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晚间十一点的告白

从我参透大村音彦的恐吓系统如何运作时,就决定隐瞒自己的本意助三泽他们一臂之力。这三个星期我以他们伙伴的身分尽心尽力,就为了打倒大村音彦。

我假装教男生们几招简单的剑道招式。我们在杳无人烟的河岸以接近实战的形式对打了好几次。这是为了让我适应并非比赛的战斗。然而以北崎为首的男生,都认为是我在训练他们。

女生们则是负责编辑要公开的影片,以及努力找人协助一起散布大村音彦的消息。这方面我不太擅长,几乎都是放手交给她们处理,不过毕竟是计画的核心,我找到空档也会加入她们。

坦白讲,要说不开心是骗人的。

男生们意外地有毅力,无论被我打倒几次依然爬起来,转瞬间就学会了如何打斗。「想保护某人」这种少年漫画般的热情,在我看来十分耀眼。女生们则是让我了解了陌生的世界。举凡化妆、最新的甜点,甚至是夜晚的娱乐场所,寻觅著可靠之人的同时,我净是体验著这些未知的事物。

三泽和安城也开始会在教室里和我攀谈了。我原本单调不已的校园生活接连了产生变化。

堪称戏剧性的变化,无一不令我感到雀跃。我在和三泽他们相处的这三个星期,发现了喜悦。

然而,我们不被允许团结起来。我们永远都会是两条平行线。

大村音彦在恐吓行动中暗藏了这样的机关。

五月十四日晚间十一点零三分。

感觉废弃大楼前的交通流量变得愈来愈少了。在这座城市里,夜深人静之际车辆依然川流不息的地方,顶多只有连接到车站大楼底下的大马路吧。没有人会留心在这种寂寥的大楼上面。

真是美丽,虽然很无谓。

这间房被提灯释放的暖色光源所照亮,呈现出莫名梦幻的风格,非常适合情侣在这儿谈情说爱。没有任何多余之物这点也很棒。就像我的房间一样。房里有扇占了一整面墙的大型落地窗,一望向那儿就看得见双子星塔的底部。不论什么时候看,它的照明都散发著暗红色光芒。

和我本身激进的行动相反,我差点陶醉在眼前这片超脱现实的光景之中了。

不过,我的行动配不上这么美丽的地方。我正在审问著同学,将警棍抵在三泽的脸颊上。

「回答我呀。」我重复了一次相同的问题。「恐吓斋藤由佳的人真的只有大村音彦而已吗?」

「你在说什么傻话……这样很危险耶。」

三泽语带颤抖地回话。我并没有漏看她脸颊渗出的汗水。

「小看我也该有个限度。我要你……清楚……仔细地……回答我。」

「那你先放下警棍!」

「少说废话。」

面对三泽尖锐的怒吼,我只是低吼般地说道。

三泽的声音果然很刺耳。

我烦躁地瞪向安藤,于是她肩膀一颤,低下了头。是怎样,你这家伙打算撇清关系吗?这些人真无情。我绝对不会让你们脱身的。

那种事情──我绝对不允许。

「老实说,我很不爽。你们含混带过了一些情报,单方面地贬低大村音彦──自以为顺利地把我操弄在手掌心上是吗?」

「你在说什么呀……?」

「我说呀,我有好多疑问。像是『坚决不报警』、斋藤由佳为何会和交情不怎么样的你们混在一起,还有大村音彦的恐吓行动为什么从未泄漏出去。我有一个可以解决这些疑点的假设。应该说,事实昭然若揭了。」

「什么……」

三泽拚命地想要转移话题,让我的忍耐逼近极限,口气愈来愈差。

「那还用说。你们已经没救了,同样需要接受制裁。」

「榎田,你冷静点!好吗?有什么不满我可以听你说。」

「我已经察觉这个令人恶心想吐的真相了。」

我将内心情绪一股脑儿地倾泄而出。

「是你们五个人在恐吓斋藤由佳。这起事件并非单纯的恐吓。大村音彦恐吓你们,而你们恐吓斋藤由佳──是双重恐吓。」

我看得出来,听见我所推论出的答案,三泽他们的表情明显改变了。他们像是呼吸中止一般张大了嘴,痛苦地涨红了脸。

「什…………这怎么……可能……呢……」

三泽口中勉强挤出这句话来。

她的反驳相当空虚,毫无逻辑可言。

「我想也是呀,正常一般都会否认的。你们不可能承认自己也有进行恐吓。这个事实绝不能走漏出去,所以你们才会迟迟不跟警方或大人商量。要是大村音彦的恐吓行为东窗事发,你们的恶行自然也会摊在阳光下。」

我如此逼问,于是现场陷入了好一阵子的沉默。众人皆默不作声的废弃大楼,迎来了真正的寂静。这个没有电器用品和虫子的空间,让沉默更为凝重了。

三泽明明红著一张脸,一副随时都要大喊出声的模样,不知为何却僵在原地。安城只是反覆握紧又放开自己的头发。她们的视线都从我身上移开,打算默默地熬过去。我很想怒骂她们「给我差不多一点」。

在我出言威吓前,下定决心般开口发言的人,出乎意料地是平时很温顺的安城。

「你说对了。」

她往前走一步,堂堂正正地与我正面相对。

「嗯,你说的是正确的。我们确实有跟斋藤由佳敲诈。」

「明明就还能推托过去……你决定老实认罪了是吧。」

「我承认。榎田,你真的好厉害,全部都被你发现了。应该不是斋藤一五一十地对你说的吧?」

「住口,什么都别提。」此时三泽慌慌张张地制止安城。但安城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

「泽泽,我们还是坦白一切比较好。都被怀疑到这个地步,已经搪塞不了了。」

安城以右手制止三泽,同时以莫名温柔的视线凝视著我。

「榎田说得没错,这是一场双重恐吓。我们平均每个人都从斋藤身上强取了好几百万圆。我记得自己拿了多少喔,是四百六十五万圆吧。我们拜托男生要胁斋藤,跑到她家说『敢不听话就扁你』喔。」

「你……」

「可是这也没办法呀。毕竟大村音彦这个男的像怪物一样,让我们完全无法涌现反抗的意志,只能乖乖准备钱了。不惜任何骯脏手段。所以我们轮流去威胁斋藤。不管是北崎、泽泽、阿宫或是阿原,每当大家被大村音彦要胁时,就会去敲诈斋藤!斋藤──她就是我们的自动提款机。」

虽然她语气平淡,不过说出口的内容非常偏激,令人浑身寒毛直竖。

为什么这家伙有脸讲得这么堂而皇之?

「你冷静点,榎田。我们有权利收下这笔钱喔。」

「你说权利……」

我迈步逼近,揪住了安城的领子。

「愚蠢透顶。你们又做了什么值得三千万──」

「这是社交费哟。」

安城直视我的双眼露出微笑。

「那才不是什么恐吓,而是社交费。我们会跟斋藤做朋友,相对的她要付钱。」

我彻头彻尾无法理解人渣的言行举止。

「……………………………………………………你在讲什么东西?」

「就说,这是为了获得和我们交朋友的权利而付出的代价。不会在教室受欺负的权力、搭话时不会遭到忽略的权利、参加班上庆功宴的权利、帮我们做值日生的权利,还有以每周支付一次作为条件,能够和我们一同上家庭餐厅或是卡拉OK的权利。我们收下的钱就是那些事情的回馈。」

「……斋藤乖乖地吞下那些条件了吗?」

安城摇摇头,一脸无可奈何,像是在告诫讲不听的孩子般回答道:

「斋藤买下了不被男生们殴打的权利哟。」

「你们……你们……你们……你们……」

我的思考跟不上她的逻辑,不断反覆著同一句话,想不到接下来该说什么。我的脑袋渐渐变得一片空白,脑中某种东西一条一条地断裂。

「等一下,榎田。」

三泽抓住我的肩膀说。

「我们确实承认自己恐吓了斋藤,但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大村音彦吧?安安讲得有点太过火了。你想想看,要是大村音彦没有恐吓我们,我们也不会去要胁斋藤。你要生气也等解决掉大村之后吧?」

「为什么……」我呻吟道。「那么,为什么斋藤会协助你们的计画?为什么没有告诉我真相……?」

「这都是为了打倒大村音彦,斋藤全都同意喽。毕竟她的财产也不是无穷无尽的,我们也不希望每次恐吓都挨揍。摧毁这座地狱的条件,只有除掉大村音彦才行。所以我们计画让斋藤跟警方作证,说所有的被害损失金额都要直接跟大村音彦讨。」

「你们这些人!竟然拜托自己狠狠折磨至今的人协助你们吗!」

「要对抗大村音彦,没有其他方法了吧!」

三泽咆哮了一阵,随即尴尬地低下头去。

「当然,我们有跟她说好了……」她语带叹

息地说道。「打倒大村音彦后,我们就不会再跟她收取社交费了……」

什么鬼话!这种事情是理所当然的吧,根本不需要约法三章!

『要是这起事件成为契机,让我和三泽他们变得要好,不晓得该有多好……』

我回忆起斋藤说过的话。她究竟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情吐出这些话的呢?

不,不对。斋藤是不得不和他们合作。无论三泽这个人再怎么混帐,想要对方停止恐吓自己的行为,就只有听从她的命令这条路。除了指证自己「只有被大村音彦恐吓」之外别无他法。就某种意义而言,这是唯一能从三泽手中赢回正常生活权利的行动。

三泽他们的道德感,已经薄弱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

「这手段真是差劲透了……」我呻吟著说道。「这就是大村音彦的手法对吧。同时让恐吓的被害者成为加害者──双重恐吓。」

我的呼吸开始紊乱。

「所以事迹才不会败露……遭到恐吓的被害者自己打算坚守秘密。细心注意,在避免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付钱出去。就像是大村的手下一样进行著恐吓。而最惨的被害者是一名独居的富裕国中生。五个人联合起来操控著她。」

大村音彦的能力并不仅是有如怪物般的暴力,他货真价实地利用著恐惧支配著被害者。让他们背负罪孽,避免泄漏口风。

恐吓事件会东窗事发,大致分为两种模式。除了被害者控诉,再来就是被害者为了筹钱采取的行动。既然身为被害者的三泽等人也成了加害者,那么事迹从他们口中泄漏出去的可能性就很低。而这些被害者并未出外扒窃,只有从斋藤由佳身上拿钱,如此一来犯罪果然不容易见光。究竟有多少人能够察觉,加害者和被害者携手合作共同隐匿秘密的恐吓行为呢?

三泽苦苦哀求道:

「我为我们对斋藤的所作所为道歉,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呀。我们没有错。所以拜托你和我们合作,一起打倒大村音彦!你就当作是拯救斋藤,帮帮我们!」

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

「……我早就知道了。」

「…………咦?」

「我是第二次听到你们的恶行了……」

我一鼓作气地逼近三泽身边,顺势一棍子扫在她的脸颊上。

「你们这些混蛋,全都给我淌著鲜血去死吧。」

她的身体轻易地倒向地面。她的头大概是破了,血花在空中飞舞。三泽靠到人在附近观看的安城,她发出了尖叫。

我让警棍在手上转了一圈,之后重新用双手握好。我的身体果然还是比较适应这种握法。

「啊,不管听几次都令人不快。感觉灵魂都被玷污了。这是第二次了,第二次了!北崎也跟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一字一句如出一辙!」

安城跳了起来,背对著我飞驰而去。但她的起步速度和我没得比。地面和鞋子响起摩擦声,我一口气靠近安城,然后狠狠地用警棍殴打她的侧腹。当她失去平衡时,我再从上段给她的肩膀一记攻击。

我并未继续保持警戒,而是立刻采取下一步行动。要把武道的规矩带进打架里都让我感到厌烦。

取而代之的是,我抓住跪地倒下的安城的脖子,拉向自己再以棍柄殴打她的鼻尖。慎重起见似的殴打了好几次。我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作鼻子骨折的感觉。和敲碎蛋壳没有什么两样,意外地索然无味。

安城不再呻吟后,我放开她的脖子。她便像是断了线的傀儡般倒向地面。

于是我听见后方有人在大叫。是三泽。她一边惨叫,同时朝我袭击而来。不过这种破绽百出的舍身攻击,没有道理赢得过手持武器的人。我踏出一步,在远比她出拳的速度还快许多的状况下,施展一记正击面。警棍像是被吸进去似的刺中三泽的脑袋,她当场倒了下来。

「嗳……嗳……这是……怎样……」

头破血流的三泽哭著问道。

「榎田你要拯救斋藤对吧!怎么可以攻击伙伴呢!」

「你口中的『伙伴』真的包含斋藤由佳吗?」

你为了保护伙伴,恐吓勒索了斋藤由佳吧?

你为了拯救伙伴,强迫斋藤由佳说谎了吧?

你们殴打、要胁,不断从她身上强取豪夺。这样的你们,没有能够制裁大村音彦的正义。

「但我自有分寸,毕竟我也不是白痴。很简单,我会找机会帮你们叫救护车。要是有人问起,你们一定要指控是『被大村音彦打的』。」

这场作战就是如此,简单至极。

把罪行赖在大村音彦头上。一句话就足以说明的单纯计画。攻击北崎等人那时,我也对他们下了同样的命令。

「咦……?」

然而三泽似乎无法接受的样子。安城也按著鼻子,怯怯地看著我。

「为什么我们非得帮你不可……你这个叛徒……」

「那么,你们做出正确的指控又有什么价值?对你们有利吗?若是我遭到逮捕,我会一五一十地向警方供出你们恐吓的罪行。而且大村音彦也顶多只会被逮捕,他马上就会回到你们身边。在连我都与你们为敌的状态下。」

至少状况绝对不会好转,只是能够放逐原本站在自己这边的人罢了。而且还被抓著小辫子。

正因如此,我才笑得出来。

现况实在太过完美了──

「你们只要做出『是被大村音彦打伤』的控诉即可。北崎他们也选了相同的道路。如此一来,大村的罪就会变得更重,能够把他关进感化院很长一段时间。反之,若你们想指控『我打伤了你们』,我也会控诉你们的恐吓行为。当然,你们刚刚的证词我统统都录下来了。」

我用大拇指戳了戳收在胸前口袋里的手机。

「但你们放心吧……我会重挫大村音彦,就靠我一个人的力量让他迎向破灭。」

我暂且将警棍拋到空中再接住它,然后对三泽投以微笑。

三泽听到我的宣言放松了表情,露齿一笑。一直紧绷的双肩也放了下来。

然而当我再次双手握持警棍的瞬间,三泽的脸色唰地惨白一片。或许她发现我的提议带有什么样的意义了。

「你是开玩笑的吧……?」

「我很认真。我告诉你北崎他们的末路了吧?」

我稍稍挥动警棍,然后往三泽那边靠近一步。

「没错,你们别无选择,只有作证说『是被大村音彦打伤的』这条路。不论再怎么被我痛打,骨头断裂、鲜血狂喷、大哭大闹、在心底忏悔都一样。为了避免让自己的罪行曝光,你们不能指控是『我做的』。」

说完这番话,我便动手殴打三泽。警棍即将碰到右手的瞬间,三泽大喊了一声「拜托不要」,但我怎么可能停下来。这家伙曾经听进斋藤的恳求吗?我连同她的手,将三泽整个人揍飞了出去。感觉这下确实打到骨折了。

但我的身体已经停不下来了。我使劲力气挥动警棍,给她一记又一记攻击。管她皮开肉绽还是粉身碎骨,我都不会手下留情。倒不如说,做得狠一点比较容易逼死大村音彦吧?当然,我要打的人不只有三泽。面对拚死逃窜的安城,我也同样给她一记记认真无比的攻击。

委身于憎恨当中的我,对她们宣告:

「再怎么可恨都无法反抗──你们同样尝尝斋藤由佳体验过的地狱滋味吧。」

我停下了思考,不再去在意琐碎的细节。在我寻思时,发现只要在我的内心溃堤之前,将这帮人统统打个半死就好。

在不会有人登门造访的废弃大楼楼层里,我投身于暴力当中,直到体力消耗殆尽。

我想当个特别的人。

无论在什么样的场所,无论活在什么样的集团当中,都绝不会摇摆不定的自己。

为此我才会像这样不停挣扎著。

或许是巧合,她正被一群精神腐败的人团团包围著。就连我本以为是班上风云人物的人,都不断地在恐吓斋藤。所以我不能够埋没起来。周遭的人若是要轻侮她,那我就挺身当她的伙伴。别因为无聊的同侪压力而埋没自己的正义感。

我发现了斋藤由佳身处于何种地狱之中。那里并没有一同对抗大村音彦的伙伴。连那些同学都像是大村的手下一样恫吓著她,有如连环地狱。

而我同时又知道了另一件事情。斋藤在这种情况下还在担心我,不希望我被卷进这场纷争中。比起遭受恐吓的自己,她选择保护我不受她牵连。她完全没有告诉我自己被人恐吓一事。我和她绝对算不上是好朋友。

然而──当我拋弃斋藤由佳的那一刻,我一定再也无法喜欢自己了!

我将会迷失掉,那个长久以来一直珍惜的自己。

所以,我选择了制裁的未来。

五月十四日晚间十一点三十五分。

我停下了施虐的双手。

毕竟持续在挥动著钝器,体力消耗得很快。以和剑道大相径庭、乱七八糟的架式来挥就更不用说了。我在最后拿警棍戳了戳三泽,要她把脸朝向

我之后,问道:「你是被谁打成这样的?」三泽一瞬间咬紧了嘴唇,不过立刻无力地喃喃回覆道:「……大村音彦……」

我将行凶的警棍丢在现场,找块离横躺在地的三泽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坐了下来。不歇口气我实在动不了。冰冷的地板降低著我的体温。

我拿出手机确认时刻。还有时间。我决定拨个电话给斋藤,先不要直接休息。

她响了一声就接起电话,让我不禁微笑。

「怎么了,在执行这种计画的当中打来?」斋藤担忧地问道。「是要跟我做爱的告白?要求婚?阳人,这样很像死亡旗标,拜托不要说喔。」

明明是这种时候了,斋藤的玩笑却这么开朗。我用衣服下襬擦掉喷溅到脸上的血,忍不住面露笑容。

但只有那件重要的事情我非说不可。

「斋藤,你遭到三泽他们恐吓了对吧?」

「…………」

斋藤屏息的声音微微从话筒传了过来。

「你发现了呢……对不起,我又瞒著你了……嗯,这是事实。同班同学在跟我勒索钱财……」

「真的糟透了。我得跟你道歉的事情一直在增加。」

「你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才打来的吗?别担心,我怎么可能怪你呢。」

「我惩罚了所有人。」

我打断斋藤爽朗的话语,这么告诉她。

「刚刚北崎他们被打到得住院一阵子,这件事是我干的。三泽她们现在也血流满地倒在那里,凄惨到根本电视禁播的等级。」

「咦……?」

「是我一直痛殴她们导致的,但你别在意。作战变更,我要将自己所有的罪行全都推到大村头上,所以你先继续按兵不动。」

「阳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真是讽刺,我刚刚也想对安城说类似的话。」

我当然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想做什么。

「拜托你……不要做这种事情。」

「但要是不这样,那些家伙不会注意到自己的过错。」

「可是…………这不构成阳人胡来的理由!求求你冷静下来!感觉你现在很不理智呀。你在哪里?我马上过去。」

「别过来。那样太冒险,而且你在这里也只会碍手碍脚。」

「可是你现在已经自暴自弃了!我们是为了尽可能避开危险才拟定计画的吧?假使没有成功诬陷大村怎么办?」

斋藤在电话另一头大喊著。她还是第一次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剑道大会也快开始了吧?我知道你都努力练习到很晚!因为我一直都在等你!所以算我求你……拜托不要独自一个人和大村音彦作战……」

「你的立场真的始终如一……就算不断遭到班上同学恐吓,也绝对不愿让我牵涉其中。」

我甚至觉得,根本到了脑袋有问题的地步。

斋藤开口阻止让我很高兴,但这并不只是为了她。

「由佳,这也是我的问题喔。」我直呼她的名字。「我原本就是那种人。我是在人际关系会反覆重置的环境下成长的,所以──自己必须维持坚定不移。不与人为伍、聪明又强悍,然后还要喜欢自己,得成为独树一格的人不可。因此我才会挺身而战。」

我明白,这只是我自顾自的廉价自尊心。

不过,斋藤由佳喜欢这么任性的我,而且还拚命想让我远离危险。我只想要保护这样的她。

「不错,从旁人的角度看,这可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理由。我充其量不过只是个局外人罢了。但那一点都不重要。我知道了有个紧紧黏著我的人在受苦,光是这样的契机就十分足够了。我不是个会拋弃你而满意得眉开眼笑的人。」

即使思想和手段本身是虚假的,不是正确的,被人嘲笑也无妨。

我对斋藤由佳只有一个期盼。

「嗳,老实跟我说吧。我已经把内心话全盘托出了,但还没听到你的真心话。你当真一点希望我救你的居心都没有?」

「这……」

「很痛苦的话,说出来不就好了?老实告诉我呀──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吐露出内心所有想法。

「你别再忍耐了,我什么都可以帮你实现。我和你已经是本人公认的朋友了吧?」

下个瞬间,由佳呻吟著一些听不懂的话语。透过电话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不知为何我看得见她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的样子。由佳的抽泣声连绵不绝,最后终于放声大哭。

「这还用说吗……」

她的声音透过电话传了过来。

「但我要是告诉你,你一定会被卷进来的。那样会受伤呀……我好不容易才交到你这个朋友……」

「没关系的。」

「…………我希望他消失。」

明明声音涕泪纵横,我却莫名地听得一清二楚。

「阳人,拜托你为了我而战……让大村音彦从我的眼前消失。」

这是她首次说出口的真心话。

「我知道了。」我只回她这么一句就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就剩你一个人了,大村音彦。」

我随即著手执行最后的作战。我靠近三泽,从她的裤子里抢走手机,然后打给她事前告诉我的对象。对方并不是什么名人,只是个赖在这座城市,和三泽有深交的混混。我将手机放在三泽的嘴边,指尖抵著她的脖子。三泽在我威胁之下向好几个不良少年求援。我会再附带三泽的照片给他们。将三泽惨不忍睹的样子,装得彷佛像是她自己拍的角度一样。

如此一来,仇视大村音彦的人会变得更多吧。接著只要将他诱导到一个地方即可。

不过,到头来我还是一个人。

大村音彦甚至不肯让我们团结起来。

尽管如此,我还是只有奋战到底这条路。

我想要成为斋藤由佳一路走来的痛苦人生中的例外。

我不会再让她说出「谁当朋友都好」这种话。

我会成为她生命中「特别」的人物。

这是纪录,而非我的记忆。

当时,小学三年级的我有两个儿时玩伴。

碰巧住在我家隔壁的同年女生──菜菜,还有她哥哥。她哥哥比我大两岁,菜菜则和我同年级。年龄相仿也是原因之一,我和菜菜尤其迅速,立刻就混熟了。镇公所举办的祭典或活动,我们俩一定会一同行动。年幼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只是住在附近又刚好同年,就能变成好朋友。我们搞不好每个周末假日都有见面。有时她哥哥也会充当监护人的角色,跟我们一起来。在我眼中,这个擅长运动的学长魅力十足。

每天我都过得很幸福。

每当菜菜和她哥哥来我家,妈妈必定会烤糕饼请他们吃,像是戚风蛋糕或是饼乾等等,妈妈的手艺总是无人能比。她哥哥似乎是冲著点心才来的,但我不觉得不开心。假日我爸爸会在家,他看到两兄妹吵吵闹闹地来玩耍,也不会感到排斥。有时他还会和菜菜的哥哥一起在家门前的路上玩投接球。他们两兄妹的父亲从事的工作常常需要假日加班,所以她哥哥或许很向往和父亲一起运动。

我和菜菜可以一边谈天,同时一直看著他们活动的景象。

这段日子,持续到我妈妈罹病,健康状况愈来愈差为止。

妈妈罹患的是恶性脑瘤──五年存活率不到百分之十的顽症。

妈妈的失常,要不了多久时间。记忆力愈来愈差的她,最后终于辞掉工作,整天都待在家里了。但她就算在家,也无法好好地做家事。还曾经发生过她一天洗八次衣服,把一整盒洗衣精用光光的事情。若是做菜,则会忘了自己开著火而外出。爸爸很快地也将工作换成夜班,白天尽心尽力地照顾妈妈。妈妈的工作就由爸爸一手包办下来了。

尽管如此,可能是什么都做不到而感到焦躁,妈妈渐渐开始会怒骂我和爸爸了。她会将爸爸做的饭菜砸到地上,臭骂著东西难吃,要爸爸重煮一遍。我们也很常挨打。

妈妈吃饱饭后,爸爸终于可以入眠了。不过,只要妈妈开始怪吼怪叫,爸爸就得立刻赶到她身边,尽量让她不要大吵大闹。不然左邻右舍就会在我们家的信箱里留下抱怨信。但就算赶过去她也没有要紧事,只是单方面地骂人丢东西,然后再气呼呼地躺回去睡。即使如此,爸爸还是很希望妈妈晚上好好睡觉吧。以前妈妈曾经深夜在外游荡被警察带去辅导,结果爸爸丢下工作跑去保她回来。

仅有一次,爸爸硬是带妈妈就医住院,但不到十天就出院了。是院方拒绝继续收容妈妈。因为妈妈让他们煞费苦心,没有时间照顾其他病患。

这么一来,下一个会失常的人自不用说。

就是我的爸爸。

爸爸开始会动不动对我拳脚相向。他不再好好地为我做饭,还反而要求我帮忙照顾妈妈。结果无论我受到割伤或烫伤,爸爸连一片OK绷都不肯给我。

但爸爸还是一直深爱著妈妈。

真是值得嘉许的奉献精神。牺牲了我的存在──

「我可以杀掉你妈妈吗?」

某天,菜菜在

学校这么提议。妈妈发疯之后已经过了一年,我和菜菜升到小学四年级了。

我还以为菜菜在开玩笑,结果她的眼神无比认真。她是当真在告诉我杀人计画。实在不像是小学午休会谈论的内容。

「她已经跟死了没两样吧……你还有大好前程,不该被牺牲。要是连你都不正常,就真的没有人能得救了。除此之外没有划下休止符的办法。」

「可是……」

「那你要继续这种生活到你妈妈死掉为止吗?」

「你……你哥哥……知道吗?」

我带著颤抖的语气问道。

菜菜叹了口气,低声喃道:

「我半开玩笑地跟他说了…………可是光这样就被狠狠痛骂了一顿。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跟哥哥提过了。」

换句话说,菜菜想独自实行。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孩子,打算背负起杀人重罪。

我心想:得阻止她才行,这样是不对的。就算被其他同学发现也无妨,得出声大叫引人注目才行。

然而更强烈的念头是──其实我也希望这种生活赶快结束。

「放心,我会帮你杀了她……」菜菜温柔地微笑。「你什么都不用做没关系,好好休息啦。」

我为她这份温柔而哭泣。之后,深深后悔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我的儿时玩伴菜菜著手实行了暗杀计画,然后顺利地成功杀死我妈妈。但菜菜棋差一著的地方是,在离开房间之际被我爸爸发现了。

她就这么被残忍地杀害了。

她为我而奋战,然后丢掉性命。

我是在案件发生后两小时注意到那个事实的。当我要从附近的书店回家时遇到了菜菜的哥哥,我们便一起踏上归途。她哥哥说:「到处都找不到菜菜。她最近状况不太对劲,我有点不安。」

我听到这段话,就有预感菜菜已经实行了她的计画。但我什么都说不出口,和她哥哥一同回到自己家去。

倒在房里的,是面目全非的我妈妈和菜菜。

我爸爸在一旁,一脸失魂落魄地泡著红茶。大概是刚冲过澡,头发还湿湿的。

即使看到眼前的光景,她哥哥依然气定神闲的样子。我则是双脚一软坐倒在地上,连尖叫声都发不出来。我开始远远地听见警车的警笛声。

「想不到会被你们撞见。」爸爸如此语带叹息地说道。「事情变成这样……真是抱歉。」

「您要去自首?」哥哥喃喃问道。

「你没有哭啊。」

「我不想在你面前哭泣。」

至此,爸爸一脸落寞地叹了口气。

「我还真是顾人怨哪。」

「直到两年前…………我都还是很尊敬您的。」

「这样啊…………抱歉。」爸爸凝视著哥哥。「那么就听我最后一个请求吧。我女儿就拜托你了。就算我是这样的父亲,也深爱著她啊。」

「……您明明爱她,却又动手打她?」

「嗯,很不可思议。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

爸爸戳了戳放在桌上的茶杯,简直像是在寻求答案一般。

但他随即像是放弃了的样子,当场蹲下来,靠近缩在地上发抖的我。他不断述说著很有父亲风范的正常话语,抚摸著我的头。他说了这么多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相对的,只有对哥哥说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

「嗳,音彦,你可以轻视我没关系,但这孩子是『你妹妹赌上性命都想守护的好朋友』。拜托你要好好保护她。」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哥哥点了点头。爸爸一脸疼爱地摸了摸哥哥的头好几次,然后就走到玄关外头了。

警车的警笛声不知何时已经接近了家门口。

「我并不后悔。」爸爸在最后笑了一下。「能够为了心爱的妻子活到最后一刻,我感到很幸福。」

爸爸离开后,我在原地茫然自失,这时哥哥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臂。在这股力量的拉扯之下,我跟在哥哥后头走了出去。

我慢了好几拍才自觉到,自己失去了双亲和好朋友。

我所剩下的,只有一名少年的手带给我的温暖。

如此回顾一番,看来我这个人似乎一直都是在某人的保护之下成长的。

可能我有这样的素质吧,一直活在庇护之下。

唉,真是没出息的少女呀。

真是凄惨呀。

就算到了十四岁也没改变,最后被同班同学给盯上。被盯上不是基于什么大不了的理由,大概像是体育祭时没能在接力赛跑中顺利交棒之类的。光是这样同学们就开始轻视我。简直像是被颁发了侮辱许可证一样,所有同学都在责备我。他们把营养午餐倒进我的书包里、拿剪刀把我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还把我换衣服的照片散布给整个年级的人。甚至有更直接的,拳打脚踢的暴力行为我也受过。

没错,所以我最讨厌这样的自己了──我打从心底期盼改变。

期望有一天,我能够靠自己的双脚迈进。

不需要其他人牺牲奉献,我也能够活下去。

有人非得需要我不可。

我开始如此期望了。

确定了我无可奈何地开始崩坏的现实的,意外地是一件幸福的事件。

那天的恐吓行为相当过火。北崎的心情好像很不好的样子。就为了付钱而陪大家去卡拉OK店的我,一首歌也没唱,静静地待在包厢一角。我已经不记得事情经过了,只记得大声嚷嚷的北崎朝我丢出玻璃杯。我的运动神经没有好到躲得开,于是凄惨地被砸到,受伤的头部都流血了。慌张起来的他们连忙把我赶出去,像是当作没这回事一样。

我隐藏著额头的伤从卡拉OK店夺门而出,在无计可施的状况下走到了地下道。我在这时为自己惨痛的遭遇泪流满面。这样子活著的自己,让我感到非常滑稽。

然而,随后我就邂逅了那女孩。

所有的齿轮都紧密咬合,并且进一步加速。

因为我遇见了榎田阳人。

所以,我期盼著「重获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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