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藤泽

妹妹不是那种一年到头黏着我的孩子。她在外面有很多朋友,而且一个人的时候也是脸上笑眯眯地愣在那里。说是稳重,不如说安静得不称她的年龄。

她这样的性子,在我想静静地看书时真是帮了大忙。

但她带着奇怪的问题靠过来时,我总会为难。

“姐姐为什么是姐姐呢?”

妹妹老是问书里没写的东西。

“你问为什么,因为我先出生啊。”

“那爸爸和妈妈也是姐姐?”

“不是那回事啊。”

妹妹没有歪起脑袋,而是在圆圆的眼睛上摇曳起光亮。就算你用眼神问是怎么回事我也很难办。

“血之类的,就是和那种东西有关系。”

我也不知道,于是说明变得随便。

“血不一样的话,姐姐就不是姐姐?”

“……估计是吧。”

“嗯——”

妹妹露出难以判断的反应,打算离开。

然后,我看到她离开,正要松一口气时。

“啊,但是我喜欢姐姐哦。”

“……哦。”

听到她突然回过头说的话,我又头疼起来。

妹妹就是这样一个孩子,有点唐突,又有点难懂。

她的登场也很唐突。回过神来我就有了妹妹,然后成了姐姐。关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记忆很淡,无法明确地拾起。包括这件事在内,都让我感到不可思议。但,尽管不记得她的出生,可丧失的记忆永远留在心里。

在一个极其平淡的日子,妹妹轻易就死了。

当然,是不告而别。

感觉就像突然在什么也没有的地面上摔倒。

然后带着疼痛起身时,我便赫然发现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煎熬,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变了一个人……

做了坏事会遇到不幸,这个说法,是错的。

晦气造访恶行不是什么不幸,是报应。

所谓不幸,会更唐突、更不讲道理地到来。

至少,我相信妹妹不是遭了报应。

葬礼中,我一直在想着这样的事。

我在学校楼顶看到稻村单纯是偶然。第一学期的考试结束,没过多久的放学后,稻村的身影出现在那里。学校的校舍像是背负着夕阳般随斜阳摇晃,她小小的身影立在那里。从头发和校服模糊的轮廓中,便知道她在看着我身后的道场。啊啊,是在等七里吗。

我用缠在头上的手巾擦着脸,抬头朝那样的稻村望去。她明明没事可做,却留到了相当晚的时间。反正要等七里,参加同一个社团不就好了?身为外人的我这么考虑,但她也有自己的内情吧。

而七里还留在道场里。大概是因为刚刚也输给了我,练习结束后她仍在挥竹刀。虽然不知道胡乱挥个不停会不会有进步,但总觉得她都那么努力了,本该能赢过我这种程度的水平啊。

老实说,我并没有出众的技术。

虽然也不弱,但对剑道没有投入到能得到上万人认同。

只不过对人而言,该说是相性呢还是机缘呢……总之就是意外会有自己怎么都赢不了的对手。呼吸的咬合情况,或是定型的招式对对方来说得心应手……就是像人品或癖好这样,自然而然地养成的东西,再怎样都无可奈何。

让七里舔舐心酸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吧。

等待那样的七里的稻村。一个人,屋顶。

树果。

“…………………………………”

说不定正好。

我立刻折回去换下练剑道的衬袄,穿好校服。

“藤泽同学,这就回去了?”

“嗯。”

和其他社员简单打过招呼,我朝道场里挥动竹刀的七里瞥了一眼,来到外面。

我快步回到校舍,走上楼梯。放学后时间也不早了,校内没有其他学生的影子。这里离文化系社团的活动楼也有距离,感觉不会遇到人。

自三楼的楼梯继续向上,想推开通向屋顶的门时,我遇到了阻力。感觉不是门上了锁,而是有东西压着门的四角。用力推门,我便知道了那个东西的真面目。是晚风。

在下面几乎感觉不到有风,可到了楼顶就大到多余。湿润的风中似乎含着稍远处的大海,细丝般抚过脖子。社团活动后稍稍发烫的皮肤因此感到舒适。

稻村背对入口呆呆地站着,还没有注意到我。她似乎没有听出混在风中的开门声。

我小心地压低脚步声靠近。

要是她没发现的话,就直接——

然而稻村忽然回头,和我碰上了视线。“为哈?”她皱起脸来。

看来她期待落空了。

“不是七里真是对不起。”

我嘟囔着言不由衷地谢罪,靠了过去。

虽然没有七里表现得那么直接,但我早就发现稻村也讨厌我。大概是七里的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让她感到不满吧。我打心底觉得她的内情对我自己而言无足轻重,因为这事情而被单方面地厌恶,让人很不愉快。

不过嘛,我对自己性格不招人喜欢的这点倒是有自觉。

“有事?”

站在屋顶边缘的稻村歪过脑袋。我没有立刻回答,稍稍朝后站了一点。

离边缘太近的话,从下面就会看到我。

“傍晚乘凉。”

“哦是这样。社团活动呢?”

“结束了啊。”

“哦是这样——”

稻村听了,立刻就要去道场。

但现在就让她回去我就难办了。

“光是等着很无聊吧。剑道社,加入不?社长也会高兴哦。”

社长是七里。以她喜欢管事的性格来看,是个合适的立场。

我搬出那个名字,让稻村停下脚步。

“我觉得这样也不错,不过该说是心里没有激情吧……”

“还是说害怕被人知道自己才能用尽。”

我抛出了自己的看法。只要感受一下藏在她平时行动中的东西,就很容易看透现在的她根本不从容,不过是好虚荣而已。但明明是待在她身边的七里似乎还没有发现。估计是稻村在靠不必要的滑稽行为掩饰吧。大概是因为被说中了,稻村用极其冰冷的眼神盯着我。

“挺清楚的嘛。”

“观察别人是我的兴趣啊。”

这未必是谎话。我没有其他兴趣,一直在看别人。

“不想被七里知道我就给你保密。”

“七里会信你说的东西?”

有一定道理。不管怎么说,本来这种事对我来说也无所谓。只要稻村停下脚步,注意力稍稍被干扰,这就够了。

我姑且绕着弯子确认一下。

“我问你。”

“啊——?”

“要是能再一次回到过去幸福的时候……你想不想回去?”

她似乎觉得被问了古怪的问题,沉稳的表情中带着诧异。

“那也得要回得去才行哩。”

稻村像是瞧不起人一样,虚张声势地哼笑一声。

很好很好。

你有这个愿望的话,对我也正合适。

稻村的位置,还有天空的位置。确认过这两点,我不动声色地绕到她背后。

深呼吸,嗅进些微大海的气味。

“那样的话,重生一次就好了啊。”

“诶?”

这么做就行了吧,我回忆着江之岛推向她的后背。

被推开的稻村乘着风,轻快地踩空。

措手不及的稻村那不安定的身影,让我感到了哀愁。

竟然会被我这样的人得手,看来她真的到了极限。

明明她过去曾放出那么耀眼的光芒。

“抱歉啊。要是有很多条命我就自己来了。”

因为没有,所以要是和我说你自己跳下去就难办了。

我一直看着稻村像五彩缤纷的传单一样落到地面。

“你——”

你,期望着什么?

拿剑球打比方,有球才算是剑球,要是失去了球,还能叫做剑球吗?不知哪一天成了姐姐,然后失去了妹妹的我,现在是姐姐吗?

被分得的角色一度遭到剥离,然后一直在被剥下的状态活着,真是空虚。

为了将其夺回,我不会犹豫。

死亡后过了几天,稻村顺利地复活了。不过和至今为止不同,她是隔了有点长的时间才复活,我还在想“别让我着急呀”呢。不过后来一想,在葬礼开到一半的时候起死回生才既轰动,又有戏剧性。原来如此,我懂了。

不过在火葬场火化的时候复活怎么办啊,我感到担心。

还是说,从烧尽的灰里复活更有戏剧性呢?

就这样,稻村以神童的身份受到世间瞩目,轰动起来。

这是不是稻村所期望的生命的形式,我还不知道。

但,那是我想要的。

从死地归还的女高中生——稻村的存在传遍全国。这么一来深山里远离俗世的魔女也会有机会听到吧,不对,她听不到的话我就难办了。我就是为此才让稻村演这出复

活剧的。之后只剩下等待魔女的来访。

不知道她会到谁那里去,所以有必要不留痕迹地对全员进行监视。

按理说,魔女一定会来接触。

“…………………………………”

事情以杀了一个人为开端。

之后的发展已经无法停下,唯有脱缰奔驰。

我家在住宅区的六楼。家里空间狭小,但高度方面我很中意。住在这里的只有我和父母,到初中为止还没有自己的房间。上了高中后,他们移动家具,硬是给我弄出了一个小房间。

尽管挤得难受,但光是有窗户就是相当大的安慰。

如果妹妹还活着,一定会更狭小,而且更热闹吧。

回来的时候,那个房间的门开着。我本该关上了的,而且屋子也是自己在打扫。不可能自己打开的门向我告知异常,是开门者故意而为的吗?

我脸上没了血色,身上噼噼啪啪地起了鸡皮疙瘩。

开玄关门时我没太在意,所以对方听声音就察觉到了吧,不过前提是他人还在屋里。我转身打开架子,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当作武器,就发现了鞋拔。鞋拔吗……我用手指弹了弹前端。比没有强吧。

我端起鞋拔和包,蹑手蹑脚地向房间里打探。

结果立刻和里面的人对上了眼。

“…………………………………”

我失去了缩回去的机会。

“你好。”

红帽子的魔女坐在窗台。嗯,我吓到了。

不过我觉得还没到掩饰不住的程度。我先把包放到桌上,然后再次看向魔女。魔女用食指转着三角帽子在等我。

“夏天的时候很多地方都开着窗,真是帮了大忙。”

正如魔女所说,她背后的窗户开着。窗户另一边没有落脚的地方,只有小孩子随便涂鸦弄出来一样的蓝天。天上没有云,感觉不到凹凸。

“这里是六楼啊。”

“当然我是骑着扫把飞上来的。”

两手空空的魔女从窗台上下来。脚上穿着鞋。被土弄得脏兮兮的运动鞋踩上地毯。我回想起野外学习时山里的情景。如果她是从那里走过来的,那魔女的体力还真不能小看。魔力就不知道了。

同以前相遇时相比,她的穿着顺应夏天而变化,没变的就只有那个容姿,还有红色的帽子。撤回前言。过了八年外表都没变,明显是魔力的效果。

“……总之先把鞋拖了啊。”

“啊,失敬。”

魔女老实地听从,脱下鞋露出光着的脚。指尖偏小。

“我去放到玄关行吗?”

“要是家里人问我鞋是谁的怎么办?”

“你就说是新的家人。”

“不需要。”

听到我拒绝,魔女不情愿地把鞋翻过来放在地上。不过表面也很脏。哎,我就妥协一下吧。

“玄关的锁你怎么办的?”

“用了魔法道具哦。”

魔女从怀里拿出什么扔了过来。貌似工具的东西被串成一串。

“这是啥?”

“上面施加了能打开锁的魔法。”

“……所谓的魔女,是小偷的隐语?”

看到似乎是用来闯空门的道具,我愣住了。魔女好像没什么收入来源,那考虑到要靠什么生活的,说不定最后便会想到这个。

要不别当魔女了?我都想这么说了。

魔女擅自拿过坐垫,抱住小小的膝盖坐下。这极其自然地做出的举动,在她年龄和真面目的谜团中混进了稚气。好几种要素浑然一体,反而更让人感到矛盾。

我坐在被子的一端。她没有加害于人的样子,但我还是稍稍保持距离。

“话说,你为什么拿着鞋拔?”

魔女对我紧紧握着的鞋拔表示疑问。

“为了驱除魔女啊。”

“比起那种东西,除草剂之类的好用多了,大概吧。”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根本无所谓的知识增加了。我放下鞋拔,开闭手指。

“不过你又是唐突地出现了啊。”

这个应对比预想中还迅速。竟然在稻村复活被报道后短短几天就过来了。

“骗子。你在等我对吧?”

魔女抓住扔回给她的盗窃道具,看透我的企图。

“只要那个叫稻村的孩子变得出名,我就必然非出现不可。为什么?因为我这个魔女的存在有被公开的可能。……你是这么想才付诸实践的吧,过分的孩子。”

“啊,原来你真的是魔女啊。”

我故意装糊涂,让她从该注意的地方错开视线。虽然擅自把她认作魔女,但听她如此自称还是第一次。今后我能毫不顾忌地把她当魔女来对待。

“要我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你才是魔女呀。”

“等下等下。我到底干了什么,让你这么说?”

“是你杀的吧?那个叫稻村的孩子。”

虽然是正确答案,但她为什么能看穿这么多?我产生了兴趣。

魔女指着我,像预言一样讲道:

“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这人干得出这种事。”

这简直像是事件发生后,街坊邻居的A先生的说辞。

原本挺温和的一个孩子——没想到竟然会做那种事——,这个感觉。

……啊,反了吗。

我就知道他早晚会动手——这样?要是在电视上说出这种话,感觉会被观众吐槽说“那你倒是阻止她呀!”……跑题了。

“其实我有一副很有魔女范儿的千里眼哦。”

“嗬——”

“其实吧,我是看过你勒着朋友的脖子把他杀了。”

“啊啊你看到了……”

那真是危险。要是有其他目击者,不处理掉可不行。

“那个时候的你相当有魔女的样子啊。”

“对方倒不是朋友。”

看来这千里眼的效果还不如模糊的玻璃球清楚。

我被魔女认同为魔女。

话虽如此,要说在屋子里伸长的影子有没有不自然地变浓,其实也没有那回事。比起这个,我知道这间狭小的屋子里要是有两个人待着,就会比往常更闷热。

“你这歪门邪道,恶鬼。”

要你烦。

“我可没有选择方法还能实现梦想的器量。”

“是吗?我可是觉得这器量相当了不起。”

“谢谢。但要是能简单地联系到你就不至于绕弯子了。”

就因为这样,自家连电话线都不牵的魔女真让人为难。

“等我有了移动电话再说啦。”

“yídòng、电话?”

真是个好像明白又感到生疏的词。魔女睁圆了眼睛。

“你不知道?移动电话。在就是外面也能用的电话。还没有在大众之间普及,但我觉得早晚大家都会有。毕竟很方便嘛。”

魔女似乎比我还精通现代文明。这也是因为她有更多的时间来学习,说到底就是很闲。和在附近转来转去的大叔没区别。

“在外面也能打电话……是吗。有那么多话可说?”

而且要是能做到这种事,也不能对自己在哪里这件事说谎了。

感觉行动会受到束缚。

“遇到事故的时候也能立刻联络确认是否平安……你看,方便吧?”

“那可就头疼了啊。不好找逃跑的时间。”

你这罪犯,魔女谴责道。擅自进别人的屋子也是犯罪。

我转身打开桌子的抽屉,拿出红色的树果。

“这个树果会变成生命是吧。”

“哎呀,你还拿着呀。”

魔女的微笑健在,没有吃惊的样子。看来,那个时候她察觉到我是假装吃下的。当时我虽然放进了嘴里,但没有嚼而是留了下来。

历经岁月,树果依然红彤彤的,色泽完全没有变化。

就像眼前的魔女一样。

“那个时候,你为什么没有吃?”

“像这种看上去就很脏的树果,能当场吃下我才觉得奇怪。”

魔女苦笑了。

“现代的孩子啊……”

“而且……”

话到嘴边卡住了。在本人面前,有点难说出口。

但做了的事就是做了。

尝试给魔女做人工呼吸时,我发现她嘴里有什么东西。我把那个东西用舌尖推到了喉咙深处。结果,魔女恢复了意识。

回想起来,那个时候舌头碰到的就是这个树果。

“靠这个树果,你复活了多少次?”

“复活……嗯——到底怎么样呢?”

魔女像是摸不着头脑似地拧着脑袋。看来对我的措辞不满意。

我朝着那样的魔女,讲出树果的效果:

“看过人死后的经过,我确信了。这个树果带来的生命会将吃下它的人重造,把人变成他死前所期望的自己。”

就像是江之岛带着腰越的外表和记忆转生一样。

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过。

“虽然是这样没错啦~”

“有哪里不对?”

发现句尾没有痛快地结束,我便追问。“我想想啊”魔女说着转动食指。

“消耗的顺序错了。”

“顺序?”

“先是人死,然后理所当然地失去生命……之后,才是种子。”

魔女从帽子里拿出树果,夹在指间举起。总觉得这个动作我有印象。然后魔女毫不犹豫地将那个树果压碎。

顺带一提,树果是茶色,简直就像完全不同的其他果实。

“它可不会代替人碎掉。成为下一次生命的充其量是这个种子。”

“……然后,擅自把死人重造。”

“种子从地面吸收养分会茁壮成长哦。”

魔女痛快地把碎了的树果甩掉……喂,别扔地上啊。这可是我的房间。

“而后它会试图开出更加漂亮的花朵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规律。”

“……漂亮的你这么说,真有说服力呀。”

“哎呀。”

接受恭维的魔女脸颊微微泛起一抹红色。估计她是没呼吸吧,我猜的。

原来是这样,第一次是本人的命。

也就是说,我是个无法抵赖的杀人犯。

但事到如今,我已经不会在乎。

如果没有制裁的人,罪过就不过是单纯的事实。

对于杀人会不会后悔,完全是因人而定。

“看来不是复活,而是说重生更合适呀。”

“就是这么回事。”

刚刚还说不出话的魔女点点头。

也就是说,现在支配稻村她们的是那个树果。那么,意识在哪边呢?

虽然在意,但树果的数量不足以让我自己死了去实验。

“其实吧,我并不是想听那种话。不对,听倒是想听的。”

我终于能和魔女说出正题。

经过预习、复习,我总算说了出来。

“把我妹妹复活。”

魔女吃惊地眨眼。我对她装糊涂的态度不满,便瞪了过去。结果她抱紧了膝盖把嘴埋了进去,然后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回答:

“别这么为难我啦。我什么力量也没有,只不过是树果特别罢了。”

“你不是用扫把飞到六楼来了吗?”

“那是骗~你的。”

你别承认啊!我真想朝她这么喊。只会动嘴的魔女一副丢脸的样子,头埋得更低了。

“所以那个时候也真的很危险。在吃下树果之前用尽了力气……要是你没救我的话就完蛋了吧。”

单纯只是告知事实的平淡语调,完全听不出谢意的口气。

她其实是想死吗?那我还真是多管闲事。

当时给她喉管上来一脚就好了。

“你对救命恩人什么也不打算报答?”

“诶,我给你树果了吧?”

“这个,是你的所有物?”

从她的口气来看,也不像是自己栽培的,不会是最先发现就主张自己的所有权吧?在山里就是地主……但我意识到,就算她是在会和这种制度产生关系的很久之前长大的也没什么好奇怪。

“说到底,你是无力的啊。”

“是的。”

坦率的魔女只会让人不快,一点用处都没有。

“那,我已经没事要找你了。”

用不上的魔女就算待在身边也只会不吉利。回去回去,我摆了摆手。

从打开的窗户给我回去。

“能借我扫除用的工具吗?”

魔女简直像有事要做一样提出要求。和至今为止不同,态度可嘉。

“是啊,至少被土弄脏的地方要让你收拾,”

“毕竟是从今天开始要借宿的房间,至少扫除就让我来做吧。”

“……啊?”

魔女把旅行包和魔女帽子放在屋子一角,亲昵地微笑。

“我又不能这就回去吧?电视上出现的孩子也不能放着不管,而且感觉我挺中意这里的。”

“最后那句算不上理由吧。”

“好久没在别人家住过了。浴室我会看好时机借用的。”

“给我回去。”

我家不是旅馆。

可魔女完全没有介意的意思,去拿抹布了。

“……为什么?”

高高兴兴地迈步的魔女似乎真的打算定居。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本以为魔女的话有一半是玩笑,之后就会回去,结果到了晚上她还待在我的房间里,一派闲适惬意。我至今都没用过的电风扇正在摇头功能下卖力地工作。

“啊——泡澡真好——”

软趴趴的魔女像是上了岸的水母,刚洗完澡,身上热乎乎的。

她穿着一件衬衫,下半身只有内裤。这也太放松了吧。

而且,头发湿了之后,红色看起来更强烈了。

“到了明天你给我出去啊。”

这可疑又没工作的混蛋魔女。就算是只允许她逗留一天,我也是太狠不下心了。

顺带一提,魔女已经是第二次入浴。第一次是刚到的时候。

不知道她到底多久没洗过,进去以后浴缸里都变了颜色。

不过这次似乎再怎么说也没有变得像淌出淤泥一样。

“我把浴室打扫了两次哦。了不起吧?”

魔女很没形象地躺着,说出脑子里冒出的东西。就算刚泡过澡,你脑子也太未免太“温馨”了,我想着呵呵一笑。魔女则是高兴地呵呵一笑。真想揍她。

“下山也累了,今天我就早点睡吧。”

“哦。你睡觉的地方是这儿。”

我给她提供与房间接邻的小壁橱。意外的是,魔女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知道。这就是所说的哆○○梦呀。”

“你能高兴我就没白提供。”

我把她塞进去。“窄,好窄!”魔女叠起胳膊和腿,团成一团开始苦战。

“毛巾毯也请用吧,免得感冒。”

我进行追击,塞进毛巾毯,进一步填满空隙。

“好热。”

“晚安。”

我痛快地关上灯钻进被子里。虽然想过要不要在外面用棍子把门支住,但心里多少动了点温情。而且要是她在里面热死我就头疼了。

真是没法顺心如意啊,我叹着气闭上眼睛。

本以为见到魔女就能解决,结果只是给我填了新问题。

“那个那个。”

壁橱里传出声音。好可怕的妖怪,我决定不去理会。

“我想问你当时救我的理由,所以才会到你这里来。”

听到背后的声音,我没有翻身,装作睡着了。

“感觉你怎么也不是会帮别人的性子。”

多管闲事。

“而且一脸恶人相。”

不至于这样好吧。

“……睡着了?”

睡着了,我在嘴里回答。

“白——痴,蠢货,冒失,小气。”

如今这年头,连小学生都不是这个水平。她到底是哪个时代出生的啊。

这件事姑且不论,她对提供住宿的恩人是怎么讲话的。特别是“小气”这个词让我火大。

“这么吵不可能睡着吧。你就别装了。”

要不要跳起来去揍她?我有点犹豫。

但太吵的话可能会被父母怀疑,我只好翻了个身。

魔女茶褐色的眼瞳在夜里浮现。

感觉就像是和潜伏在草丛里的野兽对上视线。

“能安静点不?要是被人知道你在就麻烦了。”

“你回答刚才的问题,我今晚就老老实实地睡觉。”

什么今晚不今晚,根本就没有次晚。而且也没有“次晚”这个词。我觉得没有。

我在被子里伸腿,叹了口气。叫来这样的魔女,我的选择真的正确吗?事到如今,我对此只感到不安。

“……因为我这个人没办法对有困难的人置之不理。”

难得我老实地回答,魔女眼里却带着怀疑。

“好假。”

“没骗人。”

当然,是为了自己。

我把被子盖到肩膀,闭眼,压低呼吸声。

“晚安。”

“…………………………………”

无视她。

那时的我,曾梦想着前往天国。

所以才会极力保持态度温和,而且会率先救人。

我觉得这么做就能去天国,然后再次见到妹妹。

人会渐渐习惯。

就算是父亲,在我祖父、也就是他父亲去世时也极度悲伤。葬礼时他哭得死去活来,我几乎是第一次看到大人哭成那样。但他现在会正常地笑,也会生气,几乎不哭。

妹妹的事情也是这样。父亲和母亲都过得很精神。

很多事情人们都能忘记、能克服、也能适应。

而我,如果忘了就活不下去,所以有适应力就头疼了。

我无法忘记,自己是那个妹妹的姐姐。

准备去学校的时候,我被突然打开的壁橱吓了一跳。看到滚过来的东西——啊

啊出现了出现了——魔女和毛巾毯一起滚落下来。

她摆着受身的姿势,看来是已经醒了吧。

“早上好。”

“请你赶快出去。”

我迅速说出早上的问候了事。魔女用手梳理着头发,惊讶地眨眼。

“学校?暑假呢?”

“下周开始。”

我确认到红色的果实后关上抽屉,然后,警告说:

“你别拿走啊。”

“我才不会要回已经送人的东西呢。”

无论过了多少年,红色的果实也没有腐烂的意思。说到底这真的是果实吗?

搞不好是未知生物的卵。

不管哪个都能生出什么东西来,从这点来看没什么太大差别。

“不说这个了,路上小心。”

“你也走。”

我一边觉得说了也没用,一边让魔女一边儿去,然后离开家。

既然对魔女的期待落空,就只好考虑别的手段。

走在路上,我沉思着,连景色也没看进眼里。

手上剩下的树果就是关键,这点不会有错。我没有其他能颠覆常识的东西,就只能让不合常理的种子开花。

但魔女似乎比预想中更没用,就只好依赖另一个方法。

树果能让人重生。

那么,让人带着想成为我妹妹的念头死去,怎么样?

数年前突发奇想的念头,嘈杂地在心头出现。血液流动。那缓急程度和温度的差异让我起了鸡皮疙瘩。

要问能不能让人重生成完全不一样的人,回答是Yes。我知道记忆和外表都可以篡改。必要的话,连骨架都发生了变化。

要说那是不是我真正的妹妹,一定不是吧。

但让死去的人按照生前的原样复活,是相当硬来的事,有必要在某处做出妥协。如果身体和内心都彻底成为妹妹,我就可以认为那和死去的妹妹没有区别。或许这样就足够让我看到最后。

稻村已经死过一次。剩下的就只有七里。

“……难度好高啊。”

毕竟七里讨厌我。况且,让她想变成我妹妹这种事该说是荒唐无稽吗,还是说画饼充饥,不然连那个饼都画不出来。七里连我有妹妹都不知道吧。估计不知道。到底要从哪里着手呢?

“…………………………………”

不过,我感觉稻村不在的现在就是胜负的分水岭了。

所以我立刻采取行动。

“七里同学。”

放学后,我捕获到因为稻村不在便想早早回去的七里。发现搭话的人是我,七里先是吓得肩膀一跳。吃惊过后,她诧异似地眯起眼睛。

“……干什么?”

真是心头充满疑念的应对。好棘手啊,我内心笑道。

“社团活动呢?”

“今天我休息。”

是今天也休息才对吧,我在心里嘀咕。话虽如此,也不能因为挑小毛病坏了她心情。我约她一起回去,最初自然是被拒绝。能这么公然地拒绝,我觉得她胆量很了不起。这是在人际关系上不留余地。

但她经不起我不停“走吧走吧”地说着软磨硬泡,最后放弃了抵抗。

在同一个社团活动时,我已经很清楚她意外地不善于拒绝别人。

走在她身边,我考虑着,如果她知道把稻村推下去的人是我,会有怎样的反应呢?会来勒住我的脖子吗?总之被知道就完了。

能像这样满脸不情愿但还是和我待在一起,看来稻村本人还没有告诉她。要是有魔女所说的什么yídòng电话,她们就能立刻取得联系。

果然,那种东西很碍事。

在斗嘴时听我提起那个稻村来捉弄她,七里羞得满脸通红。没想到野外学习的时候,偶然目击的场面现在派上了用场。所谓的人生,意外地没什么没价值的东西。

我定下方向,打算干脆在这里更强硬一点试试看。

毕竟没时间了。要想在短期内得到成果,就只能赌一把。

七里对我感到在意。在厌恶的方向上。

只要稍稍改变那个去向,事情就会咕噜一下倒向侧面,顺利进行下去……或许吧。

我这么想着,踏近一步把嘴唇压了上去。

做到这个程度的话,就根本谈不上是厌恶了吧。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做了下去。

这个行动似乎完全在她意料之外,嘴唇毫无抵抗地重合。

七里迟了一步朝后跳开,瞳孔弯曲得像是画出问号的形状。估计她带着对全世界都产生怀疑的心情听到常识土崩瓦解的声音了吧。

“哈————?”

她连耳朵都充血了,指尖哆哆嗦嗦地颤抖着。然后,大吼道:

“你这、等等、呃、那个、变态!”

“这话可真过分。那稻村同学也是变态吗?”

“那个!虽然!可能就是这样!”

你竟然不否定啊,我笑了。

由于得到了不错的反应,我决定先撤退,于是匆忙打个招呼逃走了。

确认过她没有追上来以后,我碰了碰嘴唇。

“就先这样吧。”

这样七里就会把我看得更加特别。只要如此不断累积,在意识膨胀起来的时候和她说妹妹的事,想方设法诱导……就行了吧?

我没有自信,但,我想把这认为是前进了一步。

“……我没有恋爱方面运筹帷幄的经验……接下来怎么办啊。”

要不要在学校里用从容的样子和她接触,作弄一下呢?……感觉会很有趣。

而且,她一定会让我看到预料之外的有趣东西。

未知的东西很有趣。

而知道了就更加有趣。

回家路上,我一边走一边回忆一个劲读书的童年时代。

“欢迎回来。”

“……虽然说了给我出去,不过我也没觉得你会真的走就是了……”

魔女在屋子里也倾斜地戴着帽子,用右脚稍稍伸到前面这个招牌动作迎接我。要是回来的不是我而是父母她打算怎么办?

到了这地步,我差不多确信了,这个魔女好像是个披着贤者外皮的蠢货。不过如果她活了太久,这也可以接受。

“发生了什么好事?”

魔女调整着帽子的角度,问出奇怪的问题来。

“你指什么?”

“你在笑嘛。”

真的假的?被她指出这点,我心里吃了一惊。

“……并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我对自己暴露出这么有可乘之机的感情感到可耻,于是狠下心来。

要更冷酷才行。

来到狭窄的走廊,魔女像是缠上一样追过来。

“无论什么都可以和我说哦。”

“装作亲切的魔女当然毫无善意。单纯是为了确保吃闲饭的立场才摆出善人的态度。”

“过分!”

“你不是我的姐姐吧。没必要黏着你。”

我用力推开魔女,她直接站在走廊里盘起胳膊。

然后从上到下,像是目光随着什么移动似地晃头。

“姐姐吗——”

她像是玩味一样嘀咕道。

“那样也不错呀。”

在帽子的另一边,魔女像是孩童一样无忧无虑地笑了。

“你是从多少年前活到现在的?”

要是她死后靠树果重生,那在年龄方面外表就不可信。说不定她的生命是从这本日本史课本上附带的年表的某处开始的。

刚洗完澡的魔女停下对脚心进行指压的手,抬起头。

“我觉得外表上大概二十岁。”

“不想说就算了吧。”

我合上课本。魔女开始屈伸运动,顺便重新回答。

“一千二百岁,左右吧。”

魔女的语气很弱,似乎没有自信。

“过去的事已经太过暧昧……我决定不相信死前的记忆了。”

再说,勉强自己把所有事情都想起来,人格是要崩溃的——这位过来人是这么说。

这和我告诉自己不能忘记的生活方式正相反。

就算将自己的过去抹除,人生还会照样继续——

这样,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活着开心吗?”

“我可一次都没这么想过。”

“嗬——”

那样的话,她说不定是世界上头号不幸的女人。

我对这样的女人的一天产生兴趣。

“我说,你白天都干什么了?”

“在城镇里观光啊。对山里的居民来说这里全是些刺激的东西。”

“……哦,这样。”

这不是很开心嘛。这个魔女,岂止是死前,连她五秒前的发言都不能信。

“我还确认了电视啊。要是那孩子说出多余的话就麻烦了。”

这一点我也一样。她的神格已经渐渐减弱,估计不会多说话,但如果野外学习的事还有我们的名字被公开就成问题了。稻村,相当碍事。

“不过我真羡慕你,看起来很闲。”

“闲着点

儿才正好。要是有什么目的的话,反而活不了几百年呀。”

没听懂我在讥讽她的魔女说出忠告。但我没打算活那么多年,这忠告没有参考价值。

看来对魔女来说,活着本身似乎就是目的。

说不定她已经放弃在行动前进行思考。

“为什么给了我们那个树果?”

虽然就算得到“因为好奇”这个回答也不奇怪,但我还是试着问问看。

“我倒是觉得说是谢礼并不是谎话。”

魔女身体前屈,抓着脚趾说道。谢礼啊。

“救了你的只有我啊。”

其他的家伙只是傻站在那里,一点作用都没起。

……啊啊,起了吗。

毕竟我是为了让他们给我救了人作证才叫他们过去的。

“你想独占果实?”

“并不是那回事。”

我被她微妙地岔开了话题。因为她有什么不想被提到的事情?又或是没什么可说的?

不管怎样,她不想说的话就算了。对此,我的兴趣也就这点程度。

魔女最后张开腿,仔细地完成伸肘动作,结束伸展体操。

“你真是相当有热情。”

“不做伸展体操,早上起来的时候会伤到身体。”

“哦——这样啊——”

在被关进壁橱这种让人觉得完全无益的行为中,她也在学习。我不得不尊敬人类的积极乐观。才怪。

“晚安。”

“你睡得真早啊……”

体操刚结束,她就迅速进入壁橱。

“早睡早起。好一派耆老的作风。”

没过多久,壁橱里传出了梦话。

“想吃乌贼刺身之类的东西。”

“梦话具体得讨人厌啊。”

“章鱼——”

感觉好像是玩笑,我又稍微等了一会儿。

很快,我就听到魔女睡着后安稳的呼吸声。

我泄了气,然后觉得自己也有了睡意,便钻进被子。

这一天,我梦到了妹妹。是在沙坑玩的梦。

在梦里,我没有和她一起玩,仅仅是望着她。

我来超市倒并不是因为有什么事,不过在外面看到七里的身影,心里隐约有了喜悦之情。她在打工啊,我想着朝那边走去。

当然,这是因为我在接近妹妹的复活,并没有什么其他理由。

“……肯定是这样。”

我可要小心不能产生感情。毕竟早晚要杀了她。

不过我是觉得,自己的精神本来就没有细腻到有感情就杀不了。

什么也不拿就没法向朝收银台,于是我拿了乌贼的刺身,朝收银台走去。看来我对昨天的梦话还有印象。购物篮里,乌贼一份。

以女高中生购物来看,说不定有点超现实。

在收银台面对着面,同龄的店员小姐便用服务业不该有的露骨表情迎接我。尽管如此,她姑且是动手工作,没有说让我去其他收银台。

真像个认真的社长阁下。

等待结账的时候,我望向带孩子的母亲和独自一人购物的老爷爷。

我愣愣地看着,眼睛对不上焦点的时候,便在大人的间隔中看到了溢出的回忆。

你在看什么?七里用眼神询问。

“只不过在想,我和妹妹来过啊。”

这句话里没有谎言。我曾和妹妹牵着手,在店里逛来逛去找妈妈拜托的东西。明明她靠自己的脚来找到买下肯定更快,哎,其实就是消遣。

我抛过这句话,让她轻微意识到妹妹的存在。现在还只是轻微的程度,但早晚会变得无法忽视……能这样就好了。作为这个目的的基石,我再次和七里接吻。没有放过她大意的瞬间成功得手时,我便有种如愿以偿的心情,总觉得高兴起来了。在那之后的七里也相当有趣。

把七里捉弄一番后,我一手拿着乌贼走出超市。

离开阴凉之前,我愣愣地看了看什么也没抓的左手。

就在我要沉浸在感伤中时,那只手同微风一起被掠走。

是魔女。

“这正是填补寂寞的魔法——这个说法怎么样?”

魔女站在身边,一脸得意地笑道。

“唔哇,真的在大街上。”

而且连魔女的帽子也稳稳地乘在她头上,好显眼好显眼。

“怎么样怎么样?填补寂寞的魔法。”

魔女对让人略微害羞的发言执拗地追问感想。

“好厉害啊。”

“填补您内心的空隙——”

“要赶快离开了。”

被七里发现就麻烦了。我像是硬拖着一样,拽住她的手不管不顾地往前走。

“你买了什么?”

还在快步走的时候,魔女就朝薄薄的购物袋里打探。

“哇,章鱼——”

章鱼个头。

“给我的慰劳?”

“给正在做什么事的人的东西才叫慰劳吧?”

啊好痛[注]——完全没有受到伤害的魔女朝后仰去。

(译注:原文为「あいたー!」,是《黑社会的超能力女儿》中出现频率很高的台词。)

“那我怎么谢你,约会之类的?”

“抱着乌贼刺身去?”

‘那’的用法和我相似。真强硬啊,我皱起脸。

魔女天真无邪地微微笑着,弯也不转地一个劲带着我走啊,走啊。然后——喂,看路啊——我猛地拽住她。正要穿过亮着红灯的人行道的魔女朝我身上靠过来,帽檐令人不快地盖住了脸。

“哎呀呀——”

魔女毫无危机感地吓了一跳。

先不说我,真想告诉她注意点信号灯。

“所以说不跑车子的山里住着的土包子啊……”

“牵着手真是太好了。”

“不好。我才不想被牵连。”

你要被碾就请自便……话刚要出口,便被吐意打断。

我想起了妹妹被碾的时候,妹妹的“之后”。

“被你救了呀。”

魔女高兴地道谢。

“那我怎么谢你,约会之类的?”

“……抱着乌贼刺身去?”

“请随我一起。”

信号灯刚变绿,魔女便天真烂漫地晃着肩先走一步,然后一只手拿着乌贼肉块,在古老的城镇中像刻画时间的指针般旋转。而和她牵着手,陪她一起旋转的我,为究竟什么是虚幻什么是现实而苦恼着。

这一天,我在书店和咖啡店里都和七里接过吻。

书店姑且不论,咖啡店那时候我是觉得不做就糟了。

虽然没表现出来,但当时走进店里,我差点翻起白眼。

因为魔女坐在那里,堆起一叠一百元硬币专心致志地玩游戏。她没戴帽子,而且低着头难以确认表情,所以估计七里没有发现,但我看了真想大吼她是个蠢货。

要是她们互相认出来,事情好像会变得麻烦。

于是,事到如今就有必要让七里更醉心于我。

那么做了以后,我稍稍强硬地提起妹妹的话题。

正如我的预料,七里生气了,和我算计中一样,她嫉妒了。

在交谈期间,我感到自己正变成越来越过分的人。

如果被人知道我的真实想法,就不会有任何人会原谅我吧。

付过钱离开咖啡店时,我朝那个后背说了声“蠢货”。

魔女似乎终于注意到我,她回过头,然后高兴地指着屏幕说:“看呀看呀我拿了高分。”我补上一句“死章鱼”,然后追上七里,一边安抚她一边和她牵着手打闹。不论什么级别的争斗,七里都想和我比。

有点有趣。

但,有趣的事基本不会持久。

这次也是这样。

稻村的出现,让我和七里之间的东西坍塌。

她在这里的登场略微出乎意料。在这时候给我玩这出吗,我心里咋舌。

不出所料,我把稻村推下去的事暴露出来,计划破产了。在大道上被人大喊杀了她如何如何,让我遭到众人注目,真是狼狈。

我只能笑道,没来得及啊。

于是,在重新认识到我是怎样的人的基础上,七里所期望的是认真的比试。真正地,堵上两人的性命。

明明已经没法利用了,可我却无意中……对,是无意中就接受了她的挑战。因为想利用她而产生罪恶感,对我来说明明是不可能萌生的想法。

难道说,我对七里出乎意料地中意吗?

“一般来说,我讨厌和人厮杀就是了。”

变成独自一人后,我没样子地嘟囔。

七里的命有一道保险,但我没有。

死了就完了——理所当然的事。而这场胜负中,这个理所当然只加诸在我一个人身上。

绝对不能输。我的命,还有意义。

然后同一天,夜里,我先一步见证人的死亡。

而且全都是熟人的脸孔。

“你要死了,因为这是第二次。”

我面对跌倒在地已经没有未来的腰越,传达或许为时已

晚的事实。

但你作为腰越活得够久了,所以已经可以了吧,江之岛君。

在夜晚的城镇里遇到的、曾经的江之岛死了。

他高高兴兴地报告说确认到了和田冢,之后就是这种落差。在接下来的夜晚,有许多本应发生的事情,都是他所梦寐以求的,但死亡无法避免。

他本人也曾舍弃过去,似乎不记得自己死过一次。自然,也没有杀过一次人的记忆。要是能保持忘记的状态死去,这样会比较幸福吧。

但问题是,他的肉体开始发生的异常变化。

从他的耳朵和眼睛里,开始出现植物的根一样的东西。

本人没有察觉,仅仅是感到痛苦。

“我就觉得……是这么回事。”

我把刚刚嘟囔的话又说了一遍。

这唐突的临终,怎么看都是树果在作恶。是副作用吗,还是单纯到了极限?不管怎么说,看样子树果并不能完全成为生命的替角。

眼睛已经被植物堵住的腰越已经什么也看不清了,他呻吟道:

“我有事……拜托。”

“……听我还是会听一下。”

要是什么祈求饶命或是诅咒的话,我就不听了。

但腰越在最后,真正的最后留下的话和我想象中有点不同。

“把一千元,在,我家桌上……拜托,和田冢”

腰越似乎连仔细说明的余力都没有,想表达的东西只是片段。听到“一千元”,我想起白天和七里的交谈。那时我没有接过钱。要说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是因为我平时就是这么做事的。

这称不上是和人的交往,和别人之间不会留下任何东西,很像我的作风。

“……知道了,交给我吧。”

尽管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但如果是他身临死亡的悬崖边也要传达的事情,我就没法断然拒绝。腰越大概是因为我答应了他的请求而安心,然后心里紧张的部分松缓下来,他再也不动了。植物像电影快进一样急速侵蚀肉体。仿佛穿针缝线般,不断侵蚀。

竟然两次见证同一个人的死,世上还真有这样奇妙的机缘。

一时间,我俯视着他。

虽然心里已经明白,不过他这次似乎没有要复活的样子。

我曾经杀死的同学,这次真的死了。

风抚过后背,带来一阵寒意。

与此同时,“嗯?”恶臭。带着土味的浓烈臭味漂了过来,

“哇!”

人影伸长,就像从电线杆的影子中独立出来一样。不可靠的影子晃了晃。

恶臭的出处就在那里。

看来是流浪汉。在这种地方被人看到,搞得吵嚷起来该怎么办,我警惕起来。

但他接近后影子被剥下,我便注意到那张脸。

轮廓和我刚刚还看着的东西重合。

“难道说,腰越君?”

是真货的那个。

被江之岛推下去的那个腰越。他一身略脏的穿扮站在那里。

“你还真,能看出来啊。”

随着脸颊的活动,土和污垢结块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掉下来。臭味太浓烈,感觉就算要死的时候,只要闻到这种东西也会跳起来。

真正的腰越君,其实是在笑也说不定。

他被推下去的时候我就觉得会复活。但是他完全没露面,本以为是死在了山里,不过看来是活下来了。要是给他弄掉污垢理个头发,会不会在这里凑出两张一样的脸啊。

但是,他和江之岛在相同时期死亡然后复活,所以真正的腰越君也——

“那家伙,在,哪里”?

看来果然到极限了。他声音断断续续的,舌头前面长出了植物。耳垂上也像装饰一样缠上了植物。

“那家伙?”

“把,江之岛。告诉我。”

“……就在那儿。”

我向他郑重介绍倒在路上的尸体。真正的腰越君睁大颓丧的眼睛。

睫毛上积攒的污垢哗啦啦地散落。

“总算,见到你小子,山……咦?”

看着腰越一动不动的尸体,真正的腰越产生违和感。

“刚刚,他死了。”

腰越君右膝弯折,快要贴到地上。他连车道也不避开,摇摇晃晃地画圆一样东倒西歪,最后眼球失去焦点,随意地靠到边缘。

“死了。”

他愣愣地,垂下了两臂,因仇敌的死受到了打击。

咿嘿——腰越发出令人不快的声音。

“我也,死了。”

他开玩笑一样脸朝下倒下,连受身的姿势都没摆。

就像步上江之岛的后尘一样。

“要是能,再早一点……就能在他死前,把他杀了。”

“……真是遗憾啊。”

我想问问他至今为止都在做什么,不过估计没有那个时间了吧。

腰越君似乎也是,比起自己的经历,还有其他该做的事。

“可以,拜托你吗。”

印象中,这还是我刚刚经历过的对话。

杀人者,被杀者。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向同一个人托付什么。

“听我还是会听一下。”

“跟和田冢,说,是我不好……拜托了。”

又是和田冢。

“知道了。只要这么告诉他就行了是吧?”

腰越君刚要点头,但在那之前,又发出“啊啊,唔唔”的浑浊声音。

“还有,对魔女,”

“……魔女?”

他说出了我不能听过不管的词。

“对魔女?”

看到他的情况,我催促道。但在他说完前,嘴就被植物封锁了。我伸进手指,把植物扯下来,可那些把嘴唇缝起来一样生长的植物很硬,就算花功夫扯下来,也很快就会再长出来,变得更加牢固。

在这期间,他的呼吸也完全停止,我放弃了。

“和田冢和田冢……挺受欢迎的嘛,和田冢君。”

他是怎样的人,其实我并没有印象。

想必是个会让人觉得应该和他交朋友的人吧。

——对两个腰越君来说。

从江之岛和腰越的尸体上,植物的根一样的东西跳了出来。接连不断地,跳出无数。然后,撑破肉体后化为花草,以红色的花瓣为中心扩散。

变戏法一样华丽的推移。

之后,什么也留不下来。

在四散飞舞的花的中央,我将这一变化看到最后。

“……好漂亮啊。”

伸出手去,掌心托住花瓣。轻轻一吹,花瓣就像是被灌注生命般在空中穿行,然后随夜风飞走。散去的花还会在某处成为长出红色果实的基础吗?

这,就是以果实代作生命之人的末路。

和连骨头都烧尽的人生终点相比,那个更飘渺呢?

“……既漂亮,又不会留下麻烦,但是。”

像这样散去之际,不会有任何人会真正为他感到悲伤。

“夜晚的散步怎么样?”

“看到美丽的东西了,非常满足呀。”

我放开包在手中的唯一一枚花瓣。

看到在屋子的电灯下飞舞的花,魔女“哎呀哎呀”地嘀咕道。

“反正都带了,不能麻烦带一捆花束吗?”

“真是悠闲。”

本以为她在装傻,可我瞪过去时,魔女歪起了头。

“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吗?这个。”

“我不熟悉花的名字呀。”

看来她不知道,这是尸体变化后的花。

……啊啊,这样啊。她还是第一次给别人吃下树果,而我们就是第一次的对象。

那样的话,不知道死后会怎么样也不奇怪了。

“变成腰越君的江之岛刚刚死了啊。到寿命了呀——树果的寿命。”

我瞪过去,责难她没有说明这件事。魔女没有畏缩。

她盯着花瓣发出“唔,唔”的声音,似乎很有兴趣。

“那种小得可怜的树果,光是在短时间里代替本人就很了不起了吧。”

“只能维持六七年啊。”

“根据相性会延续更久的,话虽如此,到了十几年还是会到极限就是了。”

“腰越君也死了。真正的那个。”

听到这个报告,魔女好像也吃了一惊,她慌张地看向我。

“他到这边来了?”

“你知道他活着啊。”

果然。

“他掉下去以后我救了他。说是救,不如说是死了以后稍微照顾了一下。他好像对被杀这件事怕得过分,不愿意从山里出来。”

“嗬……害怕的腰越君,想象不出来啊。”

毕竟他性格粗暴。我无法想象他临死前还会为朋友着想。

“估计是下定决心出来复仇吧,说不定他本能地领会到了自己的死期。”

“毕竟他看起来就有野性的味道嘛……”

腰越向和田冢道歉,说不定和他的失踪有关系。那个和田冢能知道“腰越”死了吗?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他好像处于相当

怪的情况。

“他好像还有要告诉你的话,但说之前就变成花,散了。”

“告诉我?”

魔女盘起胳膊,伸直了腰,眼神晃来晃去,意识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肯定是谢谢和最讨厌了之中的一个吧。”

“你觉得是哪个?”

“谁知道呢。”

哪个我自己都有印象。魔女闭上眼睛,温和地笑了。

“话说,你为什么有点不愉快?”

魔女询问的语气就好像是关心别人的身体情况一样平淡。……不愉快?我吗?

“我?心情不好?”

“我是这个感觉。”

我自己倒是觉得没有那么露骨,她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那,就是那个吧……因为失败了,把七里变成妹妹的计划泡了汤。”

从字面上来看,感觉这内容相当危险。

“那可真是遗憾。”

我得到了嫉妒事不关己的同情。这么不值钱,喘口气就能吹飞。

“感觉再有一周就能笼络她,真该先把稻村收拾了。”

既然吸引到了魔女,她就已经没用了。会在这方面大意,明显是我的疏忽。要是能做得更高明一点,说不定就能减少一两份牺牲。回顾起来,我就全是后悔的心情。

魔女盘着胳膊,当面对我做出评价。

“你普通地有点那个呀。”

“那个?”

“就是人渣。”

“哎呀被人夸了。”

我这可是成了会被人当面叫做人渣的恶棍。

“……说笑的。”

就算顺利地做到,看了刚才的结局就只能算悲剧。

“于是,我有事要拜托吃白饭的你。”

魔女扔开杂志,拉下脸来。

“有必要做这种铺垫?”

“不加这句你就不会负疚嘛。”

我才不要那种东西呢,魔女说着眯起眼睛。

“算了,我就听听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希望你能把这个树果交给稻村。”

我递出红色的树果。她本来就眯着的眼睛变得更尖锐了。

“让她吃下这个,告诉她,深切地祈祷想变成我然后去死。”

比起我来直接告诉她,还是通过魔女之口更能让她坦率地听从吧。

魔女接过树果,但没有收回手。

“可以吗?”

“没办法啊。要是七里死了,恐怕会变成只期待能赢过我的生物。被那种生物追在后面也很头疼,交给稻村比较好。”

我觉得这样就能实现她们彼此的愿望。

只要事先说明果实带来的死后的事——虽然我也这么考虑过,但如果是七里,说不定会期望获得能赢过我的力量之类的东西。那样一来,你看,我就要死了。诚意未必会给自己带来好处。

“我不是说这个,你这样就行了?”

“只要两人能去别处的城镇也就没问题吧。”

不是指这个,尽管委婉,魔女还是堵住去路,不让我逃。

我明白她的意思。

“这个果实是你的希望吧?”

“我知道这是太过短暂的希望啊。”

这种连十年都撑不住的希望,怎么也没法满足我的期待。

“就算是有个重生出来的妹妹,也会比我先死,这样……很难受。”

太难受了,我添上一句。为了再死一次而让她复活。

如果妹妹听了这种话,到底会怎么想呢?

魔女转着三角帽子,用扑向眼里看到的东西一样的热情显露出兴趣。

“你妹妹,是个怎样的孩子?”

“是个轻飘飘的孩子。总是说她做的梦,我行我素的……但是是个好孩子,这点不会错。”

“轻飘飘的,还有梦啊……”

不知为什么。魔女像是理解一样“嗯嗯”地点头。

“啊,想听我昨晚的梦之类的吗?”

“你觉得我会想听?”

“当然了非常想。”

每次和这家伙说话,总是很快就偏离正题,所以我没打算和她说太久。

“我想知道妹妹出生的意义,仅此而已。”

人天生有自己的角色。妹妹一定也是这样。

为了看清那是什么,就必须让她活过长久的年月。

有的东西只能通过整体才看得到。也有的东西要在活过很久之后,蓦然回首时才能看到。

“虽然你好像考虑了各种事,但如果明天死了就全结束了哦。”

所以要来特训吗?我立刻拒绝了魔女的这个建议。

“我不可能输所以没问题。”

七里不过是重新鼓劲,不可能弥补决定性的差距。

为什么,她赢不了我呢?

这不是技术或是气势的问题。

而是有什么东西让我们在本质上产生差别。而我和她都不知道那件东西是什么。

“比起担心我,,拜托你办事的时候偶尔拿出点魔女样子喔。”

整天做个抱着咖啡店的游戏机不放的废材是要怎样。

“……既然被拜托就没办法了呢。”

“是魔女的话就打扮得像个魔女样如何?”

“像魔女样啊……”

魔女打开旅行包,东拉西扯拽出一堆衣服。她真的是带着旅行的心情来的啊,我惊呆了。摆摊开店的魔女所选的,是黑色的连衣裙。明明是夏天。

“说到魔女,就下意识觉得是黑的对吧?”

“可能吧。”

童话里的魔女基本是黑的。否则,大概里外都会有让人难办的情况。

“那,到了明天我就早早过去了。”

准备好衣服,魔女开始做晚上的伸展体操。

“对我来说,稻村那个孩子能从表面的舞台消失也是好事一桩。”

“毕竟你的存在被公开就麻烦了呀。”

没错没错,魔女轻佻地肯定,顺便微微弯了弯腰。

“啊——炸鸡肉盒饭之类的——好想吃呀——”

“就算你唱歌也不会出现炸鸡肉而且唱得很吵而且被父母听到就麻烦了。”

“明明附近的黄鼠狼都在吃炸鸡肉……”

魔女垂头丧气地反弓身体。

一如既往的夜里的房间。依旧在这里安家的魔女让我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间,屋子里充满了那个树果的香味,不曾断绝。

我重新托住下巴,视线忽然停在红色的东西上。

凋谢的花瓣,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了桌子的一角。

就这样,第二天。我刺死了七里。

和以往一样,我不过是快了一步。

……在那之前,我忽然和她嘴唇重叠,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明明对七里这么做已经没有价值了,可回过神来我已经把脸凑了过去。对浑身破绽的人,想杀的话当时就该付诸行动。对,彼此都是这样。

但她做不到,或许七里这个人的人格就是这样。

我抱着完全没有满足就断气的七里,在只有两个人的海边待了一会儿。直到随同魔女的“我”出现为止,我都没有再动。

看到七里的死,顺利得到我的外表的稻村静静地流泪。

自己哭泣的脸,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老实说没有夹着镜子就和自己面对面,对心脏不好。

“看来你很顺利呢。”

你才是。稻村说道。

“因为我是杀不了七里的。”

“……说得也是。”

从稻村没有对我杀了七里而发怒来看,她也相当没人性了。

那份心意想必相当扭曲吧。

“那,之后就……交给你了。”

我把七里委托给稻村——另一个我。稻村紧紧抱住七里,脸埋进她的头发里不动了。我和魔女留下坐在沙滩不动的两人,走在海岸上。

途中,我大概回了两次头。七里伸出去的腿被波浪打湿。

“羡慕那两个人?”

魔女捉弄人似地询问。花香随着波浪和海风从魔女身上传了过来。

“不,完全没有。只不过想起了各种各样的事情。”

这个暑假浓密到这个地步。像日记一样,留在了记忆里。

在我脑海中,依次浮现出那时被牵扯进去的六个人的面容。

真的没剩几个人了呢。

和田冢那边没有确证,但没有死过一次的恐怕只有我。

只有我,没有吃下那个树果。

“嘴上说着不羡慕,可心里却对自己和她之间的某物不断消失而感到内心的坏死。紧紧攥住曾经牵着的左手,使其不至于像是在倾诉什么一般无助地彷徨。”

“可不可以不要喋喋不休地捏造?”

这家伙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擅自说什么呢。

魔女和我望着远处,爽快地对我痛骂。

“结果,你把大家都杀了呀。无法置信啊,杀人鬼啊。”

“里面也有冤罪啊。”

我火大地否定。腰越跟和田冢并不是我下的手。

哎,其他人确实是我杀的——不管对方有没有被杀的愿望。

“果然是杀人鬼呀。好怕可怕。”

“这是哪国话啊。你至今为止不也杀着人过来的吗?”

“很遗憾。”魔女说着抬起帽檐,明快地否定。

“只要自己死了,大多数事情都会解决,所以我可没有经验哦。啊,鸟倒是杀过。”

“那还……真是个力气活。”

说是自我牺牲倒是好听,但这肯定只是她偷懒而已。

因为有额外的生命,所以不必动手杀了对方。

也就是不必背负起什么东西。

“……咦咦?”

像是和帽子一起旋转般走着的魔女朝向后面,眯起了眼睛。

“样子有哪里不太对呀。”

听了她的话,我只把头转回去。复活的七里,和带着我的面容的稻村。

虽然那光景我不想看太久,但凝视过去就产生不协调的感觉。

确实奇怪。

按七里的性格,不会露出那么温吞散漫又糊涂的表情。

而是会更严苛地不停盯着周围,这样才是她。

至少,在我面前是这样。

“好在意。”魔女嘀咕着刷刷刷全力跑了回去。

真是想一出是一出的魔女。我停下脚步,等她回来。

和去的时候一样,魔女刷刷刷蹬着沙子回来了。

“似乎没有记忆。”

“啊?”

“你杀了的那个孩子,啊——不对两个都是你杀的吗。是叫七里的孩子好像失去了死前的记忆呀,她期待了那样的事吗。”

“…………………………………”

我混乱起来,没有立刻整理好思维。

“……本以为,她肯定会变成只想杀我的生物呢。”

然后变成我的稻村被杀,七里的愿望也会实现,事情基本圆满收场,一切都会消失。我本来是这么想的。总觉得自己好像非常严重地,失败了。

“你太武断了呢。”

“……是啊。”

预想她会完全变成对我恨之入骨的怪物,是我的看法太天真了。

“没想到,”

我像是独白一样嘀咕了一声。

“没想到她没有我想的那么讨厌我。”

明明我打败她那么多次,又只顾自己方便地摆弄她。就连“讨厌”这句话,我也听她说过好几次。

她不恨我?……不对,不可能。

七里她,对死人在镇上活着表示否定。大概对她自己也不例外吧。

或许就因为这样,她才会全新地……不带着过去复活。这就是她的准则,连对我的厌恶都比不过的。

“没被讨厌,好像让你很难过呀。”

“没错……我对被她讨厌可是有自信的。”

我第一次感到的这个,是对她的败北感吗?

但这样一来,稻村第二次的死,就毫无意义。无可救药。

“……算了,就算这样,稻村也总会有办法的吧。”

“总会有办法?那两个人,离开城镇能活下去吗?”

“谁知道。”

“这话我说也不太合适,不过钱之类的没问题吗?”

“稻村有钱,总会有办法的。”

她反复在电视上出演可不是白干的。

“原来如此捏。”

魔女一副理解的样子点点头,满满地吸了一大口海风。

的确,金钱的问题或许总会有办法。

但心又如何?

忘了我的七里,被长成我的模样的稻村缠上。

这样稻村就会满足吗?

尽管短暂,但想到她们的去向,我就不怎么痛快。

“哎呀你相当受打击。”

“没有的事。”

“你喜欢那孩子?”

“……并不是。”

并不是。我在嘴里重复。

“要是你去吻她,说不定记忆就会恢复呢。”

“为什么?”

“童话里不就是那样吗。”

魔女捏住帽檐,露出和背景的大海一样明朗的表情。

“久违地看到海,我有点兴奋嘛。”

我才没问你表情的真面目。

“……我没兴趣。她已经死了。在那里的,是我不认识的人啊。”

就算记忆恢复了,七里也会否定自己的起死回生,立刻自尽吧。

名为七里的人,已经由我亲手杀死了。

好奇怪啊,我挠了挠头。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把头发抓乱。

我本以为自己会做得更好。

我本打算去天国的,结果却被魔女诓骗,成了最坏的罪人。

随着我向前走,沙滩便不断把脚下变重。恰好,就像我不断犯下罪过一般。

不论走多远,这种感觉都没完没了地持续着。

“话说,我们在朝哪儿走?”

“谁知道。”

“接下来怎么办?”

“谁知道……怎么办呢?”

树果也从我手上失去,剩下的就只有犯下的罪行。

连人都杀了,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

不对,靠杀人来得到什么的想法本来就是错的吧,大概是。

但我就算是犯错,也想要结果。

该朝什么方向、开始做什么、到哪里去才好呢?全部,都是白纸。

波浪靠上海岸,在躺着的岩石上打碎,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腾起飞沫。

“不能用你密藏的魔法想想办法吗?”

“很不巧,MP用光了。”

我想到要不要让她拿附近的草熬一下做成药。

MP啊……

“啊。”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朝魔女的侧脸看去。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太阳照着,她脸上带着光泽。

“之前我一直有种看漏什么的感觉,不过刚才发现了。”

“到底究竟是什么?”魔女像教育节目里的搭档一样附和,让我听了有点火大。对方不严肃,我也简单了事。

“你也差不多要死了吧?”

因为她吃下那个树果的时期,和死了的那几个人一样。

“您注意到了吗。”

魔女为什么会稍稍翘起嘴角,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

“死会突然到来,直到之前都很精神是吧?”

我想起腰越,还有江之岛毫无前兆地跌倒。

“果实还有吗?”

“嗯——”

魔女似乎不想明确回答,只是暧昧地扬起下巴。

她盯着天空,朝太阳的高度闭上眼。

“怎么办呢——”

“哎,想怎么做随你喜欢不就行了?”

这不是我来决定的事。也不是必须决定的事。

这,是魔女的生命的选择。

我闭上眼睛,走了一小会儿。

耳边能听见魔女的脚步声。

“随我喜欢怎么活着,吗。”

在帽子的阴影中,魔女嘴里淌出自嘲和寂寥的声音:

“自己喜欢的东西,你又知道吗?”

“并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

“那,你就做不到随自己喜欢来活着了呀。”

好——可怜呐——我被魔女轻薄地同情了。本想开口反驳,可又转念一想,算了可能就是这样,便接受了。

随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是怎么一回事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我这人活得已经挺……不对,是非常随心所欲了。

但是的确,我并不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而活着。

“你在考虑什么?”

魔女探过头,朝一时没有说话的我看过来。

“当然,是在考虑接下来的事。”

我装模作样地说道。不过这是不容拖延的问题。

接下来,我要以什么为目标活着呢。

在海边的尽头,渐渐看到浅黑色的岩壁。能走的地方就到那里为止了。

“我能问问吗?”

魔女也一样,注视着岩壁开口。声音不大,但被吹上来的风带到了耳边。

“你为什么,对妹妹那么执着?”

感觉她言外之意是说,甚至能做到杀人的地步。魔女的视线转向大海。

“你喜欢妹妹?”

“并不是。”

“你总是说这句话呢。”

魔女很无话可说地加强语气。她在对什么生气吗?

“因为普通就是这样嘛。我自认为和常人一样重视她。”

“我是觉得,你不要用这种感觉看待‘和常人一样’比较好。”

哪种感觉啊?虽然不知道,但总觉得她没说出来的意思已经传达到了。

是说我没有普通到能和别人一概而论的程度吗?

“言——归正传。那,为什么?”

“我没有和你说这种话的理由吧?”

“没有没有。”

魔女嘴上否定,但仍在继续等待。

海岸的尽头近了。脚变得太过沉重,无法完全把握自己有没有在走。

尽管

如此,身体还是像被时钟推着后背一样前进。

有什么决定性的因素吗?

还是说,单纯是我没了干劲?

隔了一小会儿,我开口道:

“我想要作为姐姐活着的目的。”

出生后我很快就成为姐姐,然后转眼之间被剥去了这个身份。那个立场和价值观变了样,我被耍得团团转,跟不上变化。

我不知道,不再做姐姐的办法。

“为了这个连人都能杀?”

“是呀。不过大家都复活了。”

留下生命,只夺走对方的人生。

这是残酷的杀人方式吧,大概是。

像是沾满了细沙般的声音传来。

“你缺少了很多人都必须珍惜的东西。”

真是难以想象的指责。虽然老套,但她好像在说我没人性。

要是客观地列举我的行动,会这么说也是当然的。

“真是受打击。”

魔女垂下肩膀。

“为什么?”

“因为一样。”

“什么一样?”

“活着的动机。”

魔女露出消沉的举动,但毫不停顿地在旁边继续说:

“没有目的就没有活过的感觉,所以要创造目的。”

“唔嗯。”

那样的话,可能确实和我相同。

“我倒是觉得,大家基本上都在这么做。”

“没错。一定,是做法的问题吧。”

魔女深深地、夸张地叹了口气。

虽然不太明白,但她那么讨厌和我一样吗。

……哎,其实我也讨厌。

明明还活着,却和上了年纪的死人价值观相同,真不痛快。

走到岩壁,我停下脚步。站在墙壁前,就像是受到威压般。

这,比童年时被很多高大的建筑和大人所包围的感觉更显著。

上了高中,个子本该长高了。

自己永远没法从这喘不过气的感觉中逃走吗?

“那,说到底你要怎么做?”

腰越君,和田冢君,稻村同学,七里,江之岛君。大家,都不在了。

按照打算,本来会消失的会是两个人左右。但……

红色的果实伸展根部,相互系结的我们的故事各自彻底枯萎,即将迎来结束。在那结束的时候,魔女会看到什么呢?

“我想想啊。”

魔女的语气很沉稳,连她有没有在烦恼都是个疑问。

“剩下的就只有我了哦。”

这话里并没有带着深层的含义,不过是在舌头上临摹单纯的事实。

但听了这话,魔女似乎找到了目的之路,微微放缓嘴角。

“那样的话。”

魔女按住帽子,就像是在强风中护住一样。

被海风掀动的帽檐似乎很难受,无处可去地挣扎着发出啪嗒啪嗒声。

“好痒。”

魔女把脚心——恐怕是故意朝着我这边,伸手抓挠。

洁白的脚趾根处,是被虫子叮了的显眼红色痕迹。

“我是在哪儿干了什么才会被叮啊,而且是这种地方。”

“那就是橱柜里进虫子了?”

“原——来。”

接受这个说法的魔女挠完,又继续剪起脚趾甲。

在我们之间,电风扇缓缓地摇着头。

七里死后过了两天,魔女健在。夏天也是,在外面得意洋洋。

暑假才刚刚开始。

目前,稻村她们的去向,还有其他传言都没有传到我这边。

我深切期望今后一辈子也不会和她们扯上关系。这样对彼此都好。

“明明这样一个家伙在这儿住着,还真能不暴露啊。”

我家里人也是,该说挺马虎的吧,我甚至觉得会不会是除了我以外的人都被魔女给骗了。可看到因指甲剪得太深而苦恼的魔女,我就觉得她和那种了不得的奇迹不沾边,否定了夸张的可能性。

单纯是我们比想象中对世界更不感兴趣而已。

光是看着前面活下去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而点缀在这本笔记上的内容,也是其中之一。

“你热心地读着什么呢?”

“盒饭小偷的自白。”

“神秘小说?”

“貌似是和田冢君的日记。”

魔女摆出歪头纳闷似的举动,似乎还不知道和田冢君是谁。

仔细一想,从初次见面那时起,两人都没互报姓名。

“你给了果实的六个人中的一个。”

“唔……啊啊,估计是个子最高的孩子吧。”

她掰掰手指,看来是在用消去法考虑。

“没错。去腰越家放钱的时候,顺便简单调查了一下,就在仓库发现了笔记本。和腰越君的笔记上字迹不同,我就觉得多半是他。”

我把自己读着的笔记举起来,给魔女看。

“这么飒爽地做出小偷勾当之类的好可怕。”

魔女像是畏缩似地肩膀朝后仰。这种事现在根本无所谓。

“和田冢君似乎待在这个镇上,但变成了谁也看不到他的状态。按上面的内容,好像是他许愿想独自生活,就变成了那样。而且不知为什么,他好像现在住在腰越家里,而不是自己家。”

听我简单地说明日记的内容,魔女一边打理指甲一边点点头。

“想象到家人在担心自己,在自己家里就待不下去吧。”

“原来如此。”

还有,说不定他也是不想看漏来自腰越君的信号。

从笔记本里能看透,他对此期待、依赖到了这个地步。

在期望独自一人的同时,唯独无法舍弃这份联系。

无法舍弃这无法互相接触也看不到对方的,虚假的关联。

“我也没法放弃死人的请求……感觉会变成长久的谎言呢。”

然后还有长久的开销。一千元,积攒起来的话,对高中生有点沉重。

是不是该打打工呢?

我回想起七里在超市工作的身影。

同时,嘴唇的触感也在幻想中沉浮。

七里她,和“我”过得好不好呢?

“……我说你,吃过下一个果实了吗?”

“谁知道——”

魔女很有精神地糊弄我。无论问她多少次,她都没有老实地横向或是纵向晃头。

“真有精神。明明你这么做的时候也说不定会死。”

“这点大家都一样吧?而且说不定会有陨石掉下来。”

“事故和寿终不一样啊,大概不一样。”

自己嘴上说着,心里却意识到两者之间界线的暧昧。其中还有想要苦思冥想的部分。

但在那之前,魔女朝我询问。

“我说,吃了果实的人是怎么死的?”

大概是因为没有发现吃了果实的人的尸体,她多少察觉了结束的方式并不普通吧。我老实回答:

“变成花凋谢了。”

“……真是风雅。”

魔女温和地眯起眼睛,仿佛在看耀眼的东西。

“那么漂亮的死法,很少有人能做到啊。”

虽然死了很多人就是了,魔女像是想起旧友一样,露出虚幻的笑容说道。

我想起以前拿回来的红色花瓣。还留在那里吗?我朝桌子上确认,但没有看到。是不是打扫的时候扔了呢?

我甚至不记得,自己采的是两个腰越君中哪一个的花。

可不管是哪个,我都无法忘记那鲜明的色彩。

“他们也没有吃得肚子里撑满果实,换作是我说不定会长出大树。”

“收拾起来很麻烦,你可别在家里死啊。”

“我会小心地生长的,至少麻烦你给我浇点水哦。”

她咯咯笑着死皮赖脸地缠人。看着这样的魔女,我连着椅子一起转了过去。

死也好,活也好,不让她先说个明白可不行。

魔女好像也感受到我的气氛,她抬起头,把指甲刀放在旁边。

我一直等到她特地把摘下的帽子戴上,来这个的话——我朝“魔女”询问:

“我说你,为什么在这里?”

“不是说过了吗,只剩下你了。”

她的话从两天前的海边,牵着线一样到了当下。

“所以,我就想把剩下的你的故事看到最后嘛。”

魔女不以为意地说道,简直就像是剪指甲时顺便一说一样。

这就是魔女所说的,活着的动机吧。但是,我想道。

“我的故事——”

“不会结束的呀,只要你和我还活着。”

大概吧,魔女笑着补充了一句。

“……哼——……”

从那天开始,我挣扎到现在,得到的是一个吃闲饭的魔女。

我不由得,晃了晃肩膀。

我和魔女的故事。

肯定只会是彼此的根纠缠在一起,互相掠夺,不断枯萎。

竟然想把那样的故事看到最后,真是个性格差劲的魔女。

所谓的“只要还活着”,也

可以有各种理解。……好卑鄙。

“……那,红色的果实呢?”

“保密。”

无论如何,魔女都对此含糊其辞,仰头朝窗外看去。

蝉在鸣叫,天空渗出蓝色,这是个极其常见的夏天。

在这日常的背景下,有个魔女在。

“下次出生的时候……对了,就期望不变的自己吧。”

她嘟囔的内容已经迫在眉睫吗,还是说真的是对很远的未来的希望呢?

我无法判断,能做的也只有远远地望着。

不过不知不觉间,我也对此开始乐观地觉得“也好吧”。

静不下心的夏天里,零散地嵌着自己犯下的罪过。

能够见证到访我家的魔女的殒殁,感觉也不坏吧。

这个夏天,奇怪的魔女在屋子里开出红色的花。

我轻轻地,嗅了嗅那阵就快散尽的香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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