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幕 魔王城『女生真麻烦』

此种造型说成庭园太温和了,但若要以一句话形容魔王城,恐怕所有人都会回答「空中庭园」。

若是允许以文章表达,那么在这四个字之前,想必会加上一段「充满惊人魔力的歪扭溪谷最深处的可怕~」文字。

魔界地下帝国最深处,且最为巨大庄严的这座城堡,原本存在于地表。在魔大陆决战中,「五英雄」两年前杀死了魔王。下手者为五英雄之中实力最突出,被誉为地表最强,天下无双的魔导司书艾森哈特.K.芬基尼。

因此,魔王军不得不将魔大陆拱手让人。相对地,他们破坏了魔大陆的一切文明,并以大规模传送术将文明的结晶,也就是魔王城搬到了地下。魔王复活使得魔王军取回锐气,这次誓将世界纳入魔王军之手,并连同上次的帐一并算清。

而魔王军现在的大本营,其实比之前的地点更难攻破。

要到达连同城堡周边土地一并浮上半空的魔王城,最强等级魔族居住的山谷将是必经之路。结果,纵使是经过艰苦修练之人,光是抵达魔王城,必定也得耗费大量精力。

然而,在这魔王城的所在地,出现了一幅彷佛嘲笑他人辛劳的光景。在通往魔王城的单一坡道前,产生了一小道歪斜痕迹。那歪斜化为黑色球体并越变越大,转眼间就达到能供一人轻松通行的大小。

传送门。

这是只有部分人才知道的,「天秤」四天王勒克斯所拥有的古代咒法。

此时没有任何人看见,但初次目睹的人大多都会大吃一惊。

这不是普通的传送,而是可以双向往返的。更进一步地说,这招咒法会让使用者通过次元狭缝。因此只要勒克斯在某人穿越传送门时中断咒法,那人就会当场被困在狭缝里。

没有人知道次元的狭缝是什么样的地方,因为一旦被扔进去,就再也无人能生还。操纵次元的四天王「勒克斯.沙利叶门」之名,比其他三名天王更为崇高。

然而。

从传送门里跳出的人不同以往,不是勒克斯,而是一名少女。这个身穿水蓝连衣裙的少女尽管楚楚可怜,但只要看到那非比寻常的霸气,任何人都要别开目光……要不就是崇拜著迷,二者择一。

她就是魔王军实力No.2,人称最强之矛的「车轮」尤莉卡.福克洛瓦。

尤莉卡一钻出传送门,就跨著大步往魔王城走去,表情浮现著忿忿不平的怒气。她鼓著脸颊,两眼半睁著。尤莉卡像用瞪的,视线紧盯前方,又快又急地往魔王城前进。

不常动怒的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生气的理由,比想像中更快抵达现场。

「喂,酒吞,快去跟尤莉卡妹妹道歉啦!」

「咦,呃,我不懂她干么那么生气啊。」

「超扯的!当然是你害的啊,你这白痴!你不但在尤莉卡妹妹面前提到导师,还讲得你们俩很亲密似的,什么意思啊你!」

「谁跟她亲密了,她差点宰了我耶。」

「谁在跟你扯这个啊,烦耶!少废话,去就对了!快去!」

「好痛!好痛!」

紧接著钻过传送门登场的,是男性二人组。

一个是高个子,长著黑色双角的妖鬼。他身穿和服便装与木屐的极东风格服装,头上浮现著问号,被身旁的男子踹著。

至于另一个男子,则是体型相当肥胖,见他一下就用右手消掉传送门,可知此人就是传送门的术士。

妖鬼酒吞与四天王勒克斯,以奇妙缘分连结的魔族二人组。

「喂──尤莉卡~」

「干么啦!」

酒吞对勒克斯的讲法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但大概是觉得也不能让走在前面的女生一直这么气下去,于是发出呆笨的声音叫住尤莉卡。尤莉卡好像有点莫可奈何地停下脚步,猛然转过头来看他。

「呃,嗯……不是啦,你在生什么气?」

「你怎么会不懂!你拒绝我,却说想去找薇若婕!随便你啦,笨蛋!」

「咦,不是……嗯?」

她气呼呼地「哼」一声,一转身,拍动黑翼再度开始往前走。

看到尤莉卡完全不理人的态度,酒吞不知该如何是好,转头看向追上来的勒克斯。

「喂,汉堡哥,她是不是误会我了?」

「我哪知道!你如果认为是一场误会,那她还在以现在进行式误会你啦!乾脆也把我算进去好了,白痴!你是哪里有毛病,才会当著尤莉卡妹妹的面说想去找导师啊!」

「不是啊,听到认识的人被关起来,当然会想去探望吧……而且说起来算我的错。」

「……嗯?」

勒克斯原本愤懑不平的表情,变得有点迷惑。酒吞看他似乎完全不懂自己的意思,也不明白他们对自己有何误会,满脸困惑。

「我不懂你怎么会害导师被关,总之你只是因为熟人被关进地牢,所以想去探望一下,就这样而已?」

「还会有什么理由啊,汉堡哥?」

「就说了我不叫汉堡哥!是说既然如此,你也注意一下措词啊!什么叫『我想去找薇若婕小姐』啊,猪脑袋!」

「你们到底误会了我什么啊。」

「应该说不管怎么听,都像是你选择了导师,而不是尤莉卡妹妹吧!」

「……啊──」

酒吞似乎这才恍然大悟,轻轻腾空跳起,拉近与走远了的尤莉卡之间的距离。他越过尤莉卡的头顶,轻松降落在她面前。

即使这条单一坡道一旦踏空就要直坠地狱深渊,他的动作却毫无迟疑。

「……让开,反正酒吞比起我比较喜欢薇若婕,所以才会拒绝我啦。还叫她什么『小姐』!怎样,是胸围吗!你这色鬼,是不是知道她衣服底下很有料?是喔,这个变态!」

「你在不知不觉间妄想到好邪恶的地方去了耶,我跟你说,如果我讲话让你误会,我向你道歉,但我的意思并不是想当薇若婕小姐的部下。是说原来她衣服底下很有料啊?」

「原来你感兴趣啊!是喔!那真是太好了呢,反正我就是没料啦!酒吞这个笨蛋!猪头!呆瓜!」

「啊──我又说错话了。不是啦,我跟你说,尤莉卡。我之前没告诉你,其实就是她害我漂流到这里的。」

「……欸?」

眨眨,眨眨。

尤莉卡的长睫毛跟眼睛一起眨啊眨的,她一瞬间忘了生气,冻在原地。

她想起那天,遇见昏倒的酒吞,拖著他回家时的记忆。

「但你不是说是被海怪怎样……」

「我还没逊到光碰上海怪就被杀个半死啦,是先跟薇若婕小姐玩命厮杀,莫名其妙魔力全被夺去,然后就这样被绑架了。她也是魔力全数耗尽,我又使不上一点力气,结果就在小船上被海怪袭击,死翘翘了。」

「…………绑架?」

「她好像是说想让我当四天王,其实也挖角我很久,但我都拒绝了。我也不是不认识她,而她被关进地牢,当然不能说跟我无关吧。所以我才会说想去找她,应该说是想去地牢。」

「……咦,啊……咦,那……是……是我误会了?」

尤莉卡的脸眼见著越来越红,她回想起自己与酒吞吵嘴,又用强迫酒吞拿自己跟导师相比的口吻骂了他一顿。她战战兢兢地看向酒吞。

一看,酒吞好像也不怎么介意,和颜悦色地笑著说:

「哈哈哈,现在看谁才是笨蛋喽,笨蛋──」

「这……这都要怪你害我误会啦──!」

尤莉卡指著他大骂。

「……也是啦,我就在奇怪,像你这样的妖鬼怎么会被区区海怪打个半死……想不到是跟导师有关。」

「喔,汉堡哥,你追上来啦。」

「我怎么会被迫在坡道上冲刺啊,真是……啊──累死了。」

勒克斯双手撑著膝盖喘气。

酒吞眼神愣愣地注视著他。

大概是注意到他的视线,勒克斯不耐烦地继续说:

「……我……不叫……汉堡哥……」

「好,满意。」

「等人吐槽做什么啊可以用本名叫我了吧信不信我宰了你啊混帐!」

啊,还没调适好呼吸就大声嚷嚷,喘不过气来。

勒克斯这样想著,一脸阴沉;酒吞没理他,转向尤莉卡。

「哎,那就这样。尤莉卡去谒见魔王时,我跟汉堡哥去一下地牢就回来。晚点再约碰面,好吗?」

「……随便你啦,讨厌……」

结果她双手掩面,蹲了下去。

「满脸通红的拜见魔王,还挺新鲜的嘛。」

「再闹我就要杀了你喔,酒吞?」

「开玩笑的,对不起!」

看到尤莉卡一只手伴随著金属声亮出弯刀,酒吞只能立即投降,别无他法。这时酒吞一面赔罪,一面注意到某件事,眼睛看向她的剑。

「……说到这个,尤莉卡,记得你好像也会使混用剑之类的?」

「奇怪,我有给酒吞看过其他武器吗?」

「没啦,算是我听说的。」

「是喔──好吧,我会用各种武器,怎么了吗?」

酒吞脑中的印象不是尤莉卡而是「车轮」。也就是《魔导枪骑兵Ⅱ》最后的最后登场的两名少女之一。她在游戏内的图像是扛著一把巨大宝剑,所以酒吞一直抱持著疑问。

「是没有怎么样,只是──」

只是忽然想到,不小心问了一下罢了,但酒吞不太好这样说。他视线稍微游移一会儿,无意间看到自己背著的大斧。

「啊,我是想说如果你会使大斧,想请你教我两招,因为我是自学的。」

「咦,啊……斧……斧头有点没办法。」

「嗯,这样啊,我是觉得如果我们一样也满好玩的。」

「喂,酒吞,你这是在拐弯抹角地把妹吗?」

「啊?」

尤莉卡害臊地移开目光,勒克斯则是冷眼瞪他。

酒吞这才细细思量自己为了掩饰而说出的话具有何种含意。看来他似乎弄懂了,「又说错话了……」仰望赤红月亮高挂的天空喃喃自语。

光是今天就第二次闹误会了。

再不收敛点,尤莉卡的双剑真的会发威。

「好……好啦,先别说这些。总之我懂了,斧头不行,长形武器总行吧,我想尤莉卡应该会很多。」

「这点小事的话我完全没问题喔。不,乾脆这样好了,我好好教你,所以你必须再待一阵子,决定了!」

「……啊。」

「哎,两边这样折衷差不多吧。」

我圆场的一番话,这次虽没造成误会,却好像给了她一个奇妙的口头约定。

尤莉卡表情一下子开朗起来,勒克斯则是双手交叠在后脑杓,一副没辙的样子低语。酒吞不禁战栗,觉得这对主从说来说去还真有一套。

「不,这很明显是你自掘坟墓吧。」

「……好吧,如果能请尤莉卡教我用斧头,那也算公平吧。」

「嗯,知道了!那我去谒见一下就回来,等会见!」

尤莉卡啪沙一声拍动羽翼,急速飞了出去。

目送她的背影远去,酒吞讲起无意间想到的事:

「……她刚才既然在生气,为什么不直接用飞的就好?」

「你啊……幸好你没在尤莉卡妹妹在的时候说啊。」

「怎样?」

「……当然是因为她希望你挽留她,希望你说不去找什么导师,说得极端点,就是希望你道歉啦。」

「啊,那真是……幸好没说。」

酒吞实在不想管那些关于细微心思的麻烦事,内心觉得女生真麻烦。

同时,酒吞决定切换心情。

总而言之,他想去看看被监禁的薇若婕。

却没察觉这会引发更麻烦的问题。

「『车轮』尤莉卡.福克洛瓦大人到。」

「……让她进来。」

魔王城最深处。

这个场所又被称为谒见之间,除了塔楼以外,位于本馆五楼中的最高楼层。

在这上面只有三座塔,分别供魔王、导师与车轮起居。

倘若放出百名一无所知之人进入此迷宫,恐怕仅有不到五人能抵达谒见之间。在这宽敞程度八成与圣府首都艾甸相等的场所,尤莉卡当自己家一样顺畅前进,然后走进缓缓开启的门内,在红毯上悠然前行。等来到了够近的位置,能看见坐在上方王座的魔王的脸,她才慢慢跪下。

「……尤莉卡.福克洛瓦拜见大人。」

「嗯,很高兴看到你身体健康。刚才我收到联络,听说德拉库里亚终于下手了。这下我终于能够处分他了,做得好。」

联络魔王的人,想必是他安排监视德拉库里亚的某个属下。既然如此,为何不派些后援给尤莉卡?肯定是希望双方能两败俱伤。尤莉卡心里对这种军中政治厌烦至极,但没有表现出来。

「是,不敢当。」

尤莉卡只道了声谢,目不转睛地注视地板。看地毯有做细心维护,也许最近比较有余力了。在财政方面。

这时,魔王用手指敲敲王座扶手,进入正题:

「话说……『车轮』啊,你不打算收部下吗?」

「大人是说这件事啊……的确,属下是让大人等候多时了。」

「无论你再怎么强,没有组织力量,像德拉库里亚这种人迟早会得意忘形。为了帮你自己省点麻烦,我是希望你该行动了。」

「『天秤』之勒克斯表示愿成为我的部下,还有──」

「还有?」

「──不,属下险些失言,请大人恕罪。」

「是吗。只有勒克斯一人虽然不够放心,不过他也有他专有的强项。这么说,能够稍微清静点了?」

「恕我冒昧,是的。」

「唔嗯。」魔王将体重压在椅背上,用那锐利双眸定睛注视尤莉卡。

站在尤莉卡的立场想,明明只是听命收了部下,她不懂为什么要遭受这种眼神;然而下一句话就解除了她的疑问。

「……一找到父母就要离开。自从你说过这话以来,已有两百年了吧。」

「大人找到任何线索了?」

「纵使找到,我也没有义务告诉你吧。因为你若是离开,会给我造成困扰……不过我可以诚实告诉你,纵然凭著魔王的力量与情报网络,至今仍没得到半点消息。听好了,我是说半点也没有。就算是死了也应该有点死讯,但真的就是一无所获。」

「……真的都一无所获吗?」

「正是,如同两年前威胁我性命的魔导司书,杳无音信……就连是否将要发生某种大事,我都无法预测。无论如何,我得为侵略做好准备。」

「是……」

凭著魔王的情报网络仍一无所知,对尤莉卡而言是令人消沉的事实。尤莉卡并未直接与两年前现身的魔导司书交手,因为她忙著对付其同伙斧枪兵与光之神子。尤莉卡是与前任导师一同战斗,然而前任导师只是个疯子,基本上派不上用场。

「属下明白了,我这就回去备战。」

「就这么做吧。」

「那么属下告退。」

最后尤莉卡垂首行礼,站起来。然后她一转身,离开谒见之间。接下来就回别墅吧。尤莉卡如此想著,脑中思考今后的计画。

「总觉得……旁人好像都用奇怪眼神看我?」

「那是因为光是妖鬼就够稀奇了,而且你跟我这个四天王走在一起,还散发出不比我逊色,甚至在我之上的霸气,当然要引人注目了。」

「……妖鬼很稀奇吗?」

而在同一时刻,酒吞与勒克斯的二人组,走在魔王城内不必要地又长又宽的走廊上。走廊铺著高级地毯,让人联想到迷宫中的一隅。对酒吞而言,这是他在画面中看过一次的光景,因此情绪相当兴奋。

「何止稀奇,首先我以前就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说不定魔界从来就没有过妖鬼喔。」

「真的假的啊,好猛喔……为什么?」

「我哪知道啊。」

看来不是担任四天王就无所不知,勒克斯只兴趣缺缺地回答,酒吞则好像对不时感觉到的视线烦不胜烦。

城里似乎有相当多魔族徘徊,想到这么大一座城堡维护起来必定相当不易,理所当然需要许多人手。难怪游戏中魔王城内常常遇敌,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酒吞兀自点头。

「不过话说回来,这里装潢真单调,好难认路啊……城堡走廊上不是应该都会放一些家具或绘画吗?」

「……啊──」

「干么意味深长地别开目光啊。」

「因为财政困难……」

「啊,这我好像在哪听过。」

酒吞握拳敲了一下掌心,恍然大悟。

然后酒吞想到告诉自己这项情报的人,就在现在前往的地牢里,不禁有种怪怪的心情。初次相遇时感觉那么强大的对手,如今却沦为阶下囚,越是冷静思考就越觉得不谐调。

「进去这里面……喂,麻烦开门。」

在长廊尽头弯过转角,来到一个地方。那个场所完全是个异质空间,就像与刚才那杀风景却不失高贵,酝酿出滚滚邪恶灵气的走廊完全隔离,被铁栏杆所阻挡。看到像是狱卒的两个食人魔站在那里,酒吞也明白这里确是地牢入口。

毕竟铁栏杆后方的阶梯彷佛通向黑暗底层一般漆黑,还喷出阴沉混浊的空气。

「是!……这位是?」

「我带的人,别在意。」

「小的是勒克斯大人的爱人。」

「你────不开烂玩笑是会死吗!你这家伙!」

「……呃呃……?」

「骗你的啦,麻烦开个门。」

「你这家伙真是为所欲为啊你这混帐东西!」

勒克斯以手扶额仰望天花板,食人魔狱卒虽然困惑,但还是开了门锁。酒吞笑得悠然自得,心情照样好得很。

「好,我们走吧,给我火把。」

「是……请用。」

勒克斯只消用手指轻轻一碰,就点燃了接过来的火把,然后

直接带路步下阶梯。看著那背影,一名食人魔狱卒小声说道:

「超强的……不用咏唱就能使用公国魔法……」

「那家伙可不只如此喔。」

「咦?」

结果有个男人竟然还没走,在狱卒身旁双臂抱胸,瞪视勒克斯的背影。他面露大胆无畏的笑容开口:

「别看他那体格,随便一跑可比鸵鸟赛跑还快。」

「咦!那位大人竟能达到半天跑完三天路程的速度……」

「用滚的。」

「咦!」

「用滚……」

「酒吞────────!不要再胡闹了,快给我过来你这呆子!」

……

狱卒瞄了一眼酒吞后。

「好啦──马上过去──」

他好像没事似的,甚至拋开刚才像个强者的灵气,悠哉地开始走下地牢。

「咦,那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压根儿没把困惑的狱卒放在心上。

「要去见差点干掉你的人,你却还是同样调调啊。」

「反正她又不是对我有敌意,一半算是意外啦,幸好双方都没事──」

「不能说没事吧,都关进大牢了。」

「这方面就别想太多了。」

酒吞与勒克斯一同来到地牢,潮湿空气让他一瞬间蹙眉。酒吞仍不太能相信一名少女竟被囚禁在这种地方,也许证明了他果然不是天生的魔族,或者只是他本人心肠不够狠。

跟随著照亮暗处的火把光源,酒吞走在石版小径上。两侧的铁栏杆里,还能看见业已化为白骨的死尸。

「啊,那些是用来吓囚犯的,不是真的摆在地下烂掉。」

「原来如此,难怪不怎么臭。」

酒吞一面在奇怪的点上恍然大悟,一面让勒克斯带路前进。

不久,勒克斯在将到尽头的一间牢房前伫足。

「哟,导师。」

听到这句话,酒吞往牢房里瞄了一眼。

酒吞想:她就在这里吗?若是计算正确,这就是与十几天前跟自己上演过一场死斗的对手的重逢。

虽说是为了阻止她杀害克莱恩,但酒吞也知道自己严重妨碍了她的职责。对方几次对他挖角,又给予优渥待遇,自己的态度实在不对,或许该道声歉比较好。酒吞一面这样想,一面在牢房中寻找她的身影……

「唔!」

酒吞不禁倒抽一口气。

「……啊──是勒克斯啊……什么事……?」

「啊,我没有事找你啦。」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单人牢房角落。

她在原本奢华的哥德洋装上,用一块破布盖著膝盖,抱住双膝缩成一团,眼中毫无一丝霸气。

虽说她眼神原本就不是那么有力,但仍然有时开心,有时嫌麻烦,总会蕴藏一些感情;然而如今的她眼中映照的,只有黑白二色的地砖。

连回答勒克斯的话时都不肯抬头。

「……你是来笑我的吗──我可以杀了你喔──」

「导师大放杀气一点都不好笑,拜托不要。」

「喂喂,她真的是薇若婕小姐吗?」

「……咦?」

酒吞忍不住脱口而出,他本来想等勒克斯与薇若婕说完话,但眼看薇若婕实在落魄太多,不由得先说出口,结果传来一个呆愣的声音。她视线仿徨了一会儿,然后与酒吞四目交接。

薇若婕睁大双眼的同时,轻声低喃:

「酒……吞……?」

「看起来实在没什么活力啊,怎么会搞成这样,真的是我害的?」

「咦,不……其实不是……咦,可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勒克斯一边听酒吞与薇若婕对话,一边消除藏在右手的传送门。他并不认为酒吞在撒谎,但一般而言上演过死斗的两个人,是不可能用正常神经交谈的。

有鉴于此,薇若婕与酒吞一相遇的瞬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勒克斯本来想倘若发生最糟状况,就扛著酒吞用传送门脱逃,看来是杞人忧天了。

「问我为什么的话,是因为我听这个汉堡哥说你这小姐坐牢了。你本来是不用与我为敌的,但我那时无论如何都想保护克莱恩小兄弟,结果逼得你与我大打出手,如果因为这样而给你惹来许多麻烦……这个,我觉得很抱歉。」

「……关于这点──是因为双方都发生了点意外,现在也不用追究了──……不对,我是在问你怎么会在魔王城──」

导师的声音稍微恢复了点力气。勒克斯彷佛有这种感觉,决定暂且静观其变。可能因为他只跟酒吞问了最低限度的资讯,无法完全掌握两人的关系,但应该不会发生太危险的状况。

「喔,你问这个啊。没有啦,我那时被海怪袭击,本来以为死定了──」

然而,勒克斯的这种想法……

「──但有个叫尤莉卡的家伙救了我。」

「……咦?」

就这么脆弱地溃散瓦解。

「一回神才发现到了魔界,或者该说好像漂流到那家伙的别墅附近了。得到她搭救后,几天之间又顺便发生了点事,她叫我去演唱会,我在现场认识汉堡哥,后来又在她家打起防卫战,结果汉堡哥来了,说是找尤莉卡有事,这时我听说薇若婕小姐──」

「为……什么……?」

「啊?」

这座地牢的温度,少说降了五度。

勒克斯的背脊流下一道冷汗,他瞪了酒吞一眼,只见酒吞似乎跟尤莉卡那时一样,又没弄懂薇若婕的感情了。酒吞刚刚才看到尤莉卡因为「薇若婕的关系」而闹脾气,怎么会没想到反之亦然?

而现在的勒克斯,连好好教训酒吞一顿的余力都没有。

「为什么……车轮总是要抢走我想要的一切……那个人为什么总是要破坏我累积的心血……酒吞为什么跟车轮那种人这么好……?」

「咦,也没有很好啊,只是受她照顾了差不多十天──」

「拒绝跟我一起来到魔界的人,为什么,为什么能跟车轮待上十天!」

喀锵!铁栏杆变形扭曲。薇若婕一步也没动,只是她感情爆发导致纯粹魔力失控罢了。薇若婕猛一抬头,眼中累积的泪水代表何种意涵,只有酒吞还没弄懂。

「没有啊,我只是受人家照顾,没有做什么会让薇若婕小姐生气的事──」

「我是『薇若婕小姐』,那个人却是『那家伙』,你不觉得这样就够气人了吗……?」

「没有啊,我跟你们关系都没那么深,只是因为顺口才叫你薇若婕小姐,薇若婕小姐你是怎么了啊。你不喜欢,我也可以直呼你名字啊。」

摆明了牛头不对马嘴。

但这也是莫可奈何的,对酒吞而言,薇若婕只是跑来挖角的强悍少女,他也只知道这些,无可厚非。

反过来站在薇若婕的立场想,酒吞是她跑遍大陆唯一找到的,可能成为自己人的魔族。薇若婕对他尽了多大礼数,光看她在教国内的言行举止就能得知。

因为薇若婕没说,酒吞也不知道薇若婕多在乎他;而酒吞又活得太自由,没注意到薇若婕为他行了多少方便。渴求同伴的少女,与不追求人际关系的妖鬼,就这样产生误解。

「是因为我是人类吗……就因为车轮是魔族……所以大家,大家都……我以为只有酒吞不一样,所以才……!」

「不是,这跟那无关啦。你如果有什么情结方面的问题,我可以坐下来听你说喔?」

「你这……!」

惨了。

勒克斯瞬间就理解了状况,猛力打开传送门。

「酒吞!我们走!」

「喂,我话还没说完──」

「古代咒法──混沌冥月!」

勒克斯揪住酒吞的脖子消失在传送门中,薇若婕的古代咒法也几乎于同一时间放出。

瞬间之后,在两人消失的空间,只剩少女一人。

「……都没有人……愿意……站在我这边吗……?」

她轻声对半空低喃。

「好痛!」

「嘎呼!」

空间柔软地扭曲,先是黑色漩涡出现在空中,接著它不像平常那样形成门扉,而是如圆盘般横向扩展,勒克斯与酒吞双双被丢了下来。

两人重叠著倒在地上,酒吞偷偷庆幸自己在上面。

若是反过来换成勒克斯从上方坠落,酒吞一定已经被压死了,这可不是譬喻。现在他真想知道勒克斯体重多少。

「……是说你能在这里使用魔法啊?」

「在谒见之间没办法,但从内部传送到内部可以……」

酒吞直喊痛,边摸背边站起来。勒克斯对他点点头。

拋下嘟哝的他,勒克斯环顾周围,观察四下状况。

「这里是哪儿啊……?」

「入口啊,刚才不是走进来过?」

对于只来过一次的酒吞而言,要迅速认出突然被拋进来的地方才叫难。勒克斯由于暂且逃过一劫而放了心,但酒吞却罕见地像是为某事烦恼。

「……尤

莉卡我还稍微能理解,她都说可能会喜欢上我了,怎么可能有人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可是薇若婕小姐……」

「喂──────!这句话可不能当耳边风!啥!你刚刚说什么等我搞清楚状况小心我把你送魔界二丁目──」

「汉堡哥,你明白薇若婕小姐为什么气得那样七窍生烟吗?」

「完全没在听我说!啥!这还用问吗,她一直接触你,希望你成为部下,你却在不知不觉间跟尤莉卡妹妹变好朋友,她当然气炸了啊。」

「我又不是尤莉卡的部下或什么。」

「……啊──我懂了,你根本不知道她们之间不合嘛。」

「……不合?」

酒吞也亲身经验过一次,在尤莉卡面前讲出薇若婕的名字惹得她不高兴。但的确,他对于那两人为何交恶毫无头绪。不对,说毫无头绪是骗人的。因为方才薇若婕情绪失控之时大吼大叫的话语中,是有几句话让酒吞在意。

『为什么……车轮总是要抢走我想要的一切……那个人为什么总是要破坏我累积的心血……酒吞为什么跟车轮那种人这么好……?』

『是因为我是人类吗……就因为车轮是魔族……所以大家,大家都……我以为只有酒吞不一样,所以才……!』

在空无一人的入口大厅,酒吞把脖子转得喀喀作响,回想起刚才薇若婕说的话。

「薇若婕小姐难道对尤莉卡有心结?」

「或许称得上心结吧,一个可说毫无后盾的『人类』两年前突然被捧上跟自己同等的地位。人类这种东西对我们来说,不是几乎跟家畜没两样?受到的抨击可不是猛烈两字就能形容。而尤莉卡妹妹乍看之下,似乎做为人见人爱的偶像明星过著一帆风顺的人生,况且还有我们这些歌迷挺她。」

「……那尤莉卡呢?」

「更简单吧,尤莉卡妹妹是孤儿。虽说有才能,但她是不顾一切地努力打拚了将近两百年,才爬上目前的地位。而就我所知,她现在仍在拚命奋斗,却还没能实现心愿……我不知道是什么心愿就是。看在这样的尤莉卡妹妹眼里,一个人类从一开始就拥有强大力量,还能在大陆上到处闲晃,你觉得她会怎么想?」

「……啊──」

「非但如此,尤莉卡妹妹还不能常常外出。但导师却能漫无目的地跑到地表,而且是为了寻找同伴……尤莉卡妹妹也赌气,谁都好,就是不肯让导师知道她『不能外出』。上次远征也是,导师拜托尤莉卡妹妹同行时,她那表情看了真让人不忍心。」

这下你了解了吗?勒克斯斜眼看著酒吞。

导师与车轮,魔王军的双姝。两人地位如此崇高,到头来精神层面却还只是个少女。身为魔族,而且年仅二十几岁又吊儿郎当,却已经像个「大人」般处事的酒吞才叫异常。勒克斯若是知道酒吞的年纪肯定也会吃惊,不过这事现在无关紧要。

「……我说啊,汉堡哥。」

「怎样啦,宰了你喔。」

「薇若婕小姐为什么会在魔王军?」

「听说她家三代都待在魔王军里,我认识她父亲,是个脑袋不正常的疯子。至于祖父……我是没见过,听说是个法力无边的魔导师,但对前任四天王『真理』言听计从……总之名声不怎么响亮。」

「……嗯,这样的话就算她脱离魔王军,大概也过不了正常生活吧。」

「这是一定的吧,那个人还想把人类杀光哩。」

嗯。酒吞点个头,手放在下巴上。

勒克斯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总之八成不是什么好事。即使相处还不久,勒克斯已经觉得这名男子彻头彻尾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

就在此时,入口大厅的门打开了。不是入口大门,而是另一扇通往谒见之间的巨大正门。探头出来的果不其然,是尤莉卡。

「嗨,你们俩事情也都办完啦。啊~累死我了~」

尤莉卡「嗯──」地伸个懒腰发出舒畅的声音,勒克斯两眼变成爱心盯著不放。在看哪里?腋下。酒吞不理他,瞄了尤莉卡一眼。她与酒吞四目相接,愣愣地偏了偏头,

「怎么了,酒吞?」

「……」

「……干么啦看什么看啦又不会怎样这是我的自由吧!」

酒吞直接将视线移到勒克斯身上。

然后握拳,敲了一下手心。

尤莉卡的隐情,与勒克斯的力量。

然后是座标狱门「只要是去过一次的地方就到得了」这项事实。

「我有个有趣的点子,尤莉卡、汉堡哥,你们晚点来找我!」

话还没说完,酒吞已经冲了出去。

不是冲向出口,而是方才与勒克斯一同前往的地牢方向。

勒克斯与尤莉卡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

「我要是知道,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两人急忙去追酒吞。

薇若婕.比耶.亚特摩斯菲尔这名少女,十五年来过著极其孤独的人生。

生下自己的母亲,为了分娩而赔上了性命,父亲又是个比任何人都更适合疯狂魔术师这个称号的男人。三代相传的魔导害得她获得庞大力量,身边却没有半个同伴。

就连魔王都只对薇若婕的力量感兴趣,除此之外毫不关心。

因此「第三代导师」薇若婕.比耶.亚特摩斯菲尔一直在找同伴,找自己人,找可以依靠的对象。就凭她一人,在没有对象能倾诉心事的状态下。

薇若婕在不受任何人赞赏,四面受敌的魔界,以及地表这个在她受到的教育中满是该死仇敌的人类巢穴之间往返,还被迫面对魔王军的政治问题,仅凭一个人拚命奋斗。

『区区人类还敢这么嚣张。』

『不到五十岁的臭小鬼。』

『好了啦,要是被听到可是连灰都不剩。』

『……喔,我好怕喔。乾脆让她一个人特攻,应该能削减掉不少人类吧。』

薇若婕摀起耳朵。

为了成为魔王军的导师,她只接受了咒法的严格训练。她努力学习,以为只要运用这份力量,就能稍微找出自己的生命意义;结果本应处于同一阵线的魔族,让她感觉到的却是憎恶与敌意。

本该站在她这边的父亲神智从未正常过;身为她上司的魔王对她不屑一顾。

才十五岁,魔族应该比谁都清楚这是多短的岁月,为什么却对她如此苛刻?薇若婕当然知道原因。

因为她是「人类」。

这种事明明由不得她。

只要有「比耶.亚特摩斯菲尔」之名与这双冰蓝眼眸,她对人类而言就是迫害的对象。就算不论这点,她在年幼无知时曾大闹共和国与王国,使得她在公国的冒险者协会(Bravers)被列为SS级悬赏对象。孩提时期被灌输的观念让她无意回归人群;但无论如何,她都没有安身之处。

所以,她只能跟著魔王军战斗,却得置身于随时可能遭人暗算的环境。

即使如此,她仍拚命活到现在,好不容易邂逅了寻觅的对象。

好不容易才遇见了他。

遇见与自己关系对等,并且对人魔一律平等,对薇若婕的所作所为也不表示反感的强者,百分百符合条件的魔族。

如果是他的话,一定能成为自己的好搭档……成为值得信赖的珍贵部下。

她本来是这么相信的。

「本来是……这么相信的……是吗……」

渗进天花板的一滴水滴,应声滴落在缩成一团的少女身旁。

薇若婕更加抱紧双膝,独自一人陷入沉思。

只要她想,她随时可以离开这间牢狱,但她似乎连动都懒得动,身体完全没有挪动一下,只是看著地面的石版。

「到头来……我到底想干么呢……」

因为他是薇若婕初次遇见,可能成为同伴的存在。

所以薇若婕一再让步,所以那样既往不咎,所以那样……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放过酒吞一马。即使如此他仍坚持立场,所以薇若婕还硬是与他开战。

她相信只要打赢就能在一起,她想要同伴。

结果却……

结果却……

为什么?

「为什么……车轮……全都要……全都……」

一宣泄出全副心意,结果一切的归结点都在这里。

「车轮」尤莉卡.福克洛瓦。

尤莉卡在背后说薇若婕坏话,送秋波,看不起她的魔族全都仰慕、跟随尤莉卡。他们对薇若婕不屑一顾,只是盲目地对那耀眼少女百依百顺。

薇若婕可以觉得自己没有魅力,或是她比较可爱,想得到的理由多得是。

但一切问题追根究柢,都出在「自己是人类」这一点上。

所以理应与自己同等的「车轮」获得了一切。而理应与她成对的自己,却连千辛万苦找到的唯一一个可能成为知音的存在都被夺走。

「呜……啊……」

注意到时,洒落地面的水滴已不是天花板的漏水。

心中发誓绝不示弱的逞强,即将溃堤。

好懊恼,好悲伤,无能为力。

所以。

所以。

「为什么……大家……为什么……我……」

──不是魔族?

她一直将这当成心灵的脆弱,甩到一边。总是摇头否定。

她告诉自己这些「假设」、「如果」不具任何意义,这种空想妄想没有任何价值。

可是,但是,即使如此。

她还是无法不去想,不管怎么做,脆弱部分总是立刻探出头来。

她想:如果自己是魔族,也许就不会变成这样。

光明的未来,美好的过去,充实的现在。

其他魔族理所当然地得到的这些,自己或许也能分到一份。她无法不这么想。

「爷爷……您为什么要加入魔王军……您是出于什么想法,才会从人类……跳槽到魔族……我……我……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是吗……」

祖父夏诺瓦.比耶.亚特摩斯菲尔。

薇若婕只听说他是位伟大的魔导师,法力无边,却与前任「真理」葛拉斯帕埃共同征战地面到最后,是魔王军首屈一指的最强魔导师。

人们是这么说的。

然而,只有他行使过法力的痕迹,却不知道他曾是何种人物。他为何加入魔王军,为何背叛人类?这些薇若婕一无所知,也没人让她知道。

假使祖父没有加入魔王军,而以人类的身分活下去。

那样的话,或许能得到身为人类的幸福。

魔族属于魔族,人类属于人类。

薇若婕很希望自己能清楚染上其中一方的色彩。

现在这个灰色骯脏的自己,连何去何从都不知道。

只觉得无论走向何方,一切都会被夺去。

「……我到底,该怎么办……」

因此,她已经都无所谓了。魔王命令她在牢狱禁闭反省一段时间也无所谓,魔族用什么眼光看她,她也不在乎了。

她不会逃走,也没那气力逃走。魔王大概是认为只要她敢离开魔王城内必定感应得到,但现在就算她待在自己的塔(家)里,她也不会逃跑。

「……可是,但是……还是……」

不对。

说都无所谓是骗人的。

与谁为敌她都不在乎了,所以,至少。

至少只有那个妖鬼……她不希望被车轮夺走。

他是薇若婕找到的唯一一个,与人类或魔族都无关的浪子。结果到头来,他也选择了同为魔族的少女?光是这样想,就让她痛苦万分。

所以。

所以。

「不是啦,勒克斯已经准了,真的啦!拜托开开门……是说你刚才不是看到我了吗,喂!看是看到了,可是不行?你脑子是怎样,硬梆梆的冷冻乾燥食品吗!算了看著吧,别小看我,我用我这强壮无比的肩膀给你们来个美妙无敌的tackle!吵死了别碍事酒吞肩部炸弹撞!呀哈──看到没,铁栏杆算啥……啊喔……唔喏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先是铁栏杆变形的啪嘎声,然后是铁块滚落阶梯的声响。

同时,传来某人身体一路碰撞滚落的刺耳巨响。

最后听见一阵特别大的声音,薇若婕明白到有什么东西掉到地牢来了……不,其实她早就知道了。因为那种稀奇古怪的言行,用肩膀撞铁栏杆,跟门一起摔落的蠢人,薇若婕只认识一个。

但是,他现在来到这里,实在太过残酷。

「……痛痛。算啦,反正汉堡哥应该也会来,没问题啦。只是如果魔王老大跑来我就死定了,躲在尤莉卡背后让人家救又有点那个……乾脆杀掉他们逃走好了。不不不,那样还没离开魔界铁定就要像蚁狮地狱一样被拖进地下了……因为是地下帝国嘛。」

木屐踢踹石版地的喀喀声传来。

别过来,你已经是尤莉卡的人了,不是吗?

薇若婕几乎要冲口而出,但仍然不成声音。

难道自己在期待?都受到这种对待了,还抱持希望?

思绪打转。

好痛苦,好讨厌,无能为力。

薇若婕祈求著,不要再逼自己面对更多绝望了。

可是,即使如此。

「嗨──刚才混沌冥月发过威,这间地牢竟然没事喔,超强的耶。」

「……真亏你有脸回来呢──」

「不是,不要用那种白眼看我嘛。还有别用手心对著我,搞不好真的会没命。」

「……有什么事……吗……」

薇若婕紧咬嘴唇,狠狠瞪著酒吞。

还是一样散漫随便。

他抓抓从和服便装露出的胸口,露出有些苦涩的神情。

酒吞想说什么?出去。不,告诉我不是这样。

相反的感情产生摩擦,在胸中发出强烈热量。

一开口感觉就会引燃大火,薇若婕连话都说不好。

然而,酒吞却像平常一样悠闲。

「我有事想问一下薇若婕小姐。」

「……事到如今,还想问什么?」

「你爷爷怎么会加入魔王军?」

「唔……!」

薇若婕倒抽一口气。

酒吞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薇若婕犹疑了一会儿,很快就弄明白了。车轮对薇若婕想必不感兴趣,所以八成是勒克斯还是谁告诉他的。

薇若婕的猜测中了一半,错了一半。没有人比尤莉卡更在意薇若婕,但这里没人会亲切解释给她听。

「这种事……我才想知道呢……!自我懂事以来,『听说曾经很伟大』的祖父已经不在了,父亲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母亲早就死了……为什么我……为什么待在魔王军……变成这样……知道这些,又跟酒吞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现在要问这个……!」

「不能说没有关系喔,这次的事我撇不开关系吧。」

「……既然如此……!如果在这无计可施,又没有半个自己人的地方……!你说跟我有关系的话……!那你为什么……!」

──要站在车轮那一边?

薇若婕本来要这样讲。

但他迅速伸出手来,像在制止薇若婕继续说下去。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喔。」

「……我误会了什么?」

「不是,我并不是尤莉卡的部下,也丝毫无意加入魔王军啦。魔王军这些家伙总是太早下结论,是怎样,流行吗?明明每个都长命百岁。薇若婕小姐也是,根本还是个孩子嘛,未来万岁。」

「……咦?」

他不是站在车轮那一边。

这句话莫名地令人接受,因为那符合自己的愿望。

但听起来实在太没说服力,薇若婕一瞬间接不下去,睁圆一双冰蓝眼眸原地冻结。可是,这样的话,他跟尤莉卡在一起,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这些事都被撇在一边,酒吞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这次薇若婕真的无言了。

「我说啊,薇若婕小姐。如果我说要去问你爷爷『为什么加入魔王军』,你会怎么办?」

「……什么?」

「说得明白点。」

嘟!尤莉卡鼓起腮帮子,瞪!半睁著眼冷冷看我,同时,啪!一根手指直直指著我说了。一格能用三种拟声拟态,尤莉卡小姐真是太尤莉卡小姐了。

「你想为了薇若婕使用勒克斯的力量,对吧?」

「完全没统整到重点耶,你这粉红脑袋。」

「只有头发而已啦!……再不认真跟我说,我要生气喽。」

嗨──我是现场记者酒吞。

今天记者来到飘浮于地下帝国空中的城堡里的地牢──下下上上下下,好复杂喔。哎,这倒不重要。

我早一步来到薇若婕小姐的牢房前,跟在我后面,汉堡哥与尤莉卡也下了阶梯。刚才我来到这里之前问勒克斯的问题,回答是「只要设法解决魔力问题,应该办得到」。他说他想都没想过能这样做。

所以,我认为可行。

「我说认真的,很认真,超认真。如果勒克斯从来没想过这个可能性,你不觉得反而有一试的价值吗。薇若婕小姐目前这个有点走投无路的状况,即使现在已经来不及解决,或许能掌握到一点线索……再说我想到要这样做,并不只为了薇若婕小姐一个人喔。」

「……咦?」

牢房前,石版地走廊上。

我将牢房里的薇若婕小姐,以及正在确认右手感觉,尝试展开传送门的汉堡哥搁一边,跟尤莉卡谈话。虽说还有其他人在,但尤莉卡似乎察觉到我想说什么了,她略为蹙眉,悄悄凑近我耳边说:

「……你该不会是想……」

「没错,我们去见见他们,见见碰巧救了你一命的双亲。这样等回来后,会合的可能性就大多啦。」

「……你,说的……是没错。」

「你们在讲什么──……?」

「唔!」

「噢,薇若婕小姐,牢房待够啦?」

尤莉卡急忙跳开,薇若婕小姐轻轻飘落在她与

我之间。看她逃狱逃得这么轻松,或许是用上次与八咫妹妹交手时使用的魔法脱身的。

「讲得好像我喜欢待在里面一样呢──」

「轻易出得来不出来,又说不是喜欢待在里面,不觉得欠缺说服力吗?」

「那是因为……只不过是没特别理由想出来而已──」

「那现在有理由出来了?」

「!这……」

她多少有些慌张地抬起头来,好像找不到话否定,别开目光。

不过好吧,既然被我说中就表示……

「这样不是很好吗?」

「……咦?」

「你刚才还一副死鱼眼,一点都不适合你,现在这样比较好。虽说慌张的薇若婕小姐,其实也挺稀奇的就是。」

「咦,这……你……你很啰嗦耶──……!」

「哈哈!」

看她好像振作起来了,真是再好不过,不过再扯下去,正面而来的刺人视线实在很难承受。听汉堡哥说过她的身世后,我更不知道该怎么跟她相处了。

看这样子,把尤莉卡叫来可能是做错了。

「所以,酒吞,你打算怎么办?」

「就来试试……回到过去吧。」

我咧嘴一笑,说了。

「回到,过去……办得到吗?」

「要看汉堡哥的能力,但说真的,我觉得可行喔。我有根据。」

「……是喔。」

尤莉卡双手扠腰,傻呼呼地注视著酒吞。

刚才被酒吞问到的勒克斯也一样,好像从来没有想到穿越时空的可能性。

这种反应与状况,让酒吞无意间想到:勒克斯的古代咒法.座标狱门能够前往去过的场所。在王道RPG当中,主角一行人通常从中期之后就能学会这种魔法,但只有勒克斯能像门一样来回移动。

不过,只要去过一次的场所都能抵达,那么譬如原本美丽的花园即使变成焦土,也去得了那个地点。也就是说,重要的是他去的座标,与他脑中描绘的景色毫不相关。

「这也就是说,乍看之下好像只能去现在的那个地点……其实……」

「……其实?」

「真要说起来,勒克斯使用的座标狱门这种古代咒法,其实可以发动时间差攻击,或是将敌人打落次元狭缝。换句话说,就是能朝正方向移动时间……所以我在想搞不好有机会。我不懂个中逻辑,所以问勒克斯最快。结果一问之下,他告诉我原因不明但似乎可行。既然如此,应该办得到吧。」

「……只要有魔力就行。对了,酒吞。」

「干么?」

「你刚才直接叫他勒克斯,没关系吗?」

「忘掉。」

「咦?」

「忘掉。」

勒克斯像在确认右手感觉,手掌重复握拳与张开的动作,两人在他背后讲著这种对话。酒吞双臂抱胸,难得一脸认真地皱眉说出的话,却与认真二字八竿子打不著。

「……真是,实在拿这家伙一点办法也没有。哎,算啦,我解释给你听。」

勒克斯大概都听见了,叹口气后转过头来。

他让黑色球状传送门飘浮在右手里,并用左手指著。

「我的古代咒法.座标狱门原本是沙利叶门家代代相传的咒法。这玩意的用途本来是在战时将大军一瞬间送往他处,换句话说,当时是时间能缩短越多越好。然后经过历代钻研,如今终于改良到只要打开传送门就能直接移动到他处……但是呢。」

勒克斯将右手球体稍稍扩大,左手塞进传送门里。

「嗯?」

「啊。」

尤莉卡与酒吞叫出声的同时,传送门的出口形成,他的左手这才伸了出来。换言之,这就构成了时间差。

「……尤莉卡妹妹跟酒吞都走过我的传送门吧,但你们应该会觉得一瞬间就通过了……换句话说,我的传送门内是没有时间流逝的,所以会产生奇怪的延迟。」

「……为什么?」

「很可能是……魔素的影响吧。一进入次元狭缝后,就会受到内部魔素的干涉。狭缝内的魔素比我们现在的所在空间浓厚许多,具有强大力量……甚至足以形成狭缝。这件事千万不可泄漏,因为是沙利叶门家的秘密。」

「知道了。」

「啊,尤莉卡妹妹不用在意没关系。酒吞你要是说出去,我就宰了你。」

「好啦。」

「所谓的狭缝,并不单纯只是个空间,是魔素不断涌出又消失的魔泉。整个人冲进其中,存在本身会因此受到压缩……相同地,存在的时间也一样……所以只要能将开启传送门的位置指定在过去,或许就能维持著存在的时间,把人送到过去。」

「就像冷冻睡眠倒过来一样?」

「啥?」

「不,没什么。」

看酒吞哈哈大笑,勒克斯偏头不解。虽然冒出个跟说明完全无关的词汇,不过只要酒吞弄懂了,那就无所谓。偏著头的尤莉卡似乎也没多想,觉得「反正可以就可以」。

「……问题是我的魔力不够。」

「竟然想到拿我当储藏库……酒吞也真会使唤人呢……」

「因为没别人能拜托嘛,抱歉了。」

「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薇若婕露出无力的笑容。

笑容背后有著何种感情,酒吞无从知晓。不过他想,真亏尤莉卡他们答应回到过去的计画。

「酒吞。」

「啊?」

「我并不想待在魔王军里──我只是想要同伴而已……自己为什么是人类,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甚至有种不祥的预感……你跟车轮一起去让我很担心,但我相信酒吞的话一定没问题的……万事拜托了──」

「嗯,包在我身上!」

事实上,薇若婕心里五味杂陈。

回到过去的确是有趣的尝试,但就算成功,又能得到什么呢?而且连车轮都送去有什么好处?但说到底,即使维持现状在牢房里发呆,也无事可做。

既然如此,不如趁此机会测试一下自己赏识的妖鬼有多少本事也不错。这点程度的多余心力……不对,目前来说应该是自暴自弃的心情,她还是有的。

「你能发誓不会成为车轮的部下吗?」

「哎,这点小事我可以跟你保证。不过啊,你们两位小姐的关系还真麻烦耶。」

「要你管──」

薇若婕用鼻子轻轻一哼别开脸,差不多在同一时间,

勒克斯出声叫了他们。

「……好像成功了喔。」

「嗯,怎么啦?」

「酒吞,你刚才有被我的手碰到吧?」

「喔,有啊……奇怪,什么时候,你何时碰我的?」

「……我现在试著碰了一下不久前的你啦。」

转头一看,只见勒克斯的手塞在传送门里。

手一拔出来的瞬间,酒吞就「想起来」了。

想起刚才跟尤莉卡说话时只有一只手伸出来,吓了他一跳的「记忆」。

「真是太可怕了,根本是因果逆转嘛。」

「……好像可行喔,酒吞。时间轴在魔素当中似乎不具太大意义,只要能灵活运用,我自己本身说不定能变得强大无比……不过魔力消耗太猛,不是开玩笑的……这招……而且非常不妙。我在次元狭缝确认到惊人的魔素失控,不能保证不会导致严重结果。」

勒克斯叹了一口气,的确,光是使用一次,从勒克斯身上感觉到的魔力就降到了三分之一以下。

「哎,即使如此……只要是为了尤莉卡妹妹的心愿,我拚啦。」

「这样啊,你老兄也还是老样子呢。」

在地牢前的走廊上,地板画出了魔法阵,说是这样能得到某种程度的安定。

两人要前往正好两百年前的时代,虽然听说前后多少有点误差,但也就几天而已。既然如此,该做的事只有一件。

「好,走吧!尤莉卡,准备好了没──?」

「我随时都可以喔。」

「是吗,那就上吧。」

他双拳互捶。

「好,去玩玩吧!回两百年前!」

酒吞站到魔法阵前。

接著尤莉卡面带些许不安的表情,但也来到他身边,然后有点软弱地吐舌。

「一想到说不定真的能见到爸爸妈妈……就有点紧张呢。」

「哎,可想而知。单纯享受吧,连紧张感一起。」

「嗯。」

勒克斯在魔法阵的中心蹲下,用手心对著那里。

「把你们送过去后,我会马上以那个时间点的一个月后为目标开启传送门。时间恐怕只有一瞬,若是错过,就无法预期因果干涉会造成何种影响。我们也不会离开岗位,立刻就会展开传送门……但要是错过了,导师的魔力撑不了那么久,最重要的是你们会受次元干涉,相当危险。一定要……平安回来喔。」

「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啊,我可是穿著衣服走路的幽默不讲理喔。」

「自己好意思说喔。」

勒克斯面露又像傻眼,又像困扰的笑容说了。

那只是他的一点信赖,但已足够。

一切准备妥当。

「酒吞……那个,帮我向祖父问好──……」

「嗯,交给我吧,薇若婕小姐。我不会改变过去……呃,嗯,尽量不会,目前……不过我一定会尽量多问点讯息,以改善薇若婕小姐的现况。」

「……好的,万事,拜托了──……」

薇若婕点点头,走到她的定位,魔法阵的右边。

然后她贯注精神顺便做个深呼吸,开始朝著魔法阵放出魔力。

「真不愧是导师啊,魔力量实在非比寻常。这样的话……大概可行。不过你可要多小心啊,酒吞。我刚才能逆转因果碰到你,应该是因为那点程度的窜改不至于遭到次元干涉……我先说清楚,一个月后你们如果无法归返,我可无法保证你与尤莉卡妹妹这两个次元杂质会发生什么事。」

「知道了知道了。」

「真的,尤莉卡妹妹就拜托你照顾了。」

「对你们来说只是一瞬间的事啦,别这么担心。」

「……嗯。」

勒克斯慢慢点头,展开了黑色球体。

──古代咒法.座标狱门──

霎时间,青白电流从传送门中啪哩啪哩地迸散。传送门不停扩大范围,从那深处感觉到非比寻常的魔力,酒吞忍不住翘起嘴角。

「不错喔,不错喔,跟过去的邂逅也是场不小的浪漫。」

「我有点怕怕的。」

与他相反,预定同行的尤莉卡略显不安。无可厚非,毕竟这世界的魔族从没想过能回到过去。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何种状况而产生模糊的不安,实属理所当然。

就在这时。

「啊……咕……!」

「薇若婕小姐!喂,你还好吗?」

「酒吞!你快去!想被深渊吞没吗?」

「!…………我去去就回,薇若婕小姐!」

酒吞正要接近忽然开始痛苦的薇若婕,但勒克斯阻止了他。既然如此就该立即动身,酒吞毫不迟疑地跳进传送门,但这样一来……

「喂,酒吞!你得跟尤莉卡妹妹一起去,否则会被分开……!尤莉卡妹妹,快去!」

「呃,好!」

酒吞跳进门后过了几秒,尤莉卡慌张起来,也下定决心冲进门中。同时,传送门暂且关闭。

庞大的黑暗魔力奔流停止下来,薇若婕吸进一大口气。

「……走了吗。导师,我要马上朝著送进去的时间的一个月后开启传送门…………喂,你还可以吗?」

「……我很好,没问题──」

对他们而言的一个月,对薇若婕与勒克斯的一瞬间,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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