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万灯

我遭到惩罚了!。

过去,即便处于再困难的情势中我也能做到尽善尽美。我坚信早做决断可以控制一切,一再制敌机先,该做必要措置时我毫不犹豫,不必要的举措也不会执著不休,正确的风险分析。以及万不得已时不惧风险的勇气,向来强而有力地支持我的决断,我让那些私下说我坏话骂我欲速则不达的人哑口无言,让只会一再声称需要愤重检讨的上司发配边疆,我取得了重大成果。那个成果不仅对公司有利,想必也会令广大群众的生活更富饶。

杀死阿伦。杀死森下,全都是必要之举。

本来不会被发现,本来在解决不愉快的工作后,可以抬头挺胸回去继续做有意义的工作。

可是现在,我遭到惩罚。被我意想不到的存在。

我进入井桁商事是在十五年前,昭和四十一年时。

我在千叶县的馆山出生长大,在东京念完大学后,如愿以偿被井桁商事录用,同一批进去的人几乎都希望待在国内工作,唯有我从一开始就立志出国工作,我在家中是老三,两个哥哥都是公务员,收入稳定。因此我多少也有种不用留在国内奉养父母的轻松感。但更重要的是,我身为社会新鲜人自有我的使命感。日本市场明显已经走进死胡同,只有国外才有活路,为此所需的尖兵至今仍然不够。我如此相信。

入社第三年的春天,我被派到印尼分公司。当时,我们公司在东南亚著手巨大的计画――资源开发。

我们公司看上的是天然气。印尼的天然气蕴藏量据说超过七十兆立方呎。前景看好,而我将参与能源资源的开发。这么一想,我记得自己当诗亢奋得不住发抖。

在苏哈托政权下,说服印尼政府官员最确实的方法,就是贿赂,不可否认井桁商事的确起步较晚,若要取得开发权,不得不流水似地源源不断撒出黑钱。我跟著前辈们到处跑,前辈低头我也低头。前辈笑我也笑,努力学习交涉之道。总而言之,必须随时思考该把钱塞给谁。到昨天为止情势看起来还像会对我们公司做出有利决定。可对手公司只不过与某位高官接触一晚就推翻了一切,我们一再遭到这样的背叛。

我也曾多次身历险境。反对开发的当地居民,经常拿出棍棒刀子,更糟时甚至是手枪。我透过某种管道买来防弹背心,离开都市时总是穿在身上。

把金权与腐败的崎岖道路用人脉与金钱铺平,仔细扫除其也公司的防碍与当地人的反弹这些障碍物,以钢铁与汽油开拓通往天然气田的道路。那就是我的工作。只会耍嘴皮子肚里没有任何真材实料的小毛头,十年后已成了气田开发小组的副组长。期间,我几乎没有回过日本,就算回去,也很少去机场与总公司所在的大手町以外的地方。就连我的老家,都只在父亲丧礼时回去过一次。而且,对此我丝毫不以为苦。

所以,新的调令颁布时,看到总公司的人一脸同情甚至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对方是这么说:

「你身为天然气的精英,公司决定让你去孟加拉,职衔是开发室长,但待遇等同部长。等到开发有了眉目,下次保证一定让你调回国内。」

我欣然从命,在印尼的开发工作已大致上了轨道,计画预期将会缩小。相较之下,孟加拉的天然气蕴藏量被视为东南亚首屈一指,却连现地调查都不够充分。在大手町接到调职令的隔天,我已开始在雅加达办理工作交接。

那是两年前的事。

孟加拉是个严酷的地方。

达卡的分公司。已先派驻一名日本员工,也就是我的部下。此人姓髙野。比我晩四期进公司。福态的脸孔看起来有点靠不住,但全身晒得黝黑足以证明他是身经白战的业务员。一问籍贯,他说是新舄县燕市人。他特地到达卡机场接我,坐上丰田汽车抵达临时事务所不久,空调与电脑就罢工了。是停电。

当时正好刚进入雨季。事务所顿时笼罩在难熬的闷热中。既已停电就萛抱怨也没用。问题是窗外的交通信号仍在正常运作,附近路上也有男人把电风扇放在地上乘凉。我一边把孟加拉语的简易字典当成扇子搧风, 一边异常气愤地大叫:

「这是怎么回事?只有我们这栋楼停电吗?」

高野早已对当地情况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他含笑说:

「马上就被整了呢。」

「被整?」

「是大楼的房东吗?, 」

「不。应该是电力公司吧这他们知道室长您今天到任。」

这下子我哑然。

「不会吧。他们干嘛这样做?」

「这还用说吗?」

说著,部下用大拇指与食指比个圆圈。

我自认已相当习惯贿赂文化。若是房东故意刁难房客卷走零钱之类的事。并不稀奇,但是公共基础设备公司不惜罢工来赚取外快这倒是头一次听说。 我心想,看来我来到夸张的国家。

「抗议也没用吧?」

「对方只会告诉你是故障。如果不设法,会这样耗上一整个月。」

「没办法。辛苦你了,拿点钱送去吧。」

高野露出疲惫的笑容说:「好的。」他的笑意中,带有对我这个闯入严苛异境的上司毫不虚伪的同情。

停电的情形仅此一次,但其他公共基础设施一再「故障」。电话忽然下通。水流不出来……瓦斯也没了。每次,高野或者在当地雇用的孟加拉员工就得去相关部门送钱,我不认为所有的「故障」都是为了索贿刻意安排。想必也包括眞正的故障。因为就连孟加拉最大的都市达卡,至今仍然算不上公共设施完备。

气候与风土人情,都是超乎预想的难关。

为了确认材料巡送路线前往港都吉大港时,曾经遇上热带旋风。我早已听说孟加拉的旋风很强烈,但我掉以轻心地以为应该与日本的台风差不多。实际上,风速每秒在三十公尺前后,若只是那种程度的台风,我从小就已有多次经验,但旋风的威胁,不只是风力与雨量。

旋风走后,城市的灌木开始悲惨地乾涸。当地员工指著那个,笑得天真无邪。

「那个,是被热死的。」

「被热死?」

「旋风很热,您待在事务所里。所以没感觉。」

旋风接近的期间,我们的确躲在事务所。当时,我觉得特别热。但我以为又是空调固障了。没想到。那呼啸的狂风竟是热风。

「旋风有那么炎热吗?」

「对呀。大约五十度被吹到之后树木山会枯死。老板您也要小心。万一在外面被旋风的热风吹到,会失明哟。」

更可怕的,是洪水。每年一到雨季,孟加拉就会被洪水侵袭,国土的四分之一遭到淹没……这方面的资讯虽然早已知道,亲眼目睹时还是大受冲击。放眼所及的平原,不到一星期就变成污浊的汪洋。人们搭乘小舟穿梭。彷佛打从一开始就过菁水上生活般泰然自若。但我的心情黯淡。真的能在这样的土地上驾驶大卡车、搬运材料,搭建钢材吗?入社以来,我从未像看到那片汪洋时那么软弱。

孟加拉的天然气资源早在二十世纪初就已为人所知。

也因此,较浅或较容易挖掘的气田,。早就落入别人手中。幸好孟加拉湾的海底气田藴藏量也很丰富,还有后来者介入的余地,可惜以当时的计画规模。无法备妥足以承受那种强烈热带旋风的海上机具组。

于是我们盯上东北部的低地。与印度交界的国境附近。还留有未开发的地区。巴基斯坦统治时代进行的调查显示当地没有可供采掘的的大规模气田,但比起当时,现在的凿孔技术已相当进步,以前无法挖掘的深度资源,现在或许可以出手了。于是我命令高野组成调查队。

「这虽是我个人的直觉。但我认为相当有希望。单就资料所见,应该绝对有赚头,请静候佳音。」

高野说完,意气昂扬地去了东北部。

――冷静想想,工作的进展方向并无大错。 一切都是意外事故,即便如此,带来的结果之严重还是重重压在我的心头。

高野出差七天后,半夜电话响起。来电者是调查队的成员之一,以地质学专家的身分受雇的孟加拉人。收讯不良的电话彼端,他的声音颤抖。

「老板,出事了。」

戴运调查队的小货车,因雨后泥泞怜胎打滑,翻倒后坠落缓斜坡,同车的技术小组全员只受到轻伤,但坐在副驾驶座的高野,以及坐在最后面的孟加拉员工却没那么幸运。髙野被侧翻的车身整整夹住半日时间,结果,失去了坏死的左臂。穆罕默德.加拉尔这位孟加拉员工更因折断的肋骨刺进内脏,失血过多而死。

高野的手臂与穆罕默德的性命,如果早点获救或许可以保住。如果早点接到消息,还可以小办法。但是实际上,人在达卡分公司的我接到消息,是在意外发生已过了六个小时之后。

去探望住在锡莱特市(Sylhet)医院的高野,又费了整整一天工夫。彼时截肢手术已做完,髙野正因麻醉昏睡,外面下著滂沱大雨,骯脏的玻璃门喀答喀答震动。躺在铁床上的高野,安然无事般沉睡。我

紧握高野剩下的右手。

「髙野,对不起,是我错了。我弄错了工作的顺序!」

作为呙发目标的东北部低地,距离卡达太远。从锡莱特市开车还得要四、五个小时甚至得耗费一倍以上的时间,一旦出事无法立刻对应,这个问题其实早已掌握。当时我就认为将会需要一个搜集人力与物力与资讯的据点。

但是,我心想等基本调查做完之后再设个据点也行,于是暂时没管这个问题。如果预期到意外的发生早点设置据点,在那里放个医疗人员,或许就不会演变成这么严重的事故。天色渐暗,我吞声暗泣,直到狭小的病房沉入昏暗。

一个月后,髙野被送返日本。他看起来还没摆脱失去手臂的打击,但在达卡机场,他对我展露笑颜。

「想到这下子可以回到家人的身边,倒也不尽然是坏事。」

「原来你已经结婚了啊!」

「对。我儿子出生三天后,我就接到调往新加坡的命令。我一直想尽快回国,却未料到会是以这种形式,不过,就算待在日本也可能遇上车祸,所以我并不认为是工作的错,这是命中注定。」

他大概是看穿我的罪恶感。需要安慰的明明是髙野,他却体贴地宽慰我才离去。

穆罕默德。加拉尔的丧礼,甚至不容许我出席。因为我是异教徒。

而且根据分公司预算规模,也无法给他的家属足够的补偿金。

高野走了,新部下递补。开发并未中止。我不可能放慢调查速度,但我决定要拨出一部分劳力设置物资集聚据点。对髙野璵穆罕默德的牺牲憾恨未消,但我没时间永远沉浸在悲伤中。

有段期间,我天天瞪著地图念念有词。

集资据点,想当然耳。必须设在雨季也不会淹水的地区。去卡达的道路暂时中断无所谓,但连接开发预定地与据点的道路必须常时通行无阻。另外,一旦开始采掘天然气。也会设管线直到出口港吉大港附近。考虑到维修问题,那个路线也不能被水淹没。

还有,在政治方面也必须保持稳定。正如印尼有宗教对立,孟加拉也有少数民族问题,要求自治权的武装组织活动最近据说已停火,但今后不见得还是如此。我想避开少数民族的村落,考虑到以上这些条件,仔细审视孟加拉的地图。但是光看地图,丕能确定雨季时地形会如何变化,于是我拿钱给来自东北部的公务员,向他请教当地情报。

那个男人板著脸默默听我叙述,等找说出所有条件后,他想了一会,最后指著地图的某一点。

「恐怕只有这里了。」

地图上以小字写著伯夏克(Boishakh)。伯夏克村。

方针确定了。

代替高野派来的部下叫做斋藤,虽兴高野同期还很年轻,却已有严重的中年发福的问题。乍看之下给人迟钝蠢笨的印象,交谈之后才发现,从孟加拉现状到开发上的问题他都能够对答如流非常干练。他是长崎人,因为是同期进公司,他声称也认识高野。

「髙野是个好人,他太太也很漂亮。 真可怜,不过那家伙能保住一命或许就已很幸运了。」

斋藤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

「同期之中也有人死掉。那人被派去乌兰巴托结果水土不服,本以为只是有点发烧,结果一转眼就挂了。室长也好好做个健康检查比较保险喔。」

该如何运用宝贵的日本成员斋藤?要派他去做地质调查还是派他去设置据点,难以判断。但是徵询他本人的意见后,答案很明快。

「请派我去伯夏克村。地质调查技术问题,我想用不著我随时跟著。」

「好吧。那你去吧。」

「不过,若是去农村,英文大慨无法沟通。请给我孟加拉语翻译。」

「我会准备。」

事后才知,斋藤对这种交涉早有经验。当我在印尼参与气田开发时,他正在印尼的另一个岛上采购虾子,他跑去当初对输出日本态度消极的渔村,以执著的毅力加上三寸不烂之舌,据说只花了两个月就确立新的虾子供货管道。

所以,我想斋藤在伯夏克应该也不会犯下什么失误,就算其他人去肯定也会是同样的结果。

孟加拉是条件严酷的土地。公务员没有收贿就不肯动,每逢雨季便有四分之一的国土淹没,五十度的热风化为暴风飞沙走石。然而,有一亿数千万人定居的孟加拉,并非无法居住的不毛之地。文化、气候与风土皆可适应。一旦适应了,此心安处是故乡。

眞正阻碍开发的,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一样,――是当地人的反对。

斋藤出差一周归来后,全身伤痕累累。脸上贴著大片0K绷,一手还拄著拐杖。见我瞪圆双眼,他说:

「室长,不行。那个村子讨厌外国人。……我差一点被杀死。」

斋藤表示,伯夏克村的人起先热情欢迎斋藤一行人。可能是觉得外国人很稀奇,家家都有小孩子跑来,发出欢呼声层层包围丰田汽车。大人也很友好,七嘴八舌地问他们来自何处。

「我说我们是日本的企业,请村民带我去见马塔伯。到此为止都还算顺利。」

马塔伯(matabbor),是近似村中长老的人物。在孟加拉的村落,大权不会集中在村长一人的手里、大事一律由多位马塔伯开会决定,和长老的形象有点不同的是,比方说,他们不见得是年长者。有超过七十岁的马塔伯,但三十几岁的马塔伯亦不少见。

「我受邀去阿伦.阿贝德这个马塔伯的家里,我猜他大约五十岁左右。蓄著威严的小胡子,身穿白衬衫,体格拮实。看起来就很剽悍。口译员以孟加拉语替我向他打招呼后,阿伦主动对我说『Twelcome』。之后我们没透过口译员,直接以英语交谈,阿伦的英语是英国腔,腔调虽重,但我的美式英语可以充分沟通。

昔日曾被英国统治的孟加拉,英语在部分地区也通用。髙等法院用的语言是英语,高等教育也多半以英语传授,阿伦这个马塔伯会讲英语,可见应是知识分子。

「起先阿伦很友好,还请我喝茶 他自称也在达卡待过一段时期。还问我达卡的现况,例如餐厅啦、新大楼啦……他聊了很多,好像很怀念。但是,一谈到我们的目的就立刻翻脸了。」

「你们谈到什么程度?」

「我说我们是日本的井桁商事,计画开发天然气,为此想在部落境内设置可以供人休息的场所。」

如果在伯夏克成立前线基地,想当然耳,村子的交通量会增加。开发一旦正式开始。大卡车想必也会络绎于途。免不了也会有噪音问题,车祸也难以避免。但是,那些问题被斋藤暂时先含糊带过。

「补偿问题呢?」

「我本来打算他问起就回答。」

我点点头 听起来没有问题。

「那么,并不是因为金额闹翻 ?」

「不是,阿伦他……」

斋藤像在追溯记忆般闭嘴,最后慎重地说:

「得知我们是来开发的,他好像就翻脸了。」

我叹气,我早就料到迟早会发生这种事。本地人的反对,无论规模大小都是迟早必然会发生的问题。但是,我没想到会从一开始就碰壁。

「他叫我滚出去。错就错在我硬是赖著不走想要设法继续交涉。阿伦以孟加拉语大叫,立刻涌入一群男人,之后,简直是动私刑。口译员立刻逃走,那些男人不懂英语害我也无法辩解。要不是阿伦出面制止,我说不定眞的已被杀死了。」

嘴上说得凶险,但斋藤的语气很冷静。我也曾数度身歴险境,但是被打得这样全身伤痕累累,我可没把握还能如此冷静。由此可见斋藤作为谈判代表的资质。

但即便是这样的斋藤,也无法与阿伦.阿贝德沟通。这下子麻烦了。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今天没事了,你去医院好奸接受治疗吧。靠那种拐棍。本来可以治好的也好不了了。」

让斋藤走后,我仰望天花板唾骂一声:「该死!」长年从事资源开发的直觉告诉我,这场纠纷会拖很久。

这种时候,我的直觉从未出错。

伯夏克村完全拒绝谈判,不管是日本人还是孟加拉人,总之坚决不许井桁商事的人靠近村子。虽然收到的报告指称村民没有武装,但我不相信,他们态度既已如此强硬,随便接触只会让更多人受伤。

能否改在伯夏克村以外的地方建立据点呢?我再次试著寻找候补地点。可是越研究,其他选项就消失得越快。若只是建立的前线基地 ,其他地方当然也行,但是知果迟早要正式开发、输送管道一定得经过伯夏克村。迟早,都得设法怀柔那个村子。

夜里,我坐在桌前,忍不住嘀咕:

「这若是在印尼……」

在印尼,政府强力支持开发,虽然需要贿赂。但是对于当地人的反对,警察(有时甚至是军方)会派人镇压。孟加拉没有这种状况。只能告我们公司自己设法,但对方拒绝沟通就无计可施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某日,斋藤提出辞呈。

「为什么?现在你走了我会很

伤脑筋。」

「对不起!」

斋腾吊著一只骨折的手臂,低头倒歉。

「给我一个理由。若有问题,我来解决。」

然而齐藤的脸上,以前那种大胆无敌的气势已消失。晦暗的眼睛一径低垂,那不是可以承受艰辛谈判的脸孔。

「其实,昨天我遇到抢劫。」

「你说什么?」

「大概是因为我负伤才被盯上吧。在伯夏克村也被打得很惨。拜托请饶了我吧,我也有家人。」

「你就是为了这个放弃工作?」

「室长。」

斋藤抬起头正视我。那夹杂愤怒与畏怯的视线,令我哑口无言。他说:

「我不想变得跟高野一样,我要回日本。」

达卡,并非治安特别糟的地方。当然也不算好,但发展中国家几乎都是大同小异,斋藤只是运气不好。然而我无法慰留已丧失心力的他,若是以前,我大慨会愤懑不地抱怨最近的年轻人觉悟不够。身为经贸人员,到了职场就该有无法替父母送终的心理准备。但是他搬出高野的名字,令我无话可说。

斋滕走后,总公司没有立刻再派人递补,纵使总公司对孟加拉开发如同寄予厚望。也不可能源源不断投入人才。在开发停滞的现况下就更不用说了。

只要能解决,哪怕叫我自己去伯夏克村跪地恳求我也甘愿。但拥有室长头衔的我,无法在毫无成算的状态下长期离开达卡。与伯夏克村的交涉只能委托当地员工。但他们连村子都进不去,只是徒然浪费时间。

「不行,老板,无法交涉,那个马塔伯,我看他是眞的不要钱。」

孟加拉员工说著,难以置信似地耸耸肩。

我本来几乎菸酒不沾,在回教国家孟加拉,本就无法公开饮酒,而且也几乎没有地方卖酒。但是,我开始光顾外国人专用的饭店酒吧,我并没有喝到酗酒成瘾。只是,我渴求能够让我转移心神的东西。

某一晩,我在酒吧上完厕所洗手,蓦然抬起的脸孔映在镜中,我当下愕然。那是一张疲惫男人的脸孔。……是了无年轻气息的脸孔。

我没有结婚。在日本的熟人,顶多也只剩下感情不太好的手足,以及已经十几年没见过的老同学,我把时间全部投注在工作上,没有嗜好也不知玩乐,我不认为那是不幸,在散布世界各地的井桁商事员工当中,有人像我这样肩负重任吗?我确保的天然气将会运到日本,成为电力。成为左右一国产业的血液,为此我奉献了青春,我无怨无悔。

这样的我,居然对一个小村子束手无策。不甘与牙痒,令镜中的脸孔阴沉扭曲。

这种状况改变,是在寒意渐增的十一月十四日。

昏暗沉寂的开发室,收到一封信。收信地址写的是孟加拉语,但收信人的地方以拙劣的英文写著「TO IGETA CO. (井桁商事收) 寄信人的部分写的是孟加拉文,我歪头思索半晌,赫然惊觉。我冲向开发室墙上贴的地图那里比对。没错。这是伯夏克村寄来的信。

我甚至等不及去找剪刀,直接撕破信封。信中内容,也是用看起来就很生涩的英文写成的。

「COME ALONE DAY15。 IMPORTANT CONFERENCE.」

十五日,只身赴约。重要协议。

伯夏克村终于跟我接触了。齐藤遭到私刑后,他们甚至拒绝我们进村子。但我方诚意,已由孟加拉员工透过电话一再传达。所谓的诚意,自然也包含了以孟加拉的物价来说等同无上限的优渥补偿金。看来此举总算生效。对方指定的日期,就是明天,或许是因为邮政关系,信送来得太晚了,我已没时间多做准备。不过应该充分来得及赴约。

基本上,我还是怀疑了一下肩是真是假。写这封信的,应该不是伯夏克村的阿伦马塔伯。阿伦和斋藤是以英语对话。可以流利对话却如此不习惯书写,未免难以想像。但依照孟加拉的习惯,村中的马塔伯不止一人。可能是阿伦以外的,不擅长英语的马塔伯,或者一般村民寄来的。翻翻字典的话起码可以用英文写封信,却无法直接以电话对谈――也许是这种状况。

不过,不管怎样,哪怕这封信可能是假的,情况也不容许我选择不去。

实际上,时间很不巧。有一些问题。我本来已与很难预约的能源省髙官约好今天下午会唔。而且十五日我还要做健康检查。但能源省的高官虽是关键人物却还不报最重要人物的地步,可以改日再约。至于健康检查,算了,这个节骨眼已不重要。

叫我只身赴约也有点麻烦。我对孟加拉语几乎一窍不通。不过,只要有孟加拉语字典多少可以对话,况且斋藤说过阿伦会讲英语。

「……这些都不是无法克服的难题。」

这么嘟囔后,我立刻展开行动。当机立断与迅速行动是我这十五年锻炼出来的本领。把剩下的工作托付给留在分公司的员工,在公事包塞满高额纸钞。为了保险起见,我把在印尼常穿的防弹背心也带去了。跳上加满油的厢型车,收到信的一个小时后,我已一路奔向伯夏克村。

身为了解雨季道路状况的人,通往伯夏克村的路程之艰难我早有心理准备,不过在这被称为霜季的季节,路上意外舒适。不热也不冷,路面不见泥泞,是乾的,但尘土也没有乾燥到遮蔽视线的地步。

还有,这个时期也是稻米收割期。沿途经过许多村子,有的村子从小孩到大人都忙著收割,也有的村子已收割完毕洋溢喜悦。我从车窗眺望稻穗在金黄色田园摇曳的风景,第一次觉得这个国家很美。

那天晚上我在锡莱特市过夜,与从达卡找来的向导会合,信上叫我单独赴约,我并不打算违约。因为我知道这正是展现诚意的机会。但实际问题是,出了锡莱特市该往哪儿走我完全没慨念。伯夏克村在地图上的位置虽已深印脑海,可是如果不想迷路还是需要向导。只要在村子前面让他回去,应该就不算违反对方的要求。

有了在印尼工作的经验,我已习得几项绝活。吃什么都无所谓的铁胃是其中之一,还有,在任何地方都睡得著也是,饭店的床很硬,实在谈不上舒适,但我照样一觉到天亮。

翌晨,天还没亮便自锡莱特市出发。我开的车子是我自己的厢型车,响导的车是看起来就老旧的铃木汽车。遗憾的是马力不同,我只要稍微踩油门就会撞上前面向导那辆车的车尾。所以反而得格外绷紧神经开得很累。低地徐缓起伏的大地彼方,零星出现茶色人工物是在上午十点。带路的向导慢慢停车。告诉走下厢型车的我。「那就是伯夏克村。」

「你到这里就好。」

向导点头,蓦然间,那张看似忠厚的脸孔一暗。

「先生,你要小心,那个村子,现在很危险。」

「你知道什么吗?」

关于伯夏克村的内情,几乎毫无情报。我强忍恨不得立刻进村的冲动,询问向导。但是响导好像无法用英语讲解太深入的问题,他焦急地以孟加拉语咕哝一会,最后终于好像想到什么似地,右手握拳。

「阿伦.阿贝德。」

他的左手也握拳。

「那些马塔伯。」

然后响导把两个拳头重重撞在一起,光是这样我就完全明白了。

毒打斋藤的阿伦,想必的确是很有势力的马塔伯。但伯夏克村并不是上下一心。也有人反对阿伦,是潜在势力还是公然反对这我不知道,但村中有门争……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被卷入斗争会很危险。但是同时,也有机可乘。

「谢谢。你帮了大忙。」

说完,我往他手里塞了比事前约定更多的纸钞。目送铃木汽车折返锡莱特市后,我拍拍自己脸颊,替自己打气。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不拿下这个村子,别说是日本了,我甚至已有不回达卡的觉悟。

伯夏克村的样貌,与孟加拉的其他村子比起来并无特别之处。屋顶是以类似茅草的植物成束铺叠而成,墙壁用的竹材很惹眼。叶片巨大的树木直逼村子,正在迎风招展。门口的阴影及墙后都有孩童的眼睛,定定看著下车的我,当初斋藤说孩子们吱吱喳喳地欢迎他。可现在他们却站远远的,神色不安地一径凝视。大既是已被大人警告过不得接近日本人。

之后。三个男人走近。晒得黝黑的他们一律表情严肃,清楚表明并不欢迎我。但是,我没看到他们有武器。这让我大感安心。因伪我事先认为不能完全排除劈头就被对方拿枪挟持的可能性。勉强可以听懂「过来」这句孟加拉语。

他们把我带到村中特别小的一间房子。比手势叫我进去后,便默默走了,这似乎是空屋,没有任何家具,里面空荡荡,没有铺地板,裸露的泥土地上铺了地毯,自墙壁缝隙射入几道日光。然后,我看著屋内已经先到的意外客人。

眼前的人穿西装打领带。转过来的脸上立刻浮现微笑,但我马上看出那是被训练过的表情。此人身材纤细蓄著黑发,戴著镜片很大的眼镜。还没交谈,我已有了一个猜测。他应该是日本人吧。

「你好。」

如此打招呼。对方站起来。

「你好。我是OGO印度公司新事案开发课的森下。你是井桁商事的伊丹先生吧?」

很丢脸的是,我楞了一下没有立刻回话。

说到OGO,那是法国的能源企业。 OGO的人居然在伯夏克村,我完全没有预料到,OGO在印度设有分公司,但在孟加拉应该尚无组织才对。

还有,森下明显是日本人。打招呼的腔调完全是标进日语,甚至带有一点点我无法判断是何处方目的口音。我很意外0G0居然派遣日本员工来孟加拉。

进而,森下,一眼就看穿我是井桁商事的人,也让我受到不小的冲击,我完全不知对方的存在,对方却知道我的底细。

大概是我不小心面露惊愕。我眼尖地发现,森下露出短促,却分明是轻蔑的笑容。

他说:

「也难怪你会吃惊。伊丹先生的名字,我是听这个村子的人说的。他们说今天除了我,还请了一位井桁商事的伊丹先生!」

「噢,原来是这样。」

一开口说话,我立刻找回镇定。也有了余裕观察对方。森下这个人,虽然态度非常从容不迫,可惜太年轻。

「OGO印度的森下先生,听说贵社致力于盂加拉湾。」

「果然厉害。你早就知道了?」

「对,在印尼时,经常听到风声。不过好像只是风声。现在你出现在这里,当然表示……」

森下接话:

「表示我们对陆上气田也有兴趣,我们早就知道井桁商事盯上此地,但是好像前景相当看好,所以还是派我来了。我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初次见面,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东北部的开发较慢,但我从未以为我们公司可以独占。我知道迟早会有其它公司的加入,但是对手已展开行动我却没发现那就是大问题了,我应该早点想到会有企业自邻国印度伸来开发之手。等我回到达卡,显然必须重新检视搜集情报的态势。

森下待在伯夏克村的理由,毋须多问。想必OGG也发现伯夏克村是开发必经的要地,并且展开接触,遭到拒絶。

「是收到信才来的?」

我怀著「是要求单独赴约的信把你叫来的吗」的意味,简短询问。森下颔首。

「是的。」

把两家竞争企业同时叫来究竟有何意图?我猜不透村民的用意,但感觉不大好。森下或许也有同样想法,缓缓在地毯坐下后,便再也没吭声。

我们并未等候太久。几分钟后,刚才带我来这间小屋的男人回来了,领头的男人说了什么,但我只听懂阿伦,马塔伯这个名词,我朝森下瞄了一眼。他似乎立刻醒悟我听不懂孟加拉语。

「他说阿伦马塔伯马上会来。」

OGO没有把精通孟加拉语的人只当成口译员,而是当成交涉代表。在确保人才这方面。恐怕不得不说我们公司也落后一步。

但如何对付OGO晚点再说。有男人走进来了。

斋藤曾说阿伦是个剽悍的男人。我倒有个稍微不同的形容。轮廓深邃的眼窝深处,鲜明地并存著激情与理性。这种人物我在别处也见过。伯夏克村的马塔伯,阿伦.阿贝德是个战士化身的男人。

他显然并不欢迎我们。即便如此,他还是先用英语说:

「欢迎,请放轻松。」

然后,他盘腿而坐。

他依序看著我与森下。但坐在旁边,也可感到森下被震慑。

「我是这个村子的马塔伯,阿伦.阿贝德。伊丹先生。森下先生。我没想过会在这村子如此迎接两位。要不是其他的马塔伯拜托我,称应该不会如此会面。」

阿伦的声音低沉有力,沉稳如钟。他说起带有腔调的英语都有这种效果了,如果用孟加拉语说,肯定更有说服力吧。他忽然把头转向我。

「斋藤先生的伤好了吗?」

我自然而然地低头行礼。

「是。他的手臂骨折,但是应该可以治好。」

「是吗?我下令把他赶走,但并未叫人打他。看来是我的指令不够清楚。很抱歉。」

「哪里……」

「不过。」

说到这里,阿伦的语气增强。

「别把他的负伤视为单纯的不幸意外。你该当成警告。今天,我想声明的就只有这个。」

「我知道。」

我如此回答。然后,吞咽口水。至少对话成立了。接下来是谈判。

「不过,根据斋藤的报告,我实在不懂你们为何如此抗拒我们,我们并不想从你们那里夺走什么,我们的目的,是在从这里开车过去还要好几个小时的无人地带的地深处,」

阿伦点头。

「天然气的事我知道。」

「对,就是天然气。昔日巴基斯坦政府做的调查,判定在可采掘的深度没有天然气。但我们应该有办法。为了探采那个,需要燃料。也需要稳定的电力与电话线路。还有粮食与水,也需要医药品。否则无法安心工作。」

「我们并不是向你们要求那些物资。而是在请求你们把附近的空地借给我们,用来放置那些物资。当然,我并不打算免费借用。我会支行相应的补偿金。这点斋藤应该已告诉过你了。

「伊丹先生,」

阿伦低声打断我的话,那是不容分说、蕴藏力量的声音。

「不是钱的问题。」

森下发话:

「那么,是担心土地吗?如果是怕像以前英国统治这个国家一样,被

们夺走土地,那你们多心了。一切都会清楚写在合约上,以数年为期,过了期限就会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们。」

阿伦的眼睛冷然一动。

「那是骗人的。」

他的一句话,就令森下麻痹似地闭上嘴。

「的确,物资集散点或许会还给我们。但你们想采掘天然气吧?为了把挖到的天然气送回你们的国家,必须埋设管线一路通往港口,如此一来,土地的归还就不是简单的事了,我说得不对吗?」

森下没回答。也就是说,OGO于管线输送想得太天真了。我把握这个机会。

「井桁商事可以保证,在发现天然气时,埋设管线会秉持诚意绕开伯夏克村。」

绕路的话,铺设费与维修费都会增加,洪水的风险也攀到高点,但我判断在这点可以妥协。然而阿伦摇头。

「我只是指出森下先生的谎言。请不要以为只要管线绕路就行。」

「不, 我们公司当然会尽量让管线不影响你们……」

森下急忙弥补,但阿伦已懒得理他。

透过这短短的对话,我暗自评估阿伦这个人物。他的确有一种领导魅力。也有见识。我甚至觉得,比起做一个村中的马塔伯,迪或许更适合成为政治领袖。还有,他应该不是轻浮的人。但另一方面,也不像是那种一旦决定就对旁人意见充耳不闻的偏执性格。

他拒绝井桁商事与OGO,想必一定是有他的道理,我非问出那个不可。我不由自主倾身向前。

「钱的事不谈。问题应该不只是土地吧。不过我也不可能因为你说不行就这样摸摸鼻子回去。有什么问题的话请告诉我。是这个村子有特殊的内情吗?」

「我应该已经讲过了,我想声明的只有警告。」

「阿伦马塔伯。我可不是摧自闯入这个村子。是收到信叫我来,我才赶来的,或许那不是你本意,但有人以贵村的名义寄信给我毕竟是事实。可是,你却连我小小的疑问都不肯回答,未免太不诚实吧?」

阿伦第一次垂眸,我继续又说道:

「若是可以解决的问题我一定会尽全力。如果发现是无法解决的问题,那没办法。我保证收回请求,今后再也不接近贵村。」

之后,只能等待回覆。阿伦闭著眼,彷佛正在冥想。

我觉得好像过很久。阿伦缓缓睁眼,说道: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

他讷讷倾诉。

「我以前在英国待过,为了出人头地,我想接受教育。要赚到足够的教育费并不容易。这个村子的人,也帮了我很多。去英国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国家有多么穷。我才知道夹在为土地带来恩赐的灌溉与冲走恩赐的洪水之间不停遭到翻弄,无法受到医疗与社会保障就这么死去叫做贫穷。

「四年后,我在达卡。我出人头地,成了公务员,打算贡献心力让孟加拉成为富强的国家。但是很遗憾,我在中央的战斗没有持续太久。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回答:

「不知道,马塔伯。」

「你应该也有经验。我有理想,但是,或许我只看到理想。年轻的我,太轻视这个国家的习惯。只要是这个国家的公务员,就免不了贿赂,不管是收贿或是行贿。」

「我不认为所的孟加拉行政官员从头到即都在贪污。这个国家的中枢想必也有清廉的人。但是我周遭的环境并非如此。有些障碍光靠言语与学说是无法超越的。等我发现那点时,我已无处容身。」

他刻意掩饰地微微叹息,但我还是发现了。

「如果

留在卡达,我想我应该能向以下级官员的身分富足地过完一生。但我还是回到这个村子,为了运用自己的知识,至少这这个村子得到幸福。后来我被推举为马塔伯。我很荣幸。……但是,我忘不了过去的一切。祈求这个国家富强的日子,我不可能忘记。」

垂直的阿伦。冷然抬眼瞪过来。

「伊丹先生。森下先生。我知道这个村子的北方沉睡著天然气。蕴藏量难以估计。一旦开挖后的利益也是。以孟加拉现在的技术力、经济力,很遗憾地无法出手。但是……

「这个国家,迟早会需要那些天然气。为了让一亿数千万孟加拉人富强,肯定会需要无止境的能源资源。那个资源,将来应该用于替我的子孙点灯、冷却食物、抽取地下水。井桁商事、OGO。无论是日本或法国都别想要!」

如果容许的话我很想愤然啧一声。这本以为对方只是素朴地忌讳土地被夺走,只是农村的抗拒,看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没想到,伯夏克村会有这样的人物。

森下拚命反驳:

「可、可是马塔伯!我们无意将挖掘到的天然气全部拿走。那是误解,当然是打算以生产共享(production sharing)的方式签约!」

「的确,若是采用PS方式,部分产量应该会让给孟加拉。」

「是的……你不也说过吗?孟加拉没有技术也没有资金。那样子,就算有再大的资源不也等于不存在吗?我们。OGO可以提供贵国缺少的东西,作为交换条件,得到生产的部分天然气。这是非常公平的交易!」

如果森下是我的部下,我说不定已破口大骂,问题根本不在于此,阿伦坚持的并非那种事。

阿伦的眼中带有凶暴。

「……看来你什么也不明白!好吧,你给我仔细听清楚。」

那几近威胁。或许甚至算是开战宣言。

「此地北边沉睡的天然气,通通属于明日的孟加拉。说什么今天让给法国,跟著分一杯羹那绝对免谈。其他国家一立方呎也别想!对于你只身前来的勇气我要致上敬意,今天就让你平安回去。不过下次如果再敢来,迎接你的就不会是村中的马塔伯了。孟加拉虽是和平的国家,但到处都有来福枪喔!」

「可恶!他还以为自己是老大!」

森下迎著阳光皱起脸,如此唾骂。

阿伦的确只是一个村中大老,马塔伯。即便受过再多教育,抱有崇高思想,在村外也毫无力量。这点阿伦自己想必也很清楚。

但他还是那样不假辞色。只是虚张声势吗?应该不是吧。

他已有辞这玛塔伯之职的觉悟。虽然人数不明。但是也有替他殴打齐藤的同伙。不久的将来,阿伦说好听点是反对运动的指导者,弄得不好想必会以武装势力指挥官的身分出现在我们面前。

而我,几乎为之茫然。在孟加拉政府的支持本就不稳的现况下,若是暴发伴随武装的强大反运动,总公司还会容许我们继续开发吗?开发计划才刚刚就绪。现在回头好歹受伤轻微――这个判断想必比较实际。至少,公司肯定会下令叫我放弃东北部改寻其他地区,在印尼的成功,被提拔为开发室长。被我拋弃的故郷。他人对我的期待。受伤,黯然离去的同事,这林林总总毫无脉络地在脑海闪过。

「我必须向公司报告。失陪了。」

森下再不掩饰恼怒,说完便转身离去,我举棋不定。如果离开了,下次回来不知还得再过多少年,应该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吧……

就在我茫然伫立时,小小的人影接近。

「伊丹先生!」

正要上吉普车的森下也被叫住。

「森下先生。」

那个人,是矮小的老人。拄著拐杖,弯腰驼背,黝黑的脸上刻画深深的皱纹。他以远比阿伦破碎的英语:

「等一下。马塔伯他们说,想见面。请跟我来……」

我与森下面面相觑。

老人带我们去狭小的巷道,在建筑与建筑之间、树木与墙壁之间钻来钻去。最后抵达的。是材料虽与其他民家无异,规模却大上一号的房子。

「从这里进去,请。」

我们从不知是后门还是小门,总之平时好像不用的出入口进去。跟著带路的老人沿走廊前进,我心里越来越不安。这么大的建筑起码可以住十个人,况且煮食的气味与墙壁的伤痕也可看出浓厚的生活迹象,却无人现身,这种时候,衬衫底下的防弹背心就像是定心丸。

「来……请进。」

老人在某个房间前止步,低头行礼。他示意的房间没有门,日光好像照不到里面,一片漆黑无法窥视室内。但是香菸的烟味飘来,足以察觉有人在里面。

「我有不好的预感。」

森下语带畏怯说。坦白讲,我也有同感。阿伦说要放我们平安归去,然而阿伦的手下不见得有同样想法。我不认为这个老人崇拜阿伦,但总之感觉不太舒服。

迟疑之际,室内传出声音。像是孟加拉语。我看著森下。

「对方说什么?」

我这样依赖,森下好像也多出了几分从容。僵硬的表情略缓。

「他说不用担心。欢迎光临。」

我并不相信那句话,但那个声音略带粗哑,是令人感到有点年纪的音色,无论带路的老人或声音的主人。至少都不是年轻人!而且,若是打算修理我们,犯不著特地把我们叫来这种地方,在路上应该也可以动手。我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后弯腰踏入黑暗的房间。

那是异样的空间。黑暗中一群男人围坐成一圈,一眼看去,有六人。菸味之中微微夹杂老人特有的臭气。在菸头的微光中,每张脸看起来都刻满皱纹。有几人还蓄著白胡,全体都戴著回教帽子。

其中一人,以英语说:

「来。进来一点。坐下。来。」

森下也跟著我走进来,我们不可能插入圆圈,也不可能一直站著,只能坐在男人围成的圆圈中央。视线自四面八方射来。但是,那并未比阿伦一个人的视线更可怕。我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坐下。

讲英语的老人,缓援开口。

「欢迎,日本客人,以及法国客人。不,你不是法国人吧?」

对这个容易回答的问题,森下老实点头。

「对。我在法国企业工作,但我是日本人。」

「是吗,是吗。我是夏哈.金纳。村中的马塔伯。在场的人,全都是这个村子的马塔伯。」

夏哈的英语很难听懂,发音也有浓重的腔调,但并不影响对话。以他这个年纪算来,在英国殖民时代应该已经长大成人。即使会讲英语也不足为奇。

「不管怎样请先休息一下。口渴吗?」

还来不及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面前已放下杯子,带我们过来的老人,不知几时已拿著托盘站在一旁。杯子散发红茶的香气与甘甜的气味。大概是印度式奶茶。

拒绝别人的招待很失礼,我肃穆地说:

「谢谢。那我不客气了。」

奶茶温温的,甜得令舌头发麻,不惜放入大把砂糖大概也是热情款待的证明。森下也举杯就口,我看到他的脸在一瞬间明显扭曲,他似乎不爱吃甜食。

等我们停下手,夏哈这才慢条斯理说:

「对了,两位。谢谢你们远道而来。给你们寄信的,就是我。 」

「这样吗?」

我早就知道不是阿伦寄的信。

「那么,劝阿伦马塔伯与我们见面的,也是你吗?」

「对,。那小子到最后都不情愿。」

他咯咯笑,猛然探出上半身。

「结果怎么样?他妥协了吗?。那小子是怎么说的,能否告诉我?」

我终于明白了。

来自锡莱特市的向导说过,伯夏克村的阿伦派与反阿伦派似乎正在对立。这些老人,不,这些马塔伯,想必就是反对阿伦的人。我们与阿伦的谈判已破裂。今后的谈判几近不可能。那么井桁商事现在该接近的就是这些人。

这时森下反应很快

「那当然,夏哈马塔伯。您尽管问。」

「拜托你啰。」

「阿伦.阿贝德已拒绝我们,他说哪怕是一立方呎的天然气也不会给我们。虽然我曾向他说明如果法国眞的决定开发,挖出的资源会与孟加拉分享。」

「 ……嗯。果然如此吗?」

夏哈咕嚷,脸上的笑意消失。他在昏暗中垂下眼廉,缓缓抚波白色的山羊胡。夏哈旁边的男人小声询问。夏哈以孟加拉语回答后,围坐的马塔伯之间一阵鼓噪,纷纷露出失望的表情。

我试著稍微搭台阶。

「该不会,各位的意见与阿伦.阿贝德不同?」

对方的答覆伴随叹气。

「阿伦的说词莫名其妙。在场的人,全都这么想!」

「所谓的莫名其妙,是指?」

夏哈定定看著我,然后,慢呑呑说道:

「阿伦说,我们很穷,他说出国学习后之才明白这点。我们的生活的确并非样样齐全。与达卡比起来也有许多不足

,和英国相比肯定更不用说了。但是,贫穷是看到富裕才第一次发现的东西吗?比不上富裕就叫做贫穷吗?我们的生活中当然也有不幸。也有愤怨不平。但是,我们并不认为自己很贫穷很可怜。」

孟加拉的国民生产总额很低。就数字而言堪称亚洲最穷的国家。但是都市的贫民区姑且不论,如果来到农村,几乎完全感受不到贫穷带来的悲壮感。因为他们坦然接受自己的生活就是如此。

「不过,若说可以变得富裕,无人会反对。况且阿伦的确是个聪明人。身为马塔伯,他的工作表现无可挑剔。也难怪年轻人都喜欢他……但是,他对你们的态度很奇怪。许多人都么想。」

「日本客人,法国客人。你们如果来这个村子,电力会很稳定吧?」

我间不容发地回答:

「对。那当然。」

「水或许会不够。那样的话,你们会挖井吧?」

「当然会那样吧。」

「想必也会有人受伤或生病。所以你们也会准备医生吧?」

「当然,那个也已列入考虑。」

夏哈的规线移向我身后。,转头一看,端奶茶来的老人还站在那里。

「他的孙子,现在饱受病痛之苦,那孩子本来很可爱,现在却眼窝凹陷脸颊瘦削,看起来像个小老头,巫师替他新祷过,但他还是不断衰弱下去。他已经活不久了。虽然很不幸,但我原本认为这是我们的生活中无可避免的事,可是,现在这里有办法避开了。只要把多余的土地借给你们,帮你们在我们看都没看过的土地上挖掘东西,便会有电有水有医生。现在这个村子若有医生,他的孙子或许也能得救,那不就是阿伦一直主张的富裕吗?」

「但阿伦说,与孟加拉的未来相较,伯夏克村的问题不值一提。或许眞是如此。他的说法可能他有道理,但是一个不把村子的事当成问题看待的男人,不配担任村中的马塔伯。他召集村中的年轻人讲得倒是振振有词,我们并不怕战争。独立战争时许多年轻人都拿过枪,当时我也赞成,因为我认为有战斗的价值,但是面对你们时,我不认为还有那么大的价值。最主要的是,假使阿伦对你们开枪 ,我们的敌人不就成了孟加拉国军吗?阿伦太危险。他正企图带领这个村子走向毁灭……」

然后夏哈噤口。

昏暗的房间落下凝重的沉默。我与森下都没说话。若能拉拢夏哈等人,开发想必会有大幅进展。但是,我已料到这次会谈的结论。那绝不愉快。

最后,夏哈问道。

「日本客人,法国客人。你们想在这个村子成立据点吧?」

对此我俩当下回答:

「是的。」

「无论如何都要?」

「是的。」

「哪怕不择手段?」

我踌躇不决。但森下对这个问题也回答「是的」。

那么,我也不得不有所决断。

「……是的。哪怕不择手段。」

「很好!」

夏哈特别大声地说。然后,像做出一项判决般宣告:

「那你们就去杀了阿伦.阿贝德。事成之后,伯夏克村会欣然奉上土地。」

不知不觉中,我的视线扫向左右,围坐的马塔伯们保持沉默,连一声咳嗽也没有。他们或许不谙英语。但他们一样晦暗的眼睛,说明他们对这个提议已有共识。

我当下醒悟、处刑的判决早已做出。剩下的问题是,我俩能否扮演称职的行刑者。

天黑之前,我俩在森下的车上打发时间。

我是一天抽三根就算很多的轻度瘾君子,但森下是老菸枪。或者,是紧张过度令他不得不抽。他一根接一根点燃香菸,菸灰缸里转眼已堆起小山。

――在那昏暗的房间里,对于夏哈的提议,我是这么回答的:

「万一被警方逮捕就无法继续工作。那样岂不是毫无意义。」

「那当然。」

「那么,你们有什么计画吗?」

那已代表我接受了夏哈的提议。

森下没有异议。一如我的反应,他大概也同样当下已做出觉悟。

夏哈说:

「有。 」

「说来听听。」

「我想先听你们的明确答覆。你们会杀死阿伦.阿贝德吗?」

在孟加拉,点头不代表肯定。但我怀著确认自己决心之意,用力点头。

「这是为了工作。迫不得已。」

夏哈的目光移向森下。

「你呢?」

森下没有动,只是低声回答:

「……那就做吧。」

接下来的对话变得很奇妙。虽说是较为舒适宜人的季节,毕竟在不通风的房间挤了八个人。我与森下坐在中央,六个马塔伯围挠我们。其中五人甚至没开口说话,不过他们似乎觉得肩负职责 一直盯著全部过程。我满身大汗,对方招待的奶茶不知几时已喝光了。不断有人点燃香菸,黑暗的室内始终烟雾弥漫。现场讨论的是如何谋杀一个人,要执行这项谋杀任务的将是在法国企业OGO任职的森下,或是身为井桁商事孟加拉开发室长的我,甚至是我俩一起动手。脑中某处

在想,这太诡异了,我应该现在就立刻跳起,头也不回地逃走,但那个想法非常微弱,就整体而言,我简直像在推敲企划案般聆听夏哈的杀人计画。

他是这么说的:

「我们待会要去视察村郊的土地。有一件农地边界的纠纷,正等待马塔伯的判断,此事必须全体马塔伯都到场才行。包括阿伦.阿贝德。回来想必已是傍晚。四下昏暗,从远处甚至看不见人影。我们不想走泥泞的地方,决定走道路。」

「这时一辆汽车驶来,撞死不幸的阿伦逃逸无踪。虽然难过,但这是常有的事。目击车祸的是我们这些马塔伯,但大家年纪都大了。无法指证撞死阿伦的肇事车辆特微。警察想必会一如往常,留下一句安慰之词就此将车祸结案。

「如果阿伦还没断气,我们会设法救他,但毕竟不习惯急救,所以肯定反而会让他的伤势更严重。」

手法很单纯。如果在日本用这招,十之八九会被交通鉴识人员识破。但孟加拉的警察。到目前为止,鉴识技术还无法与日本比肩。策略越浅显易懂越能应付突发状况。我认为这个计画不错。

森下问:

「但是,阿伦的信徒怎么办?失去阿伦,他们会不会反而变得更顽固?」

「那个不用担心,支持阿伦的人当中没有马塔伯。不管他们怎么想,都无法改变村子的方针。况且,我也不认为他们对阿伦的言论真的理解到失去阿伦也要继承遗志的地步。」

手法没问题,祸根也不用担心。但是想像执行时的场景,我知道在细节部分还有问题。

「但是马塔伯。我没把握能够在暮色中看清你们每一个人。说不定会把某人和阿伦搞错。」

「阿伦最年轻、看走路姿势难道还认不出来吗?」

「为了造成『车祸』,车子必须高速行驶。在那种情况下要认出某人很困难。」

「……这样子吗?」

夏哈陷入缄默,只要出一点差错就会危及自身,所以此事无法等闲视之。

提出解决方案的是森下。

「我的车上,载有夜间紧急照明用的萤光棒。让阿伦带在身上,当作辨识记号,你们觉得如何?」

「萤光棒?」

听到陌生的名词,夏哈讶异地反问。

「乍看之下只是普通的塑胶棒。但是弯曲之后会发光。只要动手前再使用就行了。」

「还有那样的东西啊。……问题是,要让阿伦拿那个或许有困难。」

「那么。阿伦以外的人全都佩戴那个呢?数量应该足够一人一根。 」

夏哈点头。

「那倒可以。」

森下的提议,令我感到非常可靠。

不是对提议的内容。有萤光棒当然很幸运,但是如果没有那个八成也会想出别的方法。我说可靠,是因为这下子他等于也承担了这个计画,我们分别来自井桁商事与OGO,所属阵营虽然不同,但我发现森下也是如有必要不惜牺牲的果断之人。对他,我开始产生同侪意识。

若说还有其他该考虑的,顶多只剩「车祸」要用哪一方的车子这个问题。我开来的正是厢型车,前面没有保险杆,一旦撞到人会造成显眼的损伤。森下的车是吉普车。「车祸」最好用这辆吉普车。为了聊表参与,由我握方向盘。让森下坐在副驾驶座。计画就这样迅速敲定。

之后已别无可想的。我们假装离开村子,把车子藏在马塔伯们事先指点的地方,只等天黑与阿惀。坐在藏于大叶片树荫下的车中,森下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不停抽菸。

孟加拉位于北半球。到了十一月已是书短夜长。然而,我从未感到白天如此漫长。

好不容易等到同遭景色染上朱红,森下的香菸终于抽光了。他把空盒揉成一团,扔向汽车后座。本以为是法国菸,但一瞄之下空盒好像是七星。

这几个小时以来,我与森下都不曾开口,不是因为

反感。这十五年来我也算经历过不少惊险门争,但是为了杀人打发时间还是头一遭。实在提不起劲说话。森下八成山和我的心情差不多。但是香烟抽完后,大概终于耐不住沉默,森下开始讲奇妙的话。

「伊丹先生,你看倒那些马塔伯了吗?他们眞的把萤光棒挂在腰上。那个一亮,看起来肯定很怪!」

「嗯……或许吧。」

「我一直在想,好像在哪儿听过这种故事。以挂在腰上的灯光为标记,狙杀没有灯光的人。怎么样?你知道类似的故事吗?」

我想了一下。

「武将插在背上的靠旗,搞不好就是那个作用吧,用来区别敌我两方。不过若是现在说不定会改用电波。」

于是森下吸山乾涩的笑声。

「靠旗?原来如此。如此说来这里是战场啰?」

我没回答。森下好像也不以为意,以看似硬挤比来的快活说:

「我倒是有点不同的想法,我是冈山人。昔日曾有备后国风土记*这么一本书。流传了类似的故事。

(注:《备后国风土记》是奈良时代编纂的备后国(现在的广岛县东部,与备前冈山及备中苍敷共同形成吉备国)的风土记。到了鎌仓时代中期卜部兼方写的《释日本纪》,以「备后国风土记佚文」的形式保存了「苏民将来」(贫穷哥哥的名字)的故事。)

「话说某日。村中来了一个异乡人。村里住著贫穷的哥哥与有钱的弟弟。弟弟拒绝让异乡人过夜,贫穷的哥哥却慷慨地收留异乡人过夜,还拿食物招待他。其实这个异乡人,是掌管疫病的神仙。」

「嗯哼!」

「之后神仙又回来了。为了用疾病杀死不肯借宿的有钱人,与他的家族。但是,有钱人家中有一个穷人家嫁过去的女儿。」

「这太奇怪了吧。哥哥家怎会把女儿嫁到弟弟家。」

「又不是嫁给弟弟当老婆这弟弟家应该也有许多仆从。总之,欠哥哥一个人情的神仙,教哥哥如何逃离灾厄。……只要把茅草做的草圈挂在腰上。挂上那个的人就会被视为哥哥的家人得到帮助,弟弟一族通通被杀光了,但依照约定挂上茅草圈的女人躲过一劫。」

故事的后续,由我接著讲。

「从此只要表明是『贫穷哥哥』的子孙,据说就不会罹患疾病。后来茅草圈越变越大,流传至今已经变成人们要钻过大得足以仰视草圈。」

森下苦笑。

「怎么,你早就知道了?」

「听你一说才想起来。是苏民将来的故事吧?」

我把手放在方向盘上,凝视暮色渐沉的孟加拉平原。

「不是茅草圈,而是萤光棒啊……那我们扮演的就是疫神的角色啰?」

「……不。那应该不是我们。」

「嗯,或许你说得对。」

赐给借宿的村民恩惠,带给不肯借宿的村民死亡的那个异乡之神,绝非我与森下这样的个人。

神的名宇,想必是「资源」。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只不过是神绝不停止的脚步之一。我只是神的尖兵,阿伦不是我要杀的,是神要杀吧。

一旦一开了口,就再也停不下闲聊。

「对了,你刚才说到备后国风土记,那有点不正确吧,我记得是佚文里的故事。」

噢?森下发出感叹之声。

「综合贸易公司的人,连这种事情都知道啊。」

「对呀,跟三教九流的人交谈的机会很多,所以无聊的琐事也会记得。……

我反倒意外森下先生居然知道苏民将来。」

「会吗?」

「如有冒犯之处我道歉。不过,在法国企业上班又会讲孟加拉语的人。我以为应该很少待在日本。」

我知道在外资企业工作的日本人越来越多。但在我周遭,去外资上班的人多半被视为在日本企业适应不良的独行侠。我自己,也不敢说完全没有这种偏见。

「噢。」

虽然涉及个人隐私,但森下似乎并无不悦。

「也不尽然啦。我在日本待到大学毕业。攻读东洋哲学 是气数己尽荡,蓦然回神已去了南亚流浪,我就是在那时学会孟加拉语,我心想既然好不容易学会了,不如就找个可以运用这项专长职业,没想到到处碰壁。对了,我也去应微过井桁商事。结果你们公司的人还问我孟加拉语是哪里的语言。」

的确,若是正积极筹备孟加拉开发案的现在还好说,过去总公司的人事部对孟加拉语人才的评价想必不高,伹森下若是我的部下,工作肯定会顺利很多。

「于是我放弃在国内找工作,透过朋友的关系把我介绍去OGO。但我还是两个月回一次日本。」

「原来是这样啊。」

如此频繁归国,不可能只是出于乡愁。想必是有自己的家人,或恋人在。

「日本啊。我很少回去。」

「这时候是秋天,正是红叶的季节。这个季节很棒喔。」

森下说著笑了。

「我也看过人家钻茅草圈,记得那是夏天吧。在附近神社的境内,弄了一个大草圈。排队的人太多,我没耐心,中途就离开了队伍。我这人的个性是满园鲜花不如满汉全席。所以章鱼丸子才是我最大的期待。」

他陶然叙述的情景,我好像也见过。撇开茅草圈不谈,庙会的喧嚣与兴奋。即便我已离开日本十几年仍不免在心头鲜明重现。闪亮的灯泡,烤铁板的火焰。小孩大概会在人潮中钻来钻去到触乱跑,纵使在那特别的日子,街头还是一如往常充斥璀璨灯光。

蓦然间,话语脱口而出。

「……这个计画,其实已牺牲不少人了。若只是受伤也就算了, 问题是还有人死掉。哪怕是为了他们,我也不能退缩……虽然对OGO不好意思,但天然气我们公司要定了。那些天然气将会在日本,成为夜市的灯泡与烤章鱼丸子的火焰,以及街头的灯光。」

森下缓缓摇头。

「很抱歉,圣诞节也需要灯饰。我不会说这是为了法国,但渴求能源的心理处处皆同。」

这时,手表设定的闹铃响起。预定时间到了。

在晚霞渐暗夜色逼近中,我凝目注视平原的另一头。遥远的彼方,出现豆粒大的人影,人数不明 。但是,应该不会错。

我发动吉普车的引擎。|重新握紧方向盘。

我以为自己会发抖,也以为自己会胆怯。但是,我好像是个比自己想像还要更大胆的人,我很冷静。创自己有胆量如果很奇怪,那么或许该说,我很适合杀人。,虽然这并不值得庆幸。

「好了,动手吧。」

我这么低语后,不等森下回答便踩下油门。

夕暮中,景色正在加速,吉普车的加速反应不良,但随著转速增加,马力传遍全身。

在平坦的土地上难以感知自己的速度。我朝马表投以一瞥看看现在有多快,只见时速早已超过一百。

前方出现人影,横向一字排开步行。排成纵队其实更安全,但这是车辆往来不多的道路。所以他们或许嫌那样不自在,自动朝左右散开。抑或,这也马塔伯们的策略?

正如我所担心的,阳光现在正要消失,根本看不出并排的人影哪一个是阿伦.阿贝德。本来吉普车就是从他们的身后逼近。但萤光棒实在是个好主意,他们腰上发光的黄色棒子不可能认错。我握紧方向盘,为求保险我问道。

「森下先生,是最右边的男人吧?」

但是没有回音。时速已超过一百二十公里。我再次快速问道:

「最右边的男人就是阿伦吧?」

人影转眼之间已逼近。本来一字排开的队伍,四散分开,马塔伯们早就知道会有汽车驶来,他们虽老,反应却很快。我大吼。

「是右边吧!是右边的男人没错吧!」

人影越来越近。黑暗中。勉强可看出人的身形,被车头灯照亮才找回色彩,男人转硕。还没近到可以看清脸孔。我只看腰部。的确只有那个男人腰上没有挂萤光棒。

副驾驶座上,响起一个忍无可忍的声音。

「没错,就是他。撞他!」

我猛踩油。终于看清男人的脸孔。他呆住了。我觉得那张脸很蠢。

下一瞬间,时速一百四十公里的吉普车已撞上阿伦.阿贝德的肉体。

阿伦的身体在眼前弯曲,头部撞上车头引擎盖。他弹起,飞出去,就像杂

耍技表演者弹到吉普车上。我与那愚蠢的脸孔对上……那张脸似乎不觉得痛也不觉得害怕。想必那一刻已经断气了,虽只是一瞬间,但我清楚看见他的脖子方向怪异所以才会这么认为。

以前,学生时代,我曾租车去北海道旅行。当时不幸撞上冲到马路上的麋鹿。那股撞击的力道非常巨大。我还以为车子被撞散了。现在,吉普车比那时租来的重子坚固,阿伦.阿贝德也比麋鹿轻。所以,撞击的力道小得甚至令我错愕。

男人的身体弹到吉普车上,自视野消失。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明明此刻才撞到人,我在想的却是「路而不良,速速太快,所以急踩煞车会很危险」。

于是我慢慢踩煞。

吉普车停下。过了一会,我说:

「……对不起,森下先生。能否请你去确认一下?」

「啥?」

「我的手无法放开方向盘。请你去看一下,他是否真的死了!」

然后,我看著坐在旁边的森下。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不只是血色,理性与意志乃至其他一切都没了,脸色很可怕。

我感到背上发冷

这个男人不中用。他根本不值得信任。我居然与一个窝囊废共同做出大事。

这一刹那森下哭泣的脸孔,就是如此幼稚。

我在锡莱特市住了一晚后,于十七日白天回到达卡。

取得伯夏克村的协助,物资集积据点的设置已有眉目。今后想必会大刀阔斧地开发。希望十个月后就能开始试挖。

但是新的问题也出现了。那就是OGO的加入。我叫部下去刺探印OGO度分公司的动向,同时也不得不检讨共同开发的可能性。回到公司的当天,光是把该处理的工作依序解决就忙得人仰马翻。

但在繁忙中还是会突然出现空档。我命部下从仓库取来文件,在文件送来之前,暂时无事可做。于是我伸手拿起电话,翻开通讯录。我拨的,是OGO印度分公司的号码。

OGO是法国企业。但我可不会法语。万一接电话的人讲法语就麻烦了,不过那里本来是英国殖民地。我这边一说哈啰,对方顿时改用英语。

「您好,这里是OGO。

当下, 我不定主意是否该报上井桁商事的名号。我们公司没有正式与OGO接触过。或许我不该突然打电话,应该按照既定程序打招呼之后再说?那只是表面上的理由。……不过想到之后的事,或许我在这一刻已预感到对话的结局。

「我是伯夏克的夏哈。我想找新规开发课的森下先生。」

既是伯夏克村的人当然该讲孟加拉语,但接电话的人似乎并未起疑,想想也是,若是不知情的人连「伯夏克」是村名都不知道。

电话毫无问题地被转到新规开发课。在那里听到的消息,正是那晚我所忧心的。

自称森下上司的男人,以法语腔浓重的英语在电话彼端说:

「森下吗?昨天,他已离职了。」

「离职?」

「对。」

我的声音激动得拔尖。

「那,那他现在在印度吗?」

「不……他说要回日本。」

我的心情重重沉落。接著,腹底深处彷佛烧起一把暗火

也就是说森下受不了了。他嘴上讲得好像很厉害,也装出已有觉悟的样子。但那全都是骗人的,或者他连自己有多少斤两都不清楚就随口乱开支票,八成在他越过国界返回的人连印度分公司的路上,满脑子都在想著辞职吧。

前天,我认为森下或许顶不住。结果果然如此。他开溜了。

我不能让他溜走。

我说:

「这样子吗?可是,我有事一定要告诉森下先生,可以给我他的联络电话吗?」

「若要留话,我可以转达。」

「不,我们说好了要直接告诉森下先生。」

「可是――」

对方支吾其词。

虽说是离职员,毕竟事关个人隐私,对方当然口风很紧。但是,这时就要靠说话技巧了。员工没有办妥工作交接就突然消失,不知几时能够联络的话会很困扰,本来按照道理应该是OGO替他收拾烂摊子,但是打国际电话若能解决的话我就不追究了。可是现在联络方式都不肯透露,未免太不负责任了吧?我若有似无地如此暗示。

OGO没有抵抗太久。

「好吧。请你拿笔记一下。」

这样问出的联络地址,是新宿的商务旅馆,东京光辉( ILLUMIA)饭店。我还以为他会回老家,看来杀了人之后他无意找父母哭诉。大概是打算先在饭店落脚,再考虑今后的去向吧。

我早已下定决心。

森下非死不可。

明明不是他亲自动手他却吓得要死,昨天刚发生今天居然就逃回日本。可见他饱受罪恶感折磨。作为一个人而言或许是对的,但对我来说可就伤脑筋了。

他若只是私下吊唁阿伦.阿贝德的话当然无所谓,我甚至还想替他出献花费。但是,万一不小心把事情抖出来……那会毁灭一切。不只是我,刚开始的孟加拉开发案本身也会曝露在好奇的国民眼皮底下,说不定就此夭折。

胆小鬼会做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是我不该与无法信任的人共享秘密。错误只能靠自己亲手弥补。幸好,我是室长。若要安排出差,可以凭自己的心意掌控。

挂断与OGO印度分公司的电话,我看时钟。日本与孟加拉有三个小时的时差。现在。日本是下午五点。

开发虽然尚未正式展开。如果设定成和日本企业进行洽谈而回国,就不能毫无准备。我翻开通讯录,寻找适当的联络对象。在大田区,有一家成功改良脱硫设备的公司。之前我就打算迟早要与该公司接触。这下子正好当作挡箭牌。我立刻打电话。电话线路也经常故障,但或许是天助我也,这天很顺利。不久便从话简传来声音粗厚的日语。

「喂?您好。这是吉田工业。」

「喂?在您百忙中打扰不好意思。我是井桁商事的伊丹,关于贵公司的脱硫设备,有点事想请教。方便的话,我想当面洽谈……」

「啊。是。我找承办人来听电话。」

井桁商事的名号很管用。转眼之间,已敲定后天面谈,挂断电话,我对身旁的孟加拉员工说:

「不好意思,才刚回来又要出差,我最迟五天就回来,剩下的平交给你了。如果有什么事,随时打总公司的电话跟我联络,我会叫他们通知我。」

当机立断是我的长处,本地员工也早已习惯我这种作风。虽然通知得很仓促,但他丝毫不怀疑。

「好的,老板。」

他回答。

三十分钟后,我已跳上开往机场的计程车。与谈生意的任何局面一样,速度就是生命。

从孟加拉到日本,没有直飞的班机。我在计程车上查阅航班时刻表,但好像还是照我每次那样在吉隆坡转机最快。

从达卡到锡莱特市,从锡莱特市到伯夏克村,在那里解决一椿大事后回到达卡,再从马来西亚转机到日本。本来打算在飞机上补眠,但在机上出了点小差错。

我觉得自己应该是做了恶梦。做恶梦是当然的。就在三天前才杀人,而且接下来还要赶往日日本杀死另一个人。但那是什么样的梦,甚至是否眞的是恶梦,我已想不起来。 

蓦然回神,只见一个戴帽子的女人凑近注视我的脸。我费了一点时间才搞清楚状况。

「先生,你没事吗?」

被这么一问。我察觉不断低声嗡嗡响的引擎声,这才恍然大悟。这是飞往日本的机内,她是空中小姐。对方既然会问我有没有事,可见我一定是梦魇发出呻吟。我想摇手表示自己没事,这才发现全身酸软无力。空中小姐又问了一次。

「没事吗?你流了好多汗。」

我伸手摸额头。烫的吓人,顿时,彷佛是从雨中走来,手心沾满黏腻的水滴。我对体力向来很有自信,但是看来这次真的累了。只不过是发烧。休息一下,

会退烧。但空姐皱起眉头说:

「先生。我去拿温度计与退烧药来。」

我觉得她太小题大作,不过为了预防万一,保持健康的身体也是工作之一。

「拜托你了。」

我回答。

结果那好像是错误之举。翌晨,飞机抵达成田机场后,我还来不及对久违的日本土地产生感概就有两个男人出现。他们穿著类似警察的制服。我本就做了亏心事,当下面无血色。但他们并未采取高压的态度,毋宁是一脸抱歉地说:

「对不起,不会耽误您太久,请配合一下。请问您是从哪返国?」

出入境会在护照上留下纪录。如果撒谎,只会增加危险。

「孟加拉。」

「原来如此。」

其中一个男人,在夹在垫板上的文件振笔疾书。另一人说:

「我想应该不用担心,但基本上还是请您配合检疫。」

我虽然经常搭飞机,却是第一次被人以这种形式拦下,但若被拖延太久时间就不妙了。不过。既是公家单位规定的事,如果贸然抵抗s说不定反而会更麻烦。我决定老老实实地跟他们走。

幸好。检查非常简单,除了间诊只有测量体温与采集检体,不用三十分钟。或取是在机上服用的退烧药生效,此时已退烧,这点大概也帮了一点忙。

「两三天就会得知检查结果。到时怎么联络您?」

我想了一会,给对方我在有乐町常住的旅馆地址。

「请写上电话号码。如果身体有任何变化,建议您尽速前往医疗机构就医,」

两个男人殷勤地说完,便爽快放我离开,不用行贿也能获得自由。令我不得不感到一种新鲜的惊奇

不过话说回来,我有多久没回国了?

在机场的公用电话,看到有人把皮包放在脚边就那样讲电话。放在脚下岂不等于叫别人赶快来偷?虽然事不关己我还是忍不住担心。看样子,我果然已经和日本的感觉脱节,。我不禁苦笑。

先坐计程车,请司机带我去租车行。在租车的店里,只要问一声:

「有黑色房车吗?」

立刻找到我想要的车种。这点也令我很感动。

当然,留下子租车记录对于杀人是个很大的风险,但无论如何都需要车子,况且来日本办公的经贸人员租车代步也不是什么怪事。我在单子上理直气壮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还要买东西,所以我先走一般道路。从成田到新宿的路线我已记忆模糊,但是应该不至于找不到路标。之前分秒必争地赶回来,有了代步工具后总算稍微喘口气。蓦然看到自己握方向盘的手臂,我自认是穿高级西装回来,现在却已经变得皱巴巴。毕竟是强行军,这也是无可奈何。说到无奈逞强,我自身也一样。现再没时间喊累,但我好像有点发烧。这才想到从昨天开始就没好好吃饭。正要去杀人的时候原来肚子也会饿啊,我闪过这个说来理所当然的念头。要穿过成田市区时,我在道路沿线发现「猪排」的招牌。

「猪排*吗?或许是个好兆头。」

(注:「猪排」与「胜利」的发音相同。)

想到这里,自己久未归国居然还记得所谓的好兆头?我莫名地欣喜,可是停安车子走进店内在麻绳编织椅面的椅子坐下翻菜单时,想的却是:「猪排饭的日语是怎么说来著?」

还留有少许部分半熟的蛋花、焦糖色的洋葱、厚实的炸猪排和甜甜咸咸的调味我都不觉得怀念……我没那种心情。但不知何故,附送的一小撮红烧款冬,却令我心头一紧,我暗想,对了,还有这样的食物 一边咀嚼,难以言喻的感触浮现心头。

没想到,我会为了杀人返回日本,哪怕是三天前有人对我这么说,我肯定也绝不相信,命运太残酷了。 这也是工作,是为了弄到资源不得不采收的手段……我如此告诉自己,稳住将要萎靡不振的心绪,把猪排饭扒进嘴里。

结帐时。我询问头戴三角巾的女人:

「不好意思。去东京的路,有什么新的道路吗?」

女人笑著回答我:

「湾岸线吗?那还早,据说明年才会完工。」

「那么,走京叶道路最快啰?」

「应该是吧。」

那条路我倒是走过一次。

我再度驾驶租来的车子。正值十一月中旬。日本已是深秋,沿路种植的银杏染上闪亮的色彩。天空拖洒鱼鳞云,一开窗就吹进凉风。好怀念。

我沿著国道五十一号线开往千叶市。按捺焦虑的心情,小心不让车速过快,在孟加拉平原就算把油门踩到底也不会有太大问题,但这里是日本的关东地区。在见到森下之前若以违反交通规则被拦下那就完蛋了。

途中我找到居家用品店。迅速买齐必要物品。绳子与铁锤,铲子与手电筒、口罩、绷带。以及黑色窗帘。绳子与铁锤是凶器。铲子是掩埋森下尸体的必要工具。口罩有点急就章,不过,用来伪装应该够了吧。时间应该会是在夜里所以也需要手电筒。窗帘可以用来包裹尸体。在停车场,我把绷带缠在铁锤上。

幸好,没有塞车就进入都心区。一旦来到浅草桥,之后只须驶入靖国大道,不可能迷路。到了新宿后耗费了一点工夫寻找光辉饭店,不过幸好我还记得它在京王饭店隔壁,不久就找到了。把车停到饭店的地下停车场,我走向柜台。

「接下来……」

我咕哝。

现在才是最大问题。

就算知道森下在这间饭店头宿,也不知他在哪个房间。如果问柜台人员应该可以知道,但接下来,我必须杀害森下。万一事后传出「对了曾经有个男人来打听森下先生的房间」就糟了。虽是笨方法,但这时只能守株待兔。我看看手表,下午三点半。被检疫耽搁了一阵子。不过在时间上还算顺利。

饭店的天花板很高,水晶吊灯充满光彩,大厅地板亮得足以倒映站姿。来往的饭店员工一举一动都很优雅,让我确认自己身在日本,我没来过光辉饭店,但在可以远眺柜台的位置有个大厅咖啡座。若要等候森下的话就选那里吧。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事得做,我在表面上是为了公事回国,必须先联络一下。我在公用电话投入百圆铜板,打电话到总公司。转接到总务部。

接电话的男人,机械性地淡淡应答。

「我是孟加拉开发室的伊丹,请间有人留话给我吗?」

「伊丹先生吗?没有,没有留言。」

室长就算临时出差,两三天的话应该不成问题。即使发生十么事。光靠当地员工一般问题应该都能解决,况且也为此做好了准备。明知如此,但我还是感到有点落寞。

哪怕我就此消失在东京,顶多也只会让工作进攻延误一年吧。开发计画绝不会中止。

但是今天,要在东京消失的不是我。

我在大厅的咖啡座占据一个视野绝佳的位子,拿起报纸,点了咖啡。接下来就比耐性了。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很漫长。

和阿伦.阿贝德那次无法比较。那时有马塔伯们全面协助,旁边还坐著共犯森下,更何况心里多少也觉得,就算杀人被发现,对手只不过是还谈不上充分组织化的孟加拉警察。这次不同。对手是日本警察,我只有一个人。手心渗出黏腻的汗水。我不能太露骨地一直盯著柜台,为了制造监视的藉口,我又叫了几杯咖啡。本就因强行军而疲累的胃,被咖啡因刺激得几乎作痛。

五分钟过去!三十分钟过去。我尽可能慢慢喝光第三杯咖啡,一看手表,已过了一小时。期间,一手拿报纸摆出等人的表情消磨时间的不只我一个。咖啡座的服务生似乎根本没注意我。

不过,在这等候的时间终究有限度。顶多两小时,之后大概就得转移阵地了。

这样痴痴等候的我,内心某处,是否也希望森下乾脆就这样不要出现最好?时间有限。如果明天之前无法接触森下,为了表面上的理由我必须去吉田工业。等到时间截止,就无法杀死森下……。不,或许可以说,不用杀他也没关系了?

这十五年来,我的工作并非一味讲求清高便可达成。有时我的一个决定,想必也曾让见都没见过的某人死掉。但我一直客观认为那是莫可奈何。对于亲手杀死阿伦.阿贝德,我也不后悔。他如果不死,因车祸失去一只手的高野、丧命的穆罕默德.加拉尔等于白白牺牲。但是,虽对巳经杀死他的事实无悔,并不表示我对接下来的谋杀也能够坦然面对。我喝著不知是第几杯的咖啡,一边想――如果,今天之内无法接镯森下,那也是命运。就听天由命吧。

命运!杀人的经历与数千公里的奔波,终究对杀造成打击,向来靠人脉与金钱推平道路的我,居然会相信命运!与其相信命运,毋宁该相信神吧?对,以能源为名,以资源为名之神。

而那个神,显然格外冷淡。开始埋伏只过了一个半小时。我,发现了森下。

灰衬衫配牛仔裤的身影,看起来异样潦倒。肩也垮下,有点弯腰驼背地走向柜台。脸颊憔悴凹陷。不管内心是怎样,如此明显地表露在外表上,可见他果然是软弱的男人。我本以为只要看到活生生的森下,杀意就会萎缩。但结果正好相反。迟疑头时消失。果然,他非死不可。

森下拎著波士顿旅行袋。看他在柜台对话的样子,好像要退房。我趁此期间付咖啡钱。没想到在收银台耽误时间。

「总共三千两百圆。是,不好意思,五千圆大钞用完了。千圆钞票可以吗。……啊!」

零钱剥落,收银员蹲在地上。

「待会再捡!」

「啊,是。马上把找的钱与发票给您,请稍等一下。呃……」

我片刻都无法再等,但是不拿找的钱就离开会显得太奇怪。我只好忍耐。

「这是找您的钱与发票。」

转身一看,森下正要离开柜台。虽不至于立刻跟丢,但若让他上了计程车就麻烦了。我自然加快脚步。

就在他出了饭店后追上他。我自后方朝他嗫嚼:

「……你好OGO的森下先生……」

把森下带走,比预期中更简单。我是这样说的:

「请不要如此惊讶。本来。我今天就预定来日本。其实我有事想跟你说。打过电话去贵公司,得知你已离职令我非常惊讶。听说你来日本了,所以我硬是逼你同事把你落脚的地方告诉我。因为正好到附近办事所以过来瞧瞧,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你。」

「为什么?若有事。直接请公司转达就行了。」

「不,那怎么行。不能告诉别人。毕竟那件事。我想跟你私下谈。」

原本满脸惊讶的表情,转为猜疑与恐惧。他窝囊地视线左右游移,压低嗓门说:

「请别这样!在这种地方……」

「的确,这里有点不方便。」

我假装想了一下。

「那么,请你跟我来一下好吗?我们找个不会被任何人听见的地方。」

森下没有立刻回答。明显在犹豫。他大概想把关于孟加拉的一切都忘记。肯定也不想再见到我。

然而,现在的森下,已经没有那种敢反呛回来「跟自己无关所以懒得听」的强悍,他直到最后都不掩犹豫,

「好吧,那走吧。」

他说。

我把森下带到饭店的地下停车场。虽是非假日,不愧是新宿的饭店,停车场几乎客满。我租的车子,就停在大型厢型车旁边。因为我期待就算有人路过也会被厢型车挡住看不见我们。

「在车上应该就不会被任何人听到了。不过基本上,还是后座比较好吧。」

我说完不等对方回答就钻进车子。森下已如毫无意志的人偶,乖乖跟在我后面。关车门的声音在车内响起。

地下停车场非常昏暗。车内更暗。

在这一刻,我还无法安心。因为森下随时可以开门冲出去。但他并未这么做。他在意的只有窗外。他只害伯被谁撞见。他压根儿没有想到我会抱持杀意吗?朝外看的脖子曝露出颈动脉,他的毫无防备甚至令人哀怜。

我也想过是否就趁现在这个机会干掉他。但我其实不想杀他。只是不得不杀罢了。交谈之后,若能确定他没问题,对彼此都是好事。正在这么思忖时,森下朝我扭过头。

「……好了,你到底要跟我谈什么?你一直在等我吧?」

「不。」

「你从孟加拉回来,不经意朝饭店一看就看到我?这种故事唬不了人喔。

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吧?」

看来他的思考也没有完全停摆,我点点头。

「你猜到了吗?对,没错。」

我事先己想好套出森下真心话的路数。我撇开眼,压低嗓门。

「其实……后来回公司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算是被马塔伯们怂恿,也犯不著做到那种地步,应该还有更好的方法才对,我很后悔。森下先生想必会笑我,事到如此讲这种废话又有何用。」

说到这里,我窥视森下的脸色,他没有笑,也不像在生气。只是神情沉痛地点头。

「不,我怎么可能笑你。……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回程,路上一片漆黑,但当时阿伦贴在挡风玻璃上的脸孔倏然浮现……」

他蒙住脸。

「我受不了!就算是工作,也不该杀人!我可不是抱著那种打算才进OGO。可是,我就是无法拒绝!」

「那……你辞去工作是?」

「被逼著做出那种事。我已不想再干那什么工作了。我从昨天开始就吐了好几次。我想赎罪,想让自己好过一点。」

原来如此。我试著引导他。

「森下先生。我要跟你谈的就是那个。要赎罪只能自首,我是这么想的。这样的话伯夏克村的老人们也会被问罪,但那本来就是他们提议的不能怪别人。只是……我如果自首,你也会被卷入,所以。行动之前,我想与你商量一下。」

「自首?」

森下张口结舌,看样子他似乎完全没想过那个念头。

「对,那样或许也好。但是伊丹先生,我的想法与你稍有不同。」

「还有其他的赎罪方法吗?」

「有。」

「把伯夏克村发生的事公诸于世,在日本。以及法国,这样应该可以警惕世人再也不要发生那种事,那样子,阿伦.阿贝德或许也才能够瞑目。伊丹先生,你不赞成吗?」

啊!森下的这番话,等于替他自己拉下绞刑台的把手。

之前我想的是若他考虑自首就杀了他。但不仅如此,他居然还声称要把那起谋杀事件在世间广为宣传。只能动手了。我这么告诉自己。

「森下先生,伯夏克村的事,你已经告诉什么人了吗?」

「没有……虽然见过人,但我实在说不出口。我没有勇气。」

「人?传播媒体吗?」

「不是。是熟人。」

我暗想,也许是恋人。不管怎样森下应该未婚,若已结婚,不可能指定一间饭店 作为临时联络地址。森下若有小孩,或许我会在最后一刻自己踩下煞车。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该问的了。命运已经注定。

我的视线越过森下的背后看车窗。

「嘘!有人在看这边!」

就算有人,也不可能听见车中的对话,但森下惊慌失措,把头扭过去。

铁锤事先就已藏在脚下。我抓起,握紧,朝眼前的头盖骨挥下。

「啊!」

声音蠢透了。

森下似乎想不到我做了什么?他愣住的脸孔转向我,怎么还会动?难道无效吗?我再次挥锤,这次是从正面砸向他的额头。

第二次冲击,似乎终于让森下理解发生什么,他的眼睛,前所未有地瞪大,彷佛难以置信。

原来他这么信任我吗?到底哪里还有可以信任我的余地?在OGO这样的大企业担任谈判代表,在孟加拉都已参与杀人了,为何还不懂得对我保持戒心?森下这个人。真的太天眞了。

「伊,伊丹先生,为什么?。」

我敲击他的侧脑,森下猛然翻白眼。双手无力下垂。这样就能死掉的话,我就不用做沉重的作业了。我这么想著,朝他的口鼻伸手,虽然微弱还是可以感到呼气。他只是晕过去了。

我取出绳子。

这是第二次杀人,但用车子撞死。与靠自己双手用力勒死,感觉截然不同。只愿今后的人生,再也不用做这种事。我一边如此祈祷。双手一边久久用力。

翌日十九日上午十一点,我造访大田区的吉田工业。

就小工厂的规模而言厂房算是相当气派,不过员工应该不超过一百人。日本的中小企业大抵如此。我甚至感到怀念,社长是个戴粗框眼镜年约五十的男人。说话与笑的方式都充满自信。

这趟造访是为了制造表面上的归国理由。对于吉田工业的脱硫设备,我并非眞感兴趣。将来迟早会需要,不过不急于现在。

然而,看了制品的规格,聆听技师的叙述后。我忍不住被吸引。吉田工业的脱硫设备。若真能按照商品型录所写的发挥功能,的确相当优秀。

「我们不得不考虑,用一万圆能做到多少脱硫。」

吉田工业的社长热切地说。

因为脱硫技术也日新月异。我们的制品与既存商品比起起来,视条件而定大致说来可以降低百分之十五的成本。也就是说。过上投资一百可以取得一百天然气的地方,现在可以取得一百一十五的天然气喔。 说得更进一步,过去觉得开采起来不划算的天然气田,现在说不定也可采掘了。当然,脱硫的费用或许不算什么,但我们就是抱著这种想法投入工作。」

我缄默,但用力地点点头。

送茶的女职员,替我换上一杯热茶。社长依旧热情地滔滔不绝。

「伊丹先生,我们啊,无法像您这样去外国建造天然气田。但是,好歹可以尽一点棉薄之力。孟加拉的天然气,请让我们助您一臂之力。十年或二十年后,有一天横滨一带排满天然气槽时,若我可以骄傲地宣称那是靠我们的技术脱硫,死瘪可以瞑目了。」

我说:

大学毕业后后我立刻被分发到海外部门,参与能源开发。我一直认为自己在日本的最前线战斗,但最前线不止一个。我自认很明白但如今这样实际见到同志。在豪情万丈的同时也不由绷紧身子。

社长深深窝进沙发。喝了一口茶后,表情梢微放缓。

「不过,话说回来,该怎么讲,孟加拉这个地方,也有各种风险吧?」

「的确有洪水的风险,热带旋风也比想像中棘手。但是,地政学上风险并不大。这点值得庆幸。」

「地政学上的风险?」

「就是战争。」

社长暧昧地点头。

「原来如此,战争,那方面我不懂……疾病也很可怕呢。今早的新闻您看了吗?据说被什么旅客传染,在横滨有人罹患鼠疫。」

「鼠疫?」

没想到这年头还会听到鼠疫这种病名。但,社长再次露出暧眛的笑容。

「呃…… 我记得是。不好意思。一早赶时间,只是隐约记得。」

「原来如此。」

我点头,心里却在想。如果眞的打算使用吉田工业的技术,恐怕得好好想想如何与社长打交道。此人虽有热情,但同时或许也有点轻浮。对于不注重知识正确性的人必须保持戒心。找生意伙伴时尤须慎选对象。这点我才刚刚有痛切的体认。

「哎呀,眞不好意思。如果有兴趣,我想您,以看电视。」

「我会看的。」

「对了,今晚如果有时间,要不要……」

社长稍微倾身向前,笑嘻嘻地发话。

这时敲门声响起。年轻男人进来。

「社长,不好意思。下田回来了。」

「什么?怎么这么快?」

「所以,那个,

车子得移动。」

他迅速瞄我一眼。看来是我的车子挡路,害工厂的车子进不来。我躬身准备起立,社长慌忙说:

「不。车子的话,让我们的人移动就好。伊丹先生还请安心坐著。」

我摇头,看看时钟。

「已经打扰够久了。这次拜访非常有意义,我也该告辞了。改天,我会再就具体事项前来拜访。」

「这样子啊?不好意思,也没有好好招待您。」

社长满脸遗憾,我来不及再客套就急忙转身离开。老实说我也想再多聊一会。新技术的话题每每总令我雀跃。但是,就算只是在停车场内移车,我也有不能把租来的车子交付他人的理由。

因为车上载著尸体。

后车厢,放著黑色窗帘包裹的森下尸体。万一发生意外就完了。驾驶时,自然会变小心谨愼。

当初在停放作夏克村外的吉普车上,森下曾说日本的秋天是个好季节。的确,这是个好季节,若是夏天,尸体的味道肯定令人提心吊胆,我不清楚多久之后会产生尸臭,但是天气凉爽肯定比炎热时更能仰制尸臭。

我钻进车子,后视镜中,映出社长出来送行深深弯腰行礼的身影。

离开吉田工业后,我打开车窗、车内,似乎弥漫酸酸的异味,不是尸臭。

「……还有味道啊。」

在车内勒死森下,到比为止没问题,但在确认他已断气放松绳子后,森下的嘴角突然流出山泡沫与呕吐物,这突发状况令我有点慌了手脚。我没带毛巾,只好先拿森下的外套擦拭,回到自己投宿的商务旅馆后才认真清扫。

「不。或许是心理作用。」

我嘟嚷。那么多的呕吐物,气味起码会残留半天以上吧,这种气味的本源,或许是精神性的。

我将搭翌晨的班机赶往孟加拉、工作想必已堆积如山。在日本背负的包袱,今晚之内就得在日本解决。我已有主意。房总地区的群山我很熟,若是那一带,能够深埋尸体不被任何人发现的场所我已有名单。

今晚,森下将在东京消失,浪游南亚后,在印度就业的男人,随兴地离职回到日本旋即失踪。这是常有的事。我不相信日本警察会认眞侦辧一个波希米亚人的失踪。

但是,万一基于某种理由真的展开搜查,警方也不可能循线找到我。

因为就算调查森下的周边,也与我扯不上关系。井桁商事孟加拉开发室,并不知道OGO印度分公司对孟加拉东北部有兴趣。实际上,我根本不认识森下。与他相遇,是在在伯夏克村。我没把森下的事告诉过任何人,回到公司后立刻离职的森下想必也是。能够连结我与森下的。只有伯夏克村的马塔伯们,日本警察纵使再怎么优秀,也绝对无法识破这种人际关系。所以我害怕的只有被当场逮捕。除非发生某种意外让尸体不及掩埋就被发现。否则我绝对可以安然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

正如同超过一亿的日本人几乎都与森下毫无关系。我也与他无关。

能够识破我俩关系的,恐怕只有神吧。

――而现在,我遭到惩罚了。

在有乐町的商务旅馆,电视一直开著。加大单人床上散落晚报,床头柜心扔著便条纸。上面潦草写著「检疫通知 全无问题」。

吉田工业社长说的「横滨的鼠疫」,在当天晚上席卷了各家媒体的话题。感染者是三十几歳的女性与五岁的男童,五岁男童的症状严重。据报有一阵子还昏迷不醒。

而且,病名并非鼠疫。

是霍乱。

根据传染病防治法,调查了感染管道。所有的媒体,都针对感染源一再反覆报导。现在,电视也有紧迫的声音流泻而出。

「根据被视为第一感染者的女性指证,感染源应是两天前自印度归国的男子,该名男性返国后,与女性见面后,已查明滞居新宿某饭店,之后行踪不明。厚生省有鉴该名男性霍乱发作的可能性极高,除了呼吁国内各家医院留意有无该名病患尽速通报,也呼吁民众保持冷静……」

但在现阶段,至少媒体也不冷静。各家晩报,都出现这样的大标题。

「横滨 霍乱为害 恐慌扩大」

「五岁儿童 昏迷重病」

「厚生省宣称『不可能爆发感染』专家提出质疑」

「『虎狼俐*』再现  市民惊恐」

(注:霍乱的别名)

「自印度归国者不知去向 继续查感染管道」

我知道。去向下明的「感染源」在何处。

他现在、埋在房总半岛某处的山中!

四天前,在伯夏客村。

夏哈马塔伯说过:「他的孙子,现在饱受病痛所苦,本来是个可爱的孩子,现在眼窝凹陷脸颊消瘦,脸蛋像个小老头!」这正是霍乱的症状,当时我就该提高警觉吗?我对开发中国家的传染并非全然无知,但是那时侯,我接受马塔伯的奶茶饮侍,而且喝下去了。

森下也是。

森下感染了。然后,住在横滨的女性也被传染。报导指出重病的男童,是与家人滞留新宿某旅馆时发病。那间旅馆,肯定就是森下投宿的光辉贩店。在光辉饭店。森下曾说「从昨天开始,就吐了好几次」。若是在饭店的公厕呕吐,等同传布病菌。抵抗力较弱的孩童罢成就这样感染了。

本该在东京无声消融的森下,现在被整个日本追查下落、那本身并非我的毁灭。就算森下成为当红话题人物,单凭这点也不可能自山中挖出他的尸体。

所谓的毁灭,是我与失踪前的森下见过面的事会被揭穿。森下与我毫无接点,正确说来,不去伯夏克村就找不出我俩接点的这个事实,本来是我的隐身衣。一旦失去这个隐身衣引来警察的耳目,我不认为自己逃得了。

我弯身趴在洗手间的洗手台,忍住呕吐。入夜后忽然作呕。全身的血液彷佛一下子倒流,极端不快的感觉萦绕不去。

这是霍乱吗?

我拚命迫索散漫紊乱的思绪。努力思考。

身体不适的原因如果不是霍乱,而是强行军与杀人经历令身体已至临界点,那么没问题。我明天就立刻上飞机,掉头回孟加拉。

但是,如果我的身体已被霍乱侵触。那等于在我身上已刻了森下的名字。国内发生霍乱后必加强戒备的检疫结果,证明我在入境时并未感染。换言之我若感染了,感染源只可能是森下。他被杀时读呕吐物很可疑。如果我的症状恶化,被饭店员工送进医院的话――

所有的媒体,想必会毫不留情地把聚光灯打在「见过自印度归来男性的男性」身上吧。

我忍住反胃,微微拉开窗帘。自饭店的窗口。可以看见东京。可以看见夜里镶嵌的无数灯光。

杀死阿伦。杀死森下,都是必要之举。我曾如此深信。但是……

我在哪里错了?

喝奶茶果然是个错误?那杯奶茶温温的。当时我知果不喝,森下或许也不会喝。在感染病蔓延的土地只能喝充分加热过的东西,这个基本常识。果然该彻底遵守吗?

是我不该让森下回到日本?杀死阿伦.阿贝德后,看到森下明显害怕的脸孔那一瞬间,我就该当机立断不让他活下去?

抑或,或者该说果然――我根本不该杀人?我自以为在做崇高的工作,却逾越了绝对不可逾越的正道。

我只想完成自已的工作。我想把沉睡在孟加拉的天然气送到日本,点亮街头的灯光。现在眼前辉煌的灯海中,我想靠自己的力量再加上一盏灯。

这个愿望能够实现吗?或者我的杀人行为将被揭发,终究无法献上那盏灯?

在万家灯火前。现在,我等待惩罚。

(万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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