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她——熊谷蓝,是我大学一年级的下学期。
那是过了一个漫长的暑假后,萎靡的学生们爬着小小的山坡,前往学识殿堂的午后。我也混在爬坡的那群人当中,与汗水一同朝着学校前去。也因为太阳光灿灿地照耀,我实在不想抬头走路,只是往下看着鞋尖。
因为如此,她一开始并没有进入我的视野内,而是看到她的脚就像从降落一样跳进我的眼前。白色的脚从洋装当中流畅地往前伸。
是女孩子啊?注意到这一点之后,身为一个男人当然会抬头。盛夏的阳光也敌不过染上颜色的好奇心。于是,我就迎上了一个驼背得很严重的背影。恐怕现在正在爬坡的人当中,再也没有人姿势比那更差,更散发着一种气力用尽的感觉。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仿佛要将那驼背或肩胛骨盖住一样的长发。
黝黑,却又廉洁的长发如绢织品一样的美丽,搔动我的心。那一眼就夺走了我的心,使我下巴没出息地往上抬。
实在是太棒了。连那背后广阔浓郁的蔚蓝天空,也全都让我心旌动摇。
但因为我抬头的关系,害我太晚发现那美丽的双足已经完全停下步伐。我与她背后的距离突然缩短,在我感到疑惑之后,轻柔散开的黑发就像是将我捕食一样,瞬间覆盖了我的视野。在我被光泽闪耀的黑夜包围、神智恍惚时,冲击从黑暗的另一边迎面而来。她的后脑勺撞上了我平稳的鼻子,跟着手肘就像陷进去一样击中我的身体。实在是撑不住,我们直接一起从斜坡滚落。两人抱在一起,就那样真的滚到了斜坡的最底下。走在斜坡上的学生一致让开了道路,「不!把我们挡下来啊!」激烈地如酒醉般上下晃动的同时,我憎恨着这世上的一切。
也不知隔了多久我们才滚躺在路上,用皮肤感受路面的灼热。
刚受的伤好像又被那灼热烫过一遍,实在很不爽。
因为撞上护栏的柱子,两人没有飞出车道。捡回一命让我松了一口气,但全身剧烈疼痛,没办法马上爬起来。因为我成了缓冲,她伤势有比我轻一点,但她却完全没有要起来的样子,我觉得奇怪,推她的肩膀让她躺过去一些,仔细一看她翻着白眼,跟她完全散开的黑发加在一起,简直是恐怖。老实说,我吓得腿都软了。
她那时是因为日射病而昏了过去,我则是受到她的波及。
因为是夏天,手脚裸露在外的部分到处都是擦伤,血都渗出来了。她依然头晕目眩、身体虚弱,我架着她冲进保健室,一点都不成熟的鬼叫着消毒啊什么的,连恢复意识的她,被人从脸色差到不健康的生活彻底念了一顿,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对我投以怨恨的眼神。
离开保健室之后,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怎么不扶着我。」不说自己的问题而只是咒骂着,所以我回答她:「那从现在开始我一辈子都扶着你。」她一开始似乎觉得那是在开玩笑,所以暧昧地笑着。
「真好笑。」
「那真是太好了。」
嗯嗯,互相点点头。两人的眼睛上面都贴着OK绷。
「不过多亏了你,我才少受了很多伤……那个,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喔喔,别在意。」
因为多亏如此,我们才能像这样认识。
原本我们之间连见都没见过面,这样一旦事情告了个段落,我们就要道别了吧。但可能是我一直在她旁边动也不动,所以她急忙弯下腰,探过头来看着我的脸。
「不会吧?」
「没有什么不会的。」
她的嘴唇弯成「ㄟ」字型,静不下心来地踩着地面,让脚跟发出声音,最后又抬头看着我。就像保健室老师所说的一样,她的脸色很差。在建筑物的阴影里面,那阴暗的印象更加明显。
可是,在那苍白的脸色当中脸颊泛着微红,看起来非常美丽。
「你是认真的吗……」
我无法忘记,那时她那难以言喻的表情。
这就是我与她的邂逅。
像是很戏剧化,又像是命中注定的感觉。
搞不好那个时候,未来人也从我身旁经过了也说不定。
「来个机智问答吧,煮菜最重要的东西是?」
「厨艺。」
完全答对了。因为有爱才能练出一手好厨艺;因为厨艺好,才更受到喜爱。
也许只要有爱就能做出真挚的料理,但却不能煮出高级料理。也就是说,我做的猪肉炒蔬菜,除了爱是满满的以外其他都很粗糙。她的暗淡表情诉说了这一切。基本上我有练习过了,但目前除了用市面上卖的酱汁做出来的炒豆芽菜以外,最高的评价是「马马虎虎」。接下来我要努力的目标应该是「还可以」吧。
「不过我吃饱了,多谢款待。」这样打了声招呼之后,她就躺平了。但又马上「不行不行」的翻过身。一开始是往左边侧躺,现在翻成右边朝下。我看着她那模样,说了句「招待不周」便把碗盘叠起来,拿到流理台去。
「下次有想要吃什么吗?说来参考一下。」
让她吃我煮的菜,是以让我练习做菜为名目说服她的。
「啊,那我要蔬菜少一点的。」
「感谢你像小学生一样的要求。」
顺便说一下,这里是我租的公寓,时间是来到下午六点左右。她进入空手道道馆之后又过了一个暑假,很快地已经九月下旬了。大学开始进入下学期,跟她也已经认识一年了。我们周围的环境,也有很多部分渐渐在改变。可悲的是,那变化是我和她各自独立,共同的科目变得非常的少。
她的寿命只剩两年又十个月。这两个月的期间到底有多少成果,我完全不清楚。就算问未来人,它也只会坚持说它什么都不知道全都不晓得,说不是看得到,未来不断地在改变的这个概略基准吗?真是一只嘴巴很紧的鸡。
而那只鸡也用餐完毕,正乖乖地在电视机旁边休息。顺带一提,这家伙不喜欢混合饲料或是蚯蚓之类的食物,希望吃得跟人类一样。说起来这也是理所当然,但它偏食,所以准备起来也很辛苦。
转开水龙头,让水流出来。边羡慕老家里的洗碗机,边洗着最上面的盘子。
洗着洗着,就听到她的声音混在水声中,从房间里传来。
「我听说啊,往右边侧躺比较助消化。」
「嗯,我也有听说过。」
「是哦,原来大家都知道这个。」
「你听谁说的。」
「蟆目大哥。」
「喔,是哦。」
因为从她嘴里听到那个名字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已经不隐藏内心的愤慨了。她要交什么样的朋友是她的自由,但我的心却受到了拘束。抗拒也好嫉妒也好,全都是我真实的模样。即使不会因此而有什么改变,只是变得苦闷与怀抱着痛楚。我的胃因为压力而青筋浮现,好像已经产生了裂痕。
「对了,我今天听蟆目大哥说……」
我转动水龙头,水量增加,变得听不到她的声音。水从盘子上弹开散落在周围,水珠往流理台和我这边洒。可能是因为声音太大堵住了耳朵,洗着盘子的手也变得模糊,恍恍惚惚地,意识也变得不准确。一年前遇到她时的事,或去道馆入门体验时的情景重现眼前。千层派状的记忆断层向我逼近,仿佛要将我的身体和意识完全覆盖。
我就那样被埋在记忆的地层里,同时将自己与那被盘子弹开、往不同方向飞去的水滴重叠。
未来已经改变了吗?
以往她的生活没有指针。几点要做什么,这样的事情并不明确。吃饭漫不经心,睡眠也不定时。连带着大学的课也没有确实去上,时钟的外型和身体会扭曲变形,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
就像小孩在暑假之前,要做出的一日行程表一样,她也需要同样的东西。而在那行程表上占了一席之地的,就是空手道道馆。在去道馆之前做些什么事,从道馆回来之后做些什么事,生活有了目标。无论是以什么为中心,只要她的生活有稍微变得规律一点,都应该欢迎吧。
『蟆目大哥啊……』
『说起来,蟆目大哥有告诉我……』
『虽然蟆目大哥今天有实际演练……』
『蟆目大哥毕业的大学是……』
『上次跟蟆目大哥一起吃的餐厅里面,有很好吃的地方……』
「……前提是除去这些啊。」
谈到蟆目的时候,她的脸色就会变好,所以取而代之地,我的脸色就照例变差。
我没有去那间道馆学习,而是决定每天早上一心一意地跑步。所幸大学的运动场很近,我擅自进入,随心所欲地在跑道上奔跑。也因为近山边,所以空气比街上清爽,清晨有点寒冷,但那样反而比较好运动。就像来亨所指示的,我决定至少要锻炼体力。
以备那家伙之前所说的「花开时期」。
我想象了各种会发生的情况,像是来了一波会让人生病的寒流、新型的病毒,预测种种致使她死亡的过程。每当那个时候,我都会产生一个疑问,她大约三年后会过世,也就是反过来说的话,在那之前她保
证绝对不会死亡吗?思考了好几次,但我想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世界上有什么命运,无论如何都无法抵抗的话,那我所做的一切就全都没用。但如果是那样,要特别警戒三年后的讲法就很奇怪了,脑袋会乱成一团。至少不是在洗碗之余可以思考出结论的。不管怎么说,既然有人下了要小心戒备的命令,就有必要尽快准备,以防危险随时到来。生活的时间有稍微改善,接下来着手改变的是饮食生活,我看向这个部份。然后就问她有没有吃饭,浮现的却是悲惨的内容。原本就什么都没吃的时候比较多,这是最令人头痛的情况了。
『会煮饭吗?』『怎么可能。』『吃外面呢?』『麻烦。』『肚子呢?』『饿了。』
既然这样就我煮给她吃吧,最后导出这个结论。我本身也不是特别会煮菜,所以只能不断从错误中学习,但听到蟆目常找她去吃饭,就有一种想说「那就叫蟆目弄给你吃啊」的心情,以及想要与那对抗的心情,二者互相抵抗,我到现在都还是维持着复杂的心情,过着每天操持平底锅的日子。心想,我的行为也许对她有影响,但对我本身有益吗?
「你有在听吗?」
她突然从房里探出头来,看着我这边。看来是躺着移了过来。我完全不想听,但又不能明确的这么说,只能把错怪到水龙头。
「啊,因为水声很吵……」
我边看着已然洁白的盘子,边指着水龙头。躺着的她发现水势强劲得连地板都弄湿了,从中好像察觉到了什么。露出一脸尴尬的表情。就像被父母责骂的小孩子一样,肩膀和眉毛都垂了下来。
「怎么觉得…真是抱歉。嗯,对不起。」
「没啊,又没什么……」
她这样道歉,我反而变得更不开心。
她没有错。以她的立场来说,怎么会有什么错。
「可是我找不到其他人,可以跟我聊这个。因为我没朋友啊。」
她可能不认为我也不是个适合聊这种内容的人吧。
「啊,对了对了。我会回旋踢了哦。」
她强行改变话题,这么说着。「是哦。」我义务性的表示惊讶之后,她就很开心的站起来:「我踢给你看。」好像很想要让我看一下。
我暂时把水关上看着她,但心里产生了一丝不安,没问题吧?这里可不是豪宅里的一间房,要是脚勾到墙壁不会变成什么惨剧吗?也有可能是她脚跟撞到门,结果被房东严重警告。
她站在房间的中央。自然伸直的背筋让我觉得有点难以言喻,但还是看着她。她的脚敏捷地带动身体,在背对我的同时右脚往旁边一闪。比我想象中还要漂亮的抬腿,而且回旋得也很明确锐利。但同时旋绕的长发动态引走了我的目光,只有一半在看她的腿,这当然不能让她知道。
不是概略地而已,她的腿划出一道极为紧致的轨道,并没有撞到墙壁或是门。我放心地看着她的脚踢完收劲,在道馆学习已经确实出现了成果。
原来跟蟆目不是只有在玩啊,我心中暗自嘲讽着。
看她一脸得意地把脚收回来,我察觉她来我房间吃晚餐的原因。
感觉今天就只是来现这个给我看的。
虽然蟆目的存在不时浮现,让我无法全心全意的称赞她。
「那我回去啰。」
给我看完之后,好像真的打算回去了。不过也是没差。
「好啊,我送你吧?」
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遇到危险。在这样的背景下我如此提议,但她可不知道这些内情,所以拒绝了:「天又还没黑,没关系吧。」
这要是蟆目的话,她早就说「麻烦你了」吧。
我最近老是想到这种会让人变灰暗的假设,自取灭亡。
我在玄关目送她离去,房间里少了她,原本承载着紧张与失意的双肩也变轻松了。
房间里传来两道深深地叹息……两道?我看向脚边,来亨在那里。
它应该正在整理羽毛,但似乎是礼貌性的出来送她。
「不管见几次面,都还是会紧张啊。」
它剧烈地晃着头,就像要转转肩膀放松一下一样,不对,它没有那种东西。
「为什么?」
「其中一个原因只是单纯地,怕她发现我的真面目。」
不对,那不可能吧。我摇着手,但来亨并没有看这边。
「因为只要一松懈,好像就会不小心说出话来。她知道我会说话,一定会问我问题。一旦在她面前暴露了真实身份,我就不能待在这个时代了。会被那些家伙感觉到我在干涉她。」
「那些家伙?」
「……就是我那时代的一些……啰嗦的家伙。」
来亨所说的那些话隐含了嘲讽,看来不是它的朋友。
「你说这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其他原因吗?」
嗯,来亨点点头。不过,我跟鸡对话,已经完全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了耶。
我这病得可严重了,幸好这家伙是鸡。要是猫狗就到处都是,搞不好在别的地方遇到别只的时候,我会不小心跟它说话。鸡比较少看到,所以不会犯下那种错误吧。
「她,熊谷蓝在我们那时代,是以圣女的身份记载在教科书里面的。是伟人哦。」
「……圣女?」
「你觉得很夸张吗?」
「女神比较符合我的心情啊。」
圣女感觉是平行的,但女神给人的印象就是飘在上空的样子。
跑一跑就能摸得到的位置,与飞也飞不到的地方。这是上下与左右的差别。
「然后呢,为什么她是圣女。她做了什么……不对,跟她的死有关系?」
「谁知道呢,是为什么啊?我又不是好学生,才不会认真读什么教科书。」
这是它最擅长的岔开话题,最后把毛茸茸的屁股转向我。之前她绑在它脖子上的缎带,就那样一直绑着。出乎意料地,它好像还挺喜欢的。这是她送的东西,让我挺羡慕也挺嫉妒的。下次洗缎带的时候,来给它恶作剧一下吧。
虽然脑中像这样盘算着要怎么欺负来亨,但只要它不回答,我就只能自己想象。教科书上记载着她的死亡,也就是说她是织田信长、是拿破仑。
说她会死并不是来自于个人观点,而是有更大的缘由也说不定。既然都是圣女了,那就不是不好的事情。也就是说,她的死对日后的人们来说是有意义的。而来亨却想要改变这件事。
……难道说这家伙是坏人吗?若是那样,也可以理解它为什么不太谈论未来或来历了。心虚的坏人,话当然少。虽然对我来说,它是像神一样的存在,赐予了我改变她死亡的机会。
我估算她回到家的时间,试着发了一封讯息给她。
「已经睡着的人……」这样传过去,过了十秒左右她回复了:『ZzzZzz』
「根本就没睡。」
我摆出举手投降的姿势,原地躺了下去。就这样直接睡着的话,醒来一定是明天了吧。无论是睡着还是起来行动,时间的流动都同样朝着明天而去。
那样的话,现在的我可以做点什么事,也可以什么都不做。肚子饱饱的也帮了我一把,就是那样的心境。一定要做些什么才行,这样的干劲也逐渐薄弱。
「……………………………………」
结果,我到底期望什么样的未来?
如果没有带她去那间道馆,她与我的感情也许会更好一点。只是在那种情况下,我想三年后她可能就会死掉了。
我并不希望那样,绝对不希望。
我否决了那样的未来。现在正为了改变它,避免变成那样而行动。
但现实残酷的地方是,就算我避开不期望的方向往前走去,其他方向也不一定就有我期望的景色。甚至就算我走遍了全世界,搞不好也没有我期望的东西。即使如此,我也能继续走在目前的道路上吗?我要怎样培养那样的觉悟呢?
就算闭上眼睛,我也找不到方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平常的那句话没有浮现,反而是带着些微疲惫感的睡浪袭来。就像海水渗进沙滩里一样,我的心也往下沉落。虽然有「要收拾东西」「才刚吃完」这种表面上的防波堤,但睡浪还是一一突破了。就那样在坚硬的地上睡一觉,就在我差点要输给睡魔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刚刚与她的对话。
喔喔,这么说起来,好像说要往右侧躺比较好。
想起来的瞬间,眼睛底下就像有热意在跑一样,有锐利的东西穿了过去。眼皮惊吓地被推开,我凝视着天花板上的灯。就像重新开始呼吸一样,手脚的感觉原本已经变得模糊,而现在也被唤醒了。
磨牙声像是稍微晚了一点的闹钟一样。
我翻身站起来,像把毒吐出去一样赶走睡意。
我也许必须知道,我的爱是什么样的形式。
我期望的是给予,还是接受呢?我得认清才行。
「你和我的命运是连结在一起的!」说出这句话的人并不是我。
我还没有那么不知羞耻到可以当众宣布这种事。更何况是在大学的校园里面,都不知道是不
是有朋友在某个地方看着,我才不会厚脸皮地说这种话。
朝着她——熊谷蓝,说出这种让人脸红的台词的人是,田之上东治。
这个从上学期考试时开始就几乎不见人影的男人,跟她从正面偶遇的那瞬间就这样。我在大学的中央大楼看到她,正犹豫要不要叫她的时候,结果就发生了这种事。我跟她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这是怎么了啊田之上,我如此冷眼旁观地静看事态的演变。她也一副惊慌失措地说不出话来了的样子。我保持了一段距离,他们两个都没有发现我,所以我打算在这里尽情的观看。以前我对田之上东治也抱持着警戒,但自从蟆目这个存在崛起之后,我就再也感觉不到他的威胁了。
但也同时失去了优越感。
「未来就是会那样哦!」
田之上热情地宣言。我惊讶到无言的心收紧了起来,点上警戒的色彩。
他那兴奋的脸颊和言行举止,很清楚地看得出来,是有什么东西突然介入。
「这、这样啊。」她生硬地点点头,幅度小小地左右摇着手,迅速地逃走了。
田之上没有追上去,只说「没有必要着急」也没有显得很悲观。好像没有因为眼前的状况而心情起伏不定,只是盯着远方的景色露出笑容。就我的经验,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没人在陷入单恋的时候,还能看起来这么游刃有余。
「未来啊……」
我反复玩味着田之上的发言中,引起我注意的部份。
「竟然说出这种令人在意的话。」
说到未来什么的,我就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只会说话的鸡。
未来的世界绝不会是孤单一人,那家伙所说的时光穿越证也不会是世上唯一的一张。如此一来,就会让我怀疑有其他未来人存在。
而那未来人可能在田之上东治的背后下指导棋。在她周围,行为出现异常的人全都要怀疑。这当然也包括我自己。因此,我毫不犹豫地跑去追田之上东治。从中央大楼入口冲出来的田之上,直接一鼓作气地跑下阶梯。他那一步二阶状态绝佳地往下跑,我从后面叫住了他的身影。
「喂~!田之上~!」
我跟他的关系连朋友都不是,这时却装得很亲密的样子。田之上回过头来。
顺便连坐在入口旁边抽烟的那群轻浮的家伙也跟着看过来,但要是转过头去看他们,好像反而会更丢脸,所以我拼命努力让自己不理他们。
「啊?怎么,是你啊?」
我们常常在她身边看到彼此,但实际上,像这样谈话似乎还是第一次。我们知道的都只是对方是「碍事的人」,但田之上笑了。游刃有余、高高在上、嘲笑。用一种没把我放在眼里的笑法。
他的脑袋里面,到底起了什么样的化学变化呢?
「怎么觉得你好像状况相当好嘛?」
「噗、哈,算是吧。」
他想要装作从容沉着的样子,但还是忍不住笑意。这家伙是怎样啊。
「是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啊…没啦…算是吧,嗯。是啦,嗯。」
他吞吞吐吐的点了好几次头。是有什么内情让他想说得不得了,却又不能说。
只要稍微观察一下他的嘴角或脸颊,就可以轻易地发现这一点。……嗯。
「总之,你也好好的……嗯,加油吧!」
田之上拍拍我的肩膀。夸耀胜利、对此毫无疑问的表情。
「我是会加油。对了,换个话题,你会做菜吗?」
一直笑个不停的田之上,这时露出些许困惑。
「这会不会换太远啊?……嗯,我都自己煮,所以多少会一点。」
「那太好了!我说,你可以教我做菜吗?」
就像描摹着田之上一般,我试着让自己情绪激昂一点。要维持跟他一样嗨,好像很辛苦。不但亲身体验到了能量的消耗,更重要的是,会很在意周围的目光。
「为什么我要对你那么亲切啊?」
田之上用正攻法回应。那倒也是,我跟你又不是朋友什么的。
「你跟她之间有很有多回忆吧?很多我都想听听看。」
虽然不是朋友,但他飘飘然到这种地步,就很好操控了。站在田之上的立场,挑起他想跟人炫耀想得不得了的部份。因为,正如她想说蟆目的事情一样,田之上也很渴望跟别人谈她的事情吧。
想跟其他人愉快有趣地谈论交友的事,任谁都有这样心情。
虽然听的人大多不觉得有趣,只是变成在一旁陪笑而已。
「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
田之上嘻笑着露出他的门牙,他认为我这是宣告败阵了吧。
这家伙比想象中还要单纯耶,我也内心暗自窃笑。
是有某种,比点头之交更能沟通的地方吧,自认为爽朗的田之上接受了我的要求:「那好吧。」也许他的目的是顺便牵制我吧?很不可思议地,感觉对话并没有不顺畅。像这样面对面的交谈,令人意外地没有什么抗拒感。
反正到时讲的一定都是一些光听就会想要把他踹飞的事,但也没办法。
有必要让来亨观察一下这家伙。也许没什么用,但这是为了请它判断这家伙脑袋里的花田。看是天生自然的,还是那花已经开始开了。
两人一起伸开双臂,嘻嘻嘻哈哈哈地走下大学的斜坡。
「哎呀,天气真好耶,很符合我的心情。」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的是开玩笑,但这家伙绝对是认真的。
也许在怀疑未来人之前,应该要先怀疑他有没有吸毒才对。
「哎呀,你回来啦。我怎么觉得你才刚出去没多久。」
「漫画没收。」
我把来亨脚边的漫画拿起来,它咕咯一声,悲壮的鸣叫着。
田之上东治在我公寓外面,我说要稍微整理一下,让他等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来的底气,他好像很想展现从容的模样,所以轻易地就答应了。
「你干嘛啊,就算是在这个时代,你也不能从我手上抢走纸媒。」
「进去壁橱里面躲起来,以防有什么万一。」
我推着来亨的屁股,把它硬生生推到壁橱前面。「发生什么事啦?」来亨的头左右晃动着。
为了平抚它混乱的情绪,我边打开壁橱边跟它说明情况。
「等一下会有一个家伙要来,它搞不好跟未来人有接触也说不定。要是看到你,他也许会感觉到,所以我希望你躲起来看清楚。」
我说明得很简洁,「原来是这回事啊」但来亨马上理解了。
「好啊,那个我也很想知道。……那男的是熊谷蓝的朋友吗?」
「算是吧,他说自己的命运和她连结在一起。」
「呵呵。」来亨用翅膀掩嘴而笑。不过,「嗯?」它马上歪着头表示疑问。
「那不是单纯只是太过天真吗?」
「所以我才把他带来,让你判断一下。好了,快进去。」
把它推进壁橱里面。平放在里面的冬天用厚棉被可能会变得有鸟臭味,但也别无他法了。关上壁橱之前我弯身提醒来亨。
「别习惯性地发出鸡叫声。」
「我努力。」
「还有,不要啄地板或是壁橱的门哦。要是壁橱里一直传出声音,那就恐怖了。」
「那我可没办法保证。」
「……鸡的习性已经根深蒂固了是吧。」
那就只好期待那家伙的天真度了。看他那么飘飘然的样子,就算眼前发生杀人案,可能都会视而不见。像这样的男人,稍微有一点奇异现象也可以应付过去吧。不行的话,最惨也不过就是骗他说我有在养老鼠或是蟑螂的。
我在玄关随便套着鞋子,同时回过头看向壁橱。
我明明没说是男的,它却断定来的人是男的。
看来我真的让人觉得跟女人没啥缘分啊,包括她。我出去到外面,把在外面等我的田之上东治叫过来。田之上举着双手,像用身体画X一样转过身,若无其事地往我这边走过来。要是被邻居看到怎么办?
田之上在玄关脱着鞋子,头像鸡一样左右转动。
我又不可能放什么贵重物品当摆饰,他干嘛那么稀奇的样子。
「她有来过这个房间吗?」
喔喔,是那件事啊。
「有啊,昨天也是……到处躺过一遍之后才回去。」
考虑到要是我说她吃完饭回去,田之上可能就不教我煮菜了,所以我隐瞒着没说。唔,田之上瞬间似乎难以接受地上半身往后仰。不过马上又直回来,向我露出笑容。
「你就把那当成是美好的回忆吧。」
大声傻笑着,用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我。绕了一圈之后,就变成有趣的个性了耶。她对他的评价也许很负面,但我对他的评价倒是出乎预料的高。
天生的小丑可没那么容易看到。
「好了……从什么开始说好呢。」
「不对,在那之前做菜。教我做菜,顺便……不对,是跟我说顺便教我做菜
。」
我让稳坐在桌子前面的田之上站起来。在田之上的内心里面,好像她的事情才是主要的,但以什么为主根本就无所谓。钓鱼的时候也不会一直丢饵。「真拿你没办法。」田之上勉勉强强地站到流理台前面。
探看着一旁小小冰箱,田之上皱起了眉头。
「你该不可能吃她亲手煮的东西吧。」
「你觉得她煮得出来吗?」
「没有的东西也不能强求啊。」
虽然立场不同,但对她好像还是有一点了解。这时,电话响了。
「不好意思。」我求得他的理解之后回到房间,看了一下是谁打来的。
是她打来的。为了不让田之上发现,我用手掩着嘴边,接了起来。
「喂……」
『你不来上课吗?』
「我今天不去,还有,你会来吃晚餐吗?」
『那就这样……嗯……会去,应该吧。』
「知道了,我想今天应该会好一点。」
不过,这就要看田之上了。我挂掉电话,把它丢在桌子上之后,回到流理台。
「抱歉抱歉。那拜托你了,老师。」
田之上观察着那没什么好好保养的菜刀,脸色变得有点阴沉。
「说做菜也太笼统了,你有想要我教你煮什么吗?」
「那……蔬菜少一点的。」
我回想起她的要求,如此提议之后,田之上有点无言地闭上了眼睛。
「那不是只要不放蔬菜不就好了吗?」
「炒菜不放蔬菜,做不出来吧。」
「那就不要炒菜……啊,没事,算了。你的脑袋好像不太好。」
田之上摇着菜刀代替摇手。没想到会被这家伙讲这种话。
真不知道他是太过认真还是不在乎。
「蔬菜少一点……那就也加肉下去炒不就好了,有什么东西吗?」
田之上再次确认冰箱里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即使我身为房子的主人也没把握。「有猪肉。」田之上挖到一盒新鲜包的肉。
「把这个炒得甜甜咸咸的……啊,这样可以吗?」
田之上把头探过来跟我确认。我把「什么都好」这句话吞下去。
「嗯,那样的就可以了。不过,我实在不知道要放多少酱汁。」
「用市面上卖的不就好了吗……不过,还要去买也很麻烦,用做的吧。」
田之上迅速地备好其他调味料之类的,准备开始。手法非常熟练,跟我完全不同,我在旁边看着,对田之上有些改观。能做到自己所做不到的事情,这样的人通常都值得尊敬。
在尊敬的同时,也顺便试着打探一下:
「对了,你不是有说什么命运连结在一起吗?那是什么啊?」
「不就是那个意思吗?」
好像很高兴地切着猪肉的男人,兴奋得鼻翼张开。
连结在一起是很好啦,可是她再过三年就会死掉了耶。
「你是去找算命师讨论感情了吗?」
「嗯,算是那样吧。」
他没有正面回答。如果只是一般算命就可以高兴成这样,那每天都是花田了,但他不可能天真到那种地步。一看就知道,正因为有比算命更确实地指示未来的东西,他的态度才会充满确信。
可是,如果这跟未来人有关的话,那就奇怪了。
那表示那家伙没跟田之上说她会死的事。他要是知道,不可能会飘飘然到这种地步吧。是不知道,还是故意不告诉他呢?如果是故意不说,那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只灌输他一些有利于己方的情报?是为了利用他吗?
可是,就算说是利用,根本就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那个未来人,到底是以什么会目标呢?我觉得至少,他们的目的跟来亨不一样。两者的步调那么不同,可以感觉到他们各自有各自的想法。
「还是别太相信什么算命比较好哦,那种没根据。」
我用否定的态度更进一步打探,结果田之上哼笑着:
「有根据的算命,就不是算命了。而是预知现实,也就是预知未来。」
凝望着明亮的未来毫不动摇,田之上明朗的表情令人感到眩目。
「咦……未来吗?」
「对,光明的未来。」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不过,盲目相信未来到这种地步,这不就确定了吗?我这么感觉,而往房间的壁橱那边瞄了一眼,结果就看到一个影子在动。从田之上墙边的包包,一瞬间看起来好像有什么生物的头正要出来。我揉揉眼睛再仔细看,现在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盯着看太久,要是被田之上或其他东西察觉那就不好了,所以我把头转了回来,但疑念越来越强烈。
……他该不会跟我一样,带着「宠物」到处走吧。
「对了,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啊?啊,别说什么你不喜欢之类的。」
好像变回了国高中生一样的感觉,田之上问起我来了。
这不是没喝醉酒时会想跟情敌聊的话题吧,我心里这么想着,同时还是回答他:
「看到她头发的时候。」
「头发?」
「在阳光下看,那时她的头发真的很美。不过,看得入迷之后,就遇到非常悲惨的事。」
我的背,回想起那时地面的热度。我对那热度的印象之深刻,到达当想将回忆以具体的形式表现时,就会让我觉得不就已经很具体了吗?慢慢渗透进来的温暖,穿过背后触碰身体的中心点。
回忆是不冷也不热的东西,无论是苦还是甜,唯有温度是不会改变的。
「喔喔,我记得。你跟她一起滚到斜坡底下去了。」
田之上接受我的回顾,继续说了下去。
「你有看到啊?」
那过来帮忙啊。我一边准备平底锅一边为一年前的事抱怨。田之上接过之后,调了一下火力,探头看着平底锅与瓦斯炉之间的火焰,同时说: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啊,她跟我的距离就渐渐拉远了。」
之前的开朗沉潜了下去,田之上用他原本的感觉吐露着真心话。
就像河川枯竭水位降低,中间的沙洲探出头来一样。
「你就像是在亲身体验什么叫滚动的石头一样。」
没有贬低,也没有看不起的意思。田之上仿佛很寂寞地如此评论。
也许一年前,我确实是那样没错。
但现在的我已经渐渐地变成,看着那石头滚动的人了。
我和她的距离也逐渐在拉远,田之上知道这件事吗?如果知道就不会仇视我了,所以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田之上所确信的,只是先知所告诉他的命运而已吗?
「……跟我一样啊。」
我也是相信着来亨所告诉我的未来,在展开行动。
田之上恐怕也是相信着类似的东西,我跟他根本没什么不同。
她的周围聚集了未来人,就像我跟田之上一样聚集在她身边。
她位于一切的中心点。她——熊谷蓝,到底是何方神圣。
但我所知道的她,很少让我感觉到无限的未来。
……那个先放一边,虽然连田之上的全貌都还没看清,但我已对他另眼相看。
站在相同的立场时,可以看到的东西又完全不同。
要是跟他再走近一点,好像可以变成朋友。
只不过这样的评价,在接下来被迫陪田之上聊了两小时、三小时关于她的回忆之后,我就撤回前言了。
「然后呢,怎么样?」
送田之上回去之后,我从壁橱里把来亨放出来,询问它的感想。
可能是一直在忍耐吧,来亨一面叩叩地啄着地板,一面说:
「非常可疑。」
「你也算是很可疑吧。」
哇哈哈哈,我跟来亨一起笑了。但可能因为它是鸡,所以眼睛就那样睁开着。
彼此都已经很累了,全都像是躺倒在地板上的样子。我陪人聊那么久是很辛苦,而来亨在壁橱的黑暗中忍耐,也是难掩疲色。连太阳也跟着调整了颜色……只是到了黄昏而已。
「他那么的有自信,看来背后应该有命中率相当高的好算命师在。」
「如果是未来人,也能轻易说出强大有威胁的预言。」
因为那就像是作弊事先知道答案一样,当然会说中。
「如果是那样,那这是怎么回事?除了你以外的未来人在想什么。」
虽然这家伙在想什么,也是大多都看不透。来亨不喜欢窗户的太阳光照到脸,因此靠向墙边躲避日光。然后,好像很疑惑地摇着鸡冠。
「不知道耶,但时光旅行可没那么容易。」
「考试有那么难吗?」
「除了要执照,也要看适性。身体是不是适合时光旅行,是与生俱来就决定的。把适性不良的人送去时光旅行,也不会顺利。」
「会变怎样?」
「总而言之,没有人回来过。」
这话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在时间之海里,连一点寒毛都不剩吗?
……怎能像这样,让他用时光旅行的话题含混过去。
「你又打算保密吗?」
「我不是说过不能随便说出去了吗?而且,其他人怎么想的我哪知道。」
来亨似乎觉得很麻烦地回答。像这样的问答,我已经跟这家伙重复几次了啊?
有其他的、与那家伙有关联的意识在。光是明确知道这一点,就算有收获了。但是,这时我决定先跟来亨提出一个意见。
「等到发生了什么事之后,就算你告诉我也已经太迟了。」
「那就先祈求什么都不会发生吧。」
喃无…喃无…,来亨闭上了双眼。从科学万能的未来世界跑来的家伙,这样真的好吗?我凝视了它一阵子,它完全一动也不动,所以我也不想再谈了。比起这个,我还是以在她来之前准备好晚餐为优先。
我估计她应该快来了,把碗盘摆放在桌上。淋上田之上用剩下的酱汁,把同样剩下来的猪肉炒一炒。我想一般是加高丽菜,但没有高丽菜,所以用小黄瓜跟莴苣来代替,在她的盘子上放多一点蔬菜,顺便也加一点肉量。这样她的抱怨也会和缓一点吧。
准备结束之后,确认饭也已经煮好。好了,正要坐下来的时候,她又打电话来。这次在这时间打来,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同时接起了电话。
「喂。」
『那个啊,我今天搞不好还是不能去了。』
跟往常一样,省掉无用的前言直接进入主题。可是因为那声音,我视野的边端垂下了暗幕。就像平常一样,我的视野一点都不明朗。
我边在桌子的周围走来走去,同时努力让声音维持平静。
「突然有事?」
『嗯,算是吧。』
「嗯,去吧去吧。是蟆目约你了吧。」
原本是乱猜挖苦她,但却传来她惊讶屏息的气息。
真的是这样啊,我用手指搔了搔太阳穴,灼热的东西在喉间沸腾。
『你为什么会知道?』
「问我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未来啊,我可以预知未来。」
『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但你该不会跟踪我吧?』
跟平常一样声音的感觉有点严厉,她直接把疑问丢给我。我听到的那一瞬间,瞪大了眼睛,眼角在抽动。就像打开了开关一样,舌头上下翻转了过来。
「谁有那么闲,我刚在这里煮晚餐!」
我不由得大喊。一瞬间,我几乎快哭出来了,虽然这可能会被人说太娘。
对她大小声,这一定是第一次。
但那时候,比起被她说「我讨厌你」或是「去死」,我更觉得愤怒。敌意锐利地延伸出去变成一把长枪,越过电话将她贯穿。
比起爱,似乎当诚意被人践踏,会更让我觉得不可饶恕。
那是因为诚意不像爱那么自私自利,并不期待回报吧。
『对不起……』在她说完之前我就挂断电话,往窗户那边丢过去之后,赌气跑去睡了。垂下的眼睑里面,眼眸在燃烧。眼睛底下气得抖动,黑暗在扭曲。
和她约好的事,一下就被吞掉了。被蟆目这只鱼,从旁一口抢了过去。最差劲了。
「好无聊,啊——好无聊。」
这已经是拼命假装平静了。躺着也变得厌烦,马上又爬起来。
站起身走向玄关,来亨叫住了我。
「你要去哪里?」
「没决定。不过,再这样下去我搞不好会翻桌,所以还是去让头脑冷静一下。」
只带着钱包往玄关走去。结果,来亨小小步地疾步从后面追上来。
「干嘛?」
「我想说陪你去散步。」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被一只鸟同情,我也真有品德啊。抱起来亨,走出房间。
没想到约会的对象会是鸡。至少也要是母的吧,我也不是没有这么想。不对,我没这么想。
走出公寓范围才发现忘了锁门,不过也没有一定要锁的理由。我就这样走向人行道。公寓外面是个缓坡,往上走是朝大学那边,往下走会走到地铁前面。我往左往右各踏出一步之后,决定走上斜坡。上面会经过大学,再一直走过去有一间超市。
再怎么样都需要去采买一些东西,所以我决定往超市过去。
「超市吗?」
可能因为陪我去买过好几次东西,所以来亨也察觉了。顺便说一下,这家伙当然不能带进超市,所以是在停车场待命,但我也因此被取了一个廉价的外号「鸡男」。简直就像是连我都被当成鸡来对待了。
虽然鸡摸起来是很舒服啦,这么一想我不知道为什么,试着把来亨放到头上,结果出乎预料地融洽。
只不过因为羽毛的关系,我的头不但突然变热,还有浓浓的鸡臭。
「这是干嘛。」
「不知道。」
谁要解释给秘密主义的鸡听啊,我省略了说明。说到底,我也不知道。
我就那样走在坡道上。来亨也窝在头部,完全稳坐下来了。因为爬坡所以往上看,视野中映照着纯白的羽毛,看着这个再加上鸡臭味,真的有一种变成鸡男的感觉。就像羽毛饰品一样,我笑了一下,最后抚摸着它的翅膀。
「我也不知道,你来是不是来对了。」
咕咯,头上传来鸣叫声。感觉自己的头好像变成鸡窝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想未来确实是正在改变,而你是不是能够接受。」
「完全听不懂耶。」
你真的是未来人吗?没办法,只好多说一点。
「客观地来看,对她来说应该是好事不断。但那对我有没有好处,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把自己的身体变成海绵状,将她很多的空隙塞住,感觉甚至连我都变得充满空隙了。」
跟心情相反地,我的手脚轻柔,也许就是因为到处都是缝隙。
坡道上夕阳轻抚。每是每次触碰都将心里的棱角夺走一对,令人觉得停滞的红光将我和建筑物包覆了起来。抬头看,大厦的另一边烧焦般的云海蔓延,燃烧沸腾的星星正往那后方消逝而去。
来亨的白色羽毛淡淡地,如凤凰羽毛一样染上了颜色。
「她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也并不一定是这样啊。我学到了。」
接受并认同这样的事情,就是所谓的心胸广大吧。对我来说,那只不过是没睡醒而已,更进一步的来说,心胸广大并不保证能受到很多祝福。至少要幸福,并不需要特地具有广大的心胸。所以那并不是心胸广大,而是感觉变稀薄、间隔变大了而已。是一种似是而非的东西。不过,我现在觉得,如果大部分的东西都变得暧昧不明的话,那倒也不错。
「真的很难啊。」
来亨应和着我的话。不过,应和的方式跟我没什么在听人说话的时候很像,所以有点可疑。
「你有在听吗?」
「有在听啊。每当熊谷蓝和你拉开距离的时候,你想要拯救她的心情也许会不断丧失。可是,正因为你们的距离拉远了,你才不得不细心注意她,这也是事实。我觉得,这分寸实在很难掌握啊。」
好像确实有在听。这只鸡比我还认真,我对它表示敬意,并自我反省。
「在人世间,有时真的觉得人际关系很烦。……呵呵呵,说这种话,感觉就好像我真的变成了鸡一样。」
像是在自嘲一样,来亨感慨地这么说着。
这话实在让人想要吐槽一句,但我找不到犀利的切口。
你怎么看都是真正的鸡,之类的。……总觉得不太顺。
不只是外面盖了厚厚的一层毛,连里面都被钝钝的思想掌控着,就这样走了二十分钟左右,来到了超市。停车场的边缘摆着一摊价格便宜到很可疑的章鱼烧,使得附近一带香味满溢。一起卖的麻糬丸子也很便宜,但有听说那是其他店批发剩下、转到这边来卖的,所以可以信任。而章鱼烧都只有放坚硬的章鱼头,没吃到过章鱼脚。
来亨在停车场内的自动贩卖机旁一屁股坐下来,有大量的粪便把电线底下都弄脏了,对此来亨「呜哇」一声近乎夸张的反应。它抬起一只脚避开,小心翼翼地绕过去。
「赤着脚真辛苦耶。」
「就是说啊。竟然在这种地方大便……真是不像话。」
来亨指责着同类?同时也解释为什么会夸张地避开粪便。
「所谓遥远时代的世界,对生活在那个时代以外的人来说,他们的身体都像是浸泡在剧烈的毒素里面。光是把一点点细菌、异物带回原来的时代,就足以让那时代的人全部覆灭。像粪便这种东西,是杂菌或寄生虫聚集的地方。简直是糟透了。」
「是哦……」
「那很难笑吗?」
「啊?喔喔,怎么可能。」
虽然我稍微想到了些什么,但想说之后再说,便离开了那里。
「啊,对了。」走到一半,我回头问它想要什么。
「有什么想要我帮你买的吗?」
「除了综合包的蚯蚓以外,什么都好。」
它好像还
在怨恨,这未来人还真是执着耶。
一开始的时候我想说它应该会吃,就曾经走下斜坡,在越过围墙另一边的河堤草丛里翻挖泥土,特地抓蚯蚓来给它。可是,来亨一眼看到空罐头里一堆滑滑溜溜不停蠕动的蚯蚓,瞬间就把空罐头踢飞,害蚯蚓散落一地。还生气地说:「这种东西能吃吗?」它明明是鸡。
虽然我担心来亨会被肉店的人当成迷途的鸡抓走,但我宁愿相信它脖子上绑着的缎带可以代替项圈,表示它是有人养的。
不过那个缎带,之前有一次我恶作剧没帮它绑上去,它却完全没有察觉的样子。也许是因为太近太习惯了,而察觉不到吧。但我自己弄的笑点,自己说出来也不好玩,只好决定不说等到它自己发现。
也没看有缺什么就跑来了,所以只能适度的选一些放进购物篮里面。煮菜的想法有点低迷,但只要睡个一晚一定又会恢复原状,我如此相信着在架子之间走来走去。其间,我在卖米的地方停下脚步,比较着架上有的东西。
来亨喜欢吃白米煮的饭。啄食着盛放在碗里的白饭,那不正是鸡的样子吗?不过,我想说偶尔也让它吃吃看其他牌子的米。我对品牌没什么研究,所以选了个价格高的牌子放进篮子里。但不是因为女人对我不好,就转而向鸡寻求救赎,要是那样就没救了,我只是抱着偶尔对它亲切一点的心态而已。说到底,也不知道那细微的差异它分不分得出来,就估且一试吧。
买完东西之后,为了怕沉重的袋子会破掉,我从下方像是抱着一样提到外面。往停车场走过去一看,来亨正探头观察自动贩卖机底下打发着时间。今天好像没有被小孩子捉弄的样子。这家伙再怎么被欺负,都没法呼唤它的鸡同伴啊。
「哦?有乖乖的待在这里耶,真了不起。」
开玩笑着把它当小孩子,使得来亨好像很不满地鸣叫着。但再怎么叫都是咕咯。
「……先说好了,我年纪比你大哦。」
「是哦?你什么都没有说,所以我都不知道啊。」
我把无知归咎于对方,步上归途。就算没有项圈或牵绳,它也会好好的跟在我后面,不用麻烦倒是不错。以前养的狗是大型犬,所以要让它跟着我走都很困难。就算我长大了一点,狗也是跟着变大,差距无法拉远。这样反复了几次之后,不知从何时开始狗不再成长,我才追了过去。
最后是我不拉的话,它连走都不走了。
那是我对未来不只感到希望,也感觉到衰退的瞬间。
「所谓的年岁增长,到底要成长到几岁啊。」
对于我的哲学,鸡也用哲学回复。
「只要拥有信念,就算将死之际人也能找到接下来的道路。」
「接下来的道路,不就是去另一个世界吗?」
「呵呵。」
鸡装模作样的笑着。什么嘛,就在我想如此回问而转过头之后的那一瞬间。从建筑旁边跳出来的影子,往我的脚撞了过来。完全是出乎预料的被冲撞,我脖子以上的地方剧烈地左右晃动。背后到脖子后方感觉到被鞭打般痛楚的同时,受到那冲击的压迫跌倒在地。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对那迫近而来的东西,我瞬时架起双臂交叉在身前防护着。边散布着动物臭味的气息,鲜烈的痛楚勒进那手臂。我紧咬牙关到牙齿几乎要崩落的地步,往手臂的另一边看过去,看到对我挥刀的是一只巨型大狗。近距离的面对面,我「啊」一声,发现我好像见过它。几个月前,潜藏在大楼与大楼缝隙间的那只狗。毛发浓密,脏脏的。只有眼睛像猫一样,明亮得妖异。原本应该在车道另一边的狗,来到我经过的道路,对我发动攻击。这样的对手跟暴徒又不一样,令我惊慌失措。
更进一步地凝视之后,我发现戳我的东西不是獠牙。怪异的是,那只狗衔着一把小刀,用那戳我的手臂。它的头好像很拘束地转成垂直,原来是因为这样啊,我渐渐开始能够理解了。
开始看得出事情的样貌之后,痛觉从平面升华成立体,剧烈的疼痛真实地将我刺穿。为时已晚地发出悲呜,听着背后传来的车声大叫。被刺伤的左手臂,指尖跳动着,像是在通知危机到来一样。
太晚了,我想这样说。
我看向来亨,但是鸡的体型差距太大,它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只如此,反而还受我摔倒的牵连,翅膀被折弯、受了伤痛苦着。真是有够没用的家伙!可是在那旁边,我找到了掉落的购物袋。
我把购物袋捡起来。以我被刀刺到的手臂为中心扭着腰,用尽全力地甩出。那里面包含了一包五公斤的米,狗扭身闪避而松开对我手臂的箝制,我相准那一瞬间,身体也激烈地甩动。刀子的刀刃完全掉落,那感触让我起鸡皮疙瘩,但我仍是一头撞向在我旁边张牙舞爪的巨犬下巴。虽然弯着背无法发挥太大的威力,但至少还是把狗推得离我远一点了。狗滚倒在路上,我像是拖拉着购物袋一样站起身来,购物袋耐不住本身的重量及向上拉的劲头,从提把的地方裂开,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我没多余的心力捡东西,而是瞪着狗。我烦恼着要不要进一步让这只莫名其妙地跑来攻击我的狗吃点苦头,但我发现它很快就重整态势,所以还是选择走为上策。按着被挖了一个洞的左手臂,我想也不想的就逃进了眼前的道路。那是要离开斜坡,位于不动产店与大厦之间的小巷子,也是巨犬躲藏、冲出的地点。为什么会往那里逃,我跑到快一半的地方才在后悔。跑进没人看得到的地方真是下策。想要退回去,但又感觉到狗儿追来的气息,逼不得已只能就那样直直地往前跑。
只要穿过稍微漫长的巷子,马上就到有人经过的大马路了。我如此乐观地穿过巷子,往看得到光亮的方向跑出去。我记得前面是不会很阴暗的柏油马路。可是,换了一个方向后,这里一整片都是我不熟悉的街道。感觉整体都有一种老旧泛黄的印象,是有很多阴暗建筑物的地方。
到处都是拉下铁卷门的店铺,连住宅区都没有。这里是哪里啊?就算如此左右张望,也根本不可能有熟悉的地方。从这里就算想回我住的公寓,也是只知道方向而已。然后,还不知道往那方向过去的路能不能通呢。
没空停下来,我往前迈步。我对土地和地理环境不熟悉,害怕被攻击,只想先找个地方躲起来,让自己安全。但这样一来,为了躲避巨犬的追击,也只能选没人看得到的地方了。
我绕到老旧的轮胎工厂后面,靠着墙壁让惊慌转动的眼睛平静下来。自然而然地,一屁股滑坐到地上。残存的购物袋里面已经没东西了,我就那样用力紧握着,为了厘清现状而开口:
「狗,是狗。狗,野狗……?为什么要攻击我。」
混乱的气息,和大把大把的疑问一起变成话语涌上来。那答案,可以从近在我身边的东西问出。我按着被攻击所受的伤,咬牙忍耐着痛楚。瞪着眼前这个形态迥异的人类,问那只狗的出身。
「该不会是你的同伴吧?」
像是要保护受伤的翅膀一样缩成一团的来亨,抬头回答。
它可能也跑累了吧,气喘吁吁的。就是老在看漫画才会这样。
「不是我的同伴,但我同意,它的境遇应该跟我很类似。」
「你是说,它的确是时光旅行者吗?」
「对,那些人也是来自于未来的……才对。」
它挑选着用词,小心翼翼地回答。
「讲得有够不明确的。」
「我没有确实的证据,因为再怎么说它们都不是我的同伴啊。但我也有预料到,像那样的家伙早晚会出现。你也某种程度地预料到『好像有什么』吧?」
对于来亨所指出的那一点,我承认:「是没错。」它也不是毫无意义的让我和她锻炼体力。如果什么都没有做,我也许没有体力跑到这里来。我的身体已经习惯运动了,这就是那成果。话虽如此,凭着毅力与体力,也是没办法让我受伤的左臂动起来。
「真伤脑筋。」
明知道未来人是以动物的形态出现,我还是轻忽大意了。
皱着眉头看着悲惨的伤势,然后来亨就淡淡地给我忠告。
「那只狗也有可能会杀了你,你要小心。」
「喂喂喂,这也太暴力了吧……而且,它为什么要杀我?」
如果是与来亨敌对的话,那对方的目标是想要她死。虽然不知原因为何,但我想目的应该是那样。如此一来,攻击的目标不就应该是她吗?也许是战术谨慎想从外围开始清除,但那就去找蟆目啊。……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是不是也应该去学空手道才对啊。啊,不行,我讨厌那样。
「明明是你比我好吃很多啊。」
「因为人类的脂肪比鸡肉还厚啊。」
「哈哈哈……」
谁笑得出来啊。
要对付杀人犬(暂定),赤手空拳的太乱来了吧。为什么我非得被狗杀死不可?我心中愤慨,那怒意向周围的环境扩散而去。为什么我非得做这种事,非得感到有什么性命之危不可?
我坐倒在地上,后脑勺边敲着墙壁。
冷却了。
「
我到底在干嘛啊。」
她正在愉快的练习或是约会,而我却被狗畜牲到处追着跑,浪费着宝贵的时间。爱恨与坚持似乎慢慢地从被刺的那个孔洞穿出。我开始想要舞动着身体,说无所谓了。
「我说啊……」
「嗯?」
「如果我袖手不管了,那些狗就会不理我了吗?」
出于兴趣本位,也为了逃避,我如此询问着。来亨很难得地,好像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在想什么啊?」
「只是想说,我真的喜欢她吗……」
嘶一声,我抽着牙。也就是「动机」啦,动机。
如果不喜欢她,为什么有必要为了她连命都赌下去。就算她病死了,我也只是会说句:这么年轻真是可怜,就结束了不是吗?这个疑问也许会把我这二个月所做的完全否定掉,但现在已经不是逃避那答案的时候了。稍微认真的面对吧。
「说到底……」
到目前为止,我是喜欢她哪里啊?
「嗯……」
我悠然地双手抱臂,闭着眼睛思考。
个人本质?温柔?人格?
重新审视一看,全都是一些很可疑的东西。说个人本质嘛,人类有一半以上都不会在人前显露。看着外表,觉得可以了解对方而心存好感,真是太好笑了。
还有,她又不温柔。人格也没有值得夸赞的地方。
不,不对。这些东西,有一半以上都无所谓啊。
因为,就算她是那种被刚认识不久的好男人吸引而逐渐远去的,极为纯正的女大学生,到现在我也仍是心动不已。
就算她对我没有半点爱意,我也还是单方面地爱慕着她。
没有回报的爱。那种心境,与爱上美术品的感觉很接近。
没错,吸引我的,并不是她的内在。
如此一来,果然就是那里个了,那黝黑的东西。
那头发,美丽的黑发。那最让我忍受不住,那是最棒的了。
光是想象着那模样,就让我脸红心跳。想要抚摸,又怕抚摸会糟蹋了它,这两种心情在挣扎。矛盾的欲望,令人感到疯狂的高贵,这正是爱情。
我喜欢她吧,就算是这种时候。无论何时,都被那黑发吸引。
什么精神上,什么全心全意的。我可不是因为那种玩笑话而喜欢上她的。
我喜欢飘着那头长发的她。简单来说,就是几乎都是因为外表。
而既然喜欢她,那就好说了。
如果是那样,我就应该可以做得到。就算这是像是被诅咒般的恋情,会为我带来疼痛、恐惧,而且不被赏识,我也不是那种不敢她对坦诚思慕之情,犹疑着不敢往前迈进的人。在喜欢耍帅这一点上,我跟田之上是一丘之貉。
所以……
「我可以做到。」
我鼓舞自己,准备巨犬前来攻击。说是说准备,但也只是站起身来左右警戒而已,除此之外也不能做什么。压制住它,把它给宰了。就像念着两个咒语一样。
「来亨,你离远一点吧。又派不上用场。」
「就这么办,愿你能赢得胜利。」
匆匆忙忙就逃走了。我为了转移注意力苦笑着心想,你也稍微犹豫一下吧!
我带着像是准备进行决斗的武士或是枪手的心情,等待巨犬到来。
没多久,也不知道是嗅觉还是什么样的构造,衔着滴血小刀的巨犬正确掌握了我所在之处,往这里来了。来啊,我赤手空拳地挑衅。因为我能做的只有正面与它对打,所以没必要耍什么小手段。跟拿刀的狗决斗,我的心脏发出尖叫。
好可怕,我的背好像感到恐惧而变驼了,不行不行,我试着把背伸直。要像她一样把背伸直,勇敢面对。我不甘落后地,想要挥开恐惧的心理。
一道冲击从背后推动我。
「啊?」
那并不是我所期望的精神上推动,而是极为物理性的。
让我背后热起来的是,狗。咖啡色的中型犬咬着我的背后。
「两……」
有两只啊?从背后用牙齿咬我肩胛骨附近的狗,让我脸色大变。身体也完全站不稳,这时大型犬向我冲过来。偶然地,巨犬的刀子刺进了像是在保护身体一样垂落着的右手臂。那痛楚反而让我抬起头,得以苏醒过来。唔汪、唔汪唔汪,两个家伙从前后任意妄为地对我挥舞着凶器,让我怒上心头。
在被咬的同时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先不管背后那只笨狗,只处理眼前这只。就算被刺得更深也无所谓,我硬是抓住用刀子刺我的狗嘴。我烦恼着不知是要直接拉开嘴把它的嘴巴撕裂,还是要怎样,结果我是选择把那嘴巴捏碎。我可以的,我可以的,我可以的,我只专注着往前冲,不放开它。我用力到连伤口都喷出血来,把大型犬压制住了。虽然我不停地发抖,但也因为终于有反击的机会而全身都很兴奋。
亢奋的心情,缓和且麻痹了苦痛。
接下来,我转向随意在别人背后嘻闹的那只狗。
再怎么被它咬、再怎么流血,我也忍住泪水瞪着它。
静静地,死瞪着它。
这么一来,那只狗就好像被我的气势压倒,而离开了我的背后。
不知未来人从我干燥疼痛的眼睛里看到什么。
它直接抛弃了同伴,逃了出去。跑了就算了,我也没有追上去。没有多余的心力,所以我决定不理它。还有比那更重要的事,我抓住大型犬的下颚与头,无视那家伙的暴动,把他贴在墙壁上。咚咚,就像印下标记一样,我让它的头贴在墙上两次左右,决定开始杀它。
「压制住它……」
把它给宰了。
把狗的身体拉开,隔了一段距离之后毫不犹豫地撞向墙壁。狗的眼睛夸张地上下摇转,看到这个之后,再一次。狗的下巴近乎狂暴地颤抖想要发出悲鸣,但被我压制住,再一次。
把狗的头撞碎在墙壁上,这种单纯而暴力的攻击不断重复。我让它就那样衔着小刀,别放开哦,从上下按住它的嘴巴,撞击了好几次。
狂暴又丑陋,感觉像是用好几个世代以前的方法在杀它。甚至每次撞击的时候,都觉得心的外层油漆在剥落,逐渐失去感情。从中间开始,我就像是在看着别人作业一样了。这如果对方真的只是野狗,那我就完全是疯子了。真要说的话,就算对方是未来人,对一个拥有人类意识的对象做这种事,我就像杀人狂一样了。
而那却成为佳境,就在狗头变成快要碎掉的豆腐时,它哀求的目光看向了我。只能发出呻吟声的那家伙,看起来有人类的光芒。
我忽然松开了它的嘴。原本衔着的小刀掉落到地面,一边流着口水,狗的嘴巴动了。没错,就像人类一样。
「住…手…」
听到确实的人话那一瞬间,我全身毛骨悚然。然后,为了不让它继续说下去,为了不要再听到,我把它的头往墙上撞,撞得完全粉碎。
毫无反弹,就像埋进了墙壁里一样的手感从我双手窜过。虽然我吓了一跳把手放开,但狗迅速沿着墙壁滑落,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头部碎到几乎无法不留原型,脑袋跟血液散落在一起。我躺坐在地上喘息。
「已经死掉了耶。」
来亨看了一下狗脸,确认它已经死亡。表情认真而冷静,就像它平常一样。
看它这样,我也稍微有点平静下来。
「对方是狗,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这要是熊跑出来,我根本不是对手。」
「就是说啊。」
也就是说,来到过去会变成什么样的动物是无法选择的吗?
要是变成水蚤或害虫就讨厌了。那别说是达成目的了,甚至还会被驱除或是捕食。
包含那些情况,如果这一切攸关性命,那我想问的事情里面,不能维持不透明的可就有成千百万了。可是无论我再怎么问,嘴巴很硬的鸡都没那么容易回答吧。那让我觉得厌恶,假如放弃行动她就会死掉,那我就没有选择的余地。这家伙就是知道我像这样的痛处,所以才能那么强硬。
我也没办法选择「岬士郎」是什么样的动物。
「喂,我杀了名为未来人的狗……所以死掉的家伙,会怎样啊?」
然后,原以为逃掉的家伙可能会呼唤同伴,但什么都没有跑来。
「当然是直接死掉,这身体又不是暂时用的东西。」
我们明明也受了伤,它却活力满满地挥动着翅膀。我有点放下心来。
「也就是说,我是杀人犯吗?」
「没有任何人可以作证的杀人犯,放心吧,你是清白的。」
放心?……哈哈哈的感觉。
「没啊,我没怎样啊?杀个人而已,又没差,只要那可以拯救她就好。」
我郑重地宣布,然后把狗的尸体拉起来。它是大型犬,所以就算血液已经流出体外,还是非常的重。这只能用双手抱了,但我的左手臂也没办法动。
结果,变成相当难看地把它抱上来,狗的下半身垂落在地。
「未来是怎么举行葬礼的?」
「啊?」
「如果有什么仪式之类的东西,跟我说一下。」
临时想到,可以稍微帮它遵循个仪式。
来亨短暂地露出思考的模样之后,拉下了眼睑。
「以这时代的科技能力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你就别管它了。」
「这样啊,那就用现代的方式随便凭吊一下吧。」
「你在想什么啊?」
来亨弯折着翅膀,好像很受不了我的样子。
「我喜欢狗啊。」
想起老家养的那只黑色大狗死掉那一天,我沉默地落泪。
带着混身是血的狗与鸡同行,不该引人注目却仍是沐浴在人们的目光下,我一概无视地走下学生闹区的斜坡。穿过一堆醉汉与联谊团体而显得很热闹地铁入口,旧书店与贩卖国外进口违法游戏的商店再过去有一个栅栏,我近乎是把它踹开的穿过去。幸好脑袋的一部分像麻痹了一样无法运转,也没多余的心力去感受人们的视线或是什么的,很多东西都无所谓了。
走到一半觉得嘴巴里面有异物,用舌头把它推出来一看,是掉下来的牙齿。仔细检查了一下,好像是臼齿的一部分。是咬紧牙关的时候断裂的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觉得有点震憾。
来到了之前抓蚯蚓的河堤,越过马路滑下河堤,朝着河边走去。用手拨开草木,徒手挖掘裸露出来的泥土。泥土比狗的尸体还僵硬冰冷,鲜血沾湿的衣服被河滩的风一吹,连体内都像是要结冻了一样。早一步越过了秋天,冬日仿佛逼近了。
我浑身血腥与土臭味地挖着一个又深又大的洞。太过忙碌,挖到一半就开始热得受不了。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吐了好几次,好像是血腥味太难闻,实在是不习惯。肚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让人陷入一种更加觉得寒冷的境地。
花了好几个小时结束作业的时候,我的肩膀跟后背已经肿起来,变得沉重难耐。太阳完全落下,来亨整个溶入黑暗当中,变成了乌鸦。河川的流动当中,掺杂了秋虫的鸣叫声。我仅稍事休息,之后便拍打着覆盖在狗身上的泥土,让它更加牢固。
「这个时代,一般是把尸体埋起来吗?……是想要留下形体吧。」
理所当然地包在羽毛被里睡觉的鸡,好像很佩服地说着。这让我有点想知道,未来是怎么处理尸体的。不是分解到连灵魂都不剩地溶入空气当中吗?
指甲与指肉之间塞了很多泥土,指甲看上去好像膨起来了。指先也被石头磨得都是伤。模模糊糊地看了一下之后,我双手合掌。
「虽然想说……死掉的狗不过只是一块肉,但我没办法切割得那么清楚。」
我默祷着。那是一只会咬人的恶犬,不过,死掉了就只是一只狗。如果它来自于未来,那它在这世上就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地腐朽逝去。那不就太没面子了吗?
因为离河边很近,含着水气的风极为寒冷。寒意仿佛黏在伤口上,折磨着我。有一种丝线地从伤口丝丝不断地抽出的感触,我不由得浑身发抖。
泥土底下更加寒冷吧,接下来会越来越冷。冻土诞生,尸体在微生物的分解下失去原形。在那里能得到什么安息吗?还活着的我,不会知道。即使如此……我怀想着素不相识的狗。
在那还非常非常遥远的,越过冬天的季节。经过一番风雪的草木将会萌芽,河川的光芒会多一点,严酷的寒意瞬间和缓,进入平稳的初春。
我慢慢地祈求,希望它的灵魂能被春日的晴朗勾起,前往未来。
回到公寓,不知为何,桌上的饭全都不见了。
是被虫子吃掉了吗?算了,随便怎样都好,我这样想着把碗翻过去。
「……未来这种东西,是很柔软的。」
鸡好像在说什么,但我没有闲情逸致理它。可能是因为流了血的关系,我的脑袋转不动,茫然呆滞,就那样自然而然地闭上眼睛。就这样睡着没关系吧,会死掉吗?边这么想着,一旦平静下来就再也动不了了。
我在黑暗当中,像缺氧的金鱼一样张着嘴巴,开开阖阖。
可惜的是我没有饲主,所以不会有饲料,也不会有一把爱撒落下来。
现在我已经觉得那样也好了。
如果她的生命持续在燃烧。
就连我的爱,都当成柴火来烧也无所谓。
隔天,我从医院回来后顺便去了学校一趟。没打算去上课,但我隐隐约约的有一种预感,觉得搞不好可以遇到她。我决定如果猜中了就当成我有预知能力,而在大学里面走来走去,寻找着她的身影。如果那是毫无根据的预感,那就算是用自己的双腿四处走动,也只要让它实现就好了。
那么一来,我就是真真正正的先知了。
我就那样到处走来走去,也是多亏我算好课程刚好结束的时间,在教学大楼到处徘徊,最终才得以遇到她。也幸好田之上东治不在附近,她马上就发现我了。她立刻先看向了我的左手臂,很明显的一脸惊讶。靠过来时的跑步方式,也比以前活蹦乱跳,我现在已经有多余的心力来体认那其中的不同。我在教学大楼走廊上的长椅坐下来之后,她滑进了我旁边。
「你的手臂怎么了?」
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询问我手臂的异状。
「喔喔,这个啊?平底锅挥过头,扭到筋。」
我毫不在意的说着谎,这比向她解释说我被狗攻击还要现实吧。「那是什么啊。」她半笑着,啪嗒啪塔地摸着绷带。每当她触碰、摇晃的时候,剧烈地疼痛就会从刀孔深处溢出,为了忍受那痛楚,我咬牙咬得牙齿都快裸露出来了。
这么一来,就算再不愿意我也会意识到因昨天那场动乱而缺落的臼齿,在意着那缝隙的情况。
在我心里面,比起手臂的伤势,似乎是牙齿断落更加令我难受。这到底是什么价值标准啊。
「啊,对了。要是看到动物,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啊?」
「要小心哦。」
我强硬地,省略理由强势通过。「呃,嗯。」她在我的气势下点头了,这样就好。我就是为了说这个才到大学来找她的,现在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这奇特的提醒会残留在她脑中。这样每当她看到动物的时候,就会想起我的话,烦恼着那是什么意思吧。
那样就够了,我打算回家。而她却叫住了我。
「啊,昨天那个……对不起!」
她用力地低头向我道歉,腰部漂亮地弯曲,正在躬身的时候背部也挺得直直的。行礼方式变得有模有样地,我不由得喷笑出口。
即使如此,跳动的秀发依然美丽,令人爱恋。
「没关系啦。」
「对了,你去哪里了?」
抬起头那瞬间,就恢复成平常那个板着脸的她了。手扠着腰,嘴角往下弯。这样也仍是让那垂直的秀发显得很漂亮,让人无法抵挡。
「什么去哪里了?」
「在那之后,我还是去了你家一趟……但你不在。」
她有点尴尬的开口。我眨了几下眼睛,喔喔,醒悟过来。
我在跟未来的那些狗先生厮杀,但那个先不管。
晚饭消失的谜团解开了。
「犯人是你啊?」
原来是有一只大大的,美丽又可爱的虫。
「没啦,不小心就……」她搔着头。一般会把饭全部吃完才回去吗?要说她神经太大条呢,还是说她太随意。睽违已久地,我觉得好像看到了我所认识的她,我不由得「呵呵呵」地笑了,不小心变成田之上那种有点恶心的笑法。
「你在笑什么啊,而且笑得好恶心。」
「没什么啦。」
没什么。我同时也说给自己听。
不能因为这样就放下心来,这只不过是她的三心二意。她只是现在多少还有一点难为情,所以才那样而已。再过久一点,她的选择早晚会渐渐的翻转过去。为蟆目倾倒,让我从她的选项中消失。
让人想要搔抓胸口的未来,总有一天会变成现实。
所以,我不奢求。
只为了小小的一滴滴事情感动。不过,不能为了期待下一滴而在原地停留。
因为,同一朵云不会再飘来头顶上第二次。
「更重要的是,味道怎么样?」
被问及后,她露出满意的微笑竖起大姆指。
「还可以。」
声音的感觉和表情不一致,她表现亲和方式的比例极为偏颇。
不过,我当前的目标已经达成,得到「还可以」的评价了。
「你厨艺提升很多耶,是有拜什么料理的铁厨为师吗?」
「没,只是请教了一个比外行人厉害一点的家伙,试着做看看的。」
我晃着肩膀笑着,隐瞒田之上的名字消除他的功绩。
没什么好笑的,但我却笑着,身体转向大学的教学大楼那边。
与青山墓地比邻的大学就像小山丘一样,终年都有强风吹袭。夹带夏日残香的暖风吹拂,刺痛颊上的爪痕。那痛楚比手臂上的伤,更深刻地剜挖着我,让我自然而然地落下味道淡薄的泪
水。
「你从刚刚就一直在笑。……是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没什么啦,只是啊……」
犹豫着要不要回头,结果,还是一直朝着前方。
「觉得我也要向田之上学习。」
不只如此,跟那家伙不同,我想就算毫无根据,我也要开朗的活下去。
就算明天是阴郁的天空。
就算对我来说没有光明的未来;就算两人的隔阖越来越大,爱无法将那缝隙全部填满。我也要拼命假装很有活力地,笑着走下去。
因为不管怎么说我都已经答应了,没办法。
因为我可以的,我可以做到。
那时我想,就让我扶着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