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呢,报告本身大致上就这样啦。等到『港口』完全运作,大概还需要半年左右吧?」
隆德·迪·泰拉的艾莉卡房间。浩太从拉尔齐亚归来过了两天,他在众人面前听着玛莉亚的报告,轻轻点头。
「辛苦你了,玛莉亚小姐。」
「这点事算不上辛苦。而且……真正辛苦的是艾莉卡大人。」
玛莉亚喝着艾蜜莉泡的红茶,淘气地这么说道。
「艾莉卡小姐?」
「玛玛玛玛玛玛莉亚!等等,你、你这个人!你到底在讲什么啊!没事!什么事也没有啦,浩太!」
艾莉卡就像要打断浩太似地抢着开口。玛莉亚愉快打量看着她慌张的举止和口吻,然后转向浩太。
「算啦,艾莉卡大人都那么表示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啰。」
尽管这句话会让人觉得「那就别说啊」……不过讲了也没用。浩太认命地耸耸肩,对玛莉亚说道:
「毕竟介入太深也不好,这件事就暂且放一边……我懂了,你那边这样就好。」
「慢着,浩、浩太!这什么意思啊!」
浩太摆摆手制止依然慌张的艾莉卡,重新转向玛莉亚。
「港口整备事宜暂时这样就好……如何?有没有其他不寻常的事?」
「不寻常的事?」
「毕竟那场会议就像是在『陷害』他们嘛。我担心会不会有什么不平不满的声音。」
「不平不满?嗯,应该是没这种事,不寻常的事也——啊,对了。」
说到这里,玛莉亚拍了一下手。
「虽然没有不平不满……不过大概稍微早一点的时候吧?拉尔齐亚王国的蛋和牛奶价格上涨啰。」
「拉尔齐亚王国,是吗?」
「是啊。好像是要做一种叫『布兰』的甜点,据说这东西在拉尔齐亚王国很受欢迎。所以呢,蛋和牛奶这两样材料的价格就上涨啦。所谓的布兰是……嗯,一种甜点。虽然它香甜好吃,不过似乎是因为那边的……呃,洁西卡公主是吗?她好像很喜欢布兰。所以就大肆收购啰。」
「洁西卡殿下吗?」
这时,原先一旁安静聆听的艾莉卡插嘴。
「你认识她吗,艾莉卡小姐?」
「嗯,她是拉尔齐亚王室成员,相当于伊莉莎白陛下的表妹,不过……」
说到这里,她一脸纳闷。
「她是那种会大肆收购的人吗?我记得洁西卡殿下是个清心寡欲的人……」
「啊,大肆收购的人不是洁西卡殿下喔,是拉尔齐亚国民。听说,好像是街上的人们要在洁西卡殿下生日举行布兰派对。」
「……啊,如果是这样我就懂了。拉尔齐亚的人确实有可能。」
艾莉卡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相对地,浩太则是感兴趣地询问她。
「国民们都很敬爱那位洁西卡公主吗?」
「人们称她『拉尔齐亚的恋人』。她很重视和民众交流,同时热爱国民、慈悲为怀。那句话是什么啊,玛莉亚?就是那句……」
「『别在拉尔齐亚说洁西卡的坏话,否则隔天大家都会变冷淡』吗?」
「对,就是那个。」
「……那什么啊。」
「商人之间常说的笑话啰。这证明拉尔齐亚国民有多么敬爱洁西卡公主。」
「……几乎是宗教了嘛。」
「这个嘛,大致上没错吧?也有人说『洁西卡公主根本天使』之类的。」
「……我偶尔会有种非常强烈的似曾相识感……居然真的冒出天使啊?」
「你在说什么啊?」
「别在意。」
现在能够充分明白,亚力士大帝「进口」的东西也包括了这些流行语。
「所以呢?牛奶和蛋的价格上涨?」
「是啊,涨得相当多喔。虽然已经涨很多……」
「……你话中有话耶?」
「洁西卡殿下的生日……是五个月后,五个月后鸡蛋和牛奶的价格,大概会高得乱七八糟吧。」
「……期货吗?」
「这叫期货?算了,总之五个月后的牛奶和鸡蛋……该怎么讲?还是该说五个月后能买这些东西的权利……涨得很夸张。」
「……顺便问一下,现在大约多少?」
「以昨天来说,三颗蛋要白金币五枚,牛奶一小瓶要白金币七枚。」
「这……相当异常呢。」
「前天三颗蛋只要两枚白金币喔。一天就多了三枚白金币……」
弗雷姆王国的四口家庭要过一年,大约需要白金币三百枚到四百枚。从这个角度来看,三颗蛋就要五枚白金币不管怎么想都异于常态。更别说一天就涨成两倍多,这根本不合理。
「……三颗蛋就要五枚白金币,谁会想买啊?」
艾莉卡傻眼地这么说道。她说得没错。虽然没错。
「话可不是这么说喔。」
「浩太?」
「确实,三颗蛋就要五枚白金币,这种事不管谁来想都会觉得可笑。虽然可笑……但是考虑到明天将变成七枚白金币后,又会如何?光是右手进左手出就能赚到两枚白金币。这么一来,大家都会买吧?」
就是这么回事。价格是基于需求和供给而成立。只要有人想买,即使三百枚白金币都卖得掉。
「这……或许是这样没错。然而,也不知道明天是不是真的会涨价吧?」
对于艾莉卡这句话,浩太耸耸肩。不是因为孺子不可教,反而是因为艾莉卡说对了。
「你说得没错。玛莉亚小姐。」
「什么事?」
「玛莉亚小姐有参加这场『期货』买卖吗?」
「之前说过了吧,我不太喜欢那种用钱滚钱的生意。」
「太好了。顺带一问,来泰拉的各位商人呢?」
「绝大多数的商人都有吧,之前才听说伟伯赚了一笔。啊,顺便说一下,我可没办法叫他们别碰喔。」
「我知道啦。」
投资要自己负责。虽然真要说起来,这应该叫投机就是了。
「……更何况,看起来还会继续涨呢。如果在这种时候插嘴,人家大概会说『都是你害我少赚!』吧。」
「看起来还会继续涨?」
「这是我的看法啦,毕竟参加的不止商会。虽然在泰拉没有……这个嘛,听说来姆的酒馆等地方好像很热烈喔,据说那边连老爷爷老奶奶都下场了呢。」
「在酒馆买卖?」
「是啊。好像是用跟备忘录没两样的纸张交易。」
「……实在太异常了呢。」
「所以说,我选择不去碰。太可怕了。」
玛莉亚的这几句话让浩太大大点头。这种赌博不该参加。想到这里,他摇摇头,打算喝点红茶,于是将目光转回桌上。
「…………怎么了吗,艾莉卡小姐?」
和桌子另一头不好意思地微微举手的艾莉卡对上眼。
「不、不是啦,那个……我说啊,玛莉亚。」
「嗯?艾莉卡大人?有什么事吗?」
「你们说的那个『期货』……我也能参加吗?」
听到艾莉卡这句话,浩太一脸震惊。看到他一副「这人在说什么啊?」的表情,艾莉卡连忙摇手。
「不、不是啦,那个啊,我只是稍微觉得『好像很有趣耶~』而已!因为……怎么说,感觉就像赌博对吧?那个……所以我有种『有点想试试看耶~』的念头。」
「……」
「……」
「……」
「……不、不行吗?」
「……倒也不是不行……但我不怎么鼓励喔。」
「只、只碰一下下!稍微碰一下就好!」
「……」
对于艾莉卡的恳求,浩太重重地叹口气。
「……只能在自己『零用钱』的范围内……这个嘛,稍微『玩』一下喔。」
「嗯、嗯!」
看见艾莉卡面露喜色,浩太不禁苦笑。虽然在帕尔赛那没机会表现,但艾莉卡终究也是奥克纳大陆的人,对于赌博并不排斥。真要说起来,浩太来这里后对泰拉的经营更像赌博。
「喂,索妮亚!你要不要也一起进场?我听诺艾儿说过啰,你也不讨厌赌博吧?」
「嗯,确实不讨厌……」
说着,索妮亚瞄向浩太。
「……您觉得如何,浩太大人?」
「这种事需要问我吗?」
「现在这种『趋势』并不正常。正如艾莉卡大人所说的,这是一场『赌博』。但是……正因为它异常,所以我觉得,稍微小试一下身手应该也挺有趣的。」
「……虽然我实在无法鼓励这种行为……」
「行情是做生意的基础。既然行情异常,身为商业国家索尔巴尼亚的公主,试着亲身体验一下应该也挺有意思吧?」
「……那么,注意不要陷太深。」
听到浩太这么说,索妮亚回答「当然」,然后笑着奔向玛莉亚。
「……浩太先生。」
「……连艾蜜莉
小姐也要?」
「嗯。我也……那个,稍微有点兴趣。」
「我原本以为艾蜜莉小姐讨厌这种赌博……」
「关于这点呢……我也是弗雷姆王国的人,所以不会特别排斥赌博。虽然不排斥,但确实没那么喜欢。」
「是吧?」
「可是……嗯,说起来我应该和索妮亚殿下一样……算是一种学习吧?」
「艾蜜莉小姐你要……学习?」
听到艾蜜莉这么说,浩太显得有些疑惑。见到他有些可笑的反应,艾蜜莉接着表示:
「蛋和牛奶像这样涨价是前所未见,说起来是种异常现象……或许这种经验不会再有第二次。而且……那个,不久前我才因为『价格』的事替大家添麻烦……所以我觉得,这是个实际了解价格如何成立的难得机会。」
「但我认为,从旁观察也是种方法呀?」
「有些事必须花自己的钱才学得到。如果不亲自下场,总是会有所懈怠。所以,胜负只是次要。价格上涨当然很好,即使下跌我也会当成交学费。」
听完艾蜜莉这番话,浩太又叹了口气。接着,他回以苦笑。
「该怎么说呢……艾蜜莉小姐真是正经呢。」
「还不到浩太先生那种程度。」
零秒回应。浩太举手投降。
「我知道了。那么请参加吧,祝你好运。」
「谢谢你。」
艾蜜莉开心地鞠躬。但在抬起头时,她脸上浮现疑惑的表情。
「……怎么了?」
「那个……浩太先生呢?」
「什么事?」
「该怎么说呢……总觉得这种和『金钱』有关的事,应该是浩太先生活跃的舞台。您不考虑参加吗?」
「你说活跃……没这回事呀。」
「真的吗?」
艾蜜莉的眼神中有些怀疑。尽管亏钱也无妨,但如果可以,艾蜜莉同样想「赢」。见到她一副「如果有诀窍请告诉我」的神情看着自己这本密技大全,浩太耸了耸肩。
「绝对『不输』的期货交易方法倒是有,要听吗?」
「如果有那种方法,还请务必传授。」
面对她满怀期待的目光,浩太苦笑一声,无奈地摇摇头。
「……那就是不要碰。所谓的『赌博』呢,只要不碰就不会输。」
◇◆◇◆◇◆
「……诺艾儿?你在干什么呀?」
和浩太约会……应该说和他外出一事被洛特知道后,洛特『陛下……真令人遗憾』地严厉斥责莉兹一番,丢下一句『既然有那种空闲,就请您帮忙分担我的工作吧』后,塞了多得吓人的工作给莉兹,让她过了大约十天才能在房间里享受久违的假期。虽说是享受,但莉兹终究是女王陛下,因此她是优雅地一边看书一边吃点心喝红茶。
「咦……啊,您是说这个吗?」
本日的「女王陛下随侍女官」是诺艾儿和芙萝菈。会注意主人,但稍微放松并不会让她事事啰唆的芙萝菈,以及反过来需要多关心主人一点的诺艾儿——这两名与莉兹年纪相近的侍女,对她而言是难能可贵的组合。顺带一提,在工作模式中千万不要和诺艾儿待在一起,则是莉兹与洛特的共识。
「这是最近很流行的『期货』喔~我正在整理自己『手头』有多少~」
说着,诺艾儿举起手里那叠纸张。看见诺艾儿这副德行,芙萝菈有些焦急地开口:
「笨、笨蛋!你在工作的时候干什么啊!实、实在是非常抱歉,陛下!」
「无妨。我今天也休假,你们只要陪我聊天就行,可以自由一点。话是这么说……」
接着莉兹疑惑地问道:
「……期货?」
「是的~!现在拉尔齐亚非常流行期货喔!就是预测牛奶和蛋五个月后的价格,然后进行买卖……」
说到这里,诺艾儿嘴角一扬。是奸笑。
「……我赚得多到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呢~唉呀~真不愧是我!该不会是赌博的神明附身了吧~!该怎么办!可以在拉尔齐亚的一级地段盖豪宅了耶!」
诺艾儿,得意忘形。如果画成漫画,她的眼睛大概会变成金钱标记吧。有点被她吓到的莉兹接着说:
「这、这样啊。期货吗?这是……」
「一种出自来姆都市国家同盟的新型态市场交易机制。源头是洁西卡公主想要蛋和牛奶制作叫『布兰』的点心。细节不太清楚,但据说好像有什么大肆收购的现象……」
「……洁西卡吗?」
「……啊,对了。洁西卡公主殿下相当于陛下的表妹呢。」
芙萝菈接替看着备忘录穿越去妄想世界的诺艾儿解释,听她这么说,莉兹扬起眉毛。
「……不过,她不是那种任性的孩子耶。」
「听说陛下和她的感情很好?」
「虽然最近没见面,但母后还在时她常来玩。对我来说她也是个可爱的『妹妹』……」
当年那个喊着『莉兹姊姊!』跟在自己背后的洁西卡,实在无法和刚才听到的洁西卡连在一起。看见莉兹的反应,芙萝菈开口补充。
「这些同样是听来的。据说想要的人似乎不是洁西卡公主,而是五个月后拉尔齐亚王国要举行布兰派对,于是听到这件事的来姆商人……」
「啊,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毕竟拉尔齐亚国民非常喜欢洁西卡嘛。」
「价格已经远远超出过去鸡蛋、牛奶应有的水准,什么时候跌价都不奇怪,但是……」
说着,芙萝菈瞄了诺艾儿一眼,然后叹口气。
「……她完全听不进别人说的话呢。」
「……唉,我想也是。」
两人一同叹息。这时,似乎注意到什么的莉兹对芙萝菈说:
「你呢?你没碰吗?」
「我直到不久前还有参与喔。然而实在是,那个……有点恐怖。反正已经有收益,所以我早早卖掉了。」
「是啊——!」
芙萝菈这几句话说完,原先「欸嘿嘿……嘿嘿嘿嘿!」地看着手边那叠纸的诺艾儿高声插嘴。
「怎、怎么啦诺艾儿,突然那么大声。」
「听我说,陛下!芙萝菈才赚一点点就马上卖掉啰!她还说什么『明明什么都没做钱却会增加……感觉好恐怖』!真是的,她这人有够胆小!我明明告诉过她还会继续涨!」
「有、有什么关系嘛!这个嘛,确实就像你说的,我卖掉之后也还在涨……可、可是!那又不会怎样!」
「是啊、是啊。的确不会怎样啊~你说过『之前我看到一顶应该很适合亚尔的帽子!本来有点买不下手,就用这笔外快买吧!』之类的话吧?芙萝菈真好~能因为这种小小的幸福感到开心。」
「慢着,笨蛋!这种事——」
「开心吗?」
「——别随便说……陛下?」
「亚雷克哈特侯爵有开心地收下吗?」
「呃、呃……那个……这…………是、是的。他……非常开心。」
芙萝菈满脸通红,羞答答地捏着裙摆。盯着她看了足足两秒后。
「「……真好~」」
莉兹与诺艾儿异口同声地说。
「等等,陛、陛下!诺艾儿!怎么连你也在说啊!」
「哪里哪里。不过这……该怎么说呢~陛下?」
「嗯。该怎么说呢……看见芙萝菈幸福让人很开心喔。虽然开心……不过……这是怎么回事呢?」
「倒也不是嫉妒……这……胸口有点闷?」
「对!很接近呢,诺艾儿。有种酸酸甜甜的感觉……对吧?」
「……那个,能不能请两位饶了我?」
芙萝菈满脸通红,眼眶含泪。两人倒也不是真的难受,只是在调侃芙萝菈。这点芙萝菈本人虽然知道,但听在耳里感觉实在不能说好——说穿了就是非常不好意思。
「这、这么说来,那陛下呢!听说前阵子您才和松代先生『出游』,到城下町去玩!」
芙萝菈的反击。听到这句话,莉兹回想起日前和浩太的约会。
「……陛下?」
自己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即使他出言责备、质疑、甚至说「去死!」都不足为奇。话虽如此,那个温柔得像笨蛋一样的「魔王大人」,却轻轻将手放在自己头上,非常非常温柔地抚摸,然后——
「……好啦,诺艾儿,差不多该吃午餐了吧?」
莉兹注意到自己脸变红,于是对诺艾儿这么说想敷衍过去。听到她这句话,诺艾儿眉开眼笑地回答:
「啊,好的~!今天有什么菜呢~?我今天有点想大吃一顿耶~」
「呵呵,你刚刚才说自己胸闷呢。唉呀?好啦,芙萝菈,一起去餐厅吧?」
「太诈了!陛下,您真的太奸诈了!」
尽管不能说顺利,但总算是混过去了。莉兹暗暗松口气,朝餐厅走去。
◇◆◇◆◇◆
洁西卡心情很好。
因为她打算今天要好好地做布兰。在城里努力向御厨学习过后,她总算能够做出评价颇佳
的成品,还得到御厨『这种水准不管招待谁都不会丢脸』的背书。既然如此,就该是雪耻的时候,必须让孤儿院的孩子们把『洁西姊真是笨手笨脚呢~』这句话收回去。洁西卡想像起大家说『好、好厉害!超好吃!姊姊你不赖嘛!』的模样,愉快的画面让她雀跃不已。
——直到她为了买材料先去商店一趟,看见标价高达过去数十倍的牛奶和蛋为止。
一个脚步不稳的孩子,出现在惊讶的洁西卡眼里。是那个笑着说『我会让你吃个饱』的男孩。看见洁西卡慌张地跑过来,男孩尴尬地别开目光。一听洁西卡问「怎么了?」,男孩便满怀歉意地低下头。
他说:「……对不起,洁西姊姊。说不定……买不到牛奶和蛋了。」
男孩这些日子努力工作。他不吃早餐,又省下午餐,拼命地存钱。可是,他看见牛奶和蛋的价格涨得比自己赚的钱还多。
洁西卡抱住男孩,哭了。她说,不必做到这种程度也没关系,有这份心就好。她还说,自己希望看见男孩营养充足有活力的模样。男孩也一边向洁西卡道歉,一边在她怀里哭泣。他哭啊哭,一直哭到洁西卡将他背回孤儿院为止。
——从这天起,牛奶和蛋的价格开始暴跌。
大家都明白这种市价的「异常」。只是在明白的同时,依旧受到看不见下跌影子的价格摆布,或者自己就是操弄价格的人。
老实说,导火线是什么都可以。只要有「洁西卡不想要布兰」这项情报就已足够。原先标价白金币十五枚的蛋,当天就跌了三枚变成白金币十二枚,隔天继续暴跌到白金币八枚。简直就像持续灌进空气而破裂的汽球一样,蛋和牛奶的价格一天天下跌。
人们陷入恐慌。这场期货交易的中心——来姆都市国家同盟更是大受打击。卖出会呼唤卖出,然后引来更多人卖出。来姆的人们争相质问交易对象清偿与否。交易并非纯粹在商人之间或仅止于部分富裕阶层,光是在酒馆里随笔写下都行,更助长了混乱的影响范围。毕竟连单纯的备忘录都能流通。究竟谁身上有多少债权或债务,已经没人弄得清楚了。
来姆都市国家同盟的领导阶层,起先选择静观其变。要说当然也是理所当然,投资本来就该自己负责。说实在话,如果金钱游戏玩到失败就要别人帮忙擦屁股,也会让人很困扰。谁管你们。
然而,这些高层的应对方式,引起来姆商人与来姆国民的不满。来姆国民逼迫议会向拉尔齐亚要求赔偿损失。如果不这么做,就要提出不信任表决。
领导阶层十分头痛。这几乎……应该说完全是借口。一旦真的提出赔偿要求,别说奥克纳了,整个世界都会将他们当成笑柄。一般来说应该置之不理,但来姆都市国家同盟的成立方式在此时成了灾难。来姆都市国家同盟的执政者,是由民意选出的民意代言人。和奥克纳其他国家不同,来姆没有能以专制手段决定国家方向的领袖。所谓领导者只是经营者,国家的拥有者是民意,以及形成民意的国民。他们终究还是无法完全与这种「民意」为敌。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这种可能引发暴动的国内情势,使得来姆召开紧急会议。
◇◆◇◆◇◆
来姆都市国家同盟这个国家,是奥克纳大陆上稀有的「共和制」国家。虽然称为国家,但说得精确一点,它是由七座都市——阿巴特、巴索、卡法洛、达涅利、艾可、法诺、迦达联合而成。各城市分别以选举选出执政官担任该地代表,再由执政官合议决定「来姆」这个国家的经营方针,是所谓的寡头政治。会议采取单纯的多数决,如果得不到四座都市的执政官赞成,无论多优秀的政策都不会反映在来姆都市国家同盟的国政上。是好是坏姑且不论,这算是一种基于民主主义原则的政治系统。至少,这样能听取多数人的意见。虽然不管这意见有多愚蠢都得听。
「……我反对。」
来姆都市国家同盟执政官会议中,担任艾可执政官的亚伯特·巴贝托环顾坐在圆桌旁的其他六人,开口发言。
「喔?亚伯特老弟反对?」
「是的。反倒是为什么会有……向拉尔齐亚王国提出『对于流言蜚语造成不合理抬价一事的损害赔偿请求』这种议案,我完全无法理解呢。」
原为剧团明星的亚伯特于三十三岁引退,随即在艾可议会的议员选举中以突出的知名度得胜,之后更在三十七岁时顺势就任艾可执政官。此后六年又经历两次选举,并且全都赢得胜利的他,给人坚强的印象。至少,不会输给比他父亲更年长的阿巴特执政官——恩里科·格拉夫。
「追根究柢,投资就该自己负责不是吗?的确,蛋和牛奶的价格打击了许多市民。但是和这份文书上所写的『不合理市场操作』云云根本没关系吧?更何况这是什么要求啊?损害赔偿请求,现任拉尔齐亚国王陛下向来姆道歉,割让领地并缔结不平等的经济同盟……甚至还要洁西卡公主嫁过来。到底要让谁负责娶洁西卡公主?除了我以外应该没有独身的执政官才对吧?啊,话先说在前面,我可没打算娶一位十来岁的新娘喔?」
说到这里,亚伯特再度环顾围着圆桌的其他执政官。有人一脸不高兴,有人尴尬地别开目光,也有人像碰到仇家一样看着他。亚伯特不在乎地承受这些反应,瞪向提案者恩里科。
「现在,我们来姆都市国家同盟陷入困境。必须想办法弥补才行。」
「我懂您的意思。但是,将这种文书送去拉尔齐亚王国,才真的会成为众人的笑柄喔。各位要替这个国家缔造能流传百年的『耻辱』吗?如果是这样,应该致力于重振经济吧?像是发包公共建设、减少税赋等等——」
「哪来这些钱?」
恩里科发言打断亚伯特。他没给一时语塞的亚伯特机会,接着说下去。
「我国已经衰弱到无法靠自己解决了。既然如此,就得让别处负起『责任』。」
「……可是,这并非拉尔齐亚王国的责任吧?我可不认为他们有错喔。」
「你怎么想不重要。至少,住在来姆的市民们这么认为。『我们的生活会崩溃都是拉尔齐亚的错』。」
「市民的意见也可能有错啊。不,这次毫无疑问错在市民。这不是别人的责任,全都是自己的责任吧?」
「你可别搞错啰,亚伯特『老弟』。确实,你是这个国家的经营者之一,但你并不是老板喔。我们来姆都市国家同盟是民主制国家。民主制的国家施政必须反映国民——『老板』的意见才行。」
「……我是来姆土生土长呀。」
「那又如何?」
「我也是老板之一吧?」
「有道理。那我们就用『民主主义』的方式,采取多数决吧。还是说,你连多数决都要否定?」
此话一出,亚伯特满脸苦涩。相对地恩里科则面带微笑望向圆桌。
「这次对于拉尔齐亚王国的『损害赔偿请求案』,赞成的人请举手。」
恩里科说完,除了他和亚伯特以外的五人都举起手。他满意地点点头,接着自己也缓缓举起右手。
「亚伯特老弟反对是吧?」
「当然,我反对。」
「这样啊。没能全场一致同意令人遗憾……不过嘛,结论还是一样。事到如今,你总不会继续高喊反对了吧?」
对于恩里科这番话,亚伯特耸耸肩,看向稍远处的书记员。
「毕竟是『民主主义』嘛。既然已经表决通过,无论多么愚蠢的政策我都会遵从。喂,书记。这件事很重要所以你得写清楚喔,『无论多么愚蠢的政策』。」
亚伯特这几句话,使得恩里科面露苦笑。他对不知是否该真的写下去而左右为难的书记员说道:
「没关系,就写下去吧。」
「可、可是……」
「这样亚伯特执政官阁下才会接受,所以就写无妨。」
「……好的。」
书记员又犹豫了一下,这才让笔落在手边的文件上。亚伯特满意地看书记员写完,随即站起身来。
「今天的会议就到此为止了吧?我得尽快回艾可安排善后措施。那么,我就此告退。」
话一说完,已经起身的亚伯特将放在桌上那杯水一饮而尽,接着用力把杯子敲在桌上。看见他这么做,恩里科开口说道:
「唉,先等一下,亚伯特老弟。」
「……还有什么事?」
「我可没说会议就此结束喔,还有其他的事要决定。」
这句话让亚伯特一脸惊讶。他原本还想说话,但明白只是无谓挣扎后就坐了回去。
「那就快点决定那些『要决定的事』吧。时间有限。」
「说得对。那就快点决定吧。」
说着,恩里科再度看了眼前众执政官一眼,恭敬——用恭敬形容应该最适合吧——且严肃地开口。
「这次的外交文书,是决定来姆都市国家同盟未来走向的重要文书,若要用来姆都市国家同盟执政官会议的名义,这负担实在有点太过沉重。」
「……?恩里科阁下?您这话究竟——」
来姆都市国
家同盟采取由各都市代表合议的议会制民主主义。而民主主义呢,在「听取多数人意见并将其反映到政治」这点上,是个优秀的政治系统。
「——如何,各位?我在此提议,应该选出来姆都市国家同盟的『总统』。」
「——!」
然而,在没时间听取「多数人意见」,或者多数人意见不正确时,这种政治系统就会瞬间弱化。由国家首脑——虽然前提是首脑优秀——决定会较快较好的案例,能举出不少。
关于这部分,来姆设立了叫「总统制」的保险。在国家的非常时期,总统不需要取得执政官们的同意,就能无限制地行使「来姆都市国家同盟」的所有权限。内政、外交、军事,全部都可以。
「你、你说总统制?反对!我坚决反对!第一,过去根本没有——」
「议题继续!」
圆桌某处传来这样的声音。
「那就让我们继续。赞成总统制的人,请举手。」
「请、请等一下!这么重要的提案,你打算不经议论就直接决定吗!」
「举手者,五。赞成者居多,提案通过。那么,接下来就是谁担任总统。」
「我认为提出议案的恩里科阁下很适合。」
「有道理,支持恩里科阁下。」
「要度过这次的国难,除了恩里科阁下不做第二人想。」
「请等一下!」
亚伯特大喊一声,想要盖过那些从圆桌各个方向传来的推举声音。然而恩里科没将他放在心上,继续说道:
「看样子推举我的声音不少呢。那么尽管不太好意思,还是该在此询问。赞成由我恩里科·格拉夫就任来姆都市国家同盟总统的人,请举手……喔,谢谢各位。举手者,五,赞成者居多呢。本人恩里科虽然已经一把年纪,但必定会在这个职位上好好努力。」
说到这里,恩里科有礼地向众人鞠躬,接着看向亚伯特。
「……没有全场一致通过实在令人遗憾。」
「……」
「有什么话想说吗,亚伯特阁下?」
「……书记!」
亚伯特火冒三丈,那满是怨气的声音吓得书记浑身发抖。
「给我好好写下来。就写『这种狗屎做法,我坚决反对』!」
他没等到对方答覆。
亚伯特一脚踹开椅子,就这么大步走出会议室并粗鲁地甩上门。
◇◆◇◆◇◆
「……您回来得真早,执政官阁下。」
「水!」
回到为了参加执政官会议而订的旅馆后,亚伯特以根本是迁怒的火爆口气,对着坐在房间中央那张桌子旁振笔疾书的首席辅佐官大吼。被他吼的辅佐官似乎早已料到这种态度,倒了一杯水递给亚伯特。
「请用。」
「哼!」
亚伯特连声谢都没说,抢过杯子一口气把水喝光。随着开水咕嘟咕嘟咽下肚,亚伯特感到原先充脑的血液逐渐下降……也觉得自己的态度实在不佳,于是在喝干水的同时,他看向眼前的首席辅佐官——克莱莉莎·达马托。一头美丽的银发及肩,浏海切齐。这个从学生时代持续至今的发型,总是得来「稍微注重一下打扮如何?」的负面评语。如果浩太在场又请他评论,他大概会犹豫一下后说「安全帽」吧。虽然安全帽底下的脸绝对没有造型问题,却显得非常土气。若要拿她和十个人里大概有九个人会回头看的艾莉卡、艾蜜莉,以及就算知道是犯罪仍旧会引人下手的索妮亚比较,那就太残酷了。
「……抱歉。刚刚那样感觉很糟对吧。」
「我不会特别在意。因为我早就料到,您在会议过后心情会很差。」
「不,真的很——」
话说到一半,亚伯特才注意到。
「……早就料到?咦?真的?」
亚伯特傻眼地盯着这位优秀得自己实在配不上的首席辅佐官。克莱莉莎看着他那虽然已多了岁月痕迹,却随着年纪增长而显得愈来愈稳重,反而比当演员时更受欢迎的端正脸庞,面不改色地开口。
「阿巴特的恩里科执政官,提出了要求拉尔齐亚王国赔偿损害的议案对吧?而且其他参加者全部赞成。再加上恩里科执政官就任总统一事全场一致……应该没有吧。除了亚伯特阁下您以外的参加者,全都投下赞成票,对不对?」
听到克莱莉莎就像身历其境一般滔滔不绝,让亚伯特露出呆滞的表情。数秒后,脑袋还没转过来的亚伯特小心翼翼地开口。
「那个……克莱莉莎?克莱莉莎·达马托小姐?您该不会在现场看吧?」
他不由得用上恭敬语气。听到这有如主从关系颠倒一般的发言,克莱莉莎脸上依旧没有半点笑容,只是面无表情地淡淡说道:
「我并没有亲眼看见。只不过,日前我曾经和阿巴特的首席辅佐官会谈。」
「……然后呢?」
「就趁这个机会打探消息啰。他说为了突破现状,要向拉尔齐亚王国提出包含损害赔偿请求在内的五项条款,还提到恩里科执政官就任总统的事。似乎是想打探亚伯特阁下您的动向呢。」
「还似乎呢……」
亚伯特无奈地耸耸肩,然后沮丧地说:
「……这么重要的事,你就早点说嘛!」
「实在是非常抱歉。我没有要替自己辩解,但恩里科执政官的辅佐官也十分优秀,所以情报无法确定。更何况,这也仅止于我自己的猜测。」
「……这样啊。」
亚伯特重重叹口气,随即一屁股坐到克莱莉莎眼前的办公桌上。他从水壶里倒水装满自己的空杯,然后以比刚才慢的速度将水喝掉。
「……然后呢?」
「『然后呢』是指?」
「别装傻。你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好方法吧?」
「就我个人看来,这应该是最差劲的烂方法。」
「尽管如此,除了我以外的人却全部赞成喔。怎么?来姆都市国家同盟的执政官比我所想的还要愚蠢吗?」
对于亚伯特的质疑,依然面无表情的克莱莉莎耸耸肩。
「只是我的推测喔?」
「没关系啦,说说看。」
「首先是卡法洛和巴索。这两个都市在这次的期货市场中受创最重,可以说是要求拉尔齐亚王国赔偿的急先锋,他们理所当然会赞成。接着是迦达。日前,迦达执政官爆出外遇丑闻,要转移国内政敌的目光,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他们注意外敌。达涅利则是最接近拉尔齐亚的都市,一旦对方同意割让领土,最可能的整合对象就是达涅利。大家都有扩张欲,不是吗?」
「法诺呢?」
「那边最简单。您忘记了吗?」
「忘记?忘记什么?」
「法诺的选举快到了。」
「……啊。原来如此,已经到这个时间啦。」
「上一次执政官选举票数逼近,应该是为了拉开和竞争对手的差距吧。毕竟政治家一旦陷入选举泥淖,也就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听到克莱莉莎若无其事地这么说,亚伯特再度重重叹气。民主主义的缺点毕露,让他无比难过。
「然后呢?阿巴特又是怎样?」
「恩里科执政官是已经任职二十年以上的狠角色。人类这种生物一旦长居高位,就会想成为更上一层楼的『掌权者』。」
「为了更高的名誉而当总统,是吗?」
「这只是我的猜测。」
「哈!什么叫『老板是国民』嘛,那个臭老头!到头来还不是为了个人的私欲!」
「恕我直言,执政官阁下。这就是所谓的政治家。」
「我可不一样!」
「……不过嘛,您与其说是政治家,不如说您比较像演员呢。」
「怎样?瞧不起我啊?」
「岂敢。只是就『扮演』这一点来说,政治家与演员两者十分相似。而且『有剧本』这点也很像。」
「剧本?」
「一个现象必然有其原因与结果。若将一个议案解释为『剧本』,那么政治家担任的就是演员。身为演员就请像个演员一样,在名为政治的舞台上起舞。」
「……我记得,你是拉尔齐亚大学毕业的吧?」
「是的。」
「这形容挺浪漫的嘛。怪了,你是主修文学吗?」
「这是偏见。我倒认为念文学才会更倾向现实主义……总之,我主修的不是文学。虽然我是政治学系,但兴趣是观赏戏剧。阁下的成名角色我也曾有幸拜见。」
「那还真是不敢当。」
「顺带一提,我已经看到能够背出建帝纪的台词了。」
对于克莱莉莎这句话,亚伯特耸耸肩回应,然后说道:
「所以呢?你认为拉尔齐亚王国会接受这个提案吗?」
「如果您是拉尔齐亚王国,您会接受吗?」
「别用问题回覆问题啦。这个嘛……如果是我,大概会说『要说梦话就去梦里说』。」
「拉尔齐亚方恐怕也会这么说吧,毕竟基本上拉尔齐亚王国没有半点过错。一般来说,大概
被嘲笑一番后就没事了吧。来姆都市国家同盟则会颜面尽失,受到奥克纳众人非难。」
「弄成这样真的好吗?」
「毕竟当着他国的面在自己国内互扯后腿,算是来姆的『家传绝活』。一旦遭受奥克纳各国非难,大概就会互相推卸责任吧。」
「……这不是一点都不好吗?」
「又不是现在才开始……真要说起来,君主制的各国,对于采用『共和制』这种独特政治型态的我国根本嗤之以鼻。事到如今,即使评价再往下跌一些也没什么影响。」
毕竟,我国的评价本来就没有好到能下跌的程度——听到克莱莉莎这么补充,亚伯特沮丧地垂下肩膀。虽然她说得没错,但身为执政者之一,心情实在好不起来。
「……没办法,就先当成会这样吧。」
「好的。请您一回艾可就召开议会,向诸位议员解释这次提出议案的始末。」
「我的意见怎么办?要告诉他们我反对比较好吗?」
「这尺度有点难抓呢。毕竟艾可也不是没人蒙受损失,就情感上还是会有人欢迎这次的损害赔偿请求。只不过……嗯,我认为您就依照自己所想的去做就好了。」
「……意思是这无关紧要吗?」
「说穿了就是这样。」
「……喂。」
「属下认为,您和其他六都市的执政官相比,虽然政治能力最差劲,受欢迎的程度却足以弥补这点。要比喻的话,如果您说是『白色』,那么就算是乌鸦……您的影响力至少也能让人们说它是灰色。所以,请您带着自信阐述自己的意见。」
「这番话听起来没什么夸奖的感觉就是了。」
「因为我并不是在夸奖您。」
「……知道啦。到头来,要做的事还是一样嘛。那么克莱莉莎,我们赶快回去吧!在这边待下去只会让人一肚子不高兴而已。」
「我就想您会这么说,因此已经安排好回程的高速马车。要立刻出发吗?」
「准备得很充分嘛。」
听到亚伯特这么说,克莱莉莎迅速将手边文件整理好塞进旅行包。她勉强提起那个以女性来说颇重的包包,亚伯特却在这时伸手将包包抢走。
「阁下。」
「哇,好重!真亏你拿得动这种东西耶。」
「我已经习惯了。不,问题不在这里。」
「怎么?你想说『不能让执政官阁下提重物』吗?我说啊,克莱莉莎。你好歹也是个女性吧?这种粗活交给男人就行啦。」
「虽然我很想强烈质疑『好歹』这个词……不,问题不在这里。」
「啊?」
亚伯特怀疑地歪头。就在这时,有人轻轻敲响房门。
「请进。」
「打扰了。听说两位今天要出发,所以我来提行李。」
看见站在房门前的员工,亚伯特有些尴尬地瞄向克莱莉莎。
「……我是不是该『好歹』向您道声谢?」
「……拜托不要。这样很丢脸。」
◇◆◇◆◇◆
三天后,来姆都市国家同盟将「对于流言蜚语造成不合理抬价一事的损害赔偿请求」,日后人称「全世界最差劲的外交文书」的书信送往拉尔齐亚王国。
看到里面写「如果不同意这五项要求则不惜开战」,拉尔齐亚方起初还在想「这是在开玩笑吗」。不管怎么想,来姆的主张都太过可笑,简直疯了,应该当成笑话看待。拉尔齐亚的国民个个都这么认为……除了某个人以外,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除了洁西卡以外。
「洁西卡殿下……洁西卡殿下?」
拉尔齐亚王国宰相鲁道夫造访洁西卡的房间时,总是天真烂漫的少女已不复见。她那僬悴、疲惫却强颜欢笑的模样,让鲁道夫也不由得语塞。
「……啊,鲁道夫。怎么了吗?」
「……这是我要说的话吧。您平常的活力上哪儿去了?」
「啊……啊哈哈,现在没什么劲。」
宰相一针见血,让洁西卡露出有些苦涩的笑容。
「……就跟鲁道夫你说的一样呢。」
「……嗯?您是指什么呀?」
「『伪善』不会有好结果。真的不会。我的『伪善』就没带来好结果。」
洁西卡眼眶含泪。鲁道夫见状一时慌了手脚,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并轻咳一声。
「……这不是您的错。」
「不,是我的错。」
「……这一次的事,不管由谁来看错都在对方——来姆那边。您没必要这样钻牛角尖。所以说——」
少女伸手制止话说到一半的鲁道夫。
「……洁西卡殿下?」
「真的很抱歉,不过鲁道夫,毕竟我是『伪善者』。来姆的人们怎样,我根本不在乎。我是拉尔齐亚王国的公主,我只爱拉尔齐亚的人民。要爱全世界的人民……我没有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
「……」
「话说回来,是叫赔偿请求吗?那种东西我才不管呢。只是他们自己弄出市场自己起舞又自取灭亡而已吧?老实说,谁有空每一件事都奉陪啊。应该让他们自己去玩就好对吧?」
「……就是这样。所以说,洁西卡殿下您不需要在意。只不过……还请您稍微留意一下用词。」
听着公主埋怨,鲁道夫暗暗松了口气。虽然洁西卡钻牛角尖的表情让人有些焦虑,不过他想这么一来应该没事了。
「所以……我才不管来姆,可是我对不起拉尔齐亚的人。」
然后他明白自己的想法太过天真。
「……洁西卡殿下?」
「来姆已经暂停出口货物过来,对吧?如果不给个能让他们接受的交代,拉尔齐亚的人民会有困扰。」
「这……话是这么说没错。」
「小麦、砂糖、大麦……还有蛋和牛奶也一样,这些需求光靠拉尔齐亚国内无法应付。那么非得从某处进口不可。」
「……进口对象不是只有来姆。弗雷姆也行、罗连特也行、索尔巴尼亚也行。」
「这可不是慈善事业喔。如果只从一个地方进货,对方想必会利用这个弱点抬价。真要说起来,索尔巴尼亚和罗连特都太远了,光是距离就会让价格额外上涨。可是,如果不进口这些东西,就会让人们挨饿。」
「……」
「而且……事情的起因,是我。」
「绝对不是这样!」
鲁道夫忍不住大喊。看见洁西卡有些惊讶,他低头道歉并接着说下去:
「……这不是洁西卡殿下的错。这不是您的错,所以请别这样钻牛角尖。」
「……」
「确实,那份外交文书让我国也需要做出相当程度的回应。但是洁西卡殿下,您不信任我们这些拉尔齐亚王国的官员吗?我们一定会争取到优秀的条件给您看喔。」
说着,鲁道夫露出淘气的笑容,洁西卡看了也回他一个比较有精神的笑容。
「……谢谢你,鲁道夫。」
「哪里。话说回来,洁西卡殿下,后天您的行程是出访维斯特利亚,还请好好休养。」
「咦!?又要出访?怎么感觉都是我~」
「唉呀,陛下也想带洁西卡殿下去啰。人家都说爸爸最疼爱小女儿不是吗?」
「噗~!我知道了啦~那我差不多该睡了。」
「说得也是。还请您保重身体。」
「好好好,谢谢你啰,鲁道夫。」
鲁道夫出言告退,离开房间。洁西卡也轻挥右手道别,直到他的背影消失。
「——这些日子……真的很谢谢你……鲁道夫。非常感谢你。」
损害赔偿请求送达的两天后,「拉尔齐亚的恋人」——洁西卡·欧连菲尔特·拉尔齐亚服毒自尽。留下的遗书里写着,她为自己的任性致歉,并且希望用自己的性命,换取与来姆都市国家同盟之间的和平。
为了洁西卡的名誉必须写在前面,她并未将自己当成悲剧的女主角。当然,洁西卡对自身行动造成的结果感到后悔,但她是个能以现实角度来看「外交」的人。来姆政府也不希望战争,这点她十分清楚。重点在于双方如何妥协。照她的预期,如果身为拉尔齐亚王家直系公主的自己献出性命,一定能够「逼退」来姆。
除此之外,这么做也包含了冷静的盘算在内。洁西卡认为,她的自尽理应能让拉尔齐亚王国在今后对来姆的外交上占优势。将危机化为转机,这证明她并非只是一位温柔的公主,也是一名能够做出理性判断的王族。实际上,接到洁西卡死讯的来姆确实慌张地撤回损害赔偿请求,并决定派遣特使以官方立场表示哀悼……另一方面也带有「谢罪」的意味。毕竟来姆政府自己也认为那是「借口」。艾可执政官亚伯特更是拍桌怒吼「因为那些该死的国民,今后几十年来姆面对拉尔齐亚都要抬不起头了!」云云。如果将王族的性命当成代价,不管怎么想他们都「拿得太多」了。
洁西卡一直到死前都在祈求拉尔齐亚国民的幸福。在临终之前,她依旧希望能让自国国民的生活变得富足
一点。洁西卡的判断错误不多,也能说是诸多选择中最佳的一个……但她终究还是算错一件事。
国民对她的爱,比她对国民的爱更深。
拉尔齐亚笼罩在悲伤……以及更为强烈的愤怒中。当成自己姊姊、妹妹、女儿……以及恋人的公主,选择自我了断。不管怎么想,都是因为对方的借口所致。拉尔齐亚国民怒气冲天,即使国王亲自解释洁西卡所期望的「和平」,国民们也完全听不进去。就算这么做违反洁西卡的意愿,人们依旧无法承受失去洁西卡的悲痛。群众冲进王城,逼迫国王开战。来姆夺走了洁西卡、夺走了拉尔齐亚的恋人,必须对来姆施以正义的制裁。
最后,拉尔齐亚王做出决定。
他也是深爱洁西卡的人之一,只是基于国王的立场,他必须为了国民的幸福「忍耐」。而这些国民们,则是催促他替洁西卡报仇。国王终究还是累了。或许也是因为他发现,不管自己多努力都无法化解失去爱女的悲伤。
洁西卡逝世一个月后。拉尔齐亚王国正式向来姆都市国家同盟宣战。
——这场后世称为「牛奶与鸡蛋之战」的战争,就这样掀开序幕。
◇◆◇◆◇◆
「……然后呢?你在这种忙得半死的时候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我已经差不多两天没睡觉了耶。」
艾可市政厅内的会客室。在这间与其他来姆都市相比显得质朴的房间里,「故意」不让出上座的艾可执政官亚伯特·巴贝托,瞪着坐在下首的男性。那人对此无动于衷,只是环顾室内。
「真是个朴素的房间呢。再怎么说,艾可也是来姆都市国家的一分子,这里则是艾可执政官的会客室。稍微花点心思装饰一下如何,亚伯特老弟?」
「我又不是靠装潢办公。还是说,你来这里就为了讲些讽刺的话?是这样吗?来姆都市国家总统,恩里科·格拉夫阁下?」
说完,亚伯特瞪着眼前那可恨的男人——恩里科·格拉夫。追根究柢,亚伯特之所以落得两天不睡的下场,都要怪这场才开始不久的「战争」。真要说起来,就是眼前这个恩里科的错。亚伯特讲话当然会变得难听。
「这种要找架吵的态度实在不怎么好呢,亚伯特老弟。政治家就该随时保持冷静。」
「……原来如此,你来访就为了讲这些话是吧。喂,克莱莉莎!不用泡茶!因为恩里科阁下马上就要打道回府了!」
听到亚伯特扔下这句话,恩里科深深叹口气。
「我也不是为了讲这种话才跑一趟。静下来好好听吧。」
「那你是来干什么?能不能快点讲正事?刚才也说过了,因为某人的关系,我现在忙得不得了。」
「你这个人啊……唉,也罢。毕竟你说的也是真相的一部分。」
说完,恩里科抱胸向前探出身子,直直盯着亚伯特看。
「……怎样?」
这个男人虽然年事已高,却还在政治的世界里游泳。眼神犀利的恩里科开口说道:
「老实说吧。我们现在的状况非常糟糕。」
「……我想也是呢。」
「拉尔齐亚王国军势如破竹,达涅利则是手忙脚乱。毕竟他们待在面对『敌军』的最前线,和你我这种远离战线的都市不一样,会慌张也是理所当然吧。」
「……然后呢?」
「我以总统权限向来姆各都市要求援军。艾可也有守卫都市的都市兵吧?」
「这个嘛,有是有……不过恩里科阁下,咱们在来姆中算是内陆,士兵的训练可算不上精良喔?」
「我知道,这点我们那边也一样。真要说起来,来姆都市国家里头有战斗经验的地方,顶多就是邻近索尔巴尼亚的法诺吧。所以这点不成问题。」
「……这是大问题吧?你想把训练不足的士兵送上最前线?你是要士兵们去送死?」
「来姆都市国家是共和制。法律也规定人们有选择职业的自由。」
「那又怎么样?」
「不管是我还是你,都没有强迫士兵们去当兵。他们是出于自身的意志而选择成为士兵吧?还是说怎么着,士兵是因为觉得不会有什么战争才成为士兵?保护城市而死也算在工作内容里吧?」
「……你要躲在后方悠哉过活的我,对士兵们这么说?」
「如果不想上前线作战,大家都可以来当执政官嘛。至少我就是因为不想当『棋子』才成为政治家的。」
「……可是——」
「……刚才虽然说是要求,但这是『命令』。无论如何,一旦来姆各都市之中,士兵训练相对精良的最前线达涅利遭到突破,其他都市也会接连沦陷。既然如此,就该以最大限度的战力迎敌。还是说,你觉得自家士兵会比达涅利的部队更强大?」
恩里科这番话让亚伯特闭上了嘴。短暂沉默后,亚伯特叹口气回答:
「……我明白了,艾可会遵照总统阁下的要求。」
「有劳了。」
说完,恩里科低头致谢。亚伯特向他挥挥手——接着脑中闪过疑问。
「总统阁下,你是为了说这些才特地来访?」
确实,「出兵命令」说起来是道重要命令没错。无论赢面多大,士兵的「损耗」终究不会是零,这件事与士兵们的性命直接相关。话虽如此。
「怎么会呢,亚伯特老弟。我哪可能为了这种事特地跑一趟。」
就是这么回事。再怎么说都不需要由国家元首来通知。
「那么,有何贵干?」
听到亚伯特直接将疑问说出口,恩里科淡淡一笑,微微举起手来。接着,在他背后待命的辅佐官恭敬地将一本书交到恩里科手上。
「这场『战争』的原因,其中一部分该归咎于我们来姆都市国家同盟向拉尔齐亚王国提出的要求。」
「根本不是一部分吧?无论怎么想都是我们的错,不是吗?」
「一开始就提出最大限度的要求,乃是外交的基础。之后借由协商摸索解决方案,这算是一般的外交战略……不过,没想到洁西卡公主做事居然那么『冲动』呢。真会给别人添麻烦。」
「这样批评死者好吗?」
「活着才是一切啊,亚伯特老弟。死亡不能解决任何事。」
「……你不是说一开始就要提出最大限度的要求?就这点来说……这个嘛,洁西卡公主的方法不正是『最佳解』吗?你很清楚吧,总统阁下。如今在奥克纳,我们来姆可是过街老鼠喔?舆论完全站在拉尔齐亚王国那边。」
「做得太过火了。不过呢,这件事先摆一边吧,毕竟讨论下去势必不会有交集,回首过去也不会带来任何好处。重点在于该如何终结这场战争,不是吗?」
对于恩里科这一问,亚伯特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虽然自己无法接受,但对方说得没有错。看见他一脸的不满,恩里科苦笑着说下去:
「——我打算辞退总统职务。」
「…………啊?」
本日最大的冲击。脑袋停止运转的亚伯特,下意识地回头望向背后那位自己信赖的首席辅佐官——随即看见和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却睁大了眼睛的克莱莉莎。
「……阁下?这……」
「追根究柢,五项要求终究是以我的名义提出。要是我一直待在总统位置上,根本无法谈和。毕竟对拉尔齐亚来说,我是他们恨之入骨的死敌嘛。有错吗?」
「呃,这……」
一点也没错。
「所以,我会辞退总统职务。」
「请、请等一下!你说你要辞退总统……这种空前的国难当头,你还在说什么啊!你要让谁、到底要让谁代表来姆都市国家同盟和拉尔齐亚交涉!总统阁下,你不觉得这样太不负责任了吗!」
「唉呀,这点不用担心。因为继任者已经决定好了。」
说完,恩里科嘴角一扬。
「——恭喜你,亚伯特·巴贝托。来姆都市国家同盟执政官会议,已经选出你担任第二任来姆都市国家同盟总统。」
此话一出,亚伯特顿时吓得脸色大变。
「请、请等一下!」
「怎么了?」
「什么叫『怎么了』!我根本没听说过这种事!更何况,我根本没接到召开执政官会议的消息啊!」
「是这样吗?这还真是抱歉。不过嘛……结果一样。即使你参加,依旧会以『多数决』选出你担任总统。还是说……」
恩里科语带质疑。
「……面临这样的『国难』,你依然不肯接受总统一职?你刚才形容得很恰当喔,这是一场空前的国难。无论多大的困难都该承担下来,这样才合乎道理不是吗?」
「但、但是……但是!这样说的话,我也一样吧!那次执政官会议我也在场!我也是引发战争的人之一吧!」
「是没错。然而,你当时表示反对。关于这部分——」
说着,恩里科扬起手中那本书。
「——这本议事录里也写得很清楚。你是唯一反对这项议案的执政官。我们承认自己的过失,向你致上最大的歉意。请你原
谅我,亚伯特老弟。你说得才对。『犯下大错』的我会辞去总统一职,希望曾提出『正确』意见的你能接下这个位子。」
说完,他深深一鞠躬。
「……好啦,这样你满意了吗?」
那张抬起来的脸上,挂着笑容。
「……你这个该死的臭老头!」
「你可是国家元首喔,亚伯特老弟——不对,亚伯特『总统』阁下。希望你能够留心一下自己的用词。」
「什么国家元首啊!你想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吗!」
「你这话还真奇怪呢。来姆是由都市国家结合而成,不可能将责任全推给你。当然,我们也有责任。只不过——」
说到这里,恩里科顿了一下。
「……『败战时』的总统,承担的责任应该最重吧?不管是面对拉尔齐亚……还是面对国民。」
他再度扬起手边的议事录,后方辅佐官恭敬地接过。
「……总之呢,就是这么回事。那么就拜托啰,亚伯特总统阁下。唉呀,你既年轻又优秀,我相信你一定能带领这个国家走向美好的未来。那么告辞了。」
说完恩里科便起身离去,亚伯特则是恶狠狠地瞪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为止。
◇◆◇◆◇◆
来姆都市国家同盟与拉尔齐亚王国进入战争状态。这个消息传到远离来姆、拉尔齐亚两国的泰拉,让许多商会——主要是来姆的人陷入恐慌。
「愚蠢的政府!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啊!」
米德加商业联盟一楼的会客室。来到泰拉的众来姆商会代表,聚集在这个算不上宽敞的地方。
「……拜托稍微冷静一点。」
会客室乱得跟被捅过的蜂窝一样,只有雷因一个人冷静地发言。
「你要我们冷静?哪可能冷静得了!光是那份愚蠢的文书,就已经让我们成为奥克纳的笑柄了!现在居然还要开战?这哪冷静得下来啊!」
「……这点我明白……而且也让人很头痛。但是,我们慌了也没用吧?」
「你还讲什么悠哉的话啊!」
坐在雷因对面的男子,将一份文件扔到桌上。看到雷因用眼神询问「怎么回事」,男子便接着说下去。
「本国来的通知!我们商会决定撤离在拉尔齐亚王国的分店了!因为在交战国的分店太危险!」
「……那又怎么样?」
「你说『那又怎么样』?你还不懂吗,雷因!」
不可能不懂。所以雷因非常明白男子下一句话会是什么。
「——看看泰拉!我们商会的分店,就在山德利亚商会隔壁喔!就在那间担任拉尔齐亚专任商会的山德利亚商会隔壁!」
男子这几句话说完,雷因以轻微的动作,叹了一口很深的气。
泰拉是让「经济」加速发展的城镇。过程中,泰拉让各国商会聚集在名为「商业区」的角落,但店铺位置却没有按照「国别」划分。考虑到公平而采用「抽签」的结果,使得泰拉商业区能见到「来姆系商会隔壁是拉尔齐亚系商会」的景象。这可不是什么能开玩笑的事。
「……我懂你的心情。然而,这里不是拉尔齐亚。这里可是泰拉喔,是由弗雷姆王姊统治的领地。」
「我知道!所以本国没对这里的分店下达撤离命令,而是要大家维持现状!」
「这就说明了泰拉够安全吧?」
「哪可能啊!听好,这可不是单纯的战争喔,雷因!是洁西卡公主的吊唁战争!你也是商人,应该听过这句话吧!『别在拉尔齐亚说洁西卡的坏话,否则隔天大家都会变冷淡』,就是那个洁西卡公主啊!」
「……」
「根本不可能安全不是吗!」
男子再度拍桌。雷因盯着这名男子,原先一直在他旁边默默观望的爱丽丝开口:
「……我懂你的不安。可是,山德利亚商会有伟伯在。我不认为他会做出你担心的那种轻率行为呀?」
「确实,伟伯·马克斯应该不会那么轻率吧!可是啊,爱丽丝·米德加!你能保证其他拉尔齐亚商人都一样吗!」
「这、这……不过,只要好好商量,他们应该能够明白!」
「商量?」
对于爱丽丝这句话,男子嗤之以鼻。
「……你该不会以为,伟伯的影响力无远弗届吧?他们可不是你的『爱丽丝塾』喔!」
「……」
男子带有恶意的话语,令爱丽丝咬住下唇。雷因瞄了她一眼,叹口气说道:
「……我明白了。」
「懂了吗?」
「目前,我们并没有撤离泰拉的意思。而且,我想聚集在这里的各家商会,应该也是一样吧。」
看见众人纷纷点头,雷因继续说下去。
「……尽量避免在夜间外出,即使是白天也一定要两人以上共同行动。就将这两点当成来姆都市国家同盟各商会的决定吧。」
「雷、雷因?慢着,先等一下!」
「还有,来姆都市国家同盟各商会,联络要比过去更为密切。一旦遭受拉尔齐亚系商会的危害,请立刻通知我。我会透过伟伯向山德利亚商会严正抗议。」
「……嗯。这也就是说,各商会……」
「是的,可以想成是某种『同盟』。」
「……原来如此。」
男子点点头。
「……我懂了,这样就可以。」
「多谢体谅。」
雷因对男子点头示意。
「等等、等一下啦!同、同盟?同盟是什么啊!这种东西我可不承认喔!」
爱丽丝慌慌张张地插嘴。
「……爱丽丝夫人反对?」
「那当然啦!我倒想问问,大家到底在想什么啊!这种时候,如果只有来姆的商会连成一气会怎样!这么一来,弄不好只会刺激拉尔齐亚的商会吧!这种时候,应该放开心胸好好相处嘛!放心!我会和伟伯讲清楚!好不好?」
爱丽丝露出笑容。雷因瞄了她一眼,随即别开视线。
「……至于其他朋友——看样子不需要问呢。大家似乎都赞成。」
「雷因!难道你不听我的——」
「爱丽丝夫人。」
「——话……怎样啦!」
「这一次并不是『米德加商业联盟』内部的集会,而是为了来姆各商会才召开。还有,来姆都市国家是共和制。」
「那又怎么样嘛!」
「多数决啰,爱丽丝夫人。各商会决定遵从这个结论,我们不能坚持反对。」
「这、这种事!」
「您想被『排挤』吗?不止奥克纳其他国家,连来姆都市国家的商会也会排挤我们!」
「——!」
「……请您不要发言,爱丽丝夫人。」
「……随你便!」
爱丽丝「哼」的一声别过头去,雷因对她微微一鞠躬,接着再度看向众人。
「……那么,就这么办吧。」
◇◆◇◆◇◆
来姆都市国家同盟各商会缔结宽松的「同盟关系」。这项决定一如爱丽丝预期,让拉尔齐亚系各商会的态度转为强硬。他们表示,『两国陷入交战状态令人非常难过。但是,我们这些在泰拉的商会不是比邻做生意的同伴吗?不和同伴商量就单方面做出这种决定,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不相信我们——不相信「同伴」吗?』
「事情严重了呢~浩太先生。」
「是啊。」
浩太向来到会客室的两位客人——维斯特利亚材木商事的洛伊德,以及莱因哈特商会的亚柏点点头。
「……老实说,我也觉得很头痛。那个……维斯特利亚和罗连特的各商会情况如何?」
「在这~种环境下哪还做得了生意啊……大家都这么说呢~」
「我这边也差不多。是个难题呢。」
听到两人这么表示,浩太明显地垂下肩膀。如前所述,来姆的商会和拉尔齐亚的商会在泰拉会成为邻居。来姆与拉尔齐亚各商会的紧绷会影响到其他国家的商会,夹在中间的他国商会也不能置身事外。即使两国没那个意思,火依旧很可能烧到别人身上。当然,各商会必然将这件事报告本国——「泰拉目前处于非常危险的状态」。原先来泰拉行商的人渐渐转往他处,让热闹的泰拉街道变得安静又冷清。当然,待在泰拉的商人也一样。毕竟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人身安全无虞。
「既然没办法从来姆和拉尔齐亚进口建材,港口建设或许会有点难呢~」
「是啊。在材料和人都凑不齐的状态下,建设不会有进度。」
「……这样啊。」
浩太看着自己汗湿的双手,思考今后的方针……然后恨起自己什么都想不到的脑袋。
他基本上是个能够输出的秀才,却不是个能创造的天才。先前展现给泰拉与索尔巴尼亚看的那些「魔法」——既然人们称他为「魔王」,那么就该这么形容——不过是重现自己拥有的知识罢了。他只是将自己在日本、在银行输入的知识,拿来这里输出而已。而且,他拥有的知识绝非无限。理
所当然地,浩太没输入的知识多不胜数,而这回的案例正是他没输入的部分。
浩太是个极为普通的「日本人」。他没经历过战争,也欠缺可能爆发战争的危机感,在这方面真的是个普通的日本人。更别说自己居住的城镇会突然演变成一触即发的紧绷状态,这种事他别说预料了,就连想像都没试过。说他天真或许也行,但要求浩太到这种程度未免太残忍了点。
「……我知道了。我会尽量安排善后措施,希望请各位暂且等待。」
「……这样啊~?我知道了~那么就这样——」
说到这里,洛伊德一副突然想起什么事的模样,突然停了下来。
「——啊,对了对了。有一件事已经决定啰~」
「已经决定的事?什么事?」
「唉呀,实在是非常不好意思喔~?关于我们目前雇用的泰拉居民呀~」
恐怕得解雇他们啰——洛伊德说道。
「……洛伊德先生?」
「是啊。这点有必要向浩太报告。我们罗连特的商会也暂订解雇一部分的泰拉居民。」
「连、连亚柏先生也是!为、为什么!」
「雇用泰拉居民的理由之一是减税。可是以泰拉目前的情况看来,就连能不能有收益都很难讲。」
「我们这里也一样呢~人潮少了这么多,要是雇用的人数还跟现在一样,薪水会付不出来呢~泰拉是对收益课税不是吗?既然没那么多收益,我想不减税应该也没关系吧~」
「可、可是!这么一来泰拉的居民!居民的生活!」
「这种事我可不管哟~因为那是『泰拉』的问题吧?」
「——!可是!」
「抱歉了,浩太。我们毕竟不是经营慈善事业。如果是继续雇用自己国家的人——罗连特人也就算了……但我无法为泰拉做到这种地步。」
「真是的,亚柏先生实在太死板了~讲明白一点不就好了吗~」
「……也对。浩太,我们感受不到雇用泰拉居民的益处。而且,我们是商人。既然身为商人,就不会把钱花在没益处的地方。」
说到这里,亚柏站起身来。洛伊德也跟着起身并挥了挥手。
「唉呀,就是这么回事~不好意思啰~浩太先生。」
「抱歉。放心,只要港湾整备计划重新有所进展,我们就会积极检讨雇用泰拉居民的可能性。」
「前提是要有进展啰~」
「洛伊德!」
「啊,抱歉。毕竟如果停摆我们也会很困扰嘛~就期待你的努力啰~」
说完,亚柏和洛伊德便开门离去,浩太则是盯着两人的背影。
「……艾蜜莉小姐。」
「我、我在!」
「麻烦你……立刻去学校——不,我也去!去向居民们解释!」
◇◆◇◆◇◆
「……雷因哥。」
「……嗯~?」
米德加商业联盟,二楼。雷因的办公室里,有人从后方出声呼唤灵活转动着手中羽毛笔的雷因。雷因看过去,随即和自己「小弟」的无奈视线对上。
「……怎么了,阿尔夫?」
「还『怎么了』呢。那些文件的批示要拖到什么时候?拜托你快一点啦。」
听到出身自孤儿院——所谓「爱丽丝塾」,相当于自己小弟的阿尔夫这么说,雷因不由得望向窗外。已经结束一天工作的太阳,正依依不舍地沉入西方天空。
「……怪了,已经这个时间啦?」
「……你没发现吗?」
阿尔夫没礼貌地摇摇头。见到雷因瞪着自己,他耸耸肩,走近雷因指着桌上文件。
「好啦,麻烦做决定。拜托别在这点文件上头花那么多时间。」
「……你变得不可爱了呢~以前明明会跟在我后面『雷因哥哥、雷因哥哥』地喊。」
「那是几岁的事啦?我已经十六啰!算了,那种事不重要。好啦!快点做决定!」
「……提不起劲呢~」
雷因把羽毛笔放在桌上,翘起椅脚晃来晃去。看到他那副就像在说「人家不想做!」的模样,阿尔夫深深叹口气。
「……我说啊,雷因哥。适可而止好不好?毕竟雷因哥你也是人,当然会有提不起劲的时候……可是啊,如果你一和爱丽丝夫人吵架就不工作,那我们根本没办法做生意啦!」
「呃,我觉得很抱歉。可是啊,我也有——」
雷因顿了一下。
「——啊?你、你说谁?谁和爱丽丝——哇!」
「喂,雷、雷因哥!」
明显有所动摇的雷因,带着他那张晃来晃去的椅子一起往后倒,重重地摔了一跤。看见他这副德行,阿尔夫既慌张又有点无奈地伸出右手。
「没事吧,雷因哥?你也动摇得太夸张了吧?」
「你、你说动摇……不、不对,重点不在这里!你、咦?怪、怪了?」
毕竟彼此都是大人了。爱丽丝也好雷因也好,两人都自认为已经伪装得不会让人看出他们「吵架」。一来原因实在不便公开,二来他们也认为让员工发现会影响商会的根基。虽然他们这么认为——
「不是啦……这个嘛,确实是没有大吵大闹或是互殴啦……可是呢,原本等于是爱丽丝夫人亲卫队的雷因哥,居然那么明显地避开她,正常人都看得出来喔。话说回来,你以为那样就能混过去啊?要是你真的这么想才让我惊讶。」
「……我很明显地避开她?」
「在泰拉雇用的人或许没注意到……但我认识你很久了。麻烦快点和好喔,这样会影响工作。毕竟雷因哥你最喜欢爱丽丝夫人了嘛。」
「你当我是离不开妈妈的小孩吗!而、而且我哪里最喜欢爱丽丝夫人啦!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
「怎、怎样啦?」
阿尔夫以非常、非常冰冷的眼神盯着他看。看见雷因说不出话,阿尔夫夸张地摇头。
「……我说啊,雷因哥。你可是名人喔。你是那种花名在外,人称『花花公子雷因』的没节操男人喔。」
「……今天的你怎么感觉特别凶悍啊?怎么?你跟我有仇吗?」
「快批。工作停摆了。」
「唔、唔……」
「总而言之,你虽然是个花名在外的花花公子……然而,你会『认真』面对的只有爱丽丝夫人吧?」
「……啊?」
「之前也说过,你虽然对许多女性出手又总是让人捉摸不定,但终究没有人拿刀刺你,这是因为你对待女孩子很温柔吧?你真的会生气、闹别扭的对象,只有爱丽丝夫人啊。反过来说,不就是你只对爱丽丝夫人敞开心胸吗?」
「……」
「……真是的,我在说什么啊。总而言之,拜托快点和好。应该说你到底想闹别扭到什么时候啊,又不是小孩子。要是一直不给爱丽丝夫人好脸色,真的会被她讨厌喔。」
听到阿尔夫这句话。
「……被她讨厌?」
「嗯,对啊。就算是爱丽丝夫人也会失去耐心……雷因哥?」
「被她讨厌……是指我?我被讨厌?咦?我、我吗?」
看见雷因难得地大为动摇,阿尔夫叹了今天不知第几次的气。
「……唉,毕竟你相当于爱丽丝塾的长子,我想她不会真的不理你……倒不如说,我根本没办法想像她丢下自己的『儿子』或『女儿』不管就是了……可是呢,爱丽丝夫人是个美女吧?而且她还年轻。」
「……这……嗯。」
「现在她虽然待在我们身边,但也可能哪天再嫁到某个地方去喔?」
「你说再嫁……」
爱丽丝夫人?
总是待在身边,展露笑容的爱丽丝夫人?
那个哭泣时会给予安慰、欢笑时会跟着笑开怀,难过时会在旁陪伴,开心时会一同开心的爱丽丝·米德加。
——成为某人的「女人」。
「——!」
「……非常简单易懂对吧?」
雷因明显变得极为狼狈。阿尔夫则对这样的他继续说下去:
「对于我们『众兄弟』来说,如果长兄雷因哥能够成为爱丽丝夫人的伴侣,大家都会很高兴。而且事到如今,我们也无法忍受商会被外人牵着鼻子走。」
虽然这都要看雷因哥你的意思就是了——说完,阿尔夫面露苦笑。
「……不过嘛,照我们众兄弟的共识来看,雷因哥不可能反对就是了。」
「……是喔。顺带一问,姊妹们怎么说?」
「分成『哪能把爱丽丝夫人交给那个花花公子』和『即使如此比起来历不明的家伙还是雷因好』两派,势力相当哟。」
「……大家都深爱着爱丽丝夫人呢。」
「你也是啊。」
雷因抓住阿尔夫伸出的手,站起身来。后者向拍掉身上灰尘的雷因「嗯」地点点头,然后一鞠躬。
「那么,就拜托——啊,对了,差点忘记。待会儿,爱丽丝夫人预定和来姆的各商会代表聚会。」
「……什么?我
、我没听说这种事啊!」
「因为我现在才说嘛。最近夜路很危险,拜托雷因哥好好保护爱丽丝夫人。还有——」
记得和好喔?阿尔夫说道。
「……」
阿尔夫挥挥手,离开房间。
「……真是个能干的弟弟呢。」
雷因目送他离去,垂下肩膀。
◇◆◇◆◇◆
艾蜜莉与浩太赶到学校时,已经有许多成年人聚集在学校礼堂。或许是因为都已经知道解雇消息了吧,一看见两人,大家便挤了上来,争先恐后地嚷嚷。
「艾、艾蜜莉大人!还有顾问大人!那、那个,刚才我接到我去工作那家商会的联络!他、他说我明天不用去了!」
「呃,嗯。我听说了。不过,没事的。请各位不要担心。」
「什么叫不要担心啊!实际上我们就是没工作啦!」
「对、对啊!像我工作的地方,就只说『明天开始你不用来了』而已喔!」
「我那边也是!」
「我也是!」
接连不断的我也是、我也是。聚在礼堂内的成年人们纷纷怒吼,让艾蜜莉不由得退了一步,但明白不能这样的她紧抿嘴唇。浩太看在眼里,用不输给众人怒吼的音量大喊。
「安静!各位,麻烦你们安静下来!」
「安静什么啊!」
「对啊!领主大人是要咱们饿死吗!」
群众用比先前更大的怒吼回应。浩太显得有些慌张,接着说道:
「我、我没说这种话!」
「不然是怎样!领主大人要替咱们准备过日子的粮食吗!」
「这、这……」
替聚集在这间礼堂的所有人,准备能够度日的粮食与工作——这种事根本做不到。
「……相关的善后措施,我们正在检讨当中。」
「那就太晚了啦!咱们连明天要吃什么都有问题耶!你还在那边说风凉话!」
「对啊!」
「什么叫善后措施!有什么措施!反正嘴巴上这么讲,到头来还不是什么都做不到!」
「没这回事!我们一回府邸,就会立刻筹划!」
「所以就说那样太慢了啦!」
群众尖锐的视线全刺在浩太身上。尽管承受众人目光,浩太依旧试着挤出话语回应。
「追根究柢……追根究柢不就全都是你的错吗!」
「——!」
但是,纯粹的「恶意」,又让浩太把即将出口的话语吞了回去。
「你对咱们说过,要让咱们的生活变轻松对吧?你要咱们上学,然后把在学校学的那些东西变成过日子的粮食对吧!你说过这样会比在盐害严重的泰拉种田轻松对吧!咱们相信你的话,抛弃住惯了、有感情的土地对吧!这全都是因为相信你说的那些话!」
「……」
「怎么样啊!难道你没对咱们说过吗!」
「……是的。我确实说过。」
「那么,现在的状况是怎样啊!轻松?哪里轻松?我们的生活哪里变轻松啦!喂、喂,你说说看啊!」
说着,男子便揪住浩太胸口。
「——呜!嘎啊!」
「浩太先生!?」
艾蜜莉听到从浩太喉咙深处发出的喷气声,连忙扯开男子揪住浩太胸口的手。
依旧瞪着浩太的男子继续说道:
「要是没有你,咱们就会一直在这里种田!你就是一切的元凶!什么顾问大人!什么魔王大人!像你这种家伙,只不过是个——」
——「瘟神」。
话音在因为男子咄咄逼人而安静下来的礼堂中回荡。
「……你……」
同时,艾蜜莉的体温急遽下降。
「……你刚刚……说什么?」
「啊……艾、艾蜜莉大人?」
男子因为大吼与激动而染红的脸,瞬间没了血色。艾蜜莉的嘴唇颤抖,出口的话语也同样颤抖。这并不是因为害怕。所以,理由在于——
「你刚刚……你刚刚说什么!」
纯粹的愤怒。或许是敌不过她的气势吧,男子放开手,让浩太的身体跌落在地。
「嘎啊——!艾、艾蜜莉小姐!不可——」
艾蜜莉没理会想制止她的浩太,接着说下去:
「什么叫没有浩太先生就好!什么叫浩太先生是元凶!什么叫……什么叫浩太先生是『瘟神』!浩太先生他费了多少心力要让这个地方发展起来,难道你们不知道吗!为了泰拉的……为了艾莉卡大人与我,以及你们这些住在这里的『泰拉』居民,他即使痛苦、疲惫,依旧奋不顾身地工作,难道你们不知道吗!他如履薄冰地和别人交涉、受伤、倒下,却还是为了住在泰拉的人们操心,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立场颠倒。她就像刚才的居民一样,以尖锐的视线瞪回去。此时居民中有人出声:
「可、可是!如果我们继续务农,就不会变成这样啦!」
「事到如今还在说什么!确实,提议的人是我们。然而,全都是你们自己认同之后才决定接受的吧!是你们自己认为『放弃田地,离开自己生长的土地也好』,不是吗!」
看见群众的身影变得模糊,艾蜜莉这才注意到自己正在流泪。
「浩太先生曾经强迫过你们吗!浩太先生有抢走你们的土地吗!他不是提供了更好的住家、更好的生活给你们吗!我有说错吗!我没说错吧!」
——懊悔。
——悲伤。
——难受,好难受,仿佛胸口要裂开一样。
浩太难过那么久、苦恼那么久、战斗那么久,却没有人认同、没有人赞美,甚至怪罪他,说他是一切的元凶——说他是「瘟神」。
「——回答我!浩太先生为我们做的事,真的只带给我们『不幸』而已吗……现在就回答我!」
艾蜜莉的声音已经接近呐喊。这番话让礼堂的气氛彻底冷却下来。众人尴尬地你看我我看你,而艾蜜莉还打算继续说下去。
「——拜托大家不要吵架!」
礼堂的门「磅」一声开启。成年人们与艾蜜莉看过去,随即见到眼中满是泪水的莉塔,以及跟在她后面的孩子们。
「不可以吵架!爸爸和艾蜜莉大人,拜托你们好好相处!」
「莉塔?」
「不能吵架!艾蜜莉大人都哭了不是吗!浩太哥哥看起来很难过不是吗!还是说你在欺负他们?欺负人家更不对喔,浩太哥哥都有教我!」
泪水自莉塔眼中滴落。尽管她的模样让人一时语塞,莉塔的父亲仍旧以劝导的口吻对女儿说道:
「这不是吵架……那个,怎么讲?叫……表达意见还什么的。」
「什么嘛!艾莉卡大人也好艾蜜莉大人也好浩太哥哥也好,他们、他们每个人不是都很努力了吗!」
「这、这……」
「莉塔说得没错,大叔。喂,老爹!」
「托儿所」里最年长的弗雷克跟在莉塔后面,呼唤自己的父亲。
「小孩子别插嘴。」
「这件事小孩子也能插嘴!喂,老爹!」
「……怎样?」
「老爹,你之前说过吧?『自从不用下田之后,腰痛就好了』。」
「……」
「你说过『有一份不用在乎天气也不用担心收成的工作真好』对吧?是不是!」
「……我说过。」
「我也一样啊!这个嘛,读书虽然很烦没错啦,但如果在这里好好用功,说不定能进到更高的学校耶?如果是以前的泰拉,根本想不了这种事吧!这种幸福的事,应该很难碰到才对吧!」
「可是啊,弗雷克。那也要有工作才行啊!可是,现在咱们没工作啦!」
「哼!那是因为老爹你没用吧。」
「你、你说什么!喂,弗雷克!你对自己的爸爸说什么话啊!」
「我有说错吗?那我要问喔,这里的每个人都没有工作了吗?真的连一个听到人家说『请你继续工作』的人都没有吗?」
「那、那当然啰!大家都——」
「我没问老爹啦!怎样?连一个都没有吗!」
在弗雷克一问之下,人群的后方有只手轻轻地举起。起先只有一只手,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汤马士……你!」
「对、对不起!那个……我一直说不出口……呃……他们要我跟之前一样继续工作……还说如果可以,希望我能去本国的商会……」
「其、其实我也……那个,经理说和之前一样需要我……」
「我也是。不过嘛,毕竟我很强壮,大概也能兼当护卫就是啰。」
「阿嘉特……连阿隆索也!」
「你看吧。汤马士大叔以前想当演员所以很会说话,阿嘉特大姊计算也很正确。至于阿隆索大叔……嗯,就像他看起来那样嘛。」
「……!」
「那么,老爹你又会什么啊?在浩太先生介绍的商会,你每天都只是人家说什么才做什么不是吗?那当然会被开除吧!」
来自儿子的有罪判决
。听到这句话后面红耳赤的弗雷克父亲,大步奔向儿子,顺势就是一拳。弗雷克娇小的身体飞了出去,直到撞上刚刚进来的门才停住。
「有种给老子再说一次!你以为是谁把你养这么大啊!」
「几次我都说!过去我们像傻子一样,在泰拉这块根本长不出什么东西的土地上种菜,现在能这样生活是托谁的福!老爹和我能念书,生活变得比以前轻松,这又是托谁的福!全部、全部都是因为浩太先生,不是吗!我有说错吗!」
依然倒在地上的弗雷克,瞪着自己的父亲。气昏头的父亲则走过去准备继续揍人。
「——!」
「……你说得太过火了,弗雷克。」
「浩、浩太先生。」
「那是养育你的父亲。你之所以能够长大,全都是多亏了父母喔。这点不能忘记。」
「可、可是!浩太先生、浩太先生你根本不是什么瘟神!」
「……谢谢。」
浩太就像要保护弗雷克一样,张开双手挡在父子之间。他看着犹豫地停下脚步的弗雷克父亲,缓缓低下头。
「各位的怒气理所当然。但是……拜托大家。请你们稍等一阵子。我不会害大家,绝对不会。所以……」
拜托大家。
面对始终低着头的浩太,众人安静下来。
◇◆◇◆◇◆
浩太将混乱的礼堂交给艾蜜莉收拾,独自回到办公室。背上汗水带来的不适,让浩太忍不住抖了一下,接着他轻轻叹口气。想到堆在自己面前的文件不会因为这种事就消失,他对有些软弱的自己苦笑。
「……工作吧。」
一句话,替自己打气。尽管承受着让人想逃避的庞大压力,他依旧勉强握住羽毛笔,用颤抖的手重新开始先前搁下的计算。
「……」
他推动的各项政策,在泰拉、在弗雷姆王国,或是拉尔齐亚,确实算得上罕见。新的税制,引进初步的纸币经济,催生股份有限公司的雏形,这些措施——即使只是「借来的」想法——毫无疑问可说是让奥克纳大陆以百年为单位往前推进的「丰功伟业」。这点不但值得称赞,再考虑到是以一已之力达成,要说他比一般银行员来得优秀应该也不为过。
以「银行员」来说。
「……哈哈哈。」
浩太……「松代浩太」是个银行员。而且,即使他比一般银行员来得优秀,比较对象终究只是没脱离「一般」范畴的银行员。税金也好、纸币经济也好、股份有限公司也好,全都只是引进日本的技术和历史,就连和卡洛斯一世及洛特交涉亦然——确实,以一介银行员来说算是场豪赌,但说穿了不过就是「基本单位」变大而已。不管再怎么说,浩太终究是在与世界级企业打交道的都市银行接受「磨练」,事到如今他哪可能因为单位太大而退缩,更何况还是在相当于自己主场的「经济」领域。
——那么,战争呢?
容我再说一次。松代浩太是个银行员。打从出生起,战争就只存在于电视里,他既没碰过「战争导致经济活动停摆」这种事,也没有所在地进入冷战状态的经验,真的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在和平日本生活的银行员」而已。
「……」
所以——浩太不知道。
生来就以努力为常态、以反覆为朋友、以失败为粮食的浩太,虽然是优秀银行员却不是优秀政治家、外交家、军人的浩太不知道。
「……我不知道。」
——到底该怎么办。
——该做什么才好。
——该采取什么手段才是正确答案,该用什么方法才能突破现况,该说哪些话才能达到目的,这些浩太全都看不到、不知道、感受不到。
「……这些事……」
这些事——松代浩太「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
他忍不住想对桌上的文件堆发泄,将它们打乱,但还是靠意志力忍住了。
「……毕竟我是『魔王』。」
他是自己决定扮演「魔王」。那么,无论多疲惫、多痛苦,都非得持续演下去不可。还有能做的事。还有做得到的事。并不是无路可走。还有、还有、还有、还有做得到的事。
「——工作吧。」
要抱怨还太早。那么,就该利用这些时间,行动。
浩太将这句话铭记在心,重新握住羽毛笔,将心思专注于桌上文件。他操纵帐簿上的数字、挤出预算,为了找出突破眼前困境的策略而专心一致地作业。
——所以,浩太没有发现一项「事实」。
沉浸在这种「作业」之中,也就代表自己放弃「思考」。
◇◆◇◆◇◆
太阳已然落下的隆德·迪·泰拉主街道。这里不久前还热闹喧嚣,此时却已不见半点当时的气氛。
「……」
「……」
一对男女走在有如「空间」般空荡荡的街道上。
「……我说啊,雷因。」
听到女性对自己搭话,男性——雷因露出微笑。他试着让自己看起来和平常一样,努力展现普通的笑脸。
「……什么事,爱丽丝夫人?」
这回答让爱丽丝有些惊讶。雷因和不久前那种说起来算是「冷淡」的反应有明显不同,让她有些讶异、犹豫,但爱丽丝还是露出些许笑容接着说下去。
「该怎么说呢……之前那样,果然是个失败吧?就是来姆商会缔结同盟那件事。」
听到爱丽丝这句话,雷因脸上笑容有些扭曲。即使如此,他依旧勉强让那张笑脸恢复正常状态,回覆爱丽丝。
「失败是指?」
「我听伟伯说,拉尔齐亚的商会都生气了。而且就连伟伯也表示『已经压不住了』……你看,那么做是个失败哟。所以说听我的话就对了嘛!」
「……可是——」
确实,雷因他们提出的主意可说是个「失败」。不但带给拉尔齐亚商会不必要的刺激,还导致泰拉的事业整个停摆。
「……的确是。非常抱歉,那是个失败。」
——话虽如此,但以当时的情况来说,那样处理绝对没错。
雷因将这句话吞回去,低头道歉。一来继续吵下去也没意义……二来伟伯不也说过吗?『这种时候,就该由男人主动低头』。
「……真是恶心耶。什么嘛,你居然这么老实地低头认错。」
见到雷因道歉,爱丽丝的眼神就像看见什么奇观一样。雷因则以苦笑回应她的目光。
「……我也反省过了嘛。」
「……哼~」
「……那什么眼神啊?」
「没什么……该怎么说呢,总觉得这样子不太像你……嗯……算了,也罢。」
爱丽丝一改讶异的眼神,展现可掬的笑容。看见她的笑脸,雷因的苦笑也渐渐地改由微笑取代。
「真是的……雷因,你还不行呢~给我反省!要是不好好工作,我会扣你薪水喔?」
爱丽丝开玩笑的淘气话语,她的话语。
「……哈哈哈……真是严格呢。」
让雷因的表情僵住了。
「严格?你在说什~么啊?我对你可是很宽容的耶!」
「……哈哈哈……」
他暗自希望爱丽丝别再说下去。
「笑什么啊?你呀,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吗?」
他告诉自己,这不就只是平常的对话而已吗?
「如果还是这种态度——」
雷因这么想,尽管这么想。
「——那我就开除你喔!毕竟咱们家还有优秀的次男和三男嘛!」
他很清楚,这是在开玩笑。
他很清楚,这个温柔得像个傻子的人,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他明知只要像平常那样,笑着说「求求您饶了我吧,爱丽丝夫人」带过话题就好。
「……这样吗?我明白了。」
察觉自己对爱丽丝的「感情」后,雷因实在无法将这些话一笑置之。
「……雷因?你有在听吗?」
「我在听喔。」
「我是要你振作一点!怎么?还有话想说吗?」
「虽然您问我是不是有话想说——」
雷因停下脚步,看向爱丽丝。
「……这个嘛。爱丽丝夫人说得对。是我错了,实在是非常抱歉。」
他的眼里不带感情。或许是这种眼神让人看了就不高兴吧,爱丽丝以冷静却带有怒意的声音开口。
「……怎样?有什么意见吗?」
「我哪里有什么意见。爱丽丝夫人说的话、爱丽丝夫人的所作所为,全都是对的。我已经彻底学到,像我这种年轻人忤逆爱丽丝夫人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实在是非常抱歉。」
雷因说完微微低头,一副「话题到此结束」的态度迈开步伐。
「……什么事?」
「……你瞧不起我吗?」
爱丽丝抓住他的肩膀。虽然体格有差距,雷因依旧在爱丽丝一拉之下转回来面对她。
「你的心完全
不在这里耶?啊?喂,需要我从头开始教育你吗?」
她仰头瞪着雷因这么说——同时内心怀着期待。希望雷因像「往常」一样,给她「真是的!爱丽丝夫人!」这样的回应。
「——饶了我吧,爱丽丝夫人。我都已经长大了。」
雷因拒绝了期待这种来往的爱丽丝。看见这种反应,让爱丽丝真的急躁起来。「你那什么态度啊,雷因!喂,什么叫『爱丽丝夫人都是对的』。你根本就不是那种会把我说什么乖乖听进去的人吧!」
「我也反省过啦。已经够了吧?只要一切都听爱丽丝夫人的不就行了吗?反正还有优秀的次男和三男在。像我……像我这种货色……」
根本不需要吧?
「——!」
大街上响起「啪」的一声。被爱丽丝使尽力气甩了一巴掌的雷因,缓缓将脸转回来并低下头。
「……我得意忘形了。对不起。」
「哼!算了!笨蛋雷因!」
爱丽丝气冲冲地别过头,转身背对雷因往反方向走去。
「爱丽丝夫人,您要去哪里?」
「啰唆!我要去哪里都行吧!」
「太阳已经下山了,我实在不赞成您一个人——」
「我已经说你啰唆了吧!我才不想听你——哇!」
或许是走路不看前方的关系吧,爱丽丝撞上从转角另一头走来的三人组里最前面那人。在这一撞之下跌坐在地的爱丽丝,瞪着那名男子。
「好痛……喂!你走路在看哪里啊!」
「啊,抱……等一下!刚刚那是我的错吗!」
「一见面就相撞啦!既然两边都有错,那就该对摔倒的女性道歉吧!」
「什么!喂,你这也太不讲理了吧!」
双方就这样吵起来,雷因见状啧了一声,走向爱丽丝。
「……真是抱歉。我的同伴给您添麻烦了。」
「啊,嗯……哪里,毕竟我们也有错。抱歉啦,正巧这家伙今天心情不好,麻烦你们多担待点。好啦,走啰。」
男性说完就抓住和爱丽丝吵架那名男子的衣领。撞上爱丽丝的男子尽管一脸忿忿不平的表情,却还是吐了口口水在地上并转过身去。
「呸!原本就已经够惨了,还碰上这种倒楣事。好啦,去下一家!」
「还喝啊……真是的,适可而止吧?时间也不早了。」
「哼!有什么关系!反正明天开始老子就不用工作啦!走吧!」
男子说完就拖着两名同伴离去。叹着气目送三人背影的雷因,对爱丽丝伸出手。
「……来吧,爱丽丝夫人。回去吧。要是再碰上这种事就麻烦了。」
「你为什么要把我当成笨蛋!啰唆!雷因你这个笨蛋!」
爱丽丝拍掉伸来的手。她这种即使和壮汉起冲突仍旧气势汹汹的态度,令雷因苦笑。
「什么事?」
接着,雷因看见男子停下脚步瞪着他们。
「……喂,我刚刚听到爱丽丝和雷因是吧?该不会你们就是……米德加商业联盟的爱丽丝和雷因?」
「……的确是,有什么问题吗?」
听到雷因这句话,方才撞上爱丽丝的男子散发出近似杀气的气息。男子也不掩饰,大步走来抓住雷因胸口。
「就是你们吗!你知道你们在泰拉乱来给咱们弄出多大的麻烦吗!」
「咳!干么突然这样!你到底——」
「别给老子装傻!都是因为你们来姆的商人缔结什么『同盟』,才会让这里的商会全都没生意!就是因为这样,咱们泰拉居民才会被开除!你要怎么负责!」
「……!这、这……」
「等等,你在干什么啊!放开雷因!」
爱丽丝拉住男子的手臂,想要解救无法回答的雷因。男子则像要赶走讨厌的虫子一样挥动手臂。
「啰唆——你难道不晓得你们害得我们多惨吗!」
「那、那又不是我们的错!」
「你说什么!」
「在、在这次的骚动里,我们商会根本没解雇任何泰拉居民啊!」
「这、这……」
「这不是应该的吗!那些人对我们商会有贡献!少了任何一人都会没办法运作!所以我们才雇用那些人啊!」
「唔、唔!」
「你们之所以被解雇,也是因为你们没有好好工作吧!这种人被解雇是理所当然啊!」
——这并不是爱丽丝的错。既然不是慈善事业,就没有雇用不适任员工的义务。所以,爱丽丝没说错。虽然没说错。
「他妈的——!」
但时机不好。「学校」礼堂那番激烈的争论才刚结束,感觉自己再度被当成「无能」的男子,将雷因狠狠地往外一推。
「——呜!」
无法采取防护姿势的雷因,背部重重撞上地面,挤出肺部的气体。即使如此,他依旧爬了起来。
「————爱丽丝夫人——————!」
眼前却是男子正要朝爱丽丝挥拳的画面。他驱策自己不太听使唤的身体,滑进爱丽丝与男子之间。
「——!」
右脸有股热辣感。因为愤怒而使劲挥出的拳头,狠狠打在雷因右脸上,就这么让他飞了出去。
「雷、雷因!」
雷因脑袋遭受强烈的冲击,让他不禁闭上双眼。花费了数秒,他才明白自己的头撞上了路旁铁栅。
「雷、雷因!雷因!你没事吧!」
「啊……咿!有、有血!」
「喂、喂!这量不寻常耶!医生!叫医生过来!」
「不、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喔!」
吵闹声入耳,于是雷因捂着发痛的头,勉强睁开眼睛。
「雷因!雷因!雷因!」
随即看见眼眶里满是泪水的爱丽丝。
「雷因!振作一点!」
「爱丽……丝……夫人……」
听到自己的声音比预期来得沙哑,让他不由得想要苦笑,却失败了。
「哈……哈哈…………还真是……难看呢……」
「雷因!够了,别说话!雷因!」
「哈……爱丽丝夫人……着急的样子……感觉真是……新鲜呢……」
「玩、玩笑就别开了!拜托你,雷因!别说话了!」
如雨般落下的泪水,打湿雷因的脸颊。他以颤抖的指尖轻轻拭去泪珠,露出笑容。
「不要哭嘛……这样不适合您喔……爱丽丝……夫人……」
「……我、我才没有哭!」
「不行喔,爱丽丝夫人……爱丽丝夫人就该维持那种凛然的样子才行……那样……才帅气吧?」
说完,雷因露出纯真的笑容。
「……啊……结果,我到最后的最后还是给您添了麻烦……」
「什、什么叫麻烦啊!不是啦,什么叫最后啊!这根本不是什么最后!」
泪水源源不绝地流过爱丽丝的脸颊。
「不要!绝对不要!我不准!我绝对不准雷因你死!」
听到这句话,雷因似乎有些开心地微笑,然后轻轻闭上眼睛。
「不要!求求你!雷因!雷因!睁开眼睛!」
「爱丽丝……夫人……不要……哭。好吗?」
雷因的右手,缓缓拭去爱丽丝脸上的泪水。这种有如对待易碎物品般的温柔举止,让爱丽丝忍不住伸手握紧雷因的右手。
「爱……丽丝夫人……」
紧接着,爱丽丝抱住雷因。
「血会……沾到身上喔……」
「……没关系。」
「……会弄脏……」
「一点也……不脏……」
「……」
「……」
「……爱丽丝夫人……好温暖啊……」
说着,雷因再度微笑。
「……啊……啊?雷、雷因?雷因?我说啊,雷因?不、不要……不要开玩笑喔?好不好?雷因?」
他就这样闭上眼睛。
「啊……啊……啊———————!雷因、雷因、雷因!」
爱丽丝的哭嚎,响彻泰拉街道。
◇◆◇◆◇◆
艾蜜莉让浩太先回去,并且处理好几项杂事——具体来说就是安抚哭泣的孩子们,之后她才回到公爵府邸,此时夜色已深。
「……我回来了。」
「……辛苦你了,艾蜜莉小姐。」
艾蜜莉来到浩太的房间,背对着门的浩太依然盯着桌面,头也不回地答覆艾蜜莉。
「不会……」
得说些什么才行。
「……浩太先生才是,您应该很累了吧。」
尽管这么想,脑中却没有浮现任何东西,出口的只是这种话。认为这样不行的艾蜜莉,接着说下去:
「稍微休息一下如何?要不要替你泡杯红茶?」
「我心领了。再一会儿就好……我想把这个做完。」
「做完?」
听到浩太这句话,艾蜜莉的视线越过他的背转向桌上那堆文件——接着倒抽一口气。
「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