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学四年级时,我们班的导师住院。
病名只知是急性某某,性急的男生一听就嚷嚷:「惨了啦,我爷爷也是得急性某某病死掉的。」全班顿时一阵大乱。我冷眼旁观一群女生哭得悲痛欲绝,正在盘算几时加入才是最佳时机,身为学年主任的老师来解释了。
「是急性虫垂炎。不用太担心。也就是盲肠炎。」
最先嚷嚷的男生之后那三个月都被大家当成骗子。我觉得他很可怜。
当时的班导师并不是特别受人爱戴,但班上同学都很担心老师。或者,装出担心的样子。有人提议派代表去探病,全班无异议通过。我记得每个人还出了一百圆让代表买花。过了一星期老师回来后,为了感谢大家送花特地请我们吃糖果。结果教师在学校发零食引发争议,但我想原因应该不只是那个,老师翌年就离职了。那个老师也很可怜。
听闻三浦老师的意外,我想起那时的事。不管怎样都不能性急地骤下定论。我配合小竹-学,以充满好奇的笑容问道:
「真的?你听谁说的?」
「梨花。」
她说著转头看,只见梨花被几个同学包围正在讲悄悄话。也许是察觉有人提到她的名字,她朝这边看过来,然后就起身走来。
「在喊我?」
我并没有喊她所以跳过不答,转而问道:
「听说三浦老师发生意外,是眞的吗?」
「嗯。」
「你怎么知道?」
梨花坐在我的桌子上。
「我姑姑在医院上班。她说被救护车送来的人,好像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她说是重伤。」
「重伤?不是病危?」
「是重伤。」
「可是不是说可能会死掉?」
我这么一问,梨花朝小竹同学投以一瞥。小竹毫不愧疚。
「我是这么听说的。」
她说完就离开了。看样子只不过是小竹同学夸大其词。并非危及生死的大事。弄清楚之后,我顿时松了一口气,是自己也没想到的深深叹息。
我不想被梨花发现我那种安心,于是故意冷淡地说:
「据说是车祸,是被单子撞到吗?」
「不是,听说是浦浦自己开车。」
「……那么,有人被撞到吗?」
梨花摇头。
「我也不知道详情,不过听说他好像撞到什么东西导致车子起火。浦浦自己设法逃出,救护也是他自己叫来的。」
起火。
是报桥。绝不会错。这么小的地方不可能一晩连续有两辆车起火燃烧。我昨晚看到的,肯定就是三浦老师的车。粉碎的挡风玻璃。左侧撞得稀烂,烤漆被火烧得起泡。
「你怎么了?」
见我突然缄默,梨花凑近窥视我的脸。
「啊,嗯。昨天我从房间看到车子起火,我在想原来就是那个。」
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一边大略说明,却感到脸上血色全消。幸好他还活著。车子被撞得那么严重,三浦老师就算死掉也不奇怪,只要一个弄不好……
我差点围观了周五还正常与我说话的某人的死亡。
「噢?你看到啦。」
梨花没有深究。八成是察觉我心神不宁。
我的腹部用力。
「暂时社会课都得自习了。明明才刚开学。」
她说著朝我笑。
「考试什么的,不知会怎样。」
「谁知道 总会有办法吧。」
她随便问我随便答。虽然是自习,也几乎没有学生起身离开。
一边与梨花说话,我同时也在竖耳倾听班上此起彼落的议论声。
小道消息想必已立刻传遍全班。就班上的阶级关系来考量,消息传到我这边显然已相当晚。接下来,大概会有人,某个具有健全判断力的人或领导风范的人,提议去探望老师吧……
可以听见谈论车祸的声音。也可听见小竹同学的「听说快死了!」以及稍微降低音量的口吻。
「听说三浦出直祸了。」
「噢?他看起来运动神经就很差。」
也听见这种程度的闲话。
然而,享受这堂意外自习课的快乐聒噪始终不见消退。我渐感不安。难道没人想到该去探望老师吗?
我怀著这种念头竖耳倾听,忽然有一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声音,爽快地说:
「不过,三浦毕竟是外地人。」
我反弹似地抬起头。我怕或许太引人注目, 一边缓缓低下头, 一边悄然扫视全班。
但是,我无法找出声音的主人。彷佛我听到的不是某个特定人物的说法,而是全班的集体意志,那个声音似乎不属于任何人。
我不觉得自己脸色大变,但或许举止有点可疑。直觉敏锐的梨花、光是这样就已看穿我的心事
「你很担心浦浦吧?」
梨花自己大概压根儿不觉得,但她对我关怀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或许我该说没有那回事。我该说:三浦老师怎样我才不在乎,况且那个老师有点怪怪的。那才是顺应班上趋势的做法。
但我对著梨花微微点头。
听到三浦老师差一点点就可能死掉,我这才头一次发现。
在这个城市,不,或许在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只有那个人肯把我当成大人,平等地与我对话。或许那只是因为三浦老师太幼稚,但我还是很开心。
我鼓起勇气问:
「那个,老师被送去的医院,梨花你知道吧?」
「嗯。我姑姑在那里上班嘛。」
「你可以告诉我吗?」
梨花面露不悦,虽然只是一点点。
「可以是可以啦……但你难道要去探病?老实说,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去。」
「我知道。」
为了避免她深究,我又补充一句:
「班上的气氛,我好歹看得出来。」
梨花沉默。她在试图看透我的心思。最好别接近三浦老师的另一个理由,我已发现。而且,梨花八成也察觉到了我的发现。
即便如此,虽然带点叹息,梨花还是把医院名称告诉我了。
2
放学前开班会,我本来觉得不太可能,没想到班导师村井老师也只说「没有特别的联络事项」就此结束学校的一天。
我把课本与笔记本塞进书包。动作或许不快,但我自认也不慢。只是等我收拾好书包朝教室四下一看,梨花已经不见了,也没看到她的书包。
就算没有约好,我与梨花也几乎天天一起回家。今天当然也这么以为。我东张四望了一会儿,还是没看到她。倒是有个班上同学靠近。
「越野同学。」
班上同学的长相与名字,我尽了最大努力早早就已记住。虽然从来没讲过话,但我知道这个人姓松木。我含笑回应:
「什么事?」
「梨花托我转告你。她有事先走了。」
「噢。谢谢。」
松木同学也咧嘴一笑,直接走出教室。她没拿书包,所以大概是要去社团吧
既然有事那就不能勉强,但梨花为何不直接对我说?我应该没让她等那么久吧?我不愿去想原因是出在我对三浦老师的担心……
三浦老师不在,梨花也不在。如此一来我已无理由留在学校。走出教室时,我在想,看来必须努力再开拓一下自己的空间。我以为已和梨花成为朋友,但在陌生的土地只有一个朋友,终究还是靠不住。
白日越来越长。回家的路上,天空蔚蓝丝毫不见暮色。我走梨花教的小巷回家。
沿路在想的,是三浦老师。
无人提议去探病,仔细想想并没有那么不可思议。小学四年级那次的老师是班导师,但三浦老师只是我们的社会科老师。我因为玉名姬的故事和三浦老师聊过很多,所以可能比起其他同学感觉更亲近。但话说回来,真有可能无人闻问到那种地步?抑或只是我自己没注意,其实三浦老师早已被归类为黑名单人物?
没那回事,我想。班上若有那种氛围,我自信绝对能比任何人先察觉异状。,这纯粹只是因为我以前念的小学有很多多愁善感的同学,现在的班上却非如此。大概吧。
……真正令我耿耿于怀的,不是班上的反应。
车祸发生的地点。报桥。为何偏偏是那个地方?
报桥没有中央分隔岛。而且说不定,路有点狭窄,本就是容易出车祸的地点――或许可以这么解释。
但我老是想起三浦老师说过的古老传说。江户时代的奉行官。明治时代的公务员。昭和时代的公司职员,他们答应了玉名姬的请求,然后,自报桥跌落身亡。那座桥,是与玉名姬有关的死亡舞台。
从巷子看见的天空,虽然蔚蓝却只有细细一线。我独自走在木板墙围绕的阴湿巷道,对自己有点烦躁、忐忑不安的心情束手无策。
「只要直接回家不就好了。」
我像要说服自己般,如此咕哝。
「回去写写作业, 一天很快就过完了。」
但我嘴上这
么说,却发现自己的脚正走向报桥。看了又能怎样?难道你眞以为可以发现什么吗?我如此自问,却还是选了与平日不同的路径。
就像受到某种事物的召唤。这种念头倏然闪过,我的背上一阵凉意。我停下脚步,用力摇头。
「什么也没有。我只是去确定什么也没有。」
况且,对了,就算走报桥回家,也没有多绕什么远路。
目睹车祸现场,昨晚还是第一次。所以,出车祸的车子后来怎样了我并不知情。只是毫无理由地,就像落在路旁的枯叶不知几时会被扫开,就像被车撞死的猫咪会在不知不觉中被收拾乾净,我认定起火的车子肯定也会被立刻拖到哪去。
所以当我看到傍晚的报桥上,那辆破车依旧留在原地,我忽然有点尴尬。若就理性来考量肯定很奇怪,但那种感觉就像不小心走进朋友正在打扫的房间,会忍不住想,早知道应该等人家收拾乾净再来。
穿梭桥上的车辆只是稍微放慢车速,经过起火车辆旁边时也若无其事。昨天还没注意到,出事车辆并没有完全冲出车道。相对的,步道被彻底堵塞。被塞住的那一边步道放了禁止通行的栅栏,步道在桥的两侧都有,所以走路经过并不受影响。一踏上没被堵住的那一边步道,脚下顿时传来震动。
三浦老师的车子,被黄黑相间的封锁线围起。昨晚甚至感到不祥,但烧焦的车子此刻在煌煌日光下有点颓丧无助,给人的感觉很愚蠢。出事车辆只是出事车辆,除此之外也看不出任何名堂。
「看吧,果然什么也没有。」
这么说出口后,刚才的讨厌预感连自己都觉得可笑。近距离观看撞烂的车辆是少有的经验。虽然对不起三浦老师,不过反正据说他没有生命危险,那我就好好参观一下吧。我朝焦黑的烤漆投以毫无顾忌的视线一边走过报桥。
过桥的不只是我。几个小学生走在我的前后,也有牵狗的人与拎著购物袋的人。虽不如早上的上学时间那么热闹,但报桥,并非冷清的场所。不过话说回来,这座桥可真会摇晃。光是摩托车驶过都会摇。唯独这点的确如阿悟所言。
我一边这么想,视线自出事车辆移开,瞥向已走到一半的报桥前方。
顿时,我停下脚步。似乎紧跟在我身后的小学生,叫了一声「哇」钻过我身旁。
阿悟就在桥中央。他那么害伯报桥,现在居然在桥中央缩头缩脑,定定凝视起火的车子。当然若只是那样,我不会停下脚步。这座桥是阿悟的通学路线,阿悟在此出现一点也不奇怪。应该说,不管阿悟在哪想做什么都无所谓。
令我驻足的,是阿悟身旁那个穿学生服的身影。
说另有要事的梨花,就在那里。她配合阿悟的身高蹲下,把嘴唇凑近他耳边。
不管当时我在想什么,就算应该很害怕的阿悟诡异地面无表情,就算梨花嘴角浮现令人惊悚的微笑,我能做的也只有一件事……因为若要假装没看到径自走过,步道实在太榨,要转身回头又已经在桥上走到一半。
换言之,我只能挤出远比平时更活泼,彷佛对这世间一无所知的傻乎乎表情,扬声喊道:
「咦,梨花!你不是先回去了吗?」
梨花转头面对我时,表情既不惊讶也不慌乱。她一如平日,甚至正常得令我怀疑怎能做到如此程度。她露出在教室对我说早安时同样的笑容――
「啊,阿遥。」
她说。
「眞神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梨花纤细的指尖迅速梳理头发。
「好巧。」
「算是巧合吗?我家就在河那边。」
「对喔,你本来就要过桥。被你这么一说,或许的确不是什么惊人的巧合。」
不,是很惊人的巧合。因为平时的我都是走别条路回家。梨花知道吗?如果知道,那她现在就是在装糊涂。到底是哪一种,我能辨别出来吗?我凝视梨花的眼睛。
「……干嘛?」
「不,没什么。」
如果被人这样正面盯著,任谁都会觉得有点怪。梨花略带不悦的声音极为自然。梨花要不就是没有装糊涂,要不就是演技出神入化太厉害。
「松木同学把你的话转告我了。」
我这么一说,梨花不耐烦地皱起脸。
「是互助会的事。对不起,没有直接告诉你,因为之前压根儿忘了这件事所以很焦急。」
「那倒是无所谓,但你还在这里慢慢磨蹭没关系吗?」
「对呀。慌张冲出学校后,仔细想想,我爸已经先去了。反正就算早去也只会双脚跪得发麻白白吃亏。」
「嗯――」
我不太懂,不过或许也有那种事吧。对于梨花先走的行为我本来就不觉得有那么不可思议。
「……所以!」
我一边说, 一边俯视置身事外的阿悟。本以为他肯定照旧又是一脸胆怯正在害怕,没想到他似乎什么也没看,神色有点恍惚。'我甚至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看见我。我按捺很想一脚踹飞他的冲动,问梨花:
「阿悟有没有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
「对对对,是阿悟小弟。」
梨花说到这里,表情豁然开朗。
「我一看到他,立刻知道他是你弟,只是想不起名字。只好喊他『阿遥的弟弟』。对不起喔,阿悟小弟。我记得你。」
这样微笑的表情,与刚才我偷看到的截然不同,似乎一派中学生应有的天眞烂漫……如此说来,这次是伪装的表情吗?与我的殷勤陪笑一样?
阿悟只是默默摇头,没有回答梨花。
梨花说:
「他没做什么奇怪举动。只是……」
「只是什么?」
「他好像提到『这种事故以前见过』。」
我的表情想必倏然闪过阴影。梨花就像要安慰我般急忙打圆场。
「不过,这是常有的事嘛。好像叫做既视感吧?我也经常发生喔。」
「会吗?我好像没那种印象。」
「这种事因人而异啦。」
梨花随口敷衍,取出手机。
「已经这么晚了?我不走不行了。」
「嗯,那你路上小心。」
「明天见。拜拜,阿悟小弟。下次见。」
梨花像要哄幼稚园小朋友似地微微摇手。阿悟还是一样,只轻轻点头。
我目送梨花看不出赶时间迹象的背影远去。
一边暗想,既然在河对岸有事,先回家再骑脚踏车出来不是更好。不过,我并不知道梨花有没有脚踏车。
等梨花充分远去后,一辆油罐车驶过报桥。波浪起伏般的震动传来,我的双脚自然用力。我对著黑色废气蹙眉,同时刻意不看阿悟的脸,我说:
「喂,你又撒谎了?」
反正阿悟会说什么我早就知道了,他肯定会嘴硬地说他没撒谎,是眞的,最后泫然欲泣地主张自己是对的。
来往车辆的引擎声、车胎发出的噪音,以及放学的小学生们的喧哗声。再加上佐井川的水声,令我听不清阿悟的声音。
「……是谎话吗?」
「是谎话呀。」
「是这样吗?阿遥,我撒谎了吗?」
「对呀。因为你根本什么也没见到。」
感觉制服被拉扯。留神一看,是阿悟拽著我的制服下襬。虽然担心这样会皱,不过,这件事以后再把他臭骂到哭就行了。
现在我是这么问的:
「喂,梨花跟你说了什么?」
可以感到阿悟的手用力。
「她说:『然后呢?』」
「还有呢?」
他摇头。
「她只问我『然后呢?』。」
接著阿悟垂眼注视摇晃的柏油路面,漠视我的存在一直径自呢喃:
「她问我『然后呢?』。问了一次又一次,好多次。」
3
回到家,妈咪在厨房。
距离晚餐还有两小时。大概是先做好放著吧。甜甜的气味中夹杂酱油的香气,所以八成是在红烧什么东西。背对我的妈咪,正在咚咚咚地切菜。
我没进厨房,站在门口说:
「妈咪,我要去医院。」
「去医院?」
菜刀敲击砧板的声音顿时停止。妈咪转身。
「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然后,她又难以启齿地补了一句:
「新的健保卡还没拿到。」
以前那个城市的健保卡不能用吗?
虽然很高兴妈咪这么关心我,但我摇头。
「不是我。是学校老师住院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出车祸。」
「你们班要去探病?」
「嗯。」
我很自然地说谎。因为向妈咪解释三浦老师的事太麻烦了。不,我想,大
概是我不想让妈咪知道吧。
或许是因为我有点心虚,妈咪的表情看似一沉。
「噢。那你来得及回来吃晚餐吗?」
「我是打算赶回来吃晚餐,如果回来晚了对不起。你们先吃没关系
。」
「那你路上小心。医院在哪里知道吗?」
「我有地图。」
我上楼回自己的房间看地图。搬来这里之前我连地图该怎么看都不懂,这几天却已很习惯了,必要的事情总是记得特别快。
外面还有阳光,但也维持不了多久。回程想必已入夜,但我担心的是绿色脚踏车的车头灯是否故障。
我没钱买探病的礼品,但既已撒谎是全班去看老师,也不能再向妈咪要钱,三浦老师那边,只好两手空空请他见谅了。
我迟疑了一下该穿什么衣服,最后还是决定穿制服去。去看学校老师,就算费尽心思考虑服装搭配也没用吧。
去医院的路径,简单得根本不用查地图。到处都有指引标志与招牌,最主要的是从远处,就能看到那栋建筑。
也许是因为已过了门诊时间,空旷的停车场连十分之一都没被填满。脚踏车停单场也空荡荡,仰望奶油色外墙挂有红十字的建筑,我以目光计算楼层。总共五层。三浦老师住在这么大的医院肯定没事,我没什么根据地安心了。
候诊室的长椅应该可供一百人坐。现在,只有角落有个拄著拐杖的老爷爷,茫然凝望空无一物的场所,服务台没开灯,起初我以为没人在。我如无头苍蝇瞎转了一会儿,或许是察觉我的样子,服务台里面出现一位护理师。
「来探病?」
「对。请问车祸入院的三浦……三浦老师在哪里?」
护理师对著电脑输入什么,很快就告诉我。
「在外科病房的四一七号房。你知道怎么走吗?」
「是。我想应该知道。谢谢。」
实际上,从那里到外科病房四一七号房又花了十分钟。因为院内复杂迂回到我怀疑是故意如此设计,光是搭电梯就错了两次。
四一七号房是单人房。我看看名牌,这才知道三浦老师的全名是三浦孝道。我敲敲门,没有回音。我心想也许是没听见,于是推开拉门。门没有锁。
在院内迷路耽误时间,就结果而言或许反倒是好事。在床上坐起上半身的人面前放著托盘。好像正好刚吃完晚餐。
只是,那个人是不是三浦老师,乍看之下我不确定。因为他的脸颊与下巴,还有右眼,都被雪白的绷带遮住了。从床单伸出的左臂打了石膏固定,脖子上他套了看似白色项圈的东西。
我并不觉得诡异或可怕。但我当下反应却是扭头撇开脸。视野之外传来的声音,正是三浦老师。
「是越野吗?你来看我啊。」
「……是。」
为什么自己会移开视线呢?自我厌恶令我反胃,一边重新面对老师。
三浦老师未语先笑。
「你会吃惊是当然的。连我自己照镜子都吓了一跳,这样简直像木乃伊怪男。啊,你这个年纪,大概不知道木乃伊怪男是什么吧?」
「不,我知道。」
「是吗?其实我倒是不大清楚。那个怪物的原型究竟是来自电影还是小说?接下来我应该会很空闲,如果是小说我很想找来看看。」
「噢,那我去找找看。」
「眞的吗?太好了。」
但三浦老师虽然像平常一样讲话,身体却完全不动。这点让我感到非常怪异。
只是,他好像比想像中好。我稍微安下心。因为老师的声音跟在学校听到的一样,并没有逞强之感。不过,说一个包著绷带躺在病床上的人「比想像中好」
好像也有点可笑。
「我是来探望老师的。」
手在不知不觉中藏到背后。大概是因为俩手空空有点心虚,但这样又像是把慰品藏在身后,因此为了表明我什么也没带,我又把双手放到前面。
「这样啊?没想倒你会来。你是第三个访客。」
「之前来过两个吗?」
「是我爸妈。」
学校老师也有爸妈,仔细想想是天经地义,但我还是觉得有点怪。而且,班上同学果然谁也没来。
他的脖子被固定,要转向我这边大概很困难。老师把脸转回正前方,只有眼睛试图看我这边。我走到病床的床脚附近。单薄的床帘飘摇。窗户开了一点点。
「我这张脸――」
三浦老师如此开口。
「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糟。是烧伤与撞伤。总之医生说化脓就麻烦了,所以先打抗生素。运气好的话据说连疤痕都不会留下,不过那或许只是医生的社交辞令。医生说只有说只有一开始是这种木乃伊怪男的状态,所以不幸被你看到最悲惨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啊。」
老师绝对不算是美男子,不过脸部伤势轻微是好事。
「最严重的是肋骨,断掉了,所以一笑就会痛。而且,最惨的是打喷嚏。痛得想哭。我妈本来带了花来,但花粉弄得我鼻子很痒,只好又叫她带回去了。」
于是,我这才明白三浦老师想表达的是「他反而很高兴我是两手空空来探病」。自己身受重伤连头都不能转了,居然还不忘体谅我。假装没发现他的善解人意,或许是最有礼貌的方式。我的视线不由自主被正在动的东西吸引。我看著不停飘动的窗帘,说道:
「眞是可怕的意外。我看到车子起火了。」
「啊,是啊……」
「是怎么回事?车子故障吗?」
本是闲聊才随口问起,但我随即暗忖是否选错了话题。我追问车祸的原因又能怎样。开车出事最后悔的,肯定就是三浦老师本人。
没想到老师饱含意味地沉默了。最后语带低沉。
「果然都以为是我自己开车肇事啊。」
他说。
「开车肇事?」
「学校那边认定是我开车技术不良造成车祸。」
我倒吸一口气。
「难道不是吗?」
三浦老师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可以活动的右手,抓住病床枕畔伸出的线。按下前端的按钮,像要辩解般说:
「先让人家把餐盘收走。不然无法安心说话。」
他在转移话题……如此说来,那并非普遍通车祸。
护理师走进病房。虽然点头行礼,但是好像没看到我,只是看著三浦老师说:
「全部吃完了啊。」护理师端托盘虽开后,三浦老师彷佛害怕重提旧事,说道:
「谢谢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哪里。」
「对了,你不只是来探病吧?」
果然被看穿了。
「对。可是……」
我再次看著三浦老师,还是觉得惨不忍睹。既然连笑声都会让肋骨疼痛,那么讲话也不可能不造成负担。
「那个,我看等老师身体好一点再说吧。」
但老师微笑说:
「不,其实老师也有话想说。谢谢你来看我。哎,一直站著也不自在吧。那边有椅子,你拿来坐。」
他微微抬起右手,指著白色柜子的后面。我搬来圆凳坐,但椅子太矮,双方的眼睛高度对不上……老师操作手边的按钮,让病床直起靠背。真方便。
「好了……先听你说吧。」
他的声音很沉稳。比起在学校上课时,听起来更成熟一点。
我想问的很多,实在太多,到底该从何说起,我还无法决定。明明应该有很多时间。
我想了一下。
首先,还是问这个吧。
「那么老师,请告诉我……常盘樱是怎么死的?」
死于五年前的前任玉名姬。
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玉名姬也会到访的那个召开例会的庚申堂,那栋建筑物太新了。也曾想过或许只是改建过,但三浦老师的摘记上写著前任玉名姬是「自焚身亡」。
三浦老师闭著嘴,没有马上回答。包裹绷带的脸难以判读表情,师不可能没有预想过这个问题,我不懂他为何沉默。
他终于说出的,并非针对问题的回答。
「……你果然很热心,越野。有什么理由吗?」
「热心……吗?」
「你很热心研究此地的玉名姬传说。我个人很喜欢那种故事。很有兴趣。也打算改天要写本书。但是,若说国中一年级新生也同样满怀热情做调查,我其实没那么相信。」
老师以前曾说,他很高兴我能成为共同研究者。现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老师却说那是骗人的故事。
如果以为我会因此动摇,那三浦老师就错了。这与老师会怎么想无关,因为我只想打听对我必要的事情。
「想必有什么内情吧。虽然我无法想像刚搬来此地的你,到底背负了什么样的苦衷。」
我点点头。
「是的。谈不上苦衷,总之的确有我的理由。」
「是吗?,本来,我或许该听你诉说烦恼替你出主意。因为我是老师。但是这里不是学校。」
「我不是想找老师谘商。我是想问问题。」
「说的也是。不过在那之前,就算是忠告吧,我希望你先听我说几句话。」
老师试图抬起自己的左臂 被石膏固定的手几乎文风不动,或许连些微移动
都会痛,只闻他发出低低的呻吟。
「我啊,开车技术很烂。」
「这样啊。」
「拜托不要说得好像你早就知道。」
老师苦笑, 一边放下左手。
「因为技术烂,所以我很注重安全驾驶。昨天也是如此。警察一再向我确认过,但我经过报桥时,时速眞的只有四十公里左右。」
为了避免我听到车速也没什么概念,老师又特地为我补充说明。
「限速是六十公里。实际上,那是漫长的直线距离所以通常会开得更快。说到四十公里大概是多快的速度……」
「会让跟在后面的车有点气愤的速度,对吧?」
「你能理解真是太好了。」
爸爸以前喜欢开车。他经常载著我,去山上或湖边那种不怎么好玩的地方。那时如果前面的车了开太慢,爸爸就会露骨地不高兴。「四十公里!慢呑呑的乌龟车!」我记得他这么唾骂过。
「那么,老师是以四十公里的时速撞上桥啰。当时没系安全带吗?」
「怎么可能。」
老师好像想摇头,但脖子被固定,只能微微抖动下巴。
「是追撞。」
「追撞……?」
「意思是被人从后面撞上来。」
这点基本常识我懂。但是,不会吧。我根本没听说那种消息。
老师压低嗓门。这下子,我也明白他在谈话之前请护理师收走餐具的理由了。这是机密话题。
「我当时慢慢驶过那座桥。老实说,我在东张西望。沉浸在『这里就是民间故事的舞台』的感慨中。这里以前就有桥吗?若要架桥,佐井川的河面未免太宽了。不过正确说来,是水位上涨时才会变宽。我在思考,江户时代可有在这种大河上架桥的例子。越野,你知道大井川吗?」
我摇头。带有不知道,与拜托不要把话题扯远的意思。但后者他完全没领会。
「那是流经静冈县的河川。江户时代,东海道路线虽然跨越这里,但架桥或泛舟都不被允许。好像是基于军事理由。这个印象太强烈,以致我觉得江户时代好像没有什么桥,于是我就在思考报桥是什么时候架设的,这件事我没告诉警察。因为他们会觉得我开车不专心。」
「……可能是因此才猛打方向盘吧?」
毕竟是个容易沉浸在自我世界的人,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老师加强语气说:
「不可能。越野,你应该也在上课时无聊地看过窗外吧?」
面对老师,这是个很难回答「对」的问题。不过――
「是的。」
「那种时候,就算再怎么发呆迷糊,也不可能把笔记本或课本哗啦啦掉到地上吧?同样的道理。」
虽然我认为如果发呆应该有可能把笔记本掉到地上,不过揪著那个问题不放也没用。姑且就当老师开车很可靠吧。
「原来如此。
老师的说话方式渐渐带著热切。
「实际上,走到桥的一半,我都还毫无问题地行驶在车道中央。没想到,忽然有辆厢型车从旁边超车。我当下回神,紧抓方向盘。厢型车的速度太快,把我吓了一跳,然后厢型车超到我的车子前面,车尾一甩就撞上我的车头灯。撞击的力道很强。我失去控制,只能拚命踩煞车以免撞破栏杆。那并不是我自己驾车肇事。」
「您说的追撞,是老师的车追撞厢型车吧?」
「严格说来是这样没错。但依我来看,被撞的说法更贴切。」
他这么说时,话语之中渗出怒气。三浦老师发怒的样子我还没见过。
「可是警察说,没有人报案厢型车引起事故,我的车也一塌糊涂找不出撞击的痕迹,所以应该是我自己肇事。唉,我很想相信他们只是嘴上这么说,实际还是有认眞追查。」
听到这里我懂了。
「那眞是麻烦。但愿能抓到犯人。」
但是――
「不过,那和我的问题有关系吗?」
前任玉名姬的死,与老师出车祸另有祸首,好像不怎么扯得上关系。
老师定睛看我。彷佛在评估,彷佛在衡量。然后他说:
「越野,接下来我说的话,你或许会笑我太荒唐。说不定笑完之后,明天还会去学校到处讲给同学听。如果变成那样,我八成就不能在学校待下去了。不仅如此,几乎可以确定还得离开这个城市。」
的确,从住院的三浦老师那里听到的荒唐说法,有一定程度的可能性足以取悦班上同学。只是,我不知三浦老师注意到没有,他并不受欢迎。就算我到处告诉同学昨天三浦老师说了什么,恐怕也没有任何人理我。
「我想我不会说。」
「『你想』?那还是不能安心呢。不过,这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著想。」
我不禁指向自己。
「为了我?」
「没错。」
老师不能动的脖子勉强点头。然后,笔直看著我的眼睛说:
「我想我被人盯上了。」
我一时之间无法接话。不由得认真回视老师的脸,从绷带缝隙露出的眼睛,并无玩笑之意。
虽然他预告过我或许会笑,但我压根儿笑不出来。我首先想到的是,三浦老师该不会是出祸时把脑袋撞坏了吧。
或许是察觉我那种目瞪口呆的氛围。老师没有激动,反而冷静地说:
「那辆厢型车,不是普通的开车失误。是对准我,从车道把我的车撞开。」
「老师为什么可以这样断言 ?」
「对方没出面。」
「那是因为演变成车子起火燃烧的重大事故,通常都会想逃避吧。」
蓦然间,三浦老师的眼睛似乎变得无力。
「越野,老师无法苟同。若是自己的错导致重大事故,就该回到现场,好好道歉才对。人人都有失败的时候。况且,或许我不该这么说,但是逃避不成只会加重罪责。」
「啊,是。我知道。我会注意。」
在这段学校老师与学生的标准对话后,老师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更何况,那辆厢型车没有挂车牌。」
我有点哑然。如果那是眞的,的确不寻常。好不容易挤出口的,也只有一句:
「那样子,能开上路吗?」
「不能走远。万一被警察发现当场完蛋,光是在路上行驶就会被人检举吧。」
「我想也是。」
「不过,如果事先躲在哪儿埋伏,只撞锁定的车子,倒也不是办不到。」
我像要偷窥般瞄了一眼老师的脸。这是被害妄想症……我如此暗忖。
「可是……老师,你有什么理由被人暗算性命?」
此人是学校老师。教授社会科,太喜欢历史与民间传说,在学校显得格格不入。难不成他其实是个大人物?
「我不愿认为是被暗算性命,想必只是打算威胁一下,没想到车子起火闹大了吧。」
「就算只是威胁,如果是普通老百姓,怎么可能被――」
老师的上半身微微一动。我猜他或许是想耸肩。
「不,我的确被威胁过。」
他乾脆地说。
「大学时做田野调查,我曾去某个城鎭调查借尸还魂的妖怪这种民间传说。这个传说意外地新。顶多只能追溯到明治时代。难道那是最近编造的『故事』吗?结果也不是。我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处打听调查之际,赫然发现不管去哪都有人瞪我。还被人警告说多管闲事就无法平安离开。因为那是动私刑害死好几人的黑暗民间传说,他们大概认为是不名誉的往事吧……」
「可是,那和这个是两码事吧?」
「是两码事吗?」
就此陷入沉默。
他的言外之意,一点一点地浸透我的心。等我再也说不出话,老师又继续说道:
「我曾借给你《常井民间故事考察》。」
「是。」
「我记得借给你时,还说过那是珍贵的书叫你要小心。实际上,那的确是非常珍贵的书!」
「这个我知道。况且市面上好像也很少贩售。」
老师挑起嘴角像要笑,但声音却很沉稳地说: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出版的数量的确不多。但是,学校及市立图书馆应该都有收藏。结果,居然没有。资料上明明显示应该有,但就是没有。」
我想了一下。
「意思是说,被人借走没有归还吗?
「不。乡土资料不管在哪都是禁止携出的。《常并民间故事考察》应该也是如此。不是被人借走。唯一的可能就是被人给偷走了。」
「怎么会!」
我想一笑置之,却无法成功挤出笑容。因为三浦老师非常正经地直视我。
「越野,这是个小地方。你认为有几间图书馆与图书室?」
「啊……我不知道。」
「光是公立的,就有二十八间。」
我心里本来还猜想大概五间。当下忍不住惊呼:「有那么多?」
「小学、国中、高中,每间学校都有图书室
,市公所及公立老人之家也有图书区。二十八处,我全都跑过了。资料上几乎都显示有收藏《常井民间故事考察》。问题是,越野,请你相信我……无论哪里,都找不到一本。」
应该存在的,二十几本书。它们消失如烟。开著空调的病房,好像忽然变冷了。
「是某人干的。不一定是一个人。也许是一群人。」
刚才老师举例时,提到的「不名誉」这个字眼闪过脑海。
「或许是因为,那本书里写了本地某某人的负面传言?不是什么大事,比方说,选举落选之类的。」
老师微笑,勉强试图点头。,
很好。对,如果只是《常井民间故事考察》自坂牧市的图书馆消失,或许的确可以这么猜想,但是……越野,我手边的这本,你猜我是怎么拿到的?」
图书馆里没有。如果书店或旧书店有,老师也不至于如此严肃地告诉我了。
我想了又想,最后慢条斯理说:
「这只是我的猜想啦……应该是别人给的吧?」
「八十分。你猜的方向没错。可惜不是一百分。」
老师不可能出谜题跟我玩猜谜,他没有继续延伸这个话题,只用一句话回答:
「那是遗物。」
「遗物?」
「大学时,我的学长猝死。是吃到毒菇。我听说他死时表情很痛苦很凄惨。他是专攻民间说的研究生……换言之,是研究者。他的家人说不需要他的藏书,于是把书分赠给研究生和大学部的学弟妹当作纪念。到我这个地位卑微的小学弟这边,只分到一本《常井民间做事考察》。」
蓦然间,他的话语掺杂缅怀之情。
「他是个好人,对吃的却毫不讲究,过著很不健康的生活。大家老早就在议论他那样会生病,所以他的死亡本身倒没有那么不可思议,我本来这么想,可是,我发觉情况好像有点不对劲。」
老师睨视空中,背诵姓名。
「《常井民间故事考察》的编辑是中林秀利。与玉名姬有关的记述,是中林将高中教师畑清一在旧版《坂牧市史》的记载,改写成儿童版。畑氏于昭和五十一年采访过藤下兵卫。」
「全是没听过的名字。」
「我也一样。重点是……我收下《常井民间故事考察》,满怀兴趣在四年前来到此地时,这些人已经全都死光了。」
老师用可以活动的右手屈指数来。
藤下兵卫在九十岁过世。光听年龄的话已是高寿喜丧,但据我所听到的,他在冬天没盖被子睡觉,尸体都凉了才被人发现,中林秀利从事他最爱的溪钓,结果一去不返杳无音信,搜索之后,发现他浮尸于瀑布底下。而畑氏是食物中毒。死因是吃到毒菇。藤下姑且不论,另外二人的事都有上报纸。你去查一下,应该可以立刻确认。」
脖颈彷佛被人抚摸,全身窜过一阵寒意。
有人敲门。
低沉的惊呼已涌至喉头,又被我勉强呑回去。三浦老师喊一声「请进」。刚才收餐盘的护理师进来了。
「量体温。」
「好,麻烦你了。」
递来的温度计,被老师光用右手灵活地夹到腋下。
「一定要夹十分钟喔。」
「好。」
老师的回答带著苦笑。这表示老师或许有擅自缩短量体温时间的不良前科。护理师走后,老师努动下巴朝我背后示意。大概是怕手一动会让温度计掉下来。
「冰箱有杯子果冻,不嫌弃的话吃一点吧。人家买了一大堆送来,我正在伤脑筋呢。」
我不想在晚餐前吃零食,不过,我知道老师是体谅我两手空空来探病的尴尬,所以我乖乖道谢。小冰箱里的确放了许多杯装果冻,橘子、葡萄和桃子口味的数量好像都一样。我选了葡萄果冻。
病房配备的冰箱,或许是出于某种顾虑,好像不太冰。果冻虽然冰过,感觉却有点温温的。
「那个――」
「你尽管吃别客气。」
「不,不是那个,请问汤匙在哪里?」
「噢……冰箱上面就是置物柜。」
之后吃到的葡萄果冻,果然温温的有点酸,但甜食让我松了一口气。每吃一口,刚才老师讲的话好像就从脑中抽离。全部,都只是老师开的不好笑的玩笑。他出车祸身受重伤,躺在病床上太无聊,所以拿这唯一一个来探病的滥好人学生逗著玩。对,我试图这么说服自己。
明明肚子不饿,我却无法停嘴,一眨眼就吃光了。体温还没量好,老师动也不动。我拿著汤匙站起来。
「啊,没关系,你放著就好。」
老师虽然这么说,但一个站都站不起来的人讲这种话毫无说服力。我走出病房,去问外科病房护理站的护理师哪里可以洗东西。
洗好汤匙擦乾,回到病房时温度计的闹钟正好响了。老师说:「每次都按呼叫铃也不好意思,你去帮我叫人来好吗?」于是我又回护理站。
看看老师递来的温度计,护理师歪头纳闷。
「嗯――三浦先生,你眞的量了十分钟?」
「有没有十分钟我不知道,但闹钟响起之前我都没动过。」
「这样子啊……」
看样子,好像在怀疑。等护理师歪著头走出病房后,我问:
「怎么回事?」
老师困扰地笑了。
「我的平均体温很低。她怀疑我是否中途就拿掉温度计了。」
「噢?几度?」
「三十五.二度。」
真的很低。我很想问他是不是生了什么病,但那毕竟太失礼所以我没开口。
就这样安静下来,等我再次坐到圆凳上时,我也已经恢复可以镇定说话的状态了。我刻意语带开朗,以在学校说「今天没作业吧」那种语气开口:
「换言之――」
我切入正题。
「与《常井民间故事考察》有关的人,全都陆续死掉了。」
「对,可以这么说。」
老师莫测高深地回答,他这厢倒是感觉不出勉强。我心想,大人果然不同。忍不住搞错重点地感到自己输了。
「刚才还没讲完。」
他还是毫不自负地爽快说道:
「继《常井民间故事考察》之后,又从旧常井村以外的坂牧市收集民间传说,出版了《坂牧民间故事选集》。这本更厚,定价也更贵。不过,这本倒是正常地问市了。,附近书店或许没有但若是订购还是买得到。」
「咦,这样子啊。」
足以安心的材料,令我自己都感到羞愧地轻易上钩。但老师以雀跃的声音又说道:
「这本《坂牧民间故事选集》又添加了一些传说、考察……只是,也遗漏了某些部分。」
听到这里,我就算再笨也猜出下文了。
「与玉名姬有关的 记载不见了是吧?"」
老师不发一语。或许是点头的动作太小看不出来。也许日已西斜,抑或是又出现云层遮日,病房不知几时已沉入昏暗。
「为什么?」
我本来不想说,但唯独这个问题,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既然知道变成那样,老师为什么还可以若无其事地做调查?甚至借书给我。那等于把我也拖下水了吧?」
三浦老师包满绷带的脸孔沉痛地扭曲。
「我没想到会那样……我以为应该不至于。直到我自己落到这种下场。」
被石膏固定的左手。连点头都做不到的脖子。肋骨骨折,据说一笑就会痛。
我当然也知道现在受伤的是三浦老师。也知道我自己除了略感诡异之外还是好端端的没任何感觉。既然如此,我凭什么责怪老师?
但是,即便是听完叙述的现在,别说是半信半疑了,我的怀疑依然占了八成。
老师说:
「所以,在告诉你之前,我必须向你确认。与其说确认,其实是忠告。」
「是。」
「关于前任玉名姬常磐樱的事,如你所想,我的确知道不少。只是,我怀疑我就是因为涉及玉名姬之事才会发生这种意外。坂牧市虽小,却自成一个世界。想必也有些事不希望外人四处打听。我就是在这方面想得太天眞。我掉以轻心地以为顶多也只是挨白眼。但是看到特地拆下车牌的厢型车,我不得不反省自己错了,越野,你还是国中生。还是乖乖回家,准备明天的课业比较好吧?」
的确没错。
可以预见未来的玉名姬。我为什么会扯上这种古老的传说?
理由很明白……因为阿悟说,他可以看见未来。事实上,的确有一起事件是依照他的预言解决。
阿悟若只说「曾经看过」,我还可以直接驳斥,说他是不懂装懂,再不然就是常见的似曾相识。我会劝他本来就够笨了所以不要笨上加笨,如果他太烦人就敲他脑袋,之后只要对他置之不理即可。哪怕预言的某一部分眞的被他说中了,也只要视为偶然即可。
但是,阿悟不只能够预见未来。他不只是对这个城镇眼熟。
那小鬼在害怕。他害怕得都哭了。他呆站在
我不准他进入的房间门口,浑身发抖。
他拽著我的衣服下襬,在发抖。
事到如今没什么好迟疑的。我说:
「没关系。请告诉我。」
三浦老师没有再次劝阻我。我得以聆听内情,了解之后,做出判断。三浦老师把我当成一个具备判断力的大人来对待。
「一九九八年五月十二日。时间应该是八点多。木造祠堂庚申堂起火。据说那年天候异常,没下过几滴春雨,空气似乎很乾燥。才刚见火苗窜起,转眼已熊熊燃烧,等消防队赶到时,庚申堂已陷入一片火海。
「庚申堂会在特定的日子召开集会。幸好,失火的日子不是集会日。正确说来是集会日的前一天。但是,建筑物内据信还有一个女孩。常磐樱,如你所知,就是前任玉名姬。
「火势似乎直到凌晨左右才扑灭。搜索现场后找到遗体。是如何确认身分的不得而知。但是,当时的报纸上清楚写著,死者是常磐樱。
「起火原因不明。不过,当时的庚申堂用蜡烛照明,而且烧得最严重的就是遗体周遭,所以结论是常盘樱引起火灾。好像也有人说是因为使用圆球型暖炉才会失火……没想到,不知几时开始,传出奇怪的流言。」
老师说到这里,忽然以右手按胸。大概是骨折的地方疼痛。我正要站起来――
「不要紧。啊,不过,可以帮我拿水吗?」
他说,我取出冰箱的宝特瓶装矿泉水,扭开盖子后递过去。老师一口气喝了快一半。
他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然后再次开始叙述。
「从死亡的常磐樱肺部气管,据说没有验出煤灰。」
「煤灰吗?」
「是的。死于火灾的人,在临死前会吸进煤灰。但验尸解剖后,并未验出煤灰。
「这意味著,常磐樱在起火之前就已死了,但死亡原因不明。不知是他杀或自杀,也可能是病死。越野,对你来说五年前或许已遥远得像做梦。但是,对大人而言不同。这里的人,至今还在疑心生暗鬼地怀疑前任玉名姬为何死亡。
「……不,那说得太过了。这里的人们嘴巴都很紧。肯定至今还有人怀疑。不过,说不定绝大部分的人都已单纯视为一桩昔日的不幸火灾。那是外人无法理解的。但是越野,这件事明显有疑点。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几乎是立刻就回答。
「知道。」
「是什么?」
「解剖后没验出煤灰的验尸结果,在鎭上传开了,这点很可疑。是谁捏造……」
说到这里,我噤口不语。是谁捏造的,或者是警方在侦查中传出的消息?当初爸爸挪用公款的事,在逮捕令下达之前,不知怎地公寓的人就已知道了。
我没说完的话,被老师接著说。
「是捏造,再不然就是内部泄密。但是,警方已视为『意外失火』结案了,若说是警方内部泄密好像有点奇怪。我还是认为,这应该是捏造。总之或许是因为传出那种消息,凡是我问过的人,都不认为那场火灾是意外。大家都深信那是人为纵火。」
我慢慢消化到此为止的叙述。庚申堂失火。常磐樱之死。出处不明的可疑传言。
但这个故事应该还有一个重大要素。
「老师,老师给我的表格上,写著过去历任玉名姬的死法。当她们为居民牺牲,完成任务后……」
老师微微点头。
「是的。根据民间传说,她们在完成任务后就会自尽。」
「如果庚申堂的火灾,与之前发生过的事一样,应该还有一个人死掉才对。」
变暗的室内,老师眯起眼看我,明明在说可怕的事,那是多么温柔的目光。
「说来不幸,但的确会是如此。」
我能够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但是,三浦老师的表格中没有那个名字。老师是不知道吗?我想应该不可能。是基于某种理由,故意不写上去吧。
水野忠良名誉教授。为了高速公路被请来此地的老师。自报桥跌落溺毙。
那是哪一天发生的事?我无法像三浦老师这样信手拈来般立刻回想起那个日期。
只是,我总觉得不可思议。蓦然回神,才发现我已开口问道: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老师沉稳地催我往下说,我只好把想了很久的念头化为言语说出口。
「江户时代的奉行官、明治时代的公务员,还有老师那个表格里写的昭和时代的公司职员,全都是对这个地方有贡献的人。为什么他们非死不可?」
不管他们从玉名姬那里接受的「陈情」是怎么回事,他们都对此地颇有贡献。他们减少税金,设置工厂,为坂牧市做出了贡献。水野教授也是,根据此地传闻,他已完成了报告。如果什么都没做,或许遭到某种程度的惩罚也怪不得人,但事实并非如此。
可他们却死了。从报桥跌落,活活淹死。为什么?
三浦老师忽然目光犀利。
「就是那个。那的确是耐人寻味的重点。我也针对那点想了很久,有一个民间故事或许可以提供线索。你听说过『姥皮』这个民间故事吗?"」
我摇头。
「这样啊。故事书里的确不常看到这个故事。『姥皮』就是老太婆的皮。人皮听起来好像骇人听闻,不过你把它当成变身用的外衣就好。
「一个诚实的年轻姑娘,因某种原因披上姥皮去大户人家帮佣。某日,她脱下姥皮洗澡时被主人家的少爷看到。少爷对姑娘一见钟情,最后决定娶姑娘为妻。总之,简单说来就是这样的故事。」
「噢。」
「但我想关注的,是堪称这个故事高潮的前传部分。『姥皮』有很多种版本,其中之一是这样的。
「这个诚实的姑娘,本来是农家三姐妹的老么。父亲是认真工作的农夫,某日,他的田地乾涸。困扰的父亲暗自嘀咕:『如果有人能帮我引水来,我就把女儿嫁给他。』结果翌晨,田里就放满了水。」
我默默点头附和,继续听下去。
「农夫发现替田里引水的竟是住在沼泽的大蛇,大蛇实现了农夫的心愿,所以农夫必须履行约定。大蛇要求和他的女儿结婚,最小的女儿答应了。只是,她要求几样东西当作嫁妆。一个是葫芦, 一个是针,还有一个是棉花。
「女孩去沼泽后就把棉花塞进葫芦,在上面插针。然后,她宣称要成为大蛇的新娘,把那个葫芦扔进沼泽。大蛇卷起葫芦试图拖进水中,但里面塞了棉花会浮起来。大蛇一试再试,最后全身被针戳刺就这么死了。女孩虽然教训了大蛇,却不便再回家,历经种种波折之后披著姥皮去当女佣,这就是经过。」
姥皮是从何处得到的?
撇开那个不谈,我知道老师想说什么。
「如果站在大蛇的立场,它明明替田里引了水,却被欺骗惨遭杀害。」
「是的,你果然很快就抓住要点。」
三浦老师这么说完,微微一笑。
「大蛇的确对村子有贡献,但完成任务后,毕竟是妖怪。已经不需要它了。没理由把身为贵重财产的女儿送给它,所以就杀了它,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有猴子新娘的版本,格林童话里也有恶魔新娘的版本。广泛看来海奴薇蕾*。及大宜都比卖*也有共通之处。海奴薇蕾可以排泄出宝物,大宜都比卖可以排泄出食物,之后却被收下那些宝物与食物的人杀死。」
(注:从椰子花诞生的少女海奴薇蕾,据说会从屁股排泄出各种宝物。她将宝物分赠给村民,但村民觉得很恶心将她活埋,她的父亲挖出她的尸体,切碎后埋到各地,结果她的尸体长出各种芋头,成为人们的主食。)
(注:大宜都比卖是日本神话中的人物,自口鼻与屁股排出食物给素盏鸣尊吃,对方发现后愤而将她斩杀,她死后自头部生出蚕,自眼睛生出稻子,自耳朵生出栗米,自鼻子生出红豆。自阴部生出麦子,自屁股生出黄豆。)
「可是,奉行官并非妖怪。」
「虽非妖怪,却是外地人。就『贵重财产不能送给外人』这点而言,或许都差不多吧。」
贵重财产。若比照姥皮的故事,那个贵重财产应该就是指玉名姬吧。奉行官及公务员等人被许诺玉名姬这个报酬,于是替常井出力。但是村民利用完他们之后,他们不但得不到玉名姬还被杀害……
我渐渐觉得,好像在做恶梦。
老师眞的认为水野教授等人是像「姥皮」一样被杀害吗?直接问出来就好了。可我说什么都开不了这个口。若是一条蛇也就算了,指称一个会上报纸的人物「被杀害」,我总觉得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况且,我眞正想问的,并非水野教授的事。
老师的身体状况看起来不坏,也没有客人",虽然病房看不到时钟,但距离我与妈咪约定的晚餐时间应该还有一点时间吧。
我吞吞吐吐地问道:
「那么老师……如果这个城镇,真有看得见过去与未来的『玉名姬』,你认为那真的是神仙吗?」
我到底期待什么样的答案
?
我希望老师说那就是神仙,可以实现凡人的心愿吗?
但老师很乾脆地回答:
「那应该是幻想吧。」
我费了一点时间,才完全领会他这句话的意思。
「啊?可是,老师……」
我没再说下去。三浦老师像要谆谆劝诫般说:
「越野,你不能把故事与现实混为一谈。此地有玉名姬的传说是事实。但那纯粹只能视为『被人们如此相信』。如果以为那是真有其事,学问就成了魔法了。」
「可是,老师相信有玉名姬吧?」
「当然有啊。」
老师蠕动被石膏固定的身体,似乎很不耐烦。
「五年前死去的常磐樱就是玉名姬,现在应该也有玉名姬。但我们不该将她视为可以预知未来或投胎转世。关于玉名姬在庚申堂扮演的角色,《常井民间故考察》有记述。你没看到吗?」
我摇头。我只看了阿朝的故事就把书归还的事,老师明明她知道。
「玉名姬于庚申日的前七口必须戒食鱼肉五荤除秽避邪。尤其是庚申日的前一天更要斋戒沐浴净身,在庚申堂通宵不眠……听得懂吗?」
几乎都不懂。
「庚申我知道。是要阻止虫子向神仙打小报告。」
「噢,了不起。没错。不过不是神仙是天帝。斋戒沐浴,简而言之就是要洗澡。五荤是指气味强烈的蔬菜,包括大蒜、葱及韭菜。
「不过,目前在国内一般人所知的庚申信仰,没听说过要净身这段过程。代表者在前一天独自守夜的事例,我也没有听说过。通常说到庚申信仰,都是打著天帝的幌子大家一起喝酒,或者在比较正经的地方也只是聚集起来一起念经。
「照我想来,玉名姬传说……称为信仰当然亦无不可,不过,原本与庚申信仰应该无关。不知几时起,想必是为了对外宣传信仰的正当性才打出庚申的名义。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换言之,玉名姬的由来的确不清不楚。说不定很久以前,眞的有这样的女子逃来这里。但是,若因此就认为现存的玉名姬眞的被神明附身,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听着老师的叙述,我有点发呆。因为我忽然想到一个不大可能的推论。虽然那与三浦老师无关。
病房很安静。从开了一条细缝的窗子吹进来的风,感觉有点温热。我很想打开房间的灯,但也差不多该回家了。
最后,我问道:
「常磐樱死亡的那场火灾,没人看到吗?」
三浦老师听了满脸诧异说:
「当然有啊。火灾就发生在镇上,况且当时也不是三更半夜。」
「不,不是单纯看到。我是说,更……该怎么讲,更了解状况的目击者。」
大概是想到什么,老师低低「啊」了一声。
「我听过那种说法。据说直到起火前还有人待在庚申堂。但是,好像无人出面作证。原因不得而知。」
我从椅子起身。就探望重伤病人而言,我已经待得太久了。而且还两手空空来探病。我觉得缝隙吹入的风或许会让老师不舒服,遂把窗子关紧。晃动的窗帘,缓瑗静止动作。
最后,老师幽幽说:
「常磐樱十六岁就死了。眞是可怜。」
4
晚餐吃汉堡排。好久没吃了。
以前爸爸在时,这是阿悟爱吃的菜,所以经常出现在我们家餐桌上。我不喜欢光吃肉,最重要的是每次出现汉堡排阿悟就会兴奋得大呼小叫,所以我对汉堡
排没啥好感。
不过,搬来此地后第一次吃到的汉堡排,与以前吃到的作法不同。在厨房替妈咪当助手的我,自然知道绞肉里掺杂了同等份量,甚至可能比绞肉更多的豆腐渣。这样热量较低可以减肥。不过妈咪之所以掺杂豆腐渣,是为了节省菜钱。
阿悟自从放学的路上在报桥与梨花交谈后,就有点古怪,看到汉堡排终于又变回平日的小笨蛋。
「万岁!」
他尖声欢呼满面笑容。勇猛地挥舞叉子,切下一大块汉堡排,结果一口塞不完都掉出来了。我觉得应该可以吃得更优雅一点,但他自己倒是非常满意。
「好久没吃了,下次再做!」
他早早就已开始缠著妈咪下次再做,好像没发现掺了豆腐渣。妈咪温柔地说:「好啊。」改天我一定要告诉阿悟:你的喜悦有一半其实是来自你讨厌的豆腐渣。
越野家的晚餐不准开电视。因为爸爸绝不容许。对于热爱电视的阿悟而言或许很难受,不过一旦养成习惯那好像就成了规范。阿悟没有提出异议,甚至在爸爸消失的现在,还是不自觉继续遵守那个规定。
但这天,我说:
「妈咪,可以开电视吗?」
「啊?你怎么了?阿遥。」
「昨天,我不是说看到车祸吗?我是想电视会不会报导。」
妈咪放下筷子,定睛看著我。
「你不在乎吗?」
我不知她在问什么,有点困惑地点头。
「噢。既然阿遥不在乎――」
然后,她把手边的遥控器递给我,我接下,打开电源。
顿时,广告热闹的音乐流淌而出,以轻快的节奏告诉我们为女性设计的新车有多么时尚。阿悟瞪圆了眼。而我这才后知后觉地醒悟妈咪想说什么。
安静的餐桌,是爸爸还受到尊重的象徵。如今规矩被破坏,再也无人斥责。从明天起就算阿悟吵著要看电视,想必也无法再阻止了,爸爸的规矩从此消失,电视的声音越大,爸爸的消失就越明显。
妈咪早就知道一旦打开电视会变成这样。明知如此,既然我不在乎她就不反对。我是笑蛋。在爸爸消失后还能够维持用餐的安静,是妈咪体谅我。现在,妈咪松了一口气……而且说不定在内心某个角落,正在哀怜主动埋葬父亲幻影我。
我强忍想咬住嘴唇的冲动。『我不是不考虑后果就打破规矩。结果会怎样,会多么强烈地让我意识到爸爸如今已不在,这些我都知道,即便如此我也不在乎,因为我很坚强。』为了让妈咪这么想,我神色平淡地说:「看新闻喔。」然后按下遥控器的按键。
之后,我转到地方新闻的频道。正在播映的是某某幼稚园的小朋友们如何如何的温馨新闻。我呑下掺豆腐渣唬弄人的汉堡排,说:
「那起车祸,好像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发生的。」
「噢。」
「他姓三浦。」
「噢。」
妈咪做出倾听的姿态,是因为她很温柔,不是因为对话题有兴趣。明白这点后,我装出专心看电视的模样。
好新闻之后接著是坏新闻。从与全国新闻比起来似乎色彩较淡的地方新闻,转而报导意外事故与案件。
今天,也有多得令人惊愕的事故发生。
高速公路的追撞车祸,导致包括三岁女童在内的,一家三口惨死。
酒后驾驶撞上电线杆,七十一岁的男性昏迷重伤。
也有火灾的新闻。老公寓起火,据说造成一名孩童死亡。或许是在现场的人持有摄影机,播出了观众提供的火灾影像。燃烧的火焰笼罩整个公寓,也录下不负责任的看热闹人群惊呼「哇好猛」的声音。就在我暗想那都不重要怎么不多报导一点车祸新闻时,妈咪说:
「阿遥。不好意思,看别的新闻好吗?」
「啊?」
我狐疑地看著妈咪,妈咪的视线移向阿悟。
顿时,我大吃一惊。阿悟的样子不对劲。虽说他平日就爱看电视,但现在他两眼异样发光瞪得老大,死盯著电视新闻。
「阿悟,你干嘛?你怎么了?」
连自己的声音,也变得有点乾涩。
阿悟没回答。他只是目不转睛盯著影像,手里的碗都没放下。
仔细想想,我知道阿悟常看电视,却很少见到正在看电视的阿悟。因为我通常都回自己房间去了。这小子,平时就是这副德性吗?妈咪早就知道吗?
我决定先听妈咪的,于是朝遥控器伸手。正好这时火灾的新闻结束,又变成愉快的花絮新闻。好像是哪里推出名产某某炒面。
「呼――」
阿悟吐出一口气,然后若无其事地又开始吃饭。
我朝妈咪投以疑问的眼神。这小子,刚才是不是怪怪的?为什么?但妈咪明明应该注意到我的视线,却避重就轻地说:
「没有报导你们老师的新闻耶。」
「……嗯,对呀。」
我无意识地拿叉子戳已经完全冷掉的汉堡排,如此咕哝。坂牧市的火烧车新闻,好像比某某炒面更没有价值。
「谢谢,我关掉啰。」
说著,我再次拿起遥控器。顿时,阿悟露出与刚才不同的热切,彷佛要强调
「这种机会怎能放过」似地猛然扑过来。
「不要关!接下来轮到我了!」
我可以不理他直接关电视。但之后,就算再说「吃晚餐时不是说好了要关电视」,也只是太过空虚的抵抗。
明快的音乐,告诉我们新的洗洁精多么容易去除污垢。
我成全了阿悟的希望。
我只是双手合十,说声「我吃饱了」。这也是爸爸定下的规矩,这个规矩勉强还没被打破。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微微掀起箭羽图案的窗帘。
有空气流动。我拉开窗帘检查窗子,木框窗子的确开了一条缝。我把手指搭到把手上,但建筑本身偷工减料,如果不把窗子稍微往上抬就关不紧。我以前都没发现。窗户没关紧却不觉得冷,果然是春天到了。
我拂开家居服的下襬,在坐垫坐下。对著矮桌,从书包取出笔记本与自动铅笔。
翻到空白页,我以潦草的字迹做记录。
「常磐樱于五年前烧死」
「水野教授于五年前淹死」
「阿悟创――有人死于报桥。以前住在庚申堂旁」
「妈咪说――阿悟是第一次来这个城镇」
「水野报告 悬赏」
字迹越来越潦草。
「三浦老师说――自己差点被杀」
「至少有两人死亡 五年前」
「仅仅就在五年前!不是陈年往事!」
「玉名姬是特殊的存在?不是特殊的存在?该相信哪一方?」
「宫地阳子?三浦老师?该相信哪一方?」
然后,我以自己都无法辨识的凌乱字迹,最后添上:
「越野遥真的相信有神仙吗?」
「啊哈哈!」
我终于出声。一边放声大笑,一边把那张影印的表格揉成一团。抓起已揉成的小纸团,朝壁橱丢去。
噗地发出轻响,纸团弹回来。我坐在榻榻米上伸手捡起来,再丢一次。噗。我再丢。噗。丢了两三次后,我逐渐发现什么角度才会弹回手边。越丢越好玩,我继续丢。
记得以前也有过这种事,是住在旧家时。
把揉成一团的纸丢向墙壁,让它反弹回来,那时丢的是什么?印象中好像比现在丢得更用力。
「……那是什么时候?是为什么来著的?」
我嘟囔。
呼之欲出的影像,就这么朦胧不清地转眼即将淡去消失。那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我抓起纸团,配合记忆中那个自己的行动。使出浑身力气丢出。啪,纸团发出略强的声音,猛然弹回。我抓起,再丢一次。再一次。
……啊,我想起来了。
那时丢的是留言,是妈咪写的。
假日,我出去玩,回家一看没人在。我记得当时已近傍晚。留言写著阿悟突然发烧所以要去医院。也写了晚餐做好放在冰箱里,冰箱放了什么我已不记得。或许没吃。好像是打算等爸爸回来再一起吃。
但是爸爸直到外面已一片漆黑仍未归来,妈咪也没回来。我还饿著肚子,心里又气又懊恼,于是把妈咪写的留言揉成一团当球丢。
对,随著我像当时一样丢纸团,渐渐全都想起来了。
放在冰箱里的,是烤鲑鱼。现在想想,妈咪正手忙脚乱地急著带阿悟去医院,却还不忘替我烤鱼,可见她有多关心我。但是,当时的我无法理解。鱼好像是用奶油或人造奶油烤的,冷却的脂肪附著在鱼肉上头很恶心……我能记得那个,可见最后应该还是吃了。
我抓住诀窍了。只要瞄准壁橱上方边缘,横木的下方,纸团便会乖乖弹回手边。不可思议的是,如此一来反而不好玩了。
当时的诀窍是怎样呢?果然不可能回想到那么清晰,我只记得自己不像现在这样坐在榻榻米上。房间是拼木地板,铺了黄绿色的地毯。我当时就坐在粉红色的靠垫上,对著衣柜白色的门丢纸团。
衣柜的门是两扇对开。朋友还赞美过很时髦。但在门开启的范围内都不能放东西,其实很不好用。每次开门卡到地板上的东西我就会很烦,可那个家的收纳全都是用西式柜子,柜子不够深,每次换季收纳衣服都很辛苦。儿童房的收纳还好,放在客厅柜子的吸尘器拿进拿出最麻烦。也难怪不知几时起吸尘器就放在厨房不再收起来了……
想到这里,旧家住起来好像也不怎么舒适嘛。不过当时的靠垫到底去哪了?搬家时应该不可能扔掉。
最后我再次用尽全力丢纸团。用力过度,角度歪了,纸团去势虽猛却未弹回来。
「……」
好像有点不对劲。
不是指纸团没弹回来。此刻,我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那是什么呢?刚才明明已察觉一半了。
如果再仿一次刚才的动作或许可以想起来。于是我伸长手臂拿纸团。用力朝壁橱丢去。噗的闷响传来,纸团滚动。
对了。果然是这样。
厨房,客厅,爸爸他们的卧室,我与阿悟的房间,浴室,厕所。我尽可能正确地回想旧家的每个房间。这才发现,仅仅数月之前的事,竟已惊人地变得记忆模糊。儿童房挂的箭羽图案窗帘,现在挂在我的房间。但是,旧家客厅的窗帘是什么颜色?我只记得壁纸的颜色很浅,卧室的门是要推开还是拉开?
不过,不管怎么想都可以确定有件事绝对没错。
旧家没有日式壁橱。一个也没有。
指尖发麻。是手臂用力甩动过度,血液都跑到指尖了吧。我光是这样就发麻了,垒球队的同学眞厉害。
我捡起纸团,摊开,用手心把皱痕压平。
拿起自动铅笔,我在自己条列的疑问最后再补上一条。
「为什么阿悟创他可以看见未来?」
我走出房间,打算问问轮到我洗澡没有。
我一点也不急,所以决定再试试这几天的研究。我一直在失败的经验中尝试该怎么做才能安静无声地走下吱呀响的楼梯。
半夜想上厕所时,那样吱呀作响会妨碍安眠。阿悟也就算了,但对妈咪不好意思……况且,虽然我想以后应该不太会那样做了,晚上出门散步时也想悄悄溜走。这个家想必会住很久,先调查一下也不会吃亏。而且该怎么说……这样很像玩忍者游戏还挺有意思的。
根据经验,我已知道如果踩在楼梯中央会特别响。我尽量选楼梯踏板深处,从脚尖轻轻放上体重。虽然吱了一声,但是很轻微。虽非完全无声,起码已踏出成功的第一步。
第二阶,第三阶,从上数来的第四阶很棘手。也许是当初盖得不好,这一阶响得特别厉害。该怎么形容呢?我甚至怀疑踏板底下藏了什么乐器。
直到昨天我还费尽力气试图让这一阶不要响。不过,仔细想想,如果只有那里是问题,直接跳过就行了。
在这栋老房子,连灯光都很黯淡。照亮楼梯的只有一盏灯泡。 不知是哪个
年代的,不过还会发光所以姑且予以保留。橙黄色的微弱光晕中,我屈膝蹲身,慢慢伸出腿……这楼梯很陡峭。万一摔下去,八成会死。
我从上方把脚放到第五阶,悄悄移动身子。隔阶跳跃,成功!我倏然站直,之后只需避开踏板中央下楼即可。
走廊没开灯。客厅的纸拉门紧闭,却透出微光。我已蹑足成习惯,就这么悄悄走近。
然后我察觉一件怪事。
听不到电视的声音。阿悟应该还在一楼,阿悟在客厅却把电视关了这实在不大可能。
厨房也很安静。灯也熄了。
照常理推断,阿悟现在大概在洗澡,妈咪在客厅。如果电视开著,妈咪通常会任它一直开著,但嫌吵时也会关掉。我虽觉得怪异,但其实也没那么古怪吧?
一边这么想,我还是继续蹑足走近。心中某处有点异样之感,所以才会激出蹑手蹑脚的举动吗?抑或纯粹是心血来潮,一时调皮?我稍微拉开客厅的门,向里窥视。
我看到妈咪。阿悟也在。
二人坐在坐垫上,正面相对,妈咪伸出双手搭在阿悟的肩上。那个姿势看起来似乎是正要用力摇晃他,但妈咪的动作缓慢。如果关紧纸门我肯定听不见。因为妈咪的声音异常沙哑,很疲倦,很小声。
「阿悟,姐姐问过你吧?你回答我。」
角度不对,我看不见阿悟的脸。相对的,妈咪的脸几乎在我正对面。如果妈咪抬起头大概会与我四目相接,但妈咪只顾著凝视阿悟,好像没注意到我这边。
「你不用勉强。只要把你看到的说出来就行了。」
「我看到坏掉的车子。」
没头没脑地,阿悟如此说道。妈咪的手没有离开阿悟的肩膀。
「噢,这样啊。然后呢?」
「阿遥就来了。」
妈咪的脸孔扭曲。是那种很烦躁,咄咄逼人的神情。我想不太到妈咪是否曾有过那种神情。就算疲色浓厚,妈咪向来总是面带微笑。
「是啊,阿遥来了。然后呢?」
「她问我那个人说了什么。」
「这样啊,然后,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那个人一再问我『然后呢』……就像现在的妈咪一样。」
这句话,不知怎地好像戳到妈咪的痛处。可以清楚看出妈咪的双手倏然无力。妈咪将手自阿悟的肩头放下,说道:
「……是吗?对不起。好了,你快去洗澡吧。」
我以为这下子对话结束了。我也准备佯装不知
情地伸手拉开纸门走进客厅。
然而,阿悟以异常细微的声音说:
「蓝色的毯子。」
「啊?」
「我告诉那个姐姐,有一个人盖著蓝色的毯子。」
「毯子?那是在车祸之后?」
阿悟点头。
「我看过。车子快要掉到河里,然后,我看到蓝色的毯子。蓝得好漂亮,我很羡慕。然后……然后是怎样?」
「好孩子!」
妈咪促膝逼近。好像下一秒就要狠狠抱住阿悟。
「然后……」
「然后怎样?」
「…… 我不知道。」
妈咪叹气。突然间,阿悟高叫:
「不知道!可是我怕!我怕!」
事出突然,而且他的声音尖锐得连我听了都毛骨悚然。我不禁后退。
「我受够了!这个地方有问题。太奇怪了。妈咪,我们搬回去好不好!」
我有同感。
没想到我会与阿悟意见一致。这个地方的确有点问题。虽然无法明确说出到底是哪里有问题,总之就是不对劲。如果可以搬回去我很想回去。我也想回去,那间公寓或许只是暂时栖身之处,对我来说却是出生之后一直居住的,唯一的家。
门缝那头,妈咪抱住阿悟。
「对不起,阿悟对不起。不过你要懂事,妈咪能回的地方只有这里了。」
「我不要!」
「不要使性子了。这样会被阿遥听见喔。如果阿遥听见了,又要笑你是胆小鬼了。」
干嘛在这种时候提我的名字。
「……阿遥?」
「对呀。」
而且这招还很有效。虽然只能看见后脑杓,但阿悟虽抖动双肩,却没有再继续尖叫。
「好了,都是妈咪不好。你去洗澡吧。」
「嗯。」
我飞快自纸门退开。我觉得妈咪的视线已经隐约捕捉到我,但她什么都没说,所以八成没发现我。
不,应该绝对没被她发现。
没事,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