随身携带保暖用品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因此我刚才并没有感到什么疑问。不过现在想起来,其实这也是伏笔啊。
而且毕竟我们刚才还在交谈讲话,彼此之间自然已是剑客的攻击距离。
我不认为雷斯托夫先生如今还会让我拉开距离用投石或魔法攻击他。
在我拉开距离之前,他那把会伸长的剑刃就能砍到我了。
再进一步想,这场所也是雷斯托夫先生指定的,因此就算什么地方有结草拌脚或挖洞等等设置了一点陷阱也不奇怪。
至少这状况足以让我必须分出一点注意力小心警觉。
「……老实讲,这会不会太狡猾了?」
「我可不记得自己说过会堂堂正正跟你决斗。既然是要跟你交手,这种程度的事前准备也是正常的吧?」
「未免太狠了。这样根本搞不清楚是决斗还是打架了啊。」
实在是很过分的一件事。我不禁微微表现出心中的愤慨。
「……不过,很高兴看到你恢复以往的状况了。」
听到我这么一说,雷斯托夫先生长满胡须的嘴角便扬了起来。
像这样的部分就是这个人的出色之处,是我尊敬他的地方?
看似老奸巨猾,却又坦率直接。
他总是能在两者之间找到巧妙的平衡。
「那么你要接受吗?还是要拒绝我?」
「……好的,我接……」
霎时,神速的拔剑便朝我飞来。
◆
「──!」
钢铁擦碰发出低沉的声响。
利刃惊险削过我敞开的胸口前。
对方在我回应接受决斗之前就会拔剑砍来的事情,其实我早已知道了。
正因为我知道,所以在回答的同时就已抢先拔剑。
毫无疑问是我先动作的。
「可、是……!」
对方的剑居然比抢先行动的我还要早砍来,这个人也太夸张了!
虽然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把我的剑插入对方的剑路中偏移了攻击轨道,不过要是再稍迟个一瞬间,就会当场流血落败了。
拔开剑鞘的动作,腰部的转动,脚踏的步伐。
他拔剑的一切动作都极为迅速,毫无多余。
明明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却像是在看什么途中漏了好几格的胶卷影片一样,对方从摆出姿势的状态就忽然把剑砍来。
即便是有相当实力的战士,相信十之八九也会被这宛如迅雷的第一招砍开胸口,直接分出胜负吧。
然后──从这样夸张的第一招攻击之后,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伴随地面「轰」一声震动,表情有如修罗的雷斯托夫先生朝我踏出一步。
紧接刚才拔剑的一击,他又用双手握剑回砍。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可怕的连续攻击来了。
这让我不禁回想起以前布拉德的全力攻击,但雷斯托夫先生因为剑比较短的缘故,换招速度更快。
颈部、肩膀、手腕、胸口、侧腹,接二连三砍来的利刃每一剑都精准而毫不留情,带有强劲到几乎满溢的力量。
要是被对方的气势压倒而往后退下,就会被逼进绝路。
要是随便闪躲或架开攻击,会让自己露出破绽。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所以我硬是挡了下来。
随著「锵!」一声强烈声响,我的剑被砍出了缺口。
雷斯托夫先生的剑可是北派的名剑,还有古斯帮他刻上《记号》。
用普通的剑硬拚当然只有缺损毁坏的份。但如果抱著舍不得让剑受损的想法是赢不过这个人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虽说只要有一方流血就分出胜负,但这毕竟是决斗,不是模拟战。是双方都手握真剑的认真交手。要是被剑刺到要害还是会有丧命的可能。
根本没有余力去保护剑,打什么有气质的战斗。
因此我抱著不惜让剑在这次战斗中报销的决心,故意让剑打击对手。用
彷佛要把对手连人带剑一起劈开的气势用力挥砍。
「呜、喔……!」
双方的剑强力相撞,冲击力道让握剑的手都顿时发麻。
雷斯托夫先生原地踏步。
他的剑速、技巧与连续攻击能力确实都教人害怕,但终究只有握一把剑。
因此我只要打正面迎击他做为攻击手段的那把剑,带著连人带剑一起劈砍的气势攻击、攻击再攻击,至少就不会被卷入那宛如暴风雨的连续攻击之中遭到蹂躏。
如果在招式技巧的攻防上陷于不利,只要用压倒性的力气把对方连同招式一起击溃就行了。一如布拉德的教诲,只要有经过锻炼的肌肉所发挥的暴力,面对大致上的状况都是有办法解决的。
可是──
「力气再大、也该有个限度啊……!」
雷斯托夫先生的剑却试图要突破所谓「大致上的状况」的范畴。
他大概是早已猜到我会像这样打算靠蛮力打破局面吧。
在双方的剑互相撞击的战况中……
插图004
「──!」
雷斯托夫先生挡下攻击的同时,将手中的剑大幅一扭。
利用我朝他挥剑砍去的速度,让他的剑尖霎时逼近我胸口。
我勉强躲开并往前踏出一步。
两人的肩膀互相碰撞。
脚步位移。
争抢有利的位置。
互砍只会让我处于劣势。
破解对手的攻击距离。
剑刃交缠。
紧接著,雷斯托夫先生把剑一扭。
不妙。
我的拇指。
会被砍断。
用剑锷挡下。
「呜啊!」
弹开。
又再度互砍,再度缠斗。
下个瞬间,也搞不清楚对方是怎么做的,握柄末端忽然出现在我眼前。
「!」
是殴打──
「呃啊!」
碰!彷佛脑中炸出火花般的一记冲击。
我不禁全身后仰。
◆
「呃、呜……!」
这次换成我踏步往后退了。
能够巧妙躲开接续而来的追击应该可说是相当侥幸吧。
对方用剑柄的这一招殴打,我虽然是用较硬的额头部分接住了。不过……
「──我还、没有、流血喔。」
「看来是那样。」
靠砍指头的动作让我把注意力放到剑尖上之后,大胆迈步逼近并旋转剑身,用握柄殴打。
要是我没能来得及反应,让他击中我的鼻子之类的部位,毫无疑问就会当场流血了。
或者说,虽然我有错开被击中的部位,但其实额头也是有可能会裂开。没有出血真的只能说是运气好啊。
对手实在强得教人害怕。
──对于从近距离互砍缠斗的状态下进攻防的技巧,我本身也十分熟悉。
无论是《银岭氏族》使用的北方剑术,还是其他流派的各种招式,布拉德都有教过我。
论肌肉力气,应该也是我稍占上风才对。
可是现在我却处于被动的状况。
在技巧的细腻程度,预测动作的深入程度,身体记住的攻防模式数量上,两者不同。
……这是双方对剑投入的岁月、执著与分量的差距。
当然,我早就知道他是个可怕的对手。
虽然知道,但实际上超出我的想像。
好强。
好棘手。
既没有余力咏唱魔法,也没有余力祷告庇佑。
我知道我只要表现出任何一点前兆,对方那神速的一剑就会朝我刺来。
这对手可没简单到让我可以在对应的同时把注意力放到其他事情上面。
因此我只能被迫选择用剑应战,可是论武器的品质又是对方比较有优势。
好强。
真的好强。
该怎么办?
要怎么攻略?
要怎么赢?
我在脑中思索著各种手段的同时瞪著雷斯托夫先生,而他也回以瞪视般的眼神。
──那双眼闪闪发亮,绽放出凶猛的光辉。
我知道。
在他眼中看到的我,恐怕也一样双眼闪闪发亮吧。
虽然脸上没有笑容,但双方在心中肯定都在笑。笑得露出利齿。
……原来两人可以抗衡到这种地步。
……原来我和这个人可以战斗到这种程度。
……还能继续打下去吗?对方还会回应我吗?
这样的想法,这样的自豪,这样的喜悦不断涌出,停也停不下来。
两个人一路来锻炼出的成果。
每次锻炼时都会蓄积在自己体内,有如岩浆般炙热的情感。
如今总算找到可以在极高的等级回应自己的对手,而满溢出来。
「──真是愉快啊,威廉。」
「是啊。真的非常愉快。」
两人互相用剑抵著对方的剑。
不知不觉间,我甚至涌起了不希望这段时间结束的念头。
就连决斗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都从我脑中消失。
一心一意,只想要战胜眼前这个人物。
我想雷斯托夫先生肯定也是一样。
「我要上了──可别死啦。」
「雷斯托夫先生也是。」
双方互相拉近距离。
一切的杂音从世界消失。
好几条银光在暗夜中飞舞。
剑刃敲击的声音响彻四周。
眼前唯有自己的剑,以及对方的剑。
两人都不再有一丝的犹豫或留情。
因为我们都知道,那样做只会让自己落败。
「呀啊啊啊!」
「──喝!」
强烈的一击互砍后,双方都往后退下一步。
我们究竟交手了多久的时间?
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手中那把剑已经被砍得像锯子一样。
──恐怕撑不下去了。
虽然品质不坏但也只能算普通的这把剑,应该再互砍几下就会断掉。
我必须在那之前获得胜利才行。
为此……
「…………」
我连仅剩的一点犹豫都舍弃掉,使出全力。
──抱著杀掉对手的气势,出招。
如果想打赢这个人,只能这样。
我深吸一口气。
吐出来。
「……对灯火立誓。」
「对银岭之钢立誓。」
双方有如祷告般,只简短说出这样一句话后。
──彼此的武器互相交错。
◆
结局来得唐突而欠精采。
──鲜血滴答滴答地落下。
「…………」
感觉有如魔法忽然被解除般。
双方拚尽自己的力量与技巧所得到的兴奋与欢喜,在见到鲜血流落的瞬间便烟消云散。
「是我、输了。」
「为什么……」
我的剑砍到雷斯托夫先生的肩膀。
而雷斯托夫先生的剑则是刺了个空,没有伤害到我的身体。
可是──
「为什么你要放水!」
我忍不住如此大吼。
在最后的一瞬间。
双方甚至不再顾忌对手的性命,定出胜负的交错一瞬间──雷斯托夫先生的剑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迟缓,失去力量。
他放慢自己的剑,扭转身体,用肩膀承受了我的剑峰。
原本的兴奋、欢喜,应当会见识到的高度交锋,应当会分出的胜负。
全部都在那一瞬间消失无踪了。
「为什么……!」
如果刚才雷斯托夫先生继续往前迈出脚步,究竟会是谁获胜?
他的剑会刺到我吗?
我的剑能砍到他吗?
还是两败俱伤呢?
明明只要再一秒钟就能够分出胜负的。
接著双方应该就能得到更为确实的胜利,尝到更为确实的败北。
──可是现在那些却有如幻影般从手中溅落,溶于虚空中消失了。
真是一场扫兴落幕的战斗。
我心中的亢奋转为愤怒,在感情驱使下忍不住开口责备。
而对于那样的我……
「──抱歉。」
雷斯托夫先生静静苦笑。
「安娜哭泣的表情、闪过了我的脑海。」
「啊……」
听到他这么一说,我顿时讲不出话来。
「就在刚才那瞬间,威廉,或许我有机会从你手中获得胜利。但同时我得到的也可能不是甘甜的胜利,而是冰冷而苦涩的死。」
刚才就是那样的一场交错。
根本不知道谁会获胜。
是双方都拿出真本事的胜负比拚。
最后那瞬间,根据彼此选择的剑路动作与步伐角度──搞不好会有哪一方的剑以当场致死的力道刺入对方的要害。
「在那一瞬间,闪过我脑中的不是自己赢过屠龙战士的胜利姿态,而是女人哭泣的表情……我想这应该就是答案了吧。」
雷斯托夫先生说过,他要问剑。
自己究竟要继续握起剑,追求名誉与荣耀。
还是应该把剑放下,选择抓住爱与幸福。
最后的答案,似乎在与我分出胜负之前就得出来了。
「……抱歉。」
雷斯托夫先生静静对我道出谢罪的话语。
我则是静静摇头。
「像刚才那样激烈相撞的交锋……肯定是一生中遇不到几次的战斗吧。」
「是啊。」
若说自己心中不感到可惜,那是骗人的。
甚至也有种想要责备对方的心情。
「明明是那样精采的一场胜负,你却在途中擅自放弃!就算你原本的目的是为了找出答案,这样做我还是很生气啊!」
「嗯。」
在我心中有个自己在怒吼,恨不得刚才双方可以使尽全力分出胜负。
被布拉德培育出来、身为战士的自己因为实在太不甘心,而不断在跺地、吶喊、胡闹抗议著。
然而──
「因为我很生气!所以不管你怎么拜托,我都不会帮你治疗肩膀的伤!」
「……这样啊。」
「没错!」
被玛利培育出来的另一个自己,则是面露微笑接受了这个结局。
鼓著脸颊的我与一脸愧疚的雷斯托夫先生互相看著对方。
接著两人都忽然露出苦笑。
「好啦!放弃了决斗的雷斯托夫先生就快点给我离开,去找人帮你治疗那个伤啦!」
「好,就这么做──我应该会被骂得很惨吧。」
「你活该……啊,可是这状况我是不是也会挨骂啊?」
「我会帮你讲话啦。」
雷斯托夫先生如此说完,便按著自己的肩膀,转身踏出脚步。
「威廉。」
「什么事?」
「──我的朋友。我由衷感谢你。」
留下这样一句话后,他便迈步离去。
在月光下。
我握著一把彻底变得破破烂烂的剑,目送他的背影离开。
真是好寂静的夜晚。
◆
如此这般,雷斯托夫先生似乎向安娜小姐道出了自己的心意。
虽然我没有夸张到想要去把详情都问个清楚,不过从隔天之后,那两人感觉就变得很亲密。
而见到他们那个样子后……
「贯穿了吧……」
梅尼尔一脸认真地如此说道。
语气相当严肃。
「……不要开那种玩笑啦!」
虽然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想过那种事情啦!
虽然不是没有想过,可是总有点那个吧!
「真是高速的拔剑。不愧为《贯穿者》雷斯托夫,那毫无疑问是贯穿了啊。」
「怎么连托尼奥先生都这样!」
晚上。雇来的帮佣阿姨们都回家之后,在空荡荡的领主馆大厅中……
暖炉旁的四角形小桌上摆了四个装有麦酒的角杯,还有装在盘子上的炒木果、咸熏肉以及果乾。
梅尼尔与托尼奥先生隔著桌子坐在我对面咧嘴笑著,在我旁边的禄别是露出尴尬的笑容。
「哎呀,既然这样今晚就别找雷斯托夫来啦。」
「这样也好,让他们两人自己去高兴吧。」
听到梅尼尔与托尼奥先生如此说道后……
「呃,嗯,关于这点上我也同意就是了。」
「毕竟没有必要去打扰人家啊。」
我和禄也点点头。
虽然现在因为邪龙造成的骚动相当忙碌,不过正因为是这样的时候才更希望和自己重视的女性在一起的想法也是可以接受的。
因此……
「感谢众神的圣宠,并祈祷雷斯托夫与安娜的健康与幸福──」
「乾杯~」
我们发出没什么劲的声音,用慵懒的动作各自举杯。
我顺便也小声献上餐前的祷告。
把领主馆当成聚会场所,像这样各自随便带酒或食物过来聚在一起,然后一群男人们随兴地喝酒聊天──这样平凡无奇的聚会,最近成了我们之间的习惯。
虽然偶尔碧也会出席,不过这喝酒聚会通常都是充满男人味的。
主要成员有我、梅尼尔、托尼奥先生、雷斯托夫先生、禄与葛鲁雷兹先生等等。
胡须比率实在高得可以,让场面看起来相当夸张。
若以前世的娱乐小说来讲应该算是很糟的类型吧。华丽感完全不够。
「话说回来,那个雷斯托夫啊……」
「真是教人惊讶呢。」
梅尼尔啃著豆子小声呢喃后,胡须上沾了麦酒气泡的禄也点头回应。
「哎呀,追求名誉与荣耀的冒险本来就不会长久啦。但是话说回来,那个雷斯托夫啊……」
「我本来还以为是威尔先生会比较早传出这类的消息啊。」
「咦?我吗?」
听到托尼奥先生用手指撕著熏肉说出的这句发言,我不禁疑惑歪头。
「毕竟你彬彬有礼、信仰虔诚、实力又强,是个有财产有地位的英雄,而且没有复杂恼人的亲戚关系。这不是黄金单身汉吗?街上也有不少姑娘们说很『憧憬』你喔。」
「哈哈!托尼奥,如果只讲条件当然是那样啦。可是这家伙面对女人就很没胆啊。」
「啊~……也就是最终仅止于『憧憬』或『好人』的那类型……」
托尼奥先生露出一脸理解的表情点点头,我则是忍不住「呜……」地呻吟一声。
毕竟事实上就是那样,我也无从反驳。
如果把不死神那个案件先搁到一边,和我感情不错的女孩子顶多只有碧和安娜小姐而已。而安娜小姐现在与雷斯托夫先生凑成了一对,我和碧之间又不是那种关系──呃,总之我可说是非常缺乏异性缘,缺乏倒让人有点难过的程度。
「要、要说起来的话梅尼尔又是如何嘛!呃,跟《花之国Lhoth dhol》的蒂娜小姐之类的!」
「我跟她才不是那种关系。」
梅尼尔举起角杯喝了一口。
「……而且话说,就算假设我跟她真的是那种关系,和精灵之间讲那种事情也是很有得等啦。」
「这样啊?」
「光是评估对方的个性或是两者合不合适就得花上十年才总算结婚。」
「呜哇,真有得等。」
「而且这样在精灵来讲还算是『有点急的婚姻』。」
「!」
简直是考验耐性了。
「毕竟在已知的种族之中,精灵族是最为长寿的。」
禄说著,露出苦笑。
确实,虽然也要看血缘的纯粹程度,不过据说精灵族都可活到几百年乃至一千年以上。
矮人族则是其一半到四分之一左右。
至于半身人就妙了,因为他们那种「没有人跟我讲过什么详细的年龄呀」的随便个性再加上强烈的流浪习性,导致谁都不知道他们的寿命究竟有多长。
「一旦结了婚就要相处几百年,所以精灵族对婚姻是非常慎重的。而且要是闹得不好,可能会留下好几百年的祸根啊。」
「不过这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森林的生活变化不多吧。即使是对时间感觉迟钝的精灵族,出了森林来到人类社会后似乎感觉也会有相当程度的变动。」
托尼奥先生如此补充。确实在《灯火河港Torch Port》中偶尔也会见到精灵,而他们给人的感觉就没有那么极端。
毕竟他们基本上都是很聪明的人,或许在某种程度上能够配合周围的文化或生活步调吧。
「总之就是这样,我目前
并没有那方面的事情可讲。倒是托尼奥不考虑再婚吗?」
「不……虽然并不是我要顾虑前妻什么的,但我目前没有那样的想法。」
托尼奥先生苦笑一下。
他虽然以前曾结过一次婚,但是和夫人死别了。
──据说对方身体虚弱而经常生病,不过是个聪明而开朗的人物。
后来托尼奥先生任职的商会破产而成为了旅行商人,接著与我相遇之后又重建生意……他的人生讲起来其实也相当起伏多端啊。
「禄先生又是如何呢?」
或许是回想起夫人的事情吧,托尼奥先生露出有点感怀的眼神后,将话题带到禄身上──
「我姑且是有一位订婚对象。」
在场的人都顿时瞪大眼睛。
◆
「哦?」
「那是什么?我可没听说啊!」
「请详细说明一下吧。」
「呃不,话虽如此,但我也不知道那婚约是否还算数……」
禄用他一;如往常的拘谨语气开口说道:
「以前我们部族还在流浪的时候,曾有一段时间寄身于《草原大陆Grass land》上《云雾峡谷Misty valley》中的《谷之国》。」
「《云雾峡谷Misty valley》……」
我记得那是位于《法泰尔王国》东北部的大峡谷地带。
在《法泰尔王国》的东部,有一块被称为《争乱的百王国》的地区。
其土地贫瘠,多为荒土,有几个小规模的豪族国家反覆著兴建后彼此争斗又毁灭的历史,是个不太安定的区域。
而在那北方则是有一片被浓雾弥漫的山峦围绕、雄伟到教人屏息的峡谷。
被深邃的森林所覆盖,蕴藏数种矿物的那块峡谷,是个矮人部族的王国──
「搞什么,原来我们以前意外地住得很近嘛──虽然这种事情也不算稀奇就是了。」
梅尼尔的故乡《艾琳大森林》就位于其峡谷的北边。
不过要说这是值得惊讶的偶然嘛,就如梅尼尔所说其实不然。
《艾琳大森林》的精灵部族以及《云雾峡谷Misty valley》的矮人部族在《草原大陆Grass land》的精灵与矮人部族国家之中算是相当大的类型。
现在如果在《南边境大陆South mark》询问精灵或矮人是来自什么地方,大约一半左右都会回答是《艾琳大森林》或《谷之国》吧。
「然后呢?你在那里有个约定终身的女人?订婚者之类的?」
「类似那样的感觉。我当时还在世的父母寄身于《谷之国》的时候,和人订下约定,说小孩子出生之后就订婚──对象是《谷之国》君王的孙女。」
「那不就是公主大人吗?真了不起啊──话说,你怎么会丢下那样的对象跑到这种边境地方来啦!」
「呃、不,因为《谷之国》近年来为了继承问题闹得不可开交……」
禄露出一脸复杂的表情。
「继承问题……?」
「请问连托尼奥先生也不知道吗?」
「毕竟《谷之国》是个非常封闭的国家,若非外交使节或与国家有相当程度关系的人物,其他种族的人都无法进入其中,所以就算是商人也很难知道内部的情报。而且矮人们多半口风都很紧啊。」
「关于继承问题的详情就请恕我不多讲,但总之就是国家内部处于拿出武器流血厮杀的事件都有可能发生的紧张状态。」
「呜哇……」
骨肉相争变得严重虽不是稀奇事,但连武器都搬出来就相当糟糕了。
没处理好搞不好就会爆发内战,然后落败的一方便惨遭灭族。应该就是这样的等级。
「两百年前被《谷之国》收容的《黑铁之国》难民并不少。双方即使隔著《中海》还是互有交流,当中也有亲属家人。因此每当发生争斗时……便会有人动脑筋要如何拉拢国内那些原为《黑铁之国》人民的集团并加以利用。」
「哦哦。」
只要能把身为《黑铁之国》最后王族的禄拉拢为自己人,在王位继承竞争中就能把原为《黑铁之国》的人民们拉到自己这一边。
这对禄来说是很危险的状况。
恐怕他周围的人们也是这么想──
「所以为了不要把你卷入其中、吗?」
「我想大家会把我送出来,应该也是有那样的顾虑吧。当时我们几乎等同于漏夜逃亡。」
对于《黑铁之国》的人民来说,他们绝不希望自己最后的王族被卷入《谷之国》的继承争端之中而丧命。
因此大家找了个藉口,把禄与期望回到故乡的老矮人们一起偷偷送出国避难。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禄的人生也是起伏多端啊。
「因此那婚约今后还算数与否都要看继承之争最后的结果,难以确定。我也不知道究竟会变得如何。」
「如果还算数,你会高兴吗?」
「……我不知道。」
听到我这么询问,禄稍微思考了一下。
「《谷之国》的矮人们对男女关系相当严格,我和那位对象其实也不怎么亲近。因此要跟我说婚约什么的,我也没什么概念……只是希望对方能平安无事就是了。」
不知不觉间,本来只是随兴聊聊天的气氛意外地变得严肃起来。
「……禄先生,我下次到《白帆之都White Sails》去的时候,会顺便探听一下《谷之国》的情势。」
「那我也、呃……去跟北方来的那群冒险者们委婉探听一下吧。」
「托尼奥先生,梅尼尔先生,谢谢你们……」
梅尼尔与托尼奥先生说著对禄露出微笑,禄则是对他们深深鞠躬。
「什么父母什么亲族的,结婚这档事真的有~够麻烦的啊。」
为了放松变得沉闷的气氛,梅尼尔笑著如此说道。
「说得也是,真的很辛苦呢……啊,这么说来我还没见过安娜小姐的父亲,听说是《白帆之都White Sails》的神殿长是吗?」
禄也笑著如此回应……
「希望对方是个温柔的人,愿意接受那两人的婚事啊!」
「…………」
「…………」
「…………」
他不经意讲出口的这句发言,让现场被一片沉默笼罩。
对啦。这么说来我差点都忘了。
「咦?呃、那个……?」\
面对这样若有深意的沉默,禄感到混乱地看向大家的脸,可是我们都陷入沉思,没有余力回应他的疑惑。
没错,是巴格利神殿长啊。
雷斯托夫先生挑战结婚许可的对象,是那个巴格利神殿长啊。
在这个世界,男女婚事上获得父母亲许可是相当重要的事情。
「……对方会有什么反应呢?」
「应该会大吼大骂吧?」
「或许反而会很冷静地接受也说不定。」
「…………」
完全无从预测。
《贯穿者》雷斯托夫对上巴格利神殿长。
不知不觉间,从未想像过的对战组合出现了。
◆
就这样担心著两人的将来究竟会如何,到了隔天。
早上我依旧先向神明祷告之后,开始锻炼。
毕竟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头来最重要的终究是日积月累下来的东西。
「四……!……五……!」
在早晨的庭院中。
我缓缓吐气的同时,左右手各握一条绑有石块的训练用绳子,举到胸口前。
这石块虽然只有大约婴儿头的大小,不过上面刻有让东西增加重量的《记号》,并且在锻炼前把玛那凝聚在上面。
粗绳子轧轧作响。
石块重得惊人。
就算是我也没办法立刻举起来,必须挤出浑身的力气缓缓往上举。
禄也在我旁边汗流浃背、满脸通红地举著石块。
「九!……十……!」
「唔、呜呜呜……」
每当举起石块时,绳子就不断发出轧响。
肌肉都在哀号著,已经到极限了。
但我还是咬紧牙根不予理会。
「再加、把劲……!」
「好、的……!」
就这么举了大概十几次后身体真的到了极限,于是我和禄把石块放回地面。
随著沉重的声响,绳子与岩石落到地上,稍微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