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森氏症。
关于这个病的实际内容,很轻易便能借由电脑从网路上查到。
先天铜代谢失调症……简单来说,这是一种「铜」堆积在体内的病。
我们日常生活摄取的食物,大部分都含有某些金属成分。例如「铁」会和红血球中的血红素结合,输送氧气,担任活化细胞的重要角色。人体缺铁的话会引发贫血或是降低运动机能与免疫力。
而「铜」具有连结「铁」与血红素的功用,也能促进肠道吸收铁分,被认为是人体不可或缺的营养素。
不过,威尔森氏症患者由于基因异常,导致铜不能顺利在体内输送,无法排出体外而过度堆积,进而影响细胞、器官甚至引起精神障碍。
威尔森氏症代表性的症状之一,就是角膜变色。
「………这是……」
当我看到图片搜寻显示的照片后,双手不由得盖住脸颊。
筱宫的眼睛──那双闪烁琥珀色泽的眼瞳,原来是因为生病的关系。堆积在体内的铜沉淀于角膜上,形成土黄色的色素环。
后悔涌上心头。筱宫的身体一直在发出求救讯号,却因为我太过无知才没有发现。
「可恶,治疗方法……」
我一边低喃一边移动滑鼠。
时间接近下午六点。没开灯的房间渐渐暗了下来,但只要有荧幕光线就没关系。
我一搜寻治疗方法,首先出现的就是饮食控制。
仔细想想这是很单纯的一件事,如果问题是铜堆积,只要不要摄取就好了。
但是当我将视窗卷轴向下拉,看见含铜量过多的食物清单时──
眼眶有如燃烧般地发烫,实在太过难受,泪水忍不住滴落在键盘上。
虾子、牡蛎、章鱼、芝麻、海苔、蛋黄、菇类……
动物园约会时,我做的便当完全不行。
所以筱宫那时候才会以非常痛苦的表情拒绝我。
但她马上就注意到了吧。不管在伤停补时(Loss time)里吃什么,只要时间启动一切就会恢复原样。
即使患有威尔森氏症,但身体状况并不是一摄取铜就会瞬间恶化。用餐后一小时内不会有任何问题。也就是说,在伤停补时(Loss time)里,她可以吃任何喜爱的食物。所以筱宫才会那么喜欢我做的菜。
知道一切真相后再来回想,实在令人难过得无法自拔。
筱宫来我们家时开心地吃得满嘴的巧克力蛋糕,也是她原本不能吃的食物。
实在太过分了。泪水再也停不下来。
筱宫的病是先天性的,一定从小就一直控制饮食吧。一直以来,当周围的人不以为意地吃着章鱼烧和炸虾时,她只能侧眼旁观,独自和病魔奋战吧。
然而──
「……可恶!」
好不甘心。
早知道的话,我应该还有更多可以做的事。应该可以为了她做更多好吃的菜,让她更幸福的……
一切都太迟了。我花了太长的时间逃避,过去胆怯的自己实在太丢脸,已失去的事物太庞大,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我现在能做什么呢?
已经完全无能为力了吗?
「……可是筱宫说她想请我帮忙。」
没错,这是唯一的线索。
她说过想请我帮忙某件事吧?她希望我做什么呢?
我只是一介平凡的高中生,无法帮她治病。筱宫处于病症末期,能够帮助她的方法看来果然只有活体肝脏移植。
而有这个资格的人,唯有她的父亲。但她说父亲拒绝捐赠。
这么一来,或许──筱宫是希望我说服她父亲吗?
她是想拜托我交涉吗?虽然只能这么想……
但我不懂为什么是我?
而且对亲生女儿见死不救的父亲,会因为一个高中生说了什么而改变想法吗?
无论我怎么想都得不到解答。
「……差不多该做晚饭了。」
我揉揉眉心站起身,关掉电脑电源。
继续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烦恼似乎也不会有答案。我离开房间下楼来到客厅,准备做菜顺便转换一下心情。
不知不觉,已经晚上八点了。
回到家的姊姊全身摊平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身上似乎还穿着套装,衬衫大开到胸口,样子十分邋遢。
「姊,可以问个问题吗?」
「……嗯?什么?」
她以空洞的眼神看着综艺节目,而我则期待能在姊姊身上得到什么灵感问道:
「如果啊,我哪个器官出了问题,拜托你移植自己的器官,你会怎么做?」
「什么啊?」姊姊一脸奇怪地撑起身体说:「这是心理测验吗?现在学校流行这个吗?」
「不……这个嘛。」我思考着借口:「学校作业要写作文,生活伦理课要用的……我在思考从捐赠者的角度来看,会多抗拒这件事。」
「是喔。嗯……」
老姊盘腿坐在沙发上,稍加思索后说:
「可以啊,就捐给你。虽然我可能会因为这样一辈子身体状况不太好,但就这样吧。」
「……这样啊。」
老实说我很意外。
从姊姊的语气听起来,这不像开玩笑或是伪善。
「我可以问你原因吗?为什么你会愿意捐器官给我?」
「没有原因啊,家人之间是理所当然的吧?」
「唉,这样我不懂啦。这种理由不能写报告,你要说更具体一点的。」
家人之间理所当然──正因为不是这样,筱宫才会哭泣。
「嗯……那个啊……」
老姊一脸嫌麻烦的样子回答:
「我这个人啊,虽然自己说有点那个,但是一个很虚荣的人喔。如果外面传出什么我很自私对弟弟见死不救的谣言,会很困扰的,如果要背负那种污名活下去的话,要贡献一个还是两个器官我都愿意。」
「也就是说……这不是出于血缘亲情对吧?」
「当然啰。」
姊姊肯定地继续说:
「很抱歉,我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如果没有人会怪我的话,我可以轻松地抛弃你喔……但现实一定不会这样。因为如果你死掉的话,爸爸妈妈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会吗?」
至今为止,我不太感受得到父母对我的爱。感觉就算我死了,他们好像也不会失去理智……
「白痴,当然啦。」
老姊自信满满地说,然后莫名地窃笑:
「而且啊,这样就是对你有恩了吧?如果能让你为我鞠躬尽瘁,还挺划算的吧。一辈子帮我做菜、洗衣、打扫喔,不然我才不要。」
「好好好……谢谢你让我当参考。」
真是彻头彻尾诚实的姊姊。但一想到这一定是她的真心话,内心就暖呼呼的。
还有,我非常幸福,虽然没有实际的感受,但我大概受到家人所爱。我因为明白这件事而感到高兴,另一方面,肩膀也无力地垂下,叹了一口气。
「如果世界上的人都像你一样好懂就好了。」
「很多人这样跟我说。」
老姊「哼哼」地笑着说:
「所谓好懂,是因为我刻意这么做。因为我是虚荣心的集合体,希望所有人都觉得我这个人永远都是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不努力就会有成果。所以当学生的时候从不让人看到我念书的样子,背地里却拼死拼活地用功。」
「真的吗……?」
骗人的吧?不可能。但是──
「想笑的话就笑吧。但我有绝对不会退让的坚持。」
姊姊突然表情一敛,眼中寄宿着不可动摇的信念看向我说:
「直到现在我还是在硬撑,我就是这样在保护自己的形象。所以对我而言最痛苦的,是夺走我一路以来所累积的事物。只是这样而已。」
姊姊口气强硬地说完后,提高了电视音量,像是在说话题到此结束。
我茫然了一会儿……看着姊姊散发疲劳的背影,了解了某件事。
老姊大概从很久以前就想对我传达这件事。
我果然什么都不知道。一直以来以为姊姊跟我活在不同的平面上。认为我们之间是才能不同、种类不同。
但我似乎搞错了。我们之间的差别只是重视的事物不一样罢了。姊姊将自己的自尊摆在第一位,为了自尊,甚至愿意把器官给我──
我再次确认了一件事。
老姊真的很了不起。
「……我学到一课了。现在马上做饭。」
我向姊姊说完后朝厨房移动。
我才刚转身,身后便传来这句:
「──孝司,我不知道你在烦恼什么,但你要记住,助人不需要理由。光想是没用的。」
「不需要……理由?」我转头反问。
「因为『希望有某个人需要自己』是人类的本能。助人是一种本能喔。」
「如果是我弟应该能懂吧?」姊姊带着微笑低语,陷进沙发。
助人是一种本能──这
句话在胸口散发光芒,给我向前踏出一步的力量。
每当我想起筱宫,对时间就会产生这种想法:
人类不是平等的,时间也绝非平等。
爱因斯坦在广义相对论中说:「位于强重力场里的观测者,时钟的前进速度会比位于重力场弱的观测者慢。」意即时间不具普遍性,会随观测者的状态而更动,一点也不可靠。
此外,时间在实质概念上的意义也很模糊。例如地球一年远离月亮三公分,也就是说地球过去的自转速度比现在快,一天的长度应该也比较短。
海德格说:「存在是有时间性的。」我想问题就在这里。误把日常生活里用的时钟──被化为实质概念的时间和因主观而变化的时间性当成同一种东西,只要困在这道诅咒中就绝对抵达不了真相。
没错──有越多观测者就存在越多时间。
不论筱宫是不是创造出伤停补时(Loss time)的奇异点,但在她的主观里这就是事实。
首先,我认为伤停补时(Loss time)是存在于「事件平面」里的特殊空间,简单来说,就是分隔黑洞和平常空间的界线。超越那条界线后,就算是光也无法从黑洞中逃离。
光无法逃离的意思就是不会形成视觉。由于无法直接观测,所以不知道黑洞长什么样子,只能从相关现象去想像其轮廓。所以就算说筱宫内心被划开的破洞本身就是黑洞我也不觉得奇怪。毕竟这都是主观世界里的看法。
就算不要说黑洞好了,那大概也是扭曲因果律的特殊重力场吧。方便起见,将它称为「奇异点」的话,就是筱宫的奇异点会延缓时间,产生出伤停补时(Loss time)。
而这个现象如果具有特定发生原因的话,我便发现到一个事实。
目前为止,我们都把焦点放在「冻结」和「复原」这些醒目的现象上,但最应该思考的其实应该是「时限」。时间停止现象有时间限制,这件事本身就很矛盾。
虽然这样很像在假设中建立假设,但事实上在伤停补时(Loss time)里时间会不会也是慢慢延缓的呢?然后在一个小时后全部遭奇异点吞噬,世界崩毁,所以才有时限。
试想一下。
世界在每天下午一点三十五分毁灭。
但也因此启动了某种防护功能──或是应该称为备份功能──和存在平行世界里的同一段时间相连。若要问是谁做了这些调整,答案也只有神了。
以上就是我的想法,伤停补时(Loss time)的真相。
不用说,这些只是单纯的妄想,无稽之谈。虽然是毫无可取之处的傻话,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
因为某种因素,我被卷入这个发生在筱宫主观里的奇迹。
她说是因为想请我帮忙。
也就是说,我身上存在着能帮助筱宫的可能性。
秘密在我身上。所以我反覆和自己对话:我到底是谁?「我」这个存在位于哪里──
我在思绪的大海中漂流,好不容易来到原本的岸边时,自然而然便理解了。
一切的答案都在伤停补时(Loss time)中。
「好,出发。」
下午一点三十五分,世界一如往常冻结。
我从位子上起身,环顾教室,从高町老师到全班同学都停下动作。
期末考结束,一般上课日只剩下几天,下周就要举行结业典礼,之后再也不会来这间教室了吧。
但是在这之前,我必须做一件事。
我带着使命感从位子上站起来,扳开冻结的教室大门,步出走廊。
从窗户望去,灰蒙蒙的天空下,今天依旧飘着雪。校园里每个角落都像装饰了白色的棉絮。
在令人全身发抖的严寒中,我前往走廊尽头。
当看到楼梯转角后,我停下脚步不动。
我已经没有去吉备乃学院的必要了。那天之后,筱宫再也没出现。所以我的目的不是外出。
我下定决心,迅速转身。
一回头,我迅速狂奔,无声的世界里响起脚步声。我回到教室外,钻进半开的门里大喊出声:
「我忘记带东西了!」
我说话的对象,是在教室窗边俯瞰操场,身穿西装的男性。
接着,在停滞的时间中,「第三个人」慢条斯理地转过身说:
「……你发现了啊?」
班导高町老师表情僵硬地低语:
「相叶,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没有什么时候,直到现在我才确定。我很意外老师就是筱宫的爸爸。」
我边说边再次坐回自己的座位。
接着,老师也站在讲桌正面,像平常上课一样。
「你骗人,你从一开始就觉得我很可疑了吧?为什么?」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理由。老师还记得我在时间停止中第一次外出时和你说话的事吗?」
「嗯,我记得。」高町老师冷笑道:「真是的,谁是『课本朗读机』啊?我超火大的。」
「关于这点我很抱歉。不过当时我是朝着老师的背影说话的。因为老师当时正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字。」
「……是吗?」
「但是我骑脚踏车到校门口后,有回头看一眼教室。当时老师看起来面对着学生。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这样啊。我也没想到你会在那里回头。」
老师叹了一口气,像是在说「我疏忽了」一样。
「话说回来,是谁告诉你我和那孩子是父女的?」
「没有人告诉我。」我摇头。「时间停止现象是筱宫引起的。既然她是原因,那身为父亲的你不可能动不了。」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她在求助喔,对老师和我。所以我们才能动。」
「……?我不太明白。」
老师侧头表示疑惑,拉开讲台的椅子坐下说:
「退一百步好了,我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动。从我拒绝器官移植要求的那天起,这个现象就开始了,我不认为两者间没有关系。反而是你比较奇怪,为什么你能动?你以前见过那孩子吗?」
「不,完全没见过。」
我一回答,话声里自然而然挟带着自嘲的语气:
「我和她只是国中时去同一家补习班。她大概是在那里知道我的名字,听谁说我是须旺的学生吧。她会选我的理由只是这样。只要是这所学校的学生,谁都可以。」
一定是这样。我和她之间的联系从一开始就只是这样。
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须旺学园的老师,所以认为如果是须旺的相关人士,或许可以说服父亲。
筱宫从一开始就在寻求我的协助。她一定是希望我以同龄朋友的身分站在她和父亲中间。虽然不知道她是刻意还是单纯只是下意识这么做的──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
我坚定地提出声明:
「高町老师,请和她谈谈。和你的女儿,筱宫时音谈谈。」
「我拒绝。」
高町老师立即拒绝。
「见面谈话也一样,我的结论不会变,很遗憾。」
「为什么?」我进一步追问。「老师不出手救她的话,她会死喔。」
「我知道。但我现在无法为了时音赌上自己的性命。」
「为什么?」
「因为我有家人啊。」
老师的表情变得稍微柔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接着,他以清澈的眼睛看向我说:
「我也跟你说过吧?我再婚了,还有个三岁的女儿。所以无法做活体肝脏移植。」
「你的意思是筱宫怎样都无所谓吗?」
「不可能无所谓。但你不知道那个手术的危险性吧?」
老师挺起背脊,手指在胸前衬衫沿线画道:
「长十五公分,宽二十公分,你有看过那么大的手术疤痕吗?捐赠者要取出六○%的肝脏。手术时间很长,还有可能引起各种致命的并发症,甚至有死亡的案例。」
「……我知道。」
高町老师的认知是对的,跟我查的资料一样。
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安全的手术。器官移植对患者和捐赠者来说都是赌命的大事。
没人能保证结果,也没有理由可以乐观评估,所以为了守护的事物必须无情。我完全理解老师的立场。
但就算这样我也无法放弃。
「老师……拜托!」
我没有任何退路,在课桌上低头说:
「请务必和令嫒见一面,两个人谈一谈,至少亲口告诉她你无法帮她。」
「我说了不可能。」老师垂眼说:「这样做也不会有人幸福。就让那个孩子恨我吧,讲那些借口又能怎样?」
「她的认知会改变。她以为爸爸对她见死不救──」
「事实不会改变吧!」
老师突然拍向讲桌大喊。
一声巨响,我吓了一跳,身体发抖。
「这是家务事,外人请不要多嘴。」
「……但我听说她外公来问老师的时候,你把他赶走了。」
「没错。那个老头还是一样惹人厌。他知道在大家面前低头我就会变成坏人,才故意那样做。托他的福,现在办公室的人还是对我很冷淡喔。」
老师的口气宛如要将憎恶吐出来般,传达出他的敌意。
筱宫说她刚出生父母便离婚了。从刚才的口吻来看,她父亲和外公外婆不合可能就是原因。这才是旁人无法介入的问题,但是……
「就算这样还是拜托你。筱宫已经……」
「这是我了解一切后做的结论。不管你再怎么拜托我都不会捐赠。我已经决定,为了保护现在的家人,变成鬼还是恶魔都无所谓。」
老师低声说出口的这些话,大概也包含了自虐的成分。
擅自决定自己应该保护的东西,将其当成免死金牌正当化自己的行为。肮脏大人的手段。就是这种事将筱宫逼向死路……我心底燃起一股怒火。
谁会接受啊?我不肯罢休。
「我没有要老师捐赠,只是请你和筱宫谈谈。」
「没有意义。」老师淡淡一笑。「我的信念不会改变,家人也都能体谅我。」
「你骗人。你担心和筱宫谈过以后会无法拒绝吧?你是害怕这样吗?」
「不是。谈话也无益,只会让彼此变得情绪化,以吵架收场。」
「绝对不会这样。」
我口气强硬地否定。
「老师刚刚站在窗边对吧?你为什么要站在窗边?」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你骗人。你在看校门口的方向吧?你害怕筱宫会过来吧?」
「不是。」
「不,我没说错。」
我双手撑在桌上起身,滔滔不绝地继续说:
「老师,你还不明白吗?时间停止这种现象很不正常。老师很清楚引起这个现象的是自己的女儿,导火线是自己说的话吧?既然如此,你不可能没想过。每天下午一点三十五分后的一个小时里,老师都只是茫然地度过吗?不可能吧!」
筱宫说过,在宛如拷问般的一个小时里,她一直在想父亲的事。
高町老师一定也是如此。
「老师不知道吗!海德格也说过:『时间是为了理解一切存在的水平线。』我认为上天是为了让老师和筱宫检视自己,各自找出答案,才会赐予你们这段时间。为了让你们在这个只有彼此、没有杂音的世界里,寻找出只属于你们的答案!」
「……」
老师没有回应。
「请和她见面,这样就好了。」
现在已经不需要什么战略了,我只是湿着眼眶哀求道。
伤停补时(Loss time)是为了将他们与世俗隔离的时间。高町老师的周围充斥着对筱宫外公外婆的反感、现在家人的感情和面子等各式各样的问题吧?只要老师困在其中,筱宫就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
然而从所有束缚中解放,在什么都没有的状态下谈话的话,结论应该会有所改变。因为老师内心一定有想救女儿的想法。
没错。我闭上眼,眼前浮现筱宫娇小的背影。
第一次见到筱宫那天──我看到她为了拯救陌生小孩而拼命的高贵模样。
高町老师体内流着和筱宫相同的血液,所以不可能见死不救。只要眼前有性命垂危的小孩,身体一定会行动,绝对是这样。
「似乎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面向老师,直直低下头说:
「一次就好,请和筱宫谈谈,拜托!」
「……混帐,事到如今你要我和她说什么?」
高町老师带着叹息破口大骂……但这也是最后了,他再也没有回我任何话,只是一脸疲惫,无言地望着窗外辽阔的天空。
我也不再说什么,沉默地看向窗外。
天空飘落无数细雪,有种仿佛在嘲笑人类常识般的虚幻感,令人光是看着就会勾起心中的不安,毛骨悚然。
然而,其中也带着希望。
挂在阴沉沉天空上的太阳围着一轮光圈,和筱宫的眼睛闪耀着相同的色彩。
第三学期的最后一天终于来临。
结业典礼在中午前结束,恢复自由之身后,我骑上脚踏车冲出学校。
我完全不晓得高町老师和筱宫后来怎么样了。不过,听说老师申请了留职停薪,也没有出席结业典礼。
虽然不知道老师什么时候复职,但大家绘声绘影地谣传他似乎是生了什么病要开刀。
所以我想事情大概进展得很顺利吧。老师见了筱宫,答应移植器官。从最近伤停补时(Loss time)的时间渐渐缩短也可窥知一二。
这股因筱宫的压力而引起的现象,似乎随着原因消除,也将结束任务。
按照目前的步调,伤停补时(Loss time)大概再一个星期左右就会消失,而我则会回到原来无聊的日常生活了吧。
这么一来,每天思考时间意义的日子也将终结。
不过我在想,可以根据观测者轻易扭曲的物理现象会不会其实只是一种共识罢了?
或许,这个宇宙最初除了「情报」以外,不存在任何事物。
在一无所有的空间里,恐怕只是我们的大脑擅自用飘浮其中的情报建构出了世界。所以,有多少主观,就存在多少世界,这些世界彼此平行,绝对不会交错。
那么这个由主观制造的现实为什么不能随心所欲地更换呢?大概是因为人类这种生物无法忍受孤独吧。
我们为了了解彼此而对话,一点一滴建构彼此的共识,只要发现自己获得理解便能得到平静。
相互理解的需求是种本能。我们为此学习,自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将对世界的共识刻在记忆中。我们借此确立自己的存在,成为世界的一分子。
不过代价是遗忘。忘了世界是依据我们的主观所塑造,其实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但这样就好。
我们是为了牵住某个人的手──为了爱上某个人而放弃了解开宇宙真理的权利。这么想就比较可以看得开了吧?
此时此刻,我的心里也想着筱宫。
再一次也好,我想在停止的世界里见她。想和她单独共度充满笑容的午餐时光。
这或许只是我的留恋,却无法甩开。
我还是带了便当,一过下午一点半,便在吉备乃学院的校门旁往里面偷看。
我怎么看都像个可疑人物,当我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警卫会过来问话时──
「──哇!」
身后出其不意的一声大叫,让我像小鹿一样跳了起来。
我的膝盖不禁跪倒在柏油路上,四肢着地。我接着拍拍瞬间暂停的心脏,恢复心跳。真是好险。
「啊,对不起。你没事吧?我没想到你会吓成这样……」
一名穿着制服的女学生担心地盯着我。
看来不是幻影也不是鬼魂,女学生毋庸置疑地是筱宫。
「抱歉,吓到你了吗?」
「……嗯。说真的,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要死了。」
「哈哈哈,对不起。但不可以比我先死啦。」
她伸出手。我抓住她的手起身。
到底是为什么……想问的问题堆积如山,我却因为太过混乱而说不出话。
在晕眩袭击下,好不容易挤出的只有这句:「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嘛……」
筱宫脸上浮现恶作剧的笑容回答:
「其实我要转院了,想在最后看看学校,所以才过来……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这样啊。」
我简短地回答。筱宫意外地看起来很有精神。
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表情却像卸下什么心头重担般明亮清爽。
我下定决心问:「你说转院,难道是要开刀?」
「嗯,没错。」
筱宫笑呵呵地说:
「没多久前……伤停补时(Loss time)的时候,爸爸来病房看我了。」
「咦,真的吗?」
「嗯……虽然当时只有讲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但总之我说我肚子饿之后,爸爸就说他会帮我买喜欢的食物过来,说伤停补时(Loss time)的时候可以吃。」
「意思是……之后他也有再过去?」
「嗯。他来了好几次……然后就像之前常和你做的一样,我们一起吃饭、聊天、互相开玩笑……呵呵呵,我说要帮他画素描的时候,他的反应跟你完全一样。超好笑的。」
「这……这样啊。」
虽然心脏痛苦地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但我还是忍不住问:
「那……结果呢?」
「呵呵。」
筱宫用一只手做出圆圈的形状说:
「爸爸现在大概觉得新的家人最重要,但他最后还是对我说,让他尽尽一名父亲的责任。」
筱宫露出耀眼的笑容,幸福地说道。
「……这样啊,太好了。」安心感和话语一起从口中逸出
,我全身放松下来。
「谢谢你。」
筱宫将话语混在白色的吐息中低声道。
「咦?谢什么?」
「全部。谢谢你让我的伤停补时(Loss time)有了意义,谢谢你陪我一起度过这段时间,还有让爸爸来看我。全部都要感谢你。」
筱宫说着,伸出右手。
「谢谢。还有,对于很多事,我很抱歉。」
在回应她的握手前,我摇摇头说:「不用道歉啦。」
「不,我的确为你添了很多麻烦。至少在我不在以前,一定要跟你说。」
「什么不在……拜托你……」
……别说这种话。我不自觉低下头。
筱宫走向我,用极为冰冷的双手拉住我的手说:
「听我说,虽然手术的成功率好像很高……但据说十个人中有一个人会失败。所以,如果我就这样不在了,我希望你彻底忘了我。」
「办得到吗?」她问。
「怎么可能办得到?」
光是想像这件事,鼻子深处就开始刺痛。这种约定我死都不想答应。
于是筱宫拉起我的手──
「拜托,就让我成为过去吧。」
耳畔响起哭泣声。就像她曾经对北极熊做的,筱宫以双臂抱紧我说道。
「不要。」我嗫语。「你都可以停止时间了,不要说丧气话。」
「……是啊,或许吧。」
「没问题的。」
说完,我也抱紧她。
筱宫的温度透过大衣传来。尽管那只是仿佛日光洒落树叶间的微温,却无比令人疼惜。
我在脑海里确实刻下她的香气、身体的触感和心脏的鼓动。
当我祈祷着想再感受更多、更深、更强烈一点,加深力道的瞬间──
怀里的筱宫就像融化在空气中般地消失了。
「怎么会……为什么?」
疑问脱口而出后我便立刻发现:现在的伤停补时(Loss time)只能维持几分钟,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筱宫是来告别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应该还在附近。
「筱宫……!」
我跳起来飞奔而出,寻找她的身影。
哪里?在哪里?
脑海里满满的都是她。那头黑色长发、纤细的身躯、和我相同的身高、柔软的洗发精香气、还有微带忧郁的侧脸──
我拼命在街头穿梭,跑过小巷、偷觑商店和车子的内部。尽管如此,却到处都找不到筱宫。
跑累了,就在凌乱的呼吸下声声呼唤她的名字。尽管我每次呼喊时路人都以惊讶的表情停下脚步也无所谓。
如果没有你,我的初恋不会成立,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所以我不准你单方面告别,一个人离开。
如果你真的不在了,我大概会做相同的事吧。这次由我来停止时间。
筱宫──
当我再次呼喊她的名字时,再也止不住夺眶的泪水。
硬来的话,或许可以到筱宫转院的地方见她。但她一定不希望这样吧?因为她是前往严苛的战场和病魔决战。
我稍微冷静下来,拍打自己的脸颊。我咬住双唇,握紧拳头,使出全身的力气压抑冲动。
我必须忍耐。不论多痛苦,我都必须一个人在这里等待,因为,她还在奋战……
既然如此,那就祈祷吧。一边梦想着有一天筱宫能回到这里,再次和她共度美妙的午餐时光,一边持续为了她幸福的未来祷告。
但要是……要是她的生命面临威胁,到时候我不会客气。我会抛弃一切,就算倒转时间也要去帮她。
心中燃起寂静的火焰。我依靠这股火焰向前迈出步伐。
刮起寒风的街角里,散落着冷漠的人群。然而路旁的树丛中,准备绽放的花苞正殷殷企盼开花的时刻。
这个世界没有跟我做出任何约定,但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
春天,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