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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也已经来到尾声。
走在户外依然炎热的不得了,不过位于横滨的画廊里则是凉爽无比。这里正在举办小规模的回顾画展,展示著不久前过世的画家作品。千和相当难得地穿上黑色连身裙,银制手表将她的手腕衬托得格外纤细。
她在画廊中走走停停,欣赏著白墙上的画作。静谧的画廊空间被笼罩在一股紧张的气氛之中。画廊里,时间流逝的脚步比外面缓慢许多。
「你能够从作品中感受到作者的存在吗?」
千和小声地询问我。
我摇摇头。虽然绘画对我而言是陌生的领域,但我认识这位已故的画家。
「看不出来是数十年前的作品。」她像是在说耳语般轻声说。
「的确。」
我们两个轻声细语地交谈。光是如此,流泄在我们之间的空气便显得亲昵许多。
当千和突然开口要我陪同她前往画廊时,我著实吓了一大跳。不过,我当然不可能拒绝她的请求,更何况我似乎也不排斥陪伴她一时的心血来潮。
当然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故友的作品。排列在画廊里的,是那名画家旅日时所画的极简风格素描。作品的氛围相当符合小而雅致的画廊空间。
以铅笔创作的素描,留有许多涂涂改改的痕迹。想必直到作品抵定为止,画家在上面花费了相当多的时间精力吧。这些作品很有意思,令我不禁思索起工作上的事情。我自己有花这么多时间与工夫在工作上吗?虽然拿对方跟自己做比较有些失礼,但我就是忍不住这么想。
我将所有作品都看过一遍,在每一幅画作上都感受到了孤单。不只我这么想,大多数的人似乎也都这么认为。
「有人说(我的作品)带有一股浓浓的悲观主义……」墙壁上的画板有他生前写下的散文。「我并没有特别留意这一点。然而,也许是因为我冀盼将自己双眼所见的世界,一直留在自己的身边;或许是我让观赏者产生这种心情。流动于眼前的时光,在我下笔的瞬间即消逝而去。没有人能够回到过去。」
那一天,我为他煮了法式家常浓汤。老实说,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确认那一天的料理是否做对了。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我隐约有一种感觉——彷佛是我提前了他的死期。
在得知老画家过世的消息时,突然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袭向我。冰冷的触感在我的掌心苏醒。之前道别时,我们俩曾经握过手——就是那个时候所感觉到的冰冷触感。那个感觉有如怎么洗也洗不掉的猪血的血腥味般,一直残留在我的掌心。
我的视线从作品移向下方,定定地盯著我的手。
「怎么了?」
被她这么一问,我赶紧抬起头来。
「什么事都没有,只是觉得心情有点复杂而已。」
「复杂?」
「嗯,脑海中一直浮现一种奇怪的念头。如果我那一天没有煮法式家常浓汤、如果他没有喝到那碗汤,或许就不会过世了……」
一边欣赏作品的同时,罪恶感在我的心里不断浮现又消失。总觉得我所做的事情,只不过是自我满足的虚荣心作祟而已。
「我认为这两件事情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只是还是会忍不住去想这些『如果』。」
「『如果』……」她像是在朗读般念出飘散在空气中的这个单字。「这种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呢?真是一个令人摸不著头绪的神奇字汇。为什么人们会产生这种念头?这东西根本就是生来折磨人的嘛。就算你一直想如果怎么样,也完全无法改变现在啊。」
我们在画廊的椅子坐下。
「我实在不怎么喜欢『如果』这个词。虽然我也会有某种念头突然涌上心头的时候、也会有感到无助失落的时候,但我会尽可能地不说这个词。」
映在我眼里的千和似乎认真起来了。虽然我也不清楚原因,或许是我不小心刺激到她了吧。当我察觉时,才发现画廊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的踪影。此时此刻在画廊里的,就只剩下我与千和两个人而已。
「我不知道有几年没来看画展了。」
「你平常不会去美术馆之类的地方吗?」
我摇头。「因为我过去一直过著与文艺气质无缘的生活。」
「我认为要接触画作之类的艺术品,才能够替料理赋予生命。」
「我也是一直到最近才逐渐有这种想法。虽然料理不是艺术,却有相似之处。不过话说回来,不管是哪一种职业都有共通点,都有许多值得学习的地方。」
我会有这种感触,也都是托千和的福。以前的我从来不会仔细深究工作上的事情。
「不过,也有人说料理就是艺术喔。」
「太深奥的事情我不懂。但是,对我个人而言,料理虽是文化的一种,却不属于艺术的范畴。我们这些厨师的每一道料理与艺术家的创作不同,任何时候端上桌的料理都必须达到一定的品质才行。料理并非独一无二的艺术品。更何况,我个人最讨厌自以为是艺术家的主厨了。」
「哼嗯~」千和露出微笑。「的确有这种自以为是的人。」
当我们打算离开而走向出入口时,正好有客人走进来。自动门打开的瞬间,外头温暖的空气立刻滑入室内将冷气一扫而空。
现身在画廊里的是一名年迈的老妇人。黑色的高级订制衣服上,有著以金线绣上的华丽刺绣,就连她的拐杖也镶有看似昂贵的装饰。
千和停下了脚步。我不经意地望向那位老妇人的脸时,胸口不禁一惊。因为对方的长相与夫人长得实在太相似了。
「哎呀,是千和呀。」
老妇人说。
「外姨婆。」千和低头敬礼。「您别来无恙。」
「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碰面。贵崎没跟你一起来?」
老妇人这么问,千和则是点头回应。
「这位是?」
老妇人的视线在我与千和之间来回穿梭。一股带有诡异气氛的时光,静静地在画廊中流逝而过。虽然对方的长相酷似夫人,但嗓音有些许微妙的差异。我混乱的思绪也因此平复不少。
「这位是……我的老师。」
千和一边从老妇人身上挪开视线一边这么说。我与那位老妇人同时感到不解地偏著头。一股尴尬的气氛在我们之间流动。
「不好意思,我也很想跟外姨婆您多聊几句,但是我们赶著要去别的地方……」
「对了,我这个周未会去姊姊那里一趟。你现在住在那里吧?」
千和听到这句话立刻吃惊地瞪大双眼。
「这个周末?」
「这个周末。毕竟还有许多事情得好好思量,我也想跟姊姊好好聊一聊。外头天热,你自己小心点,要适当地补充水分喔。那就先这样。」
老妇人走向画廊柜台,请对方转告老板她的到来。我就这样凝视著她好一会儿。外姨婆?我的思绪尚未赶上发生在眼前的现实。
自动门打开的声音传入我的耳里。千和已经走到外面去了,我只好赶紧追过去。
一走到外面立刻感受到一阵阵热气从地面窜起。头顶上飘著不少云层,太阳则是高高挂在上空,偶有微风吹过。不知不觉间,季节已然更迭,我竟能在炎热之中感受到一丝丝的舒适。
我朝千和的背影唤道:
「那位是谁?」
「摩耶子外姨婆——是我外婆的妹妹。我实在拿那个人没辙。希望她别误会,产生奇怪的联想。」
「误会?」
她转过头来,瞥了我一眼后轻轻叹气。
「也没什么。」她说。「她刚才不是问说你是谁吗?真是万幸呀。你似乎完全不会让人联想到诱拐之类的犯罪者呢。」
「诱拐?」这个用词实在令人无法不做任何的反应。「你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我只是不喜欢被人误解而已。话说回来,她刚才说有话要讲,不晓得是什么事情。」
我们来到以小时计费的停车场。车子变得很烫,就算打开车窗让车内降温,也耗费不少时间。
「还真是苦了你。」
我一边关上驾驶座的车门一边说。
她摇了摇头说:「你才是吧。我劝你最好小心一点,别被那个人盯上了,因为她最讨厌的职业就是『厨师』,讨厌到就连外婆雇用专属厨师,她也会在一旁发牢骚的地步。」
「你放心,我早就习惯被人讨厌了。」
「是这样的吗?」
「我听过不少类似的例子。我甚至也亲身经历过,房东一看到我的职业就不愿意租房子给我。厨师是低贱的职业。虽然我刚才说料理是文化的一种,但许多人并不这么认为。这是价值观的问题,所以我也无可奈何。」
她点头。
「话说回来,为什么你的外姨婆会讨厌厨师?应该有什么理由吧?」
「我不知道。她应该是讨厌自己以外的所有人类吧。」她说。「我还想去一个地方,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路上很塞,回程得提早出
发,否则会来不及。」
「你放心,路途并不遥远。」
她想去的另一个地方是墓地。
将汽车停在开辟在高地上的停车场后,我们俩在墓地的腹地内走著。在陡峭的坡道上扩散开来的翠绿沐浴在阳光中,树荫洒落地面。神奇的是,这里没有其他行人。只有朝横滨闹区而去的下坡,有几辆汽车呼啸而过。
我们走在阳光从树叶缝隙洒落的小径上,其中一个角落就是她双亲长眠的坟墓。简单地打扫一下,贡上我们在途中买的花束。千和双手合十,闭上双眼。我则是站在稍远处,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我心中没有任何一丝感触,未曾谋面的人实在很难牵动我的情绪。
千和说「如果」是个很奇怪的字汇。我不禁心想,也许她一直以来都被这个字所伤。后悔的心情渗透进她心里深处的伤口,引起一阵阵的刺痛。
「谢谢你。」千和相当难得地向我道谢。「我平常很少有机会来这里。」
我不发一语地点头。觉得自己应该对她说些什么,但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心里明明有话想说,我却总是无法将心情化作言语。
「迟到就不好了,我们走吧。」
千和轻轻一点头。她的表情相当柔和,让我松了一口气。
「天气还是很炎热耶。」
「下个雨就会变凉了。」
午后的阳光逐渐变淡。我们漫步在如阵雨般的蝉鸣声之中。
2
宅邸周遭的树林正努力地阻挡日光,风儿趁势从底下钻了过去。我来到庭院摘用来制作香草束(注:香草束是法式烹调手法中常用于炖煮的香草组合,用来增加香气。最常见的组合是百里香与月桂叶。)的香草。蜜蜂正在意志消沉地垂下头的向日葵四周飞舞,在空中描绘出不可思议的图形。
今天是夫人的妹妹前来宅邸作客的日子。
我回到厨房时,便见千和坐在椅子上读著文库本。伸展著那双修长美腿的她,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和这个厨房、厨师服一点都不搭。她就这样单手拿著文库本,伸了伸懒腰。
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也不一定,但我隐约感觉到最近我们的关系似乎产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怎么了?」
千和以刺探的眼神望向我。我赶紧回答,没事没事、什么事情都没有。只见她暧昧地点头后,以不知道是难过亦或同情的复杂眼神看了我一眼,并叹了一口气。
「希望能够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送她离开。」
「她是这么棘手的人吗?」
千和以阴郁的表情代替了回答。
我不知道该提供什么样的餐点,最后决定制作法式龙虾浓汤与法式海胆芙兰。(注:芙兰原文为Flan,中文为布丁。法式餐厅也常称为海胆慕丝。)今天的料理与以往不同,显得格外慎重。虽然有些传统,但这个组合绝对不会错。
「总觉得你今天好像特别大费周章耶。」
「才没有这回事。」
看起来特别大费周章是因为我用龙虾制作高汤的缘故。将活跳跳的龙虾沉入沸腾的滚水中,直到断气。两分钟后从锅中取出龙虾,用大菜刀从中间沿著虾头至尾巴切成两半。取出沙袋并丢弃。如果沙袋混进水里煮的话,高汤就会产生杂味。摘除虾身上的虾卵之后,连同虾尾一同放进冰箱暂时冷藏。用剪刀剪碎剩下的虾壳,送进烤箱。我用了数只龙虾,所以光是这道程序就耗了不少工夫。再加上,我怕千和会被虾壳划伤,因此不让她碰这项作业。
调味蔬菜——洋葱、胡萝卜、芹菜、茴香,切成五公厘丁状。大蒜则是连皮一起压碎。在大口径的汤锅里倒入橄榄油,清炒大蒜与蔬菜丁。从烤箱拿出虾壳,在烤盘倒上大量干邑白兰地,以木勺搅拌一番后,将液体倒进大锅里。接著,加入白酒,准备煮乾收汁。待水分蒸发后,倒入番茄糊与鸡高汤,煮沸后捞掉表面浮渣,转小火。不上锅盖,就这样细火慢煮一小时左右。
这么一来龙虾高汤即完成了。不管食材为何,基本作业都差不了多少。不管是鸡或虾,大致的原则都相同,只需要重复同样的作业程序而已。
「好了,现在只剩等待高汤煮好就可以了 。虽然这里的工作我也适应得差不多了,却还是没办法习惯等待。如果是在餐厅的话,要做的事情像小山一样多,根本不用担心空档会没事做。」
我一边用抹布擦拭火炉前方的台面一边说。与她对话确实能够在这种难熬的等待空档,分散我的注意力。
「你觉得外姨婆会满意吗?」
「谁知道。我完全无法想像她会有什么反应。」我说。「不过,我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你的预感一定会成真。」
她以相当笃定的语气说。
「你对这次的汤非常有信心吗?」
「为什么这么问?」
「不为什么。」她说。「我只是觉得你比平常慎重许多,才会这么想。」
「并没有这回事。」我说。「不过,我还记得第一次品尝到龙虾浓汤时,确实是惊为天人。比起直接食用,把龙虾做成汤品反而更能感受到龙虾活蹦乱跳的感觉。用活蹦乱跳来形容似乎有些不妥……应该是说,明明已经失去龙虾的外貌,却能感受到龙虾强烈的存在感。点缀在浓汤表面的鲜奶油印有深褐色的焦痕,在那下面则是热腾腾、香气扑鼻的龙虾浓汤……」
「你还记得当时品尝到的味道?」
我点头。「我师父以前曾经告诉我『记忆里的味道是厨师的最大财产』。所以我会尽可能地牢牢记住曾经品尝过的味道。能够完美重现味道固然很好,不过,累积关于味道的记忆也能够磨练厨艺喔。」
她用食指抵住下唇。
「可是……你却想不起来跟母亲一起品尝的那碗汤的味道。」
我停下擦拭火炉周遭的手。
「小时候的事情不能一概而论吧。更何况,我当时也没有刻意去记味道。」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好奇,为什么直到如今你仍然找不到那碗汤的味道。」
「……这是什么意思?」
「我之前有稍微想过这件事。」她以充满顾虑的语气说。「只要你有心,想必早就已经找到了吧?毕竟汤品的种类没有一般人想像中的多,而且你吃过的料理种类也比我多上许多。更何况,你还说从那间餐厅的窗户望出去能够看到大海。要找出满足这个条件的餐厅并不难吧。」
我回望著她。然后,吁出一口气回道:「才没有这回事。我一直到如今也还想再品尝一次那碗汤。我也找过地理位置坐落在能够看到海的餐厅,却一无所获。」
千和突然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这么说来,搞不好那里并不是餐厅……」
「你说什么?」
「我是说,或许是你误以为是餐厅。也许那里是某个人的家,或是料理教室之类的地方也不一定。我觉得将各种可能性一并考虑进去比较好。」
我清咳了一声。她原本柔和的表情在不知不觉之间转变成一脸认真的神情,眼角的阴影也变得深沉。
「我的事情没那么重要啦。」我摇了摇头说。「我可不想一直让比我年幼的你替我操心。」
千和不解地偏著头,并不悦地重新顺了一下头发。
「其实你根本就不是真心想找出那碗汤吧。如果真的被你找到的话,或许你就会失去继续活下去的动力也不一定。」
我原本想回答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蠢事,一时之间却沉默了。不,严格说起来,是我没有否定的自信。
法式海胆芙兰必须在完成后趁热供餐。芙兰——鸡蛋卡士达酱,换成日式的说法就是接近茶碗蒸的料理——的材料是分量约为一个手掌大的生海胆、牛奶半杯、鸡蛋一颗、提味用的砂糖一小撮,以及龙虾高汤四分之一杯以及刚才摘除的虾卵。将上述材料用搅拌器打碎,再用细滤网过滤后,倒入杯中闷蒸。
趁著蒸芙兰的空档,完成浓汤。煮到收汁的奶油倒入刚才的高汤中搅拌,以盐与黑胡椒调味,最后再用手持式食物搅拌棒打出卡布奇诺般的绵密口戚。龙虾尾与龙虾螯肉,则是淋上少许橄榄油后,放入蒸锅,蒸上数分钟即可。
芙兰盛入热好的汤盘中,周围摆上烫过的芜菁、小胡萝卜、豌豆,再放上蒸过的龙虾肉。倒入龙虾浓汤,以细叶芹装饰——便完成了。
贵崎来到厨房,端著汤盘离去。
我目送他离去的背影,不禁吁出一口气。
「收拾完这里,我们也来吃晚餐吧。」
今日员工晚餐的主餐是柔嫩多汁的水煮鸡胸肉与温沙拉。这是制作鸡高汤多出来的副产品。只要淋上荷兰酱就能摇身一变,成为一道气派的晚餐。另外,我也切了些水果与叶菜类蔬菜,淋上柠檬汁与橄榄油,再洒点盐,就完成了一道清爽风味沙拉。
贵崎回到厨房来的时机,正好是我们准备要开动的时候。
「打扰了。」
他会带著这种态度来到厨房,通常都是发生问题的时候。令我想起法式家常浓
汤的事件。
「客人说想要与主厨打个招呼。」
「一定是她想要亲眼看看,到底是哪个家伙制作出那种料理的吧!」
听到千和这么说,贵崎则是一脸尴尬地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看来被她说中了。
3
打开餐厅的门剎那,我的脑袋立刻陷入一片混乱。因为……有两位夫人。我明明是第二次见到摩耶子女士——千和的外姨婆。如今这么一看,我还是觉得她们两位相似极了。
摩耶子女士坐在夫人的斜前方,汤喝到一半。餐厅里弥漫著一股不怎么轻松的气氛。
我没有其他的兄弟姊妹,所以也不清楚姊妹一起用餐应该要有何种气氛。不过,照这样看来,年迈的俩姊妹共进晚餐,似乎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摩耶子女士察觉到我的到来后,抬起头来。
「哎呀,你是上次的……」
我向她点头致意。她用充满打量的目光看著我。
「这道是什么料理?」
「法式龙虾浓汤与海胆芙兰。」
「我曾经在艾伦·杜卡斯的餐厅里,品尝过跟这个一模一样的料理。这是别人的料理吧?我有说错吗?竟然盗用别人的点子,你不会感到羞耻吗!你所做的事情与小偷毫无两样。日本人就是这样子,不管去到哪间餐厅用餐,净是一些剽窃的料理。」
「摩耶子。」
夫人警告似地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在我的眼里看来,她对我的料理感到嗤之以鼻。艾伦·杜卡斯当年以最年少之姿获得米其林三颗星,如今他所经营的餐厅遍布全世界,是势必会名留青史的知名厨师。
「还有,这道料理根本就是冒牌货。」
摩耶子女士缓慢但坚定地说。冒牌货?我不禁困惑起来。
「千和你也别躲在后面偷窥了。」
转过头去,便看到千和从门的另一端探出头来。看来她很在意我们的对话,才会跑来偷听的吧。只见千和露出一副伤脑筋的笑容说:「看到外姨婆您的身体还很硬朗,我就放心了。」
「你之前骗我说这个厨师是老师吧。你是什么意思?」摩耶子女士绷著一张脸,语气里充满责备。「还有,你这身打扮又是怎么一回事?」
「外姨婆,我并没有欺骗您,我现在正在学习做料理,所以介绍他的时候才说他是老师。我句句属实。」
只见摩耶子女士微微翻了一下白眼,阖上双眼。接著,叹了一口气后,喝起玻璃酒杯里接近金黄色的白酒。
贵崎动作俐落地补充白酒。
「没有这个必要。」在我耳里听起来,她这句话似乎有刻意选择较为稳重的措词。「这个世界上的人分成两种——负责替人斟酒的人,以及让人替自己斟酒的人。只有身分地位符合的人,才有资格成为后者。」
千和低垂著头,静静地听著外姨婆的教诲。
「再说,就算你想要学习厨艺,好歹也要聘请正统的厨师指导吧。」
「嗯,外姨婆您说得的确也没有错……」千和回应。我不禁心想,看来她并不打算否认这一点。「不过,他可是贵崎先生也认同的人喔。而且,无论是什么料理都做得出来喔。」
「无论是什么料理都做得出来?」摩耶子女士小声地重复一遍。「既然如此,我可以要求你制作海龟汤吗?那可是我最爱的一道汤品。」
这么说的摩耶子女士,露出一副令人发毛的笑容。我怎么可能煮得出海龟汤啊!
她继续道。
「总之,这个家以后必须由你守护,请你多少有点自觉好吗?千和。」
当摩耶子女士的说教变得越发不可收拾之际,夫人从旁插嘴。
「没关系,是我让那孩子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
摩耶子女士吃惊地瞪大双眼,望著夫人。她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厉鬼般的表情恐怕就是在形容她的这副表情吧。宅邸的餐厅顿时安静下来。可以确定的是,只要看到她的表情,就连鸟儿也会害怕到不敢开口歌唱吧。
「呃,请问您不满意料理的味道吗?」
迫于无奈,我只好打破这股沉默。听到我这么问,她的表情突然一缓。
「我并不是嫌味道不好。我只是说这是冒牌货而已。这句话可没有针对你的意思喔。我只是觉得很失望而已,所以我才不会在日本吃法式料理。」
「摩耶子。」
夫人以尖锐的语气警告她。虽然人们都说相由心生,但我觉得似乎是骗人的。因为夫人与其妹极为神似,性格却有如天壤之别。话说回来,百合小姐曾经说过,夫人是个「个性蛮横的女主人」。我心不在焉地暗自心想,难不成从前的夫人也是这种刻薄的个性?
「谢谢,这里没你的事了。千和你留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摩耶子女士这么说。夫人轻轻握住千和的手。只见千和露出一抹不自然的笑容,在夫人的身旁坐下。
我则是低头一鞠躬,离开餐厅。
踏出餐厅之际,我与千和短暂地四目相接。我在不被人察觉的情况下,以极轻微的动作摇摇头。像是在告诉她,你还是乖乖死心吧。也像是在表示,我也无计可施的意思。一个小小的动作里其实藏有许多意思。不过,我猜想聪明如她,应该能够从我模棱两可的暗示中,接收到正确的讯息。
离开餐厅后,我倚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吐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虽然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冒牌货」这个字令我在意得不得了。
听到这句话的下一瞬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千和的脸庞。
我们变成朋友了。然而,这是出于贵崎所托,或许我们也只是冒牌朋友,而不是真正的朋友。还是说,会思考这种事情,是因为我变得钻牛角尖的关系?话说回来,有人不满意我所做的料理,实在令人沮丧呀。
「总觉得好疲劳喔。我要喝的。」
返回厨房的千和,带著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她脱掉厨师服,随手一折。接著,抱著那件厨师服在椅子坐下。从黑色POLO衫袖口露出来的纤细手臂相当白皙。
我在杯里放入冰块,加入葡萄汁后放在工作台上。她喝了一口后,用力一吐气。那动作看起来相当无精打采。
「结果你们聊了什么?」
「对我主要就是一堆大道理,对外婆则是说要她开除厨师。」
「厨师就是指我吧?还真是强势的建议呀。」
「除了你之外还会有谁。你在胡说什么啊。」
虽然早有耳闻摩耶子女士讨厌厨师,不过她的成见也太深了吧。
「容我说一句,你不觉得把人说成小偷太过分了吗?」
「不过,从前似乎就经常有人会这么说日本的厨师。」
「也太不讲道理了吧!你明明没偷没抢。那个人简直就是『红心女王』嘛。」
「『红心女王』?」
「《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登场的角色。」她这么说,并看向我。「是个无可救药、超级易怒的人,就算是芝麻蒜皮的小事也会大声嚷嚷『给我砍了他的头』。」
「原来如此,我改天也来读一下好了。」
我继续手上的打扫工作。
「不晓得她到底是不满意哪一点。」
我自言自语地说。不过,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就是喜欢鸡蛋里挑骨头。这种人总认为自己的感觉是绝对的,无法享受差异性所带来的乐趣,实在可悲呀。之前在餐厅工作时,我也目睹过不少次这种情形。
「那道料理是艾伦·杜卡斯的食谱吗?」
「是啊。虽然细微的作法与分量不太一样就是了。」
「真的会有人因为看不惯这种事,就要开除厨师吗?」
我摇摇头。「我认为问题不在这里。她不是说有话要讲吗?我不认为她说要开除我,是因为不喜欢我煮的料理。她从一开始就是抱持这个目的而来的。」
「有道理。」
「应该有其他理由才对。你有什么头绪吗? 」
千和耸了耸肩道:「没有。」
我叹了一口气。
「那句批评真的是太过鸡蛋里挑骨头了。就连艾伦·杜卡斯本人也在著作里说『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著完全原创的料理。如今的时代能够获得各式各样的资讯,一切端看人们如何运用』。」
「他会这么说也是因为对自己的料理相当有自信,认为没有人模仿得来。这个世界上没几间餐厅可以像他旗下的餐厅一样,耗费庞大时间、人力与食材,就为了制作出一盘料理。其实,我也希望总有一天,能够制作出一 、两道能够向人介绍说是自己原创的料理。」
「你不会觉得火大吗?」
「我已经习惯了。」我说。「来餐厅用餐的客人里,有一定比例的人会强迫别人认同自己的知识与观念,也有些人不鸡蛋里挑骨头就会浑身不对劲。」
我一边刷洗铜锅一边说。
「总有一天你也会跟男性去外面的餐厅用餐。到时只要把握住几个重点就行了 。你可以从一个人对待店家的态度,看出那个人的本性。如果对方会用一
副自以为是的态度跟我们这些工作人员说话,或是要求工作人员时语气很不客气,那你就要小心了。不管那个人对你有多么绅士都不重要,因为那才是他的本性。这样的话,你就不会在交往后才看清对方本性,而感到失望了。」
她望向我,并散开原本扎在后面的马尾。晃了晃头后,用手按住头发,重新勾在耳后。
「你还真是沉得住气耶。」
她以隐约有些惊讶的语气说。
「决定权掌握在夫人的手上。为了这种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七上八下的也于事无补。更何况,你一开始不也希望我辞职吗?你还说这里不是我这种人应该来的地方。」
「我的确说过这种话。」千和小声地回应。「可是,现在的状况跟当时不太一样嘛。」
她的嘴角不悦地向下弯。状况?
我结束手上的清洁工作,把抹布聚集起来。千和则是用食指指尖抵著太阳穴附近,并将视线移向窗外。
「也是啦。就算你辞职,我也不会觉得伤脑筋就是了。」
我收走她面前的空杯,拿到流理台清洗。当我正打算用布擦乾杯子时,千和突然从旁一把抢过我手里的杯子。她的擦拭技巧并不纯熟,看来会在玻璃杯上留下指纹。
「你这样擦不对、要用布抓住杯子。如果不习惯的话,可以用两块布来擦比较好。」
「你很啰嗦耶。」
「什么啊。你是叛逆期到了吗?」
「叛逆的是你吧。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的立场啊?」
「你在生什么气啊?」
「我才没有生气!」
贵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厨房入口处,我们俩几乎同时看向他。我不禁尴尬地心想,希望他没听到那段毫无意义的小口角。
「夫人有请。」
「我马上过去。」千和垂下视线后,重新抬起头,笑容可掬地微笑道。
「不,夫人不是找您……」
贵崎说完后,看向我。
「夫人找我吗?」
贵崎面无表情地缓缓点头。
4
我喊了一声「打扰了」并敲了敲门,立刻从房间传来夫人回应「请进」的声音。当我一打开房门,便看到她面对桌子,提笔在文件上书写。夫人戴著松到快从鼻子上滑落的细框老花眼镜,全身散发出一股彷佛经历一段漫长教职生涯的教师气息。
「不好意思,请你再稍微等一下。」
夫人稍微抬起头说。
我点头表示明白。
房间里的气氛彷佛被冻结住般,让人有一种误闯褪色的老旧电影的奇妙感觉。没有从锅子中里冒出的蒸蒸热气,以及排列在调理工作台上的食材,使得眼前的一切毫无一丝真实感。
数分钟后,夫人手边的工作似乎是告一段落了。她摘下老花眼镜,放在办公桌的一隅。
「让你久等了。」夫人从椅子上站起来,笑容可掬地说。「我想出去吹吹风,我们去庭院边走边聊吧。」
夫人如此说完后,带领我一同前往庭院。
一来到户外,立刻感受到夜晚空气的凉意。夫人细心地告诉我每一株植物的名称、各式香草具备何种功效,以及名称的由来。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一字一句,流畅到彷佛能够直接印刷成书的地步。
微弱的虫鸣与风声,像是要填补话语之间的空隙般不时传来。或许还掺杂著海浪打上滩头,浪花四散的声响。
夫人在庭院里的长椅坐下。
「你也坐吧。」
「我没关系。」
我伸展著身体。
看来会被开除吧,我暗自心想。恐怕自己得离开这栋宅邸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毕竟我也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想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浮现出千和的脸庞。无法见到那孩子让人觉得有些寂寞呢。
「我女儿很喜欢这个庭院。」夫人这么说。「你应该知道那孩子的……千和的母亲遭遇意外的事情吧?」
我点头。夫人定定地直视我的双眼。
「自从我女儿过世之后,这个庭院就失控了。如果没有一直细心地照料庭院的话,庭院就会完全变了一个模样。所以,我也放弃把庭院整理成从前的模样,全权交由业者打理。不过在贵崎来到这里之后,他提议在庭院种植香草。而这座庭院就是在那个时候才重获新生。你似乎也有在料理上使用这里的香草,这一点也让我感到很开心喔。」
我点头。能够使用新鲜的香草,确实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我想跟你说的是关于今天的事情。我为妹妹无礼的言行向你道歉。」
谈话的主旨与原本预料的完全相反,不由得令我感到一阵心安。于是,我吁出一口气说:
「我还以为会被开除。」
「是千和告诉你的吧。不管怎么说,是否雇用你的决定权在我手上,而不是我妹妹。这一点请你放心。我妹妹就是喜欢嘴上不饶人。」夫人这么说完,停顿了片刻。「我个人是希望你能够尽量待久一点,但你有意辞职的话,随时都可以告诉我。如果你有任何属意的工作地点,我应该能够提供一点协助。」
「谢谢您的好意。不过,请让我继续待在这里工作吧……,至少目前我还不想走。」
夫人点头,并露出微笑。
「你陪那孩子去过横滨了吧。」
「是的。」
「我真的很担心那个孩子,因为她不曾流露出任何一丝悲伤的情绪。尽管死亡会在人们的心中留下莫大的伤痛,但这是有意义的。人们再也见不到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亡者,但是,只要心中怀有悲伤,就能够在心里头的某个角落与对方重逢。」
我沉默了片刻,重新思考「真正的悲伤」这个词。
夫人抿著嘴,定定地凝视我。年老脸庞上的皱纹又深又长,眯起来的瞳孔深处却如朝阳般散发著耀眼的光芒。
「夫人您为什么会找我来这里工作呢?」
「是贵崎向我推荐的。他似乎是从朋友口中听说你的事情,进而对你产生兴趣。贵崎当时曾说『这个人似乎是个不错的厨师……只可惜他离开了厨房』。也许是因为在他心里面,涌起一股无法放任你不管的情感吧。」
我不禁在心里惊呼,是那位贵崎吗?他的朋友就是我的前女友吧?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我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其他人选。她也很担心我,所以从贵崎那里听说之后,才会连忙跑来联络我的吧。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愿意来这里工作呢?」
我稍微思索了一下之后,决定实话实说。我吐出一口气,抬头仰望天空。在东京无法看到的繁星在夜空中闪烁不已。天津四、织女星、牛郎星。我小时候曾经在透过星象仪抬头仰望星空时,亲眼目睹这三颗星。微弱的光芒看起来相当无助,彷佛只要呼一口气就会被吹熄。
「因为这里是一栋古老的洋馆。」
听到我的回答后,夫人露出一副感到讶异的表情。
「你的意思是?」
于是,我告诉夫人关于童年时品尝到的那碗汤的往事——也就是我与母亲一起品尝过的那碗充满回忆的汤。
「我一直很想再回味一次。起初我也曾经试著找出那间餐厅,却怎么样也找不到。」
我停顿了一会儿后,继续说。
「其中一条线索,就是那里是一栋老旧的洋馆。有许多洋馆都已经遭到拆除,保存下来的数量也不多,所以我才打算一间一间找,或许总有一天能够找到。不过,这个方法有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我必须获得屋主的同意,才能够进入屋内确认。」
换句话说,我只是藉工作之便进来这栋屋子里确认而已。虽然我没有任何的证据,也没有抱持某种期待,但确实曾经有过或许就是这里的念头。
「不过……这里不是你要找的地方。」
「是的,非常遗憾……」
这座宅邸并不是我记忆里的那栋建筑物。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当我一踏入厨房时,却感受到内心为之撼动。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是在距今三十年前,买下当时已经无人居住的这栋建筑物做为别墅。如果我知道之前的屋主是谁的话,或许能够帮上忙也不一定……真是不好意思。这栋房子闲置之后,中间曾经有数间公司与不动产开发业者有意发展其他方面的用途而介入,因此无法确定之前的所有权到底是在谁的手上。毕竟要维护一栋古老的建筑物相当花钱,所以偶尔会发生这种复杂的情形。再加上,这栋洋馆是战前的建筑物,就连法务局的登记资料也不清不楚的……害你失望了,真是不好意思。」
「请别这么说,您不需要向我道歉。」
看到她这样子,反而令我感到抱歉起来。就在这个时候,贵崎来到我们面前,朝我们低头一鞠躬。似乎是在表示夫人差不多该进屋子里去了。他在顾虑夫人的身体状况。
「不过,就算现存的老洋馆数量不多,但你这么做仍然像是在茫茫大海中捞针。更何况……有些事情回想起来只会徒增悲伤。」
「是的,我明白这个道理。」
夫人定定地望著我的双眼。那是彷佛在确定某种事情的眼神。
她缓缓地点头说:「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也点头,跟著站起身来。
「我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是关于您饮食方面的事情。」我说。「问这种事或许很失礼,但我还是想知道夫人您只喝汤与令千金的事故有关联吗?」
她瞥了我一眼后,将目光移向庭院。那是毫无深度的空洞眼神。
想必在她的脑海里,正浮现碰上交通意外而过世的女儿身影吧。也许是我欠缺思考,问了相当鲁莽的问题。但是,我实在没办法不问出口。如果是以前的我或许办得到,但如今的我却没办法不去质疑,就这样得过且过地虚度每一天。
「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深意。」夫人露出微笑。「毕竟我也上了年纪,过多的食物只会替身体带来负担。再加上,我本身食道与气管之间的咽喉肌力乏弱,一不注意的话连喝水都会呛到,不过汤品还是比一般的料理容易下咽。」
她有气无力地说。我不认为这是她的真心话。在我看来,只觉得夫人就像是在接受某种惩罚。虽然我不知道她到底犯了什么罪,但我明白接受惩罚根本无法赎罪。
我沉默地等著夫人接下来的话。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沉默被撕裂成碎片,四散在这片夜空之下。她终究没有接著说下去。
「我想麻烦你一件事情。」
「请问是什么事?」
「我妹妹忘记带走洋伞。我想请你明天跟千和出去一趟,把伞送到她家。我原本打算请贵崎去的,但他突然有急事无法前往。老是拜托你做分外的事情,真是不好意思。」
「我明白了。」
「真的很不好意思。另外,我也有东西想请你一并带过去,我会请贵崎准备好。」
夫人这么说完,便看向站在稍远距离外的贵崎。他则是轻轻地点头致意。
「我妹妹现在住的地方也是一栋历史悠久的建筑物。原屋主在十年前过世后,我买下来保存,现在则是由我妹妹住在那里。」
贵崎走了过来,微微向我低头一鞠躬。夫人像是接受到暗号般站起身来。
「今天辛苦你了,你慢慢来吧。不急。」
留下这句话之后,她就在贵崎的陪同下消失在建筑物里。
当我回到厨房后,发现千和还在。她坐在椅子上阅读文库本。被整齐地折好的厨师服则是放在一旁。她察觉到我的出现后,立刻抬起头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可以先下班啊。」
「你也太无情了吧。我可是在担心你耶。」
她拿起文库本与厨师服,站了起来。我叹了一口气说:
「夫人没有要开除我的意思。」
短暂的沉默降临在我们之间。
「是吗?」妯语气平常地说。「真是万幸呀。」
我点头。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万幸,总之先附和就对了。
「你可以先回去休息了。反正就算你待在这里也没事可做。」
千和摇了摇头。「没关系,我只是想跟你聊一下天而已。」
我关上瓦斯总开关,并把放在台面上的锅具收进橱柜。这位大小姐今天怎么突然心血来潮想跟我聊天?千和将手肘靠在工作台上,面向我说:
「我外婆人很好吧。」
「嗯。」
我一点头,她便立刻微微垂下头。
「我真的是一个很过分的人。」
「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外婆她对我非常好,我也很喜欢外婆。但是,那天在外姨婆面前被外婆碰触到的地方,直到现在仍然冷冰冰的。」
我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夫人要千和坐下时,确实牵了她的手。
「夫人只是因为上了年纪,手才会摸起来冷冰冰的。嗯,而且啊~你没有听过人家都说手冷冰冰的人,其实内心是最温暖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望向我,一脸不悦地说。「从我小时候就是这样子了。或许是我内心深处讨厌外婆的缘故吧。她对我明明这么好……」
我隐约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她们两人表面上看起来感情相当融洽,背地底却潜藏著某种阴霾。我一开始并不清楚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为何,但我现在知道了。千和将这一切怪罪于夫人,她把夫人视为夺走自己双亲的人。另一方面,夫人则是对千和感到内咎自贵。
「外婆对我一直都很温柔和善。但是,在我小时候曾经有那么一次,浮现出她其实是想将功抵罪的念头。我明明知道不可能有这种事,可是又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这种过分的念头,令我感到自我厌恶。现在仔细思考,或许我直到现在仍然对外婆感到又爱又恨吧。」
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
「我明明不想要憎恨她……」
千和自言自语地接著说完后,便陷入一阵沉默之中。那是一种欲言又止,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措辞的沉默。也或许是因为说话的对象是我。就算向我倾诉我也帮不上任何忙。
「你一点都不过分。」绞尽脑汁挤出来的话却如此微不足道,甚至连安慰人心的效果也没有。「我并不觉得你过分。」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也忍不住对自己翻白眼。如果能够说些更铿锵有力的话就好了,但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你又知道什么了!」
千和大声地吼了出来。堆积在我胸口的沉重情感,瞬间如散沙般崩陷坍塌。
「抱歉。」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道歉后,她那姣好的嘴唇浮现一抹微笑。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是我不分青红皂白拿你当出气筒。」
夜晚的厨房相当寂静。也因为这里太过宁静,如果有什么声响反而能够转移注意力也不一定。不可能听得见的海浪声倏地浮现在我脑海中,下一秒又立刻消失不见。
「你跟外婆聊了什么? 」
千和率先打破沉默。她已经恢复成平常的模样。
「对了……」我说。「你有去过外姨婆家吗?」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明天我们两个要把她忘记带走的东西送过去。」
千和一脸狐疑地看著我。
「你们到底是聊了些什么,怎么会导出这种结果?」
我将夫人与我对话的经过一一说明给她听。她则是若有所思地双手环胸,但最后似乎放弃继续多想。
「话说回来,为什么夫人会要你跟我一起去呢?」
「答案很简单。」千和说。「因为那个人非常讨厌厨师,你自己去的话根本不可能踏进屋子一步。」
原来是这样啊。虽然明白对方看我不顺眼,想不到竟然讨厌到这种地步。
「她对厨房的成见还真深呀。」
「你别放在心上。」千和略有歉意地说。「外姨婆只是个性比较古怪而已。不过,为什么她会这么讨厌厨师呢?」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啦。我猜,或许是因为她与厨师有过不愉快的经验吧?」
我一这么说完,千和便偏著头说:
「也许吧。搞不好就是这么一回事。」
在我们对话的同时,千和似乎也暗自思考著别的事情。只见她低头咬著右手大姆指的指甲。
「你在担心什么吗?」
「担心?你怎么会这么问?」
「因为你好像在想事情。」
千和摇摇头后,叹了一口气,并看向自己大姆指的指甲说:「我只是有点在意某件小事而已。」
确认瓦斯总开关已关闭后,我动手擦拭起流理台。
「你要回去了?」
「嗯,你也早点休息吧。我今天莫名地疲倦。」
一定是因为莫名其妙地遭人大肆批评的缘故吧。这个家的人似乎都有些异于常人之处。就算是误闯疯帽子先生的茶会,也不会有如此强烈的疲倦感吧。
「……明天见。」
「明天见,晚安。」
我从后门离开,来到屋子外面。从宅邸走到停车处只需要数分钟的时间。我一边走在没有街灯的漆黑道路上一边暗自心想,想必那孩子的内心也很寂寞吧。或许能够在她心血来潮时陪她聊天的对象,意外地稀少也不一定。
我清了清喉咙,吞下口水。我的咳嗽声在漆黑的夏夜里,彷佛别人的咳嗽声般回荡不已。
5
翌日。
我将汽车停在停车场,一边阅读《爱丽丝梦游仙境》一边等千和,接著便看到她撑著阳伞与纸袋现身。
我把她带来的东西放在后座后,旋即发车。
据她表示,从宅邸到摩耶子女士家的车程约一个小时左右。
「习惯坐车了吗?」
汽车开上国道后,和缓的上坡与下坡彷佛接力般轮流到来。千和打开副驾驶座的车窗,以脸颊迎接吹来的风。她这么做是为了避免晕车。
路上行驶的车辆不多,摇下车窗感觉相当舒服。车内充斥著阳光与海潮的味道。
「我也不知道。不过,如果不是长时间搭车
应该没问题。」
千和以不带任何一丝情绪的语气说。
「你刚才是在读《爱丽丝梦游仙境》吧?读到哪里了?」
「我的进度很慢。」
「你还没有看到『红心女王』的部分吧。『红心女王在某个夏日做了水果馅饼,坏心眼的红心骑士趁人不注意时偷走了水果派。』」千和这么说完,停顿了片刻。「由于红心骑士是偷走水果馅饼的嫌疑犯,因此召开了一场审判,而法官就是『红心女王』。因为红心女王的裁决极度不合理,而且都是处以酷刑的判决,所以爱丽丝最后受不了地大声喊出『你们不过只是扑克牌而已!』的真相。然后,爱丽丝就这样从梦境中清醒过来了。」
「等一下。我一直有点好奇,你真的记得自己读过的书籍内容吗?」
「嗯,大致上都记得。」千和一脸若无共事地说。「所以,我考试的成绩也不错。」
教科书只需要一字不漏地背下来,因此熟记之后不需要多加思索就能够答题。就算如此,她确实还是将书籍内容完全默背下来。看来她的脑袋构造似乎跟我不一样。
「你不也记住不少食谱吗?」
「我并没有记住食谱。之前在餐厅工作的时候,我的确有记下『餐厅的独门配方与食谱』,但已经完全忘得一乾二净。我只记得材料,但不记得确切的分量。不过,这一点倒也不曾令我伤脑筋过。反正食谱只要抓个大概就好了。因为最关键的材料会根据每次的情况而有所不同。」
「哼嗯~」
她点头。
天气明明相当晴朗,却开始降下细雨。这是太阳雨。虽然雨小到根本不需要启动雨刷的程度,但柏油路面的颜色仍然一点一滴地变深。在她视线前方的细雨,静静地朝完全没有任何遮蔽物的大海落下。
「听说,波兰人认为下太阳雨是因为魔女在制作奶油的关系喔。」
这阵雨没多久就停了。从车窗流进车内的风变凉许多。看来这场雨吸收了不少地面的高温。
啊!千和指著某处喊。当我一望向她所指的方向,便看到一道淡淡的小彩虹。我盯著望向彩虹的千和侧脸须臾后,重新转向前方。
彩虹不久就消失了。来得快的事物也总是去得快。然而,我不禁产生一股念头——除了料理的味道以外,也好好记住这难得的瞬间吧。供我日后偶尔从记忆的宝箱中拿出来细细回味。
摩耶子女士的家位于距离温泉区很近的山上。这里的环境与身处大海旁的宅邸相当不同。房子从庭院树木之间探出头来。那是一座有三角形屋顶配上红瓦的洋馆。建筑物的上半部是红色,下半部则是白色的,给人一种童话般的可爱印象。我将汽车停在玄关前似乎可以停车的地方。
「就是这里啊。」
「是啊。」千和短短地叹了一口气。「听说她是独自一个人住在这里。」
「她的先生过世了吗?」
千和摇了摇头说:「她一直都是单身。」
「原来如此。」
下车后,我按了玄关对讲机的门铃。等了好一会儿后,才听到有人回应。
千和一报上名字,对方立刻回说「我听说了。在那里等我一下。」
终于看到摩耶子女士从深处现身。
「外姨婆,午安。」
「哎呀呀,千和。谢谢你特地送东西过来,赶快进屋子里吧。」
对方似乎还算欢迎我们的到来。接著,就在千和点头并穿过门时,摩耶子女士对我说:「你就在这里等吧。谢谢你帮忙载东西过来。」
说完,她从我手上接过东西。千和赶紧从旁出声。
「等一下,您不打算邀请他进屋子吗?」
「别说得这么难听。」她说。「他的任务就是送你过来这里。我并不是在找碴,只是在划清底下人的本分而已。」
「虽然您说得冠冕堂皇的,其实说穿了就是不愿意让厨师进家里吧。还有,我也无法认同您昨天说的话,什么叫做『冒牌货』?」
只见摩耶子女士一脸尴尬地皱眉。
「这种话不适合站在这里说,总之先进屋子里喝杯茶吧。你也进来吧。」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露出何种表情,只能呆呆地点头。
我们被带到庭院一隅。阳伞下摆有花园用的桌椅,四周飘散著薄荷的香味。
「坐吧。」
摩耶子女士对我这么说。
在我与千和坐下后,面面相觑感到不知所措时,她已经端著放有茶壶与茶杯、司康饼的托盘回到庭院。她将托盘放在桌上,并在我们面前各摆了一个茶杯。
「我冲的红茶很不可思议,风味相当道地。虽然不知道确切的理由为何,或许是我使用井水的缘故吧。」
摩耶子女士慢条斯理地在一杯杯的茶杯里倒入红茶,并催促我们俩品尝看看。红茶带有又深又浓的琥珀色。尽管外观如此,味道却一点也不苦涩,加入牛奶后,变得更加香醇宜人。
「我一听说千和你要来这里,就亲自烤了许久没做的点心。」
她用夹子夹起一块可康饼,放在千和的盘子上。
「您还没说理由……」
「别急。」摩耶子女士打断千和的话,并接著说:「吃过这个你就会明白了。」
我用夹子夹起一块司康饼,放在自己的盘子上。司康饼旁附上装有凝脂奶油与柑橘酱的圆形小盅。我将仍然有一丝微温的司康饼扳成两半,涂上凝脂奶油与柑橘酱后送入口中。
司康饼的表面香脆、松松乾乾的,里面却湿润又绵密。配上凝脂奶油送入嘴里,司康饼立刻在舌尖上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柑橘肉的甜与柑橘皮的微苦,大大地衬托出这份朴实的美味。
「非常美味。」
我说出自己的感想。
「任何人都做得出美味的司康饼。」她说。「但是,真正分出高下的关键在于凝脂奶油。凝脂奶油必须用道地的正牌货才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虽然市面上也有日本制的凝脂奶油,但事实上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我所谓的正牌货就是这个意思。你的料理也是同样的道理。我并不是讨厌你的料理。只是最后用来收尾的鲜奶油与奶油的品质,根本比不上正统的法国货。」
「但是,他使用的材料品质一点都不差啊。」
千和提出了反驳,而摩耶子女士似乎并不介意。
「我并没有说谁优谁劣,每道料理都是随著那片土地成长、发展出来的。就连调味蔬菜的洋葱也是各地方的品种皆不同。如果不是一步一脚印地在历史上留下足迹的话,就会变成只学到皮毛的冒牌货。所以,我才会说你的料理是冒牌货。」
我喝了一口红茶。气氛实在不怎么轻松,让我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我明白了。您明天愿意拨空吗?」千和说。「我们想煮一碗汤来报答您今天招待我们喝红茶。」
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一段棘手的对话正在我的眼前上演。
「有意思。」摩耶子女士笑了。「是什么汤?」
「是外姨婆您喜欢的海龟汤的『同类』。」千和说。「详情就留到明天再揭晓,请您拭目以待。谢谢您的招待,今天打扰了,司康饼非常美味。」
千和站了起来,我只好急忙地喝完杯中的红茶,然后一边向摩耶子女士轻轻低头致意,一边离去。
摩耶子女士则是带著一抹浅笑,紧盯桌面。话说回来,千和打算叫我做什么汤啊?
千和在回程的车上说:「我还是认为外姨婆的说法太极端了。如果只因为不是那个国家的食材就没办法制作出正宗的料理,那全日本的外国餐厅不就都是冒牌货了吗!」
「她的确有点极端,但确实也有人抱持这种见解。」我说。「食材不同,味道就不同也是事实。不说这个了,你到底有何打算?这个世界上可没有人做得出海龟汤喔。更何况,海龟还是受到华盛顿公约保护的保育类动物,根本不可能拿来食用。」
「这种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她这么回答。「海龟汤是一道相当经典的料理,曾经普及一时。拉瓦雷纳的《法国厨师》一书中,也有记载不吃肉的日子就会喝海龟汤。海龟在大斋期之类禁止吃肉的时期,似乎被视为替代肉的珍贵食材。如今日本只有在小笠原群岛,根据数量控管措施猎捕海龟。尽管我尊重这项饮食的传统,但也不会想吃这道料理。你知道海龟汤的烹煮方法吗?」
「算是知道。」我说。「因为海龟肉有一股独特的味道,所以基本上都会用雪莉酒提味,煮成法式牛肉清汤般的清澈汤底。也有人会加入鲜奶油,制作成咖哩风味。但是,绝对不可能明天之前买到材料。好了,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我说过是海龟汤的『同类』吧。」
「『同类』啊。」我说。「你是要用鳖之类的取代海龟吗?虽然外面确实也有餐厅会卖鳖汤,但是这么一来不就正中你外姨婆所说的冒牌货吗?」
「我才没有要用那种东西替代。只要有食谱,不管是什么料理你大致上都做得出来吧?」
「大概吧。」
我察觉到四周已
经笼罩在暮色之下。太阳下山的时间似乎变早了。鲜艳的夕阳余晖与残留在地上的蓝,以及在缓缓摇曳的水面上熠熠生辉的不规则折射光芒。打开车窗,旋即嗅到一股甜甜的海水味。
她将身体靠向椅背,闭上双眼。
6
「昨天还真是折腾人呀。」贵崎说。
他似乎已经听千和说了昨天的经历,对于我提早上班一事完全没有说什么。
「是啊。」我叹了一口气道。「不过,还满有趣的,所以我也不想想太多。」
「凡事都有寓意,只要你肯去发掘。」贵崎说。
看到我点头,他以一如往常的态度露出微笑。
「今天也请你多多指教。」
于是,我们向彼此道别,开始分头进行自己的工作。提早来到厨房的我一踏进去便看到一身平日打扮搭配围裙的千和。她旁边堆起好几本书,正在将食谱抄写在纸上。虽然不清楚原因,但今天的千和没有穿厨师服。
「早安。」
「我已经先把材料清单整理好了。详细的分量你再自行斟酌吧。」
「这样比较好。我会一边试味道一边调整分量。」
清单上写有调味蔬菜、鸡高汤、辛香料与小牛头。最后的装饰则是欧防风与夏季松露,以及甘露子。
「等一下,日本市面上根本没有贩售小牛头,所以不可能买到。」
「这方面的问题就请你想办法吧。」
她以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说。我大概扫过一遍食谱,这是在鸡高汤中加入小牛头熬煮,最后于表面装饰蔬菜,类似法式清汤的汤品。
我苦恼好一会儿后,最后决定订购牛尾巴与牛颊肉,以及猪脚。味道就靠牛尾巴与牛颊肉提供,并用猪脚皮来弥补所需的胶质。所谓的料理不外乎如此,只要知道逻辑就能够用各种不同的组合制作料理。
「你有办法解决?」
「我会想办法解决。」
「了不起。」她难得开口夸奖我。「这很重要。」
我趁著调货的期间熬煮高汤。森野已经先替我送来熬煮高汤的材料,于是我将牛颊肉弄成绞肉,再混入蛋白。接著,再混入番茄、蘑菇、调味蔬菜后,倒入高汤。然后,加入烤过的牛尾巴,用来煮出黄金色泽与增加汤的浓郁度。辛香料则是选用月桂叶与黑胡椒,以及少许八角。一边在锅中搅拌一边以小火加热。
「话说回来,用这些材料煮出来只是加了牛尾巴的法式牛肉清汤,但我们不是要煮海龟汤的『同类』吗?」
然而,她只是一脸兴致勃勃地探向锅子,什么话都没有说。
搅著搅著汤沸腾了,我停止搅拌的动作,把火转小。火候调整至汤的表面要滚不滚的微滚程度。制作法式清汤时,汤滚过头就会导致颜色变浊。接下来的六小时,只需要静心等待即可。
接下来,准备用来装饰汤表面的食材。所谓的欧防风是有如细长版芜菁的蔬菜。我忍不住暗自赞叹森野还真是有办法。只要下订单,任何食材都弄得到手。有他真好。
「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个。」
「是吗?日本称这个为叫做白色胡萝卜(注:中文的白萝卜在日文称为大根。为避免混淆,在此便用白色胡萝卜之译法)。据说欧防风在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是最普及的食用蔬菜。当时马铃薯还没有出现。这个欧防风和之前的洋姜一样,都是被人们遗忘的蔬菜。」
千和动手切起欧防风。相较于一开始的时候,她切菜的手法变得纯熟许多。
「怎么了?我有哪里做错吗?」
「没事,我只是觉得你熟练很多。所谓的料理就是众多基本作业的累积,只要能够切好材料、分辨得出来锅里食材已经煮到什么程度,就可以煮出大部分的料理。」
将欧防风以热水预煮后切成丁,再加入盐巴与砂糖、醋,制作成腌菜。甘露子也以同样的手法料理。
「甘露子就是过年时会放在黑豆上的那个年菜吧?」
「这也是你第一次看到吗?」
「当然啊。我只有看过用在日本料理中已经处理好的甘露子。不过,用这种东西有点像自创料理耶。不会又被批评成冒牌货吗?」
「你说的我都明白,现在你给我闭上嘴好好做料理!」
挨了千和一顿骂之后,我只好乖乖闭上嘴巴继续手上的作业。夏季松露也跟欧防风一样切成丁。进行到这里,牛尾巴也炖软了,同样切成小块。
时间就在炖煮的期间流逝而去。
从窗外望去的景色彷佛某个古老市镇的观光照片。虽然整齐乾净,却无法在人们的脑海中留下深刻印象。这里有山、有海,夹在其中的是颇拥挤的老街。建筑物在雨水的浸濡下,更加增添了岁月的痕迹。
「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吗?」
「接下来就只剩下等待而已。等待也是做出好料理的一环喔。」
厨房里只听得到气泡从锅底冒出水面的小小声响。
「在这里工作还愉快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
「之前提到你有可能遭到开除的话题时,你看起来没有那么惊慌。我昨天也思考了一下。虽然我们希望你能够待久一点,但是如果你有辞职的念头,或许还是辞掉这个工作比较好。」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一直待在这里,但是看起来还会再待一阵子。在这里工作很有趣,也让我庆幸还好自己回来厨房工作。该怎么说呢~让我有一种活著的感觉。」
能够拥有活著的真实感,或许是因为从事食物相关工作的缘故。毕竟民以食为天。
「我之前做过其他性质的工作,结果前女友竟然说我脸上挂著死人般的表情。我没有自觉,但搞不好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真的喜欢过那个人吗?」
我笑了出来。
「干嘛问我这种事情啊?」
「因为我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真心喜欢过任何人。」
「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是没办法用真伪来区分的。」
「那么我换一个问题。跟她分手的时候,你会感到难过吗?」
「当然会难过啊。」我说。当时的我觉得自己彷佛化为孤伶伶地挂在寒冬夜空里闪耀的北极星。「但是,事到如今回想起来,我很庆幸我们分手了。如果没有分手的话,不知道我现在人会在哪里。总觉得我似乎是在恢复单身后,才明白自己的立足地在哪里。」
她听完什么话都没有说。我实在很难推敲出,她是在思考事情还是有任何意见。
「总归一句话。」我说。「人类总是会下意识地寻觅能够真心喜欢上的事物……喜欢的人、喜欢的地方、喜欢的工作。有人穷极一生仍然找不到答案。所以,要尽可能地喜欢更多的人、尽可能地去更多的地方,并尽可能地尝试更多的事情。就算答案会令人后悔,但这一切都能够让人往前迈进。」
告诉千和的同时,也像是在说给我自己听。
数小时后,我探向桶型深汤锅内。食材的滋味已经被充分地萃取出来,汤呈现清澈的琥珀色泽。我试了一下味道,汤里的胶质轻抚过上颚,从喉咙滑进食道,汤的浓郁滋味与香味则是追在后头。汤头并不像一般法式牛肉清汤清甜,有一种浓郁的鲜味残留在舌头上久久不散。
味道比我想像中的美味许多。但是,我不觉得这就是海龟汤的同类。
「如何?」
千和问我。于是,我用汤匙舀起高汤让她试味道。当我正要将汤匙递给面对我的她时,她却突然将下巴轻轻向前一带,我便顺势把汤匙送到她的嘴边。
她闭上双眼,喝下汤。接著,她睁开双眼,只说了一句「真好喝」就没下文了。由于上嘴唇接触到胶质的关系,散发出滋润的光泽。
「这样可以吗?」我问。
「大概吧。」
「你为什么会想让摩耶子女士品尝这道汤?」
「当然是为了你啊。既然你要煮料理给她吃,就算是外姨婆也不能阻止你进屋吧?」
「你知道我在调查老建筑的事情?」
「你说这不是废话吗?当然是贵崎先生告诉我的。」她说。「问题在于接下来的发展。如果你的汤没办法令外姨婆满意的话,就没有下一次了。不过,做到这个程度我觉得应该不会有问题。」
前往摩耶子女士家的途中,我们经过有著三角型屋顶的小小车站。只要冠上湘南这个名字就能够赚钱的时代已经过去,失势的街道如今俨然已变成偏乡的风光。
「这道汤叫什么名字?」
我问千和。虽然她说是海龟汤的同类,但我怎么想都觉得这道汤只是法式牛肉清汤的变化版而已。
「你昨天读的书里有写到喔。」
「昨天读的书是指《爱丽丝梦游仙境》吗?里面确实有说到加太多胡椒的汤还是派之类的料理,但没有提到你说的汤。」
车子驶离市中心,沿著斜坡向下。汽车在沿海的蜿蜒道路上开著,接著驶进安静的住宅区,越过桥之后再开一阵子。在蜿蜒的道路上开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终于抵达摩耶子女士家。
我将汽车停妥在同样的位置。
千和一按下门铃,立刻从对讲机传来摩耶子女士的声音。
「我正在等你们。进来吧。」
话语刚落,门就开了。一推开门就是玄关。扑鼻而来的并不是陌生人家里的气味,反而是一股冰凉的空气与令人怀念的气息。屋内正面的墙壁上,挂著似乎是很久以前建筑物竣工时所拍摄的照片。
我像是被吸引住般紧盯著那张照片不放。
「你在发什么呆啊?快进去吧。」
我在千和的催促下回过神来。
双手抱著东西,跟在她身后。
环视了一圈在摩耶子女士的带领下来到的厨房时,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气。眼前的厨房设备完善的程度,完全不会输给我工作的宅邸。然而,更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这个厨房与夫人宅邸的厨房简直一模一样。这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是出自同一位设计师之手?
厨房中央处摆了附烤箱的铁板与瓦斯炉,后面还有冰箱与工作台。这些设备似乎有好长一段时间无人使用,上面积了薄薄一层灰尘。厨房深处堆叠著各种大小不一的锅子,不过都有用布盖著。
「哇!」千和忍不住轻溢出声。
「这个厨房现在已经没有人在用了。」摩耶子女士说。「原屋主似乎相当喜欢美食,所以设备虽然古老,但一应俱全,应有尽有。我人就在餐厅,有什么事再过来找我吧。」
「谢谢您。」
她离开了厨房。我们则是拿起抹布,从打扫环境开始做起。虽然待在别人家的厨房很难静下心来,但是这个厨房却不会让我有这种感觉。
我用从宅邸带来的锅子暖汤盘与汤品,并装盘。接著,用小镊子在汤表面上点缀好香草后,由千和将完成的料理端上桌。
7
「请您品尝看看吧。」千和说。
摩耶子女士瞥了我一眼,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那我就不客气了」,便将汤送入嘴里。
「这就是你要我吃的料理?」
她笑了。看来是不会令她勃然大怒的味道,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是的。」千和点头。「这是假海龟汤。」
我事后才知道,所谓的假海龟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角色。那是个外貌奇形怪状的乌龟,有牛头、牛脚、牛尾巴与牛蹄,以及乌龟身体的超现实生物。在第九章<假海龟的遭遇>里,女王确实曾经说过「假海龟是用来做汤的原料」。
「假海龟汤这道英国料理出现在狄更斯写出伟大钜作,以及夏洛克·福尔摩斯活跃地解决各种事件的时期。你们竟然会端出这么一道稀奇的料理。」
摩耶子女士笑著说。
千和瞄了我一眼。我才察觉到原来自己嘴巴开开的,露出一脸呆滞的表情。我清咳了一声后,赶紧闭上嘴巴。
「背后有什么意义吗?」
千和点头。「维多利亚时期经历工业革命,成为大英帝国最繁荣兴盛的时代。当时以上流阶层为中心,蔚为风潮的就是海龟汤。」
「的确,你说得没有错。」
「但是,中产阶级以下的人平日根本不可能吃到昂贵的海龟,因此才有了假海龟汤的出现。或许,看在您的眼里,会认为使用小牛头与牛尾巴的汤是冒牌货,但是当时的厨师们却认为能够使用寻常的材料,制作出令人们开心的料理是一件值得的事情。」
摩耶子女士再喝了一口汤。
「正如同外姨婆您所说,料理都是随著那片土地成长、发展出来的。但是,食物本身并没有所谓的冒牌货或真货,有的只是想让人品尝到的心意而已。」
「原来如此。」
「而且,正是因为混合了各式各样的食材,才会形成今日的料理。」
「你说的是甘露子吧。」
「甘露子?」
我忍不住插嘴。
于是,摩耶子女士代替千和说明给我听。「甘露子并不是源自于欧洲的产物,而是在十九世纪末从亚洲传入,如今在法国也会用来煮法式奶油炖菜等料理。证据就是使用这个蔬菜的料理都会加上à La Japonaise——也就是法文日式的意思。请你好好记住这一点。」
千和接著说明:「一百多年前的人们制作这道料理时,并不是抱持著想要做出冒牌海龟汤的心态。他们只是一心一意地思考,该如何烹煮出美味的料理而已。为了满足品尝的人而煞费苦心。」
煞费苦心——在料理发展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失去的重要事物。摩耶子女士不发一语地喝汤。接著,定定地望向千和的双眼后,叹了一口气。
「这道料理是一百多年前诞生的。如今也没办法证实,以前的人是否抱持这种想法制作出这道料理。更何况,材料也跟现在有所不同,就连热源也不同。或许这道汤品原本的颜色并不会这么清澈,不过……」
她短暂地停顿一会儿后,再次开口。
「假海龟汤在过去确实被人们视为一道完整且成熟的料理。而这道汤品是到近期才被煮成偏液态的汤品……你也多学一点历史吧。正所谓『凡事都有寓意』。」
摩耶子女士看著我说。
「这句话……」
我不禁喃喃地说。记得贵崎也曾经说过同样的话。千和告诉过我,这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公爵夫人的台词——「凡事都有寓意,只要你肯去发掘。」
我点了点头,在不被人察觉的情况下轻叹一口气。
「历史会如此重要,也是因为唯有透过学习历史,我们才能够与已经不存在的人们有所联系。我们是与过去的人们共存在这个世界上,绝对不可以忘记这一点……这道料理的味道比之前美味多了。」
我再度点头。我很开心料理被人夸奖。
「但是,这仍然是一道冒牌货料理。」她恢复成平日的语气说。「用来让汤变得清澈的蛋白,你放太多了。因为害怕失败而加入过多的分量,反而影响了味道。」
她说得没有错。制作牛肉高汤时的蛋白用量不好掌控。于是我回答:「今日真是受教了」。摩耶子女士原本绷著的脸突然变得缓和,似乎是打从心底在微笑。气氛也稍微缓和了下来。这么说来,我之前也曾经听过夫人说教呢。长相极为酷似的两人,个性似乎不太一样,却又有点相像。
「我可以问您一件事情吗?」
千和看了我一眼。摩耶子女士则是缓缓地点头。
「夫人的身体状况真的这么差吗?」
她颦眉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一直在思考,您想要开除我的理由到底是什么。所以我就想,或许您是希望夫人离开宅邸,安排她住院接受治疗之类的。所以,您才会劝夫人思考该如何处置我与贵崎先生吧。」
当我这么一说,她立刻点头。
「你说得没有错。我实在摸不透姊姊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所以相当忧心。自从之前因意外痛失女儿与女婿之后,我姊姊就将自己的心封闭起来了。」
她的语气显得相当羸弱,看来是真心在担心夫人,双眼还显得有些湿润。不过,我忍不住暗自心想,不管遇上什么事情,眼前的女士绝对不会轻易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泪水吧。独自一人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似乎是有些误会你了。更别提,你实在不像厨师。」
「我经常被别人这么说。」
「别误会,我是指好的方面喔。」摩耶子女士提高音量笑著说。「我们移去日光室,喝杯红茶吧。我去泡茶。虽然我的厨艺没什么好拿来说嘴的,但说到泡茶的技巧可是一点都不输人喔。」
摩耶子女士这么说。
「外姨婆,我帮您。」
「谢谢。」
她走去另一间厨房,而非我刚才烹调料理时用的厨房。千和站起来,悄悄在我耳边轻喃。
「这么一来就能够确认了吧。」
她那轻柔的气息轻触著我的耳朵,令我的心脏忍不住悸动起来。
「确认什么? ,l
「日光室啊。」千和说。「你小时候跟母亲一起用餐的地方,明明是在室内却有如阳台明亮吧?之前听你这么描述时,我就在怀疑搞不好是日光室。因为传统的日式建筑,并不会将阳光引进室内。日光室是乔赛亚·康德或威廉·梅雷尔·瓦历斯引进日本国内的建筑元素。从大正到昭和初期,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时期所建的洋馆都具备此一特色。」
「你的意思是?」
「如果要找的是现存的该时期洋馆,范围一下子就缩小了不少。」
千和以稍快的速度向我说明后,便追著摩耶子女士的脚步而去。
现场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的心脏仍然悸动不己。会这样并不全然是千和呼出的暖热气息造成的。彷佛别人心跳声的声响,在我耳边响起。
得快点过去日光室才行,我如此心想。一直愣在这里的话,她们一定会觉得我很奇怪吧。然而,我的身体却动弹不得。直到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自己怀抱何种情绪——那就是恐惧。
恐惧?为什么会感到恐惧呢?说句老实话,我确实
是感到相当胆怯。因为,我突然有一种自己的命运彷佛被某人操控的感觉。
我认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椅子摩擦地板的声音,在室内造成夸张的噪音。日光室与餐厅是连接在一起的。我以稳定的脚步,朝阳光洒落的方向前进。
一踏入那个房间的瞬间,立刻盈满我胸口的是一股强烈的虚脱感。
夕阳透过玻璃洒落进来,室内被染成橘子色。我感到喘不过气来,赶紧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中有一股香气,那是来自于摆在桌上的橘子果香。刺激著鼻腔内侧的那股微弱香气化为强烈的触媒,在我的脑海里引起连锁反应。
记忆逐渐鲜明,模糊的轮廓也越描越深。隔著毛玻璃所看到的世界里的雾气终于散去,脑海里的事物变得清晰起来。呈现反比的是,一股自我存在感越发变得渺小的感觉朝我袭来。
我曾经来过这里。
这里就是我与母亲一同用餐的地方。
彷佛一口气将经年累月堆积起来的灰尘拭去般,我在一瞬间想起了所有的事情。从我口中吐出的气息灼热不已。曾经那么糊模不清的记忆,却在回忆起来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如此鲜明、简单。我回想起那一天的事情,进而感受到如今已不在这里的母亲的存在。
千和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的身后。她拿著装有烤制点心的托盘,不发一语地看著我。
「就是这里吧。」
我回过头去,轻轻点头。仅仅如此,千和似乎就明白了。兴奋在不知不觉间如潮水退去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冻结在我内心的时光,缓缓地溶化、流动起来,并残留著一股莫名的不协调感。那是一种近似怀疑的情愫。
将我引导来这里的是贵崎,但他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我。他不是这种人。更何况,如果是为了我,应该早就这么做了。他明明知情,却刻意让我绕了一大圈。
我闭上双眼,叹了一口气。
唉~算了,我小声地低嘀。贵崎需要我,所以我也只能尽可能地做自己能力所及之事。尽管我还没摸清楚自己能做些什么,也不明白自己的作为会带来何种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