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否每天都为了生存而思考呢?
早上,在疲顿的脑袋没有清醒过来的情况下起床,吃著别人准备好的早餐,理所当然地洗过脸后离开公寓,沿著相同路线走动似地度过每一天。在这种生活中,我忽然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人生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们离终点愈来愈近。不停地消耗那漫长但有限的时间,朝著死亡前进。与友人,与家人,与可能性离别,最后则是与自己的肉体分离。
意识到这个事实后,就只能在心怀恐惧的情况下等待著早已注定的将来。
尽管我不至于什么都没思考地活著,但还是会担心自己是否蹉跎时光,并对此感到相当不安。当初,我就是因为害怕浪费生命,想加以反抗波流,才会离开老家就读外地的大学。但还是没能治好这个老毛病。
也就是说,自己什么都没克服。
那样的自己令人可耻,可是——
也有基于那种经验才能看清的事实。
就是:即使抵抗波流,也不一定能得到好的改变。
应该说,硬要否定培育出现在的自己的那波流,反而会让人觉得不自然。我在离别与重逢中学到这件事。就算对大多数人而言,那是错误的,但是对我来说,还是不变的真理。
基于这样的经验,我多少肯定了没在用脑思考的自己。糊里糊涂地决定到面包工厂上班,说不定也是波流之力造成的结果之一。
「四月开始,我要去烤面包和搬面包了。」
「哦——」
我报告完,妹妹拍手表示恭喜。嗯,应该是恭喜没错。
多么柔嫩的手掌啊。我看著她那贝壳般浑圆的指甲,心想。
「有到需要赞叹的程度吗?」
「因为当面包师傅,好像很厉害嘛。」
「这和那有点不太一样耶。」
就广义而言,确实也可以算是面包师傅,可是作业环境不像妹妹想的那么浪漫、具有田园风情。
「既然是这样,为了庆祝哥哥——找到工作,今天的晚餐就决定吃面包了。」
「为什么?」
妹妹爽快地无视了我的疑问,去准备法国面包。接著,她端了一盘加热过的炸肉饼走来。看到那些炸肉饼,我大致上猜到妹妹想做什么。
「那不是早餐在吃的吗?」
「没差啦没差啦——」
妹妹在法国面包上打横划出一道口子,把炸肉饼塞进面包里。我懂我懂。
接著,双手一上一下地夹著面包,啪!地用力一拍……不予置评。
「你的手太小了,做起来没有那种魄力啊。」
「来,请用——」
我接过妹妹亲手做的晚餐。
「哥哥——你从以前就想做面包了吗?」
「咦?」
就在我啊——的张大了嘴,准备咬下稍微嫌硬的法国面包时,妹妹问道。
我放下面包,收回下巴,看向妹妹。
「不是吗?」
「唔嗯……动机不是那样啦。」
在求职活动中,我的确是投了履历到面包工厂没错,但不是因为我对烘焙业怀著什么梦想或希望,而是为了赚钱糊口,在偶然的情况下选择了面包工厂而已。
我对此没什么不满,光是能找到正职,我就安心了。
父母汇给我的生活费,想当然耳只会给到三月我毕业为止。虽然说他们还是会汇钱给妹妹,可是假如得靠著妹妹的那份生活费过活,就太难看了。不工作赚钱,就没办法在这里活下去。我是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的,可以选择的工作范围既不宽广也没有发展性。
目前,我并不觉得这样子很糟。
即使未来某天会因此感到极度后悔。
……是说妹妹呢?她是否满足于现状,从不考虑将来呢?
「……大学那边如何?」
我一边咬著法国面包的前端,一面问道。和我一样从前端咬起面包的妹妹看著我,并不放下面包。黄褐色的面包与妹妹温和柔软的感觉相当协调。
「什么叫做如何?」
「还顺利吗?」
「嗯。我都有好好上课。」
浮光在妹妹的眼眸中跃动。彷佛透过镜头观看水中似的,水润的眸子显得更特出了。
其实两人都心照不宣。
我要问的不是那方面的事。
「学校生活还快乐吗?」
作为这妹妹的哥哥,可不是白当的。我早料到会有什么答案地问道。
妹妹并不低下头,她以眼部动作做出思考的模样,回答道:
「普通,吧?」
「……普通吗?」
「嗯。」
沉著又简短的回答,但是明显可以感觉得出,她不想多说。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并非不想多说,而是无话可说。百分之百是这样的。
对她而言,念大学不过是离开老家的方法而已。
先不论动机为何,手段倒是和我很相似。
也许是因为我们是兄妹吧。
「普通的话就好。」
我低声说完,吞下炸肉饼。
没错,普通是很可贵的。
就算今后即将加入劳动者的行列,是否能因此得到那普通,还是很难说。
二十二岁。再过不久就是我的生日。
我即将成为社会人士,妹妹依然是大学生。
回顾过往,有种走过漫漫长路的感觉,肩膀也因此沉重了起来。
糖分烤焦的气味扑鼻而来。没多久之后,那气味就渗入衣服与肌肤中了。
与我同期被录用,一起在工厂里听作业说明的同事们的眉心之所以出现皱纹,恐怕也是基于这个原因吧。虽然我们还没做过自我介绍,但已经能用眼神沟通心声了。
不过既然工作中的作业员们眉心都没有皱纹,我想我们应该也能很快适应这股气味吧。尽管我同时也有种视力会因此模糊恶化的感觉,不过就先当作不知道这件事好了。从今天起,我们每天都会被绑死在这里,无法逃离劳动人生。
责任的沉重程度和想请假时就请假的学生时代天差地别。
没办法继续逃避责任。
四月,今天是就职的第一天。我来到离公寓有点远的面包工厂,和其他新进员工一起学习作业流程。有点像是新人研习的复习作业。除了我之外,在场者中还有好几名一看就知道是刚踏出校门的菜鸟。也许是因为直到上个月为止还是大学生的关系吧,松弛的表情很是显眼。
而我,应该也是同样这副德性吧。
带队的中年人做完说明后,等著我们的是体验作业。我们来到烘烤、油炸面包的加工作业区块。工厂前辈警告说,直接碰触大型油炸机的话可不是烫伤就能了事的,不过我知道更详细的下场。就是肉会整片掉下来。高中时在汉堡店打工的朋友曾经秀过那种伤疤给我看,而且是在吃饭时。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起那件事。在味道最重的场所,在前辈的指导之下开始进行实作演练。机械发出的声音有如一道厚墙,朝我逼迫而来,感觉很像在左右耳边各放一台洗衣机洗衣服似的,非常有压迫感。再加上高温与气味,把人逼到死角。
我原本以为自己运气不错,没有吃太多苦头就找到工作,但说不定其实只是因为这种职场环境太烂没人要来,所以才这么轻易就被录取。
有种感觉,习惯了这些单调的作业之后,自我会愈来愈稀薄。
彷佛被烘乾的纸张,又脆又薄。
以劳动为名,从缺乏水分的身体中拧出的汗水,滴滴答答地落下。
化为枯朽的碎片,随风飘散凋零。
午休时能自由地在餐厅吃饭,算是这个职场的优点。虽然说可以自由吃饭,但当然不是免费供餐。不过,就某方面来说是极为理所当然的吧,如果是自家工厂生产的面包,就可以免费随你吃到饱。是说,所有人都对面包味腻到不行,因此没人想吃就是了。
我找了张椅子坐下,疲劳似乎更加使劲地趴在我肩上,平常深藏在皮肉之下的骨头不但沉重万分,而且还酸痛不已。虽然人是醒著的,可是只要一不注意,好像就会开始打呼。我忍下差点就要冲口而出的鼾声,重新坐好。
午休时间并不长。我把握时间,吃起日式炸鸡定食。味噌汤的味道很重,感觉好像会在喉咙烧出个洞似的。
我还是比较喜欢老家的,正确来说,是妹妹的调味方式。
在我旁边用餐,和我同期进工厂的同事,表情比我阴沉了一倍。他尽义务似地把饭菜送进嘴里,每吞下一口食物,就长长吐一口气,不停地长吁短叹,彷佛想以身体语言投诉,在这里工作有多么令他不满。看著他那模样,连我都跟著难以下咽了。老实说,我不希望他在餐厅里释放负能量。
就在那同事叹出不知第几次的气后,上下游动的视线忽地与我对上。他沉默了一会儿,礼貌性地把椅子拉近。要找我讲话吗?我有点紧张。
「唷。」
「嗯。」
我们简短地打过招呼后,各自
报上姓名。我记得曾在正式上班前的研习会上和他照过面,但是早已忘了他的名字。
「才第一天上班,就想逃走了。」
对于同事的泄气话,我轻轻一笑。虽然我不至于想逃走,不过,烦死人了——!也有种想边跑边这样大叫的冲动。我忍下差点脱口而出,与懊闷完全不同的某种感情,任凭那感情在肚子里翻滚。这就是所谓的出社会呢。我感同身受地想著。
「真想早点离开这里。」
我对那同事的抱怨有点好奇。
「可是,离开后要做什么?」
「做什么……难道你很想待在这里吗?」
他一脸意外地问道。「嗯啊。」我含糊地点头。
「待在哪里都好,只要能赚钱的话。」
能赚钱支持妹妹的话,在哪工作都好。
这样我就满足了。
「哼——还真是个没有梦想的家伙。」
「是啊。」
「不过这样也挺让人羡慕的。」
似乎不是在挖苦我。他趴在桌上,捏著下唇。
「我啊,想当小说家。」
「哦?」
炸鸡是以鸡胸肉做的,不过炸太久了,有点太乾太老,纤维好像会卡在牙缝里。
还以为他只是想换别的工作,没想到是胸怀大志。
「可是学生时代没能当成,所以只好找工作了。」
「哦……」
很常见的故事。因为世事大部分都不能尽如人意。
毕竟世界存在于我们的意识之外,这也是当然的情况。
可是,肯不肯接受这样的世界,则是由当事者决定。
对于出现在眼前的现实,让愿意接受的人去接受就好。
「我是在想,如果不能过著自己想要的人生,活著到底要干嘛?」
「……我也有这种感觉。」
不论愿望是大是小,人类都是追逐著名为愿望的光芒而活的。
妹妹又是怎么想的呢?她有办法照自己的愿望生活吗?
我思考著至今为止与从今以后的人生之路。
我正食不知味地把午餐送入口中咀嚼,一名事务员打扮的中年女性出现在餐厅门口。原以为她也是要来吃饭的,可是她却四处张望,口中喊著我的名字。
对方是素昧平生的人,我不禁有点慌乱。
「是。」
我赶紧起身。该不会是早上的作业内容出了什么问题吧?胃因冷不防地遭到点名而收紧,对消化实在很不好。我紧张地朝门口走去,但是中年女性却以轻松的口气说明来意:
「有客人找你。」
「咦?」
听说对方在工厂门口等我,我加快脚步朝外头走去。
「啊,果然。」
是妹妹。她一看到我就大力挥手。也许是因为背著后背包吧,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社会课来参观工厂的小学生。我小跑步到妹妹身边,只见她瞪大了眼睛。
「哥哥——你味道好重哦。」
她掀著扁扁的鼻子嗅道。我很担心味道沾染到她身上。
「有一种甜甜的东西烤焦的味道。」
「因为这里就是做那种东西的地方嘛。是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难不成我忘了东西,所以特地送来这里吗?
「工作时有什么感觉呢?」
连问题都很像社会课来参观工厂的小学生。
「什么感觉……觉得有点累吧。毕竟直到昨天为止都是懒懒散散的大学生嘛。」
我夸张地开著玩笑,妹妹笑了起来。
「哥哥——出门之后我才想到,所以来外送。」
听她这么说,我大概猜到她来这里的原因了。
妹妹从背包里拿出的东西,果然是以布巾包起来的便当盒。
「便当?」
唔。
「啊,难道说哥哥——已经吃过午餐了……?」
妹妹慢腾腾地,彷佛伸手喂食凶暴大狗般地窥视著我。
我努力不让吃过定食,已经有点撑的肚子打出饱嗝,装出欣喜的表情。
「不,我才刚在餐厅乱逛,烦恼中午要吃什么。你来得正好。」
我喜孜孜地接过便当,妹妹松了一口气,绽开笑容。其实我这样也不算骗她。
只要我待会儿变身成大胃王,把便当吃完就行了。
「谢谢你啊。」
我伸手想摸摸她那小巧的头,「啊!」但在途中惊觉这样不妥,又把手收了回来。
「怎么了?」
「我怕手上的味道会沾到你身上。」
味道有可能沾在妹妹的头发上。我的手掌失去目标地在虚空摇晃,妹妹以视线追著它。
「那还真可惜。」
「嗯。」
「那不然,等哥哥——回家之后要好好夸奖我哦。」
十九岁的妹妹露出洁白的贝齿,笑眯了眼睛。
在云量略多的天色下,那笑容耀眼到令人难以直视。
「哦——……那你就好好期待吧。」
莫名其妙的宣言脱口而出,可是妹妹却微笑著,毫不怀疑地相信了那如气球般无可依靠地在大气中载沉载浮的话语。好好地夸奖妹妹,具体来说该怎么做呢?把想得到的所有美丽辞藻全说出来?但是我没有立志想当小说家,没多少文采哦?
「那我就收下了。」
我把便当盒高高捧起,表示感谢,顺势向妹妹道别。
见她点头后,我转身走向工厂。
「加油哦!」
身后传来天真无邪的声音,我回过头。
心中百感交集,尽管不是所有感情都发展得很正确。
「嗯,我会加油的。」
我抬手作为回应。手臂没什么力气,我发现自己的精神呈枯竭状态。
为了在妹妹面前装模作样,我虚荣地抬头挺胸,挺直背脊。
打算维持著这种体态走进工厂里。
但是来到建筑物门口时,刚才那名同事却站在门边,看起来像在等我回来。怎么回事?我从他身边经过时,他低声问道:
「你女朋友?」
你也真爱管闲事……女朋友吗?
到头来,自从那件事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也没有打过电话。
这样其实也不错。双方都能如此接受的一天,真的能到来吗?
但是比起那种结果,对方身影从记忆中淡化的日子好像会先来呢。我有点不希望变成那样。
「喂,快回答啦。」
「不是,那是我妹。」
「什么嘛……我还以为你有那种兴趣,原来不是啊。」
「什么叫那种兴趣,对别人家妹妹太没礼貌了吧。」
虽然没说出口,但我也知道他想说什么。
「咦?国中生在平常日可以像那样跑出来吗?」
没什么不行吧。我随口答道,懒得花时间为他说明详情。休息时间所剩无几,得快点把午餐吃完才行。
我回头看向大门,豆子大小的妹妹正在向我挥手。
即使回头,也感觉得到同事的视线,不过我直接无视,完全不理他地走回餐厅。
同事也跟了过来,在我身旁坐下,看向便当的菜色。
「手作便当?你还真行啊——」
与工作无关的部分被称赞了。虽然我什么都没做,但是妹妹的厨艺被人称赞的感觉并不差,我有点得意地把筷子伸向便当。
「是说这便当盒还真逗啊。」
「……说的也是。」
卡通版一休和尚图案的便当盒,到底是打哪来的呢?老家吗?不对,我不记得小时候看过这盒子哦。而且就年代来说也不对。同事应该也是基于同样的疑问,才会那么说的吧。
算了,反正里面装的不是素菜就好。菜色很正常,而且放了不少热狗,那是我喜欢吃的食物。我把切段的热狗送入口中,想起小学时远足的往事。
「难道你是那种身材很瘦的大胃王?」
「是啊。」
不过只有今天是。我边咀嚼边追加道。
「喂。」
「嗯?」
「你妹妹长得很可爱嘛。」
「是吗?」
就想当小说家的人而言,讲这些话时倒是完全没有打算修辞嘛。
但也正因此,心声才能率直地传达给对方。
赞美人时,不需要什么修辞。
我最讨厌看迂回的描写或细腻的比喻之类的文章了。
算了,先不管这部分。
我妹妹很可爱吗?
「……呵呵呵……」
其实我从以前就这么认为了,但一直觉得有偏坦自家人的嫌疑,所以很少向其他人炫耀。
原来是这样啊。
就连不相关的人也觉得我妹妹很可爱吗?唔,有种得意又担心的感觉。
同事靠躺在椅背上,左右摇晃著身体笑道。
「期待她五年后的样子哦。」
「……应该和现在没什么不一样吧。」
「你白痴吗?女孩子在十几岁时的变化是很惊人的哦,变化之大,会
让哥哥吓到腿软哦。」
「……说的也是。」
再不到一年,妹妹就要成年了。如果这段期间出现那种惊人的变化,我确实是会吓到腿软呢。
「哪天介绍你妹给我认识吧。」
「才不要。」
我一口回绝。不过,唔,又含糊不清地自语起来。
妹妹,要二十岁啦……
光是意识到这个事实,后脑的部分就开始放空。双眼失去焦点,视野内的东西全都因此变得模糊。因为没有真实感吗?妹妹一直是柔弱、幼小、紧跟在我身后的存在。假如不再是那样……就算理智上明白,感情上还是无法接受这种转变。
二十年后,妹妹会变成中年女性;再二十年,则会变成老婆婆。
到那时,双亲是否还健在呢?而我,到时候也已经是老人了,会佝偻著身子,满身病痛吗?那时候的我,会以什么心情观看日出日落呢?
难以想像。不过我至少知道,妹妹不久之后就要成年了。
毕业之后,那小子会去上班吗?假如不找工作,要怎么办呢?
回老家吗?还是继续和我一起住?
如果是妹妹,我总觉得她会选择后者。
可以一直住在一起的话,也挺不错的啊。
「……不对,不是这样的。」
我甩著头,让愈来愈模糊的意识清醒过来。
为了继续住在一起,所以我得在这座工厂里努力工作。
必须过著自己想要的人生,才算活著。不久前才刚听过这样的话。
所以我必须好好吃饭、睡觉,获得足够的能量。
我有非工作不可的理由。我下定决心,要挺直背脊,认真工作。
顺带一提,那个同事在三个月后辞职了。
据说是因为明白自己不适合这个工作。
对于他那即知即行的行动力,我有点心生羡慕。
「二十岁了!成年了!」
「……喔。」
「可以抽菸喝酒打柏青哥了!」
「全都不可以。」
为什么?据说已经加入成年人一分子的妹妹窝在暖桌里抗议道。
「因为你会被警察抓走。」
「可是我已经二十岁了耶——」
因为你一点也不像满二十岁了。
下班回到公寓,洗完澡,走出浴室后,妹妹开始提起成年的话题。早上已经庆祝过了不是吗?我边笑边以毛巾擦拭头发。严冬里,那股冷到彷佛要结冰似的水珠传来的寒意也多少因此远离。
妹妹的第二十个生日,是即使窝在室内也会全身发抖的大冷天。电视上明明说今年是暖冬的,难道说我家的电视机不小心接收到其他国家电视台的电波了吗?就是冷到不禁会冒出这种疑问的程度。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夜空与满布上方的云朵也冷到冻结了,没有变成雪花落下。
「你对那些东西有兴趣?」
假如她对那些有兴趣,就不能强硬阻止。
妹妹以食指关节卷著头发,眼神飘来飘去。
「我想喝一次酒看看。听说啤酒的味道是犯罪级的美味哦。」
「那是漫画里的剧情吧?」
嘿嘿——妹妹发出毫无紧张感的笑声。
看样子,即使成年,笑容与温吞的表情也没有改变就是了。
「要今天喝吗?」
「因为是今天成年的嘛,嗯,今天喝才有节日的感觉。」
「不然我去帮你买吧,买啤酒。」
我没有喝酒的习惯,也不爱喝酒,家里一向没有酒类饮料。
但总不能让妹妹晚上一个人外出买酒,我先发制人地采取行动。怎么说呢,我这样算保护过度吗?身为哥哥,为妹妹做这种程度的事不是应该的吗?我很想对世人进行一下意识调查。
不过,假如妹妹被卷入类似最近电视新闻天天大肆报导的那种重大凶案里……我实在没办法不担心那种事发生。其实我还想天天接送妹妹上下学的……这样算保护过度吗?
「啊等一下等一下我也要去!」妹妹跳出暖桌,从衣服堆里抓了件衣服走到玄关。她把那件深蓝色的上衣罩在家居服上,以发圈随意地把头发绑成一束,以快要向前栽倒般的姿势穿鞋。但是没有穿袜子。
「那是我的衣服耶。」
「因为这件很保暖嘛,所以我没差。」
妹妹以多出来的袖子包住身体,漾开笑容说道。可是,「噢哇毫冷!」但是一迈出大门,那笑容立刻变形、冻结了。是我不怎么愿意具体描述的表情。
「你可以在家等我回来啊。」
「没关系——没关系——我要和哥哥——一起去。」
妹妹带头走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手脚关节被冻僵了的缘故,动作颇为笨拙。
看著她的背影,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个暑假。
不过现在是晚上,而且是冬天,应该不必拿出阳伞吧。
我一面走下公寓楼梯,一面仰望上空。从口中呼出的气息如白云般随风飞扬。每当那些白色的雾气在公寓灯光的照射下飘升、消散在夜色中,寒冷就更增一分。
虽然气温冷到让人很想立刻蜷缩在地上,可是我的心情却相当暖和。
也许是因为与下班时不同,脚步声有两道的缘故。
我和输给寒冷,一不小心就缩起上半身的妹妹一起走向附近的便利商店。店前宽敞的停车场上零星地停著几辆车,从店里向外透出的光线照射在地面上,有种濡湿的错觉。我们穿过水光粼粼的停车场,一踏入店里,妹妹僵硬的脸颊立刻融化。
「温暖真好。」
看著妹妹的脸,我不由得想点头同意。
「再顺便买点马铃薯炖肉、烤鸡肉串和洋芋片好了。」
因温暖而复活的妹妹喜孜孜地在便利商店的架子间穿梭,一听到这几样食物,就知道她是被哪部作品影响的了,不过她好像忘了起司竹轮。是说这些食物刚好可以代替晚餐,所以买了也没差。我趁著妹妹购物时随意挑了两罐啤酒。啤酒的种类繁多,我也不清楚哪个牌子比较合乎自己的喜好。我一面感受手上传来的冰凉,一面抬头看向冰箱上方。
上方贴著未成年请勿饮酒的警告标语,同时,冰箱的玻璃上映出了我的身影。
老早就满二十岁的我,正不停地眨著衰颓的眼皮。
这家伙是谁啊?我小声地自嘲起来。
我转过身,发现门口和收银台旁都挂著灿烂的布条。见到那些布条,我终于想起今天也是那个日子。我从店里找出妹妹,快步朝她走去。
「想不想要巧克力?」
我逮住正在到处闲逛的妹妹问道。随意绑起的头发早在活动时散得差不多了,结果还是和待在房间里时没什么两样。妹妹似乎也因为布条与相关装饰而意识到了。
她怀里抱著马铃薯炖肉和洋芋片,仰头看著我。
「如果是哥哥——买的,就想要。」
「好哇。」
我每年都会买巧克力送妹妹,假如今年不买,反而会觉得不太对劲。我会问这问题,也是很自然的发展。
「哥哥——也要吗?」
「你送我就收。」
因为所以,我们买了两个巧克力。反正回去之后也是两个人分著吃,所以故意挑了口味和类型都不同的两款商品。是说,这么做的话还有必要特地先送对方再吃吗?我稍微思考了一下这问题。
「哥哥——在公司那边没收到巧克力吗?」
我们排队等著结帐,妹妹窥视我表情似地问道。
因为这动作,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头发终于完全散开了。
「那边可是风花雪月不起来的地方哦。而且根本没有多少女生。」
虽然有女性员工宿舍,不过据说很少人住。通常都是一、二年内就会辞职了。
而我,会在那间工厂待多少年呢?一年?十年?三十年?
每天累得半死不活地工作那么多年,到头来可以得到什么?这种烦恼是与我无缘的。
不管有多了不起的成就,到头来终将一死。所以,惧怕自己不够有价值是没有意义的事。但是妹妹要做什么工作就另当别论了。我希望妹妹能如愿做她想做的事。可是……我看向身边的人,叹了口气。
她有打算找工作吗?我有种不妙的预感,暗自担心了起来。可是那想法在轮到我结帐时消失了。
再过几年,那么娇小幼稚的妹妹就要出社会工作了,感觉像是开玩笑似的。
结帐时我还顺便买了妹妹要的烤鸡肉串。回程的路上,装著热食的袋子给妹妹拿,我则是拎著装著啤酒和巧克力的袋子。温暖真好。既然妹妹都那么说了,当然就是这样的分配法。
回到公寓后,我们趁著加热马铃薯炖肉的空档拿出啤酒和杯子。妹妹抱膝而坐,伸长了手把杯子递过来,我将啤酒倒入她的杯子里。没想到会有帮妹妹倒酒的一天。肩胛骨与腋下周围都被软绵绵的棉制品包著,感觉就像脱离了现实似的。也许是因为不小心感受到了拂过身边的时间之风的缘故吧。
「好,那
就……乾杯吧。」
「乾杯——」
我们高举杯子磕碰在一起,彷佛孩童玩家家酒似的。
妹妹把脸凑到杯子边缘,「呜呃恶,味道好重喔!」还没喝,脸就皱得和包子一样。你那是小孩子表达讨厌的方式哦。妹妹的表情让我很想这么说,但假如说了之后刺激到她,让她赌气把整杯酒一口气喝完也不好,所以我只是安静地看著她而已。妹妹一下靠近、一下远离杯子,似乎做不出喝下去的决心。
最后,也许是因为总算习惯了啤酒的气味吧,她的嘴唇终于抵在杯子上,噘起嘴,像是在喝什么滚烫的液体似地啜饮起来。起初喝得还算顺利,但是不消多久,动作就停了下来。拉长了背脊,僵著身体,嘴角开始抽搐。
我一边小口小口地喝著啤酒,一边观察著妹妹的反应。
只见她瞪大双眼,又用力闭紧眼皮忍耐,脸颊不停地变形,想找地方逃跑似地扭来扭去,整个人忙得不得了。最后,在瞳孔收缩了三次之后,她总算把口中的啤酒吞了下去。
嘴唇抿成一条线,如蚯蚓般蠕动不已,下眼皮不停地抽搐。明天她的颜面表情肌应该会很酸痛吧。
「请让小的为您斟酒。」
「喂!」
她把只喝过一口的酒全部倒进我杯子里,我好不容易才消耗了半杯酒,现在又满了回去,不对,是比原本的分量更多了。有种玩大富翁时掷骰子结果退回原点的感觉。
以犯规方式让杯中酒消失的妹妹依然苦著脸,比啤酒更苦的表情。
「好奇怪啊,明明我已经成年了说。」
「其实你根本还没成年吧。」
我开玩笑道。本来以为妹妹听了会生气,可是她却没什么反应。似乎是没多余心力转换成其他表情的缘故。这时,微波炉加热完毕的提示音响起,我起身去拿马铃薯炖肉,顺便打开冰箱,拿出已经开封的番茄汁。对妹妹来说,这应该比啤酒好喝吧。
回到暖桌时,妹妹也稍微平静下来了。「的确是犯罪级的味道。」妹妹喃喃说著,打开洋芋片的袋子,拿出几片扔进嘴里。仅存的苦涩从脸上消失,恢复成原本的可爱笑脸。
「我还是觉得这个好吃太多了。」
「我也比较喜欢洋芋片。」
袋口被拉到全开,放在桌子中间以便两人分食。我细细品味起很久没吃的海苔盐口味的咸味。
妹妹一面观察著空了的杯子,一面向我问道:
「习惯之后会变好喝吗?」
「在那之前,你的脸会先长满肌肉吧。」
我把已开封的番茄汁交给妹妹,她自己把饮料倒入杯子里。用番茄汁漱过口后,以筷子把马铃薯炖肉里的马铃薯切成小块,送进嘴里。虽然表情还是一样忙碌地变化不已,但不再包含苦瓜脸在内。
「热呼呼的,五脏六腑全都变得好温暖哦。」
妹妹以幸福的表情说道。虽然也和吃到温暖的食物有关,可是她的高昂情绪不只因为食物而已。我努力把啤酒喝完,以有点失焦的眼睛看向妹妹:
「你很高兴嘛。」
「因为我又变得更成熟了嘛。」
妹妹咧开嘴,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
让我羡慕万分。
「会因为多一岁而高兴,证明你还很年轻啊。」
说完,我觉得自己的发言很像老头子,开始自我厌恶起来。
「年轻吗?可是我和哥哥——只差三岁啊。」
「差三岁就差很多了。」
「说的也是。」妹妹把双腿缩成山型,抱著膝盖同意道。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妹妹还穿著我的上衣。不过算了。
「我上国中时哥哥——是高中生,我上高中生时哥哥——是大学生,我成为大学生后没多久,哥哥——马上变成社会人士……总觉得哥哥——老是比我早前进一个阶段呢。」
既然是以「前进」来形容,可见她对我的评价应该算正面吧。
其实还有很多种否定我人生的形容法。
「啊,所以哥哥——才会是我的哥哥——吗?」
妹妹愉快地,自顾自地同意起来。听她这么说,我有点骄傲,又不禁苦笑。
「是这样的话就好了。」
害怕自己一直原地踏步,总有一天被妹妹追赶过去。
我将视线从她脸庞上移开,注意到与啤酒装在同一个袋子里的巧克力。
对世人而言,二月十四日似乎是所谓的情人节。
但是对我来说,那只是次要的节日。
「……喂。」
「什么?」
「生日快乐。」
我把巧克力拿给妹妹,恭喜道。
对我来说,这才是二月十四日最重要的意义。
妹妹大大地咧开嘴,「嗯!」笑著与我分享过生日的喜悦。
我出了社会,妹妹成年。
虽然不是特别重要,可是,是很有纪念价值的一年。