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废弃之都

<少女静静地凝视着陵谷沧桑的世界>

人的情绪与状态,都是难以持久的东西。

在排球比赛中,即使一段时间内状态极佳,精神高度集中,动作近乎完美,但只要被一次暂停打断,30秒后回到赛场上时,就需要重新花时间来使自己恢复最佳状态。

但反过来说,场面处于劣势的情况下,也能够以此来重整旗鼓,所以对于人类的这种机制,我并没什么怨言可讲。空手道也是一样,当比赛中被对手先发制人时,想要逆转就必须马上调整心态。仅靠情绪的变化就可以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潜能——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也正是因此,有些时候才能够创造出奇迹般的胜利。

就像刚才,用无懈可击的一招打倒了那个壮汉的我一样——

那个瞬间真是妙不可言。那种心情,与去年的地区排球大赛决赛上,与对方缠斗到最后一回合后,凭借自己的扣球获得了胜利时的亢奋感极为相似。

就是为了重温那样的感觉,人们才会不断地去挑战胜负难料的比赛吧。

正因为情绪难以持久,所以也无法长时间沉浸在成功或胜利的愉悦当中。然后为了再度品味那无比充实的瞬间,人们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投身赛场。

尽管体育运动对我来说仅仅是达成目标的手段,但上述的心情我也能够理解。之所以在为数众多的体育项目中选择了排球,正是因为在排球的比赛当中,充满了这种能令人享受欢愉的瞬间。

唉……好想再打一次排球啊。

明明主动抛弃了队友和球队,却不禁产生了这种想法。大概是因为我现在的情绪和状态都不太理想吧。

「哈……哈……」

呼吸变得困难,右膝也在每次踩下踏板时都会产生阵阵疼痛。

凭借一扫迷茫选择搭救加连而获得的释放感,以及用飞膝撞打倒了西装男的亢奋感,一路上才得以忽视掉体能的消耗。但随着那个光辉瞬间逐步成为过去,疲劳和疼痛也渐渐开始占上风。

又湿又冷的雾气使得令人反感的汗水始终黏在身上,皮箱在车篮中咯哒咯哒地发出的响声,也越来越让我感到厌烦。

「……乃乃,你是不是累了?没事吧?」

坐在身后的加连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并关切地问我。

「……好像确实有点撑不住了。」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那你就休息一下,让我来骑吧。」

加连这个建议可以说求之不得。因为对方肯定会开车来追,所以我们始终选择没有人行道的单车道,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爬一个长长的缓坡。而且四下无人的街道显得气氛诡异,令我始终都无法放松对周围的警惕,因此精神上也极为疲敝。照这样下去,大概不久之后就要体力透支了吧。

但是……回想起停车场的事,我又很难点头答应。

「加连,你会骑自行车吗?」

「当、当然会了!」加连立刻回答道。

但是,她的语气似乎不太坚决。

「但是啊……你刚才不是摔倒了吗?」

所以才会被西装男发现,并遇到危险嘛。

亲眼见到她出了那么大的洋相,当然没办法100%相信她说的话了。

「那是因为……坐垫的位置太高了啦,我过去一直骑得挺好的。」

「过去是指多久之前?」

她的回答有点虚张声势的意思,所以我不依不挠地继续追问道。

「小时候。」

「……你现在也不大啊。小时候是几岁的时候?」

「大概——六岁左右吧?」加连先是想了想,然后显得不太自信地回答。

「在那之后,就一次都没骑过吗?」

我可谓是非常服气了。

就在这时,踏板似乎轻快了不少,原来是上坡终于到头了。

虽然脚下变轻松了,但是因疲劳而低落的情绪依然无法很快恢复,所以我打算和加连多聊几句,借以调节心情。

「嗯……因为没有必要。」

听了她不干不脆的回答,我不禁叹了一口气。既然她和我同样是十五岁,也就是说九年都没骑过自行车了。那当然会摔倒了,为什么觉得自己能骑得起来啊?

「加连,难道你是个笨蛋?」

「喂,你这么说可就太没礼貌了。我虽然个子没你高,但已经是研究生了哦?」

「啊?加连不是和我同龄吗?那应该还是初中生吧?而且你不是还穿着水手服吗?」我感到十分困惑。

于是,加连更用力地搂住了我的腰。

「水手服是别人毕业后送我的。我没上过初中,读了三年小学之后,就直接跳级到高中了。」

加连虽然说得轻巧,但内容全都与我平时接触的世界相隔甚远。我差点以为她是在开玩笑,但仔细想想,她似乎并没有对我说谎或者吹牛的理由,所以还是接受了她的说法。

「跳级……原来真的有这样的人啊。那也就是说,加连是天才喽?」

「——我不是天才,只是大脑的其中一部分机能比同龄人更加优秀而已。」加连毫无迟疑地否定道。

看样子,她确实不是在说大话。

但是——我还是不太明白其中的区别。

「那和天才有什么不同吗?」

我停止继续踩踏板,让自行车依靠惯性继续前进,同时回头看着加连。

于是,加连也带着复杂的神情看了看我。

「……乃乃,你知道为什么会存在跳级这种制度吗?」

加连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如此反问道。

「呃……因为让聪明人去迎合一般人的学习效率,会很浪费聪明人的时间吧?」

「这是表面上的理由,也就是跳级者能得到的好处。但是既然刻意制定了这种特殊的制度,那就说明接收跳级者的一方肯定也有利可图吧?」

「这么一说也确实有道理……」我一边回答,一边重新开始踩脚踏板。

接着,加连语气沉重地继续解释道:

「让有才能的人在合适的环境下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听上去确实不错。但是在那样的环境下,除了能力之外,自己依然只是个尚未成熟的小孩子而已。对周围的大人们来说,没有比空有能力的小孩子更加便于使唤的棋子了。」

听了她混杂着讽刺与自嘲的话语,我心有迟疑地开口问道:

「也就是说,允许跳级是为了让有利用价值的小孩子,早点成为自己的棋子?」

「——至少我所在的大学是这样的。所有的研究室都十分热衷于接纳有能力的小孩子。然后……一旦选错了地方,要么被任意指使一辈子,要么就是被刻意毁掉。」

「诶……」

对初三的我来说,大学实在是过于遥远的世界。在获得高中的特招生资格时,我只想着利用排球来赢取更多奖项,并在毕业后加入某个企业球队。当时我觉得这就是通往自立的最佳途径。

所以在我看来,大学就是与自己的人生毫不相干的地方。正因难以触及,我才一直将大学幻想为能够快乐地讴歌人生与青春的地方。

这次得知了社会残酷的阴暗面,令我不禁目视前方,面色凝重。

「在我所处的地方,所谓的天才,指的是擅于驾驭他人,进而取得重大成果的人。所以,不懂得如何驾驭他人的我,根本算不上天才。」

谈到这里,终于从加连口中听到了她对天才的定义。她的话语有着莫名的分量,令空气也变得有些沉重。

「是么?但我觉得加连正很好地驾驭着我啊?」

为了缓和气氛,我用轻佻的语气说道。

「诶!?我才没有——再说,明明是你自己——」

听了我的玩笑,加连忙不迭地试图反驳。

「啊哈哈,逗你的啦。我明白,这都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我笑着哄她说。

想要继续走下去,一定需要更多的勇气吧。

不知我有将自己的决心传达给她吗?

明明刚才还和她聊得很投机,但稍一紧张,就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不,就和刚刚在车站,邀请加连到站台上来的时候一样,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不就行了吗。

在用飞膝撞打倒西装男的时候,驱使着自己的仅仅是一股强烈的冲动而已。但紧接着,当加连坐在身后,双手抱着我的腰时,我才明白了自己接下来想做些什么,感到不愿意放开这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真实感。

那么,只要用实际的话语来表达这种感情就好。

咕咚——咕咚——渐渐地,心跳声也变得更为清晰。

愿望——我的愿望——

「……加连,我可以继续和你一起逃吗?」

话虽说出口,但听起来相当的没有底气。

在亢奋感过去以后,涌上心头的不只有疲劳。头上流着血的母亲,以及眼神狰狞的继父,都在脑海中不断闪烁,遭到追捕的焦躁感也正渐渐地变得更加庞大。

即使如此,多亏有身后的加连所给予的体温,我才不必害怕得

瑟瑟发抖。我从来不曾知道,原来他人的温度与感触,竟能够给人带来如此的安心感。

我不想再孤零零的了。一旦重新变回孤身一人,我一定会深陷于对继父的恐惧当中,直到末日来临。

——与加连的相遇,大概就是继灾难的到来之后,我所获得的又一个幸运吧。

只要有她在,我似乎就能够进一步远离不幸。和她交谈,让我莫名地感到安心,说再多话都完全不觉得是浪费时间。

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城市里,人类渐次消亡的世界上,想必我再也碰不到能够取代加连的人。

不管她有着怎样的身世,遇到了怎样的麻烦,都没有关系。自从为了救她而奔跑起来的那一刹那,我就已经做好了觉悟。

但是,加连显得有些慌张,并以很过意不去的语气对我说:

「继续和我一起……?只、只要把我丢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就行了,我不能继续拖累你了。」

被她这么一客气,我内心里其实比她还要着急,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车把手。

难道加连并不把拯救她于危难之中的我视为一种幸运吗?和我在一起难道并没有让她产生安心感吗?

虽然未能与她心意相通让我有点失落,但仔细一想,这根本是理所当然的。

他人的想法,原本就没那么容易理解。

既然要达成目的,就必须拿出用饮料引诱她时,那种死缠烂打的架势才行。

「安全的地方是哪里?」

总之,为了不让对话结束,我选择了继续追问。

「这个么……已经骑很久了,这附近应该也没问题……」

「然后该怎么办呢?既然不会骑自行车,难道要靠走路逃命吗?还有,你有明确的目的地吗?」

对于态度暧昧的加连,我接二连三地提出了质疑。在不利的状况下,靠气势压倒对方也是一种办法。最重要的是不要让对方进入状态。

虽然这是在排球和空手道的比赛中学到的经验,但如果把对话也理解为言语的攻防,那应该也是同样的道理。我在这次对话当中是输不起的一方,所以决不能错过加连言语之中的破绽。

「想去的地方的话……是有的。至于自行车……只、只要练习一下,肯定就会骑了。」

加连还在继续逞强,但听起来似乎没什么自信。直觉令我捕捉到了她这句话当中的破绽。

——决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啊,你承认自己不会骑自行车啦?」

被我这么一说,加连顿时紧张起来。

「才、才不是呢。骑是会骑啦,但是需要花些时间把感觉找回来。」

「不过,只要有我在,不就不需要浪费那个时间了吗?」

「但是,你根本没有理由为我做这种事啊。没错……根本毫无道理,这样子……一点也不公平。」

或许是我不小心说错了话,使得加连的态度变得越发僵硬。再这么下去,总觉得她会一时冲动跳下车去,于是我赶紧继续对她说:

「公平不公平,是指有没有利益可图吗?如果是那样的话,其实你要知道,我也不是因为好心肠才这么做的哦?其实……我只是害怕孤独而已。」

事到如今,继续逞强也没有意义。虽然有点难为情,我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

但是,紧接着就开始觉得耳朵发热。一旦说出口,才发现根本不是有点,而是相当难为情。

仔细想想,至今为止从未曾如此直白地坦露过自己的心声。

我开始后悔自己一时脑热不知说了些什么胡话,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无计可施了。

对于缺乏人际交往经验的我来说,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既然想不到策略,那么也就只有正面突破这一个办法了。

一直都在虚张声势的我突然坦率起来,总觉得有点别扭,同时又有种变得软弱了的感觉,所以心里有些害怕——但不这么做,我也就没有其它办法可以说服加连了。

「那样的话……还是去找其他的人比较好。」

然而加连的语气依然十分凝重,看来想劝动她真的没那么容易。

「不不,并不是换成谁都行的……如果可以,我还是想和加连在一起……」

把真实想法原原本本地说出口果然是相当羞耻的事,但都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好退缩的了。

「那是为什么?」

加连显得不是很能理解。

「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只是,如果不是因为对加连产生了认同感,我大概也是无法提起勇气出手相救的。而且,好不容易变成了坏人,如果就这么丢下加连的话,似乎就没有意义了……」

「……这个回答太暧昧了,我听不太明白。你说的事情,一点也不合逻辑。」

加连显得很难以理解地小声说,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下来,她将额头贴在了我的后背上。

「——乃乃,你对我产生了很多的误会。大概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情报可以用来做判断吧。所以接下来,我打算向你一五一十地解释清楚,我究竟是一个多么罪无可恕的人。」

「咦……?」

听到她决绝的话语,我突然感到有点心慌。

她究竟想要坦白些怎样的罪行呢?究竟是什么,让她如此无法饶恕自己——而我又真的有勇气接纳这一切吗?

我原本已经做好了觉悟,决定无论加连有着怎样的背景,都要跟她在一起。可一旦真的要接触真相,我又逐渐开始失去了自信。

说不定,我其实根本不想知道吧。既然完全不在意,那就等于是认为那些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所以归根结底,我根本就没有做好准备去接受加连的一切。只顾着让自己尽量远离不幸,而忽视了究竟要怎样才能够帮助加连。

这样的我……真的是太自私了。

我很想赶紧做一下心理准备,但加连未作等待,就开始坦白自己的罪状。

「现在,世界之所以变成这样——基本上都是我的错。所以我是世上最大的恶人,没有资格得到任何人的帮助。」

加连以认真的语气,如此说道。

但是,其内容却实在超乎我的想象,感觉像是白白紧张了一场。

「呃——……嗯?」

莫非是开玩笑?但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所以是真的喽?那样的话,真的是过于突然,让我不知该如何反应。她所说的话,就像是悲剧女主角的台词一样。诚然,面对史无前例的大灾难,试图逃避到幻想当中也无可厚非。但是加连完全不像是一个沉溺于妄想之中的人,她的言行举止当中,都流露着阐述事实时应有的沉重感。

「果然——你也觉得难以置信吧?」加连略显无奈地低声说道。

看来她也清楚自己说了些非同小可的话。

「嗯,确实有点……但是,我会努力去接受你说的话。刚才谈到的跳级,其实对我来说已经很超现实了,让我放在一起来消化吧。」

虽然很难立刻接受,但是我一点也不打算去怀疑。不,说得更准确一点,大概是不愿意去怀疑吧。

「放在一起……?这两件事的规模根本完全不同嘛。还有,原来跳级的事情你也还是在怀疑吗?」

她的语气略有幽怨,还带着一声小小的叹息。

「没有怀疑啦,我暂且相信,暂且。」

「说得就像哄小孩子一样,真是让人不愉快。」

「啊哈哈……别那么在意嘛,我是真的有相信你啦。而且,如果你说的都是事实,那我反而更加有理由帮助加连了。」

对加连的话,并非照单全收,而是暂且假设是事实的话,自然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诶?你在说什么啊——乃乃的家人和朋友应该也有被浓雾波及到吧?现在知道我就是罪魁祸首了,难道你就没有任何想法吗?」

加连有些生气地向我提出了质问,大概是以为我在开玩笑吧。

「当然,确实是有被波及到啦……」

通过校园电话网络,我在家里听说了同班同学与社团队友失踪的消息。还有之前母亲遭到继父的殴打,起因也是那场雾。在那之后如果没有被浓雾吞噬,母亲也或许还有得救的可能性。但是——

「我呀……无论失去了谁,最多都只会觉得寂寞,而并不会感到悲伤。所以你就别在意了。」

即使将加连视为眼下一切状况的始作俑者,这些依然是我的真心话。

对相识的同学,以及社团里的队友,确实多多少少拥有感情。但是对于他们的消失,我完全感觉不到除了寂寞以外的情感,无论如何,都不觉得悲伤。

母亲消失之后的那段时间里,我也曾害怕,也曾想哭,但归根结底,萌生出这一切的情感也仅仅是孤独。

那大概是因为,像他们那样消失,结束人生,正是我所期盼的事。一直渴望世界毁灭,诅咒所有人消失的我,又怎么可能因此感到悲伤呢。

现在的我虽然希望和加连在一起,但对世界末日的期待并没有改变。正是因为末日即将来临

,我才想要和加连结伴同行。

虽然听起来似乎有点矛盾,但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将加连视为夺走母亲的仇人。就算有仇人,那也绝不会是浓雾或者加连……而只会是那个男人。是继父让母亲不得善终,也是继父让母亲始终承受着痛苦与折磨。

「什、什么叫不要在意……」

虽然加连已经困惑不已,但我还是继续说道:

「而且,我很高兴世界能够变成现在的样子。我一直……希望所有的一切……世上每一个人……都跟着我一起消失掉。」

——终于说出口了。

这样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但是,将一直以来堆积在心底的想法倾诉出来,真的感觉轻松了不少。

这种事情,本不该对任何人讲。

因为这代表我是世界的敌人。一旦其他人知道了我的想法,一定会对我有所警觉,加以防范,并想方设法除之而后快。

但是,加连说是她把世界变成了这样。所以只有对她,我可以毫不胆怯地坦白这个心愿,也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加连,我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去指责她所犯下的罪行。

「…………」

加连终于再也无话可说,不得不陷入了沉默。

我会不会表现得太老实了?但是,这样的表态,无论对她还是对我,应该都是必不可少的。

「如果加连真的把世界变成了这样的话,那你就是我的大恩人了。还有,和加连说话时,我会觉得很开心……难道这还不足以成为帮助你的理由吗?」

我用力踩着脚踏板,在单车道的马路正中央加速行驶,并且用轻快的口吻对加连说。

「乃乃你……真是个怪人。」

她的回应之中充满了困惑。

「——是吗?在我看来,加连说的话要比我的奇怪多了。」

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但是和宣称自己造成了世界末日的加连相比,应该算小巫见大巫吧?

「哪有……还是乃乃更奇怪。说出的话完全无法理解……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什么啊!我明明都相信加连说的话了,这不公平!」

虽然她的否定让我有些伤心,但还是装出了一副轻松的模样。

我早就预料到加连会感到不解。如果不详细说明我的人生境遇以及相识前的一连串遭遇,她当然也对我的心境无从理解。

「这、这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吧!再说,哪有人会希望世界变成——」

咕——……

就在加连更加用力地抱紧我的腰,并试图反驳时,突然背后传来一阵滑稽的声音。

加连立刻停止了发言,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我猜,她那张眉清目秀的脸蛋现在一定被染上了淡淡的桃红色吧。说实话我很想把头转过去看一看,但为了保住她的尊严,不得不强行忍耐。

「你肚子饿啦?」

「……………………有一点。」

隔了好久,她才小声回答道。

「那我们先去找点东西吃吧。而且如果你有目的地的话,我们就不该再四处乱跑了,而是应该确定一个大方向……包括刚才说的事情在内,都一起商量一下吧。」

我毕竟有过率领排球队的经验,所以习惯了整理情况以及选择议题。而且为了获取加连的信任,还是坐下来仔细谈一谈比较好。

「…………明白了。」

这次回答得比刚刚稍微快了一点,同时加连贴在我背后的脑袋也上下摆动了一下。

以防万一,我先竖起耳朵听了听周围的动静,但并没有听到汽车引擎的声音。在人群的喧嚣与鸟群的啼叫都消失无踪的废都里,唯有自行车链条转动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现在已经距离高架桥下的主干道相当遥远。就算西装男还在开车追捕加连,如果找不到线索的话,一定是无法发现我们的吧。

正巧在右前方的建筑物背后,出现了超级市场的广告牌。这附近的高层建筑比较多,所以应该开了不少商店吧。

现在经过的路上看不到便利店,所以我暂且将超市的广告牌作为目标,改变了前进的方向。

◇◆

「——你觉得,这里情况如何?」

我看着被砸碎的玻璃门,向加连询问到。

我们循着广告牌找到的超级市场,是个比周围的私营商店大得多的三层建筑。看入口旁边的指示牌,可以得知地下一楼卖食品,一楼卖生活百货,二楼卖服装,三楼卖书与文具。过去我居住的街区也有类似的零售店,但在站前开起了一间大型购物中心之后不久就倒闭了。所以,这里的气氛让我有几分怀念——但在无人的状况下,还是阴森感更胜一筹。平时富有生机的地方一旦寂静下来,本就会显得很不自然。

店内没有灯光,明显并不处在营业状态。不仅这家超市,周围的商店也全都关着卷帘门,附近的居民应该已经逃难去了吧。

总之,原本我们还要先想办法进入超市,这下也省掉这个工夫了。

因为正面入口的玻璃门已经被打碎了。

「碎片都是飞向内侧,所以应该是有人砸碎玻璃门,闯了进去吧。」

加连看着散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沉着地给出了自己的推测。

「那也就是说,有人在里面吧……」我转过头看着加连。

为了避免碰到什么人,是不是应该换个地方找食物呢……但我还在犹豫,加连却已经离开后车座,跳到了地面上。

看着她若无其事地从车篮里拎起了皮箱,我有点慌了神。

「咦……要进去吗?」

被我这么一问,加连用略感意外的眼神看着我。

「不是要去找食物吗?」

「但是,既然里面可能有人,那还是去别处更好吧?做事如此粗暴的人,还是远离为妙啦。」

我也明白自己有点丧了胆,但一想到粗暴的人,脑子里总是会浮现出继父的形象,不由自主地就会警觉起来。

「要是店里有动静的话我们立刻出来就行了,没有的话不就不必担心了么?哪怕已经遭到过劫掠,这么大的店里总该有剩下的东西吧。」

话音刚落,加连的肚子再次发出了可爱的响声。于是她急急忙忙地转过身,并朝着超市入口走去。

她的行动方针与形势分析十分中肯。但是刚才计划用自行车逃跑时也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所以我还是放心不下。而且她做事总显得匆匆忙忙的,这也令我有些在意。

她刚才说过自己只是有一点饿,但实际上,也许是相当饿了吧。

「等、等一下啦,加连!」

我将自行车停放在超市门口,然后追了上去。毕竟没办法不管她,而且我也只是在坐车逃难之前吃了一顿早饭而已。虽然出门时有带食物,但全都放在了车里,说实话现在自己也有点饿了。

「——乃乃,安静点。还有,要小心那些大块的碎片,就算穿了鞋,应该还是很危险的。」

正小心翼翼地准备穿过大门的加连小声地提醒我说。

「明、明白了……」

我一边对她的观察能力感到敬佩,一边点了点头。她的言行总是莫名地有种可靠的感觉。

明明个子那么小,又不会骑自行车……她的自信与行动力究竟来源于哪里呢?

我们注意不踩到玻璃碎片,并踏进了昏暗的店内。

店内弥漫着温吞的空气,闻起来有点像家里的厨房。虽然还算不上腐臭,但总归是可以嗅到一种生鲜食品的独特气味。大概是由于空调和冷气被关掉,地下一层的食品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变质吧。

一楼看不到人影,也听不见什么声音。但和指示牌上写的一样,商品柜上摆放的都是生活用品,找不到任何食物。

停止运作的电动扶梯处于正对着我们的方向,加连默不作声地朝那里指了指,大概是说想到地下的食品卖场去看看吧。

虽然有点不太愿意靠近腐臭味的来源地,而且也害怕遇到藏在地下的人,但如果要找食物,也别无选择了。

所以我朝着她点了点头,蹑手蹑脚地走近了扶梯。

之后立刻发现,有光线从阴暗的地下一层传来。

见状,我恨不得立刻转身逃走。

看来就和车站的自贩机一样,虽然并没有断电,但因为用不到所以全都关掉了。但是,如果没人的话,也就不需要点灯了。所以一定是砸破玻璃门的人点亮了地下的灯,然后在那里掠夺过食物吧。

问题在于,那个人是否还在下面。如果在的话,那还是很不安全的,光是想确认一下,都伴随着十足的风险。

我害怕的并非危险本身,而是担心随之而来的意外状况会导致我与加连的分离,所以只想尽量远离任何的麻烦事。

我拽了拽加连的白大衣,试图表达自己的退缩之意。但加连似乎不弄清楚就不肯罢休,依然向下踏了一阶,弯腰窥探着楼下的动静。

没有办法,我只好也随着她朝下面望去,同时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咯啦——

接着,听到了极其细微的脚步声,但却并非从地下传来,而是从身后——也就是我们刚刚通过的入口方向!

「——!?」

我和加连同时屏住呼吸转过头去。

然后,看到了一个正踩着玻璃碎片走进店内的人。

那是个看着像是高中或大学生的男性,染着一头金发,腰上还别着一串不知用来干什么的锁链装饰品。

既不是想要抓住加连的西装男,也不是我的继父。所以虽然并非最糟糕的状况,但我依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如果能不和他发生任何交集直接逃掉当然最好,然而他就站在入口那里,所以不太容易实现。既然玻璃门都被打碎了,就说明其它的出入口肯定都上了锁吧。

这时我发现加连偷偷地朝这边瞄了一眼,于是立刻向前踏出了一步。

总之必须先保护好加连,就算她还没有同意我和她一起逃走,但那都无所谓。

既然想和她在一起,就一定要好好保护她,用行动来赢取她的信任。

为了不再形单影只,为了继续做一个坏人——而且,如果真的是她让这个世界迎来了覆灭,我还希望报答她的恩情……为此,我甘愿献出自己所剩无几的人生。

虽说有点对自己的心态过度美化的嫌疑,但至少这些都并非谎言。

「请问你——」

我鼓起了勇气,打算先声夺人。

咕——

但这时,加连肚子里的馋虫再一次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若是在平时,周围的噪音足以将其掩盖,但现在这种阒静无声的情况下,想要当做没听见实在是有些困难。

这孩子果真是每到关键时刻就出糗,害得我顿时就泄了气。

看到加连慌慌张张地捂住肚子的模样,金发男子的神情也开始有所缓和。

「——你们也来找吃的?」

说完,他大摇大摆地从紧张兮兮的我们身边走了过去。

「来吧,在这边。」

在走下三级台阶之后,他又转过身来,向我们招呼道。

看来他是想带我们去食品卖场,但我还在犹豫是否该跟他走。

在居民全部逃难后,城里已经没有警察了,所以这里已经成了法外之地,发生任何犯罪行为都不奇怪。为了能和加连一起迎接末日的来临,我可不想陷入任何的麻烦之中。

这时只见金发男子苦笑了一下,就像是看透了我的想法一般。

「别那么神经质嘛,我是有伴儿的人,才不会对你们打什么歪点子呢。」

说罢,他先是耸了耸肩略表无辜,然后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事,进而补充道:

「啊,这种时候应该我先报出名号才对嘛。我叫作户田俊,现在高二,你们就叫我俊吧。」

金发男子——俊作完自我介绍后,默默地等待着我们的反应。

看起来他倒不像是个坏人,但要作出判断还为时尚早。趁彼此之间的位置关系发生变化,或许还是赶紧逃掉比较好。

就在我迟迟无法打定主意的时候,加连替我先开了口。

「伴儿……是指女人?那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别傻了,才不是呢!我们只是青梅竹马而已啦!」

加连应该只是想知道另一个人的性别而已,没想到俊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么一来多多少少能够看出他和另外一个人是怎样的关系了,于是我也在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还蛮有青春气息的嘛。

在高中二年级的时期,这种青涩的男女应该不在少数吧。只是我与恋爱生来无缘,所以他害羞的样子,在我看来可谓相当耀眼了。

顺带一提,原因在于我对男性过剩的警戒心。为了避免碰到像继父那样的人,我始终刻意保持着与男生之间的距离。至于女生,虽然我并没有特意疏远她们,但由于我总是把一切精力都放在自己身上,所以大概她们都觉得我是个很冷淡的人。也是因此,我从没交到过关系亲密的朋友。

「乃乃,既然有其他的女生,那么应该还算安全。」

就在我感怀往昔的时候,加连小声对我说道。

「啊,也许吧。那么,要跟他走吗?」

被我这么一问,加连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看来为了填饱肚子,她宁愿冒上一点风险。

「商量好了就走吧,下面都是些很好相处的人,你们不要担心。」

说完这句话,俊再次转过身走下了电动扶梯。看来就算压低了音量,他还是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我和加连先是对视了一眼,然后便跟了上去。在他身后仔细观察了一下,才发现他肩膀很宽,颈部粗壮,想必平日里也有在从事体育运动。

如果真有个什么万一,该怎样打倒他呢——就在我忙着居安思危的时候,加连又对着他的后背问道:

「你是说,除了你和你的女伴之外,还有其他人在下面?」

看来,加连是对俊说的那些「很好相处的人」产生了怀疑。

「嗯,有三个大叔。我和小幸——啊,就是我那个伴儿——来的时候,他们正在楼下开酒宴。在那之后,还在厨房做了菜分给我们吃呢。」

听了他的话,加连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那么,砸坏入口那扇玻璃门的就不是你……而是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人?」

「啊?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也从没问过。话说啊,那又怎么了?」

说罢,俊有些变了脸色,隐隐散发着敌意与反感,似乎是在警告我们不要批判他认为「很好相处」的那些人。

「——没什么,我并不打算谴责这一行为。只是,即便是在特殊情况下,第一个做出打碎玻璃这一决定的人,依然具有一定的危险性。所以考虑到我们的安全,希望能够事先对他有所戒备——这样的想法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但是,加连却没有避开视线,并态度强硬地如此反问道。她那副面对年长男性也毫不退缩的模样,显得格外的成熟。

真令人佩服——要怎样才能成为如此自信的人呢?即使是研习过武艺的我,面对身体强壮的男性也要畏惧几分。加连一定是拥有一颗难以撼动的强韧心灵吧。

我十分好奇,究竟是什么支撑着她的这颗心。

「……好像确实没什么问题。那好吧,万一出了什么危险的事,就由我来负起责任揍扁他们。这样总该放心了吧?」

俊仔细思考之后,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虽然自然而然地说出「揍扁」这种话的他,看上去也足够危险了,但加连却显得毫不介意地点了点头。

「嗯,那就拜托你了。」

她的话让我莫名地冒出了一丝怨气。

看到加连对除我之外的人提出请求,让我有些不开心。

这种感觉我很熟悉,就像母亲跟继父开始交往的时候一样。

那时候的母亲对我有些漠不关心,那让我感到非常的不甘心。

大概当时的我,是对继父产生了嫉妒吧。

那么,大概现在也——

「……乃乃?」

就在我怒视着俊的后背时,加连突然用充满疑惑的语气叫着我的名字。

「怎、怎么了?」

我这才如梦方醒,扭头看着加连。于是她在确认俊已经走远之后,弯下腰来,把脸凑到了站在更低一级台阶上的我耳边。

顿时,某种像香水一般略带甘甜的气味扑面而来。对突然逼近到眼前来的加连,我的心不禁为之怦然。因为从没交到过关系密切的朋友,我对这样的距离感并不是很习惯。

「——地下似乎有好几个人,但他并未将其视作威胁。有可能他才是最危险的人,一定要记得多加小心。」

我的耳朵在加连的气息抚摸下觉得痒丝丝的。同时,得知她并不信任俊,也让我感到有些高兴。

「嗯、嗯……」

在细细品味着心中雀跃感的同时,我点了点头。

但是,我也同样尚未获得加连的信任。毕竟,她刚刚才说自己无法理解我讲的话。因此,必须尽快找个机会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讲给她听。

另外,继父和西装男的问题也还没有得到解决,甚至连通往楼下的这条路,都还不知道是否安全。

我一边提醒自己必须提起精神来,一边来到了地下一层。整个楼层的灯并没有都亮着,扶梯周边依然十分昏暗。从平面图看来,亮着灯的是收银台附近的区域。

除了在一楼闻到的腐烂气味变得更加浓烈之外,另一种味道也扑鼻而来。

「好重的酒臭味……」

加连皱着眉头说道。

没错,地下充满了呛鼻的酒味,而且十分闷热。果然空调已经被关掉了。

说实话,令人作呕。

在家里也经常闻到这样的味道——而且往往伴随着继父的怒吼和母亲的悲鸣。

「那几个大叔,一直在那边喝酒来着。」

俊苦笑着朝点灯的方向走去。

环顾四周,发现面包、副食和生鲜食品的货架都是空空如也。只是并没有被洗劫过的痕迹,也许只

是逃难之前卖光了吧。

但是,饮品和糕点类还剩了不少,货架前的地面上还散落着空瓶与包装袋,大概是入侵者随手扔在这里的吧。蔬果区的展台上还堆放着不少商品,大概一楼闻到的腐臭都是从这里传来的吧。

至于亮着灯的位置,似乎是酒类商品的货架。周围丢着大量的空罐,确实有开过酒宴的感觉。

「咦,怎么不在……喂——!都跑到哪儿去啦——?」

被俊这样大声一喊,几个男人手持酒瓶从货架后面走了出来。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了起来。

「喔,阿俊呀。怎么,又带了另外两个女朋友来啊……看到你这样,小幸会哭的哦?」

首先开口的是一个身穿西装,年龄大概四十多岁的中年男性,看样子应该是个上班族。瞧他满脸通红的样子,想必已经喝了不少。

虽然面相还算和善,但面对一个醉醺醺的人,我依然只会感到不愉快。

「才不是啦,在上面碰到她们,就带过来了。她们好像肚子饿了,随便拿点吃的应该不要紧吧?」

「……随便拿,随便拿,用不着问我们。反正我们也是擅自跑进来吃吃喝喝的外人而已。」

紧接着作出回答的,是一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男人。他穿着一身蓬松变形的旧衣服,让人一看就不想和他打交道。虽然被头发和胡须遮住了脸,但凭感觉,他应该是在场年纪最大的人。

「那我就再去后厨做几样菜来吧,正好下酒菜应该也不够吃了。」

最后,一个貌似三十几岁,微微发福的男性带着温和的笑容说道。他的语调听起来很平稳,看来还没醉到其他那两个人的程度,穿着打扮也还算整洁。即使如此,也还是不能放松警惕。

在他拿着罐头和速冻食品朝着后厨方向走去之后,俊像是在找什么人一样左顾右盼起来。

「小幸还是没回来吗……」

听到他的这声嘀咕,上班族大叔显得有点担心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你还是没找到小幸吗?」

「嗯……在去上面几层找了一圈之后,还到外面去看了几眼……」说着,俊愁容满面地挠了挠头。

见到他这个样子,加连开口说道:

「幸小姐出了什么事吗?」

「嗯,很有可能……之前离开之后就再也没回来——对了,你们有没有见过她?她大约这么高,还染了发——」

俊伸手在介于我和加连之间的高度比划了一下。我属于个子很高的人了,因此幸小姐的身高基本处在女性的平均水准。

看来俊是在出去找他的青梅竹马时遇到了我们。

「没有,在这附近都没见过任何人。」

听了加连的回答,他又开始焦躁地抓着头皮,并转过了身。

「是吗……那我还是再去找找吧。」

「啊,等等!」

见他要走,我赶紧叫住了他。

「怎么啦?」

看到他愣头愣脑的样子,我不禁生起气来。

难道他已经忘记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了吗。约好万一这里的大人们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他会负起责任保护我们来着,现在竟然转身就要走,真是难以置信。

但如果就这么直说,搞不好会惹他生气,所以我只好强忍怒火,谨慎地对他说道:

「刚才那个人要把东西做好应该还需要时间,所以我们也来帮忙一起找吧。顺便去找点除了食品之外需要的东西——」

说到这里我转过头,以眼神来征求加连的意见。

最好不要两个人留在一群醉汉身边,不仅浓烈的酒味令人恶心,成年男性的存在本身也足够令人畏惧。一旦闹腾起来,就跟野兽一样难以控制。

加连立刻对着我点了点头,看来她也一样想要离开这里。

「我们就在店里四处看看,同时寻找幸小姐,你就把重心放在刚才没去过的地方吧。」

听了加连的话,俊将双臂环抱在胸前思索了一下。

「那……我去后勤区看看吧,也许她是被困在员工用的厕所里了。」

说完,他走向了发福大叔刚刚去的方向,看来那里也可以通往后勤区。

而我和加连也在被醉汉们纠缠住之前,快步离开了这里。

「要先在这层看看吗?今后用的食物也都要准备好才行。」在回到扶梯的位置后,我对加连说。

在我看来,这句话同时也是在表达自己想要继续跟随她的意愿。

但是,加连并未多想就摇了摇头。

「如果要准备今后用的食物,就要先找到用于存放它们的背包才行。我记得二楼有服装类商品,就先去那里找找看吧。」

和我走一步算一步的莽撞性子一比,她富有远见的思维方式实在令人佩服。

「哇,真不愧是——」

天才……刚要这么说,突然想起用这个词可能会惹她生气。

「真不愧是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你真聪明啊。」

我忙不迭地换了个说法,于是加连显得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和聪不聪明没有关系,乃乃只是根本不肯去动脑而已。」

说完,加连就开始顺着扶梯向上走去。

「……确实是这样。」

我被她教训得哑口无言,只能灰溜溜地跟在她身后。

停止运行的电动扶梯每一级都比较高,爬起来很容易累。由于从自行车下来之后我一直没有休息,大小腿的肌肉都有些使不上劲。加连拎着皮箱似乎也是一副很吃力的样子。

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终于可以静下心来聊一聊了。哪怕再累,也不能浪费这样的机会。

「话说,加连——关于刚才我说的事啊……」

刚到二楼,我立刻展开了行动。

「刚才是指什么时候?哪件事来着?」加连看着平面图反问道。

这一层的电灯虽然全都关着,但因为有窗户,室外洒进的光芒让周围并不像地下那样阴暗,平面图上的文字也都能够正常阅读。看来,箱包类商品似乎就在扶梯的反方向。

我用手指挠了挠眼罩,然后做了个深呼吸,并略显迟疑地回答:

「就是……我刚才不是说感谢加连把世界变成了这样吗?但是加连却说难以置信……所以我就想好好跟你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

在两人并肩走向箱包卖场的途中,我偷偷以余光窥探着加连的脸。

「哦……那件事啊,其实我也觉得自己下结论太早了。无论是多么难以理解的现象,只要加以剖析,就可以分解为多个能够理解的部分……这才是身为学者应该拥有的最基本态势呢。」

「学者?」

「——因为我隶属于大学的研究室嘛。」

「哦……所以才穿着白大衣?」

「我最初也说过了,这只是平时穿着防寒用的,我在研究室穿的是别的衣服。只要和制服一起穿在身上,就不会被错认为小学生了——慢、慢着,怎么说起我来了?不是乃乃有事情要向我解释吗?」

说罢,加连满脸通红地瞪着我。

虽然基本上都是她自己暴出来的,但我还是先说了句「抱歉抱歉」,然后开始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

在寻找合身背包的同时,我将自己的家庭情况,原本追求的梦想——以及眨眼之间失去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都讲了一遍。只是没提到母亲的消失以及正在躲避继父的事情,因为那和我接受世界末日的理由无关。而且说实话,我自己也还未能将这几件事消化到可以对他人讲述的程度。

「——总之,大致就是这样……因为那场交通事故,所有的一切都破灭了。」

「这么说,那只眼睛……」

加连望着我被眼罩覆盖的左眼,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这是她第一次提及我的眼睛。大概至今为止,她都意识到那是我最不愿被触及的部分,所以才刻意避而不谈吧。

「嗯,已经看不见了。我的梦想也和左眼一样,再也没有恢复的希望。所以,我才会渴望着破灭——让我,以及世上的一切。于是,这个愿望变成了现实……如果这真的是加连做的,那我真的打从心底里感谢着你。因此之所以我想和加连在一起,不仅仅是因为害怕寂寞,更是为了报恩。」

在听我把想说的话都说完后,加连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是吗,这样我对乃乃多少算是有所了解了。」

「那么,你能理解我的想法了吗?」我满怀期待地注视着加连。

于是,她显得有些困扰地搔了搔脸蛋。

「这……还不清楚。我确实可以想象你的心情,但还无法完全理解。」

「是吗……」

虽然她的回答令人感到遗憾,但也合情合理。人与人并不是能够如此简单就相互理解的。毕竟,我对加连的事情也依然不太了解。

「如果要说真正想法的话——那我还是觉得并不公平。」

加连找到了一个中意的背包,一边检查内部构造,一边怯怯地说道。

「不公平……是指哪里不公平?」听到她表示否定的话语,我不安地问道。

「我这么说,也许乃乃听了会生气——我明白乃乃至今为止的生活中充满了痛苦……但长远来看,这些不幸都很有可能只是暂时性的。」

加连不敢看我,始终把视线埋在背包里。

「说不定……在长大之后,乃乃还有机会邂逅更庞大的幸福,足以令你忘记如今的所有不幸。一旦想到那样的机会都已经被彻底剥夺,就不应该对眼下的状况表示感谢。所以我如果接受了你的帮助,那对你就太不公平了。」

在有些饶舌地如此回答之后,加连抬起头来,战战兢兢地望着我的脸。

虽然她似乎已经把话说得相当简洁明了,但我暂时还没能彻底消化所有的内容,所以为了争取整理思路的时间,只好露出了一个暧昧的笑容。

「怎么说呢……你讲话就像老师一样啊。」

「——这……对不起,我很自以为是吗……」

可能是担心自己说过了头,加连显得很过意不去地低下了头。

「啊,我并没有生气啦。我知道加连说的话都很有道理,也明白自己的想法很不成熟……但是——」

这可能并不符合逻辑,但我还是想要做出一个反驳。

「未来的自己,和毫无关系的外人有什么区别吗?现在的我,就只能想到现在的事而已。」

听了这句话,加连先是吃了一惊,然后缓缓地露出了微笑。

「——或许真是这样吧。我好像也是一样……从来没想过以后的事情。」

她用含有悔意的口吻如此说道,然后将手中的背包递给了我。

「可以背一下让我看看吗?」

「咦,给我的?」

我一直以为她是来找给自己用的背包,所以不由得吃了一惊。

「实话说,我完全没什么体力。所以能带得动的,也就只有这个而已。」

加连指了指放在脚下的皮包,然后露出了一个调皮的笑容。

「自行车的车篮也不大,所以就只带这一个背包吧。在需要走路的时候,就拜托你拿行李喽。」

「……真的可以吗?」我有点难以置信地问道。

她这么说,就等于是同意让我跟她一起走了吧?

「嗯,毕竟有人帮忙的话,确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而且,听了乃乃的话,让我觉得,或许我们还是公平的。」

「公平……」

虽然不太明白,但好像从初次见面开始,加连就始终很执着于这个词语。

「我和乃乃都是不懂得考虑将来的人——这样一想,还是蛮公平的。」

加连的神情宛如云开雾散,先是拉起了我的手,然后用打消了疑虑一般的声音如此说道。

至此,心中的喜悦终于难以遏制地扩散开来。

可以与她同行……可以和她在一起,想到这里,一涌而上的安心感就让我几乎湿了眼眶。

我连忙伸手擦了擦眼角,任由她那微弱的力道牵引着自己的身体。

她对我的认同,令我感到由衷的欢喜。

「要回地下吗?」我见她正朝扶梯的方向走,于是问道。

「在那之前,先继续四处看看吧。我们还需要不少东西呢,比如牙刷和手机充电器之类的……另外,还要帮忙找幸小姐才行。」

「啊,确实……」

我只想着该如何把自己的事情说清楚,而完全把俊拜托的事情忘在了脑后。

于是,我先大声呼唤了一下她的名字,结果毫无反应。

「她似乎不在这里。」加连小声地说。

看着她的侧脸,我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加连想去的地方是哪里?离这里很远吗?」

既然她提到需要生活用品,就说明那不是一天就能到的地方吧。但那样的话,我反而开始担心那是不是骑自行车能到得了的地方。

「虽然有点远,但骑自行车应该没问题。大概……在一切结束之间,可以到达那里。」

一切结束之前——那大概是指世上所有人都消失掉之前的这段时间。如果相信电视上提供的情报的话……就是四天。

直到刚才为止,我都只当这四天是通往末日的途经站,只盼这段时间赶快过去。但是现在,这变成了能够与加连相伴的时间。

这虽然令人高兴……但不知为何,同时也感觉到了一丝酸楚。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感情,我略感困惑。

这时,加连以一个像是在遥望着终点般的缥缈眼神,宣布了旅途终点所在的位置。

「我的目的地是东京,那里有一个我必须见到的人。」

「诶——?」

听到东京这个地名,我吃了一惊。因为,那是个已经被浓雾彻底吞噬的地方。

但更令我感到动摇的是,她所说的那个必须见到的人。

一阵莫名的躁动开始袭卷我的胸膛。

看来,至今为止我都只是在自唱自和而已。

加连拥有她的目标,有一个想见到的人,所以并不会直到最后都和我在一起。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虽然感到遗憾,感到寂寞,但也没有办法。那就能送多远,就送她到多远吧。

只要能够尽可能地与加连在一起,不就足够了吗——

我在内心深处不停地宽慰着自己,并且回答道:

「——嗯,明白了,我们一起去吧。」

◇◆

在三楼,我们收获了从书店里找到的地图,以及在角落的手机店里发现的充电器。在二楼拿了手套以及替换用的内衣。接着又从一楼拿了些牙刷、纸巾之类的生活用品。

最后回到地下,又塞了些饼干之类的食品之后,背包就已经满满当当的了。

把它往身后一背,顿时差点被压塌肩膀。我开始想是不是只带一瓶水比较好,但要重新装包又太麻烦。

一开始还觉得这么做就像小偷一样——不,事实上这本来就是趁火打劫——所以颇有犯罪感,但渐渐地也就开始无所顾忌了。

不仅是由于自己本来就立志做坏人,更是因为这种行为令我产生了一种难以解释的爽快感。

看来,破坏限制与规矩,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在我就读的学校也存在被称为不良少年的学生,这下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他们一年到头总是看上去乐颠颠的了。

当然,加连这个共犯者的存在也是使我感到兴奋的一大原因。

「这样就准备好了。那……接下来怎么办,乃乃?」加连压低声音,一脸严肃地问道。

「嗯……?什么怎么办?」我有些不明就里。难道我们有漏掉什么吗?

「就是说,还要不要回去见那几个醉汉啊。既然已经把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我们完全可以直接一走了之啊。」

「咦,但是,是不是应该把没找到幸小姐的事告诉他们?」

因为没考虑过直接走人,所以我下意识地如此回答道。但转念一想,加连说的也很有道理。毕竟,要是被那群醉鬼缠住,估计会难以脱身。既然我们的目的地是东京,最好避免在没必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根据车站的指示牌来判断的话,这里应该是群马县。靠骑自行车是否能及时抵达那里,目前还很难说。

更何况……我原本就害怕和成年男性打交道,总是会无意识中尽量避免与他们来往。但又觉得这么做其实是一种逃避——就像是在重复从继父面前逃走的那个错误一般,所以才会无形中产生强烈的抵触感吧。

见我苦思不决,加连只好无奈地笑了笑。

「既然乃乃这么说,我们就回去吧。世界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就尽量不要再留下更多遗憾了。但是,如果还是没有人发现幸小姐的话——」

「……的、的话?」

「……不,先不说这个了,应该只是我想太多了吧。而且,就算真的发生什么万一……」

加连摇了摇头,一边自言自语,一边隔着白大衣摸了摸自己的腰间,然后就朝亮着灯的方向走去。

「加、加连?」

我一头雾水地追了上去,但加连还是没有对我作任何解释。

「喔,终于回来了啊,饭已经做好了哦!」

刚一回到酒类商品的货架前,坐在地上享受酒宴的上班族大叔立刻向我们挥了挥手。紧跟着,乱发大叔朝我们瞥了一眼,发福大叔则是抬起手示意我们过去。

只见他们围坐成一圈,中间摆着各种用罐头和速冻食品做成的简单菜肴。一股香味传来,让我不禁觉得肚子更饿了。

俊仍然没有回来,估计还在找他那个女伴吧。其实原本打算一旦发现俊不在,立刻就离开这里,结果却先被他们发现了,所以也就错失了良机。

尽管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和一群成年男性混在一起,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做好觉悟了。俊应该也快回来了,只要忍到那个时候就够了。让醉汉代为转达总觉得不放心,还是亲自把没找到幸小姐的事告诉俊比较妥当。

「嗯……那就打扰了。」

我和加连肩并肩坐在他们让出来的空位置上,然后一边道谢,一边从发福大叔手中接过了一次性筷子和纸盘。

食物都是放在同一个盘子里,所有人一起夹着吃,所以应该不用担心里面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虽然不知道刚才加连想说什么,但我同样没有放松警惕,饮料也只从旁边找了一瓶未开封的茶。

「不用客气,尽管吃吧!要是不够的话,再让矢原去给你们做,不要担心!」

上班族大叔一边大笑,一边拍着发福大叔的后背——他的名字似乎是矢原。

「我可不是你们的厨师啊……啊,但如果是为了可爱的女孩子的话,要我做什么都没问题啦。」

虽然嘴上发着牢骚,但矢原先生依然露出了一副游刃有余的笑容。

「哦、哦……」

从中年大叔的口中听到「可爱」这个词,让人有种莫名的抵触感,我只好皮笑肉不笑地随口搪塞了一下。

至于加连,明明刚才还一副心有城府的样子,现在却是一言不发地只顾埋头吃饭,看来她真的是饿坏了。

「请问……你们为什么不去逃难呢?」为了免于尴尬,我只好随便问道。

「……逃了又能怎样。」

穿着邋遢的乱发大叔先是仰头将纸杯里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小声嘀咕道。

我正担心是不是惹他不高兴了,矢原先生立刻陪上了笑脸:

「啊,他这人无论对谁都是这个态度,你们别在意。但虽然嘴里不饶人,却并没有赶我们走,所以说不定还挺怕寂寞的。」

听了矢原先生的话,乱发大叔尽管小声骂了句「真多嘴」,但也并未加以否定。矢原先生也在给他又倒了一杯啤酒后回答道:

「其实我本来也在逃难来着……我来自山那边的城镇,那里的雾视率已经相当低,一起逃难的家人们也都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听到这里,加连终于停下了筷子,抬头看着矢原先生。

「也就是说……是升华了吗?」加连一脸沉重地问道。

于是,矢原先生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我想……大概是吧。就在离开家门,坐到车上这一眨眼的工夫里,所有人就都消失了……但我并没有去找他们,而是害怕得一个人逃走了。不过在逃到这里之后……就已经变得什么都不在乎了。」

矢原先生干笑了两声,将杯里的啤酒一口灌进了肚里,然后双目无神地长叹了一口气。

但是,上班族大叔像是要缓解沉重的气氛一样,把手放在了矢原先生的肩膀上。

「别垂头丧气的嘛,多喝一点,把糟心的事都忘了吧!」

「鹿川先生……」

矢原先生对着上班族大叔——鹿川先生微微点了点头。

紧接着,鹿川先生拿了个新的纸杯,倒满了日本酒塞给矢原先生,然后对我们说:

「跟矢原相比,我和峰大爷就轻松多了,毕竟早就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东西了。」

鹿川先生指了指被他称作峰大爷的乱发大叔,并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哼。」

峰大爷一脸不悦地扭过了头,什么也没说。但鹿川先生满不在乎地继续说道:

「我呢,先是被公司开除,然后又被家人抛弃,成了个彻底一无所有的人。但每天还是不死心地穿着西服,准时出门,结果却没事可做,从早到晚躲在公园里喝酒,完全是废人一个……然后,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了峰大爷,也就是说,我们两个都是公园一族啦!」

话音刚落,峰大爷立刻接了一句「谁跟你是一族啊」,但醉醺醺的鹿川先生似乎并没听见,依然笑个不停。

「哈哈,现在和那时候相比,根本没什么变化……所以啊,现在的状况对我可是一点伤害都没有。倒不如说,就冲可以不用付钱随便喝酒这一点,反而可谓是逍遥自在的人生赢家了!」

「……真能胡扯,明明只是没东西可输了而已吧。」

峰大爷板着一张脸,把倒空了的啤酒瓶粗暴地摆在了身边。

看着他们,我这才发现,留在这里的人,都已经陷入了绝望之中。

之所以留下,是因为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

他们只想静静地等待末日的来临,就和遇到加连之前的我一样。虽然对喝醉的成年人依然怀有反感,但想到我们都属于同一类人,说不定可以对他们稍稍卸下一点防备。毕竟,他们并没有像继父那样不遗余力地粉饰自己的外在。

但我扭头看了看加连,却发现她依然没有动筷子,而且露出了一副严峻的表情。

她究竟是怎么了?我正想问她,却正巧看到通往后勤区的大门被推开。

——终于回来了。

只见俊一脸憔悴地从营业时只有员工才能进入的后勤区回到了店内。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我们身边,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行啊……小幸这家伙,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是这样啊——还是没找到幸小姐吗。」加连将纸杯放在地上,意味深长地说道。

这么说来,加连好像刚才就在设想没找到幸小姐时的状况……她究竟有何打算呢?

「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就在俊貌似在犹豫是该坐下还是该继续去找人的时候,加连开口问道。

「好啊,什么事?」

「你和幸小姐为什么要来这里?」

加连刚才也对别人问过同样的问题,看来她很看重这一点。

被这么一问,俊避开了眼神,有点害羞地回答道:

「其实,我们本来也和家人一起逃难来着……但小幸实在是放不下玉吉——啊,就是她养的猫——说不能丢下它不管。我担心她一个人偷偷跑掉,所以干脆就跟着她一起回来了。」

「……是吗,看来你们两个都是好人。」

被加连这么一夸,俊先是脸红了一下,然后立刻又露出了满面愁容。

「只有小幸是好人啦。但是……既然找这么久都找不到,大概她真的消失了吧。」

俊的口吻,显得很寂寞,也很伤感。

确实照情况看来,我也觉得这种可能性是最高的。

但是,加连却果断地说道:

「不,这附近的雾浓度并不高,所以是不会引发升华现象的。」

「是吗……?」俊眉头紧锁地看着加连。

她这种说法,就像是知道人消失在雾中的原因一样。但如果确实是加连造成了现在的状况,那反而不知道才奇怪。于是我没有插嘴,默默地等待着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加连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说漏了嘴,于是稍微清了清嗓子,并继续说道:

「——这只是我的推测而已。但总之,我并不认为幸小姐已经消失。你真的把店里的每个角落都找遍了吗?」

「呃……是啊,里里外外都找了个遍。」

虽然有些摸不清状况,但俊还是颇有自信地回答道。

「是吗。」加连小声说,然后做了个深呼吸。

看样子,她似乎做好了某种心理准备,所以我也跟着锁紧了眉头。

她究竟打算做什么呢——

「我觉得,大概你还有所疏漏,比方说——原本就不应该有人的地方。再具体一点的话……像这样的商店,后厨应该有大型的冷藏室吧?」

倏地,脊梁上涌起一阵恶寒。

加连话音刚落,周围的气氛也随着陡然一变。

这变化实在过于突然,而他们的行动也过于迅速。

旁边突然响起酒瓶砸碎的声音,我转头一看,只见俊正双眼无神地倒向地面。

在他的身边,是面无表情地紧握着碎酒瓶的鹿川先生。

「你们——」

我刚想起身,旁边的矢原先生就擒住了我的胳膊,并将我面朝下方按倒在地。

我被他的力量与体重完全压倒,再怎么尝试挣扎,也只会让关节产生剧痛,根本无法脱身。

而且直到这个地步,我仍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刚刚还在谈笑风声的大人们,突然之间变得判若两人——不,简直就像变成了另外一种生物。

我奋力扭动着脖子查看周围的状况,只见鹿川先生和峰大爷正一起压在俊的身上,并正要用绳子之类的东西把他绑起来。

身材最为瘦弱的加连虽然被晾在一旁,但想必她也没有办法救我们吧。

矢原先生熟稔地利用自己的体重,彻底剥夺了我的行动能力,恐怕他是有柔道经验。这么一来我真的是无计可施。钳住双手的那股力道唤醒了我内心的恐惧,大脑也渐渐变得一片空白。

这么下去,加连也会——

在想到这一点的瞬间,袭遍全身的恶寒令我立刻清醒了过来。

等那两个人彻底制伏了俊,大概就会对加连下手了吧。

那样可不行,绝对不行……我不能容忍。

如果加连受到伤害,一定会——令我也感到痛苦。

所以,为了避免这个最最可怕的结

果,我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

「加连!快逃——」

但是,另一种声音掩盖了我的话语。

那就像是某种力道一瞬间撕裂了空气,所发出的轰鸣。

转瞬之间,这个声音控制住了周遭的一切。三名大人,拼命挣扎的俊,大声叫嚷的我,都完全停止了动作。

然后,所有人都缓缓地将视线投向了发出声音的源头。

只见加连正将一块黑色的金属高高举过头顶。那是在电影和电视剧当中经常见到,但在日常生活中绝不可能出现的东西。

「枪……?」

不知是谁战战兢兢地如此说道。

于是,加连放下了手臂,并将枪口对准了压在我身上的矢原先生。

「离乃乃远一点。」

随着一声简短的命令,矢原先生先是「哈、哈哈……」地干笑了两声,然后举起双手,从我后背上移开了自己的体重。

在那之后,我有一阵子无法做出反应,但看到加连向我招手示意,立刻如梦方醒地跑了过去。

因意想不到的方式而获救的惊讶,重获自由的安心,对大人们的愤怒和憎恶,同时奔涌在心中,我强忍着种种冲动,与加连并肩而立。

仔细一看,加连的肩膀正在微微颤抖,一定是为了救我,才拼命地鼓起了勇气吧。

想到这里,我伸出手来,抱住了她的肩膀。

——所有的负面情感,都被喜悦冲淡了。

她明明有机会逃走,却依然选择了救我。

即使持有武器,这也并非理所当然能够做到的事。只要看着她就能明白,扣动扳机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在我的臂弯中颤抖着的小小肩膀,正诠释了加连做出的是多么艰难的抉择。

她以眼神对我表示了感谢,然后转而将枪口瞄准了鹿川先生和峰大爷。

「你们也一样,立刻放了他。除非——你们想立刻以痛苦的方式死在这里。」

听了加连的警告,他们也放开了俊,并退到了远处。

看来哪怕是在绝望中等死的大人,也不愿意被枪击中。

三个人都同样露出了一副谦卑的笑容。想起他们刚才也是以同样的速度突然变身为野兽,我不禁对人类的善变产生了某种近乎愤怒的感情。

被释放的俊满脸通红地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地给了鹿川先生一拳,接着骑在被打倒在地的鹿川先生身上,还想继续挥拳的时候,却被加连厉声制止。

「如果还想救幸小姐的话,就把这种事情暂且延后,先把他们几个都绑起来吧。」

说着,加连瞥了一眼他们准备的聚丙烯打包带。

「啊……嗯。」

听到幸小姐的名字,俊立刻恢复了理智,并捡起了打包带。

在俊一一捆住他们手足的过程中,加连也依然没有放松警惕,直到确认所有人都被绑得严严实实之后,她终于长出一口气,并放下了枪口。

「……好了,赶快去冷藏室看看吧,她应该还活着。」

加连话音一落,俊立刻点了点头,并冲向了后勤区。

而我先是看了看被绑住手脚歪在地上的三个大人,然后问道:

「加连,这……是真枪吗?」

我战战兢兢地指了指手中的黑色金属块。

于是,她苦笑着点了点头。

「嗯,是从护送我的那些人——也就是吃了乃乃一记飞膝撞的那个男人的同伴身边逃走时,偷偷借来的。幸好里面确实装了子弹。」

说完,她把手枪塞回了白大衣的内侧。

虽然针对这个武器,我还有更多想问的问题,但看她似乎不想再解释下去了,所以我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没有办法,我只好换了另一个问题。

「加连一直在怀疑这几个人吗?」

听了我的问题,加连点了点头。

「我们和俊先生最初来到这里时,他们不是从货架后面走出来的吗?就像是躲在那里一样……而且,拿酒瓶的方式也很奇怪。」

「拿酒瓶的方式?」

我当时一点都没注意到,所以只好拜托她仔细说明。

「就像这样……倒握着瓶口的位置,大概是打算像刚才一样将俊先生打倒吧。但是因为有我们在,所以只好暂且作罢……」

加连用动作向我演示了一下,然后看了看散落在地面的酒瓶碎片和洒在周围的啤酒。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至于这个,不如咱们来直接问他们自己吧。」

躺在地上的几个人虽然听到了加连的话,但却避开了视线,不肯回答。但是见到加连将手伸向白大衣内侧,矢原先生连忙开口说道:

「我在后厨做菜的时候,那个女孩一个人过来说要帮忙……我一时冲动就——」

听他的语气,好像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一样,我的心中顿时涌现出一股强烈的憎恶感。

「……就怎样?侵犯了她?」

在我的追问下,他只点了点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嗯——但她拼命抵抗……然后逃到了冷藏室里,于是我就在外面上锁把她关了起来……接着跟鹿川先生一商量……」

听到这里,我终于把握了事情的全貌。

为了随意摆布被关起来的幸小姐,他们三人合谋,打算先除掉俊。如果当时就杀掉了幸小姐,也就没有理由对俊下手了。只要找不到人,俊自然会以为幸小姐是消失在了浓雾中。

所以加连才对俊说,幸小姐应该还活着。

这时,通往后勤区的大门被推开,俊扶着一个披着俊的上衣,还在瑟瑟发抖女生走了出来。她一定就是幸小姐了。

在看到地上的几个男人后,她面色恐惧地紧紧搂住了俊。

这幅样子令我心里产生了阵阵刺痛。

他们是否明白,自己给幸小姐造成了多么巨大的伤害?

我感到怒不可遏,很想破口大骂,但身边的加连却拉住了我的胳膊。

「乃乃,我们走吧。」

「…………嗯,是啊。」

我点了点头。

反正不管说什么,一定都无法触动他们的心。

听到我们的对话,俊一脸郑重地对我们低下了头。

「多亏你们才得救了,谢谢。」

他只顾道谢,对手枪只字不提。幸小姐也抬起头来,一遍又一遍地对我们点头致谢。

「我们在收拾完行李之后,也会马上离开这里。大概以后不会再见面了吧——不过,让我们都竭尽全力吧。」

看俊的神情,像是做好了某种觉悟。大概他也已经明白,无可避免的末日正逐渐接近吧。所以,才没有说「多加小心」或者「一路平安」这样的话。

听了这番话,加连也露出了笑容,并指着躺在地上的那几个男人说:

「嗯。顺便问一下,这几个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就算揍他们一顿,也只会吓哭小幸罢了,就丢在这里好了。」

听了俊的回答,他们明显松了一口气。但是,这种态度似乎惹怒了俊,于是他愤愤地补充道:

「你们就祈祷自己能在饿死之前,消失在雾里吧。」

听了这话,他们终于明白了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未来,立刻变得脸色惨白。

「那就再见了。」

我对俊和幸小姐挥了挥手,然后背起背包,迈出了脚步。

加连也提起皮箱,追到了我的身边。

爬上扶梯,离开超市,回到了略显寒冷的户外,至此我们都沉默无言。毕竟一口气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大脑还没有完成对这一切的消化整理。

但是,一旦回到停在店外的自行车前,我终于真切地感受到,接下来我即将与加连一起踏上旅途。

并不是我擅自追赶在她身后,而是在她的允许下,陪伴在她的身边。

想到这里,喜悦之情难以抑制地涌上心房,紧张也渐渐地得到了缓解。

但是——那把手枪发出的轰鸣,依然无比清晰地镌刻在脑海当中。

想到那把武器现在也被藏在白大衣之下,我情不自禁地将视线移向了加连的腰间。

加连大概也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吧。

在坐上自行车后座,并抱紧我的腰部之后,她马上开口对我说:

「乃乃——我对你说过,我要去东京见一个必须见到的人,你还记得吗?」

「嗯。」

我点了点头,默默地等待加连的下一句话语。

于是,她在一呼一吸间酝酿好情感,以坚定的意志对我说道:

「在见到那个人以后——有件事,我一定要问清楚……无论是以怎样的手段。」

我不知道身后的加连,正摆出一副怎样的表情。

但她的声音,却莫名地令我感觉到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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