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陆历二〇一三年三月一日——
这天午后,奥图克伯爵维拉尔待在办公室里,享受著闲暇时光。
虽然在上午会见了一些人,但下午并没有安排行程。由于寒冬也逐渐趋暖,他也开始动起出门做趟远行的念头。
就在这时,与契约魔法师办公室连通的门屝开敢,魔法师长玛格莉特随之踏入房内。她在平时穿著的法袍上套了一件冬季用外套,两件衣服的颜色都是火焰般的红,与她「业火」的名号十分相衬。
玛格莉特来到维拉尔的办公桌前,递出了一封信。
「这是阿雷克西斯·德赛侯爵寄给您的亲笔信。」
「浩尔西亚侯爵寄来的?」
维拉尔接过信,以拆信刀拆封。
接著,他开始看起信件的内容。信纸上缀著相当有艺术咸的装饰字体,文章内容也饱含诗意。
「每次阅览他的书信,都让我忍不住赞叹他的文字之美和文意之巧,简直可以作为艺术品了。若是在这样的信件之中加以个人的思慕之情,也难怪我的那位表妹会坠入情网啊。」
维拉尔赞叹道。
「能向您探问信件的内容吗?」
玛格莉特问道。
「幻想诗联邦将要召开君主会议,因此叫我去一趟浩尔西亚啊……」
维拉尔苦笑道。
「大礼堂血案都过了半年,现在才要召开会议啊……联邦诸侯还是老样子,一点紧张感都没有呢。」
「毕竟在案发后的那段期间,大家都打算静观其变吧。」
「要不是预定和我订定契约的魔法师突然转侍其他君主,又与邻国交战,恐怕他们到现在都不会有所作为吧。」
他指的魔法师,当然就是希露卡·梅连提丝。
她现在往来永夜之森与这座城堡,在处理繁琐公务的同时,也向玛格莉特求教,学习各种系统魔法的实战应用。希露卡虽是个桀傲不逊的学妹,但她向学时的态度相当热心而真诚,起初看她不顺眼的劳菈等学姊,如今态度也缓和许多。根据传闻,希露卡似乎也会去向魔女长老婕玛讨教。
虽说她个头有些娇小,但希露卡的精力过人,甚至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她做事又快又精确,而且在工作的同时,也会在脑海中拟定各种计策。由于奥图克与大工房同盟的盟主国贝多利德相邻,只要稍有不慎,就随时有可能遭到对方歼灭,而希露卡恐怕是最能理解这件事的人。
「那个时候不派兵前往救援,是不是反而比较好呢?」
维拉尔派兵襄助希露卡,令其脱离绝境一事,对玛格莉特来说一直是个不解之谜。毕竟,当时并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希露卡违反了要成为维拉尔的契约魔法师的约定,转而和流浪君主提欧订定契约,此举无疑是羞辱了这名伯爵。
她先是从隶属大工房同盟的克洛维斯的一名君主手中夺走了爵位与领地,并在同盟势力的环伺下,宣称己方隶属于幻想诗联邦后,开始朝邻国赛维思扩张版图,最后则是在和赛维思王纳维尔·杰尔杰的战争中获得胜利。其后,她向同盟盟主——员多利德边境侯爵玛丽娜·克莱榭提出归顺请求,打算投身同盟,这也意味著与隶属联邦的维拉尔的立场转为敌对。
希露卡认为,玛丽娜应该会将赛维思势力最大的君主提欧收归旗下。然而,她的要求不仅遭到拒绝,还让对方为了讨伐提欧而率领骑士团发起远征。
在走投无路下,希露卡只能向维拉尔讨救兵,但她当时未能见上伯爵一而。包含玛格莉特在内的每个人,都认为她会吃闭门羹是理所当然之事。岂料,伯爵却在暗中动兵,在绝佳时机对贝多利德骑士团发动奇袭,拯救了身处绝境的提欧与希露卡。
「因为我看到了美好的胜利……」
维拉尔得意地说:
「在玩牌的时候,只要凑到足够的好牌,即使不一定能大举获胜,也会想展现自己手上的好牌,这是一样的道理。战术上来说,这是给予贝多利德骑士团迎头痛击的好机会;战略上来说,我们可以拉拢赛维思成为己方势力。而就我个人来说,也能藉此让拒绝与我契约的顽固魔法师屈服——可惜最后一点是我失算了。」
这是因为希露卡的君主提欧拒绝了维拉尔的要求——不愿解除契约的关系。相对的,提欧放弃了爵位和领地,提出以一介骑士的身分侍奉维拉尔的请求。也就是说,他不想交出契约魔法师,但愿意让自己被任意差遣作为交换。
当时,玛格莉特也提出建言,要维拉尔接受这个提议。
「因为不只是希露卡,我认为提欧阁下也是值得网罗的人才,所以……」
在迎战贝多利德和赛维思王的大军之际,提欧和希露卡联手缔造了优异的战绩,也回应了信赖自己的众多独立君主的期待。
赛维思之所以会变成名符其实的联邦的势力,与其说是赢得战争,不如说是因为众人认定提欧的表现足以担任赛维思的盟主之故。而且接收了提欧爵位的拉席克·达彼多也是个人才,他以风驰电掣之势镇压了反对势力,平定了整个赛维思。
「我不认为你的建言有错,所以才会接纳这个看法。不过,这之中只有提欧没有『让我赢』,这令我有一点沮丧呢。」
「您的意思是,美好的胜利留下了瑕疵吗?」
「没错……」
维拉尔轻敲了一下桌面。
「不过,在艺术品之中,也是有著多了瑕疵反而令其增色的例子。多亏有提欧和希露卡加入,先前的骚动才能以最低限度的混乱作收。」
去年年底发生了古代「魔王」复活的事件,而提欧与希露卡则是为了收拾事态而竭尽了全力。
「那么,关于联邦的会议,您有何打算?」
「虽然没什么兴致,但看来不得不去啊。毕竟不管怎么想,我应该都会是议题中心吧。」
玛格莉特无言地点了点头。
在赛维思之役,维拉尔击败了玛丽娜;而在前阵子的骚动之中,也让贝多利德支付了奥图克相当高额的赔偿金。当然,这令玛丽娜身为大工房同盟盟主的威信受到了强烈质疑。
不过,维拉尔的决定,其实并不是幻想诗联邦的授意。继任联邦盟主的浩尔西亚侯爵阿雷克西斯并不希望联邦和同盟开战。
「我想,维拉尔大人就算是受到褒扬也不为过才是呀。」
「这可难说了……」
维拉尔将视线转向母亲的肖像画,过了一会儿才又回到玛格莉特身上。
「对了,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呀?」
维拉尔云淡风轻地这么一问,换得的是玛格莉特绷紧全身的反应。
「若您是问二十五岁的生日,那已经在四十三天前结束了……」
「什么!」
维拉尔顿时慌了。
「这可不行,你怎么没有提醒我?」
「您并未提及此事,而且政务相当繁忙……」
「首先得庆祝一番才行啊。你那些超出本分的贡献,也得加码换算成奖金才行……」
维拉尔手支著下颚嘟嚷道。
「对了,你觉得继任的魔法师长该选谁好呢?」
听到这句话,玛格莉特沉默了一会儿。
「很抱歉,我并未考量过继任者的安排。」
语落,玛格莉特一个转身跨著大步,当著维拉尔的面离开了办公室。
2
看到玛格莉特回到魔法师办公室时的脸色,希露卡·梅连提丝就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她急忙和劳菈等三人交换视线。
(就交给你处理了。)
劳菈,哈得利用慑人的视线传达出这般讯息。
(我不想淌这滩浑水。)
海嘉,皮亚罗札只冷冷瞥了一眼,随即又回去忙自己的事。
(我的能耐无法处理这件事。)
柯琳·梅萨拉慌张地撇开了头,垂著颈子僵住身子。
(没办法了……)
帝露卡叹著气起身,走进了维拉尔的办公室。
「请恕我打扰……」
希露卡行了一礼后,走到了伯爵的面前。
由于身分上无法质问对方「发生了什么事?」,因此她就只是不发一语地站著。
「我疏于庆祝玛格莉特的生日,害得她心情变糟了。」
维拉尔苦笑著说。
(是这回事呀……)
虽然得知了个中原由,但希露卡却想不到解决的方法。这是相当细腻的问题。
「请恕我僭越,但在下认为,玛格莉特大人之所以心情不佳,并不是出于这件事情。」
希露卡谨慎地说。
「若是如此,那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呢?」
维拉尔认真地思索起来。
「他平常看起来是一位温柔的绅士……)
希露卡在内心嘟嚷著。
(但有时候,也会表现得让人觉得冷酷无比。)
在这段日子里,希露卡慢慢了解维拉尔重视和喜爱的事物大概有哪些,但这并不代表她彻底看透了维拉尔的内心。
「请问,您是否有向玛格莉特大人询问继任魔法师长的人选一事呢?」
希露卡有些犹豫地这么询问,让维拉尔露出讶异的神色点了点头。
「我的确是问了。毕竟年满二十五岁就解除契约,是我一贯的方针嘛。」
希露卡实在很想伸手掩面。
魔法师长的二十五岁生日,距今已经过了一个半月左右。
也不知道维拉尔是忘了,还是装作忘记的样子,总之他的侧近谁都没有胆子提及此事。对希露卡等人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在生日前后数日情绪糟到极点的玛格莉特,如今心情终膝有好转的迹象,而她们也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保持下去。
「维拉尔大人,您愿意为我们这些女魔法师考量第二人生,实在是我们的天大荣幸。然而,对我们魔法师来说,能与侍奉的君主签订契约才是我们感到自豪之处。在下认为,就算我们身为女性,和结婚生子相比,想继续与君主维持契约的魔法师应该也大有人在。」
希露卡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这么说道。
「也许是吧。」
出乎她意料的是,维拉尔居然爽快地肯定了。
「然而,我并不明白你们真正的想法。即使心中怀有不满,你们也不会将其化为言语说出来吧。我不想剥夺你们追求幸福的机会啊。」
(幸福吗……)
希露卡不禁放空目光。虽然她没打算过不幸的生活,但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获得幸福,她还真是毫无头绪。
「我想,每个人对于幸福的定义各有不同。就我们看来,玛格莉特大人应该是想延续和伯爵的契约吧。」
「若是这样的话,我是很开心。不过,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心愿。迄今也已经有好几个契约魔法师这么和我说过了,但全都遭到我的拒绝。我不能让她享有特别待遇。」
(就是该为她破例才对吧。)
希露卡虽然这么想,但再怎么样也不能说出口。
「总之,尽快准备玛格莉特的庆生会吧。至于将于近期召开的幻想诗联邦君主会议,你也一起来吧。当然,我也会要提欧一起。你可以帮我捎个信,请拉席克阁下与我同行吗?」
「提欧大人也要去?」
希露卡稍稍吃了一惊。
能出席君主会议的,仅限于有著一定爵位的君主。成了赛维思王且拥有子爵身分的拉席克姑且不论,但提欧的爵位可是未臻男爵。
「提欧打算有朝一日回去故乡对吧?西诗提那子爵培德利戈,罗锡尼阁下也会出席君主会议,和他见上一面肯定是有利无弊。」
「西诗提那的领主……」
希露卡宛如盯上猎物的猎人般,眯细了双眼。
提欧的梦想,就是回到故乡西诗提那,拯救受到暴政和魔境所苦的领民。对提欧来说,罗锡尼子爵家是他真正该打倒的敌人。
「感谢您的体谅。」
希露卡慎重地道谢。
「没必要为这种事道谢啦。我带你们前去的最大理由,是要你们为我作证——引发战乱的不是我,而是你们的关系。我只是帮了你们一把而已。」
「这、这是当然。」
希露卡慌张地点头回应。
「那就麻烦你多多努力,好让我在君主会议中得以悠然度过啰。」
3
大陆历二〇一三年三月八日——
这天,城内为服务了七年的契约魔法师玛格莉特举办了二十五岁的庆生宴会。同时,这天也是玛格莉特与维拉尔解除契约的日子。
希露卡身穿的并非平时的法袍,而是换上了华美的礼服参加,身著正装的提欧也和她一同出席。两人身上穿著的衣服,都是为了这种场合而事先订做的。据维拉尔所言,这是参加幻想诗联邦君土会议的必需品。会议会耗上好几个星期,这段期间会开设一场又一场宴会。
至于大工房同盟则是因为有力诸侯会让专精外交的契约魔法师外派到贝多利德的首都,因此平时能透过这些魔法师来接收讯息。虽然在研议重要议题的时候会召集君主,但根据情报,自大礼堂血案以来,他们并未召开过君主会议。这也可以视为外交魔法师受到君主们的信赖,同时也被赋了了不小的权限。
「玛格莉特大人,祝您生日快乐。」
新任魔法师长劳菈首先举杯祝贺。
一盘盘山珍海味被端上桌,维拉尔的私人乐团也开始演奏。排成一列的宾客一一向玛格莉特祝贺,她也展露笑容回应——但表情明显相当僵硬。
希露卡排在最后一个,和提欧一起向她恭贺。
玛格莉特回应了她的视线,并紧盯著瞧。
「你的脸是怎么了?」
她这么说著,就伸手触碰了希露卡的脸颊。
「我的妆画得不好吗?」
「的确不够完美,不过我说的是你的表情。你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呢。」
「是、是这样吗?」
希露卡连忙挤出笑容。然而,她的笑容也只维持了一下子而已。希露卡认为,这应该是她当下最真实的心境——既寂寞又心酸。一想到玛格莉特离开之后的事就让她产生了不安。
「我真希望能再多接受玛格莉特大人的指导。」
「指导你?除了粗暴的元素魔法以外,我可是没什么可以教你的。」
「绝无此事,我实在是太不成熟了……」
就读魔法大学的期间,希露卡从未怀疑过自己的才能。然而,在出了学校后,她才发现这样的想法错得离谱。虽然的确有自己的才能得以发挥的时候,但也常常碰上聪明反被聪明误的状况。
「万事岂能尽如人意……毋宁说,不合己意的时候反而是占了压倒性的多数。」
玛格莉特像是听见希露卡的心里话似的,这么对她说道。
「您说的是。这总是让我气个半死呢。」
希露卡语带忿忿的这句话,逗得玛格莉特放声大笑。
「你是说,错不在己却不能如意,都是因为大环境的关系?」
「我是认真地这么认为。不过,不如意的时候还是会生气,所以我虽然不愿如此,但还是会配合这个大环境。」
「与其参悟真理,听信谎言反而自在;与其听取严肃忠告,听人慰藉反而开心。这样下去,你将会小看世上一切事物。然而,若稍有不慎你就会掉入意料之外的险恶陷阱之中。而且,若只凭一己之力前进,也会碰上束手无策的关卡……」
玛格莉特说著,她伸手抚摸了希露卡盘得整齐的头发。
希露卡没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流下了眼泪。
「虽然你不是维拉尔大人的契约魔法师,但你给伯爵添了麻烦,也受了他的恩惠,可得表现得比任何人都努力啊。」
「您说的是。」
希露卡垂著头,以手指拭去泪水。
「奥图克和维拉尔大人就交给你们了……」
玛格莉特露出温柔的笑餍,轻轻推了希露卡的肩头一把。
提欧向玛格莉特行了一礼,随即稍显强硬地将希露卡带离现场。
接著,提欧将希露卡带到没有其他人在的厅堂一角,他拿了两杯饮料,并将其中一杯交到希露卡手中。
「谢谢您。」
希露卡羞赧地垂下了脸庞。虽然她很感激提欧的体贴,但这并不是她该让君主做的事。
提欧平静地点点头,径自轻轻举杯,缓缓喝了起来。
「可真是金碧辉煌啊。」
他环视了厅堂一圈,心生钦佩地如此说道。
「我想,联邦的君主会议会办得更为盛大喔。」
希露卡在平复心神之后,向提欧答腔。
「我感觉好像走错地方了啊……」
提欧苦笑道。
「请放心,因为我也有同感。」
希露卡微笑道。在学校和大学时,她有学习过在这类场合的礼仪和应对,但这并不代表她有能耐完美地表现出来。
「今晚之所以邀您前来,也有要您适应这类场合的用意在内。您可是曾经当上子爵的人物,就算是到了联邦的君主会议,也请您表现得光明坦荡。」
「若是要表现得和平常一样,那我大概还做得来吧。」
「那样就可以了。因为平时的您已经十分坦荡了……」
希露卡盯著提欧,点头赞许道。
即使是面对吸血鬼之王迪米托列,提欧也没有动摇半分。他既不表现得谦卑,也没有虚张声势,就只是表现得和平常一样。虽然在相识之初,希露卡就认为提欧有成为优秀君主的资质,但提欧的成长幅度已经超乎她的预期。
「问题应该出在能否表现出优雅的身段吧。提欧大人,您擅长宫廷舞蹈吗?」
「怎么可能啊。我可是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目睹呢。」
提欧耸了耸肩,将视线投像厅堂中央。这时,宴会的主办人维拉尔,刚好搭上了宴会的主角玛格莉特,准备跳起舞会的第一支舞。
希露卡也将视线投向两人。
她曾听说过维拉尔是个舞技高手,而那传闻所言不假,维拉尔的舞步的确是让人
惊叹。以他平日的处事风格,还以为他会选择缓慢的舞蹈,岂知他竟是跳起了激烈的热舞。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相当大,让人感受到其中的洗练。他的脚在地板上勾勒出了精确的圆弧,视线也不曾离开过舞伴的双眼。
至于玛格莉特,则是以符合她外貌的热情动作加以回应。她的身子紧贴著维拉尔,手脚也如蛇般缠附著他。红发与深红色的礼服摇曳生姿,让她看起来宛如火焰的化身般。在旁人看来,这股烈焰就像是要将舞伴吞噬一样,看起来随时都会将对方烧成灰烬。
然而,对于这股缠绕全身的火焰,维拉尔就像是在甩动披风般操控自如。
乐团像是被两人的舞步所刺激,奏起了激昂的曲子。
维拉尔和玛格莉特像是棋逢敌手,跳过一首又一首曲子。两人身上都沁出了汗,甚至泛起了薄薄一层热气。看起来像是要跳上一整夜的两人,却在第五首曲子结束后宛如说好了一般,双双离开了彼此。
维拉尔有如在受领圣印那样,在玛格莉特面前单膝跪地,并执起了她的手,印上了带著敬意的一吻。
顿时掌声大作,宾客们的鼓掌久久未见停歇。
「不管怎么看,这两人都是很适合的一对呀……」
希露卡一边拍著手,一边低声说道。
「的确是呢。」
提欧点头同意。
「不过,这种事情可没有他人置喙的余地喔。」
「是的……」
希露卡偷偷瞥了提欧一眼。
(因为就连我都拿自己没办法……)
伹就在这时,提欧突然握住了希露卡的手。
「怎、怎么了呢?」
希露卡的胸口登时为之一紧。
「去跳舞吧!」
捉欧说著踏出脚步,走向方才维拉尔和玛格莉特秀过精湛舞技的厅堂中央。
「咦咦!您是说现在吗?」
彼拉著走的希露卡慌张地问。
「我们的舞蹈只是在练习,不是应该等大家都开始跳舞后,再到场边低调地跳吗……」
「不,现在时机正好。那场舞蹈实在太杰出了,无论是谁接在后头,肯定都会相形失色。既然如此,不如让我们去跳,反正结果都是一样啊。」
「我是不这么认为啦……」
不过,希露卡活时也察觉到了提欧的用意。由于开场舞实在是太过出色,反而没有人敢接下一棒。因此,他才打算由舞跳得最烂的自己献丑。这么做会成为全场注目的焦点,看来是免不了招来一顿讪笑。
然而,提欧已经做出决定,希露卡也只能硬著头皮跟进了。她告诉自己别在意周遭目光,只要享受和提欧跳舞的乐趣就好。
于是,提欧和希露卡就这么跳起了笨拙的舞步,周遭很快传出了零星笑声,并在两人渐渐跟不上拍子时发展成哄堂大笑。
希露卡虽然想找个洞钻进去,但提欧却是非常认真。他理当是第一次看到维拉尔跳舞,但现在却试图重现那复杂而细腻的舞步。
「有更简单的舞步喔……」
希露卡凑近他耳边轻声说道。接著她透过放在提欧腰上的手,提醒他跟上拍子的时机。
「请配合我的指示挪动脚步。」
「原来如此!难怪我的脚会打结。」
何止是打结而已,希露卡的脚已经被踩了好几下,小腿也被踢到了。
然而,提欧很快就抓到了拍子,舞步也变得稳定许多。
「请再靠得更近一点……」
希露卡再次轻声说道。
「这样好吗?」
「跳舞都是要这样的……」
希露卡红著脸回答道。这种问题反而是回答的一方更会感到害羞。
于是提欧将身子凑得更近,两人彷佛在紧紧相拥一般。
(靠、靠太近啦……)
希露卡虽然这么想,但她觉得若是这么开口,提欧马上就会离开她的身子。
乐团开始奏起慢板的曲子,虽然感觉得出他们这么做是出于体贴,但也带有作弄两人之意。出于无奈,希露卡只好就著曲子,要提欧跟上这缓慢的节拍。
「请不要只顾著看脚边。」
希露卡虽然心中有点不快,仍是带著微笑紧盯著提欧。这是适合恋人共舞的曲子,要是视线没能彼此对看,希露卡可就没面子了。
「我知道了……」
提欧慌张地将脸凑了过来。
(太、太靠近了啦……)
这已经是两人的额头和鼻头几乎要相触的距离了。
像这样连出了几次糗后,两人总算跳起了比较像样的舞步。宾客们不再发笑,视线也自他们身上挪开。而好几组客人都凑成了对,开始在希露卡他们的旁边跳了起来。
也不知提欧是否察觉自己达成了任务,他在一曲结束之际就领著希露卡回到原本的角落。
「光用看的,我还以为会很简单啊。」
提欧侧著头说道。
「因为您是初次跳舞的关系。」
希露卡安慰道。
「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驾轻就熟,不过,在联邦的君主会议上,我可不能像今天这样出洋相啊。」
「这只能靠练习弥补了。我的技术也称不上成熟……」
希露卡叹了口气。她心里有数,若是要她和维拉尔跳舞,踩对方脚、踢对方小腿的,肯定会变成她自己。
「今晚应该会是个漫漫长夜,我们晚点再来挑战吧。」
提欧下定决心说道。
「好的。」
希露卡笑著点头回应。
而一道漆黑的人影也正是在此时接近了他们。
4
「还真是个不错的余兴节目。」
穿著一身黑的小型大陆达塔尼亚太子这么说著,放声大笑起来。
「看来比起君主,你似乎更有成为弄臣的才能啊?」
「即便当的是弄臣,光是能受到慧眼过人的米尔札大人赏识,就足以让在下夸耀终身。」
提欧露出笑容应对。
「我果然还是看你不顺眼。」
米尔札啐道。
「不敢当。」
提欧迅速行了一礼。
(提欧大人,您的应对真精彩。)
希露卡暗自窃喜。
提欧的回应看似恭敬,但其实也是对米尔札的一大嘲讽。不过,率先出言不逊的本来就是米尔札。
(但话又说回来,这位太子为何处处要和提欧大人作对呢?)
希露卡也不喜欢这名男子,对他有所提防。
然而,米尔札可是统率小型大陆达塔尼亚的伟大太守的继承人,而且他剑术过人,更是光凭一己之力就获得了准伯爵的爵位。据说若是单打独斗,就连剑术高明的维拉尔也敌不过。
对他来说,提欧这种低阶骑士根本不用看在眼里。只是,米尔札总是会找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挑他毛病。
「过来陪我一下。」
米尔札语带不快地说。
「请问是要小酌吗?」
提欧问道。
「和你对饮的话,酒只会变得难喝而已。不用换衣服,拿了武器就到后庭去。」
「我得询问一下维拉尔大人的意见……」
「我已经徵得伯爵的同意了。」
不悦地撂下这句话后,米尔札便跨著大步走出厅堂。
「是要和我决斗吗?」
提欧露出苦笑,转头看向希露卡。
「他既然已取得维拉尔大人的许可,想必不会演变成决斗的事态;而并非竞技的话,恐怕会是以对练为藉口,要您体认双方之间的『差异』吧。」
「就算不用交剑体认,我也已经十分明白了啊……」
提欧叹了口气。
「不过,若是要对练的话,我可是求之不得。就如同他所说的,变强倒不会有坏处就是。」
「他没交代要您一个人去,因此我也会随行。幸好螺旋的海嘉前辈正在城内……」
海嘉在生命魔法方面的造诣相当高,在魔法师协会里面也是屈指可数的「治愈者」。她擅长让遭到破坏的肉体组织再生的魔法,据说能让外伤不留下一丝痕迹。此外,也有谣言指出,她私下收集了人类尸体,拼凑成人造的人类。
「这……可以放心吗?」
提欧一边走回维拉尔分配给他的房间,一边说道。
「不,还请您切勿丧命。毕竟复活魔法也不是一定就会顺利成功。」
因对练中的意外而死亡的状况可说是屡见不鲜。
然而,希露卡若是察觉米尔札有此意图,就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反正因为『浑沌事故』而丧命之人可说是不胜枚举。)
希露卡在内心嘟嚷道。
她返回自己房间,在礼服上罩了件防寒外套后,便与提欧会合,一同前往后庭。提欧换下正装,改穿平时的衣物。他不仅带了剑,还携了盾牌。
「那衣服很贵吧?而且订做也很花时间。」
听到提欧这么说,希露卡露出微笑点头同意。
「感谢您的体谅。」
提欧治理的领地虽大,但却是浑沌浓度相当高的永夜之森,因此在财政方面称不上是宽裕。
希露卡领著提欧来到了后庭。那是夹在城馆与面海城墙之间的狭长庭院。
这时夜已深,四下一片漆黑。后庭中有一束熊熊燃烧的篝火,而在篝火旁,则伫著身影彷佛融入黑暗之中的米尔札。
希露卡对著城墙点亮了好几个魔法之光,将后庭照得通明。城墙上的巡逻兵以为有异,但在看到后庭的人物之后,就又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他们想必很想知道接下来的发展,但违反命令可是重罪。
「太慢了!」
握著剑的米尔札臭著脸说道。
「非常抱歉。」
提欧老实地道了歉。虽然他找来双胞胎帮忙,加快了换装的动作,但他确实没把米尔札「不用换衣服」的交代给听进去。
「没想到你连盾牌都带来了。」
米尔札冷笑一声,将剑耍弄了几圈后再度握好,以单手持剑的姿势摆出架式。
「好了,放马过来!」
「不,还是请您先出手吧。」
提欧平静地回应道。
「这样啊……」
米尔札露出了狂妄的笑容,并慢慢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蓦地就挥起了剑。
那是有如沙暴一般的猛攻。剑势无孔不入地强吹狂拂,将一切扫平、吞没,这样激烈的攻击一招接著一招,全无止歇之象。在希露卡看来,这已是认真拿出本事的攻击。她很想挥动藏在外套底下的魔法杖,但勉强还是忍了下来,决定在一旁守望著提欧。
(请加油。)
希露卡在心里祈求道。
然而提欧就宛如被沙暴卷入的可怜旅人,遭到恣意袭击。他用上剑与盾,死命抵挡米尔札的利刃。他完全没有反击的余裕——但其实他也没打算反击。
在那几场永夜之森的战斗中,提欧深切明白自己有多么弱小。若想朝著梦想踏出脚步,自己就必须变得更强。
他巡逻著自己的领地永夜之森,镇压异常的状况,提升了圣印的力量。同时,他也向艾维因、爱雪拉、露娜和艾玛讨教,交错进行著实战和对练。虽然因此弄得浑身是伤,但他也感受到自己有逐渐变强,并理解了自己的强项与弱点。
虽然不擅长攻击,但防御对自己来说并不困难。然而,趁著对手露出破绽反击,却又不符合提欧的个性。因此,他决定贯彻防御到底。在下定决心后,他胜场的次数虽然没有起色,但败北的次数却逐渐减少了。这虽非英雄或勇者的战斗方式,但提欧本来就不认为自己是那种伟大的人物。遭逢强敌时,只要别轻易败阵就好。如此这般,他也决定了自己圣印的锻炼方针——用来守护与自己一同战斗的同伴。
由于这次是对练,他没用上圣印的力量。提欧打算凭藉自己的技巧与力量测试自己——在以坚信自己为「最强」的君主为对手的状况,自己能防御到何种地步。
「我可是放水了喔,为何不攻过来?」
米尔札嘲弄道。
这点提欧也心知肚明。老实说,他已经「败北」好几次了,但米尔札一直没有挥下决定胜负的一击,而是待提欧重新摆好架式后再继续进攻。
「即使我展开攻击,也会马上遭到反制而分出胜负。毕竟这是个宝贵的机会,还请您再赐教一番。」
「你的打法还真是无趣。」
米尔札不快地念了一句后,旋即施展比刚才更快更狠的攻势。
提欧拚命挪动脚步,运用剑与盾,挡下了黑衣太子的攻势。
在一阵攻防傻,米尔札似乎也不耐烦了。接著,他高高举剑,挥下了毫不留情的一击。
提欧做好了死亡的心理准备。然而,他的身体却在无意识之中动了起来。他在最后一刻架起盾牌,挡下了致命的一击,随即顺势以盾贴剑,连人带盾冲向对方怀里。米尔札为防提欧挥剑追击,准备向后跳跃拉开距离。
然而,提欧并未挥剑。他维持著平举著盾的姿势,冲向米尔札展开追击。一阵轻微的震荡传来——米尔札的左肩被盾牌的边缘扫到了。提欧将盾牌收回,变回原本保护正面的姿势。米尔札相准他的身体挥出一剑,但被提欧勉强挡了下来。
米尔札这时止住了剑。
提欧也垂下了剑与盾,大大地呼一口气,接著深深地行了一礼。
「感谢您的指导。」
「对于无心向学的家伙,我可没什么东西好教。」
米尔札恶狠狠地说。
「真是非常抱歉。」
由于自己也有自觉,因此提欧直率地道了歉。
「看到你跳了那支丑陋的舞蹈后,我还以为你有所长进,岂知稍稍试了你一下,却发现有长进的就只有防御而已。」
米尔札瞪视著提欧说。
「我认为,这就是我战斗的方式。」
提欧坦荡荡地说。
「的确,你使盾的技巧确实有过人之处。看过你帮契约魔法师挡下魔女的魔法后,我就察觉到这点了。」
「不敢当。」
「不过,盾牌保护的只有自己,顶多能护住身边一两个人而已,无法守护更多人的性命。」
米尔札的话中蕴涵著怒意。
「只要打倒敌人,我方就不会有人被打倒,就结论来说,可以拯救更多的同伴。而这才是君主该有的战斗方式。」
「您说的是。不过,我只是认为,这并不属于我的战斗方式而已。」
「既无野心,也没有守护同伴的气魄。就是因为这世上的君主都是像你这样的昏庸之辈,浑沌的时代才会延续至今。得到圣印,就意味著被赐予了战斗的宿命。毕竟能够得到皇帝圣印的,就只有一个人而已,用战争来选出来反而是最快的。然而,大多君主都满足于现有的爵位,他们不去镇压浑沌,满脑子只想著要怎么压榨领民。」
米尔札握掌成拳,高声说道。
虽然提欧对他的话语感到意外,但对于内容倒是有所共鸣。
「如果皇帝圣印会带来秩序的新时代,那就该镇压浑沌、从其他君主身上夺取圣印,不断提升那个叫做爵位的玩意儿,这才是真正的君主之道。这就是我在周游列国后所领悟的真实。我记得你原本也是一介流浪君主,那么,你用你那双眼睛看到了什么?」
「我想,我看到的应该和阁下相同……」
提欧平静地答道。
「所以,你领悟到了什么?」
「在与希露卡相识之前,我对于自己该做什么,一直是毫无头绪。我的梦想……拯救故乡的梦想一直毫无进展,只是浑浑噩噩地过著日子。也许那是因为我看清了自己的器量,因而死心了吧。」
「死了心也好,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当上君主的义务。你身上似乎有种奇妙的才能,能够轻易地汇聚众人之心,也因此,你擅长煽动人心、拉拢他人加入己方。由于你心地善良,这样的能力更显卑鄙。过去,许多人受了你的煽动而失去性命,而在未来想必也会是如此。」
「或许是吧……」
提欧总觉得能明白米尔札所怒为何。
「您心怀理想,并将理想化为旗帜。而您也以皇帝圣印为目标,打算踏上霸道之路。」
「没错。若不从我,就只有毁灭一途。然而,我没办法一个人与整个大陆为敌。虽然我无意舍弃野心,但想成为皇帝,还需要天时与地利。可惜的足,我并不具备这两者。我只能以达塔尼亚的太守身分,成为皇帝候补者的刀刃。虽然我期待握住这把刀刃的会是维拉尔阁下,不过……」
米尔札说到这里,突然变得有些支吾起来。
提欧心想,米尔札应该是还摸不透维拉尔的想法才会如此。这位太子经常会藉由各种言行举止试探伯爵。
提欧没有针对这个话题给予回应,而是再次为他和自己对练一事道谢。
「不会有下次了……」
米尔札收剑入鞘,一副气愤难平的模样踹倒篝火。点燃的柴薪散落一地,火星四下飞舞。
「你的一切都让我相当看不顺眼,下次你我交手的时候恐怕就是在战场上了。届时,我就会让你瞧瞧我的真本事。」
「我会祈祷不会有那么一天。」
提欧是真心如此希望。
「我可是很期待那天的到来。」
米尔札恶狠狠地拋下这句话之后,就像是溶入黑暗般踏步离去了。
「我还以为自己没命了呢……」
浑身打颤的希露卡来到了提欧身边。
「我也是啊,幸好身体自己动了起来。」
「我没能赶上出手的时机……我原本打算用静动魔法弹开米尔札大人的剑……」
希露卡连说话声都在颤抖著。
「都是托大家为我锻炼的福。」
提欧回以一笑,踏上返回城馆的步伐。
希露卡像是要挨著提欧一般,与他并肩而行。
「对了,你听了太子的发言后有何看法?」
提欧平静地问道。
「……我认为那位大人看到了和提欧大人一样的东西,却决定步
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希露卡稍事思考后,慎重地挑选字词回应。
「那个人走过的道路,应该会堆满敌方的尸骸吧。不过,我所走过的道路上,说不定堆满的是己方的尸骸呢。」
提欧轻声说道。
「那正是所谓的王道……」
希露卡仿效养父,用压抑情感的口吻回应。因为她感觉出提欧产生了迷惘。
「真不想走上那种道路啊。」
「若是提欧大人如此希望,我必当成全……」
希露卡淡然说道:
「米尔札太子曾言,提欧大人擅长汇聚他人之心,这代表提欧大人引发共鸣的能力高人一等。也就是说,提欧大人的梦想,其实正是从想逃离浑沌威胁和领主暴政的人们的共同梦想中于焉诞生的。」
闻言,提欧停下脚步,直盯著希露卡看。
希露卡感受到胸口一紧,但仍板著一张脸与他对视。
「我都忘记好一阵子了……你果然是个魔女啊。」
提欧沉沉地叹了口气。
「在我的梦想之中,也包含了你的梦想吧?」
「那是当然!」
希露卡在话声中灌注了力量。这时就算表现出情绪也没关系。
「我是在和你相遇之后,才决定向著梦想前进。现在的我,正走在你所指引的道路上。不过,我是自愿走上这条道路的。」
接著,提欧向希露卡垂下了头,说了句:「对不起。」
「您不需向我道歉……」
希露卡轻轻地摇了摇头。
「请您切莫忘记这份珍重人命的心念。」
「我会的。」
提欧像是咬紧了牙关般,重重地点了头同意。
「好了,身子也冷下来了,让我们回到厅堂里再跳支舞吧。」
提欧向希露卡伸出手肘。
「我很乐意。」
希露卡将手搭上了他的手肘。
「不过,还请您重新换上正装喔,不然我可是会变得很突兀。」
「对喔!」
提欧慌张地说。他手上还拿著剑和盾。
厅堂那头依然奏著音乐。希露卡心想,这肯定会是个漫长的夜晚。
5
随著夜渐深,宴会的热闹气氛总算画下了句点。
不过,还有体力的人依然待在现场,想必正享用著侍者供应的酒水及美食吧。
而宴会的主角玛格莉特,这时受邀进入了奥图克伯爵维拉尔的私人房间。房内只有他们两人,以葡萄酒为基底的蒸馏烈酒注入了昂贵的玻璃杯中,散发著独特的香气。
「感谢您开设了如此美好的宴会……」
身著深红色礼服的玛格莉特向维拉尔道谢。
「我才要谢谢你为我认真工作七年之久呢,我打从内心感谢你。」
维拉尔说著,握著玻璃杯与玛格莉特碰杯。也不知道这杯子是用何种工法制作的,居然发出了类似金属的声响。
「若您允许我说实话,我其实还想再多侍奉您久一点。」
「能听你这么说让我很开心,但我身为君主,实在是不想开设特例。」
维拉尔像是很过意不去地说道。
「我从希露卡那里听说了……」
玛格莉特微笑道。
「不开设特例,封君主来说是很重要的准则。然而,若有正当的理由,即使破例,应该也能让人理解才是。只是很可惜的是,我并没有那样的理由……」
「你是圣火教团崇拜的巫女,若一直把你留在身边,达塔尼亚太守是会来抗议的。而魔法师协会也在不久之前,寄了封催促我解除契约的信过来呢。」
「所以您才会刻意在那时提起我的生日?」
「我只是想起了忘记的事情喔。」
「维拉尔大人怎么可能忘记这种事……」
玛格莉特叹了口气。
「您若表现得像是想把我留在身边,我明明就会很开心……」
「就当成是我忘了你的生日吧……」
维拉尔耸了耸肩。
「虽然不是想要永无止境地让你留在身边,但我想再借重你的智慧一阵子。毕竟,我那位表妹最近有了不少动作嘛。」
「她应该是想重振同盟的旗鼓吧。然而,我听说各地都传出了欲脱离同盟独立的风声,甚至还有看似打算变节倒向幻想诗联邦的可疑之举……」
「赛维思王拉席克阁下似乎很想进攻佛比司和克洛维斯。而这两国的君主们也察觉此事,因此意见分裂成继续留在同盟和投靠联邦两派。」
「联邦的君主会议开设在即,过度扩张势力是否不妥?」
「话是如此,但所谓兵贵神速嘛……」
维拉尔探出身子这么说完,这才惊觉失言而露出苦笑。
「抱歉,你已经和我解除契约了。只是在目前的魔法师团里面,就只有你有能耐和我谈论这种话题,我才会不知不觉又依赖你了。」
「能让您依赖是我的荣幸。」
玛格莉特露出笑容说道。
「在军事和外交方面,我想还是可以托付给希露卡。内政方面则交给魔法师长劳菈等人即可,她们一定应付得来。」
「不过希露卡是提欧的契约魔法师啊。」
「只要平定永夜之森到一定程度,变成让其他君主也能接手的状态,就把提欧阁下叫回身边吧。只要提升他的爵位做为奖赏,即使没有领地,只能领取俸禄,他待在这座城内也不会有所不满。」
提欧和希露卡唯一想要的领地,就是魔境之岛西诗提那。对他们来说,不被其他领地束缚,反而是落得自在。
「欧伊根阁下迎娶了优秀的魔法师为妃,不如就找个机会让他接手吧?」
「我认为这是相当不错的安排。德雅朵莉在成为夫人后,想必也会全力辅佐她的丈夫。虽然她的个性颇为内向,但之后肯定会为此改变自己。」
「把她送到男爵身边真是正确的安排。这当时也是出于你的提议呢。」
「毕竟她在当伯爵的侧近时都畏畏缩缩的。」
「因为她很怕我嘛……」
维拉尔皱起脸庞。
「真奇怪,应该没什么男人比我更善待女性才是啊。」
「恕我僭越,我无法同意您的说法。」
玛格莉特一脸认真地说。
「我有不珍惜她们吗?」
「那是因为您从未真正动情的关系吧?」
玛格莉特紧盯著维拉尔说道。
他背后挂著生母芙萝莉雅的肖像画,因此玛格莉特的视线也就自然飘了过去。芙萝莉雅是一手打造大工房同盟的「铁血伯爵」尤尔根的女儿,也是玛丽娜·克莱榭的姑妈。她为了和治理奥图克的康士坦斯家联姻而下嫁,但她的丈夫——前任奥图克伯爵黎叙安却突然背叛了尤尔根。在大工房同盟与幻想诗联邦即将决战之际,他率兵进犯克莱榭家,包围了他们的居城。当时克莱榭家的居城只留有寥寥兵力,以及当时年幼的继承人马帝亚斯。
收到消息的尤尔根大为惊惶,向全军下了撤退命令。然而,这明明是将幻想诗联邦连根拔起的好机会,如今却将付诸流水。一名附庸君主当场暴怒,在激愤之余斩杀了尤尔根。
尤尔根的圣印之后托付给贝多利德的近卫骑士,其后顺利地继承给马帝亚斯,然而同盟却在这之后大幅弱化。同盟恢复到尤尔根时代的势力,是在成长后的马帝亚斯成为大公的约十年前。而马帝亚斯企图完成父亲未尽的心愿——统一大陆,因此开始做起和联邦的决战准备。然而,这份企图却碰上了出乎意料的事态而不得不终止,原因在于前往艾拉姆留学的独生文玛丽娜,在该地爱上了联邦盟主席贝斯托·德赛的继承人阿雷克西斯·德赛。这原本是一段不会有结果的恋情,但玛丽娜却没有放弃。两人主张著结婚带来的各种利益不断游说,终于在两大势力的君主会议上认可了双方家庭的婚事。
若是让二分天下的两大公家合而为一,想必距离皇帝圣印的诞生之日也不远了。然而,就在婚礼当天,发生了那起「大礼堂血案」。目前已查明凶手是隶属于潘朵拉的黑魔女,然而,明明布下了森严的警备,却还能让人施展高等魔法召唤恶魔领主,这肯定需要大批的共犯。这代表不论是同盟或联邦之中,都有和潘朵拉互通声息的人士。「同盟与联邦互相斗争,胜者将成为皇帝」——如此单纯的未来蓝图就此崩毁了。至于接下来即将引爆的大战将会迈向何种未来发展,就不是玛格莉特能够预测的了。
玛格莉特一面盯著芙萝莉雅的肖像画,一面想著大陆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然而,只要她返回小型大陆,成为圣火教神殿的巫女,大陆的情势将与她再无瓜葛。那样的生活虽然平稳,但想必是相当无趣的人生。
「是一位很美的女性吧?」
维拉尔自豪地说。
玛格莉特无言地点头同意。她认为画中的女子的确很美,但在维拉尔的眼中,女子的美貌肯定又多添了几分。
「听说上任当家黎叙安大人在反叛同盟后,便将芙萝莉雅大人软禁起来了?
」
这件事并未记载在康士坦斯家的纪录上。然而,资深的佣人都知道有这件事,同样的谣言也传到了街坊之中。
「这种事情不用知道也没关系啊……」
维拉尔像是要转身回避玛格莉特的视线般,望向那幅肖像画。
「由于毁弃了与克莱榭家之间的盟约,本来是要让母亲回到克莱榭家的。然而,父亲却没有这么做,因为他不想失去母亲。」
玛格莉特也听过这件事。前任当家之所以毁弃盟约,似乎也是为了独占妻子的关系。虽然双方原本是政治联姻,但在政治方面似乎出现了龃龉。
「因此前任当家才会将芙萝莉雅大人关起来?」
「母亲一直想逃出去,这让她强烈憎恨父亲,甚至出言诅咒康士坦斯家的血脉。」
「那时候的维拉尔大人是……?」
「我已经出生了喔,不过年纪还小就是了。一向温柔的母亲在那时性情大变,开始对我施虐。我认为是自己惹怒了母亲,因此一直向她道歉。然而,母亲却不原谅我,当时的我被怒骂著『你身上流有骯脏的康士坦斯之血』或是『你才不是我的孩子』之类呢。」
维拉尔平淡地说著,脸上浮现出哀戚的神色。玛格莉特从未见过他露出这种表情。
「怎么会……」
玛格莉特说不出话来。
她从没听维拉尔讲得如此深入。就连那些喜爱八卦的佣人也不敢把这样的事挂在嘴边。
「那是我对母亲最早的记忆。我相信母亲总有一天会原谅自己,因此一次又一次前往她被软禁的房间。然而,每一次母亲都像是患了失心疯似地,将我狠狠地唾弃了一番,并把我撵了出去。到头来,我也变得憎恨母亲,也不再到那间房间去了。」
维拉尔手持玻璃杯,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并再倒了一杯。他虽然好酒,但从不借酒浇愁,总是在喝不出味道之前止住。然而,现在的他看起来却像是打算灌醉自己那般。
自玛格莉特与他签订契约以来,伯爵从未像现在一样敞开心房提及往事。玛格莉特认为,也许这是因为自己已经不再是契约魔法师的关系。
「就像母亲诅咒康士坦斯家一样,我也诅咒了克莱榭家的血脉。然后,我敬爱起父亲,父亲也给了我亲情,并将我培育成康士坦斯家的继承人。母亲在我十岁那年,于那间软禁她的房里发狂而逝……」
玛格莉特不禁伸手掩住脸庞。这实在太过残酷了。
「父亲迎娶了新的妃子,生下了弟妹们。即使如此,父亲还是要我当他的继承人,而我也和继母与弟妹处得很好……」
其中一个弟弟是当今的雷加利亚伯爵,赛裘·康士坦斯。维拉尔的继母和弟妹在前任当家病逝后,都移住到雷加利亚的居城去了。
「赛裘大人已是维拉尔大人的附庸君主,而他看起来也相当敬爱您。」
「继母是一位温柔的女性,而赛裘等弟妹们都继承了这份温柔。但父亲似乎认为,温柔的个性不适合治理奥图克。于是我在十五岁的时候随父出征,打下了雷加利亚,并将奇尔西斯和哈曼纳入了势力范围。」
「我听说当时的维拉尔大人相当活跃。」
「有谣言说我是铁血伯爵尤尔根再世呢。不过,父亲却也因为这个谣言而对我心生怀疑。大概是想起我身上流有受诅咒的克莱榭之血的事实吧……」
维拉尔露出自嘲的笑容,盯著自己的左手掌。
「然而过没多久,父亲便因病倒下,由我继承了爵位。而随著病情加剧,父亲也开始产生幻觉,不断觉得自己看到了母亲。有时才看他喊著母亲的名字、哭著向她道歉,下一秒却又厉声发出斥骂。而他也和母亲一样,最后是发狂而亡……」
「有谣言说,这是出自于芙萝莉雅大人的诅咒……」
虽然听起来是个了无新意的谣言,但得知真相之后,会认为这种说法确实切中了事实。
「若是如此,为何维拉尔大人迄今仍敬爱著芙萝莉雅大人呢?这点我始终不明白。」
「不是出于什么复杂的理由啦。」
维拉尔露出柔和的目光看向玛格莉特。
「我只是终于明白,母亲从未打算把我——也就是父亲和母亲的骨肉送回克莱榭家。如此一来,有朝一日,父亲肯定会为我身上的克莱榭之血感到恐惧。毕竟我从小就常被说像母亲嘛。」
「怎么会呢!」
没料到维拉尔会这么说的玛格莉特,顿时大为激动。
「芙萝莉雅大人是怕您遭到猜忌,才会主动拒绝您的吧?而她之所以诅咒维拉尔大人身上的康士坦斯之血,也是为了让前任当家意识到您是他的孩子……」
「真相已无人能知……」
维拉尔露出了寂寞的微笑。
「不过,我听说母亲嫁入康士坦斯家的时候,也像父亲那样深爱著对方。她似乎是个美丽、聪明又甘于奉献的女性,而且好像还很疼我呢。无论真相为何,你不认为对于有生育之恩的女性,和想诅咒对方的心情相比,想敬爱对方的心情本来就该高出几分吗?」
维拉尔说著,递出了一块纯白的手帕。
不知从何时开始,玛格莉特流下了大颗的泪滴。
「维拉尔大人……」
玛格莉特并未接过手帕,而是扑进了伯爵怀里放声大哭。
「别哭啊。就是因为会这样,我才不太想谈这件事啊。」
维拉尔温柔地抚著玛格莉特的背,有些不知所措地说。
对于伯爵善待女性,但总是保持著一点距离的原因,玛格莉特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同时,她也明白维拉尔不娶妻生子的理由。
因此,玛格莉特的哭泣久久难歇。她认为维拉尔应该不曾为此事流过一滴泪。
「我一直很仰慕您……」
玛格莉特原本以为自己绝对不会说出口。她不希望自己被和那些觊觎伯爵夫人之位而接近维拉尔的女人相提并论。
「我很开心喔……」
维拉尔维持著拥抱玛格莉特的姿势点头回应。
「你有著不同于母亲的美丽与聪慧,虽然个性热情,却又十分温柔。对我来说,你是我最能信任的女性。然而,就如你所说,我虽然敬爱女性,但或许也对她们感到害怕。我害怕被她们背叛,也害怕伤害她们。所以打从第一次见面时,我就知道自己无法迎你为妃。」
「我不曾希望自己能成为维拉尔大人的妃子。我只是爱上了您而已。我所冀望的,就只有能一直待在伯爵身边而已。」
玛格莉特的眼中仍然含泪,但她将心里想说的话脱口后,反而有种内心为之畅快的感觉。
「长久以来受您照顾了。」
玛格莉特露出笑容说道。
「祝你幸福。」
维拉尔点头回应。而这也是他对每一位解除契约的魔法师所说过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